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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木真遂命长子术赤置其于不儿罕山之巅,三日三夜,以度天意。然术赤素身世扑迷,常为族人暗讽,故有恻隐之心,于第四日夜返至不儿罕山。见皓月之下,一苍狼正以狼乳哺之。蒙人自古众口相传,苍狼乃蒙古之始祖。术赤及左右军士莫不大惊,遂弃箭大拜,莫敢惊扰。然此事亦多扑朔迷离,帝尚且不信。   ……   帝幼时即有异禀,然十岁方能言,自称姓赵,蒙人以不儿罕为其名。蒙人鲜有能书者,然帝幼时即能自创一家文字,蒙人惊异不已,俱以为天意云云。   …… 第一章 春天里的杀机(一)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这对于阿勒坛山①以北亦马儿河畔②的牧民们来说,尤其如此。   大地如同从一场持久的噩梦中醒来,张开她睡眼惺松的双眼,饱览这大好春色。阿勒坛山以北草原的春天,比南方来的要晚些,那巍峨的阿勒坛山北坡从上往下是无穷无尽的针叶林、雪松、落叶松和白桦,它们已经恢复了生机与活力。就连最深邃的幽谷中的积雪,也无可奈何地化作春水,通过各条无名的溪涧汇入亦马尔河,然后如一匹野马一路朝北,奔腾而去。只有那山顶才有永存万世的冰川。   而山下的连绵起伏的小块草原和间或相杂的山林,早已是满眼的青翠欲滴,五彩斑斓的各种知名或不知名的小花在和煦的春风中绽放。各种飞禽走兽纷纷离开巢穴,在这好一片壮丽的天地间自由的觅食,这是那些草食性的动物。   春天是如此的美好,然而这样的春天里,处于食物链高端的野兽也走出自己藏身的洞穴,腹中空空的它们,张开它们嗜血的獠牙,伺机捕捉猎物,以弥补整整一个冬天的消耗。   这里是蒙古大草原的最西缘,北方森林的南缘,南部阿勒坛山的北麓,也是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大殿下的封地东缘,这里也曾是盛极一时的乃蛮部③的故地。   在傍晚渐渐西沉的夕阳之下,两位蒙古少年骑着骏马在稀疏的灌木与大片大片的草甸之间欢快地小跑着,他们将手中的皮鞭在空中挥舞,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那草丛中的野兔、雉鸡与青鼠听到动静,离着老远就纷纷从灌木中跳出,四散逃命。两位蒙古少年一左一右相距五十步的距离,仍然不紧不慢地向前逡巡着,他们似乎看不上这些过于渺小的猎物。   这两位蒙古少年,是亲兄弟俩,年纪稍大的15岁,名叫曲律。虽只有15岁,但已经是一位相当结实的蒙古少年了。他有一张很典型的蒙古人的脸:阔脸,宽宽的额头,细长眼,平塌的鼻梁和较突出的颧骨。弟弟名叫莫日根,13岁的他看上去要瘦小的多,和他的兄长不同,他有一双十分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快乐与调皮的神采。   两人各挽着一张硬木做成的弓,用另一只手握着缰绳,控制着胯下的骏马各自朝前小跑着,成夹击之势。突然,一只梅花鹿从前面一个小土丘的一侧跳起,感觉到两位蒙古少年的来者不善,拼命向远方的一片较大的树林中奔去。曲律和莫日根看到这只心仪已经的猎物,哪肯放过,一夹双腿,两匹骏马似乎也兴奋了起来,一左一右在后面追赶。那只受了惊的梅花鹿左突右奔,始终甩不开两位少年猎人,只得向前拼命奔跑,那树林似乎已经近在咫尺了。   可是已经晚了,“嗖、嗖”两只箭带着尖利的呼啸声飞奔而来,这只可怜的梅花鹿瞬间倒在了地上。   曲律第一个赶到,不等马停下,在马背上斜侧着身了,一手抓着马鞍,腾出的另一只手将那只梅花鹿从地上给提了上来。那两只箭分别从左右两侧精准地击中梅花鹿的颈部。   “莫日根,你的箭法越来越高明了!”曲律回头称赞着弟弟道。   “哥哥,你的箭法也不赖啊!”莫日根笑着道,他打量着这只还未完全气绝,仍在抽搐的梅花鹿,惋惜地说道,“这只鹿大概也才一岁吧?经过去年一个冬天,都瘦成了皮包骨头了。要是到了今年秋天的时候,再来猎鹿那就太好了,肉嫩爽口,肥而不腻。要不然,剥了皮,收拾干净了,放在火上烤,割十几刀口子,撒上点盐花、胡椒和浑葱,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错了!还得加上不儿罕的手艺才行!”曲律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似乎在品尝着美味一般。   莫日根听了这话也点头表示同意,他回过头来,冲着刚才拍马过来的方向喊道:   “不儿罕④、不儿罕,快过来,我们猎到一只鹿!”   原来他们还有一位迟到的同伴。   曲律和他的弟弟莫日根盯着身后的丘陵,“嗒、嗒”,他们虽然看不到人和马,但这极有节奏极轻缓的马蹄声表明那匹马简直就在散步。   兄弟俩相视一眼,有些哭笑不得。   ※※※   注①:【阿勒坛山】又作阿勒台山、阿勒坦山、按台山,即今阿尔泰山(金山)。另,蒙古人称金国皇帝为阿勒坛汗。   注②:【亦马尔河】今俄罗斯境内的鄂毕河,发源于阿尔泰山。   注③:【乃蛮部】铁木真时代以阿尔泰山为中心的一个较为先进的部落或国家,据信是突厥人的后裔,信奉景教(基督教的一个分支),为铁木真所灭。该部的一个较为著名的首领称为太阳汗(又作塔阳汗),他的儿子屈出律逃至西辽,并成功篡了西辽岳父的大位,历史上死于者别之手。   注④:【不儿罕】山名,即今蒙古国肯特山,是古代蒙古人发祥地的核心地带,也是蒙古人心目中的圣山。 第二章 春天里的杀机(二)   曲律兄弟俩先是看到与那匹矮小的青鬃马不相配的硕大的头颅在坡顶出现,然而却没看到骑手,两人不禁满脸狐疑。等到那匹短矮小的青鬃马开始下坡,兄弟俩才发现原来那位名叫不儿罕的少年仗着身小,趴在马背上眯缝着眼,一副很闲情惬意很享受的样子。   “不儿罕!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打猎,你可倒好,不仅连弓都不带,还趴在马背上睡觉!”兄弟俩不禁有些气急败坏。   那趴在马背上的少年,听了这话骨碌坐起身来,却拥有一张与蒙古人不同的面孔。   “曲律,我对你们兄弟俩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叫不儿罕,我是汉人,姓赵,叫赵诚!”这位自称是汉人的少年抗议道,他似乎对兄弟俩打扰他晒太阳更让他不满。   “知道了,我的不儿罕那可儿①!”莫日根嘻嘻哈哈地说道,根本就没把他的抗议放在心上,仍然我行我素地那么叫着。   “我真服了你们兄弟俩,这么好的太阳,这么让人感到舒服的风,正是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好日子,打什么猎啊?”赵诚瞪着眼道,瞧了瞧曲律马背上的猎物,“杀了这么可爱的小鹿,真是罪过啊!”   他身上穿着跟普通蒙古少年没什么两样,说着流利的蒙古语,不看他的那张即使在汉人眼里也够精致的脸蛋,他的发型却是与蒙古人相比最大的不同,属于别出心裁:一头乌黑的头发,被他颇为认真地绾在头上,用一要指宽的青布条细致地裹扎着,干净利索,很是潇洒,只是跟他的稚嫩的面孔有些不搭调,给人以人小鬼大的感觉。   “不儿罕,你说这话却是让人很不懂。去年秋天全部落里的人齐去狩猎的时候,你杀的鹿比我们兄弟俩加起来都多,而且都是怀孕跑不动的母鹿!”莫日根反驳道。   “此一时彼一时也,秋天的时候多杀几只鹿什么的,也是减少争食的同类,反正一个冬天,不知有多少鹿会被冻死、饿死。但现在是春天就不一样了,到处都有鹿爱吃的草,也是鹿交配的季节。看,你们射杀的是一只小母鹿,这样的话就相当于杀了两只,这只鹿万一要是来年产下双胞胎呢,那你们就一次性杀了三只鹿,要不然再过几年,三只鹿就会变成六只鹿,六只鹿变成十二只,十二只变成二十四只,很可能,你们兄弟俩已经将全草原的鹿给绝种了!”赵诚眯缝着眼,摇头晃脑地高谈阔论。   曲律为人太过老实,这老实的人头脑一般不太那么灵活,或者从不往坏处想,他认真地扳着手指头数着数,十只手指头太少,不够数。   “哥哥,不儿罕在逗你玩呢,还当真?咱们都被他骗过多少回了,你还没学会?”莫日根为自己的哥哥的表现感到羞愧。   “不儿罕所说,确实很有道理啊,人能生双胞胎,这鹿也应当能一次产下两只幼鹿!”曲律却道,“合必赤和怀都兄弟不就是双胞胎吗?”   “哈哈,曲律兄弟说的太正确了!”赵诚坐在马上哈哈大笑,“回去让你们的父亲忽都大叔和你们的母亲加把劲,给你们兄弟俩添一对双胞胎弟弟,妹妹也行啊!”。   赵诚放肆地开着玩笑,这种荤玩笑也只有他这个被蒙古人内心里视为“神秘之子”并有敬畏之心的13岁少年才会说的出口,而且是拿着比自己年纪大的曲律兄弟开玩笑。这曲律兄弟俩也感到很奇怪,在这位汉人少年的面前,总感觉到自己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少年。   曲律兄弟俩对于这种男女之间的荤段子,也早就到了一知半解的年纪,两人气急,拍马过来追打,赵诚掉转马头,跑入不远处的密林中。在那落叶松、白桦和各种低矮灌木杂生的密林中,马儿跑不起来,曲律兄弟俩无法追上,在身后哇哇大叫,惹得赵诚大笑。只是当渐渐西沉的夕阳,透过高高的树梢之间的空隙,将那黄昏时分金色的阳光晒在他白净的脸庞的时候,却总有挥之不去的淡淡愁绪积聚在他内心之中的最深处。   “曲律、莫日根,快看,那里是不是躺着一个人?”赵诚忽然停下来指着身旁的灌木丛大喊道。   曲律兄弟拍马赶到,三人翻身下马,那里果然躺着一个人,看上去像是在草原、沙漠与绿洲之间络绎不绝的商人的打扮,只是看上去不像是喜欢从事东西方商业往来的畏兀儿人②,长像更是有些高鼻深目样子。莫日根将右手放在那人的鼻间试探着,还有一息尚在。   “这人还有一口气在,身上也有不少伤口,但也没伤到要害处,嘴唇干裂,弄点水来,说不定马上就可以醒过来。”莫日根道。   曲律是热心人,二话没说,就站起身来去取马背上的取早已经空了的皮囊,赵诚拦住了他。   “有必要跑那么远找水吗?等你找回来,人都死了!”赵诚道,“有现成的,为什么不用?”   “哪里有现成的?”曲律诧异地问道。   唯有莫日根明白赵诚的意思,他站起身来,嘻嘻哈哈地就要脱裤子,这下曲律也明白了。   “咱们毡帐人家从不亏待寻求帮助的陌生人,也不会在见到倒在毡帐前的过路人的时候,见死不救。这人就要死了,你们还这样作弄人家?”曲律觉得很必要教训一下两位“年轻人”。   “曲律大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尿可不是废物,你爷爷忽图勒不是经常说吗?那些行走在沙漠里的商人迷了路怎么办,喝尽了马血、骆驼血,就只能喝自己的尿了,那样才能活下来。而且,莫日根这尿却有些不同?”赵诚道。   “有什么不同?”曲律好奇地问道。   “这是童子尿!在我们汉人的医书里头,这童子尿可谓是大补,跟你说,你不懂!”   “那就试试?”曲律见赵诚说的头头是道,听上去莫测高深,只得依从。   莫日根得了哥哥的旨意,胯下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曲律闹不明白,这骚不可闻的尿难道比阿勒坛山圣洁的雪水还要有用?   果然,那位奄奄一息之人得到“甘泉”的浇灌之后,竟然张开了嘴巴,喉头咕嘟地牛饮着,只是那疲惫的双眼无法睁开,抖动着眼皮表明这个人的生命力得到了加强。   “不儿罕,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了,你是这世上最年轻的必勒格③啊!”曲律欣喜地说道,“这办法真管用,你怎么就知道这么多呢!”   “多谢夸奖!”赵诚白了一眼,食指指了指天空,讳莫如深,一边寻思着这个人醒来之后询问被救的经过时,自己该如何回答。   “噢!”曲律兄弟俩也讳莫如深地同时感叹道。每当赵诚用老天爷来解释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疑问时,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正是这时,“嗒、嗒”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的缓坡的另一面响起。不一会儿,一匹矫健的黑骏马载着一名骑手跑到缓坡的最高处,那骑手一勒马缰,那黑骏马前腿腾空,在半空中不安地乱踢着,发出刺耳地不可一世的嘶鸣。   那骑手不待马停稳,甩开马镫,双腿竟然立在马鞍上,借以警惕地巡视着四方。似乎是确认了附近没有什么危险,那骑手向身后猛一挥手,然后,躲在密林中的赵诚三人便听到如雷的马蹄声从远处奔驰而来,眨眼间就带着腾腾杀气到了三人的眼前。   三位少年面面相觑。   ※※※   注①:【那可儿】即“伴当”,意思是从小就在一起的伙伴。   注②:【畏兀儿】是蒙古人对回鹘人的称呼,他们是唐末回鹘人的后裔,突厥种。在成吉思汗时代,他们主要居住于丝绸之路上的绿洲,因处于东西方交通上的便利,商业颇盛。畏兀儿人本臣服于西辽,于1209年臣服于蒙古。   注③:【必勒格】蒙古语中有“智者”之意。 第三章 春天里的杀机(三)   这队骑兵大约有三百来人,他们每人有两匹马,挽着铁弓和弯刀,身穿精美的轻甲,在夕阳之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彩,赵诚甚至可以看到铠甲上精美的花纹和饰物。   这不是蒙古骑兵的装束,因为普通的蒙古士兵不喜欢穿着沉重的链甲与锁甲,哪怕是很轻巧,而是穿经过加固处理的皮甲为主,同时在外面罩上一层生丝织就的质地密实的袍子。如此轻便的装备自然是为了减轻战马的负重,最大限度的提升部队的机动性。   这队骑兵簇拥着一个衣着颇为华丽的人,看上去像是首领。   “前面不远处就有一个蒙古人的营地,探子报告说那里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我等长途爬山涉水,人困马乏,天快黑了,我们就在此地找一处扎营,养好精神,待明天日出之时,我们杀将过去,杀光所有蒙古男人,抢了他们的女人,所得的财物大家平分,我们要让铁木真知道伟大的亦难赤·必勒格①大汗的子孙是永远不会屈服的!”那首领在人群之中发表着演说。   “杀光蒙古人!抢光所有的牛羊,还有蒙古女人!”   “古儿汗②万岁!”   他的手下们欢呼道,眼神中带着无穷的仇恨,手中挥舞的弯刀散发出逼人的杀气。   赵诚三人心下有些惶惶,附近百里没有其它蒙古营地了,只有他们所在蒙古游牧地了。自从成吉思汗统一蒙古草原以来,蒙古范围内已经看不见纷争与战争了,千户制度打破了原有的部落之分,皆称蒙古,只有在与陌生人相见时,才会问对方的姓氏,从而得知其出身。这批人只能是来自阿勒坛山以西的地方。听说者别③将军奉成吉思汗之命,越过阿勒坛山西攻喀喇契丹④,追踪那位总是善于逃跑的前乃蛮王子屈出律。正如那位首领所说,部落里只剩下两百来位老弱妇孺,青壮年不是跟随者别将军攻哈喇契丹,就是跟随木华黎将军进攻金国,还有一些人去年冬天就跟随成吉思汗攻打唐兀惕⑤未归。   “怎么办?”莫日根低声问道。   “曲律,你们兄弟俩带着这个人回去,告诉你们的爷爷和父亲,让他们带着所有人连夜离开,钻进阿勒坛山,越快越好!”赵诚道。   “那你呢?”曲律问道。   “必须有人留下来监视,我人小,躲在这树林里,不易被发现,更何况他们要杀的是蒙古人,你们要是落在他们手里,只能是死路一条。我是汉人,万一被他们发现,我活下来的机会大一些。”赵诚道。   “不如我们一起回去吧,反正他们要等明天天亮才会突袭!”曲律担忧的说道,“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曾说过,我比你年长,要保护你!”   赵诚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对于蒙古人,他内心的感情很复杂,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不必再说了,天一黑,我就悄悄地赶回去。你们快去吧!把我的马也带走。我是奉长生天的旨意降临人间,自有神灵庇护!”   曲律兄弟俩想了想,点头答应,抬起那位半死不活的陌生人,快速地将此人绑在马背上,牵着马匹小心翼翼地穿过树林,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赵诚很是赞赏,因为他知道这兄弟俩之所以不敢骑在马上急驰,是担心因为马蹄声而被对面的敌人发现,露了马脚,给营地带来灭顶之灾。他立刻将那只被遗弃的梅花鹿藏在树丛中,以免被敌人的哨兵发现。他相信只要自己不露头,仗着身小,这些杀气腾腾的敌人即使主动搜遍整个树林,也不会发现自己。   但是一个突然出现的意外打破了他的计划,原来是渐渐从密林中消失的曲律兄弟俩,惊扰了那些在密林中栖息的鸟类的安详的生活,胆小的鸟儿纷纷从鸟巢里扑腾而出,成群结队地在半空中飞翔。   不用那位首领发话,立刻有十来位武士拍马过来,到了树林前,纷纷下马,取下弓箭、长枪或拨出弯刀,进入密林中搜寻着。   “怎么办?”赵诚暗叫晦气。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做了决定。   赵诚不得不从掩身的树丛中站了出来,立刻,所有的弓箭对准了自己,那黝黑的箭头让他不寒而栗。   “不要杀我,我不是蒙古人!”赵诚举着双手,表明自己没有任何武器,更没有任何危险。   “跪下、跪下!”对方围了过来喝斥道,即使是一个少年,他们也没有放弃警惕。   赵诚只得举着双手表示顺从,半跪在地,只当是给死人下跪。他刚跪下,立刻有几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刀锋上传来的寒意让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让他感到这个春天的傍晚还是比较寒冷的。   那位首领吩咐其他人去搜索这片山林,但是却没什么新发现。这让赵诚放心不少,要不然自己的英勇献身就全白费了,他刚才十分担心曲律兄弟会冲过来救自己,那样不仅白白浪费两条生命,还会让蒙在鼓里的部落承受灭顶之灾。   “你是什么人?”那位首领此时走了过来,一脚将赵诚踢翻在地,并踩在他的胸口之上,让赵诚喘不过气来。这位首领虽然衣着华丽,但是却脸风尘,眼神中的狠戾杀伐之气让赵诚恐惧。他有些后悔了。   “尊敬的古儿汗,我是个汉人,本是遥远的中原金国中都人士,家中有屋又有田。可恨那蒙古人,杀我父母,毁我房屋又毁田。我那可怜的姐姐被那蒙古王子强奸了一百遍呐一百遍。”赵诚装出十分害怕和对蒙古人痛恨无比的样子道。   他的手在地上乱抓,沾满泥土和草根的手在眼角抹着,眼睛受了不洁之物的刺激,刹那间泪流满面。   “哦?”那首领脸上稍缓,那只镶满珠宝的精美宝刀仍抵着赵诚的喉咙,“那你怎么在此地出现,看你这身穿着,也不像是奴隶的样子!”。   “古儿汗明鉴。可恨的蒙古人五年前将我抓到了蒙古,成了此地不远的一处蒙古游牧地的奴隶,为蒙古人做牛做马。我的蒙古主人享用美食,我在旁饿着肚子伺候着端水倒酒;我的蒙古主人骑马打猎,我在地上跟猎狗一起奔跑,箭矢屡次差点射到我的身上;冬天,我的蒙古主人在温暖的帐蓬里睡觉,我在四处透风的羊圈里得熬夜,要是被饿狼叼去了一只,我就会被打的皮开肉绽;夏天主人乘凉,我得在一边煽着风,让我不得歇息。可恨的蒙古人打我骂我,让我衣不蔽体,食不裹腹,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赵诚一把鼻泣一把泪的控诉着。   “你所说的,倒也是实情。蒙古人不仅可恨,而且该杀,我与蒙古人有不共载天之仇。我一让再让,铁木真那只又老又丑的恶狼一逼再逼,这一次我要让他的子民流血,将他加之于我族身上的痛苦还给蒙古人。杀光所有蒙古男人、女人,祭奠先祖先父。”首领歇斯底里地叫嚣着,那抵在赵诚颈部的宝刀移到了空中挥舞着,砍杀着空气,似乎铁木真就在自己的眼前。   “尊敬的古儿汗,我趁着我的蒙古主人喝醉了酒,偷了主人儿子的这身衣服,不敢偷马,怕惊扰了畜生,才逃到此处栖身,以为此身不是喂了豺狼,就是饿死。是伟大的神明长生天让我遇到您——勇敢的古儿汗,您敢于挑战成吉思汗,让我不得不钦佩。请让我追随您的马后,你杀敌时我为你递上箭羽,你渴了我递给你马奶酒,你饿了的时候,我为你烹制可口的鹿肉!”赵诚表示自己的“敬意”道。   那首领也许是见赵诚是个汉人少年,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说的又很合自己胃口,便松开了他,赵诚松了一口气,他的内衣早已经湿透了。   “哈哈,这个汉人小子不是尿裤子了吧,怎么这么难闻啊?”有人大笑。   赵诚看了看自己的屁股,原来自己刚才正好躺在莫日根“洪水”冲刷过的地方,混和着尿液的泥土沾湿了自己的屁股和大腿,发出一股特别的气味,果然“吓得尿了裤子”。   众人指着这少年狂笑,而赵诚心中却是长舒了一口气。   ※※※   注①:【亦难赤·必勒格】曾是乃蛮的一代人杰,足智多谋,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杰,使得自己的部落强盛一时。时人评之,说他“平生从不以马尾示敌”,足见其更是一位骁勇果敢的大将。他的长子就是著名的太阳汗,太阳汗之子就是篡了西辽政权的屈出律。   注②:【古儿汗】又作局儿汗、菊儿汗、阔儿汗、葛儿汗等,是北方游牧民族各部落的盟主的称号,即“诸汗之汗”或“大汗”之意,《蒙古秘史》释为“普皇帝”、《史集》释为“算端和诸国王们的主君”。   注③:【者别】这词在蒙古语中是“箭镞”或“枪刺”的意思,看过《射雕英雄传》的人都知道,此人以箭法出众而闻名,后成为成吉思汗军中的先锋将领。   注④:【喀喇契丹】意为“黑契丹”,中国史书则称之为西辽,辽帝国末年契丹贵族耶律大石率领一些人西迁所建,一度成为中亚地区近百年中的绝对霸主。他依照当地习俗,自称“古儿汗”,又依中原习惯,建尊号为“天佑皇帝”,俨然成为辽帝国继承人,他于五十六岁上病故后,上庙号德宗。汉化相当严重,耶律大石本人也是契丹末代贵族中少有的进士出身。   注⑤:【唐兀惕】是蒙古人对西夏的称呼,又作“唐兀”。 第四章 春天里的杀机(四)   太阳很快就落山了,那最后一道光线也被天边的乌云遮住,气温骤低,提醒着人们倒春寒的厉害。   那位古儿汗找了一条河畔的谷地安营扎寨,他很小心,谷地里生火不易被外人发现,而位于四周高处的用来警戒的哨位可以让他感觉更加安全。   “汉人小孩,过来!”古儿汗将赵诚招至身边,“你说你从附近的蒙古人的营地里过来,给我讲讲那里的情况!”   “尊敬的古儿汗,那个营地里本来有五百人,但是因为那贪得无厌的铁木真正在对唐兀惕和金国用兵,抽调了所有的可以骑马射箭的男人,现在只留下不到二十位青壮,剩下两百来位老弱妇孺。”赵诚挺“老实”地回答道,他可以发誓绝没有隐瞒。   古儿汗点了点头,赵诚的回答跟自己的情报是一致的,对他放心了不少。   “明天日出之前,这两百个铁木真的百姓,将成为我们的刀下之鬼!”有人大声嘲笑道。   “还有铁木真帐下的那只名叫者别的狗①,煽动我们的子民反对我们,侵占我们的领土,毁我们宫殿。我恨不得喝了者别的血,将他碎尸万段,放在锅里煮成狗肉汤!”一位侍卫咬牙切齿地说道。   古儿汗没有言语,只是眼神中不加掩饰地露着凶光。   “汉人小孩,你说你会烹制鹿肉,让我看看你的手艺如何!”有人吆喝着。   “尊敬的勇士,请您稍等,我一定会让您满意!”赵诚拍着马屁,心里却在痛骂。   这是一个用刀箭说话的时代,谁掌握着更强大的军队,谁就拥有审判权,人的生命毫无价值,只是他很怀疑这三百来人的骑兵只怕很难能给予蒙古人重创,也许这些人的行动只是毫无计划的突袭而已,一次偷袭就会暴露自己的行踪,招来蒙古军队的报复。   赵诚一边在火堆上麻利地烘烤着这些人带来的一些猎物,一边观察着。只是这些人看上去组成很复杂,有人说着地道的蒙古语,有人说着畏兀儿语,也有与蒙古语颇相似的语言,还有另外一些操着他根本就听不懂的语言,这当中还有少数高鼻深目肤色较白的西方之地的人。   这群人携带的食材倒是齐全,赵诚生活之所,从地理上讲在蒙古各游牧地当中,与汉人史书上所说的西域最为接近,但是却也是阿勒坛山西北麓最为偏僻之地,再往北就是西伯利亚森林了,那些畏兀儿、花剌子模、喀喇汗国②商人,通常更愿意将西方的珠宝、特产和香料运往斡难河、怯绿连河与土兀剌河③三河流域——那里是大蒙古国最核心的地带,人口也最密集,以换取更高价值的金钱,没有多少商人愿意来这里做生意。   赵诚的手艺着实不错,他的动作很轻巧很娴熟,看上去像是经常服侍蒙古贵族的样子,要不然很难解释他娴熟的动作。半只鹿被他架在火堆上烘烤成了金黄色,撒上珍贵的西域香料,发出诱人的香味。   众人的食欲大增,但是却没人敢过来抢食,因为他们的古儿汗就在这里。赵诚将最好的一只鹿腿恭敬地递给那位古儿汗,古儿汗满意地尝了一口,赞赏地说道:   “你这汉人还有点用处,看来你的小命算是保住了,以后就做我的厨子吧!别惹我不高兴,否则我不介意用你的头盖骨做酒杯!”   “谢大汗!”赵诚连忙表示忠心耿耿的诚意,“我祝大汗明天旗开得胜,杀光所有蒙古人!”   众人见古儿汗已经开始进食,纷纷过来争食,甚至有人为了最好的一块鹿肉,而打了起来,就为了比别人先一步品尝一番。赵诚不禁有些怀疑,这样的骑兵队伍,能站在一起对蒙古人作战,也算是个伟大的奇迹了。   半只鹿绝对是不够分的,于是赵诚不得不忙前忙后,各种野兔、雉鸡全要他烤,忙得他四脚朝天,不得休息。众人都在喝着花剌子模的葡萄酒,品尝着赵诚烹制的烤肉,高谈阔论着,而赵诚只能在别人酒足肉饱之余,才得到一点残渣剩肉,勉强填饱肚皮,人倒是累坏了,他那一张比蒙古人白皙的脸被炊烟熏得黑一块白一块。   生存与死亡、分裂与征战、屠杀与赦免、自称大义与阴谋诡计所组成的光明与黑暗的镇魂曲响彻在草原的每一个角落。这群人跟亡命之徒没什么两样,跟成吉思汗的军队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弱小,一个强大,一个是乌合之众,一个有组织有纪律。   这片高原之上曾有无数的民族或者部落诞生、壮大、兴盛和衰落、融合,甚至消亡:公元前3世纪的匈奴,3世纪的鲜卑,5世纪的柔然,6世纪的突厥和8世纪的回鹘,9世纪的黠戛斯人,10世纪的契丹人都先后统治着这片广阔的草原、戈壁、沙漠、湖泊和高山。仅仅在15年前,这片以阿勒坛山为核心的广大区域,是乃蛮人的天下,当乃蛮人强盛之时,铁木真的父辈及其本人还陷身于与同族人之间厮杀和流血——通常一场数百人数千人死亡的战斗,仅仅是为了一块并不广大并不丰饶的牧场,或者仅仅是因为别人偷了自己的几匹马。   要活下来,就要有更多的人口,因为如此才有更多的战士,拥有更强的实力,可以藉此用来杀死更多的敌人,直至杀光所有的敌人,因而就可以占有更多的牧场与牛羊,才能在草原上立于不败之地。这是草原上生存之道,不管是蒙古人、克烈人、乃蛮人抑或是铁木真统一蒙古之前的各个部落分支。   没有人会同情对手,杀戮才是生存之道。因为这里所有的人相信:杀光了所有的敌人,世界将归于和平。   赵诚很佩服这些人的勇气。十多年以来,在这片属于蒙古人自己绝对统治的范围之内,早已经没有了战争,蒙古人已经成了这个东西相隔万里的广大区域的唯一主人。相反的,蒙古人不断对外发动战争,庞大的金帝国如今在蒙古人的进攻之下疲惫不堪,更不必说唐兀惕人了,而畏兀儿、哈喇鲁(葛逻禄)和阿力麻里城④的统治者都已经臣服于蒙古,四周的邻居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与成吉思汗的关系。   眼前的这位古儿汗,看上去像是跟成吉思汗有着与阿勒坛山一样沉重的血海深仇,竟然跑到了蒙古人的地盘撒野。赵诚对他们的身份很怀疑,听上去像是塔塔儿人、泰赤乌、蔑儿乞人、札答兰人、克烈人和乃蛮人的大杂烩——他们都曾是蒙古高原的强大的部落,也都在铁木真的打击下崩溃、瓦解,只有少数人逃离后联合起来反抗。   听说这些成吉思汗敌人的余党都在阿勒山以南惶惶不可终日,者别将军正率军追讨他们,如今他们居然翻越阿勒坛山,来到此处,真令人意外。   “最危险的地方,也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位古儿汗也许这么想,可是赵诚自己却不这么想。   ※※※   注①:【者别】同忽必来、者勒篾、速不台三人一起,被称为成吉思汗帐下的“四狗”。另外还有“四杰”、“四养子”,均是成吉思汗争战的有力助手。   注②:【花剌子模】喀喇汗国(又作哈拉汗国等),都是成吉思汗时代中亚的国家,先后臣服于蒙古。后者是回鹘人中的一支西迁与葛逻禄人共同建立的国家。喀喇,在突厥语中是“黑色”的意思,所以喀喇汗王朝又称黑汗王朝,喀喇契丹又称为黑契丹。   注③:【斡难河】今蒙古鄂嫩河;【怯绿连河】即今蒙古克鲁伦河;【土兀剌河】即今蒙古土拉河。此三河,均是古代蒙古族的发祥地。它们之间,即是不儿罕山(今蒙古肯特山)。   注④:【阿力麻里城】在今新疆霍城西北,据耶律楚材《西游录》作“阿里马城”,当地人称一种果实为“阿里马”,即苹果。阿力麻里城就是苹果园的意思。 第五章 春天里的杀机(五)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句很有内涵的话不知是谁最先发明的,但真的很有道理。那位古儿汗,赵诚猜测他应该属于乃蛮部的余孽,只是他来到处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他也许能杀了不少蒙古人,但是只要暴露了痕迹,就立刻会招来蒙古大军的报复。三百人实在是太少了。   夜深了,春夜的气温很低,那残余的篝火在呼啸的寒风中颤栗,顽强地抵挡着寒意,让人在这个宁静的夜晚不那么太寂寞和无助。远方,野兽的嘶叫声此起彼伏,提醒着人们在旷野中是如此的危险,尤其是这茫茫黑夜。那死一般的夜色如同鬼蜮,让人心虚胆怯。   这群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大都已经入睡,那一阵又一阵的如雷鸣般的鼾声,让赵诚睡不着。有人还说着梦话,想着女人,似乎做着春梦。   事实上,赵诚根本就不想睡着,忙了一晚上,伺候好这群杀手让他身心疲惫,他强迫着自己不要睡着,因为他的计划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傍晚时分,他就仔细地观察过这里的地形,制订了一个还算合理的逃跑计划。   “忽图勒爷爷和忽都大叔应该早就带着所有人转移了吧?”赵诚躺在人群中,这么想。   他的计划很简单,只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跳进一侧的那条河,逃跑计划就算完成大半了,可是怎么才能不让人发现呢?赵诚暗叫自己的运气实在是不佳,这些亡命之徒按照草原上的惯例,以那位古儿汗为中心,形成向心圆的形式,按这种方式驻扎,敌人和异己不能轻易地冲进来,蒙古人称这叫“古列延”。赵诚正处于这个圆形营地的核心区域,两人大汉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他必须得从营地的中心地带,穿过一圈又一圈的大汉才行。   营地的外围,有放哨地武士来回逡巡着。更可恨的是,左边那位睡的死沉沉的大汉,将大腿压在自己的肚子上,嘴里还咕噜地呓语着,让赵诚的耳朵不堪重负。   赵诚小心地将大汉那条粗壮的腿移开,小心地趴在地面,转动着脑袋观察了一下四周,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他正要站起身,一声暴喝险些让他魂飞魄散。   “小子,想找死吗?”喝斥的是一位大汉。这一嗓子几乎惊醒了所有人,有人下意识地拨出了弯刀,这也许是长期刀口舔血的生活而养成的习惯——刀就放在身侧最容易摸到的地方。   那位古儿汗也立刻醒来,惊恐万状,声音中带着颤音:“发生了什么事情,蒙古人打过来了吗?”   “报告古儿汗,是这个汉人小子想逃跑!”大汉报告道。   “原来如此!”古儿汗放下了心来,看来他并不像他白天发表的演说中所表现出的那样勇敢,他似乎对自己流露出来的胆怯的表现也很不满意,狠狠地踢了赵诚一脚,将他揣倒在地,掩饰自己色厉内荏的本质。   “想逃跑?看来我是应该将你的头颅割下,我很想知道汉人的脑袋跟蒙古人有什么不同!”古儿汗恶狠狠地说道。   “尊敬的古儿汗,我怎么会逃跑呢?在这样的夜晚,我走不出多远就会被野兽给吃了。我只是想找个地方撒尿而已。”赵诚倒在地上,抚着被踢痛的地方,解释道,“我从小经常尿床,我母亲常常在半夜将我叫醒。所以次数多了,我就形成了一个习惯,一到半夜就要起床夜尿!我可不想把您过夜的地方弄脏,只是惊扰了这位大叔,让古儿汗误会了!”   赵诚的解释,还算合理,有人痛骂道:“妈的,扰了老子的好梦,我刚梦到一个美女,正求着要嫁给我!”   此人冲过了给赵诚补了一脚,赵诚大声呼痛,其实并没有那么痛。众人大笑,纷纷笑骂这位做着春梦的人无耻,尽做这样的好梦,这倒是冲淡了现场紧张的气氛。人们将弯刀送进刀鞘,又躺下继续睡觉,一个汉人少年不足为惧。   “原来如此!”古儿汗手指着发现赵诚想逃跑的那位大汉道,“你押着他去一旁撒尿,他要是想跑,尽管用箭射死他!”   赵诚心中狂喜,从地上爬起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便径直向河边走去。那位大汉一边持着弓箭跟在后面,嘴里一边不停地痛骂赵诚多事。   赵诚辨了一下方位,朝着河边走去,他傍晚时就发现那里是河流的一个拐弯处,水流颇急。   “就在此处,快脱裤子,你还要跑到天边撒尿不成?”大汉在身后不耐烦地嚷道。   “行,就在这里。”赵诚装腔作势地脱着裤子,扭头见那大汉正盯着自己的后背。   “看什么看,快点,老子还要睡觉呢,十天没好好地睡上一觉了!”大汉骂道。   “大叔,你这么盯着我看,我尿……尿不出来!”赵诚支支吾吾地说道。   “怪了,你又不是小姑娘,多事!你要是小姑娘那就好了,老子一个月没碰过女人了!”大汉淫笑着,但还是稍稍转了一下身子。   “大叔,您天庭饱满,相貌堂堂,身材魁梧,自然是招人喜欢。放心,女人会有的!”赵诚笑着道,在心里却补了一句,“母夜叉一定会爱上你,哭着喊着要嫁给你!”。   “你这话我爱听,看来汉人的嘴巴就是很甜!想当年我……”大汉满意地笑了。可是却没人回应,他连忙转过头呢,只见一个小小的黑影如一只小兔子般,正向河边冲刺。   “不好!”大汉大惊,他立刻取了一只箭,搭弓上箭带着他无穷的悔意射向那黑影。   “嗖!”箭矢裹着寒风,飞快地飞向那只黑影,划破空气而发出的声响,如嗜血的恶魔一般让人头皮发麻。   “啊!”只听到一声惨叫,那只黑影掉进了河里。大汉不敢怠慢,赶将过去,冲着黑色的河流将自己所有的箭矢发射了出去。   …… 第六章 长生天之佑(一)   就在赵诚逃命的这个夜晚,蒙古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君王——成吉思汗的心情却没来由的烦躁不安。   他正带着进攻唐兀惕(西夏)的蒙古军队,大胜而归,抵达戈壁与漠北大草原交界的地方。这是蒙古人第四次攻打西夏了。   发动战争需要理由吗?也许饱读儒家经典的人会说,以王道伐无道,必胜!不打不仁不义之仗。这其实还是一种借口:我是王师,代表着正义,顺天意,民心之所向,讨伐你也是天经地义。但古往今来的战争表明,想找个发动战争的理由实在是太简单不过了。   铁木真统一蒙古各部,后灭克烈部、乃蛮部,上“成吉思合罕”的称号,讨伐庞大的金帝国是他下一个目标。这是因为成吉思汗或者说蒙古人跟金国女真人有世仇,这可以追溯到蒙古人历史上的第一个称汗的首领合不勒①时期。   根据赵诚无数次听到的传说,这位合不勒汗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物,他和他的七个儿子都非常勇敢和能干,在诸部中声名显赫,在辽末金初的时候,他建立起了自己的强盛的兀鲁思②。金灭辽后,金朝皇帝闻合不勒汗强盛,欲与之交好,邀请其来朝,为其准备了一个颇丰盛的宴会。   合不勒汗这一次大出风头,他认为金朝君臣生性狡猾,不讲信用,在酒食中下毒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他格外小心。他水性甚好,据说能在水中呆上吃掉一只羊的时间,席间,他不时到外面去,沉入水里,仿佛是为了降暑,实则是在水中将自己吃进肚子里的美酒佳肴吐在水底,以防中毒。然后,回到席上照样大吃大喝,大概因为金朝皇帝准备的酒食对于他这位蒙古人来说,实在是太棒了,况且不吃一口也会让对方生疑。实际上,他本人也是够狡猾的。   金国君臣就很奇怪了:“你怎么老是吃不饱,喝不醉呢?”   合不勒汗大概是第一次来到花花世界,所见到的听到的和品尝到的都让他兴奋,以致于他拍手而舞,走到金国皇帝的面前,抓住他的胡须。但是金国皇帝没有怪罪与他,反倒把这一鲁莽行为视作开玩笑,宽恕了他,并赠给他许多金子、宝石和衣服。这大概也是合不勒汗有意为之,让金国君臣轻视自己,对于同样出身于游牧民族的女真人来说,蒙古人实在是太落后了。这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让别人生出优越感,找到取笑的理由,放松警惕。   当合不勒汗带着赏赐回归蒙古之时,金国大臣们后悔了,于是金国皇帝遣使追他。合不勒汗害怕,就杀死了使臣,逃回蒙古。自此合不勒汗与金朝的关系破裂。后来,合不勒汗的一个妻弟生病了,大概是因为同出一源的塔塔儿部的珊蛮巫师的医术很好,他就请该部的一个珊蛮来给妻弟治病,不料没治好病,反而丢了性命。死者的亲属们认为巫师居心不良,追过去杀了巫师,于是,战争爆发了,这其中也包含着对草原霸权的争夺。而金国皇帝也支持塔塔儿人攻打合不勒汗,争战不休——这对于金国来说,当然是最有利的战略选择,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就如同后来金朝和铁木真一起攻打塔塔儿人一样。   合不勒汗死后,接替汗位的却是泰赤乌氏的首领俺巴孩,这位俺巴孩汗大概是想化敌为友,到塔塔儿部去选妻(一说是嫁女),结果塔塔儿人伏兵四起,将他抓起来送到金朝,连同合不勒汗的长子被金朝人一同钉在木驴上残酷地辗转折磨至死。   俺巴孩汗死前,设法找人给部落里带了口信,大意是说:汝等当以我为戒,纵使弓弦让五指的指甲秃尽,因拉弓而把十指磨短,也要誓报此仇。仇恨的种子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   继任大汗之位的是合不勒汗的第三子忽图剌,此人“其声音洪亮,如雷鸣山中,其手强如熊爪,就能把人像折箭一样折为两截,冬夜赤身睡在燃烧的巨木旁,火星炭屑落在身上而没有感觉,醒来后只把灼伤看成是虫蜇”,总之蒙古人不吝用最美好的言语去夸耀自己的祖先。这位新大汗和塔塔儿部先后进行了13次战斗。   但是强大的塔塔儿部与更强大的金朝最终让蒙古人松散的部落联盟瓦解,草原又回复到了混乱的局面,不但本来就很松散的政治联盟消失了,家族的纽带也断裂了,只要谁的实力强,人们就依附谁,也随时可以反目成仇,相互之间争斗、流血,即使是父子、兄弟。所以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也只是一个部落的首领而已,也许他做过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借用在一次战斗中俘虏的塔塔儿人的名字,将自己的长子命名为铁木真。   这位也速该不知为何,在带铁木真去求亲之后,在返回的路上,居然大脑发热,有胆去仇人塔塔儿部的营帐里喝马奶酒,结果被人家给认出来了,毫不犹豫地毒死了他。   铁木真成了孤儿,墙倒众人推,部族里的人纷纷离开。所以铁木真从小就立志要报仇,不仅是塔塔儿人、金国人,还包括泰赤乌这样的原来跟铁木真乞颜部关系较近的氏族。在草原上的敌人都一一倒在铁木真的刀下后,他成了“成吉思汗”,结束了草原纷争的历史,真正成为一个国家,而不是以往那样的松散的部落联盟。   于是他将自己的刀指向了金朝,那是一个远比蒙古强大的国家,有数十倍的人口、军队和财力物力,但是成吉思汗并不畏惧。他先拿西夏开刀。   西夏所处的地理位置,对于成吉思汗的复仇大业极为重要,为了防止西夏从侧后方骚扰蒙古军的攻金行动,成吉思汗决定先拿西夏开刀。   成吉思汗也很会找发动战争的理由,因为开战的理由实在是太好找了,到处都是。早在西夏天庆十二年(1205年),他借口西夏收留逃亡的克烈人的王子桑昆,首次进攻西夏,俘虏了大量的人口、牲畜和战利品。这是一次试探性和掠夺性的军事行动,蒙古人第一次有了攻打城市的经验。实际上,那位名叫桑昆的王子根本就没进入西夏境内,西夏人拒绝他进入。   有一就有二,在铁木真称汗的第二年(1207年)③,他又借口西夏不纳贡为由,又一次进攻,猛攻几个月才破其边防要塞斡罗孩城(今内蒙古乌拉特中后旗西境),城内百姓屠杀殆尽,并以此为据点,四处攻掠。西夏皇帝李安全是一个强硬的抵抗派,成吉思汗见西夏兵势强盛,不敢骤进,最终因粮草匮乏,次年2月带着金银财宝和擅长制造兵器的工匠返回草原。   有二就有三,西夏应天四年(1209年),这一次成吉思汗以西夏不肯臣服,不肯成为自己攻金的同盟为由,又一次发动了战争。在他看来,臣服于自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蒙古军充分发挥野战的优势,西夏副元帅高逸、太傅西壁讹答、元帅嵬名令公先后被俘,进而长驱直入,围困西夏首都中兴府(原名叫兴庆府,后改称中兴府,即今银川)。蒙古军此时并不善于攻城,不知是谁想出的办法,引水灌城,这是一个对于蒙古人来说相当复杂的工程,虽然淹死了不少居民,却也反淹到了蒙古军营。上天又一次稍微照顾了一下西夏。   不过,成吉思汗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夏主李安全被迫献女求和,女人总是战争的受害者和政治的附属品,同时也拆散了夏金联盟。西夏人曾向金朝皇帝求援,但是金朝拒绝,为了报复金朝,西夏加入了成吉思汗的攻金联盟。这下金朝倒了大霉,从金大安三年(1211年)秋开始,连绵不断的蒙金战争爆发了,强大的蒙军不仅占据了辽东,攻下了中都(今北京)转向中原,获取河北、山西、河南、山东诸州大片的土地和人口、财富,最后金朝皇帝不得不迁都汴梁(今开封),同样,一位金国公主也成了蒙古的战利品。   西夏人跟着蒙古军老大侵掠金朝,看上去很风光,其实每次出兵配合,国内岁无宁日,军民困弊,穷于应付,又屡为金军所败,损失惨重,好处倒没得到多少。所以,蒙夏关系渐致疏离。   如果说成吉思汗攻金仅仅只是为了报仇雪恨,那么到了今天是不是可以到此为止了?因为蒙古人曾经受到的金朝的迫害或者委屈,已经得到了百倍的补偿了,蒙古已经掠夺了如不尽的财富和人口,杀了数不尽的金朝百姓——大多数是汉人,也该心满意足了吧?   不,发动战争说到底,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成吉思汗的野心却是更大,他已经将目光投向了西方,在阿勒坛山以外畏兀儿人以西还有大片的土地和财富,还有数不清的国家和民族成了他的下一个目标。他的野心膨胀起来,让蒙古人自身不再相互争斗,走向强盛,他已经完成了。而让蒙古人成为整个世界的主宰,是他现在的心愿,为此他不怕杀光一切敢于抵抗的民族。   所以他命令速不台追击在阿勒台山以西避难的同属于蒙古族的蔑儿乞残部——他们是被迫离开蒙古大草原的,同时命令者别征讨喀喇契丹(西辽),这也是对更远的西方陌生世界的试探和搜集情报的行动。   按照惯例,他搞“摊派”,遣使命令西夏军从征,西夏这次忍无可忍了,他们拒绝了,夏主说:“气力既不足,何以称罕?”于是,成吉思汗毫不犹豫地发动了第四次对西夏的战争。   这一次战争是去年(1217年)冬天开始的,蒙古军渡河攻夏④。这一次比以前更顺利,西夏军根本毫无防备,国力和军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蒙古军长驱直入,又一次围困中兴府,西夏也很有经验的又一次照老规矩,上表乞降。一个动不动就投降乞求暂时和平的国家,已经预示着灭亡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成吉思汗于是回蒙古,准备西征。他带领自己的中军,停留在戈壁的最北端,大军从南方沿着古老的商路穿过戈壁与沙漠,抵达这里,就算到家了,沿途受到了他的子民的热烈欢迎。全军在此休整,让战马得以休息,让士兵得以放松,身为蒙古人的荣耀,似乎表露无疑,帐下的士兵兴高采烈,讨论着从西夏掠夺来的财物的价值几何,对自己所属军队的战绩不吝夸耀之辞。   此刻,每一个蒙古人似乎都是荣耀无比,因为在他们看来,是长生天庇护着他们,让他们繁衍不息,是长生天的恩典,让他们有了一个真正强有力的汗,带领着他们走向繁荣昌盛,也是长生天的启示,让他们无所顾忌地征服、杀戮与掠夺。   然而他们无比崇拜无比信服的大汗此刻的心情却是无比烦躁,他可以面对千军万马而不皱一下眉头,也有勇气用自己的宫帐为诱饵吸引敌军主力,他已经做到了他的祖先所做不到伟业,将一个时聚时散的部落联盟变成一个国家,真正拧成一股绳,让蒙古人不再内斗,可以肆无忌惮地攻击戈壁以南的唐兀惕人(西夏)和女真人,掠夺数不尽的奴隶和财富。   这一次也一样,他又一次很轻易地教训了一下唐兀惕人,简直就像是集体打一次猎而已。但是他今天却高兴不起来。   他内心的这种烦躁的情绪,不是因为战事不利,也不是因为自己的长子与次子之间的不和。这是某种神明的力量让他有内心之中充满着恐惧、疑惑,还夹杂着一些无辜的等等复杂的感情,复杂得让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   注①:【合不勒汗】被称为蒙古人第一个汗,此处根据的是蒙古人自己写的成书较早的《蒙古秘史》的说法,更可信一些。也有其它典籍说合不勒汗的曾祖父海都是第一个汗,大概是后人夸耀或者追赠的说法。   注②:【兀鲁思】又作兀鲁昔,蒙古语音译,原意为“百姓”,后引申为“领民”、“领地”和“国家”。   注③:【铁木真称汗】这里指的是铁木真称“成吉思汗”,确切时间,有不同说法,以1206年说最可信。另外他的出生年份,取1162年说法。   注④:关于这次战争,有不同的说法。 第七章 长生天之佑(二)   夜深沉,夜晚干冷的空气中散发着青草的味道。这是成吉思汗最熟悉的味道,每当他嗅到这种味道之时,就代表着他已经将戈壁与沙漠甩在了身后,离家更近一步了。   作为成吉思汗最忠诚的卫士,值夜班的怯薛军①将宫帐围的密不透风,他们肩负着自己的职责:入夜后,不许任何人在宫帐周围活动,有围此者,宿卫怯薛歹立刻围捕,次日审问,未经允许闯入者,怯薛歹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杀死。   今夜人人都看出来,成吉思汗的心情极差,脸色如铁一般寒冷,让人不寒而栗,并且据说在今晚用餐时,大汗不小心连续打碎了从唐兀惕人那里掠夺来的三只精美的瓷器,尽管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   成吉思汗在自己的这个由三十匹马拉的宫帐里,来回踱着步子。内心的那种复杂感情,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那种感觉。   说熟悉,是因为他曾经三次有这样的感觉,说陌生,是因为自从他当年在不儿罕山之巅向长生天保证过后,就不再发生过。如今这种感觉又来了,并且还让他有莫明其妙和无辜之感。   “木华黎②那里,有什么最新军情?”成吉思汗阴沉着脸问道。   “木华黎太师派人送来的军情,跟以前一样,都是七天一次最新的报告,一切正常。太师秉承大汗‘招集豪杰,勘定未下城邑’之策,建行省于云、燕,以图中原,并安集百姓,以为经久之计。史秉直、史天倪父子,刘伯林、刘黑马父子俱追随我蒙古军,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回话的是近侍刘仲禄。   他是个汉人,原是金国的一个官员,现在抱上了蒙古的大腿。他之所以能以汉人之身,成了成吉思汗的近侍,这察颜观色的本领自是不凡,此外他还有一手制鸣镝的好工夫。今天成吉思汗的心情很差,就连怯薛歹在眼前走动都让他感到心烦,成吉思汗不是那种动辄责罚下属的人,只要下属没有违犯他颁布的法令,成吉思汗都不会随意责骂任何一个人。   但是成吉思汗要是真的发怒了,那么犯错之人就只要被处死这一个下场了。刘仲禄胆战心惊,唯恐惹火烧身。   “吾图撒合里在做什么?”成吉思问道,刘仲禄注意到成吉思汗在提到这位乌图撒合里大人之时,脸色缓和了不少。   “吾图撒合里大人正在他的毡帐里看书!”刘仲禄连忙道,他不忘补充了一句,“吾图撒合里大人一有空就看书,真称得上是饱学之人!如今他也为我汗效劳,看来我蒙古一统天下,是众望所归啊!”   “让他过来,给我算一卦。”成吉思汗命令道,刘仲禄正当准备躬身答应之时,只听成吉思汗又道,“算了吧,夜深了,还是明天宣他来见我吧!”   ……   就在成吉思汗烦躁万分的时候,赵诚掉进了河里。   之所以说“掉”进河里,是因为这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是想跳进去,只是这茫茫的黑夜,让他的视线受到了限制,一脚踩空。逃出生天的欲望也让他一时有些惊慌失措,拼命地往河边跑,所以他“掉”进了河里。这一“掉”正救了他的性命,身后那位监视者的箭矢擦着他的脖子飞逝而过,他只觉得火辣辣地生疼,然后就是冰凉的河水包围了他。   巍峨阿勒坛山连续不绝,那积存了一个漫长的冬季的雪川,早已经开始融化,然后通过千条万条小溪汇成更大的河流,北方的无数条河流汇成了亦马儿河,一路向北,滋润了无数的戈壁、绿洲、草原和森林。赵诚掉进的这条河流正是一年中流量最大的季节,这种情况要持续到夏天干旱季节的到来。春天,这些平常很窄小的河流在这个季节都变得粗野无比,如脱缰的骏马。春夜里那冰冷刺骨的河水让他浑身颤抖,但是他的心中是火热的,因为他知道他至少安全了。   赵诚一头扎进河底,如果有蒙古人要跟他比试水性,他一定能轻松获胜,在草原最炎热的时候,他甚至干脆将自己泡在河里。河水咆哮着向西北方向奔腾而去,等他露出头来,已经在三百步开外了,岸上火把亮了起来,古儿汗大声地责骂着他的手下,马儿不安地嘶叫着。   强忍着冰冷刺骨的河水,赵诚奋力地挥动着手臂,一边小心地避免被急流带着撞向河岸的柳树。他还不想上岸,他期望急流能带着他流向更远处。   在东方发白的时候,他终于上了岸,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方面,他紧搂着自己的冻得发僵的臂膀,向草原深处走去。   “沿着河往前走,应该更安全些。那些亡命之徒应该直接杀向自己栖身的蒙古聚居地吧?”赵诚这么想,“他们这时候去,应当会扑个空。”   正在这时,有四匹马,沿着自己来时的方向急驰而来,赵诚连忙翻身躲在柳树下。   “不儿罕、不儿罕,你在哪里?”有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在呼喊。赵诚听出来了,这是莫日根的声音。   “不儿罕、不儿罕!”一个粗犷的声音此起彼伏,这声音中带着颤音,表明这声音的主人十分焦急。这是曲律和莫日根兄弟的父亲忽都的声音。   赵诚从树下跳出来,迎着那几匹马高声喊道:“忽都大叔,我在这里!”   听到了他的呼喊,那几匹马奋力向自己急驰而来。一个苍老的身影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泣不成声:   “伟大的长生天保佑,我的不儿罕孩儿平安无事!”   “忽图勒爷爷,我不是好好的吗?长生天站在我的一边!”赵诚笑着道。   曲律兄弟俩跳下马来,紧紧地搂着赵诚道,痛哭流涕,赵诚反过来安慰这对比自己年长的兄弟俩。   “不儿罕,下次不要这么出头,这次真够危险的。我们本来想救你出来的,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就在一旁盯着,夜里发现这群强盗乱了,往河里乱放箭,我们猜你一定跳河了。所以我们等强盗离开,才沿着河岸寻找你!”忽都大叔说道,关爱之心溢于言表,但仍心有余悸。   赵诚三言两语将昨天傍晚一直到现在的情况说了一遍。   “我们的不儿罕自有神灵庇佑,昨夜你的举动配得上一个‘把阿秃儿③’的称号!”忽图勒爷爷爽朗地笑道。   “大伙都转移了吗?”赵诚这才问道。   “昨天曲律回来告诉我看到的事情,我立刻吩咐让所有人都骑上马,赶着牛羊往阿勒坛山转移了!”忽都大叔说道,“曲律和莫日根这两小子,丢下你不管,真丢我和他爷爷的脸!”   曲律和莫日根大窘。   “忽都大叔,这不怪他们,当时的情景不允许他们留下,他们要是回头,就一切都完了!”赵诚解释道,却又很惊讶地问道,“忽都大叔,你刚才是说,大伙都赶着牛羊移营?那怎么能跑的快?”   “是啊,不儿罕,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那颜④们带着青壮男人们在外打仗,我说的话他们又不太听,他们将财产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忽都大叔道。   “错!牛羊少了,可以再养,金银财宝丢了,可以再挣回。可是这性命丢了,就再也无法享受了牛羊和金银财宝了!”赵诚大声地道,他光洁的眉间拧成了“川”字形状。   “这都怪我没往坏处想,现在想来不儿罕说的是对的,枉我六十岁,还不如不儿罕考虑周全!”忽图勒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天要是大亮了,强盗一定会循着脚印追过来的。我们马上追上我们的人,让他们丢下牛羊,快马加鞭躲进阿勒坛山里,还来得及!”   大家不再言语,赵诚跳上莫日根的马,两人共用一匹马,跟在后面往西南方向追去。   ※※※   注①:【怯薛歹】即蒙古大汗的护卫军士,复数为“怯薛丹”。由怯薛歹组成的护卫军,叫怯薛军,此时大约有一万人,由蒙古大汗直接掌控,这些军士的社会与政治地位极高。   注②:【木华黎】较早追随成吉思汗的一员大将,“四杰”之一,左手万户,1217年秋,成吉思汗封木华黎为太师、国王,赐誓券、黄金印,经略中原,十分受成吉思汗重用。   注③:【把阿秃儿】即“巴特儿”,勇士的意思。成吉思汗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也有“把阿秃儿”的称号,但未称汗。   注④:【那颜】即“首领”、“官人”,是从奴隶制下形成的贵族阶层。其他有属民、隶民等阶层。 第八章 长生天之佑(三)   在晨曦之中,赵诚等人拼命地驱马往阿勒坛山方向急驰。遥远的东方,那游荡在天地之间的白云已经被染成了金黄色,这表明太阳还在地平线以下拼命往上爬,喷薄欲出。   在辽阔地天地之间,一支庞大牧民队伍正往阿勒坛山缓慢移动,说庞大,倒不是因为人多,而是因为数千头牛羊组成的队伍实在是过于臃肿。这是一支原属于林中百姓①秃马惕部分支的部落,他们原来居住在谦谦州②东南部地区的森林地带,当铁木真称汗之后,他的长子术赤受命去征服了这些在森林中从事狩猎活动的人,并将他们按照千户制度整编,然后部分人迁到此处水草丰美之地。如今人们已经不再提部落之属,都称蒙古人,不再相互争斗,一致对外,靠着劫掠一天天地富裕起来,每一个人都为自己身为蒙古人而感到荣耀,这大概就是成吉思汗被牧民们尊敬的最重要的原因吧?   在太阳终于挣脱了大地的束缚,跃到了地平线以上的时候,赵诚等人终于赶上了这支队伍。看到了赵诚等人平安到来,牧民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我说有惊无险吧?不儿罕不是照样完整无缺地回来了吗?”有人高声叫道。   “长生天保佑!”有女人俯在地上,虔诚地祈祷着。   赵诚打量了一下这支由老人、女人和小孩组成的队伍,他们一点也不像是逃命的样子:人们赶着象征着自己财产的牛羊,春天刚下的小羊羔一个也没丢下,毡帐全放在勒勒车,锅碗瓢盆也一个不少,值钱的金银器皿全被女人们背在身上——赵诚相信这些金银大多也是他们的男人们从唐兀惕和金国掠夺来的战利品,人们有说有笑,这更像是一次集体狩猎。   忽都十分焦急,拍马走到牧民们面前,高声说道:   “强盗马上就要赶过来,所有人将自己的财产放下,快马加鞭赶往阿勒坛山,不要回头!”   “忽都大哥,我家男人说了,一定要让我照顾好我家里的牛羊,我可不想丢了它们。”有女人立刻表示反对。   “忽都,我们蒙古人是苍狼的后代③,强盗有什么好怕的,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也有人根本就不担心。   “就是嘛,我们的成吉思汗和蒙古大军的威名,哪个不晓,再说我们都赶了一夜路,强盗怎么能轻易找到我们,有什么好怕的!”众人笑着道。   忽图勒老人脸色铁青,他举起马鞭,狠狠地给了那人一鞭,痛骂道:   “百户那颜在带着儿郎们追随大汗进攻唐兀惕人,临行前,曾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牧场里的大小事务全由我主持,水草最丰美的地方由我来分配,牧民们有了争执由我来裁决,好让我蒙古儿郎没有后顾之忧,安心打仗。现在你们要是不服从我的命令,百户那颜回来之时,我定当如实禀报,到时候,我定让你们尝尝鞭刑的厉害!”   他狠狠地瞪着牧民们,换着弓箭,仿佛谁要是不听,他就会毫不迟疑地射箭,那雪白的胡须在晨风精神抖擞地飘动着,人们惊惧不已。   据说十多年前,他曾经有过单枪匹马去行刺成吉思汗壮举,可惜没有成功反被抓,那时候铁木真刚统一蒙古,但是铁木真对他的勇敢表示钦佩,赦免了他。所以,他在这群人中有着不同寻常的地位,本地的百户那颜也极为尊重他,经常将大事交付与他,但他私下里却总是固执地说自己不是蒙古种人。   “尊敬的忽图勒大叔,您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绝无二话!”众人齐声说道。   “那好,能够战斗的人留下来跟随我引开敌人,其他人放下牛羊和勒勒车,带上三天的干粮,每人备两匹最好的马,用最快地速度往阿勒坛山进发,没有接到命令,不要回来!”忽图勒命令道。   众人开始卸下车辆,挑选良马,准备干粮。赵诚来到忽图勒的身边,凑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忽图勒老人表情很是诧异,还是点头表示同意。   “另外,所有的人,将身上的值钱的东西也都留下!”忽图勒又对着老弱妇孺命令道。   “为什么啊?”这下所有人都很诧异了。   “强盗们都是贪图钱财的,我们将金银财宝留下,敌人一定会下马抢夺财宝的,那样我们就安全了!”赵诚道,“长生天昨夜给我明示,我们的敌人都是贪婪之辈。我以长生天的名义,向你们保证,定会加倍补偿给你们!”   “不儿罕,你不会骗我们吧?”有人表示怀疑。   “不儿罕是长着汉人面孔的必勒格,我第一个赞成!”忽都的妻子,也就是曲律兄弟的母亲阿勒赤真第一个站出来,将身上并不多的金银财产取出,最珍贵的要数一个据信是金国产的高脚錾宝相花纹金杯。   大多数看着赵诚稚嫩的面孔,十分疑惑。但是在人们心中关于他的神秘传说,和平时表现出来的种种异于常人的迹象,让他们有些相信,更有对神明的敬仰占了上风,又也许是因为有人树立了榜样,纷纷献出自己的最贵重的财产。   “大家都出发吧,不要回头!”忽图勒老人见所有人都上了马,命令道。   老弱妇孺们都鞭策着马匹,往亦马儿河口的方向驰去。忽图勒检视一下剩下的人马,只留下二十位勉强可以开弓射箭之人,包括赵诚和曲律兄弟俩。他对自己的两位孙子主动留下来,十分满意。至于赵诚,通过昨晚的事情,让他再一次有了认识,加在赵诚身上的神秘光环更加神秘。   忽图勒老人一边命令十个人在身后散开二十里,监视着敌人可能过来的方向,一边将牧民丢弃的牛羊围拢在一起。   “不儿罕,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忽图勒问道。他忽然感到有些好笑,自己六十岁了,在蒙古人中算是高寿了,却要问一个十三岁少年该怎么办。   “要是敌人退回到他们来的地方,那就万事大吉。就怕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丢下我们不管绕道去追击其他人,就大事不妙了。”赵诚道,“所以我们要主动接触他们,将他们引过来。”   “不儿罕,我想这些人昨夜被你这个小孩给骗了,一定不会甘心的。”忽都笑着道,“现在天已经亮了,他们一定会沿着牛羊的脚印追来的!换成我,要是杀不了你,死都不甘心!”   “那我们就来个以逸待劳!”赵诚笑着道,心里却有些担心和紧张。   ※※※   注①:【林中百姓】在蒙古高原及周边地区,大部分人从事游牧的经济活动,还有一部分人在偏僻的森林地带从事狩猎经济活动,住树木搭建的简易房子,他们的力量比较弱小,经济文化也更为落后。1207年,铁木真命术赤征服这些人,纳入蒙古管辖之下,1217年复叛。   注②:【谦谦州】即《元史》中的谦州。地在今叶尼塞河上游,北方伸长到安哥拉河(Angara),东南直达色楞格河。《长春真人西游记》称其为俭俭州,言其“出良铁,多青鼠”。   注③:【苍狼】在包括匈奴人在内的北方游牧民族中,都有类似的传说,这在《蒙古秘史》和众多传说中都有记载。《蒙古秘史》对其族源的记载并没有追溯到遥远的古代,而是从唐朝时的蒙兀室韦开始写起。作者认为,蒙古的始祖是孛儿帖赤那和豁埃马兰勒,这两个人名的汉字意译是“苍色的狼”和“惨白色的鹿”。因此旧译《蒙古秘史》记载说:“成吉思合罕(可汗)的根源是:奉上天之命降生的苍色的狼,他的配偶是惨白色的鹿,他们同渡过腾汲思海子而来,在斡难河源头、不儿罕山前立下营盘,生下了巴塔赤罕”。这就是《蒙古秘史》所说的成吉思汗的始祖,他们距离成吉思汗整整二十二代。 第九章 长生天之佑(四)   吾图撒合里跟在刘仲禄身后急走。   刘仲禄那五短身材,从身后看上去像是个水桶,也许因为太着急,走起路来却像是跟跑起来一样,让他不得不大步流星地跟在后面,往成吉思汗的大帐走去。   吾图撒合理这个名字在蒙古语中的意思是“长着长胡子的人”,有“美髯公”之意。有这样的名字的人,自然有着一副漂亮的长胡子,他并非蒙古人,身材高大,体态雄伟,在蒙古人中当然是鹤立鸡群。   刘仲禄是奉成吉思汗之命宣其进见的,刘仲禄不得不一大早就找到这位擅长占卜的大胡子来算上一卦,以测凶吉,因为他听说昨夜成吉思汗做恶梦了,今天一大早,怯薛中军万户长纳牙阿将昨天值夜班的宿卫们人人打的皮开肉绽。   “小臣参见大汗!请大汗吩咐!”吾图撒合里弯腰像蒙古人那样行礼。   他注意到不仅万户长纳牙阿在,就连成吉思汗的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和拖雷也随侍左右,还有众位千户和扯必儿官①。   “先生来了,我这两日心神不宁,不知吉凶。我听说先生精通占卜,比我们蒙古的萨满巫师都要灵验,烦劳先生给我算上一卦!”成吉思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肘儿。   吾图撒合理也不客气,从地上燃着的火堆旁捡起一根羊腿骨,随意地扔到火中炙烤,稍待之后蹲下身子,仔细地观察着骨头上裂缝的位置分布的阴阳向背。   成吉思汗也不介意地蹲在他的眼前,盯着他的脸,想从他那张沉静的脸上寻找出凶或者吉的线索来。   “从卦象上看,坤上乾下,天地泰。天地交,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吾图撒合里道,说的却是汉话。   “你这读书人,说的明白些。”察合台是成吉思汗的次子,素来性子比较急,对这位占卜者一通文言一个字也弄不明白。   “这说明当今天下虽不靖,干戈四起,然宇宙浩浩荡荡,皆在大汗掌控之下。东、南与北方皆利我汗,唯有……”   “怎么样?”成吉思汗急切地问道。   “唯有西方将有血光之灾!”   “笑话!”术赤冷哼道,“我蒙古南攻唐兀惕和金国诸城,哪天没有血光?者别和速不台将军正奉我父汗之命西征喀喇契丹,怎么能不杀人?”   “大哥说的对啊!”拖雷也附和道。   “非也!大汗,西方血光之灾乃异象,乾坤倒置所致。”吾图撒合里道,见成吉思汗面色不豫,遂宽慰道,“但此血光之灾乃有惊无险之象,终吉,此乃天意!”   “者别和速不台有最近的军情禀报吗?”成吉思汗问怯薛中军万户长纳牙阿道。   “禀大汗,速不台将军两个月前禀报,他已经追上了蔑儿乞人藏身之地,已经击溃其主力,正在往钦察草原②追捕残余,并且一个月前已经跟花剌子模交战了,我军大胜。者别将军两个月前突入喀喇契丹未遇抵抗,屈出律闻风而逃,者别将军正在追捕,一个月前,又收到者别将军送来的军情,说喀喇契丹大部已在我蒙古控制之下,我军尚未碰到一场像样的战斗!”纳牙阿恭敬地回答道。   这都是众所周知的消息了。   “那乃蛮余孽屈出律逃跑的本事倒是不小,听说他为了讨好自己的女人,让他的百姓改信景教和佛教,早已经激起民怨。我军所到之处,纷纷来降,这倒是省了者别的麻烦。”窝阔台静静地听了半天,才说道。众人大笑,因为他们是胜利者。   “大汗,此事表明秉承天意,顺民心,可不战而胜。”吾图撒合里借机进言道,“肆意杀伐,有违天和。大汗不如以德抚民,顺天意抚民心,大汗的宏愿自可早日实现。”   “吾图撒合里有心了,此事休提!”成吉思汗淡淡地说道,“我们蒙古人是苍狼的后代,自当如苍狼般勇猛,对于反抗者,食其肉喝其血,绝不姑息留情!正如那唐兀惕人,时降时叛,像躲在茅草中的毒蛇一般,我蒙古总会一天将之灭国。”   其它诸人的表情也都无所谓,吾图撒合里心下惘然。   “吾图撒合里所算之卦也无特别之处,大汗不如宣随军蒙古萨满过来占上一卦?”纳牙阿道,他对非蒙古人很不屑,对所谓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更是如此。   成吉思汗点点头,这位吾图撒合里是别人推荐而来,新附不久,虽号称有大才,但也许有些言过其实吧。   正在这时,一匹骏马驮着一个骑兵从营地外飞驰而来,那骏马似乎跑了很长的一段路,吐着白沫,眼看就要累死,那骑兵满脸风尘之色,手持金牌,高声大喝:   “紧急军情,挡路者死!”   一时间,军营里人仰马翻,纷纷避让。到了成吉思汗的大帐前,早有怯薛歹层层验名身份和金牌,将那位信使引进大帐。   “有何军情,快快禀报!”成吉思汗急忙问道。   “禀报伟大的成吉思汗,您的女婿、畏兀儿之王巴尔术恭敬地向我汗禀报:一个月前有七支畏兀儿商队遭到不明军队截杀,这支军队化整为零,从畏兀儿的人迹罕至的沙漠穿过,正分多路往蒙古方向进发。巴尔术王根据侥幸逃命的商人提供的军情分析,这支军队很可能来自喀喇契丹,每支小股部队有一百到三百人不等,根据他们的截杀畏兀儿商队的地点看,很可能要乘我蒙古大军在外,长驱直入我蒙古内地!”那信使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将这上百人接力传递的军情禀报给成吉思汗。   “啊?”成吉思汗大惊,“者别呢,者别在做什么?”   “禀大汗,您的女婿特别嘱托,在向您禀报之前,已经将派人将军情送给者别将军和速不台将军!并且他已经召集畏兀儿军追捕这些喀喇契丹人!”信使答道。   “巴尔术倒是机警,可是他怎么能让喀喇契丹人从他的领地穿过,如入无人之地呢?”察合台说道。   “愚蠢!巴尔术的军队大部正追随者别作战,手上能召集的军队恐怕已经不多了!”术赤道。   不知道他是说巴尔术愚蠢还是说他的弟弟愚蠢。察合台和脸涨得通红,瞪了他一眼,因为父亲在此,就没有反驳。   众人这才注意到吾图撒合里刚刚算的卦居然被验证了,他在成吉思汗的心中形象立刻上升了不止一层。不过,成吉思汗来不及感慨,正在这时,又一个信使长途奔驰而来。   众人大气不敢出,担心又什么不好的消息,去年“林中百姓”中秃马惕人反叛,蒙古本部只有两千人军队,今年也差不多。   ※※※   注①:【扯必儿官】又作彻必儿、扯儿宾,蒙古语音译,意为“侍从官”、“常侍”,当时共设六种扯必儿官,随行左右,分掌各种事务。   注②:【钦察草原】今俄罗斯南部,里海以北,这里的民族通常被称为钦察人,是突厥人的后裔。 第十章 长生天之佑(五)   “报!阿力麻里之王昔格纳黑的斤发现有支三百人的喀喇契丹军穿越乌古伦湖,正向阿勒坛山挺进!”信使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军情?”成吉思汗问道。   “距今天,已经三十天了!”信使回答道。   吾图撒合里悄悄地观察了一些大帐内众人的表情,众人表情各异:术赤大殿下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察合台嘴角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成吉思汗的幼子拖雷表情却是很好奇,而三殿下窝阔台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   而怯薛中军万户长纳牙阿那张黑亮的脸,剎那间变的煞白,似乎要比让他单枪匹马面对千军万马还要令他恐惧,按理说,他不需要如此害怕。   成吉思汗那紧锁的眉头,此刻却放松了不少,却没有刚听到这一消息时那样担忧。吾图撒合里很是惊异。   术赤犹豫了一下,站了出来,沉声请求道:“父汗,现我中军已经回到大漠,儿臣愿领一军赴乃蛮旧地,阻击这股敌军!”   “哼!那个人不是有神明保佑吗?还用得着浪费你的气力?”察合台讥笑道。   “察合台,父汗早就将阿勒坛山西北亦马尔河之地赐予我,作为我的封地。守土有责,我怎么就是浪费气力?”术赤反驳道。   “术赤,根据巴尔术和昔格纳黑的斤的报告,这股敌人不足为惧,我的老朋友者别一定会抓住这些丧家之犬的!”成吉思汗否决了他的建议。   术赤张了张嘴,见父亲有些不高兴,最终还是放弃。   众人都从成吉思汗的大帐退下。   在大帐之外,察合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听说那个汉人,自从十岁那年突然会说话以来,没人教授,就会写字,还能给人治病,还非说自己姓赵。就是这人实在古怪,他甚至曾劝我蒙古小孩不要经常骑马,说那样双腿会变弯,罗圈太难看,这可真够怪的,我们蒙古人天生就应是在马背上驰骋天下!不骑马,还能叫蒙古人?”   “那当然了,不儿罕天生异象,当然与别人不同!”术赤眼睛却瞧着天空,很不屑地说道,“我就奇怪了,一个不喜欢骑马的小孩,还能劳你二殿下那么关心?”   “哼,不儿罕乃我蒙古圣山,他有什么资格叫这个名字?再说,我家的毡帐里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野种,我能不关心吗?”察合台反唇相讥道。   这下触到了术赤最敏感的神经,他的长相看上去真的跟他几位弟弟不太像,自他懂事以来,他就知道族人也在背地里散发着对他很不利的谣言。他怒火中烧,举起马鞭便要挥下,窝阔台和拖雷和怯薛护卫连忙一拥而上,将两人隔开。   “都是兄弟,何必这样反目让我们的下属和仇人在背后讥笑呢?”三殿下窝阔台打圆场道。   “哼!”术赤怒气冲冲地甩开众人,扭头便走。   “野种!”察合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并且踩上一脚,眼中饱含着恨意。   窝阔台和拖雷两人站在一边沉静不语,不知道他们内心在想些什么。   吾图撒合里在一边看到了这一幕,心中诧异不已,紧赶了几步,拉住没走远的刘仲禄道:   “刘大人,这位不儿罕是何方人物?在下虽从未来过大漠,但也知道不儿罕乃蒙古之圣山,刚才从二殿下的言语之中,这位不儿罕似乎是汉人?”吾图撒合里道,“望刘大人为在下解惑。”   “噤声、噤声!”刘仲禄机警地朝四下瞧了瞧道,“吾图撒合里大人,你刚附大汗,对内情有所不知,也属常情。此中有些隐秘与神迹之事,我来大漠近十年,也不曾明白其中具体真相。况且,此乃大汗家事,我们外人就不要谈论,恐有杀身之祸啊。”   “多谢刘大人告诫!”吾图撒合里大惊,他这才知道这其中牵涉到成吉思汗的家事,感到自己刚才那一问实在是唐突,不过他还是更好奇了,“刘大人,半月前大汗曾赐我几坛中原美酒,眼下无事,刘大人不妨来我处共饮?”   “那太好了!”刘仲禄那张圆脸上,一对小眼睛立刻眯成了两道细缝,他低声说道,“老实说,蒙古人的马奶子酒,鄙人喝了好几年,还是没喝习惯!”   ……   赵诚等人正驱赶着牛羊沿着两条河流之间的谷地慢慢地移动,身后放出二十里的探马早已经发现敌人正往这赶来。这既是他们希望的,同时也是他们不希望的,他们只是盼望着能为大多数人争取到时间,并且自己最终能够仗着马快逃走。   赵诚有些惴惴不安,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昨晚一时的头脑发热还可以靠机智逃得了性命,可是现在就没法在敌人面前装可怜了,这是一场小型战争。   最好的结果是,自己的计划能够顺利实施,并且达到目的,最后逃走。这有相当的危险。   “不儿罕,不用担心,正如你如所说,我们是以逸待劳,敌人却是折腾了一夜,马匹也早累了,是没办法追得上我们的。”忽图勒老人似乎发现了身边的赵诚的不安。他转头看看自己的两个孙子,曲律和莫日根神情紧张地捏着手中的硬弓,脸上既兴奋又紧张,眼神中透露着恐惧。   战争是成年人的事,虽然大汗命令,全体蒙古男子从15岁到时70岁尽签为兵,自备马匹、兵仗、给养,跟随本部那颜打仗,但实际上真正上马打仗的还是那些正值青壮的蒙古人。但是现在青壮都去打仗去了,只勉强凑上这二十来人,就连自己的两位孙子和不儿罕也不得不参加,尽管他很想让他们三人离开。   所有的探马都回来了,紧接着赵诚等人便听到了密集的马蹄声响起,三百骑兵并不算多,但是却如一道黑色的洪流向河谷冲来,挟带着满腔仇恨向赵诚等人杀了过来。   这个河谷,赵诚去年秋天曾经来过,两边都各有一条河,春汛让这两条河都灌满了水,牧民们抛下的数千头牛羊将河谷塞的满满当当的。   “快跑!”忽图勒见敌人已经被吸引过来,连忙命令道。   众人得令,全都抛下牛羊,往河的下流跑去。那位古儿汗此时气的哇哇直叫,因为那数千头牛羊挡住了他们冲锋的箭矢。   他们不得不用马鞭抽打着挡着前进方向的牛羊,从中艰难地挤出一条路来。赵诚等人正拼命往前飞奔,已经离的很远了。   “他们的马长途奔袭,现在应该没有什么马力了!”这是赵诚刚才这么想的。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的这种想法是建立在双方用的都是同一种马。   他从昨天起,就忽略了一个细节:那位古儿汗及他的手下所骑的马,并不是矮小的蒙古马,而是传说中的大宛马。 第十一章 长生天之佑(六)   大宛马是一种很高大的马,据说是喀喇契丹和花剌子模都有产,体形好、听话、快速、适于长途行军。虽然蒙古马不挑食,能吃苦耐劳,也很适合于长途行军,但比这种大宛马差的不止一点。现在只是依靠以逸待劳,才与追兵保持着距离。   赵诚不知道蒙古人如何给这种马命名,但是他知道自己胯下的蒙古马早晚会被追上的。他此时有些后悔,清晨时他要是提出跟老弱妇孺们一起躲进阿勒坛山,也不会有人提反对意见的。   赵诚等人拼命地往前奔驰,将追兵引向更远处。太阳渐渐地升了上来,气温在升高,不仅是众人都已经汗流浃背,他们甚至可以感受到胯下的蒙古马也在大口大口地喘息,马儿是无法经受住这么长时间不间断冲刺的。赵诚仗着自己的体重轻,胯下的马表现也不错,可是忽都大叔等成年人就不同了,那追兵渐渐地接近了,让赵诚等人没有时间稍稍减速,跳上另一匹马,他们本来都特意多带了一匹马。   赵诚知道追兵也很累了,因为他们已经折腾了一夜,但是追兵却没有放弃,那位古儿汗在身后挥舞着弯刀,高声叫嚣道:   “活捉了他们,尤其是那个汉人,本汗赏黄金百两。我要将他千刀万剐,方解我心头之恨!”   “忽都大叔,可以行动了!”赵诚惊慌地喊道。   众人纷纷将身上携带的金银首饰,一件一件地扔向马后,在上午的阳光的照耀下,那些遍布身后的金器、银器光彩夺目,照亮了追兵们的双眼。   “啊,是金子!”有人高声地喊道。   “啊,真的是金子,发财了!”有人也发现了前面的这些猎物不停地往地上扔东西,兴奋地喊道。   他们只能说是三流的军队,见到金光闪闪的战利品,躺在地上,觉得暴殄天物,无人认领,实在是可惜,全都自动地停下来了,忘记了自己的任务。一旦有人停下来捡,就有更多的人停下来,甚至为一件最值钱的东西而发生争执。   “不要停,快上马!”那古儿汗怒目圆睁,“只要杀了前面那二十个蒙古人,所有的金银财宝,全归你们!”   可是他的手下大部分人仍然抢夺着金银财宝,不停地往怀里塞,只有他最忠诚的亲卫们执行着他的命令。那古儿汗毫不犹豫地亲手砍下了两个脑袋,这才压制住众人的行为。   “全都上马,跟我追过去。抓到了那个汉人,本汉自有重赏,谁若是不听从本汉的旨意,军法从事!”古儿汗控着马,高声喝道。   “是!”众人道。他们看着那两位脑袋分家,还在不停地往外涌血的袍泽,心中胆寒。古儿汗的侍卫们纷纷引弓上箭,若不表顺从,立刻就会要了自己的命。   利用这个空档,忽都等人纷纷让马减速,顺手将各自带在身后的备用马匹扯过来,脚不沾地,纷纷换乘了新马力。赵诚在心里赞叹了一番这些蒙古人在马背上的功夫,等他好不容易也换了一匹马的时候,追兵又追了过来。   赵诚真正理解了那些被猎人们追赶的动物们的感觉了,甩不掉摆不脱的感觉实在不好,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待宰的小鹿,被那位古儿汗盯着。   渐渐地接近了,那些追兵也换了自己备用的马匹,赵诚等人总是保持着比一箭稍远的距离,双方相持着,看谁笑到最后。   时间并不在赵诚等人的一方,那大宛良马的素质不是蒙古马所能比拟的,尽管蒙古马更能吃苦,但是并不是说能吃苦能长途行军,就能持久地高速冲刺。追兵的前锋射箭了,立刻有人受伤,幸亏追兵只是在身后追,射箭能够得着的只是不多的前锋,要是被从两翼包围了,只要冲着天空发射一阵箭雨,赵诚等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各自散开!”忽图勒老人大喝。   众人得令,立刻四散奔逃,希望能吸引追兵分兵,即使吸引不了,生存下来的机会也大些。赵诚紧跟着忽图勒一家四口向亦马儿河方向奔去。可是那古儿汗不管别人,催兵只追赵诚这一路,跟他摽上了。   “拜托,我又没钱又不是大美女,追我干嘛?不就是骗了你老人家一回吗?我骗过的人还少吗?多你一家又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赵诚心中暗骂。   那古儿汗一马当先,此时只有二十位侍卫落在他身后五匹马的距离,他似乎只想抓活的,并没有命令手下人射箭。赵诚拼命地鞭笞着马,向前逃命,那马儿喘着粗气,赵诚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害怕过。   渐渐地近了,赵诚一边紧握缰绳,一边回头打量着追兵的位置,见那古儿汗喷着火焰的双眼正在身后盯着自己的后背。赵诚大惊,他可以想像到自己要是被对方抓住了会有什么下场,他悄悄地取下扣在马鞍上弓箭,一个回身来不及瞄准弯弓便射。   如果是平时,他都懒得摸弓,甚至都懒得骑马。   “小孩骑马不好,正在长身体,老是骑马,这腿会变罗圈,终身遗憾!要经常早起跑步,那样才是养生之道!”赵诚经常这么宣称,蒙古人无论老幼,无一律外地认为他又在发疯。   所以赵诚的骑术不精,他感觉自己的屁股已经在马背上颠成了八块,如此高速地奔驰,让他浑身酸痛,躯体里的内脏似乎都移动了位置,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太久就只能束手就擒。   他看了看身侧的曲律兄弟,那兄弟俩却是面不改色,他心里有些佩服。相对于骑术,他的箭法倒是还不错,只能说是相对,跟别人无法比,忽都大叔曾说,要是他能将每天跑步的时间用来练箭,迟早会成为神箭手的。但是赵诚又有了同样的理由:   “练箭练的太勤了不好,这一只胳膊会变长,另一只会变短,你还不如杀了我!再说,我练成神箭手,有什么用?”   每当他这么振振有词的时候,听者总要气的吐血。可是今天,赵诚知道骑术精有什么用,箭法出众有什么好处了。   他对自己的力气还是挺满意的,那一箭他拉的满满,在一回身的刹那间,发射了出去。   只听了一声惨叫:“啊……”   “不会吧?”赵诚一回头,只见那只箭不偏不倚地正插在那古儿汗的喉咙,古儿汗上半身一晃,从马上栽了下来,一只脚挂在马蹬上因为惯性,被那大宛良马拉着向前奔跑了一百步才停了下来。   “古儿汗!古儿汗!”身后的侍卫们大惊,拼命地追上来,嘶心裂肺地痛哭。 第十二章 长生天之佑(七)   “不儿罕!你真是好样的!”曲律惊喜地喊道。   “碰巧、碰巧!”赵诚实话实说。他根本就没指望自己能射中对方,这只是他在惊慌之下的本能反应,相反的,他在射出那一箭的时候有些后悔,他可不想被敌人报复性地在屁股后面放箭。   只能说那位古儿汗实在是不走运了,并且他想活捉赵诚的心理让他付出了无可挽回的代价。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在?   “曲律,不要浪费时间了,继续跑!”忽都大叔喝道。众人继续逃命。   那二十来名始终追随着那位古儿汗的忠诚的侍卫们,留下一人照看着自己的主人,嗷嗷叫着翻身上马追来。   “杀死那个汉人,为古儿汗报仇!”   “只要死的,不要活的!”   侍卫们挥舞着弯刀,在后面高声悲愤地叫嚣着。他们虽然因为这一耽搁,距赵诚等人的距离又拉大了,但是赵诚并不感到太安全,自己那一箭,让对方将满腔怒火全对准了自己,置自己于死地方能稍解心中之恨。   想到此处,赵诚一拉缰绳,胯下的马儿朝着另一方向飞奔。果然,这二十位追兵不管不顾地都向自己冲了过来。   忽图勒祖孙四人大惊,他们只得掉转马头,跟在那些追兵身后反追,这对这些追兵们也是威胁,他们不得不分兵堵截这祖孙四人,双方以箭对攻,若即若离,不敢太靠近。   乘着这个功夫,赵诚吸引着十个追兵向北方逃窜,他一头跑上了一个山头,马儿终于累了,哀鸣一声,倒地不起。赵诚也够灵活,好悬没摔伤自己。追兵呈扇形围了上来,他们似乎认定赵诚是个神箭手,不敢太靠进,纷纷下了马,以马为屏障,慢慢地往上逼近。   赵诚挽着弓,屏气凝神,他先发了一箭,射中了一匹马,那马嘶叫一声,抛下自己的主人,掉头跑开。   “惭愧!”赵诚心里嘀咕道。他本来是瞄准对方一人在马腹下露出的腿的,却射中了那被敌人用以躲藏的坐骑。   那个失去屏障的敌人,连忙卧倒在地,让赵诚失去了二次进攻的机会。或者可以说赵诚补射的速度不够快,他虽然站在制高点,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在草丛中撅着的屁股,但他却没把握能够射中对方,还不如节约点箭矢。   赵诚这一次才真正知道,原来成为神箭手,也是很有好处的,至少这逃命的机会要比别人大一些。   没容他寻找下一个目标,敌人开始射箭了,赵诚仗着身小,躲在自己的那匹已经累的吐着白沫的坐骑旁,立刻数支箭矢射中那匹可怜的马,让它甚至没有力气嘶叫,马血咕咕地往外流,空气中立刻散发着腥味。   赵诚立刻回击,一箭也没射着敌人,却让敌人的攻势缓了一缓。他是不幸的,因为他现在才发现,这个小山头没有一棵树,倒是一个很好的牧场,让自己无法借着环境逃避敌人,并且他发现身后是一条深深的沟涧,这里是阿勒坛山伸出来的一条余脉,让敌人无法四面包围,却也断了自己的后路,如果自己不怕粉身碎骨的话。   他的手心出着汗,握弓的手在颤抖,他只乞求那传说中的长生天真的站在自己的一方,或者忽图勒祖孙四人能够战胜堵截他们的另外十人。   “兄弟们,上啊,他没有多少箭了!”敌人在山下喊道。敌人的胆子大了些,似乎胜券在握了,有人开始将自己的身子完全暴露了出来,乘着这个机会,赵诚射出自己到目前为上最有把握的一箭,一个敌人被射中,没射中要害,却倒在地上哀声呼痛。   其他人连忙又躲了起来,借着马匹小心翼翼的往上进攻。枪打出头鸟,这话说的实在是太正确了,明知道山头只有一位少年,这些人却不想让自己成为“出头鸟”,他们要是稍微勇猛一些,一哄而上,赵诚将死无葬身之地。可是,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因此采取稳打稳扎的姿态,消耗着赵诚的箭矢。   他摸了摸箭壶,只有三根箭了。他的眼神绝望地掠过草原,注视着远方模糊的一抹黑影,那是天边的乌云,如阿勒坛山一般黑沉突兀,跟头顶上的蓝天一点也不搭配。他的思绪甚至有些恍惚,在须臾之间仿佛掠过高山、草原、戈壁、沙漠与绿洲,一路往东南方向,不知几千里,再越过更多的大河与巨川,回到那只有梦境之中才会出现的精神故乡。   “这回,事情玩大了,我这条小命恐怕就要报销在此地了!”赵诚暗忖道。   “嗖!”他的左肩中了一箭,幸亏箭头擦着飞了出去。   “勇士们,咱们好好谈和吧?”赵诚冲着山下喊道,“你们的首领都死了,而这里是蒙古人的天下,我的援兵马上就要赶过来,你们不如逃命去吧。”   “哼,别痴心妄想了,你杀了我们的古儿汗,我们要抓住你,将你剥了皮,喝了你的血,吃了你的肉,方解我等心头之恨!”有人喊道。   “话别说的那么太绝嘛,俗说说的好,就算是天空中最勇猛的雄鹰,在扑向弱小的野兔时,也要小心折断了翅膀。各位,我还有十只箭!”赵诚夸大自己箭矢的数量,“在你们爬上这个山头之时,我至少可以射中你们其中的三人。杀一个我保本,杀两个我就赚了,再说你们的首领都死了,还有必要卖命吗?”   没人答话,赵诚以为他们动摇了。   “想想吧,为了一个死人而杀了我,就算你们立下了功劳,却没人给你们酬劳。我们刚才丢下的金银财宝,恐怕都让你们的那些同伴给瓜分了吧?这就亏大了!但我们可以做个买卖,你们只要放了我,我可以给你们金银财宝。”赵诚接着道。   “别做梦了,我们就是死了,也要在死之前杀了你这个歹毒的汉人!”有人道,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着。   赵诚紧了紧手中弓箭,脑子飞转,脑门上急出了一身汗,却浑然不觉。他现在只能期盼奇迹出现了。他又将目光投向来时的路,眼前出现的景象让他大吃了一惊。 第十三章 者别(一)   东南方向的天边,一团乌云正在向自己所处的位置,飘移而来,逆着风。   是的,那是一团能够逆风移动的乌云。只是,这乌云实在是太低,紧贴着地面快速地扑面而来。在那乌云之下,间或反射着光亮,如同有人竖起无数面镜子。紧接着,赵诚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颤抖,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这不是自己因为紧张害怕感产生的错觉,而是真实存在的。山下那几位不死心的敌人的战马在呜咽着,跳蹦着,不安地嘶叫着,以至于它们的主人都无法使它们安静下来。   “看,是蒙古人来了!”终于有人认出了那片移动的云。   辽阔的天底下,蒙古人的铁骑形成的洪流远远看上去,如风卷残云,逆着风迎面扑来。大地在颤抖,如雷的铁蹄声让人心潮澎湃,等到接近时,那如林的刀枪如阿勒坛山山顶上高高的针叶林,发出死亡的讯息。   赵诚从未看到过超过五百人的骑兵队伍,这大约五千人的蒙古军队集体冲锋时的气势,却让他一时目瞪口呆。   “嗷、嗷……”蒙古骑兵呐喊着,向着自己冲了过来。   那先前准备活捉自己的十个敌兵,早已吓的两腿发软,忘了逃命。   “长生天,还是站在我的一边。”赵诚这么想,他如虚脱了一般,瘫软在地。求生的欲望让他坚持到了最后,这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蒙古军队,让他解脱了。   这一倒下,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真舒服啊!”赵诚睁开眼睛,瞧了瞧四下,确认这还是自己的毡帐,放心不少。他伸了伸懒腰,揉了揉睡眼惺松双眼,走出了自己的毡帐。   外面成了一个大兵营,到处都是蒙古士兵,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蒙古军队的毡帐,将牧民们的营地包围在内。有士兵在操练比划着箭法,有小孩在人群中追逐,也有人在忙着做分发食物。   这是一个详和的早晨,至少对于蒙古人来说,确实如此。   赵诚很不自在,自从他迈出自己的毡帐时,将自己的头颅伸出毡帐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到了,无数双眼睛齐唰唰地盯着自己,饱含着复杂的感情。刹那间,喧闹的情景似乎静止了,陌生的人们不再喧哗,纷纷打量着自己,如同打量着一只珍禽异兽。有人一边装模作样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一边继续偷偷打量着自己,有人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对自己指指点点。只有那些原本属于此地的小孩,是熟悉赵诚的,纷纷跑过来嚷着要他讲讲前两日的经历。   赵诚没空搭理那些小孩,径直向忽图勒家的毡帐走去。他能感觉到仍有无数的人目光盯着自己的脊背看,让他浑身发热。事实上,在他的记忆中,每一个偶然来到此处的陌生人,在听说自己的“大名”之后,总要过来看看自己,似乎要验证那个流传在蒙古人心中的传说。   忽图勒老人的毡帐前有数十位士兵把守着,他们目光如炬,不可侵犯。赵诚远远的走来,他们的目光就一直看着,打量着赵诚那张比任何一个蒙古少年都要白皙的脸,他们见赵诚想往里闯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行。   赵诚毫不犹豫地掀帐入内,见里面坐满了人,正当中坐着一位将军模样的人,他一身明亮铠甲,胡须花白,脸膛红亮,唯有那颗脑袋光秃秃的,早已谢顶,尖尖的让人发笑。赵诚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让帐内所有人都愣了好半天。   “不儿罕,你醒了?”忽图勒老人打破了沉寂,遂笑着招呼道,一指盘腿坐在中间的那位将军道,“快来拜见一些我蒙古最伟大的将军,者别将军!”   “参见者别将军!”赵诚心里很是惊奇,对这位将军的大名早有耳闻,弯腰行礼道。   “免礼!”者别自赵诚进了帐,就有些愣神,好半天才微一颔首,口中却道,“忽图勒大哥说笑了,我只是成吉思汗帐下的一个普通人而已,怎敢称得上最伟大的将军呢?要是老哥这话被速不台那个老家伙听到了,他恐怕会找我拼命的!”   这话引起他手下的千户长们大笑,这也打破了赵诚入帐以来带来的一些尴尬。   “你就是不儿罕?嗯,你这次表现的很不错,那屈出律王子,死在你的箭下,也不算是太冤枉!”者别面带微笑地说道。   “那个古儿汗就是乃蛮部的屈出律王子?”赵诚大惊失色。   “我追剿他已经超过大半年了,没想到一场像样的仗没打,让他如狐狸般钻入了我蒙古领地,好在遇到你这位聪明人,竟然这样死去!”者别感慨道。   那屈出律王子可以说是逃跑行家。他是前乃蛮部的大汗太阳汗之子,十多年前就在草原争霸之中败给了铁木真而死,然后屈出律逃到了自己的叔叔不亦鲁汗那里,可是没等占稳脚跟,铁木真又杀了过来,最终乃蛮部作为盛极一时的草原大部落倒在铁木真的铁蹄之下。然而,屈出律又成功地逃脱了,他逃往阿勒坛山西部的喀喇契丹(西辽),喀喇契丹的皇帝(古儿汗)直鲁古竟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这个破落之人,结果就是屈出律成功地夺了岳父的大位,自己做了古儿汗。   屈出律出身乃蛮,自然就是景教徒了,为了讨好信佛教的老婆们,也改信佛教,并定佛教为国教,强迫喀什、和田等地的穆斯林也改信佛教。喀喇契丹本来就是多民族多宗教的国家,从开国皇帝耶律大石时代开始就信奉宗教自由政策,屈出律这么一来,涉及到宗教问题,自然成了喀喇契丹大部分百姓的公敌。如果他是一位政治家,或者稍微有一点雄心壮志和作为的话,好好地经营一下喀喇契丹国,那么说不定就能改写自己的命运甚至蒙古的历史。很可惜,他死的一文不值。   所以当者别带着蒙古大军追剿屈出律时,喀喇契丹的臣民们竟然对蒙古入侵者持欢迎态度,就差顶礼膜拜了。屈出律自然是见识过蒙古大军的威力,不作抵抗就又踏上了自己的逃亡之路。   令人意外的是,屈出律居然反其道而行,竟逃到了他本人的死敌——蒙古人的领土之内,让这个世界的多余之人——赵诚感觉,这要比他意外射杀屈出律更让他吃惊的地方。   “将军言重了,我只不过是碰巧遇上,并且碰巧射杀了他而已!”赵诚见者别话语中透露着遗憾,连忙道,“将军西征喀喇契丹,追剿那屈出律王子,兵锋所指,莫敢不从,故屈出律只得逃至此地……”   赵诚讷讷住了口,尴尬地笑了笑,因为他这话很容易被理解成另一种意思:要不是你者别去打人家,人家哪敢以身涉险,孤注一掷地千里跃进,跑到蒙古人的地盘来,并且差点让蒙古人蒙受重大损失。   “屈出律乃丧家之犬,死到临头反咬一口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忽图勒老人插话道,替赵诚掩饰了一番。   “哈哈!”者别大笑,“忽图勒大哥请宽心。不儿罕说的对,想来我军在喀喇契丹顺风顺水,竟未遇较大的抵抗,让我有些大意了。我大军尽出,让屈出律有了可乘之机,这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好在不儿罕少年英雄,不仅保护了我蒙古人的性命,也杀了屈出律这个心头大患!”   “将军说笑了,要不是将军率军回来,我恐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我只不过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已。人常言,者别将军的箭法不仅极为高明,而且战功赫赫,昨日看到将军的兵势,如雷霆万钧一般,让人不敢直视!”赵诚极为妥当地说道。   者别听了这话,知道赵诚既是将他本人的功劳撇清,又是在恭维自己,虽然也很高兴,但是赵诚一番言谈给他的感觉,让他很是奇怪。   “这还是一个13岁少年吗?我怎么感觉在跟一个同龄人在说话?”者别心里这么想道。   “者别将军,我听你手下的勇士说,大汗曾许诺,谁若能杀了屈出律,就封谁做千户,是这样的吗?”一直坐在自己父亲身旁的莫日根突然说道。   “莫日根,住口!”忽都瞪了儿子一眼,厉声喝道。   者别的表情突然变的有些不自然,支支吾吾地说道:“嗯,这个嘛……本来嘛……我自当禀报大汗,由大汗定夺!”   “者别将军言重了,我还没听说过像我这种年纪的人当了千户的!”赵诚笑了笑,不以为意,却道,“只是在阻挡那屈出律之时,我们为了让牧民们将自家的财产全部留下,曾许诺若我们侥幸逃脱,则加倍赔偿。眼下敌人恐怕都已伏诛,这个……”   “哈哈,这个我可以做主。此战你为首功,牧民们丢弃的牛羊和金银,全都物归原主。至于这三百敌人所带的值钱的东西,包括马匹,三份取一份,作为你们的战利品,如何?”者别道。   “如此则多谢将军了!”忽图勒老人抢先称谢。 第十四章 者别(二)   屈出律的尸体被挂在一棵树下,如牧民们在狩猎季节风干的猎物一般。他的喉咙上还插着一支箭,那是赵诚射出的箭。他双眼仍然上翻着,似乎在瞪着所有来此“瞻仰”的人。在树下,他部下的头颅垒成几座小山。   赵诚站在这具早已硬挺挺的尸体面前,心里一点也没有侥幸生还之后的兴奋之感,却感到十分的遗憾,甚至没有一丝的恐惧心理。他只能为这位枭雄遗憾,能射中也只能说是巧合,他也只是生存而已。   屈出律在生命走向终结的一刹那间,一定是不甘心的。一代枭雄,无论生前是如何的不可一世,在这实力至上的世界,也不过是大海中的一片浪花,在这弱肉强食的食物链中,也不过是别人爬上顶尖的垫脚石而已。   “你总归要死的,死在我的手里总比死在蒙古人的手里要好得多,至少,你的死对头没能得偿所愿!”赵诚在心里说道,旋而像是自嘲道,“不过,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曾经足够强大,也足够勇猛,让蒙古人也不敢掉以轻心,但还不够聪明!”   “曲律,他的手下都杀完了?”赵诚问身边的曲律道。   “当然都杀了,就在昨晚。”曲律道。他表情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很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样,尽管他从未杀过一个人。赵诚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让他感到很不自在。   “不儿罕,有什么不对吗?”曲律奇道。   “没、没什么!”赵诚道。屈出律手下人的下场,他早就猜到了,对于蒙古人来说,杀光一切敢于反抗的敌人,才有真正的和平。   “不儿罕,快过来!”远远地,赵诚听到莫日根在喊他。   赵诚和曲律闻声跑过去,见忽图勒老人正在分配战利品。那屈出律虽是在逃亡之中,不过这身上带的钱财着实不少,估计是为了行动方便,他和他的手下随身携带的都是黄金与珠宝,价值难以估计。赵诚随意打量了一番,有黄金制成的各种精美的首饰,和田的玉器,西方的蓝宝石,还有价值连城的来自德干高原的钻石。   “妈的,逃跑还带着这么多值钱的东西,怪不得跑不快!”赵诚心里骂道,“打仗果然是一项很好的买卖!”   “不儿罕,除了各家的牛羊、金银都各归原主之外,者别将军按照军法,赐予我等三分之一战利品,你看如何分配?”忽图勒问道。   “忽图勒爷爷,这里你最长,办事也最公道,你看着办吧!”赵诚捡起一颗晶莹剔透的钻石把玩着,以他的外行眼力,那钻石的工艺水平还是不太高。   “此战,你为首功,要不是你,我们恐怕早就成了屈出律的刀下之鬼了,有再多的钱财也享受不到。这么多的战利品,你先挑!”忽图勒道,“至于你说的加倍赔偿,大家都说了,这全拜你所赐,不敢承受。”   “忽图勒爷爷,我可以挑多少?”赵诚蹲在地上,歪着头问道,这些值钱的东西,他还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花。   “三成!”忽图勒道,“另外还有两百匹好马全都归你!”   “那好吧!”赵诚无所谓。他随便挑了几颗巨大的蓝宝石,还有一串珍珠项链,算是发了一笔战争财。   “不儿罕,那两百匹骏马,暂时放在各家寄养,我托人买一些奴仆过来,到时候你再另立门户,可好?”忽都道。   “忽都大叔,你这是要赶我出门吗?”赵诚愕然。   “不儿罕,雏鹰总要飞出巢穴,马驹也总要离开母马,你已经长大了,总要走出我家毡帐的一天!”忽图勒老人道。   “天大地大,何处才是我家乡!”赵诚有些怅然若失,捧着挑得的珠宝,转身走出毡帐。   忽图勒一家盯着他寂寥的背影,俱都有些同情,忽都的妻子阿勒赤真良久叹道:“不儿罕要是蒙古人就好了!”   “噤声!”忽都连忙用手堵住了妻子的嘴,目光紧张地探寻着帐外,“者别将军都在此处休整,千万不要议论这些事情,更不要给不儿罕和我们家引来杀身之祸!”   “不儿罕自有神明佑护,只可惜他为什么不是蒙古人?”忽图勒老人惋惜道。   ……   “嗖!”赵诚正在一个僻静处练习射箭。他现在终于明白,即使自己埋头做个平凡人,杀身之祸也会找上门来,在这个世界,有一技在身,恐怕也可能多一些生存的机会。   只是那箭矢很不配合,箭箭落空,那箭矢越过被当作箭靶的松树干,飞行了老长一段距离,消失在草丛之中。他闹不明白,几天前他怎么就能轻易地杀死屈出律呢?难道是我灵光一现或者人品爆发?   “好!”身后突然大声赞道,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好悬没让专注的赵诚惊地跳了起来。   “参见者别将军!”赵诚没好气地回头,见者别那光秃秃的脑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当然没有好脸色,自己箭箭落空,这位将军不是在喝倒彩吗?   “呵呵!”者别也知道自己刚才的喝彩实在是打击人家,坦言道,“我看你射的这箭,快如闪电,故而喝彩!”   “光射的快、射的远,那能有什么用?要射的准才行!”赵诚回答道。   者别接过赵诚手中的弓,拉了几下,惊讶地说道:“原来如此,你能轻易地拉起这弓,力气倒是不小,怪不得你射的这么远。”   他引弓上箭,快速地连射了七箭,竟是箭箭射中了五十步远处的一棵松树树干不足拳头大的地方。赵诚不仅惊讶于他的箭法,更是惊讶于他连续射箭的速度。   “者别将军的箭法真是名不虚传啊,我听忽图勒爷爷说,将军是蒙古第一神箭手,原本不信,今日见了才知长生天也会骗人!”赵诚道。   “长生天何时骗过人了?”者别很是惊讶。   “我曾在梦中见到过长生天,我当时问天神,这个世上谁的箭法最厉害。天神回答说是一个名叫只儿豁阿歹的别速惕部人,今日才知,伟大的长生天也会弄错人间的一些事情!”   赵诚所说的正是者别的原名,只不过当时者别从属于泰乌赤部与铁木真作对,曾差点要了铁木真的命,当者别战败之后,铁木真并没有处死他,反而赐名“者别”,即“箭镞”之意,让他做了自己的属下。他勇冠全军,不仅箭法出众,而且战功赫赫,每有大战,总是领先锋之军,长此以往,不仅让人们只知“者别”,而不知“只儿豁阿歹”,就连他自己差不多也忘记了自己的原名。   赵诚这么说,只是变相地夸赞者别的箭法而已。   “不敢、不敢,伟大的长生天通晓世间万事,怎么会错呢?”者别连忙摆手,对于长生天,蒙古人都无比的崇拜,赵诚这么说,让他心花怒放,一点也没意识到对方在拍自己马屁而已,“我的箭法只不过是出众一些而已,这个……长生天……也这么说?”   “那是自然!”赵诚拍着胸脯说道,装腔作势地说道,“不过将军也不要灰心,世人只知将军的箭法天下第一,那个叫只儿豁阿歹的,我想也不过如此,要不然我怎从未听牧民们说起过呢?”   “不儿罕,你的名字我倒早有耳闻,只是无缘相见。”者别听了高兴,从卫士手中取来一把铁弓,“这把铁弓跟随我多年,你既然要练习箭法,就赠送与你!”   赵诚接过铁弓,细细地打量一番,那通体黝黑的铁弓,散发着丝丝凉意,那也许是慑人的力量。他试了试弓弦,使出吃奶的力气,竟然拉不动半分,憋的脸通红。者别和他的侍卫们俱都哈哈大笑。   “真是把好弓,只有不凡的人才拉的动。那就多谢将军了!”赵诚笑嘻嘻地说道,像是为自己找台阶下,根本就没有不好意思,“光有好的弓还是不行,听说要成为一个好箭手,还要有好的方法,者别将军,您说是吧?”   “那是自然,万事都要有方法,我使箭数十年,也才有一些心得体会。”者别道。   “既然如此,将军不如赐教在下一二?”赵诚道,“我听人言,将军胸怀有如腾汲思海①一样宽广,腾汲思海我没见过,想来一定是宽广无比!”   这下,者别才回过神来,原来弄了半天,赵诚一直在给自己下套,还将自己心爱的铁弓给骗了去,他不由得重新打量了赵诚一番。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屈出律,一代枭雄,竟也能让你轻易骗过!”者别道。   “哪里、哪里,将军多虑了,我是诚心向将军讨教一二,如果将军不屑于将在下一二,那就算了吧!”赵诚道。   者别见他的意思是自己气量太小,没给气背过去,可是这个少年他又不好处罚,只得道:   “指点一二倒没有什么问题,但要习得一身好箭法,还是要苦练才行!”者别道,“最起码要练上十年,拉断一百根弦才行!”   他想吓退赵诚,可是赵诚却道:“这个倒无妨,只要你将这练箭身法和诀窍告诉与我,练不练全在于我,我若觉得太难太苦了,不练不就行了?”   “你……”者别终于愤怒到了极点。   ※※※   注①:【腾汲思海】即今贝加尔湖。蒙古人起初没见过大海,称湖为“海”、“海子”,概言其大其广。另,关于铁木真之“成吉思”的由来,一说就是来自于此湖的名称,其他外国学者的说法比较牵强;还有南宋同时代人赵珙著的《蒙鞑备略》,认为是“天赐”之意,此作者曾代表南宋朝廷出使中原,见过木华黎。 第十五章 管家与少年(一)   者别和他的军队休整了三天,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并带走了屈出律的头颅。   苍茫的大地,五千名蒙古士兵呼啸而过,长长的行军队伍一直延伸到草原的尽头,那军旗猎猎,划过一片天空,向着阿勒坛山进发,奔向那刚屈服于蒙古人的新土地,继续征讨残余的抵抗者,继续杀戮与征服的主旋律。   赵诚骑在一匹骏马之上,目送着者别的军队离开。看着大军在天边留下的一道残影,他的思绪却在飞翔。他有时候觉得草原无比辽阔,一人一马无比的渺小,不可预知的前途将吞噬掉任何小觑它的人;有时候,他又觉得这个天地实在太小,阿勒坛山将他紧紧地包围,让他的视线局限在鸟笼之中一般,他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还太弱小,自以为看穿世间万物,但是也知道自己还无法去应付太多的未来,一个不怀好意的壮汉都可以要了自己的性命。他对自己的未来不抱太多的幻想,也许老死与此,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与此同时,他当然心有不甘,他曾设想一下骑着骏马越过草原、高山与沙漠,回到自己心中的家园,可是等自己成功地达到,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在这个世界上,他无父无母了无牵挂,忽图勒一家虽待自己很不错,他也很感激,但是他知道自己无法因为这个就忘记自己的身份。   这是长生天的安排!赵诚心中这么想,蒙古人崇拜天、地、日、月和山川,用长生天来解释世上的诸多安排,他当然不是一个有神论者,但是他无法去用一个科学的理论去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这又或许是一场可跨越时空的梦,让自己与历史做一次亲密接触,他希望自己从梦中快快醒来。   他本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一个正要成为某二流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他只不过报名参加一个草原旅行团而已,竟不知为何穿越时空来到这充斥着杀戮的时代。至于他想学习历史,并非是因为他喜欢历史,只是因为他自认为能耐得住性子抱着大部头看上一整天。   “这也许真的是长生天的旨意吧?”赵诚这么宿命地想。   那位被自己救下来的商人早已经恢复过来,只是赵诚这几日忙于和者别“探讨”箭法,没空搭理他。他的箭法没看出有什么提高,理论知识倒是能说上一整天,说简单也没错,就一个“勤”字。   “你是契丹人?”赵诚问跪在自己面前表示感谢的商人道。这位商人其实年纪也不大,今年25岁,却有10年商人生涯。   “是的,小人名叫耶律文山!”这位自称姓耶律的年青人道。他身材倒是不高,却有一双颇为亮堂的眼睛,闪烁着精明,这倒是颇和他商人的身份。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哦?你还是耶律阿保机的后裔,真是失敬啊!”赵诚感到很意外,笑着道,“起来说话吧!”。   这位耶律文山的内心,却是更为吃惊,在这蒙古人的地盘,能让他看到一位汉人少年,本身并不吃惊,因为他曾看到无数的汉人奴隶在蒙古的地界出现——他们都是蒙古人从西夏与金国虏掠而来的人口。只是这两日,他从照顾他的蒙古人那里,了解到这位汉人少年的身份后,大吃了一惊。   “恩人说笑了,我虽也算是大辽国皇族的后裔,但是我辈却只当自己是喀喇契丹人,故国已亡百年,今喀喇契丹也行将就木,有愧于列祖列宗!”耶律文山道。   “我只不过是偶尔出现在蒙古的汉人罢了,听你这名字,应当是有‘文山文海’之意,却没想到你却是做起了买卖!”赵诚道,“据我所知,耶律家都爱读汉书?”   “说来惭愧,我祖辈本是皇族偏支,但传至我祖父时,家世已势微,不得不学这谋生的手段。在下幼时也曾读过四书五经,心中不喜,故少年时就行走于大漠、戈壁与西方诸国,这生意倒也过得去!”耶律文山道。   “说说看,你都做些什么生意?”赵诚饶有兴趣地问道。   “做生意,首要的一点要奇货可居,正所谓物以稀为贵,西方的胡椒、珠宝与玻璃,和田的玉石,西夏的大黄、五凉驼,高丽的人参,蒙古的珍贵皮毛,都是抢手货。如今天下争战连连,商路阻隔,最难弄到手的是宋国的青白瓷、茶叶和丝绸。只要掌握货源,有了上家和贩卖之地,互通有无,就稳赚不赔。第二,为了保证生意往来通畅,还得熟悉各地的官方关卡的门道,得有当地官方的关照,否则的话,就要血本无归,这叫买路钱,得找到门路。第三,做生意,还要做交朋友,结交生意场的朋友,互通消息,哪里的货好,哪里的人出得起价钱,共结商队以抗风险,自可行走天下……”那耶律文山说起生意经,滔滔不绝。   赵诚不得不打断他的慷慨陈辞。   “说说看,你是怎么落的如今这下场?”赵诚插话道。   “一言难尽呐!在下本来是跟着商队,从蒙古收购了一批上等的皮毛,没想到走到阿勒坛山山口,遇到了一伙强盗,幸亏我机警,方才逃得一条小命,那屈出律是我契丹人的死敌,要不是他,我契丹不至于亡国!”   “那也不见的,即使那屈出律没有篡了你们皇帝的大位,蒙古人早晚……”赵诚忽然觉得没必要跟这个亡国之人说这个。   “恩人说的是啊!”耶律文山很显然理解这位汉人少年没有说出口的话,“我耶律文山是知恩必报之人,今捡回这条命,全拜恩人所赐。请恩人尽管提出要求,我耶律文山一定答应。”   赵诚抬着头看着帐顶,他起初并没有让人家报恩的念头,只是这人主动提出来了,倒是让他觉得很有趣,至少,不让自己显得太无聊。只是他一时半会,他找不到自己虽要什么。   耶律文山见对方半天没反应,看着赵诚那挂着盈盈笑意的脸,以为对方一定会提出什么太高的要求,心中忐忑不安。   “这个好说!”赵诚道,“你既然东西往来,定然熟悉西域及西夏、金、宋诸国诸族之风土人情了?”   “是的,我从小习汉字,会说中原官话,然世居喀喇契丹,行走诸国,家母又是畏兀儿人,自然也懂波斯语、突厥语、畏兀儿语、大食语,还有这蒙古语。”   “啊?”赵诚大笑,像捡着了宝似的,“这么说,你还是一个国际性人才喽?”   什么是国际性人才?耶律文山没听说过,不过这意思他倒是明白。   “恩人难道要我教习此类外族之语?”耶律文山本来以为对方会提出其它的一些金钱之类的报酬,没想到却是提这个。   “那是当然!”   “可是,要学这些倒是不难,恩人若是也行走于西方诸国,自然会触类旁通。在下驽钝,恐有负大恩!”耶律文山嗫嚅地说道,“可是我想恩人恐怕无法离开此处,要是您学不会,我岂不……”   “佛语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土。我救了你一条命,让你做我的仆人,难道不行?”赵诚对耶律文山怀疑自己的智慧,极为不满。   耶律文山本来以为自己好歹还能当回西席,这下成了仆人,心有不甘地问道:“不知要在下做几年?”   “二十年!”赵诚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句话将耶律文山吓的坐在地上,他大惊失色:   “二十年太久了,五年吧?”   “那就十九年吧?”   “还是太多!再减一些?”耶律文山不改商人本色,讨价还价。   “十八年?”   “不行!”   “你这是欺负我年幼,我要是杀了你,恐怕也没人为你报仇。”赵诚佯装恼怒道。   “那就十年吧?不能再多了!”   “成交!”赵诚大喜,瞅着耶律文山那愁眉苦脸的样子,笑着道,“别这个表情,你是我第一个仆人,应该感到无限的光荣!”   “是的,主人!我很光荣!”耶律文山有气无力地说道。   “为了公平起见,保证双方的利益,咱们签个契约,以免双方反悔!”赵诚自顾自地说道,“至少得规定上个一百零八条,越细越好。”   “那太多了吧?”耶律文山看着赵诚那很无害的笑脸道。   “简单点的当然也有,只有两条!”赵诚想了想道,“想知道有哪两条吗?”   “只有两条?那太好了,小人洗耳恭听!”耶律文山很快进入了自己仆人的角色。   “第一,凡是我所说的都是真理,都要始终不渝地遵循;第二,凡是我做出的决定和指示,都要始终不渝的执行,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简而言这,就是‘两个凡是’!”赵诚道。   “啊?”耶律文山傻眼了,“这两条可真够高的啊,简直可以包罗天下!”   “妈的,跑到古代来学外语,这叫什么事啊?”赵诚心中却在暗骂。 第十六章 管家与少年(二)   知道作为一名优秀的管家,需要什么要的素质吗?   啥叫素质?素质就是资质,你耶律文山在这里一站,人家就知道你是管家,而不是来串门的。   首要的一条,你要无限地服从于我,我的话就是圣旨,就是我说梦话,你也当成金口玉言。有条件要执行,没有条件的,也要创造条件去执行。   第二,要有高超的专业能力?啥叫专业能力?就好比科举考秀才考进士,要寒窗苦读方能龙门一跃,你们走南闯北,这察颜观色的本领是基本的要求,不是一般人就当得了管家的。所以你要对自己的职业感到无限的光荣,要满怀热情投身到这个伟大职业当中去。这待人接物要长袖善舞,来捣蛋的,要想法让他心平气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来送礼的,不仅要赚了他的礼金,还要让他心甘情愿地送出;要是来了我不想见之人,比如不速之客,要措辞适当,而不失礼数。至于来找晦气的,要有挨骂之思想准备,佛曰: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第三,作为一位管家,要时刻想主人之所想,急主人之所急。我要是饿了,你要马上送吃的;我渴了,你端茶;我累了,你递枕头;我自杀,你递……嗯,算了,这个目前是不可能滴!总之,我能想到的,你要想到,我没想到的,你更要想到!   第四,要时刻保持绅士风度。啥叫绅士风度?就是每时每刻面带微笑,骂不还嘴,打不还手,自称以德服人,以理治人。彬彬有礼,让人一看就有气度有身份有学识有教养的“四有”之人,你的形象就是我的形象。上得了厅堂,下得了马厩,能里能外。   ……   “主人,您列出来的这一百零八条,小人好像一条也不够格,这还能叫管家吗?”耶律文山愣了半天,小心地问道。   “没错啊,列出这些条例,就是要你时刻以高标准要求自己。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嘛!”赵诚道,“另外,别自称什么‘小人’,你要是小人,那我就是大人了吗?别在我面前刮了胡子装嫩!”   “是,主人!”耶律文山已经石化了。   赵诚将自己列在羊皮上的合同,扔给耶律文山,道:“在这个上面签上你的大名,就当是你十年的卖身契!”   耶律文山接过那张被赵诚称为卖身契的羊皮,上瞅下瞅,瞅的是眼花缭乱。   “主人,你这上面写的是字吗?虽然多半能识,我怎么看都像是缺笔少画,并且从左往右书写,还有这么多古怪的记号?”耶律文山很疑惑道。   赵诚大汗,斥责道:“你不是说自己熟读四书五经,连汉字都不识了吗?”   “主人,我幼时读过圣人书不假,可是您确认您真的会写字吗?”耶律文山置疑道。   “你看,你第一天当我的管家,就置疑我这个主人的学问!该掌嘴!”赵诚道,“这个嘛,你就当是我自己发明的,从左到右书写,是不是更方便一些?至于这记号,也是我一大发明,乃句读段句之用。”   “这些真的是主人您的发明?”耶律文山试探地问道,“这些字似取源于汉字,我听说主人自幼便居于此地,难道您真是无师自通?”   “可以这么理解!”赵诚笑着道。   其实赵诚完全没有必要非要让耶律文山当自己的管家,添了一张吃饭的嘴不说,这耶律文山的厨艺实在太差,赵诚这个主子不得不亲自动手。他纯粹是十分无聊罢了,能有一个“外国人”跟他聊聊域外的风土人情兼外语,也是十分不错的。也许他某一天厌倦了,谁不定就打发耶律文山走路。   这耶律文山为人还算是知恩图报,是个守信的人。只是赵诚时不时嘴里蹦出的疑问,让他不得不对赵诚重新认识了一番。   “你既然姓耶律,你给我讲讲那萧燕燕跟耶律隆运的那段秘闻,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私情?”赵诚某一天突然问道。   “这……”耶律文山正在啃着羊腿,听了这话差点没噎死。   这耶律隆运是个汉人,本名叫韩德让,萧燕燕是辽景宗的皇后,传说中萧燕燕本来是许配给韩德让的。在辽景宗病死后,萧燕燕大权在握,对韩德让旧情复燃,辽朝设南北两院,北院处理契丹等游牧民族事务,南院处理汉族事务,身兼两院枢密使的,只有这韩德让一人,并且还拜他为大丞相,总理朝政。韩德让也没让这位萧太后失望,使辽朝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别藏头露尾了,说来听听,解解闷!”赵诚打趣道。   “就为解闷?祖先的事情,至今二百余年,我怎么能知道?”耶律文山叫屈道,“那是宋人污蔑,萧太后是萧太后,韩德让是韩德让,哪有那么多奸情?”   “这个暂且放过。那你跟我讲讲萧观音跟赵唯一的事情?这个你总应该有所耳闻吧?”赵诚却不放过他,这是辽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十香词”案。   “你……”耶律文山有些无语了,反驳道,“主人为何不问问我契丹如何夺走了燕云十六州呢?别忘了你也是汉人,那韩德让、赵唯一也是汉人!”   耶律文山被赵诚气晕了,有些口不择言,虽然那些古人跟他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可毕竟他也是姓耶律的,所以他借这个挖苦一下自己的主子。   “管家,不要生气嘛,所谓隐秘之事,唯一的好处就是能让你我这样闲着没事的人,多了些谈资。要是没那个诽闻,这个赵唯一恐怕你我都不知道这是何许人也!”赵诚却没在意,自顾自地说道。   “主人,我怀疑你是否真的只有13岁?”耶律文山下意识地瞥了一下赵诚的下身,“你若是真的感兴趣,也得等几年再说不迟。到时候,在下保证给你聘几个西域的美女,只要你有钱,要多少有多少!”   “看来你适合换个活计。”赵诚道,他的脸上根本就没有改变一下颜色,“只可惜在这里真是埋没了你的大才。”   “什么活计?”耶律文山奇道。   “龟公,或者太监的活计,你也挺适合的!”赵诚大笑。耶律文山被赵诚的玩笑话给弄成了大红脸,那是给气的。   “以德服人,我不跟你计较!”耶律文山像是自语道,专心致志地对付手中的羊腿,对赵诚的厨艺水平,他倒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过了半晌,耶律文山才道:“主人,这大辽国一二百年前的逸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天下的事情,我都知道一些!”赵诚高深莫测的话,让他摸不着头脑。耶律文山发现赵诚说这话时,眼神中有些惆怅若失的意思,旋尔他又听到赵诚淡淡地说道:   “你比我幸运,至少你还有一个出身,尽管无论是大辽国,还是喀喇契丹,那都是你的国家。而我,生在蒙古,长在蒙古,何处才是我家乡?”   “主人,你既然是汉人,那宋国就是你的国家。”耶律文山却反过安慰他。   “宋国?也许是吧!”赵诚道。如果从文化上讲,他当然可以划为宋人,可是他知道他应该是地道的北方人,可那是金国的地盘。   “主人,你就从未想过到宋国去?”耶律文山试探地问道。   “这天下大乱,何处没有兵灾?即使躲过乱兵,翻越千山万水,到达宋国,那又如何?”赵诚道,“要说宋国,我倒是十分想去看看,这恐怕是我毕生的心愿吧?”   耶律文山感到很奇怪,因为赵诚的话让他有老气横秋之感。   “我耶律文山经商十余年,虽也经常转卖产自宋国的瓷器和丝绸,但因为隔着西夏与金国,还从未去过宋国,听说那里颇富庶,西域诸国也众所周知。只是听说宋人文恬武嬉,军威倒是极弱,如今蒙古人兵盛,且全民皆兵,又上下同心,西夏与金国灭国不远,早晚也会南下攻打宋国的。”耶律文山小声地说道。   “你对时局倒是看的挺清楚的!”赵诚转头笑了笑道。   “所谓旁观者清嘛。我们商人从不嫌生意太大,也从来就没有一位君王嫌自己的疆土太大!”耶律文山道,“书上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嘛。”   “这话你也信?你耶律文山走东闯西,应该知道这天下何其广也,如果真有人想让凡是太阳普照得到的地方,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赵诚轻笑道,“最初说这话的人,自以往天下就那么点大,九州就是天下了。殊不知,这天下实在大的很,胃口太大,那要撑死的!”   “汉人皇帝这么想,可是马背上的国家可不这么想。”耶律文山却道,“这蒙古人比史上之匈奴还要强大百倍,眼下他们正四处征战,恐怕只有天涯海角才是他们的尽头。”   “这些事情不是你我应该关心的。”赵诚淡淡地说道。 第十七章 管家与少年(三)   话说,美丽的阿阑豁阿夫人在丈夫死后,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在家里睡觉,一线光亮从毡帐的烟孔上射了进来,射入她的腰里。这个情况使她感到惊奇,她惊吓得不得了,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此事。过了一些时日,她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   当她分娩临近时,她的兄弟们和丈夫的族人们聚在一起说道:一个没有了丈夫的妇人私下勾引男子怀了孕,这怎么行呢?   阿阑豁阿回答说:我没有了丈夫却有了孩子,你们的怀疑表面上看是对的,但是毫无疑问,我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羞耻的事呢?我每夜都梦见一个红发蓝眼的人慢慢地向我走近,然后又悄悄地转了回去。我看得真,你们对我的怀疑是不对的,我所生的这些儿子,都不是凡夫俗子,长大了都会成为万民的君主和汗,到那时,你们和其他哈剌出(即不属于成吉思汗氏族的部落或人、部落成员)部落才会明了我这是怎么回事。   从那以后,才有了孛儿只斤氏这个高贵的姓氏,无论是孛儿只斤,还是泰亦赤乌惕,及至兀鲁兀惕、忙忽亦惕、别速惕、札只拉惕、巴鲁剌思、巴阿邻、朵尔边、撒勒只兀惕和哈塔斤等等皆是出于阿兰豁阿门下的尼伦氏(尼伦:蒙语意为光明之子,圣洁之子),是神人的后裔。而阿阑豁阿成了我们蒙古的圣女,她养育了成吉思汗的伟大的祖先。   ……   忽图勒老人没事的时候,喜欢给小孩子们讲蒙古人的历史传说故事。每当这个时候,赵诚总是不怀好意地打断他的故事会,哈哈大笑:   “忽图勒爷爷,你给大家讲讲那个名叫小马阿里黑的仆人是怎么回事!”   赵诚感兴趣的却是另一个“非官方”版本。据说,死了丈夫,寡居之身的阿兰豁阿居然又一而再、再而三的结下珠胎,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而这位夫人家中只有一个男性仆人。这不能不让人怀疑,因为在草原民族中,兄死弟及,一个女人在丈夫死后是无法单独生存下去的,投靠另一个男人甚至仆人,也是太平常不过了。   不过这位夫人很不简单,她不单利用“感天上神光而受孕”的神奇说法,保全了自己的名誉,并且通过五支箭杆来教育兄弟团结①,还一举让自己成了圣女,让后人膜拜不已。   每当赵诚将这段非公开的质疑提出来之时,忽图勒老人总是气的胡子直抖。   “你……你!岂可听那些用心险恶之人如此乱讲,圣女岂能编排!”忽图勒跺了跺脚,扔下众小孩扬长而去。从血统上讲,他并非蒙古种人,然而赵诚的这个“险恶用心”实在是容易教坏小孩子。   “忽图勒爷爷,我只是有点疑惑而已!”赵诚在后面喊道,转头朝耶律文山问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何况蒙古本来无书。耶律文山,你说对吧?”   耶律文山看着好笑:“主人说的是,不过,主人啊,这种事情,您似乎不应该这么关心吧?”   他现在怀疑这少年似乎走上了邪路,专门对那些绯闻感兴趣。   “此言差矣!我这是尊重历史,以讹传讹,将黑的说成白的,或者将白的说成黑的,那就不好了吧?”   “是、是,主人高见!”耶律文山干笑。   “耶律文山啊,我今天终于发现了一个很有意义的事。看来这事非我莫属了!”赵诚一抚额头,像是想到什么大事一样。   “什么事啊?”   “我准备写一本书,就写这蒙古人的历史书,你说这人生苦短,何其短暂,咱又当不了将军或者大官,当个史家,也算是不枉活这一辈子。”   耶律文山大汗,嘴角的肌肉不得不往上扭,根本就没把赵诚这话这回事。   “咱也不想写成史记那样的,就写成史记第二什么的。写一个通俗一点的书,将来这蒙古人要是坐拥天下,还记得咱这一点好处,说不定给我立一个传什么的,好歹在史书上也会留下一个名。你说,我这是不是汉奸啊?”赵诚自我感觉良好。   “主人要是给蒙古人写书,那是蒙古人的福份!”耶律文山面无表情地说道。   “瞧你这表情,似乎不相信我的文笔?或者不屑一顾?”赵诚很不高兴,“蒙古人不识字,我要是写了,文笔再差,最起码这第一的名头是跑不掉的。”   “在下没读过史书,不过我知道这史书总是由新朝给上一朝写的,你要是写蒙古史,不怕蒙古人说你不怀好意吗?”耶律文山觉得有必要打击一下他这付嘴脸。   “嗯?这倒也是!”赵诚点头称是。   “不过,您要是写了,我保准没人能看得明白!”耶律文山又道,“您那所谓汉字,过于深奥!”   “你这是夸我,还是在贬我?”赵诚佯怒道,“知道吗?那是天书,凡夫俗子哪能看得明白?”   “您说得对,是天书!”耶律文山点头附和,转而却道,“你要是写了,你如何写自己呢?”   赵诚哑然。   耶律文山这个管家,其实算得上是吃白饭的,平日里啥事都没有,因为赵诚没有“家”,又何来“管家”。赵诚天天跟着耶律文山学习波斯语和突厥语,这两种都是西域诸国的通用性语言,倒是学的不亦乐乎。   “管家呐,要是咱不得不外出讨生活,做个通译倒是个不错的选择。”赵诚道,“要不咱们主仆二人合伙做生意,我有黄金大约二十两,大宛种骏马二百,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了,你准备出多少?”。   “主人天资聪慧,当个通译,那是大材小用了。至于这做生意嘛?主人说笑了,我看主人似乎还不想离开这里。”耶律文山道。   “我曾想离开这里,并且也那样做过。前年夏天的时候,我曾越过阿勒坛山,可是我很快又回来了。”赵诚道。   “主人为什么会回来?”耶律文山惊讶地问道。   “当我历经千辛万苦,翻越阿勒坛山之后,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沙漠,我发现在沙漠面前,我是如此的弱小和不堪一击。我忽然失去了穿越沙漠的勇气与希望,因为到了那里我才明白,我原来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所以我就回来了。”赵诚叹道,“很可笑是吧?”   “不,主人。那阿勒坛山不比沙漠更容易穿越,道路险阻,野兽与毒蛇纵横,即使是成年之人也不敢只身一人翻越,你能以十一岁之龄翻越那座雄山,恐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耶律文山赞叹道。   “管家不用这么恭维我,其实我是跟着一个花剌子模商队过阿勒坛山的,只是在深山中死了好几个人。”   “莫非也是如我一样遇到了盗匪?”耶律文山道。   “不,是我亲手杀的。他们见我幼小,又是汉人,横生歹意,想虏我为奴隶,我佯装顺从,等过了阿勒坛山,我便乘其不备杀了他们,可笑的是,他们还在做着美梦。”赵诚笑了笑,只是这脸上的笑意让耶律文山不寒而栗,“即使是最温顺的羊羔,为了活下去,也要反抗。所以,前几日我杀了那屈出律,看到一代君王的尸首吊在树下,我并不感到害怕。”   “杀人的感觉不太好过吧?”耶律文山轻轻地颤声问道,他很难想象一个少年手刃他人时,是个怎样的心态。   “那是自然。可是我却不后悔,那些商人也许也算得上是买卖公平之人,在任何一个地方也许也算得上是个好商人,但是我要活下去,就只能杀了他们,当他们恶念一生,就容不得别人也用恶意施加于其身。你说我做的对吗?”赵诚问道。   “这天底下的道理,有时很明白很浅显易懂,却又让人雾里看花。对于我们这些小人物来说,生存之道就是,谁能活下去,才是好道理,人们只会用羡慕的眼光看那些衣着光鲜,不管那些人的钱财是从何处来的。这天底下的君王,哪个不是杀人如麻之辈,在这草原上更是如此。”耶律文山说了一段很有哲理的话,这让赵诚刮目相看。   “那蒙古圣女阿阑豁阿也是一个道理,若这成吉思汗没能一统大漠,反为他族所灭,恐怕她那借光生子的神奇故事,跟你们大辽国的‘十香词’一样成为人们的谈资罢了,人们只是想从中查证有什么奸情,所谓借神光受孕生子,只是骗人的把戏而已,甚至要是没有文字来记载,要是万一亡族灭种,别人压根就不会知道。历史从来都是后人所写,就看你有没有足够强大,因为铁木真的武功,给了蒙古人足够的荣耀与牛羊,所以人们只会记住其中可以看作是长生天旨意的东西,如果他也是屈出律之流,事情就不会是这样的了。”赵诚道,“只要你足够强大,你就是长生天。”   “主人这话虽是至理,但还是少说为妙!”耶律文山紧张地瞅了瞅四周,“这里还是蒙古人的地盘。”   “你这个管家倒是挺为我着想的。所以还是那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我目前的生存之道。”赵诚看着耶律文山小心翼翼的样子,颇觉好笑,“知道我这个汉人为什么在这里活的还这么有滋有味吗?”   “听牧民说,您身上也颇有神迹出现。”耶律文山道。   “你信吗?”赵诚反问道。   “这个……”   “老实话,有时我自己都这么认为的。”赵诚叹道,“要不然,我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出现?”   ※※※   注①:阿兰豁阿曾对自己的五个儿子说:“你们五个孩子都是我一个肚皮里生出来的,就像五枝箭杆一样。如果是孤立的一枝箭杆,无论是哪一枝,无论是任何人,都很容易折断。如果你们同心一体,互相合作,就像那一捆箭杆一样,任谁都不能把你们怎么样!”   俺觉得,从现代管理学上来讲,这就是一个关于团队精神的事例,有许多团队培训课程中都有类似的故事。 第十八章 管家与少年(四)   耶律文山对自己的这个少年主人,不得不表示好奇。   首先,这个少年主人表现出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符的东西。他每天都很有规律,也很节制,当牧民们清晨走出毡帐之时,这个少年已经跑了一圈回来。至于他每天清晨为什么这么喜欢奔跑,赵诚有自己的解释:生命在于运动。他会提着两个水桶去河边提水,以练体力,会在地上进行许多奇怪的举动,牧民们早就见怪不怪了。然后上午会练上一个时辰的马术,下午又会练上一个时辰的箭法,据说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以前他根本就不喜欢骑马,因为他曾说过一句让所有蒙古人郁闷的话:小孩骑马不好,正在长身体,在马背上呆的时间太长,容易长成一对罗圈腿。   其次,他的言谈举止,看不出他是一个少年。耶律文山跟他几次长谈之后,起初只是当他少年老成,可是后来就不再将他看作一个少年,而是将他看作是一位成年人,甚至是一个很博学之人。当然,如果有利,他却也不介意装嫩。   再次,他很聪明,每一天总会有一些令耶律文山感到意外的东西。耶律文山在教授他西域各国文字风俗之时,他总是忽然冒出一些评述之语,让耶律文山怀疑他以前去过西域诸国。耶律文山甚至发现赵诚有时客串一下裁缝,为自己缝制衣物,或者客串一下郎中,将人和家畜一起治,耶律文山怀疑他难道不怕弄死人?至于要有一个多人参加的宴会,大厨非赵诚莫属了。   另外让他惊奇的是,赵诚拥有一个颇为可观的图书馆,这在蒙古绝对是一个很稀奇的事情。这是赵诚数年以来用自己打猎的成果,并用很有诱惑力的价格跟走南闯北的商人们换来的,就是印刷的质量太差,而且过半是手抄本,错误之处也很多。他以前的箭法不好,但是他会挖空心思地布置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陷阱,以至于他打猎的地方,没人敢轻易涉足。   还有,他从未发现这赵诚跟普通蒙古少年那般爱玩耍,尽管蒙古小孩们更愿意找他玩。更多的时候,他发现赵诚坐在草地上发呆,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主人为何独自坐在此处,为何不去玩耍一番?”耶律文山某一天又看到赵诚正躺在干柴垛上装深沉,看夕阳西下。   “玩耍?”赵诚歪着头,扫了他的一眼很不屑地说道,“我这是在思考!”   “主人不如说出来,我耶律文山也一起参详一二?”耶律文山道。   “我在思考一些根本性的问题。比如一个国家如何兴旺发达,又是如何衰落和灭亡的,还有,这天上为什么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能有一个汗或者皇帝?有两个太阳多好?还可以轮流普照大地,又不累,冬天两个太阳一起照,那该多好?还有,人为什么必须要吃饭睡觉?你有何高见?”赵诚开玩笑道。   “这些大问题,就由您们聪明人研究吧,我只明白一些浅显的事情。”耶律文山讨了个没趣。   “行,那我就考究你一个比较简单的。”赵诚笑着道,“逆子曾写过一篇文章,说两小儿辩日……”   “逆子?”耶律文山满脸疑问。   “噢,是列子!”赵诚大汗,“不管了,反正是那么一个跟孔老二差不多相差几十年的人物。”   “孔老二?”耶律文山这下就更是郁闷了。   “连他老人家都不知道啊?你还好意思自称家学渊源呢?就是一个叫孔丘的老家伙,张口闭口子曰子曰的家伙。”赵诚不管耶律文山那想哭的表情,“孔老二,哦不,孔丘到东方去游学,途中看见两个小孩在争论。他恐怕是闲着没事,询问他俩争论的原因。一个小孩说,我认为太阳刚出来时距离人近,而正午时距离人远。另一个小孩却认为太阳刚出来时离人远,而正午时离人近。前一个小孩说,太阳刚出来时大得像车上的篷盖,等到正午时就像个盘盂,这不是远处的小而近处的大吗?而另一方则说,太阳刚出来时清凉,等到正午时就热得像把手伸进热水里一样,这不是近的时候热而远的时候凉吗?耶律文山,你自称见多识,那你告诉我谁说的对?”   耶律文山连忙直摇头,很谦虚地表示自己无法回答。   “那我再换一个更浅显的问题。”赵诚又问道,“在十分平坦空旷的草原上,一个骑马的人从远处向你跑过来,你是先看到人,还是先看到马?”   “当然是先看到人了!”耶律文山想都没想道,“那大海上的行船也一样,先看到桅杆,后看到船身!”   “哦,你都会举一反三了!”赵诚给了他个赞赏的眼神,“那你有没有想过,这又是为什么?”   “本来就是如此嘛,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正如人饿了要吃饭一般!”耶律文山道,但却也无法解释这些事实,“主人您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嘛?”   “经过本公子长达一辈子的艰苦研究,和大量的思考,揪断了无数根头发,并度过了无数个不眼之夜之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可以载入史册的伟大结论!”   “一辈子?你才多在啊?”耶律文山差点笑出声来,很配合地问道,“那么主人得出一个什么结论?我洗耳恭听!”   “我们天地万物生灵,原来都住在一个球体之上。”赵诚肯定地说道,“也就是说,这地并不是平的,而是一个曲面,故而大海行舟,只能先看到桅杆,后看到船身,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哈哈……笑死我了……”耶律文山终于忍不住,笑的前仰后翻,最后抱着肚子蹲在地上。   “你笑吧,只要别笑死为好,否则我就亏大了!”赵诚自顾自地说道,“世间处处皆学问,跟你这外行,谈什么天文地理?”   “主人这结论实在是匪夷所思,我不敢苟同!”耶律文山道,“我们主仆二人要是住在这球体之上,那另一面的人岂不是倒立行走?”   “那么咱再换一个话题!”赵诚道,“你说一个人睡觉时,是向右侧着身子睡好,还是向左侧着身子睡好?”   “这有何分别吗?”耶律文山不解地问道,“都一样吧!”   “这就不明白了吧,人又是侧着睡,那么脊柱就是放松,四肢就容易放在最舒服的位置上,睡的就更香。至于,为什么要向右侧着睡,那是因为我们人的心脏在偏左的位置,右侧睡时……”   赵诚侃侃而谈,耶律文山听的是目瞪口呆,听上去看还真像那么一回事,似乎有些符合医理之道。   “这个解释倒也有几份道理。”耶律文山这次真是受教了,赵诚说了半天,他当然要有所示表示一下,否则身为管家兼跟班,有些失职了。   “管家,还是那句话,世间处处皆学问。吾知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有道是,书山有路……”   “是、是,在下受教了,要是有下辈子,一定寒窗苦读!”耶律文山连忙打断赵诚的唠叨。   他觉得很有必要再一次审视赵诚一番,惊世骇俗也是这个少年的另一个特点吧?或者可以看作这个少年有点疯癫? 第十九章 少年的烦恼(一)   赵诚正有滋有味地和自己的管家耶律文山闲扯,那头,曲律兄弟正大呼小叫地让他过去:   “不儿罕,快过来,我们在赛马!”   赵诚中断和耶律文山的谈话,从柴垛上跳下来,慢腾腾地来到一群蒙古少年当中。   “曲律,这次是谁在赛马?”赵诚问道。   “莫日根跟合必赤两人赛马。你送给莫日根一匹好马,莫日根喜欢地不得了,就差晚上没跟马一起睡觉了!”曲律道。   “不就一匹马吗?我猜一定是他在合必赤面前吹嘘那匹黑马如何如何地神奇,合必赤一定不服气,所以两人就来此处试一番。”赵诚撇了撇嘴道。   “不儿罕,你真猜对了,我哥哥的那匹大青马,也是我见到过最好的蒙古马。”说话的却是怀都,他跟合必赤是孪生兄弟。   “你见过的?”赵诚用很不屑的眼神打量了一番怀都,“你从出生到现在,就没离开过此地一百里,才见过几匹马,敢如此托大?”   “总之,我哥哥的那匹才是最好的!”怀都小脸紧绷,嘴里硬气得很。   “行、行,就算你们家那匹大青马是天底下最好的,行了吧?”赵诚不跟他计较。   “既然他们赛马,咱们也不光看热闹。不儿罕兄弟,反正咱们闲着也没事,咱们赌一赌如何?”怀都见赵诚鄙视自己,心里不服气。   “怀都,我看还是算了吧?跟不儿罕比,你就不怕又输?”曲律好心地提醒道。   “人家怀都是蒙古未来的勇士,注定会是成为大将军的,就像木华黎、者别、速不台那样的,怎么就一定会输?岂能跟你曲律一般计较!”赵诚不悦地瞪了曲律一眼,眼神一挑怀都道,“怀都,对吧?”   “赌就赌!”怀都可不知道什么是激将法,大脑一时发热,竟然无怨无悔。不过人家也没白给,却抢先道:“不儿罕,你既然要跟我赌,那我……我……就押莫日根的那匹黑马赢!”   这下,所有看热闹的少年都笑了,就连跟在赵诚身后的耶律文山也是颇觉好笑。那怀都却振振有词:“我乐意,我要押谁就押谁”   赵诚却笑着道:“那也行,我就押你那同一天出生的哥哥合必赤赢。就让合必赤跟莫日根从前面那条小河起跑,谁先跑到此处,谁就赢?就赌你身上的衣服,我若是输了,就将我身上这身衣服输给你。”   “行,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怀都道。   “说吧。”   “你得让我哥哥骑莫日根那匹黑马,我家的那匹大青马让莫日根骑,防止你跟莫日根串通一气,这要才公平!”怀都虽然对自己的那匹马赞不决口,那是面子问题,真的要比赛了,竟毫不犹豫地反水了。   “哈哈,你考虑得倒是挺周全,让我小瞧了你,就依你的条件!”赵诚仔细地打量了这位蒙古少年一番,“看来你是越来越聪明了,也不枉我往日对你们兄弟的教导,孺子可教也!”   “主人,那匹黑马是来自花剌子模的良马,是出自古大宛国故地的所在,古称大宛汗血宝马,虽然有浮夸之言,但此马腿长体健,马力不同凡响,虽然这长途行军并非就见得优于蒙古马,但要说这短途冲阵的能力,蒙古马是万万比不上的。你恐怕要输了,不如算了吧?”耶律文山很好心地提醒道。   “无妨!”赵诚浑不在意,“你要是很有信心,不妨押我输,我保证不会跟你计较。”   耶律文山却在心里嘀咕:我一个成年人,岂能跟你们这帮少年搅和在一起。   莫日根跟合必赤两人依言,交换了坐骑,然后来到绕过营地向北流去的那条小河边,做好赛马的准备,两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也不服谁。另一名少年充当发令人,只见手臂一挥,两日争先恐后地纵马驰骋,两匹马如雷驰电鸣般向赵诚等人扑了过来。   “快跑、快跑!合必赤!”大部份少年居然都站在赵诚的对立面,包括曲律。   “让不儿罕输一次,也是大家的共同心愿!”曲律对着耶律文山道,“这里人人都曾跟不儿罕打过赌,就是从未赢过一次。”   耶律文山还没得及拍一下赵诚的马屁,眨眼间,那两匹马已经到了眼前,那匹大青马竟是比那匹大宛马抢先抵达在众人面前一排小旗,领先半个马身的样子。这让所有人都感意外。   “怎么会输了呢?”耶律文山很不解。   “这没什么奇怪的啊?”赵诚笑得挺开心,“那河边离此处不过两百步,马匹刚开始起跑,就到了终点,那匹黑马的马力发挥不出来,想甩开大青马,也没那个机会,我怀疑要是有人跑得快一点,恐怕也能比马先到。还有一点,往日那合必赤总是在莫日根面前夸耀自己的那匹大青马是如何如何的厉害,都不让莫日根哪怕是摸一摸,这一下可让莫日根逮着机会,那还不往死里抽?第三,莫日根也许太喜欢我送给他的那匹汗血黑马,你看那马肚子都撑得鼓起来了,这还能跑得快?八分饱的马才跑得快!所以嘛,综上三点,大青马必赢。”   耶律文山目瞪口呆:“一场不起眼的赛马,你竟算计到了这么多,我倒是小看与你。”   “所以我说嘛,这世间处处皆学问。马喂的太饱,此谓天时不对,最起码得过一个时辰再比;赛跑的路程太短,此谓地利;而莫日根这报复之心,可谓是人和。天时、地利与人和我都占尽了,还会输?”赵诚又啰嗦了一大堆,伸出手好不容易够着耶律文山的肩膀,“跟本公子学着点,做我的管家,那是你的福份!”   “是、是,是我的福份!”耶律文山点头哈腰,心中恶寒。   “不儿罕,这次不算,我们重新比过!”那怀都哭丧着脸,一脸悔意。他肠子都悔青了,好不容易反水一次,却是输了比赛又丢了自家面子,他的哥哥合必赤气得“教训”了他这个背叛者一番。   “重新比过?哪有那么多好事,自古打仗输了,还有让对手放了重新打过?愿赌服输,这次你准备送给我什么?”赵诚当然不干了。   “输了便输了,你还想赖账?”莫日根对赵诚挤眉弄眼,冲着怀都道,“你们兄弟俩要是想赖账也行,给我们学学狗叫,那也行!”   众人大笑,合必赤和怀都兄弟俩脸胀得通好,只得作罢。   “不儿罕,以前不都是可以先欠着吗?”怀都涎着笑道,“这次也欠着吧?谁不知道不儿罕是最好说话?”   “去年夏天,你跟我摔跤,输了一对靴子;去年秋天,你跟我比赛跑,输了我一顶帽子;去年下第一场雪前,你跟我比力气,又输给我一件袍子;上上个月,你哥哥合必赤跟莫日根比箭法,你输给我一件袄衣;上个月,你不服气又跟我比扔髀石①,输给我一条裤子;今天你又输了!”赵诚掰着手指头,一笔又一笔地细算着帐,“不能再欠了,否则下次人人都找我赌,我哪有闲心情跟你们赌?”   合必赤见自己的弟弟这么不爽快,让他丢面子,斥责道:“怀都,不就是衣服吗?给他,回头我们多打打猎,换更多的衣服!”   “可是,我要是脱下来还给不儿罕,我……我就……”怀都吞吞吐吐地道。   “哈哈,怀都恐怕要光屁股了,大家擦亮眼睛快看呐!”莫日根唯恐天下不乱,乱嚷嚷道。   这下所有人都笑了,都准备瞧着一场好戏。赵诚见这怀都一脸窘态,故作大方道:   “怀都兄弟,我大人有大量,这次就算了,以后在我面前可不要托大,否则的话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就知道不儿罕好说话,你放心,以后你要我往东,我决不往西!”怀都立刻眉开眼笑地恭维道。   众少年见赵诚放过了怀都,都觉得没趣,不一会都散了去。   “主人真是聪明过人,这气量也是不小,假以时日,必将做出一番事业!”耶律文山很“体贴”地恭维道。   “嗯,跟一帮小孩打赌,真是胜之不武啊!”赵诚感慨道,“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耶律文山却在心里说,你不也是一个小孩?说这话让人笑掉大牙!然而他却不知赵诚乐观外表之下的烦恼。   ※※※   注①:【髀石】一种击兔用的器具,也是儿童玩具,可在冰上抛掷,视其远近定胜负。通常是用动物的骨骼灌入金属制成,比如铁木真幼年时就曾送给札木合一个铜灌的髀石,两人遂结为安答(结义弟兄),此人曾是札答兰部的首领,后与铁木真反目被杀。 第二十章 少年的烦恼(二)   在夏天到来的时候,赵诚发现自己又长高了不少,这让他感觉很是荒谬。就连耶律文山也明显感觉到这位少年主人在一天天地长大,只是,他发现自己的主人一个人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甚至屡次发现在深更半夜里,赵诚一个人坐在外面看着月色发呆。   在夏天第一场雷雨之后的第一个傍晚,营地里的那些长年在外的男人们都回来,他们都是从征战唐兀惕之后才回来暂时休养一段时间,他们同时带回来另一个消息,听说蒙古的大汗和他的将军们又开始酝酿着另一场更大的战争。   营地里立刻热闹起来,男人们一律都是大包小包,里面塞满了来自南方的光彩夺目的金银财宝,五彩的布匹,光滑柔软的丝绸,蒙古人难得一见的各种精巧的器皿。男人们钻进毡帐里,来不及洗洗满脸的尘色,就急不可耐地和自己的女人亲热。小孩子到处蹦达,相互炫耀着自己父亲从远方带来的礼物。有人围着柴火堆跳起舞,男人们边喝着马奶子酒,边谈着自己的“伟大功绩”。那红艳艳火光照亮所有蒙古人的笑脸,所有人都像是节日一般喜气洋洋。   赵诚坐在自己毡帐的前面,远离人群,静静地听着蒙古人的欢声笑语,这些欢声笑语在这个空旷的夜晚是那么刺耳,和那么地让他感到触目惊心。他此时此刻对自己的“客人”身份有了更深的认识,这提醒着他自己的内心归属。   与此同时,他隐约地听到在嘈杂的笑语声中,夹杂着一段又一段幽怨的哭泣声。当所有人都已经入眠的时候,那哭泣声却愈发幽怨和悲伤起来。那是蒙古士兵每次大掠而归带来的永远不变的另一个收获:营地里一夜之间多了十名寡妇。   耶律文山也静静地坐在赵诚的身边,似乎也有所意动:“蒙古人不过死了几个人,可是那唐兀惕人、女真人、契丹人,还有你们汉人死的何止百万,大人物们野心大了一点不要紧,却搭上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性命。只要在大多数战斗中,蒙古人能够获胜,他们就不会停止打仗,因为那样他们可以获得更多的东西,远比他们在这草原上逐水草而居得到的东西要多得多,沙漠以南的富庶之地已经迷花了蒙古人的眼睛。”   “管家,这里是蒙古人的地盘,你就不怕我去告密?”赵诚转头盯着这位发着牢骚的契丹人道,“听说你们契丹人中有不少人跟蒙古人是站在一起的哦?那个叫什么耶律留哥①的,也是你们耶律家的!”   “这……”耶律文山一时愣住了,嘴里却不屑,“我们世居虎思斡耳朵②的耶律家跟那些中原之地的耶律家,早就不再来往近百年。他们那些人是谁的大腿粗,就抱谁的大腿。那女真人强盛,他们就投降女真人,早就忘记了祖宗的勇猛。现在蒙古人强大了,他们就争先恐后地跟着蒙古人一起作战。要是哪天另一族强大了,天知道他们又会听说的话当谁的走狗?”   “可是,屈出律篡了你们家的皇位,也没见你们反抗,还不是当了顺民?”赵诚讥笑道,“就说你吧,堂堂皇族,想做个商人都不得,人家屈出律都逃命了,临了还抢了你一把,现在却成了我这个汉人的管家。”   “我们家的皇位?我可从没那个福份。这都怪我生不逢时,要是天佑皇帝耶律大石还在,或是后世的皇帝们能有天佑皇帝一半的文治武功,我喀喇契丹人岂能容屈出律那杀千刀的猖狂?”   “所谓时穷节乃现,危难见英雄。古往今来,经逢乱世,乱中取栗,也是常有的,现在天下诸国大乱,争战杀人如家常便饭,这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那耶律大石能从中原率小部转战万里到达虎思斡耳朵,自称皇帝,你身为皇族后裔,就甘心当个不太走运的商人?”   “我虽姓耶律,也仅此而已。从七世先祖起就是庶出,我们后人不肖,到如今沦为庶民久矣,我纵有心做大事,可是报国无门呐。”耶律文山承认道,“再说,我又不是那块料,能养活自己就已经不错了。”   “所以嘛,没事就别发什么牢骚,有胆就举起刀剑手刃你的敌人。我最见不得那种大义凛然,却只能站在别人身后大声呐喊之人,嗓门大也不能把人吓趴下。”赵诚道。   “主人,你难道就从来没想过将来?我的意思是……你没有为自己打算一下?”耶律文山道。   “等我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咱们二人就周游世界,到那西方极西之地游历见识一番,也不枉此生。”赵诚道。   “可是,这并非那么容易,这路途遥远不说,也是艰难无比,沿途又有众多盗匪、蛮族、瘟疫,况且咱们吃什么?”耶律文山听了这个“伟大”的构想,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赵诚的奇效的想法。   “那我们就做生意,挣到的钱咱们对半分,我不占你便宜。什么宋国的丝绸、瓷器,高丽的人参,和田的玉石,蒙古的皮毛,西方的珠宝、玻璃和葡萄美酒,什么赚钱我们就做什么买卖,没有你买不到的,只有你想不到的。等我们有了更多的钱,咱们就不亲自出马了,开一个商号,就叫‘天下铺’,意思就是货买天下、经营天下。招贤纳士,咱给的钱多,又童叟无欺,诚信经营,让这东西二万里南北八千里之地,都遍布我们的伙计和商号。到时候,咱们就成天忙着数钱了!一天换一件新衣服,一天换一床新被褥,连如厕都用丝绸,家里所有的家俱不是金子做的,就是银子做的!”   “嘿嘿!”耶律文山干笑,不忘打击一些赵诚的美梦,“听上去很有意思。可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曾想做个天底下最有钱的商人,可还不是差点送了命!这做了官的人想做更大的官,做了元帅的人想要更多的军队,当了王的人想更进一步当皇帝,光这么想,能有什么益处?”   耶律文山的鄙视并没有让赵诚打断自己的胡扯:“咱们商号在宋国的杭州,金国的汴梁,辽东的上京,河西的中兴府,蒙古大汗的廷帐,畏兀儿的别矢八里③,你们喀喇契丹的虎思斡耳朵等等,总之只要是称得上是城或者人多的地方,都建上一个最气派的商号。那门脸上的对子我都想好了,保证是自古至今最好的对子,生意人一见都说好!”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t x t 0 2. c o m   “那对子都写了什么?”耶律文山有气无力地应着。   “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赵诚口中念道。   “果然是好对子!”耶律文山这次倒是由衷地赞叹。   夏夜里,月色如水,那时断时续的妇人的哭泣声也渐渐地趋于宁静,似乎根本就没发生过一般,也许几个月之后,人们就会将这些忘记。然后,金银的刺激让更多的蒙古人参与到战争当中,有更多的人会在战争中死去,那些在蒙古铁骑之下的被践踏的死者将更多,财富会侵蚀着蒙古人的欲望,直到蒙古人再也无力争战。   轻风拂面,夜渐渐深了,两人坐在草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说着没营养的话,打发着时间,聊到最后,两人都觉得太没趣。   赵诚感到有些困了,连打几个哈欠,他从草地上坐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沾的草根。   “管家,你要是觉得这里你不喜欢,你随时可以离开,你知道,我其实并不需要什么管家。”赵诚丢下这句话,转身朝自己的毡帐走去。   耶律文山看着赵诚那有些萧索的小小的背影,心里有些同情。他至少可以回到虎思斡耳朵,重操旧业,而这位汉人少年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   注①:【耶律留哥】契丹王族后裔,金朝末年,发动叛乱,后联络蒙古势力,一度在辽东重建契丹国家,成为铁木真的藩属。   注②:【虎思斡耳朵】又作虎司窝鲁朵,喀喇契丹(西辽)都城,意思是“强有力的宫帐”。延庆三年(1133年)耶律大石所建。故址在今吉尔吉斯托克马克以东楚河南岸,即唐时曾先后隶属于安西都护府及北庭都护府之裴罗将军城旧地。《元史·地理志·西北地附录》之八里茫(茫应作莎),亦即其地后来之异称。   注③:【别矢八里】又名鳖思马、别失八、伯什巴里等,耶律楚材《西游录》作“别失把”,在今乌鲁木齐市与奇台县之间,唐时名金满,北庭都护府治所在此。 第二十一章 奴隶(一)   从夏营地转移到秋营地   又从秋营地转移到冬营地   学会了拾粪、捉牛犊   哄起春季里的小羊羔……   学会了套上犍牛游牧去   我成了一个地道的牧子   ……   天渐渐地炎热起来。夏天草原上毫无遮挡的大地,太阳炙烤着万物,那经过一个春天疯长的青草,似乎都承受不起太阳的热情,纷纷耷拉着脑袋。   牧民们在仲夏来临之前,就已经收拾好家什,赶着牛羊,沿着先辈们曾经走过的路线,向着阿勒坛山下迁移,来到一处有大片森林与草原交接的地方,那些生长了千百年的树林是夏天最受牧民欢迎的地方。这里是他们避暑之地。   赵诚躺在一棵树下,正享受着浓密树荫下的清凉,点点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索性脱下外衣盖住自己的脸,呼呼大睡。曲律兄弟俩和一帮人都在一旁玩耍,或者练习箭法。   远处一支蒙古骑兵小队奔驰而来,他们看样子是长途行军,人马均大汗淋漓,骑兵均敞着衣襟或者赤着膀子,都有气无力耷拉着脑袋。   为首的那位十夫长模样的人,骑着马走进赵诚等人栖身之地,发现有几位蒙古少年在此,甩了个响鞭,有些不耐烦地喝道:   “喂,小孩过来,你告诉本大爷秃马惕部忽图勒一家住在哪里?”   众少年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这对陌生人。那曲律兄弟还未答话,躺在一边的赵诚却答话了:   “忽图勒一家住在前面,大约半程的路!”   赵诚的脸还埋在衣服下面,只留出鼻孔出气,他的手胡乱地一指。那蒙古军官也不道谢,骂骂咧咧地道:   “妈的,还有半程路?老子走了两个月,都快被烤干了!”   这一对蒙古兵掉转马头,朝着赵诚所指的方向奔驰而去。曲律惊道:“不儿罕,他们是来找我爷爷的,你胡乱指路,他们可就越走越远了!”   赵诚坐起身来:“骗了他们又如何?这问路也要讲礼貌,让他们多走点冤枉路,也要他们得到一点教训。”   “他们要是回头来找你麻烦,怎么办?”莫日根道。   “我蒙着头,他们又不知道我的长相。你们不说,谁知道呢?”赵诚笑着道,“你们不会告密吧?”   “不儿罕,你放心,我们都不说的。”众人都拍着胸脯保证道。   “这还不错,那么你们所有人欠我东西的,都可以减一件,算是我对你们的奖励。”赵诚很满意,只是他对这来找忽图勒老人的蒙古士兵感到很好奇,他很少见到陌生人来此处,更何况是一队全副武装的蒙古士兵。   这个问题,在傍晚的时候就有了答案。当夕阳仅存的余辉洒在河边的时候,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出现在众人的眼前,这支队伍除了数百人的军队,还夹杂着没有配马具的马匹和一批牛、羊,令人好奇的是,还有数十位汉人奴隶赶着牲畜。为首的是一位将军模样的人。   忽图勒老人早就得到了通报,远远地迎了过来:“在下忽图勒,不知将军从何处而来?”   “哦?您老就是忽图勒把阿秃儿?久仰您老的大名!”那位将军翻身下马,颇客气地自我介绍道,“在下怯薛中军千户长阿儿孩。”   成吉思汗的护卫军,又称怯薛军,即中军,由一万人组成,其中宿卫一千人、箭筒士一千人、散班八千人。散班是由万户、千户、百户、十户和白身人子弟中符合条件之人组成,这是各级那颜(官人)和白身人向成吉思汗提供的一项特殊兵役,事实上,也具有“质子”的性质,这无疑有助于成吉思汗更牢固地联系和控制分布各地的那颜阶层。这些充当护卫的怯薛,也享受各种优待,除了可免除各种差役,他们的社会地位甚至是其他外地千户之上,他们的家人也居于在外的百户、十户那颜之上,如果他们与在外的千户那颜发生争执,罪在千户那颜。这是一条通往高官厚禄的“终南捷径”。   而这位阿儿孩却是在成吉思汗的护卫军任千户长,可以想象,他的官职着实不小,他是最早跟随铁木真的忠臣之一,有着“老勇士”的称号。所以,忽图勒老人不敢托大,连忙低身便拜。   “不知千户那颜来我处有何吩咐?”忽图勒问道。   “我奉大汗的命令而来。”阿儿孩四处张望着,见面前的老人有些惶恐,笑着道,“是好事,那乃蛮的屈出律不是在这里被杀的吗?大汗十分高兴,故而对那位小英雄有所赏赐。”   赵诚与耶律文山,躲在一班牧民的身后,那莫日根却高兴地跳了起来:“哦,不儿罕要做千户长了,我要做不儿罕的第一个部下!”   “小孩,叫什么叫,再叫我就活剐了你!”一名军官威胁道,正是那位被赵诚骗过之人。他的脸上有一道鞭痕,恐怕是被他的长官给教训了一番。   阿儿孩脸色变了变,对着忽图勒道:“请问那位少年英雄在何处?我要宣读大汗的嘉奖令!”   赵诚被人给推到前面,阿儿孩及他的手下纷纷将目光对准了他,阿儿孩愣了半天,才尴尬地说道:   “你叫不儿罕,嗯,这是个蒙古好名字。大汗欣闻你射杀了屈出律,也保护了我数百蒙古人的性命,特赐骏马三百匹、牛羊各三百头及奴隶五十名,以作嘉奖!另有唐兀惕公主一名,充作你的侍女。”   “谢千户大人!”赵诚面无表情地答谢道。   “应该谢我蒙古的大汗!”阿儿孩纠正道。   “是!谢大汗!”赵诚努力地挤出一点笑容。   “你是否对大汗的赏赐有异议?”阿儿孩不悦地说道。   “千万大人说笑了,不儿罕能有机会效劳蒙古效忠大汗,也是他的福份。”忽图勒连忙赔笑道,“大人远来辛苦了,不如到我的毡帐喝几杯酒,解解乏?”   阿儿孩面色稍霁,随着忽图勒走开。   莫日根仍然很不满地埋怨道:“蒙古人谁不知道,大汗早有言在先,谁若杀了屈出律,就封谁做千户那颜,那屈出律明明死在不儿罕的箭下,者别将军都可以作证,为何只赏赐这么点东西。”   曲律道:“不儿罕,我父亲刚才查看验了一下,那三百匹马,有十匹是独眼,还有十匹老得都跑不起来,估计都是别人不要的,要么都是在战场上受过伤的,才赐与你。还有几只羊大概病了,我父亲担心会带来瘟疫,叫人宰了病羊埋了。”   “这些也很不错啊!”赵诚却没那么多怨言。那千户长的头衔,对自己来说没什么意义,也许是一件祸事。   “你们还是少说两句为妙。”耶律文山提醒道。   赵诚被曲律兄弟俩的父亲忽都给叫进了毡帐,对眼前的这位高级蒙古军官,赵诚不敢怠慢,恭敬地献上马奶子酒:   “千户大人远道而来,仅仅是为了传达成吉思汗的旨意,在下感激不尽。千户大人请满饮此杯,略表在下心意。我的仆人已经在准备一场晚宴,为大人接风洗尘,还望大人赏脸。”   阿儿孩见赵诚表现得十分诚恳,也有些高兴,接过一杯马奶子酒,一饮而尽。   “我对你是闻名已久啊,今日一见,真是……果然长的不太一样。”阿儿孩大慨是已经豪饮了不少酒,有了几分酒意。   “大人此言差矣,我长相虽跟蒙古人不同,但是却也是吃羊肉长大的,说的也是蒙古语,忽图勒爷爷一家对我有养育之恩,此生难以回报。”赵诚道,又接连为阿儿孩倒了几杯酒。   “其实也有很多人关心你。比如术赤大殿下就曾为你力争那千户之职,据说是二殿下有所异议,所有大汗就赏赐与你牛羊和奴隶。那唐兀惕公主原是大汗赐予术赤大殿下的侍女,这次也一同赏赐与你,你可知道?”阿儿孩道。他的话让赵诚心下有些疑惑,因为他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这阿儿孩明显是对术赤很有好感。   “那太谢谢术赤大殿下了!”赵诚佯装感谢道。   “对了,大汗还有令,让你今年秋天的时候,赶往大斡耳朵①,大汗另有问话。”阿儿孩道。   “在下年幼无知,虽也曾学过骑马射箭,但不及蒙古勇士万一,平时也只知和一般少年胡闹,没什么才学。我也听说大汗帐下不仅武有木华黎、博尔术、者别,文有失吉忽都忽②、塔塔统阿③,人才济济,犹如天上的繁星地上的羊群。我若是去了大斡耳朵,不仅无用,又恐会冒犯大汗龙颜。”赵诚心中大吃了一惊,有些恐惧。现在的生活,他还算满意,至少不会轻易招来杀身之祸,若是去了成吉思汗的身边,稍不留神就会惹上麻烦,任何一个稍有权势之人都可以杀死自己。   阿儿孩眼睛闪动着,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却说道:“你要是真的年幼无知,还能说出如此一套利索的说辞?”   赵诚大汗。   ※※※   注①:【大斡耳朵】斡耳朵,是“宫帐”的意思,大斡耳朵就是蒙古早期最高统治者宫帐所在地,古代蒙古族政治的核心之地象征,在今克鲁伦河畔。而历史上蒙古帝国的首都——哈喇和林具体存在的时间,有不同说法,《元史》说是在1220年,另一说是在后来窝阔台时期1235年修建,本文采用后一种说法。   注②:【失吉忽都忽】此人为成吉思汗母亲收养的四养子之一,成吉思汗拜其为大断事官,掌管司法与财政,相当于宰相。   注③:【塔塔统阿】此人是畏兀儿人,博学多才,原为乃蛮部太阳汗的掌印书记官,成吉思汗俘获后,让他做了自己的下属。塔塔统阿利用畏兀儿文来拼写蒙古语,首次创制了畏兀儿式蒙古文,为蒙古国初步引入了较为先进的行政制度。 第二十二章 奴隶(二)   阿儿孩停留了几天,就回去复命去了。   赵诚很不明白,那铁木真是怎么想的,非要自己万里迢迢地赶赴帐下,自己能会干什么?他为自己的结局设想了种种可能,包括那天晚上跟耶律文山所说的做个旅行家或者当一个巨富的商贾,可从没想过让自己跟蒙古的大汗或者贵族靠得太近。他所处的境地让他对那些权力交错纵横的地方,有着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排斥感。   那位千户大人阿儿孩亲自出马,可谓是足够地重视。但是赵诚认为自己身上的那个神秘的光环,才是最主要的,才让自己如今还活得很滋润。成吉思汗派他过来颁发赏赐,只不过是因为对追讨屈出律许下的诺言的反悔,而做出的一种补偿。那三百匹歪瓜烂枣的马,据阿儿孩“一不留神”透露,是二殿下指定的,赵诚对阿儿孩似乎是故意透露出的一些信息很是惊异,他可不想跟成吉思汗家族内部成员的关系扯上任何联系。   赵诚可不会认为是什么长生天之子,更不认为自己跟铁木真家族有任何实实在在的联系,要不是术赤出于某种目的大发善心救了自己,他早就没命了。那仅有一点的联系是自己突然出现在铁木真的卧榻之下。   蒙古人的宗教是萨满教,这个宗教相信,天、地、山、川、草木、火等万物都有神灵存在。因为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人们所看到的只是无边无际、一望无垠的茫茫草原,在这样的环境里是无法产生冥想宗教的。“萨满”蒙古语“布克”的意思,据说是掌管神与人的关系,传达神的意志,根除病症的很原始的东西。在蒙古草原,不论天还是神都叫“腾格里”,是最高的神。游牧民族里,无论是贵族、属民还是奴隶都是按神的意志来行事,“无事不归于天”。因此。“长生天”、“永恒的天”、“永恒的天力”等语句经常挂在蒙古人的嘴边一切都归于天命或神意的思想,使历代可汗在统治和领导部众等许多方面有了凭藉。其号令一出,便具有无比的号召力和不可抗拒性。无论是进行争战还是政策的推行,都如顺水行舟,可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这让迷信的蒙古人给予自己一些尊重,这同时也是很脆弱的一个生命保障,要是成吉思汗或者某个大人物哪天不高兴了,自己的小命就不保了。古往今来,君王们可以相信某些神秘现象,也可以随时否认它们,甚至也可以去捏造种种神奇的事件,完全凭自己的需要。那个名叫阔阔出的自称是天神在人间的使者的大巫师,曾经以天神的名义认可铁木真统治的合法性,并以天神的名义赐铁木真“成吉思汗”的称号,最后还不是因为威胁到铁木真的权威,被铁木真杀死。也是从那时起,蒙古的王权开始优先于宗教。   所以,赵诚对自己还活得好好的,感到十分困惑。这个问题直到九年后,他才弄明白,那是另一段也很离奇的故事。   赵诚骑着自己的黑骏马巡视着自己的财产。它的前主人是屈出律,自然十分神骏,这是一匹十分漂亮的黑色小母马,乌黑油亮的毛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亮晶晶的神采,精壮的四肢充满着爆发力,性子却很温顺。它的四只蹄子却白得赛雪,显得卓尔不群。这匹小母马,赵诚给她起名曰:乌骓。   乌骓很显然对自己的前主人是忠诚的,但这种忠诚是可以改变的。赵诚为了驯服它,用自己发明的土办法,饿了它三天,让它有气无力,稍有不服,就是马鞭伺候,弄得这匹小母马最后低声下气,不得不服。   呈现在赵诚眼前的是一幅壮美的画面:广袤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弯弯曲曲的一条小河从不远处的阿勒坛山山脚的密林中奔腾而出,气势倒是惊人。河流的拐弯处,往往形成大小不一的沼泽地,雁雀和和野鸭在芦苇荡中欢叫。牧民们赶着马、牛和羊在岸边最丰美的草地上放牧,牲畜正欢快地吃着它们最爱吃的狗舌根草。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本来是一个挺诗情画意的场景,但是赵诚相信眼前这些牧民们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们是奴隶,是赵诚的奴隶。赵诚现在已经正式自立门户了,当他向忽图勒一家提出要搬到不远处的地方时,忽图勒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年过六十的忽图勒知道赵诚在想什么,赵诚所想的,他也曾经想过并且做过,只是当他单枪匹马刺杀铁木真失败被俘的同时,他的族人却向术赤缴械投降,孙辈们如今对先辈们的血统和姓氏界限已经淡忘了,只记得自己是蒙古人,只记得自己是属于哪个千户大人的属民。   耶律文山也许是最开心的一个人,因为随着这些汉人奴隶和牲畜的到来,他不再是一个空头的管家。他起初认为必须雇些人来看管这些奴隶,以防他们逃跑或者反抗,这在他看来是司空见惯之事。但是赵诚没有答应,因为他内心之中把这些所谓奴隶看作是自己人。   逃跑?那只有死路一条。沙漠、野兽、劫匪、疾病和恶劣的气候让人畏缩不前,即使越过千山万水,行程两万里,还要面对南方捉对厮杀的战场,然后才能回到已经家破人亡的家乡,再筹措如何生存下去。如果能够找到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地方,赵诚早就离开这里了。   赵诚打量着这些汉人,却是感同身受,这些人家破人亡,被蒙古人抓到这里从事着最繁重的工作,从内体到精神上都已经麻木了,自然是令人同情的。但是另一方面,赵诚又觉得自己其实更可怜,至少这些人心中还有期盼,而他却没有,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本就是个多余之人。   赵诚在打量这些汉人的同时,他们也在小心地打量他自己,无论如何,他们本来对自己的命运已经认命了,在他们看来,换个主人就如同换只羊一样简单。只是当他们看到自己的新主人是个汉人少年时,内心之中却是充满着惊奇。   这个主人是什么身份?他真的是汉人吗?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而且似乎还很有地位?他们切实地感受到这位汉人主人对他们的善意,因为他们到来第二天,每人都得到一件可以蔽体的衣服,年老之人分配了最轻的活计,每天两顿饭都管饱。即使是身体最虚弱的人,脸上也有了生气。据说,这位汉人少年主人本来是要大家都跟他一样一天三顿饭的,那位管家出言制止了,因为即使是中原殷实之家,也没有一天吃三顿的。   “主人,这样下去日子没法过了!”耶律文山抱怨道。   “又怎么了?”赵诚问道。   “主人,奴隶就是就您的财产,我知道他们都是汉人,您也是汉人,可是您好吃好喝地这样对待他们,咱们吃不消啊。”耶律文山道。   “这无妨,我有二百匹大宛良马,三百匹蒙古马,三百头牛和三百只羊,这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母马可以产驹,大宛马也很名贵,而牛羊明年春天的时候也可以为我增加一笔财产。只要他们都活着,也不至于坐吃山空。”赵诚道,“再说,我还有不少金银。”   “话虽如此,可是您难道不觉得您对他们实在太好了吗?”耶律文山道。   “在你的眼里是如此,这也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可是在我眼里并不一样,我虽生在蒙古长在蒙古,忽图勒一家对我也大恩,但我从没忘记我是汉人!”赵诚转过头来,对着耶律文山认真地说道,“所以你既然心甘情愿地当我的管家,服从于我,你永远要记住这一点。”   “是的,主人。您当自己是汉人,可是他们这些人并不一定这么想。”耶律文山一指面前那些正在偷偷打量着赵诚的仆人们。   “尽人事听天命吧,只要我有能力,我自然会让他们好过一点。”赵诚道。   “主人,您是个高尚的人。可是您这样做,也不过救了五十个人而已,全蒙古的汉人奴隶何止数万,更不必说中原和西夏治下的汉人,在蒙古军的铁骑之下,岂有活命?”耶律文山很不以为然。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赵诚被耶律文山戳到了痛处,没好气地反问道。   “文山不知道!”耶律文山回答得很干脆,补充道,“蒙古人以前不也是被女真人欺负吗?就是他们自己不也是相互厮杀吗?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蒙古人抱成了团,反过来去杀别人,抢劫别人的财物,占有别人的妻女如同自家的财产。”   “谁的拳头大就听谁的,这当然是至理。难道你想鼓动我去和蒙古人厮杀?”赵诚道,“蒙古人跟你恐怕没什么仇吧?”   “主人说笑了,蒙古人跟我是没什么仇,可是主人不要忘了。西夏和金国早晚会成为蒙古人的牧场,到时候宋国就在蒙古人的眼皮底子下了。真到了那时,您将如何自处?”   “那……大概……还早着呢!”赵诚左右而言他,“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 第二十三章 奴隶(三)   赵诚练习了一会马术,便返回自己的毡帐。   如今这里真正算得上是自己的天地,他甚至有种“家”的感觉,看着井井有条的内部家什,和外面马厩羊圈里渐渐肥壮起来的牲畜,还有一夜之间人丁兴旺起来的景象,他还是有些满意的。   如今,他成了“上等人”,有为他放牧的仆人,有一个细致的管家,还有一个小侍女。这位小侍女,名叫梁诗若,今年只有十一岁,却是西夏人。此梁氏非西夏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梁氏家族。那个梁氏家族的代表人物就是曾经把持西夏朝政三十年梁太后,“梁”是番姓,跟历朝历代所有的外戚一样,由盛而衰是主旋律。而梁诗若只不过是一个西夏汉人梁氏一个小官僚的小妾生的女儿,当去年蒙古军围中兴府,夏神宋出奔,遣使请降,并送走300童女和大量的财物以示顺服,她是其中之一。按理说她好歹也是官家女子,本摊不上她。奈何她不久前被自己的父亲亲自送到皇宫之中,充当宫女,作为西夏公主和皇子们的玩伴,期望将来能一步登天。   结果就沦落到了蒙古,然后又被抬高了身份,冒充西夏公主送给了赵诚。起初赵诚第一次看到她,却是担心她会死掉,因为她明显是营养不良,骨瘦如柴,脸上怯生生的,一付逆来顺受的样子。草原上有时候会刮狂风,赵诚觉得她绝对可能会被一阵怪风刮走。   所以,赵诚就她做了自己的侍女,负责自己的起居。半个月下来,这位梁诗若的小脸上逐渐有了红光,多了几分生气,面容倒愈见她本来就具有的清秀之色。   “若若啊。”赵诚亲切地唤着小侍女的名字。   起初每当他人五人六地分配着下人的工作,总觉得怪怪的,这奴隶主的感觉让他觉得实在是不习惯。可是时间长了,他就不觉得怪了,看来人是极容易变化的,尤其是“由俭入奢易”。   “主人有何吩咐?”梁诗若放下手中的活计,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要叫我哥哥。”赵诚纠正道。   “主人,奴婢不敢!”梁诗若口中答道。她还是适应不了“哥哥”的称呼。   “那么你叫声听听?”赵诚心中希冀道。   “哥……哥哥!”梁诗若口中小声地叫道,声音比蚊子还要低不可闻。   “你这个名字挺不错,看来你父亲倒不是太俗。你读过书吗?”赵诚问道。   “是的,主人。家父管教甚严,故奴婢读过两年书,在宫中也陪公主读过几个月书!”若若答道,声音果然很“弱弱”。   赵诚十分气馁,眼前的这位小姑娘似乎已经认命了,他口中却说道:“书还是要读的。”   那梁诗若虽低着头,那眼神却飞快地瞥了赵诚一眼,却被一直盯着她看的赵诚给逮个正着。她那一瞥的眼神所隐含的意思,赵诚在那一刹那间却是读懂了。他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用一副悲天悯人的腔调教育别人,对于别人来说,那不过是一个占着优势地位的“上等人”的臆想而已。   “可惜,这里没有先生可以教你。”赵诚叹道,“陪陪我谈天说地,那也是很不错的。”   没想的,梁诗若却道:“秦公子和刘公子均是饱读诗书之人,奴婢的意思是说,他们可以为主人解忧。”   “他们是谁?”赵诚奇道。他猜这两位一定对眼前的这位小姑娘多有照抚,故而她为了报恩,趁此机会向自己推荐他们。   “他们均是主人的下人,秦公子被管家安排牧羊,刘公子体弱,被管家安排值夜看守马厩。”   “哦?原来我这里还有这样的人物?”赵态将目光投向侍候在旁的耶律文山。   “文山只知他们俩一个姓秦,一个姓刘,您知道,他们刚来,我还来不及了解他们出身,只知他们来自金国。”耶律文山惭愧地回答道。   “若若,你去把他们叫来,我倒是想考察一番他们是怎样的人物!”赵诚吩咐道。梁诗若转身变出去了。   耶律文山大概是听多了赵诚经常在夜话中,跟他瞎侃的种种历史人物的风流韵事,以为赵诚年纪轻轻就早熟,又见赵诚对这位侍女颇为关心,便拍着赵诚的马屁道:   “此女体态优美,假以时日,必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   赵诚歪着头盯着耶律文山上下打量着,把耶律文山盯着不好意思。   “那你告诉我,她全身上下,哪一点是沉鱼落雁?”赵诚大笑,“你心里龌龊,可别拉上我。在外人面前,可千万别说是我的管家,我丢不起那个人!”   耶律文山仔细琢磨着赵诚的笑容,没有一点伪装的痕迹,正要顺势夸奖一番。却听赵诚似乎是自言自语道:   “不过,俗话说的好,女大十八变嘛,她以后要是长得不那么太对不起我,我也勉为其难地收了她!”   耶律文山目瞪口呆,干笑道:“主人说的是、说的是!”   ……   时间不大,梁诗若便领着两位年轻人进来面见赵诚。这两位一见心中便有了计较,因为他不止一次看到这两人躲在一边,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当先那人身高七尺,体态修长,自有一股凛然正气,这跟他目前的身份相差十万八千里,他站在赵诚面前,毫不畏缩地平视着赵诚。身后那人,却是个文弱地年轻书生,比赵诚大不了多少,满脸的书卷气,低垂的眼神中却有不甘与愤世嫉俗之慨。   尽管梁诗若有言在先,两人进来,俱都不发一言,只等着赵诚发落。   “在主人面前,为何不发一言?”耶律文山喝道,“还不跪下!”   “身为汉人,上跪皇帝下跪父母师长。蛮夷之地,不知礼仪,为何要跪?”那位年长者当先答道。   “你既是汉人,请问你向哪一族的皇帝行跪拜之礼?”赵诚却抓住他话中的漏洞反讥道,“世间岂有只反蒙古不反女真之汉夷大防?”   “这……”那人未防赵诚居然直指其中要害,口中一时理亏,强自辩解道,“女真人虽曾是异族,然立国近百年,习汉字,服汉化,行汉制,定汉礼……”   “所以,你们身为汉人,跪拜女真皇帝,就是天经地义了?”赵诚讥笑道,“换句话说,只要是谁给予你们这些读书人礼仪,你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跪拜谁了?”   “非也!”那位年轻者站了出来,“读圣贤书,当知义之所在,礼之所倚,虽千万人我往矣。此生心中但有清明,便誓不罢休!”   赵诚发现自己认识了两位愤青,初次相识,也不便深谈。   “这个问题我们先放一边,我想知道,你们两位‘忠诚’之士如何落得这个地步,又是如何能活命之今?”赵诚道。这个问题在他们大谈贞洁之时,他就认为这两位能活到现在实在是一个奇迹。   年长者名王敬诚,字从之。曹州东明县(今山东省东明县,位菏泽县西)人士,少时便有才名,与同乡才子王鹗合称“东明二王”。只是他的运气稍差点,家中双亲皆殁,他于是投奔中都族叔,在京城也小有声名,不料蒙古军攻陷中都,他做了俘虏,幸亏一个名叫耶律楚材的人担保,才保住幸命。   年轻者,名刘翼,字明远,年方十六,乃西京大同府浑源县人,出自诗书门第。与有“神童”之称的刘祁、刘郁兄弟乃族亲,号称“刘氏三少”。当然他也很不走运,那刘祁兄弟跟随他们在汴京做官的父亲离开浑源,因此避开了蒙古军,而他却落入了蒙古军的手里。按理说,在蒙古人的手中,只有工匠才是最易存活之人,幸亏他的才气,那位耶律楚材也有所闻,故而也保全了性命。   只是这两人大概是很不给耶律楚材的面子,数次冒犯了蒙古人,那耶律楚材怜惜两人的才气,故而借故将他们打发给了赵诚,远离是非。   “管家,你们耶律家怎么总是出这样的人物?”赵诚询问耶律文山道。   “主人,此耶律非彼耶律也。”耶律文山道,“文山早年行商,到过中都,也曾听过他的大名,但无缘相识。这位本家的身世显赫,乃先祖皇帝的十世孙,自幼博览群书,精通天文、地理、算数、历法、医术,三教九流,无不精通。却没想到,他如今也降了蒙古人,可惜我耶律氏如今只能仰仗他人鼻息。”   “自古寡妇守贞前赴后继,儒生卖国争先恐后。他若是没甚才学,降便降了,也没多大用处。我现在发现了,这人要是太有才了,那就更危险。所以孟子曰:民可由使之而不可使知之。”   “若是没用,蒙古人又为何会纳降于他?”耶律文山道,“我想耶律楚材看大势所趋,不得不降,若是能救得了几人,倒也是功德一件。”   “跟蒙古人谈仁义礼仪,不啻为沙滩筑高楼,所谓大势所趋,也不过是胆怯之人的托词之言。有诗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赵诚不屑地说道,“没有牺牲,哪有荣登史册的英名?”   不料,有人却喝彩道:“好句!” 第二十四章 奴隶(四)   赵诚和耶律文山这主仆二人这才注意到刚才两人议论蒙古人的不是,忘了眼前还有王敬诚、刘翼和梁诗若三人。喝彩的正是王敬诚和刘翼两人。   赵诚随口这么一念诗,倒不是故意显摆,只不过是有感而发,不料却说到了这两人心里去了,无意中倒是让两人打消了不少敌意。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十多年之后,一位幼童口中也念出这同样一句诗来,却叫天下文武英雄无不汗颜。   “那么,耶律楚材大人为何将尔等送至我处?”赵诚问道,既然耶律楚材降了蒙古人,自然是做了蒙古人的官。   “楚材先生降于蒙古,我等虽不耻,但他对我等皆有照抚,有仁者之心君子之风,我与明远才苟活至今。然我等欲反蒙古回归中原,不料事泄行将就戮,先生救我等三人性命,故借此机会遣余三人至此,远离蒙古高官之所在,以保残生!”王敬诚道,他自始至终只称耶律楚材“先生”。   “王兄所言极是,我等三人虽不耻与耶律先生为伍,但是却也不忍为先生招来杀身之祸。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故而我等听从先生教导,不远千里,来到此处。”刘翼刘明远道。   “这么说,那耶律楚材将我这里当成了避难所?难道他就不曾想过,我根本就没读过孔老二的书!”赵诚很是不高兴。   王敬诚与刘翼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赵诚所说何人。管家耶律文山倒是挺机灵的,解释道:   “孔老二便是孔丘是也!”   “孔圣人在家排行为仲,故字‘仲尼’。”那王翼还挺好学的,大有寻根究底之势,“世间岂有以老二称之之理?孔圣人虽也不是完人,儒教也非大善之学,但公子此举乃不敬不仁不义之举,有辱斯文!”   王敬诚年长他六岁,生性虽也刚直不阿,但却多了几份圆滑与世故,拉了拉刘翼的袖子,想让他住口。梁若诗静静地站在一边,那眼珠子却在几人的身上乱转,似乎有所感悟。   “我当然不识书了,所以请两位先生来,就是请两位先生教授在下刚认的干妹妹梁若诗读书。”赵诚对刘翼的话根本就没放在心上,相反的,他很痛快地承认自己没读过书,因为跟读书人咬文嚼字,实在太累。只不过,这位刘翼刘明远,也承认孔子不是完人,倒是令他感到有些意外。   “两位若是愿意,今日就可以免除所有杂役,在下还会另找人负责两位的起居饮食,如何?”赵诚道。   刘翼还在生着闷气,王敬诚却满口答应:“我二人愿承此事务,自会全心全意地教授于令妹。”   王敬诚此时想得挺简单,当个西席先生总比放羊好得多,他可不想当苏武式的人物。另外,他对赵诚这个人忽然有了兴趣。   梁诗若见赵诚心意已决,心里也颇欣喜,她幼时便远离亲人,现又苟且偷生在蒙古大漠,原以为不是饿死就是累死,甚至下场更惨,不料却忽逢有人对她如此关爱,前后犹如天壤之别,一时间竟泪流满面。   赵诚连忙安慰她,抹去她腮边的泪珠,那专注慈爱的神情却让耶律文山三人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如此甚好,二位先生在此不用拘礼,我不是那种拘泥之人。”赵诚见二人答应,心中也挺高兴,进而问道,“刚才二位先生所言之三人为耶律楚材所救,另一人是谁?”   “大名府义士何进!”王敬诚道。   ……   河边的柳树旁,一个中等身材的壮汉正挥舞着手中长长的牧羊鞭上下翻飞着,一会如繁星点点,直插苍穹,一会如缜密铁障,守得是密不透风。那细细的鞭子是由一根柳条制成,在他手中却有如一根粗壮的铁枪般的气势。壮汉赤裸着上半身,一招一式神情专注地练着,双臂和胸腹间的肌肉隆起,充满着力量,他腾挪跳跃,忽而出脚如电,忽而闪避如风,舞了半个时辰,额头沁出一层密密地汗珠。   “好枪法!”背后有人拍掌叫道。   那壮汉吃了一惊,收势站定,见一少年汉人正骑在马背上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位壮汉便是金国大名府人士何进,少年便是他的主人赵诚。何进这是利用牧羊的时间,偷偷地躲在这里练习武艺,见被主人发现了,心里很是惊惧,因为作为一个奴隶,要是被主人发现自己有一身好武艺,就不得不有所防备,甚至会加害于自己,以防自己反噬。   正当他踌躇之间,赵诚却搭箭上弓,那箭头指着他。   “我猜你想杀了我,然后夺了我的马,便去逃亡吗?”赵诚竟好似知道他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主人说哪里话,在下舞了半天,头有些发晕,没能认出罢了!”何进连忙辩解道。   “何进,大名府人士。年方二十,自幼拜访名士学习枪法与兵书,寄望于投军以求闻达,然朝廷奸臣当道,仅授一小军职,入职仅三年,遇蒙古军,阵仗十余起,兵败后辗转逃回大名府,投靠于族叔。没想到没过多久,蒙古人又克大名府,你的族叔是个铁匠,所以蒙古人就连同你一起掳至蒙古,倒也阴并阳错地留下了性命。”赵诚缓缓说道。   “你……你怎么知道?”何进目瞪口呆。   “不奇怪,这是王从之和刘明远二位告诉于我的,忘了告诉你,他们现在是我妹妹的先生。再补充一下,梁诗若现在是我的妹妹,你认识的。”赵诚笑着道。   “我就知道读书人最不可靠!”何进气地跺着脚道。   “可是莽夫也同样不可靠!”赵诚道,“如果你刚才真的想杀我,脸上的表情不要那么犹豫。比如,装作讨饶,然后乘我不备,给我致命一击。”   “我若想伤你性命,自不会从背后攻你。”何进却道,“况且,你年幼,我与你又无仇,何必伤你!”   说话间,赵诚将手中的箭一偏,那箭矢“嗖”的一声,向何进迎面飞来,距离太近了,何进感觉避无可避,心说:完了!他仍强硬地站在那里闭目等死。可是半天没见动静,原来那箭竟擦着何进的左臂向身后飞驰而过。何进惊魂未定,赵诚却很满意地道:   “不错,不错,今天晚上可以加餐了,看来我的箭法还是有长进滴!”   何进这才发现原来赵诚竟射中了从身后草丛中忽然窜出的一只肥壮的黄羊。何进心中惊骇不已,早已在刹那间惊出了一身冷汗,这让他对赵诚依然挂在脸上那无害的笑容感到恐惧。   “譬如这黄羊,跟我也无仇。可是我想吃点美味,所以毫不犹豫地射杀了它。此时此刻,它是猎物,我是猎人,杀了它还用理由吗?当然要找个理由也很简单,比如它从草丛中跳出来,打扰你我二人说话,杀了它,让这个世界清静一下,有谁会怪罪与我?”赵诚道。   “没有!”何进承认道,他正在努力消化赵诚的奇谈怪论。   “所以嘛,杀人也是不需要理由的。”赵诚道,“我要是没把握住,这黄羊便早跑得无影无踪,早晚都是死,不如死在我的箭下,让我美餐一顿,不枉活这一遭。”   何进想开口反驳,却还是没找到说辞来反驳赵诚的歪理。   “草原上讲究的是弱肉强食,这世间的争战也是一个道理,你杀我,我抢你,看谁的帮手多拳脚多。你既然在此地做我的奴仆,心有所不甘,也是人之常情。我虽年幼,既然敢留你们在此,而不严加管束,当然是不怕你们逃跑,这茫茫大漠,只有聚在一起才能活下去,这个道理你要明白。相反的,我自会善待于你们,会尽我所能让你们好好地活下去。”赵诚注视着不远处的牧羊者,接着道,“因为我只找到一个理由!”   “是何缘故?”何进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   “因为你们是汉人!”赵诚骑着马挨进他,居高临下地说道,“而我也是汉人,仅此一条就足够了!”   “多谢公子宽宏大亮!”何进抱拳道。   “不必谢我,若是有机会回归中原,你还是乘早走吧!”赵诚道,“我今天跟你啰嗦了半天,倒是有感而发!”   “……”   “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之人,有拼命硬干之人,有舍求法之人,他们是我们民族的脊梁。”赵诚道,“原来这样的人还是很多的,我倒是只顾自己,落了下乘!”   不等何进说话,赵诚却又接着道,“我今天发现,我的箭法又长进了不少,至少这也是一个活下去的保障之一,我并非一无是处。” 第二十五章 夜谈会(一)   熊熊烈火从干木柴中喷涌而出,那火光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赵诚年轻的脸膛。   他的左手转动着一只被收拾干净的黄羊,将黄羊架在火堆上炙烤,另一只手不停地在已经烤得嫩黄的羊身上,洒上盐和各种珍贵的调料。他刚认的干妹妹若若正捧着一堆调料,看着他飞快娴熟的动作。   耶律文山在一旁用很欣赏的眼光看着他的动作,不一会,一波又一波迷人的肉香味飘荡在空气中,他不禁舔了一下已经湿润的嘴唇,并且咽了咽口水。王敬诚、刘翼与何进三人也围在一旁,认真地注视着赵诚的动作。君子远于庖,此三人此时没有这样的想法,在大漠生活了不短日子了,谁还在乎这些细节问题?赵诚亲自动手,他们已经是感激涕零了,更何况,他们也看得出来,赵诚烤制食物似乎是在享受其中的乐趣。   “公子,你的力气倒是不小。”何进看赵诚如此轻松地翻动着那只并不小的黄羊,赞叹道。赵诚已经升级这三人的地位,他们现在成了赵诚的跟班,也许是出于自尊的心理,他们口中也只称“公子”,而不同于耶律文山口称“主人”。   “你们读书人劳心,我是粗人,劳力!”赵诚笑着道。   “我只是武夫,也是劳力者!”何进辩解道。   “公子说笑了,我听管家说,您自创一家文字。”王敬诚插话道,“您谈吐举止,皆不似一位生于斯长于斯之人。只是这字,似乎只是将汉字减少笔画所致。”   赵诚抬头望了一下耶律文山。耶律文山辩解道:“是他问的,不是我主动告诉他的。”   “公子何必自创一家呢?文字承自祖宗,用以载道、叙论、辩是非,其中大义微言,皆为大道,岂能胡乱删减?”刘翼用十分痛心疾首地语调说道。   “刘兄不必当真,那只不过是我独家使用而已。”赵诚道,“文字只不过是一个工具,能用就行。再说,这只是我自家使用,只是创新,不是颠覆,不离横、竖、点、撇、捺、折、勾范畴,更不是强求别人使用。况且文以载道,只要这个‘道’正确,用什么文倒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只是我们后人若忘了祖先的文字,比如像蒙古人那样采用畏兀儿文来记事,或者用更西之地的波斯文来记载孔圣人之言,并教导子孙后代,那就大错特错了!”   “所谓黑猫白猫,拿住老鼠就是好猫。我们的祖先创文字,定礼仪,德育万民及子孙万世,我们当然不可忘本。但是世事易更,祖先吃饭如果不用筷子,难道我们今天就不能用筷子了?当然,我这里是没有筷子,因为我这里米面不易得,这手抓羊肉不错吧?要是改用筷子吃这烤肉那就太不合适了。所以若是只知因循守旧,而不知推陈出新,那无疑是坐吃山空。”   “譬如匈奴、突厥、契丹、女真,都曾称霸一时,我华夏神州每次都在异族的铁蹄之下,生灵涂炭。如果我们只将原由只归结于‘蛮夷’一词,那就太以偏概全。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然后强盛一时。这马背上的民族也并非总是强横一时,不同的部落也曾胡乱争斗,只要当他们不再内斗,抱成一团之时,我们汉人就遭罪了。但也并非总是如此,汉武时,秣马厉兵,以骑兵对骑兵,卫青、霍去病也曾重创匈奴,匈奴不得不西迁,从而灭西方之国无数。所以极西之地,有‘阿提拉上帝之鞭’传说,这你们恐怕不知道吧?初唐时,李氏天子号称天可汗,当今这蒙古、畏兀儿、喀喇契丹河中府都是李唐的天下,更不必说河西西夏之地了。”   “为什么?首先,不可因循守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如果一个人从不出门,就只考虑居室里的锅碗瓢盆,如果他走出自己的居室,就看到更大的地方,开阔了眼界。若是了解这游牧之人的特性,当知他们是绝不可能满足于纳贡岁钱,宋人总以为给契丹人一点钱财,就可能消灾,那是大错特错了。孔老二,哦不,孔夫子不是说吗?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吗?试想,如果站在孔夫子王夫子刘夫子的肩上,我们又能看到什么呢?”   “契丹人的辽国后来衰落了,因为女真人强大了,可是宋人却欣喜若狂,因为他们可以联合女真人共同对付契丹人,可以替祖宗们报仇。结果有靖康之耻,连皇帝都被人家给掳了去。须知这外交之学也是大有学问的,上兵伐谋。唇齿相依,唇亡齿寒,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我若是蒙古的大汗,我就联合宋人共同对付金国,远交近攻。我想宋室皇帝一定会赞成的。因为他们只想为祖宗报仇,做个孝顺的子孙,这是一个多么荣耀和有面子的事情啊。不可能?从之兄,咱们可以打个赌,十五年之内,必将重现历史!若是蒙古先灭了西夏,易如反掌,试问这样三面夹击,金国皇帝如何抵挡?”   “我当然是汉人,我姓赵,跟宋国皇帝可没什么关系。如你们三位那样拼命硬干,是值得尊敬的,但是你们空有满腔的热血,还是不够的,枉送了卿卿性命。要不然,你们怎么有机会在这里品尝我赵诚亲手烹制的烤羊肉?古人云,治国如烹小鲜。这烤羊肉也一样,首先你要得有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第二,你要有火,柴火最好,要有木炭来做燃火这物,那就最好了;还要有诸多调料,还要掌握好火候,火候不够当然不行,但过犹不及等等。这打仗也一样,不仅要有兵士,也要有兵器,还要有粮饷,更要有纪律,不是拉一伙人就打胜仗滴!这个何进最有发言权!”   “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如果你们三位要不是沦落至蒙古,恐怕都不知道蒙古在何处,蒙古军的编制如何?优势何在?劣势又在哪里?蒙古人又不是三头六臂,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殆。只凭满腔热血,那只不过给蒙古兵增加一些军功而已……”   “无他,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怕死而已。这只是基本要求而已,三位均是这样的人才。问题就是,你们三人无权无钱无人,靠热情是打不倒敌人的,一边跟敌军拼命,一边还要防备着自己人压迫,这样如何打仗!假如你们三人很幸运地打了几个大胜仗,朝廷恐怕就对你们不太放心了吧?怕你们倒戈啊!”   “为什么中原为如此不堪一击?想来那女真人以前也是强盛无比,可是如今也丧土失地,卑躬屈膝,他们加之与宋人身上的东西,如今也尝了个遍。因为骨子里还是自己内部出了问题,所谓内因决定外因,人心丧尽了,古往今来,华夏任何一个王朝的崩溃几乎都可以归结土地问题。这很奇怪吗?你刘翼刘明远要不是家里有祖宗留下的田产,你父亲就是当大官,又怎么能养得起这一家老小,还有不少仆人伺候着你读书吧?”   “每一个立国皇帝都是均田地,轻赋薄税,与民休息,然后就有文景之治、光武中兴、贞观之治,甚而有开元盛世。可是,百姓均将土地看作是传世的不二选择,子孙要是卖了地,那是很要不得的事情。家有薄产,室中有书,耕读之家,这是何等惬意的事情,要是进士及第那就光宗耀祖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遇到田地欠收或者洪、旱、煌灾,颗粒无收,为了活下去就只能卖地了,结果那田地就越来越集中到少数人的手中,大多数人都只能沦为佃户。朝廷收税,大多按照人丁收税,而不看实际占有的田产收税,结果是大多数穷人所承担的税赋越来越重,大户们越来越富,但朝廷却不见得多得了钱财,而之唐之府兵制没落之所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胜吴广起事那就顺理成章了。”   “要是碰上朝廷无道,昏君啊奸臣啊,那就雪上加灾了。当兵只为吃粮,能活命就活命,见风向不对,赶快跑路去。野狐岭一役,四十万金国精兵不敌十万蒙古军,可不是因为蒙古人都三头六臂。如果当兵杀敌能得到百亩田地,看看他们会不会争着抢着当兵?”   “有什么办法解决税赋的问题?当然有,摊丁入亩。就是说只按照实际拥有的田产数来征收税赋,有多少田产,就交多少税赋。这才是真正的公平。别以为这很简单,你要是跟金国皇帝或者宋朝皇帝这么说,皇帝没把你怎么着,那全天下只要有多一点田产的富户,恐怕都要群起而攻之,万人一条心,都以杀了你而后快,因为你触犯了他们的好处,试问天下有谁还嫌自己的财产多?开国皇帝们均田地,那只是在长期的征争之后才有机会实施的,因为天下十室九空,到处都是无主之地嘛!分无主之地,谁有意见?因为那些开国功臣们首先就会得到开国皇帝的赏赐!当大官,也要吃饭,也要养一大家,还要场面上的应酬!正所谓一乱一治,因果循环也!一个朝代的兴替,就是打倒一批人,然后再捧上一批人。” 第二十六章 夜谈会(二)   “商人怎么了?所谓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后。须知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没有粮食,不仅是饿死人的问题,百姓就要造反,这当然是最重要的,有道是:有粮在手,心中不慌。工,就是百工,没有铁匠,就没有铁制农具,没有士兵手中的兵器,没有战马的马蹬,没有石匠,没有人修路筑桥盖房,没有织户,何来诸位身上衣?更何以谈治国?商,这是一个大有可为的伟大的事业。在你们读书人的眼里,商人不事生产,贱买贵卖,投机取巧,一无是处。这大错特错了,这里面可是大有学问了。你们别瞪眼看着我!”   “这是积累与消费之间的关系。所谓积累,比如我每年养羊百只,当粮食自用。消费就是你们三位中原的汉人不吃米面了,改吃羊了。我的管家耶律文山是商人,他将我的羊卖给你们,可是你们还觉得太少,他就回头找我再多买一些,我觉得不过瘾,因为有利可图啊,所以来年春天我就会养二百只三百只。蒙古大汗觉得他亏了,因为我多养了羊,他觉得他应该向我多收税,而我的管家贩卖羊只,要经过他派人把守的关隘,也要交过路钱。这一来二去,蒙古人也赚了,正所谓国强民富是也。而你们中原的铜钱或者粮食、丝稠就成了蒙古人的财产,这个道理很简单吧?”   “商人穿绸布足丛袜,有辱斯文,你们酸书生只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见过葡萄吗?王瀚曾有诗曰:葡萄美酒夜光杯。士排在前面,并且在士人中择人做官,这样读书人就永远掌握话语权。所谓上下有序,可见一斑。”   “要是将商人利用得好,利国利民。朝廷多收了商税,并不会让百姓都去经商,因为今年茶贵了,明年可能就有更多的人种茶,这样种粮的人就少了,又引起粮价上涨,那么后年就可能是有人转而多种粮食了。关键是,朝廷如何去治理生产,劝农稼穑。怎么办?比如朝廷要适当储存一些粮食,粮贵时,输出以平抑粮价,粮贱时,就买入。再说,朝廷有了钱,就可以强兵,可以与农休息,可能修路疏渠,可以扶危救困,这都是学问,光靠读死书的人,如何懂得这些?文景之治时,据说国库之听拴铜钱的绳线都腐烂了,这是不对的,重要的是投资,扩大内需与外需,钱能生钱。看,你们受打击了不是?”   “此乃经时济世之学,谓之曰‘经济学’,这是我命名的,你们不要跟我抢冠名权!你们可别以为读一万遍四书五经就可以治国。那赵普不是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吗?嗯,又是一个姓赵的!我不是对儒学有意见,儒学可以脱蒙昧,教化百姓,让百姓知礼仪等等,可是用来治天下就太不足了,汉以来实行尊孔之制,因为读了儒学,就会上下有别,长幼有序,所有寒窗苦读当了官的,只知要忠于朝廷忠于王事,没多少人会一心想着当皇帝,这样皇家人就放心了。皇帝也是顺天意而牧万民,天经地义。古往今来,皇帝只是披着儒家的龙袍,行的却是法家的实,只不过不如秦时那样苛刻而已。在我看来,这蒙古人行的就是秦国那一套,用军纪治民,用军功激励百姓。这当然也不能长久,但要比匈奴、突厥好了百倍,这也是有缺点的……”   “我不是乱说,更不是诽谤。那书中只告诉我们要以仁治天下,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谁都知道。要知道作为一方父母官,最起码要识数,治下有多少土地,有多少户,有多少丁口,每年可以收多少粮食,万一遇到天灾,要准备多少救济粮?要是丰收了,米面的价钱却贱了又怎么办?官府每月要多少费用最合情合理?要收火耗钱几何?这都是学问。这就要牵涉到算术了,要是一见数字就头晕,那还谈得上治理一方?你们知道大食数字吗?不知道吧?这可是所谓‘番邦’发明的,为什么不能拿过来。古为今用可以,番为中用也是可以滴,我刚才说过,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要是抱残守缺,只知道在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里引经据典,那是不够的,还要学习别人的长处。比如这蒙古人的骑兵十分厉害,不是说我们汉人弄些马匹来,就成了骑兵滴!还要学习蒙古人养马之术,马战之术和练兵之法,这就要从蒙古人行猎时的习惯说起了……”   “这是权利与义务的问题。中了进士当了官,不是带着大印从公堂之上收税就行了,如果百姓交纳钱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么官府或者朝廷就有义务抚育百姓,百姓穷苦,就得减税,百姓饱受盗匪之苦,官府就得保一方平安。世间从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扯远了!”   “我的理想?你们士大夫,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不想这样,我想的就是有一些财产,将来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就太好了。你们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敢说我这个理想代表这全天下之人,百姓可不管谁来当皇帝,只有能养家糊口,官府不要太过分,逢天灾皇帝减点税赋,就算得上百年难遇的盛世了。所以,一个好朝廷,就看百姓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衣穿。判断一个官吏称不称职,也是如此,光自己清廉,那还是不够滴!”   “朝廷是朝廷,国家是国家,二者不能混为一谈。为什么?朝廷乃一家一姓之朝廷,而国家却是千家万户之组成。所以说,朝廷灭亡了,也就是改姓了,但是国家却存在。当今天下,西夏、金、宋与蒙古皆是一国。你们三位要承认,你们忠的是金国皇帝,如果你们真的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就要恢复汉家天下,最起码要恢复到徽钦二帝之时的宋朝吧?要是没有了汉人皇帝,那真是亡国了,至少要一碗水端平吧?你们可不要去蒙古人那告密,我可不会承认说过这样的话!”   “我心目中的盛世,可不是万国来贺,四夷皆服之类的。那都是虚的,你们知道这天下到底有多大?所以只要是我汉人兵锋所指,皆以操汉话为荣,异族百姓皆习汉字改汉姓,对了,还要习惯使筷箸!要有实实在在官府治理。”   “这天下并非越大越好,要是岭南发生叛乱,我们身处这阿勒坛之北的所在,恐怕最快也要一年半之后才知道,这如何及时平乱?要是传驿的路上有所阻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呢!更可怕的是,要是遇到一个不肖的地方官,那就小事变成大祸事。正所谓,鞭长莫及,远水解不了近渴。唐时,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何其广也,若一小族反叛,长安的皇帝却茫然不知……”   ……   众人围做火堆旁,一边啃着鲜美的羊肉,一边品尝着梁诗若小妹妹穿花般斟上的马奶子酒。赵诚一边塞满了嘴羊肉,一边高谈阔论着。   王敬诚、刘翼和何进起初还比较拘谨,一旦谈开了,就热烈了起来,耶律文山也偶尔插上一两句。可是赵诚一番上通天文下达地理,博古通今和有理有据的论点,让所有人都放弃了辩论的权利,只有洗耳恭听的份了。   “余自以为学贯古今,今日方知,余不过是一坐井观天之辈!”王敬诚叹道。   “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刘翼将手中的骨头扔得老远,“尽信书不如无书,从今往后,当别寻治天下之法!”   “这个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也,有识不在年高!”何进恭敬地行了个礼,让赵诚觉得挺得意。   梁诗若一个晚上,就半张着小嘴盯着赵诚天花乱坠地胡侃,看她的那两位新任西席如孩童般频频点头,最后不敢有一句反对之语,她对赵诚开始崇拜起来。   耶律文山今天挺高兴,赵诚那一番关于商人的言论,让他有茅塞顿开兼扬眉吐气之感,对赵诚愈发尊重起来。   夜深了,赵诚讲了一个晚上,已经十分困了,连打了几个哈欠,起身睡觉去了。几位新来者看着赵诚小小的背影,一时有些荒唐的感觉。王敬诚对着耶律文山问道:   “管家,赵公子真的没有老师吗?他小小年纪,学识却如此广博,纵是一老学究穷极一生,恐怕也不及他学识的十分之一。”   “这个嘛……”事实上,耶律文山也只比这几位早那么一些天,所以他自以为高人一等,有些摆架子,“这说来就话长了,传说中……”   耶律文山半是道听途说,半是添油加醋地将赵诚那传奇的出身说了一遍,王敬诚等人俱都震惊无比,他们被蒙古军掳至蒙古,虽都学会蒙古语,但从未有蒙古人会跟他们这些汉人奴隶谈这些隐秘之事。   “要不是天意如此,倒也无从解释这其中的缘故!”王敬诚道,旋而又问,“他果真姓赵吗?”   “只可惜,他生在蒙古。”刘翼却说道。   众人一时无语,久久才散了去。 第二十七章 大侠   第二天,赵诚发现这三位都长了俩黑眼圈。   赵诚觉得这也和正常,昨夜讲了那么多颠覆他们认知的东西,一时还消化不了,只能是慢慢想,结果这睡眠就不足了。赵诚按照自己的习惯,跑了一圈,练了一下体能之后又骑了一会马。   何进的表字为学文,他的老爸本意是要他穷经皓首,某一天能进士及第,从而一跃龙门光宗耀祖,不料这位何进何学文却天生爱武,拜过名师,在枪棒上下过十多年的功夫。昨日被赵诚撞破了他偷偷练武的事情,并且昨晚受了一番教育,今天就光明正大地练起了武艺,找来的一杆称手的木棒充当钢枪,使得是龙虎生威。   使完了一套枪法,收枪立定,屏气凝神。见赵诚站在一边笑容满面地看着,他心中颇为得意:   “公子以为如何?”   “好看!”赵诚回答的很简单。   “好看?”何进有些惊讶,踌躇一番说道,“公子是否以为我这枪法只适合强身健体,用于战场争战似有不足?”   “你这么想?”轮到赵诚惊讶了。   “我虽曾入军职不过数年,和蒙古军也曾交手十余次,那战场上跟平时操练却是不同。我这套枪法对付几个毛贼尚可应付自如,要是真地上了战场,总觉得力不从心,杀气不足!战场上混乱不堪,也不容我如此挥洒自如,一不小心就伤得了自家兄弟。”何进惭愧地说道。   “所谓武艺,重在锻练自身,强身健体是主要目的所在,用来防身也是很平常。所谓以武会友,也只是切磋一二,点到为止。但战场杀伐,讲究的是简洁、迅疾和有力,以杀死对方为唯一目的。何兄的枪法,看得出出自名师,但用来杀人恐怕杀气不足,何兄不妨将自家枪法改造一番。譬如巨斧,讲究的是雷霆万钧,既能砍又能砸,但前重后轻,不易使,能砍着人就是好兵器;大锤,靠神力取胜,所遇之物皆会被砸成粉末,一般人却不能使,并且兵器稍短,还不如狼牙棒好使,但是如果用者只有一身蛮力,那也算是物尽其用。而刀,虽大开大阖,力有所不足,马上争战,又嫌短小,只是长兵器用尽之后,最后才用的兵器,一寸短一分险。枪,若用来杀敌,讲究的是阴狠、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但又有剑的轻盈飘洒,而长兵器又比刀剑有优势,所以现在的军中装备此类长形兵器者居多。”   “公子所言甚是!”何进见他对兵器说的似模似样,不由得变得更谦虚起来,“还请公子赐教!”   “赐教谈不上,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些启发。”赵诚忽然觉得有了古代大侠的风范,他比划道,“比如我这一拳击向你,如何才能击倒与你?比如击打你的头部,胸部,还是腹部?”   “当然击打头部最可靠了!”何进道。   “那用如何使力,才能给予你的头部最重的一击呢?”赵诚又问道。   “当然是抡圆了,因为那样发力更好!”何进是个好学生,“并且从侧身处出拳,更隐蔽更有力。”   赵诚双手一摊,笑着道:“所以嘛,用正确的方式出打人体最重要的部位,不就是简洁、迅疾和有力吗?将你所学的枪法,化繁为简,再结合马上的情形,假以时日,你何进就是一悍将!”   何进大喜:“公子所说,我也曾想过,却没有公子所讲言简意赅,多谢公子赐教。”   赵诚乐了,大笑道:“那你就慢慢谋划你的枪法,等你搞明白了,我就拜你为师。”   “原来你不会武艺啊?”何进惊讶地说道,“公子为何说得比我还要明白?”   赵诚当然明白了,他是光有理论的那一种,曾经无数本书中都有类似的大侠们的精彩论述。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已经是大侠了!”   他撇下若有所思的何进,将乌骓马放入马厩中,转身向梁诗若的毡帐走去。王敬诚和刘翼两人现在都是梁诗若的家庭教师,其实只有后者才是真心实意地在教授,因为教授一个小姑娘识文断句,一个人就足够了。那王敬诚席地而坐,在一旁作沉思状,谋划着自己的光复大业。   书当然是现成的,只是这笔是赵诚的一大发明,一只飞禽的羽毛制成的笔。刘翼出身不错,家中世代都是官吏兼书香门第,他仅仅十六岁,但学识却是惊人,对经学尤其有很高的造诣。昨晚,赵诚的一番海阔天空的论述,让他大开了眼界。虽然他仍然对赵诚发明的“字”痛心疾首,对赵诚所收集的书籍更是呜呼哀哉,常常是一边翻看一边大骂,原因是那些手抄本上,谬误实在太多,但是对赵诚的所谓标点符号倒是极感兴趣。   而年方二十有五的王敬诚则所学更为广博,他喜欢的是权谋之学,迫于生计,在曾在金中都做过几年的小吏。   其实,在中原地区的文人,他们跟南方宋朝的文人,有一个普遍性的区别:他们所学更加广泛,不只是儒学和诗词歌赋,也包括诸子百家,医、佛、道、算数、天文、地理等等。包括那位赵诚素不相识的耶律楚材都是一样。许多人做官,并不是因为儒学,而是因为其它方面的卓越研究,才找到做官的门径的。   “哥哥!”梁诗若一见到赵诚走了进来,便开心地叫了起来。她年纪太小,遇到一个真正对她好的人,就忘记了几日前身份的悬殊。   王敬诚这才打断自己的沉思,和那刘翼一起站起身来,长揖到底。赵诚心里偷笑,能得到他们这样的尊重,也是不容易的事情,他感到有些得意。   “二位不必多礼,继续!”赵诚爽朗地说道。   刘翼不再多言,继续教授梁诗若读论语。王敬诚却主动找赵诚说话。   “公子胸中才学不凡,懂兵法与治国方略,又有经时济世之学,世人皆浊而公子独清,能言他人所不能言,可谓是高瞻远瞩也!只是在这蛮荒之地,实在是可惜了!”王敬诚试探地说道。   “你想说什么?”赵诚笑道,“你不觉得你是在拍马吗?”   “闻道有先后,以达者为先。公子虽年幼,但昨日听公子一席言,有茅塞顿开之感,在下不敢小觑,惭愧!”王敬诚面有羞赧地说道。   “王兄不必如此高看与我,我好比那赵括,逞口舌之快罢了。对了,那又是一个姓赵的!”赵诚道。   “我听说秋天的时候,公子要赴蒙古大汗宫帐之处?”王敬诚问道。   “是有此事,怎么,王兄有何指教?”赵诚反问道。关于这件事,他觉得很困惑,一方面他对那里很恐惧,另一方面又很好奇,他甚至还想过逃跑,总之,他现在有一个很复杂的心境。   “指教不敢当。”王敬诚道,“若是有人借机接近蒙古大汗,行刺于他,那么天下就要变了;或者,凭着自己的才学,取得蒙古大汗信任,使反间之计,引得蒙古内乱,则南国安矣;再者,若是掌握一股大军,反戈一击也未必不可。”   他懂得观人之术,根据赵诚对待他们的善意,以及昨夜赵诚的一番言辞,他知道赵诚并不想效忠于蒙古。当然,他更知道赵诚至少不会禁止他在这里说蒙古的坏话。所以,他想试探赵诚藏在最里面的心思,这位少年并非平凡少年那样单纯,却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你这么想?难为你想这么多。”赵诚笑了,“你不觉得跟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人说这些,有些残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你王从之也是那位耶律楚材看得起之人,凭他的关系,让你在蒙古军中谋个职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公子多虑了!”王敬诚干笑一声,“公子不是说过吗?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陷的吗?公子身上有那么个神秘的身份,自然是……”   王敬诚很有趣地住了口,故意留下半句,他这一手让赵诚感到好笑。   赵诚并不表态,左右而言他,他要是从没考虑过类似的事情,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己有“一国不及之力”,也没有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雄心壮志。   得过且过,是一个人很容易采取的生活方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没有到过真正的杀戮战场,没有见过汇成河流的鲜血,没见过家破人亡的悲惨人家。他明知道汉人正在流血和遭到屠杀,弱小的他宁愿选择这种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除非有重大的转折点。   “先生……”梁诗若轻轻唤道。原来那正在教书的刘翼正竖着耳朵听王赵两人的谈话,忘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第二十八章 野马之王(一)   最炎热的七月过去,较为凉爽的八月到了。赵诚发现自己又长高了不少,如同那树林阴暗潮湿角落里的蘑菇,一夜之间就窜高了不少。他很“欣喜”地发现自己在变声。   赵诚对目前的生活还是很满意的,这里让他真正有家的感觉,认梁诗若为他的干妹妹,不仅是可怜她,其实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每天他照常锻炼着自己的身体,每个夜晚又继续着自己的小范围的夜谈会。管家耶律文山将自己的财产打理的井井有条,他还好意地提醒自己不要太受王敬诚等人的蛊惑,以免引火上身。那些名义上的奴隶们见到自己也不再恐惧,人人都有了些生气。   这不过是一些幻象,他跟这些人何尝不是一样,都是一群可怜人,也许某一天,这仅有的一片乐土将成为自己诸人的墓地。所以,王敬诚的旁敲侧击,还是对他产生了一些影响。   这一天,曲律兄弟俩带着一批少年,又来找赵诚玩耍。赵诚对这两位蒙古少年还是比较尊敬的,除了他们俩拿自己不当外人之外,主要原因在于他们的爷爷忽图勒老人,这个老人恐怕是至少可以最接近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个蒙古人,这个老人似乎对蒙古的大汗也有一些特别的看法。   至少赵诚知道,去年北方谦谦州森林东部腾汲思海西岸的一些秃马惕部人曾秘密来拜访过忽图勒,想趁成吉思汗大军在外征战,请这位老人出山领导反叛,他拒绝了。那场战争是近十年以来,少有的一次大的叛乱,并造成成吉思汗的四杰之一,年轻的博尔忽轻敌丧命。忽图勒没有参加,却也没有去告密。   赵诚看着这帮少年在草地上摔跤嬉戏,颇觉无趣,太没有技术含量。他骑着自己心爱的乌骓马,在四边游荡。胯下的这匹小母马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无聊,在草地上撒着欢,忽而奔跑,忽而漫步,竟越走越远。   忽然一声悠长的马嘶叫声吸引了赵诚的注意,他催马向一处河谷走去。   蓝天下,生命的原野上,一条发源于阿勒坛山脉中部的小河蜿蜒而出,河边有比别处茂密的水草。数百匹野性十足的野马正在河边享用着鲜美的青草,有的在相互追逐,公马相互争斗厮咬争夺着漂亮的母马,有的在一旁忽而奔跑忽而停止,上百匹大概是今年春天刚产下小马驹正跟在各自的母亲后面嬉戏。   在这雄浑苍茫的大地之上,唯有一匹年轻的雄壮不凡的公马,立在众多野马的一旁,那是它们当中的王者,正用不可违抗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臣民。它脖子上长长地充满野性的鬃毛在微风中飞舞着,微翘起的马尾时不时地挥舞着,赤色的修长而健美的身躯在阳光下似乎晶莹剔透。   它骄傲,它不屑,它不可一世,它驱赶着妄图接近它身旁以求欢的母马,扬起高贵的头颅,冲着蓝天厮鸣。   它的神采征服了正躲在一棵树下的赵诚,也征服了他胯下的那匹大宛母马,这匹乌骓居然不顾主人的反对,也想接近这匹马王。马王立刻就发现了这一人一马的不速之客,冲着它的臣民,发出一声长鸣,马匹立刻集结成一支箭头形状,跟着自己的国王,沿着小河向北方奔驰而去。   草原上的野马,牧民们不仅可以用来在发生食物短缺之时充饥,也可以用来驯化和改良马种,所以捕捉野马也是草原民族十分乐意做的事情,这意味着财产。赵诚立刻催马回到了自己的营地,向自己的管家交待了两句,便带着曲律兄弟俩去找忽图勒老人。   “不儿罕,你说你发现了一支至少有五百匹野马的马群?”曲律兄弟俩的父亲忽都,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当然,忽都大叔,你以为我是夸大事实,或者不识数?”赵诚很不满他置疑的表情,“去年百户那颜要我弄清楚全体牧民家的马匹,有多少公马,有多少母马,有多少黑色的青色的白色的杂色的,还有多少一岁以下的马驹,当中又有多少骟马,又估计今年有多少可以产马驹的,有多少可以拿来卖给畏兀儿商人,能换回来多少盐和粮食。结果,你们有谁曾说我算错了?”   “不儿罕,我不是怀疑你不识数。我只见过至多一百匹的野马群,还从未听说过一群里头有这么多野马,太难以相信了。”忽都连忙解释道。   忽图勒老人笑逐颜开:“怪不得我昨夜梦见了一只巨大的白色海冬青鸟①,在我的毡帐前停留不肯离去,原来这真是一个好兆头!”   “爷爷,那么我们是不是去捕捉野马?”曲律问道,“我跟莫日根也可以去吗?”   “当然,忽都,你去通知所有的人,只要能骑动马的,带上套索、网兜和干粮,到我这里集合。”忽图勒决定道,又转向赵诚道,“不儿罕,你的奴仆们会骑马的,也都算上!”   赵诚从没参加过捕捉野马的活动,他也颇觉新鲜,他不再犹豫,返回到自己的营地,迅速招集了所有人,还将自己的私有财产——两百匹脚程快的大宛良马贡献了出来,就连刘翼这个文弱的书生也加入了进来。   所有人立刻出发了,根据赵诚的指点,众人沿着那条野马群曾驻足的小河,向前搜索。那野马群显然早就跑远了,众人也没在意,因为根据野马群留下的蹄印和粪便,便知赵诚所言不虚。在傍晚来临之时,他们便停止搜索,安营扎寨,养足精神,准备明天天一亮,再找寻野马留下的印记继续追捕。   夜晚,蒙古人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如同节日一般欢快。   “公子,我观蒙古人,无论男女老少,皆是骑马的好手,今日一声令下,一盏茶的功夫所有的人都准备停当,蒙古人的强盛绝不是浪得虚名!”何进叹道。   “正所谓马背上的民族,骑射乃谋生之手段,蒙古人招之既来,就俨然是一支军队。”刘翼道。   “更可怕的是,他们虽都不曾为一军,看似一哄而上,但进退有度,前有先导探察之人,两翼有护卫观察,如有军令一般纪律严明。”王敬诚补充道。   三人感慨良多。   耶律文山这次也参加了,他听了这几人的话,很不以为然:“这没什么奇怪的,他们在秋天围猎就是这样干的。老鼠天生会打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们汉人会种地会侍弄蚕桑,畏兀儿人天生就是商人,蒙古人生在马背上,他们将自己在打猎中学到的用在打仗上,也不足为奇。”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所以说,这世间处处皆学问,若是抱残守缺,对别人的东西视若无睹,那就落了下乘。”赵诚见王刘何三人有些气馁,笑着道,“诸位在这里,可以多看多听多想,蒙古人可以做到的,我们也可以做到,而我们有的,蒙古人却学不来!此消彼长,谁优谁劣,一想便知!不可好高骛远,也不可妄自菲薄。”   “听君一席言,胜……”那刘翼刘明远又长揖到底。   赵诚很看不惯他这个做派,打断他的长揖:“得了、得了,哪来这么多礼,还是学文兄练家子爽快一些!”   这只能怪他自己,谁叫他老是好为人师的姿态,这么谆谆教诲,人家刘翼也是个好学青年,好歹也表示一下不是?   第二天天刚亮,所有人简单吃了点食物,然后都上路了。   忽图勒让人在队伍的左前右远远地散开,沿着这一大群野马群留下的印迹继续追踪。到了中午时分,人们都又困又乏,那野马群似乎从不在一处停留太久,众人不禁信心受挫。   刘翼很显然已经很累了,骑马并是他所擅长的活动,他全身僵硬地挺在马背上,如同一根木头,胯下的马一颠一颠,他的屁股就不得不顺势抬起——估计他的屁股已经磨得受不了了。   他仍然坚持着跟着队伍,因为昨天蒙古人的讥笑让他受了很大的刺激,那夜赵诚的那一段话也让他更觉得有必要坚持下去。   与他相比,王敬诚的骑术要精进得多,更不必说何进了。这两人虽然紧跟着耶律文山后面,却很认真地观察着蒙古人的一举一动。   “这一处的马粪很新鲜!”走在大队前头的忽都一扬马鞭,冲着众人说道,“所以,大家不要停,估计野马群就在不远处。”   “噢噢呼呼呼……”众人信心大振,喊着号子,跟着前导队伍向前奔驰而去。   ※※※   注①:【海冬青鸟】一种猎鹰,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喜欢利用这种猛禽捕捉猎物。其中白色的,尤为珍贵,有吉祥如意的寓意。 第二十九章 野马之王(二)   当太阳上升到了最高点,然后开始往下降的时候,众人终于发现了野马群的所在地。这里已经是亦马儿河上游的一条支流之地。   忽都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还有赵诚等人,几人悄悄地趴在地上观察着,热切注视着山坡下黑压压的野马群,一时忘了呼吸。   野马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嬉戏,中午天热,马群都将自己泡在河中,在河中奔跑,激起那大片大片的水花四处飞溅。它们自由,它们畅快,是那么的无拘无束。它们的国王,似乎很不屑跟它的臣民们共乐,它逡巡在马群的四周,像是一位天生的守护者,守护着它的家园。   “这是看过的最大的一群野马,也是我见到过的最雄壮的野马!”忽都称赞道。   “不儿罕,你还是说错了,根本就不止五百匹嘛!”莫日根笑着道。   赵诚的眼里只有那匹野马之王,自从昨日一见,它的神采就吸引着他,让他无时无刻不热血沸腾。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抓住它,征服它!”   众人抓紧时间吃了点干粮,并让自己的马儿休息一番。早有人被分配出去,从不同方向远远地包围了河谷,当所有人都准备好了的时候,忽图勒老人取出一只鹿骨制的鸣镝,这是一种游牧民族在狩猎或战争时使用的响箭,在箭簇中穿孔,一旦射出则风自孔入,激发而且发出声响,充当指挥信号。   当一听到信号,大部人马成线形向河谷中冲刺,其他人从另两侧驱赶,那野马群立刻在那个国王的带领之下向人类故意留出的另一方向逃奔。但是人类早已经布下一只大口袋,包围圈赶着野马群不停地转圈。天与地之间,上演着一场人与野马的搏斗。   野马群起初是跑不快的,因为经过一个春天,这群野马添了至少二百匹小野马,成年野马不得不将小野马保护在中间,让整支队伍的速度降下不少。小野马是牧民们首要目标,这是自从原古时代人类开始驯化第一匹野马以来,上天早已经安排好的。   那匹野马之王不停地冲着自己的臣民嘶叫着,发出种种人们不太了解的指令,那野马群也在它的指挥下,不断变幻着队形与前进方向,妄图甩开贪婪的人类。大多数人都是骑着赵诚提供的良马,脚程并不慢,始终从左、右和后方紧紧地跟着。   在这大自然最原始的状态之下,野马在冬天可以靠啃食在冰雪之下的草根充饥,对待狼群,他们也会极其凶悍地反扑,他们可以突然扬起后蹄,狠狠地向敌人踢去。但是它们遇到的却是人类。   “嗖、嗖!”有人按捺不住,开始放箭,立刻就有外围的野马受伤掉队。有人用套马索勾住受伤野马的脖子,有人扔出网兜准确地网住高速奔跑的野马,那些不幸中招的野马被绊倒在地,发出刺耳的惨叫。然后,女人和小孩们就自动跳下马来,勒住那些动弹不得的野马,庆贺自己的胜利。   而男人们或者仍然一无所获的其他人,则继续追捕野马。渐渐地就有小野马跑不动了,它们起初被成年母马紧紧地护在马群之中,但是它们还太弱小,没法跟得上它们的母亲,还没得及享受一下大自然的馈赠,就在与人类的贪婪之中败下阵来。于是,牧民们的收获就更大了,就连刘翼这个刚学会骑马不久的书生都勇敢地捕捉了一匹小野马。   野马之王发出了一声十分悲伤的长嘶,领着其它的野马继续逃命。可是不断地有野马掉队,激怒了这匹野马之王,它勇敢地冲向了一位最靠近它的人类。可是那个人类远远地就避开了,它是野马之王,它不能丢弃自己的臣民不顾独自逃命。   所有的牧民都大获丰收,人们欢心鼓舞地吹嘘着自己捕捉到的野马档次高人一档。   “我捉到的这匹小野马,身材好,蹄子强壮有力,野性足,刚才套住了它,它还一只蹦呢,可要了我的老命了。要是以后养大了,给我家里的几匹小母马配种,将来我家会有一批好马。”有人开心地说道。   “你还要捉匹小野马配种?你们家那个大母马每年不给你添一个小子?”有人开玩笑道。   众人大笑,丰收后的喜悦,让所有人都可以相互开着玩笑。   “父亲,不儿罕不见了!”曲律找到自己的父亲,他的身后跟着耶律文山。   “他去哪里了?”忽都问道,指着耶律文山的鼻子骂道,“作为一个奴仆,你不跟紧自己的主人,大错特错!”   “我家主人只是去追那匹野马之王去了,他说要我等他。”耶律文山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况且,我们有人跟着他,请你放心。”   ……   乌骓马卖力地奔跑着,赵诚甚至不用扬鞭,这匹小母马似乎看上了那匹野马之王,这倒省了赵诚的不少力气。那何进远远地在身后呼喊,要让他停下来,他装作没听见。   赵诚越跑越远,看上去像是被野马群裹挟着向前奔跑,马群如一道强风从草原掠过,折断了草原上低矮的小树,压倒了齐膝身的茅草,践踏着原始的苍浑大地。草丛中观望的青鼠等小动物,吓得四处奔逃。赵诚紧紧地贴紧马背,减少风中的阻力,他甚至可以感觉得到胯下的乌骓马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那野马之王不能丢下自己的臣民不顾,让赵诚有了可乘之机,他奋力地将套杆往前一伸,却给马王给避过了。马王的举动激起了赵诚不服输的性子,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将套索套向它的脖子,马王烦不可耐,竟冲向乌骓马,想厮咬马背上的赵诚。那乌骓马不愧为好马,并不害怕,轻巧地避开,可赵诚根本就不会手软,拔出腰上箭壶中一支箭,狠狠地扎向伸过来的马首。   自然是扎空了,他并不想让这匹野马之王破相,他只想完整得到它。他的不懈努力,终于得到回报,他最终成功地将套马索套住了野马之王的脖子。那马王可不想束手就擒,拼命地想挣脱掉,赵诚打了活扣的马索越收越紧,他的力气可比不上那马王,套杆脱手而出,双手火辣辣的,脱了一层皮。   赵诚暗骂了一声,他又从随马携带的包中,取出一条长长的牛筋绳,飞快地打了个活扣。野马之王仍带着套杆继续向前奔跑,也许是脖子被勒得不舒服,放慢了速度,不停地扬着脖子,想把那令它气恼的套杆甩掉。   赵诚抓住机会,奋力将绳索扔出,正好又套在马脖子之上,他对自己的身手挺满意。这一次,赵诚没有想凭自己一己之力跟马拼力气大,他将另一头拴在自己的马鞍之上,一边不停地发力试图让另一头勒紧。   “我勒,使劲勒,看你还能不能透过气来!”赵诚这么想。   这一人一马就这样相持着,坚持到了傍晚十分。野马之王的脖子早就勒出了血,幸亏乌骓马也不赖,不然就会被它给拖着走了。跑了一处小树林里,野马之王停下了,转头疯狂地向赵诚攻击,乌骓马感到了恐惧,连连后退,好几次差点将赵诚掀了下去。   然而这正中了赵诚的下怀,他在乌稚背上并不方便还击,这样下去早晚会摔跟头的。他瞅准了一个空档,他飞快地从马背上跳下,迅速地将绳索栓在了就近的一棵白桦树上,立刻跳开。   “这下,我看你拿我怎么办?”赵诚得意地大笑。   野马之王发现了赵诚的意图,毫不犹豫地咬着牛筋绳,妄图想咬断这该死的绳索——这可不是马儿所擅长。它脖子上的绳索越陷越深,已经勒出了血,但它仍然不肯屈服,死命地挣脱着。   而它的臣民民已经失散了,只有不超过两百匹野马,聚在一边,好奇地瞅着这里。赵诚并不放过这匹困兽犹太斗的野马,操起马鞭,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抽打。那马王也不坐以待毙,用蹄子踢,用头撞,想逼他不得近身,但是却受限于套在脖子上的绳索。赵诚人小,却是十分地灵活,总是冷不丁地抓住空档,披头盖脸地给上一鞭子。   何进终于追了上来,他本来是跟在赵诚身后的,当他偶尔朝身后一看,发现其他人早已经消失了,不得不继续选择追赶赵诚。当他抵达时,看到那红艳艳的夕阳之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那匹咆哮的野马之王面前,毫不畏惧地躲闪着,不停地跳跃、摔倒,然后又不服输地跳起,时不时抽空狠狠地往它身上抽上一鞭。   “公子,我来帮你!”何进跳下马,高声喊道。   “你来的正好,咱们俩人一人一头,让这匹马王服输!”赵诚欣喜地吩咐道。   这下这匹野马之王就倒了大霉,不得不两线作战。到黑夜来临的时候,两人都累坏了。   “公子,为何非要捉这匹野,这马性子太野,捉回去恐怕也驯服不了!”何进躺在地上问道。   “不为什么,要是那么容易驯服,我还费力气干什么?”赵诚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那怎么现在怎么办?”何进道,“天已经黑了!”   “咱们就在这过夜!”赵诚道,“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咱们再对付它!”   “还要抽它啊?”何进大惊。   “难道放了它?或是杀了它?”赵诚摇了摇头,“那样太亏了,就是杀了它,也要让它折磨而死!我要征服它,那样才有成就感!”   何进心中恶寒。 第三十章 野马之王(三)   耶律文山等人已经回到了定居的营地,等了两天都不见赵诚和何进的踪影,再也坐不住了,汇合忽都等人一起出发去寻找了。曲律和莫日根兄弟俩也央求加入了进来。   梁诗若痛哭流涕,央着耶律文山带她一起去,王敬诚连忙安慰她:   “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他带着弓箭,何进也跟他在一起,会没事的。”   “可是,要是遇上狼群怎么办,听说草原上的狼都是成群结队的,哥哥箭法就是再好,也难挡恶狼攻击。”梁诗若哭着说道。   她这一说不要紧,倒让王敬诚和刘翼也都慌了神。   ……   莫日根和曲律并肩骑在马上,沿着数日前大家追踪野马的路线前进。草原天大地大,找一个人实在太难,众人也只能尽可能将人马放出,扩大搜索范围,寻找地上留下的痕迹。莫日根嘴里不停地埋怨着:   “耶律文山,你这个管家怎么当的,连自己的主人都跟丢了。当初,还不如不救你,让你喂了狼省心!”   耶律文山被埋怨得麻木了,哭丧着脸道:“我家主人你们不是不知道,平时都是他吩咐我,我怎么敢阻止。再说,当时你们都知道,大家都忙着清点捉到的,他跟着野马跑了,你们不是也不知道?”   “总之,是你这个管家不称职。”曲律道。   “是、是,是我不称职,我罪孽深重!”耶律文山忙不迭地赔不是。   “都不要吵了!”忽图勒老人倒是老神在在,并不太着急,“前几年,他那么小,还不是照样一个人独自离开我们,尾随着商队翻越阿勒坛山的?不儿罕不是一个平凡的孩子,他做事自有分寸。再说,他是受长生天眷顾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就遇到危险的。”   忽图勒的话让众人放心了不少,耶律文山更是感激不尽,要是赵诚真的有何不测,恐怕他的下场会很惨,因为这曲律兄弟俩总是有意无意看着自己的脖子。   “找到了!”前方终于有人发出了这个讯息。众人拍马迎了上去。   只见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出现面前,正是赵诚和何进两人,他们的身后栓着正是那匹野马之王,此时正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老实地跟在后面。而让众人更为惊奇的是,他们的身后还有一群至少两百匹的野马——它们只知道自己应该跟在首领的身后,让赵诚这一次狠赚了一笔。   “噢!!!!”众人欢呼着,兴奋地叫喊声响彻云霄。   “不儿罕真叫人大吃一惊!”莫日根怪叫着,兴奋地迎了上去。   “不儿罕,你是怎么做到的?”曲律指着赵诚身后的那匹乖乖的野马之王道。   赵诚和何进两人都是鼻青脸肿,不是被马蹄的,而是自己摔的,为了驯服这匹马王,两人狠命地教训它三天,抽断了马鞭,找来柳条接着抽。这匹野马落在他俩手里,算是倒了大霉。对付这匹野马,赵诚可不会向牧民对驯服家马那样慢慢调教,他完全是往死里抽。何进又不懂驯马,以为驯马就是这样,按照赵诚的吩咐照猫画虎,很卖力气。   这野马之王不论它是如何野性十足,脖子被勒得透不过气来,又接连被教训了三天,脾气再暴,也被磨没了,这两个人类夜里都不放过,轮流睡觉轮流教训它。   “那当然了,这有独家驯马之法!”赵诚炫耀地说道。   “独家,不会是让它又饿又累又渴,还挨打吧?”莫日根一眼就看穿赵诚的所谓独家秘笈,“幸亏是野马,要不然都被你给弄死了。”   忽图勒吩咐人将那二百来匹野马群给围住,一边让耶律文山赶快回去。   “为什么啊?”耶律文山不明白。   “笨啊,这么多马哪有那么大的地方放啊?”赵诚斥责道,“回去命人临时建一个大一点马圈,结实一点,要快!”   耶律文山明白了,立刻马不停蹄地往营地里赶,报告这个好消息。   当赵诚带着这匹野马之王和身后一群野马群,所有人都从毡帐里出来,欢呼雀跃,将赵诚夸上了天。   “哥哥!”梁诗若见到赵诚安然无恙地回来,小鸟依人一般扑入赵诚的怀里,哭天抹泪地道,“我以为你丢下我不管了。”   “若若,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赵诚替她抹着眼泪,安慰道,“你是我的妹妹,就是这个世界上我亲近的人。”   何进摸了摸早已麻木的屁股,看着赵诚那充满朝气的脸庞,想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对他有了更深的认识。   “不儿罕,这些野马你让你的仆人好生照管,不要让马病了。多喂养一些时日,野性就弱了。等到了明年春天,蒙古种母马发情,就用这些公野马配种,到时候你就有更多的好马了。”忽图勒老人建议道。   “老人家放心,只要我耶律文山在,保准我家主人家业兴旺发达。”耶律文山一拍胸脯道,“我来这里四个月,你看,如今不是已经家大业大了?”   “嗯?这也是你的功劳?”赵诚对于耶律文山如此表功,感到十分不满。   “当然了,我来的时候,你一只羊也没有,这是事实吧?”耶律文山道,“我一来,你就挣了这么多,至少我给你带来了运气。”   “我看灾星倒差不多。”赵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公子,看上去十分爱马?”王敬诚走过来道,“听说你这匹坐骑取名‘乌骓’?这匹马通体黑亮,唯有四个马蹄子白得赛雪,那霸王之马据考证应是河曲马,马种虽不同,毛色却是雷同,取这个名字倒也贴切!”   那刘翼听着有趣,上前摇头晃脑地说道:“传说中西楚霸王有一匹宝马,名曰‘乌骓’,有歌云: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嗯,霸王因有乌骓宝马相助,巨鹿之战,九战九捷,一时无敌。奈何垓下之战,至死不肯过江东,可怜好马!”   刘翼这么一白乎,就连耶律文山眼睛都瞪圆了,耶律文山气得狂跳:“你这个晦气书生,你这么说,是不是太咒公子不得善终!”   刘翼这才知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没水平,自知理屈,脸涨得通红。王敬诚和何进想打圆场哪知赵诚却也摇头晃脑地念道: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东江!”   “好诗啊!”何进大呼道。就是耶律文山这个平时只有读诗份的人,也能听得懂。   “敢问这是公子所作?”何进又问道,“当日那‘人生自古谁无死’之句,可也是公子所作?”   赵诚哈哈大笑:“我一个乡下人,哪懂什么作诗?听过别人念过!”   “真的?”何进表示怀疑。   “不信拉倒!”赵诚根本就不在意。   “此诗豪气冲天,由诗观人,然而此作者却是宋国的女词人李清照,却如关西男儿一般,吾辈不及多矣!”刘翼叹道。   “毛病!女人就不能写了?”赵诚笑了笑,转而对着梁诗若道,“若若将来也要写诗,做个女中豪杰,要让天下男儿羞死一大片!”   “是的,哥哥!”梁诗若飞快地点头道,像是怕赵诚反悔一样。   耶律文山问道:“公子,那这匹野马王,你将如何处置?”   “这匹野马可要我的小命,先饿他几天,然后慢慢地教训它,直到它服从于我!”赵诚道。   “这马身为马王,非凡品,在草原上自由散漫惯了,性子太野,恐怕不容易训成坐骑。”何进道。   “这倒无妨,我的乌骓马看上它了,恐怕为了美人,这马王也要见色忘本。”赵诚道。   “难道主人将以色诱之?”耶律文山道。   “管家,是用我的爱马‘以色诱之’,说话要注意分寸!”赵诚气晕了,差点要指着他鼻子痛骂。   “是、是,我又错了!”耶律文山尴尬万分。   “不过在这之前,我准备给这匹野马之王起个响亮点的名字!”赵诚道,“嗯,就叫‘赤兔马’!”   “赤兔马?可是汉末将军吕布之赤兔?”刘翼又摇头晃脑地念道,“居说赤兔宝马‘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果然好名字!”   “明远这话又说错了。”何进忍不住插言道,“那吕布乃三姓家奴,反复无常,英雄气短,卖主求荣之辈,岂能比拟。应当说是关羽关云长的坐骑!”   “对、对!”刘翼再一次涨红了脸,暗道卖弄是要付出代价的。   “公子对那项羽与关云长,也十分景仰?”王敬诚很好奇地问道。   “两个失败者,一个太好面子,一个立场不坚,有什么好景仰的?”赵诚丢下一句话,差点让他栽了个跟头。 第三十一章 赵诚的心思   昏暗的油灯之下,赵诚正慢慢醒来。   他累了好几天,一躺下就从中午睡到了下半夜。当他醒来时,长伸了一个懒腰,嘴中却是呼道: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噗!”有个轻脆的声音响起。那是梁诗若捂着小嘴,强忍着笑意。   “怎么?若若,这诗不好吗?”赵诚这才注意到身旁多了一个人。   “诗是好诗,可惜不应景,现在是夏天,再说现在是后半夜,明月高悬,哪有什么‘日迟迟’啊?”梁诗若装模作样地品评道,端来一盘肉递给赵诚。   “啊?都后半夜了,这一觉好长啊!”赵诚这才注意到毡帐外面早已是明月高悬,“还真饿了。”   “你这是累的,为了一匹野马,这值得吗?”梁诗若有些心疼地说道。   “这你不懂,男人试着征服世界,才不会白活一场。”赵诚道,“一匹马算得了什么,征服天下才叫真本事。”   “如今哪里不在打仗,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倒是我们平民百姓不得安宁。”赵诚的话勾起了她的回忆,“在家里的时候,我和我母亲生怕惹了大娘不快。后来,被我父亲送进了宫里,又提心吊胆地生怕引主子们不高兴,处处留意,步步小心。没想到,又遇到蒙古兵,那蒙古人比饿狼般还要凶残,杀人不眨眼,好几次我都差点死掉。幸亏遇到哥哥,才睡上安稳觉。”   她缓缓叙述着,虽只是三言两语,却是倒尽她幼小身躯所受的种种苦难,惹人可怜可叹。她有一双在灯光辉映之下异常明亮的眼睛,让人过目难忘。   “若若,你不要害怕,在哥哥这里,自当护着你周全,没人会欺负与你。”赵诚安慰道。   “可是,哥哥你想过吗?你虽然也是汉人,对跟我一起来的汉人,也好生照顾,可是这里毕竟是蒙古人的国家,要是哪天蒙古人对你不再另眼相看,或者你不小心触怒了位高权重的蒙古人,恐怕也会招来杀身之祸!”梁诗若道。   “这话是谁跟你说的?”赵诚感到很惊讶,“是王敬诚吗?或者是刘翼这个酸书生?”   “哥哥不要怪他们。”梁诗若慌忙拦住他道,“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他们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哦,你这话从何说起啊?”   “今天你在歇息,有蒙古人来这里寻羊,诬称仆人错赶了他们家两只羊,管家申辩了两句,没法子,就只得任他们挑了两只母羊而去。我听管家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梁诗若道。   “我怎么一件事情都不知道?”赵诚大惊,“这个耶律文山,连这等事情都不禀报我一声。”   “管家说,这事不能让你知道,你若是知道了,恐怕你不会善罢甘休,忍一时海阔天空。”梁诗若一五一十地说道,补充道,“王先生说,势不如人,也只能忍辱偷生,就怕蒙古人会得寸进尺!”   梁诗若娓娓道来,赵诚听的是心生惭愧。   良久,赵诚才缓缓说道:“此事暂且放在一边,我其实并非只是想老死此处,奈何这天下之大,并无我等安身之所。我心向中原之地,可是那里我并不认识任何一人,再说那里又是四战之地,我又无所依恃,去了那里,无异于找死。这蒙古人野心比天大,他们眼下正如那初升的太阳,无人可掩其辉芒,蒙古大汗铁木真又是一代天骄,远非史上匈奴单于可比,那中原的金国皇帝和宋国的皇帝均是文弱之辈,早晚会被蒙古人灭了去。你们这些人来到此处,倒是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天下还是有希望的。”   “可是真如哥哥说的那样,那我们汉人就真的无容身之地了?”梁诗若心里不由得害怕,就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之事,握紧了赵诚的胳膊道,“若果真如此,天底下又要死多少人,蒙古人才放手啊?”   “但也未必!铁木真毕竟老了,眼下正将精力放在西方诸国,若是他一死,他的儿子孙子们恐怕就要争权。若是有人能利用这个机会,引得他们相互内斗,至少也能稍缓蒙古人南下的脚步。”   “哥哥,这恐怕不易办到。”   “哎,我只是这么一说,若是只指望蒙古人内乱,那也不太稳妥,也太可笑,至少十年内没有什么指望。归根结底,还要指望我们汉人自己自强,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领袖人物,文有诸葛孔明,武有岳父岳鹏举,岳飞你听说过吗?有一群人能够团结一心,誓死不降之人,汉人才有活路,天下也才能归于一统。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打仗是需要有钱有人有地盘的,更要有章法。你们西夏,还有金国、宋国,可以说三分天下,本来相互之间就是相互争斗,各自内部政令混乱,道德沦丧,皇帝怯懦,文官爱钱,武官怕死,这如何使得?纵有一帅才人物出现,没有支持辅助之力,制肘之人倒是不少,所以也只能对天长叹。那王敬诚、刘翼和何进都空有一腔热血,奈何三国朝堂里,这样的人物少之又少,都没有一席之地。”   “那我们汉人就只能坐以待毙?”   “从目前的情形看来,却是如此。不过,若是这天下多了几个像他们三位那样的人,至少也会让蒙古人多吃点苦头。只是这蒙古人凡遇抵抗者,全城尽屠,从未有过这样残虐的军队,那蔑儿乞人、克烈部人,还有铁木真的近亲泰赤乌部,哪个不是灭了族,蒙古人对自己同族人尚且如此,汉人的下场可想而知了!”赵诚叹道,“汉人人丁众多,而蒙古人举族不及我们汉人数十分之一,他们自然会用最让人害怕的方式,让所有汉人都不敢反抗,别指望蒙古人会像女真人那样接受汉制,就是女真人当初不是也一样杀人吗?”   “哥哥,所以你才不放他们回中原?”梁诗若问道。   “不是这样的,回归中原不是想回就回的,他们纵是能平安回去,也不过多了几个孤魂野鬼。南方人并非对蒙古人太了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殆,若是来了这蒙古,不仔细了解一下蒙古,那也太对不起我了。那刘翼虽满腹经纶,但是骑了一天马,到现在屁股还疼痛难当。我并非说文人无用,若是天下安宁,文人写点风花雪月也很有趣,能作几篇传世的文章,也算是不枉活一世。只是这乱世里,最终还要靠武力说话的。他还不算迂腐,能不屈膝投降就当得起皇帝们尊敬。”   “听说,蒙古大汗要见你,哥哥将如何自处?”梁诗若担心地说道,“不如我们一起逃到西边去,就逃到比耶律管家的家乡还要远的地方。”   “呵呵,若若这么想就错了,蒙古人派速不台和者别两位将军越过这阿勒坛山,在我看来,蒙古人不过是打着复仇的旗号罢了,就是要为将来的大举西征准备的,咱们这里的蒙古人私下里不是在议论吗?我们要是逃到那里,恐怕更无立足之处了。”赵诚苦笑着道,“只可惜那屈出律哪有一点一国之君的气象?能篡了人家的国,却不会治理,若不然,蒙古人恐怕寝食难安了。”   “难道哥哥想做蒙古的大官?”梁诗若置疑道,“帮助蒙古人杀汉人?”   “若若倒是小看了我,我估摸这铁木真是不太放心于我,或者想让我在他身边好监视于我。我若见了他,自当会好好周旋,我可不会像王敬诚他们那样刚直不弯。”赵诚见梁诗若一脸疑惑,想了想道,“一个人内心若坚如磐石,腿软一点嘴甜一点又何妨?要学那越王勾践,我可不在乎什么大道理。”   他见梁诗若小脸若有所思似懂非懂的样子,开导道:“正如今天蒙古人来我家讨羊,当然是仗着蒙古人当今的气势。若若,其实我一点也不气恼。这个天下,落后就要挨打,没有那个实力,就要有被人欺负的准备。我现在年纪还太小,有许多事情不方便去做,但也不太引人产生臆想,这次去大斡耳朵也是一个难道的机会。拼命硬干,那至少得要有一些本钱,我可没那个本钱,但是我年轻,这也是一种本钱。只要有机会,我就……”   赵诚脸上挂着笑意,没往下说,这让梁诗若感到有些深不可测之感。   “那就怎样?”梁诗若追问道。   “你也别瞎猜,可不是王敬诚说的那样,要行刺于铁木真。”赵诚道,“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今晚我跟你所说的话,不要跟别人说,一句也不行。要不然,咱们真要亡命天涯了!”   “哥哥,你放心,打死我也不说!”梁诗若小脸一绷,保证道。   “跟你说了那么多,其实也是多此一举!”赵诚叹道,“你又不懂!”   “哥哥,你白天不是说要我做个女中豪杰吗?”梁诗若却对赵诚忽视自己,表示抗议。 第三十二章 赤兔马   清晨,初升的太阳之下,赵诚在牧场上奔跑。   虽然已经是初秋,但是他已经跑得全身发汗,他赤着上身,除去了衣物看上去倒颇为健康。这是他每天除了狂风暴雨或者大雪封门,都坚持的活动,也是他被蒙古人视作异端的地方之一。何进今天很奇怪,居然也跟着他一起晨练,若论力气,13岁半的赵诚当然比不上他,不过跟着赵诚跑了全程,又照猫画虎地练了一段在他看来十分奇怪的动作,他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公子,这等练法……实在让人……吃不消,你……又是如何做到的?”何进一屁股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贵在坚持。我瞧你每天练枪法,虽也出了一身臭汗,看来你还需多练一些。”赵诚笑着道。   “若是用此种方法训练军士,那么全军就可长途行军而不力竭,对敌挥刀而手不软,若是配上骏马,那么就可千里奔袭,既使战事糜其所长艰,丢弃了战马采用步战,胜算也大些。”何进自语道。   赵诚听了他这话,感到很好笑:“这只不过是我的练体之法而已,须循序渐进,也贵在持之以恒。我可没想这么多,若是军队也这么练法,恐怕吃不消,军没练成,都跑断了腿撑断了胳膊。饿着肚子是跑不动的,试想若军卒们饿着肚子,军官们还克扣军饷,那么军卒们谁还会愿意找罪受?”   “公子所言也是实情。”何进道,“但士卒乃军队之根本,如果每一个士卒都如猛虎,则军如猛虎,无论面对何军,当可以以一敌十,有如此大军,何事不能成?”   “呵呵,你的志气倒是不小,可是光士卒勇武,那也只是其中之一。”赵诚笑道,“士卒还要知晓为何而战才行,比如为了朝廷分的百亩田产,为了不亡国灭种,为了家仇国恨,此为政治,如此等等。”   “甚是、甚是!”何进连连道,“还要有钱粮,还要有将才,还要上下一心三军用命!”   “你不觉得咱们俩在这谈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是不是太过于无聊!”赵诚奇怪了,他盯着何进上下打量道,“你若是闲着没事做,我给你找些事情来做!”   “非也、非也,切磋一下而已。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跟公子探讨一二,不说能成大家,取长补短还是可以的,这还能有错?”何进否认道。   “你都学会狡辩了,那你就一个人慢慢地思考吧。”赵诚站起身来,却又忽然问道:“管家今早对我说,昨晚有人趴在我的毡帐边偷听,你是否见过?”   “没、没!”何进连连否认,“许是管家看花了眼吧!”   赵诚笑了笑,没有深究,转身跑了回去。   赤兔马已经被关了半个月了,起初它还极力想逃跑,奈何那马圈被加高加固了三次,又被饥一顿饱一顿地养着,磨得没了脾气。赵诚的那匹乌骓小母马,天天赖在这匹赤兔马的身边,耳鬓厮磨,竟是“好感”与日俱增,美人计果然好使!这是赵诚才会用的所谓驯马良方。   赵诚见时候差不多了,便想亲自出马驯服了它。何进担忧地说道:   “公子,此马虽表面看上去已经服软,但是被圈禁只不过半月,野性却未改多少,明年春天用来配种尚可,但要是想它驯成坐骑,实在是太过危险!”   “是啊,主人,这马远比蒙古马高大,四肢矫健有力。主人尚且年幼,骑在它的背上,恐怕不好操控。”耶律文山也道,“不如另找人来一试?”   赵诚摇了摇头,大笑道:“要是换成了别人驯服了它,那还有什么意思?这等马王,我若是亲自驯服了它,它才承认我是它的主人,那才叫有意思。你们放心,我不会硬来的。”   “公子既然执意要亲自一试,不如将赤兔马赶入一个小点的围栏里,这样它就跑不起来,也就保险一些。”王敬诚见赵诚无动于衷,只好建议道。   “不行!这是野马,我从未听说过有人可以轻易地骑在野马背上的,这不比牧民们自养的蒙古马。主人要是骑了上去,它定会上窜下跳,将主人掀了下去,何况这是野马之王,要是万一让它踩着,那就……”耶律文山没说下去,他拦住赵诚,坚决制止赵诚的冒险行动,一脸担忧。   赵诚十分感激耶律文山的好心,但是他认准了的事情,却很固执,尤其是当别人将危险性说得很大时,更是激起了他征服的欲望。   “我意已决,管家不必多言。”赵诚将耶律文山一推,他力气不小,竟将耶律文山给推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众人没法,只得顺了赵诚的心意。耶律文山吩咐几个壮汉帮忙,想给赤兔马装上马具,那赤兔马不愿意顺从,竟将几个壮汉给甩得东倒西歪,他们费了大半天才给赤兔马装上马具。那赤兔马见这么多人围着自己观看,十分不安地在围栏里奔跑,只是这围栏太高大,它无法腾空而起并越过去,只得借着扬蹄、甩头、摆尾和跳跃,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赵诚见赤兔马又开始发怒了,不禁有些害怕了,不过在下人的面前,他已经将大话放了出去,他不想当逃兵。   “公子,这祝你马到成功!”刘翼拍着马屁,让赵诚想揍他一顿。   “哥哥,你要是不小心弄伤了,我给你擦伤!”梁诗若拍着小手,鼓励道。   “哼,不用你这么辛苦!”赵诚强打着笑意道,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马鞭别在腰带上,跳进了围栏,伺机接近赤兔马。   那赤兔马在赵诚的手里是吃过大苦头的,见到了他便本能地往一边躲,赵诚瞅准一个机会便飞快地翻身上马。赤兔马是野马之王,自是骄傲无比,哪里能忍受如此胯下之辱,两只前蹄猛然抬起,欲将赵诚掀下马去,赵诚根本就没坐稳,饶是他小心万分,竟还是被掀了下去。   “哥哥!”梁诗若见状惊呼。赵诚却像没事一样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竟又向赤兔马贴近,赤兔马却不领情,在围栏里来回奔跑。   赵诚吩咐几个壮汉,好不容易再一次将赤兔马团团围住,这才有机会再一次坐上了马鞍。坐上了马背的赵诚一挥手,众人这才放手,那赤兔马又开始不耐烦地前扬后蹦地,欲再一次将赵诚掀下去,赵诚忽然觉得自己像是那传说中的斗牛士。   赵诚紧紧地抓住马鞍突出的前桥,双腿狠命地夹紧,那赤兔马不停地在原地前后左右地乱蹦,这一次赵诚又没坚持多久摔了下去,即使仗着身手灵活,也摔得七荦八素,弄得灰头灰脸的。何进和众家仆早抢了过去,将他扶起来。   “哥哥,你还是算了吧,这马如些撒泼,要是伤着了你就不好了!”梁诗若紧张地在围栏外大喊。众人也是一阵劝。   “无妨,让你们看看本公子如何让这野东西服软的!”赵诚嘴里硬气地说道。   赤兔马嚣张的气焰让赵诚十分气恼,它高昂的头颅斜睨的眼神,似乎在说:有胆再来试试?赵诚甩开别人的帮忙,一次又一次跳上了赤兔马的马背上,又一次又一次地摔到了地上,竟摔得鼻青脸肿。他很小心地在摔下马背的一刹那间,不让马蹬勾住自己的脚,因为那样是最危险的举动。他已经看不见围栏后面众人紧张的神情,也听不到众人的惊呼,他的眼里只有征服这匹野马的欲望。这一生以来,他第一次有了征服的欲望。   赤兔马一次比一次更无奈地与这个可恶的人类对抗着,最后被逼无奈,竟然冒着受伤的危险,将那围栏撞翻在地,驮着赵诚扬长而去,穿过他的家园,又向附近蒙古人的牧场冲去。   赤兔马没有想停下来的意思,赵诚索性腾出一只手来,狠狠地鞭打着它的屁股,赤兔马倔强地奋力扬蹄,颠得赵诚的心肺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曲律和莫日根两兄弟正在帮他们的父亲宰羊,远远地就看到赵诚怒马横冲,将牧场里撞得是人仰马翻,不怕受伤。   “这马是不是疯了?”曲律道。   “我看是人疯了,那野马也能骑得?”莫日根道。   他们的父亲忽都看得是目瞪口呆,喃喃自语道:“我早就告诉不儿罕几次,那野马是骑不得的,他最终还是骑了,真是不要命了!”   父子三人连忙骑上自家的马,跟着早就追赶而来的耶律文山等人追去。   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赤兔马兴奋地奔驰着,哪管它身上的家伙不要命地勒紧缰绳,遇到沟壑,竟是一跃而过,越跑越远。风呼呼地拂面而过,赵诚头顶的发带早已经松掉,散乱的长发在空中随风舞动,他将自己的身子紧紧地贴在马背上,双手紧扣赤兔马颈上那浓密的马鬃。   一人一马就在这空旷无人的大草原上随意地奔驰着,正是北风乍起时,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更远的北方那特有的寒冷气息,烈马奔腾,不知奔向何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脚步。   在众人寻了一天一夜未果之后,赵诚却神奇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牧场,带着得意的笑容。那赤兔马已经变得很老实了,而赵诚付出的代价是,在自己的毡帐里躺了三天,才缓过劲来。   众人对这位少年又一次有了更深的认识。 第三十三章 彩虹   夏天最后一场雷雨之后,赵诚和梁诗若两人坐在一处山坡裸露的大石上。   这雷雨来得快,又去得更快,当云开见日之时,碧空如洗,如蓝色的宝石一般晶莹剔透。这阿勒坛山下连绵起伏的丘陵与牧场经过了一场豪雨之后,显得郁郁葱葱,像是返回到了春天百花盛开的季节。这只不过是夏天最后的一场豪情,大自然最后一次降下了它的慷慨,让经历了整整一个炎热夏季的人们,开始感受到一丝凉意。   这也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印象,夏天已经没落,预示着就要到来是秋天和寒冷的冬季。   东方的群山之间,一道美丽的彩虹鸿架于两座山峰之间,赤橙黄绿蓝靛紫,七色光彩也是长生天点缀人间的一个道具。风雨之后,总是见彩虹,那连绵的群山在那明亮的彩虹之下,显得神秘而苍老,默默注视着缓坡上坐着的两个小人物。   “哥哥,你若是真的要去大斡耳朵,带我一起去吧。”梁诗若扯着赵诚的胳膊道。   “此行路途遥远,你来的时候就受了不少罪,我可不愿你再遭受一次。再说那大斡耳朵是蒙古人金帐所在,权贵如云,稍有不慎,就惹火烧身,带着你也不方便。我若是不小心讨人嫌,那就麻烦了,妹妹在这里,至少还算安全。”赵诚道。   赵诚将大斡耳朵说成凶险万分的所在,梁诗若更是担心了,她唯恐赵诚哪一天永远地抛她而去,让她再一次沦为无所依靠的奴隶,她更不愿意失去一个她可以依赖可以依靠的人。   “哥哥,我现在已经学会骑马了,路途虽遥远,我保证不会拖你后腿。”梁诗若紧绷着小脸道。   赵诚爱惜地抚着她乌黑的秀发,脸上故作轻松地说道:“你别担心,蒙古人都说我有万能的长生天的保佑,那就说明我可以逢凶化吉,无往而不利,哪里不可去得?就是龙潭虎穴也大可去得。妹妹若是也跟着我去了,我这成群的牛羊,有谁来管,要是管家私吞了,那我就吃亏了。你得替我盯着他!他若是不听话,我回来定当打他屁股!”   赵诚的玩笑话,让梁诗若破涕为笑,竟听了赵诚的主意,虽然她心中越来越难舍。赵诚盯着远方,他目光如炬,远远不是少年人那么单纯,他盯着东方那道瑰丽的彩虹,心中想着心事,直到那夕阳西下。彩虹逐渐逝去,化作一片虚无的天空,两道身影偎依在一起。   突然一片喧闹声传来,打断了他们难道的宁静。那是牧场方向传来的声音,又有一个由畏兀儿商人结成的商队来到了牧场,采购珍贵的毛皮,出售或者交换从沙漠南方运来的各色珍贵货品。   当商人到来的时候,牧场像是在过一个盛大的节日一般,牧民们纷纷将自己的毛皮拿出来,跟这些商人们交换。而这些奸诈的畏兀儿商人总是故意压低价格,并将自己从南方运来的珍贵铁器、银器、盐、布匹和各种小玩意,夸耀成天下第一等的货色。间或有人痛骂这些商人太过奸诈,有人为自己所换来的小玩意高兴不已。   赵诚牵着梁诗若的小手,来到了那群商人当中,立刻有一个早就熟识的商人拦住了赵诚。   “不儿罕少爷,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那商人故作神秘地揭开自己挂在骆驼上的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箱子,里面赫然是数十本书籍。   “哦,这还不错,回头你送到我那里,我还付给你五张鹿皮加五张上等貂皮。”赵诚随意翻了翻,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   商人面露难色,赵诚不悦道:“咱们一直是用这个价格交易的,你可别太贪心!”   “不儿罕少爷,若是往常也就罢了。可是这趟行程,我们可都遭罪了,有一个月没吃上热食,有两个月限量喝水,三个月没洗澡,路上还七次遇到狼群并生了一场大病,在中都郊外,要不是随身携有路引,还差点被蒙古军当成盗匪给砍了头。我们商人养家糊口,不容易啊。您知道,我们商人只喜欢中原的丝绸、布匹、盐、铁器和各种小玩意,您要的书可不好找,路上还怕水浸着了,火点着了,沙漠的怪风吹走了,我容易吗我?”商人的话如亦马儿河的河水一般滔滔不绝。   “哼,你哪次不是这么说?这书只不过是顺路捎带的,又不是专程为我去中原采买的,驼在骆驼背上,也占不到巴掌大的地方。大叔,做生意不要太贪,当知细水长流,以诚信为本。”赵诚不屑地问道,“那么,你到底想要多少?”   “不儿罕少爷,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耶律文山被你所救,成了你的仆人,他跟我有一面之缘,只是运气差了一些。这样吧,你就付给我十张鹿皮十张貂皮就行,或者一块髀石般大的金子也行,那玩艺小,好随身携带。”商人狮子大开口,吓了赵诚一跳。   “呸!你还不如去抢。”赵诚道,“你这是坐地起价,我还从示见过你这样的商人。”   “嘿嘿,听说不儿罕少爷最近得了不少财产,这只不过羊身上的一根毛而已,少爷何必这副表情呐,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做商人的吧!”那商人很显然刚打听过,见什么人开什么价。   “你倒是消息灵通,天生是商人的料,人们常说畏兀人天生就是商人,就连世上最伟大君王的人头也敢沽价,今天看来真是所言非虚啊。”赵诚道,“可是这次交易本是你我上次约定好的,一本书一张鹿皮,要是雕版印刷的,付给你一张上等的貂皮,如今你反悔,恐怕不太合适吧?难道你想让我对所有来此处的商人们说,你是个不讲信誉之人?正如你所言,我现在是有不少财产,也能付得起,还是诚如你所言,你长途跋涉也很不容易,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是你下次若是再稍一批书过来,我愿意按照你方才所言价格双倍付给你。这次嘛,就按上次谈好价格,你看如何?”   “双倍?”商人睁圆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我没听错吧?”   “当然!我现在也是有钱人了嘛,你大老远地替我采买汉人的书籍也不容易,将心比心嘛!”赵诚道,“那么这次交易……”   “那就原价付给我好了,五张鹿皮五张貂皮就行,我就吃点亏,买卖不成情义在嘛!”商人见风转舵,不提他路上遇到的种种“艰难险阻”。   “那好!”赵诚吩咐道,“你将这批书送到我管家那里,他自会有所处置,若是少了一本,我可不会付钱与你。”   “不儿罕少爷放心,我马上就办,您真是个大方人,我们商人遇到您这样的贵少爷,真是太幸运了!”商人拍着马屁。   赵诚轻笑了一下,牵着梁诗若的手去看其他人讨价还价,顺便买了几个小玩意送与梁诗若,一只玉镯一副珠花。他还买了不少价格不菲的茶叶,这是送于王敬诚等人的,心想那三人恐怕又会感激涕零一番,将自己捧若再生父母。   “哥哥,你下次真的愿意付给那商人那么多报酬?”梁诗若问道,“那商人也太奸诈了,不就是几本书吗,我看下次哥哥不必理会与他。”   “妹妹放心,我可不会太吃亏的,那些认为可以占我便宜的人还没生出来。”赵诚轻笑道,“我对谁都可以大方,对他们畏兀儿商人可从不会那么大方,尤其是出尔反尔之辈!”   “那又是何故许诺高价?”梁诗若问道。   “你想啊,下次他为了我许诺的大批钱财,定会带着更多的书来,因为有利可图啊,换成我,我也愿干这买卖!可是方才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过半个月,我就要起程赴大斡耳朵了。等到了下次他再来,恐怕已是来年春天了,怎能找到我?那就不算我食言!他万里迢迢地带着这么一批书,虽只是捎带,不占什么份量,但来到这阿勒坛山下,除了我还有谁买?蒙古人拿书本当作引火之物还嫌累赘呢!”赵诚解释道。   “那到时候,我若是愿意买,就可以随意砍价了?”梁诗若恍然大悟。   “看来妹妹得到我的真传了!”赵诚放声大笑。刚才那位商人听到这放肆的笑声,远远地瞧过来,还很得意地很讨好地向赵诚招手致意呢!   “你看,他还很得意!”赵诚指着那商人对着梁诗若道,“我若是把他卖了,他定会很卖力地帮我数钱!我就闹不明白了,咱们的那位管家看上去挺聪明的一个人,做生意怎么就发不了财呢?”   “这世上的人,还有谁能比得上哥哥聪明呢!”梁诗若抿着嘴笑道,“管家若是跟着你做生意,定会发财的!”   “只可惜,我身不由己!”赵诚情绪忽然有些低落。 第三十四章 告别   转眼秋天已经到了,那碧绿的草原,仿佛是一夜间换了新装。草原上无数条小河,经过了春的奔放,夏的悠长,在这逐渐萧瑟的秋天归于沉寂,逐渐消失在草原的最深处和森林的最浓密处。秋高气爽,正是鸿雁南飞时,在深邃如洗的碧空中不留一丝印痕,唯有雁声阵阵,在空旷的原野上空响起。在这清脆和欢快的鸣叫声中,人们感受到阵阵凉意。   赵诚被忽图勒老人叫了过去,两人很正式地盘膝而坐,忽都和他的妻子,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也在场。   “不儿罕,我的孩儿,秋天已经到了,夏天时阿儿孩那颜奉成吉思汗之命,命你去大斡耳朵觐见,你既然已经答应了,那就可以出发了。”忽图勒老人道,“草原上的秋天太短暂,冬天路远难行,要去的话就趁早出发吧。”   “是的,忽图勒把阿秃儿爷爷,这几日我会准备一下,即刻上路远行,您老要保重身体。”赵诚恭敬地伏下身子叩了个头。   “不儿罕,我的儿子曲律今年已经15岁了,按照成吉思汗的札撒①,凡十五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的蒙古男子,都要自备马匹、兵器和粮草,由本部千户那颜率领出征。我不希望他跟随本部那颜出征,误了性命,乘着本部那颜没有征召,我希望你带上他,如果有机会就为他谋个差事,那样我和他母亲就放心了。我希望你能认他做你的安答,还有莫日根也跟着你去,男人不能老死于自己的毡帐,是雄鹰就要自己争取,有他们在你的身边,在危难的时候,也有个照应。”   忽都看的比较远,他本身有十户长职位,这也是个世袭的头衔,他的两个儿子虽不比别人差,将来要想能得到更显赫的职位,也要看机会。让他们跟着赵诚去大斡耳朵,说不定有机会获得更好的职位。但是他的父亲忽图勒并非是这么想的。   “不儿罕,他们三人中,你年纪最小,却又是最明白事理,没有什么让我可担心的。我的两个儿子都没见过世面,他们快要犯错时,你要记得提醒,他们已经犯错了,你要替他们的父亲教训他们,好让他们像温驯的骟马不会抛下主人一般。”忽都的妻子阿勒赤真见儿子们就要远行,不禁垂泪满面。   “忽图勒爷爷,忽都大叔,阿勒赤真大婶,我此行不仅路途遥远,况且我尚年幼玩劣,少不更事,若是不小心触犯了成吉思汗的扎撒,定会给曲律和莫日根带来凶险。”赵诚道。他不想因为自己而给这一家人带来祸事。   “不儿罕,如今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你要记住,如今你也是有管家有仆人,听说你对你的仆人们都很照顾,而且你还认了个妹妹。有情有义有担当那也很好,所以,此番远行,所作所为,凡事要深思熟虑。”忽图勒老人不管赵诚的疑惑,像是自言自语道,“你就像是一头正在长成的猛虎,但是牙还没长全,爪子也不太锋利,若是遇到了羊羔,你尚可以轻松获得猎物。若是遇到了群狼,那就记住要暂避锋芒,将自己藏于深山老林之中。”   忽图勒老人的一番话,让赵诚心中十分震惊,便点头答应。   曲律将自己心爱的一把匕首送给了赵诚,莫日根也送了一个他自己亲手制的鸣镝,而赵诚答应将再各送一匹好马给这兄弟俩。   “父亲放心,有我和哥哥在,自然会护卫不儿罕周全。”莫日根道,他早有想离开家乡之心,听了他父亲的话,极为兴奋。   “住口!”忽图勒老人喝道,“你不要高估了你,你能不给不儿罕带来麻烦就不错了。你们既然愿意和不儿罕结成安答,就要严守你们的诺言。一辆勒勒车,有两个辕子,少了一个牛不能拽。当不儿罕需要你们的帮助的时候,你们不能皱一下眉头,否则就会像深涧的石头,或没入芦苇中的箭矢,从此消失不见!”   “是的,爷爷,我和莫日根自当遵从您的教导,不会让不儿罕受到别人的侵犯。”曲律道。   莫日根却问道:“若是不儿罕冒犯了成吉思汗,怎么办?”   “这个……”忽图勒老人被自己孙子的话给难住了。   “莫日根,我怎么会惹成吉思汗不高兴呢?”赵诚道,“真要是到了大斡耳朵大汗的金帐,我这个一无是处之人,有谁会在意呢?就是冒犯了大汗,想来大汗也不会跟我这个小孩计较。”   “不儿罕,你放心去吧,你的牲畜我会替你照顾,你的仆人我也会按照你的方式照顾,定不会让他们受人欺负。若是你不喜欢那里,就找个机会回来。”忽图勒老人道,末了又补充道,“我就很不喜欢那里!”   “那太感谢爷爷了。”赵诚道。   忽图勒老人又留下赵诚一人,两人在毡帐里密谈了很久,却不让第三人靠近一步。赵诚出来时,表情却是很复杂。   赵诚一回到自己的牧场,就吩咐耶律文山做好远行的准备。   耶律文山这一准备,人人都知道了,王敬诚、刘翼和何进都相约找了过来。   “听管家说,公子马上就要远行了?”王敬诚开门进山地问道。   “是的。我既然当初就答应要去,那就去呗,再说在这里还容不得我反对。”赵诚回答道,“你们有意见?”   “不,公子,我等哪有资格反对呢!”何进道,“我们只是希望公子能带上我们,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照应?多谢何兄美意,曲律兄弟俩是我的安答,他们会陪我一起去的,另外我们还有赤兔乌骓代步,哪里去不得?”   “公子若是遇上什么难事,多一个人,也好参详一二!”刘翼殷勤地说道。   “我害怕啊!”赵诚故作为难地说道。   “公子心忧何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等三人承蒙公子照顾,并且青眼有加,公子有何难处,不妨直言相告!”王敬诚道。   “我很害怕,到时候有人大义懔然义愤填膺,虽千万人吾往也等等,我这条小命恐怕不保。”赵诚挠了挠头,“可怜我大好年华,还未娶妻生子,就要小命呜呼哀哉,可怜可叹!”   那王敬诚见赵诚故意这么说,心里倒是比另两人更快地反应过来,他笑着道:“王某最近生了个怪病,一见到掌握生杀头大权之人,就会头晕,还会成为哑巴!”   刘翼和何进见王敬诚这么说,上看下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家父还健在时,常教导在下,凡事要多看多听,话却要少说,历经如此大难,方知此中有深意,悔之晚矣!”刘翼看似深有感触地说道,“只可惜,家父亡得走,要不然定当多多请教。”   “我何某人是个武夫,但也读过几年书,没他们二位说的这么玄虚。公子若是不嫌弃,尽管吩咐,在下凡事当唯公子马首是瞻,定不会为公子惹是生非!”   他们这一番表现,倒是让赵诚有些刮目相看,看来这人要是见风转舵,那也是本能的反应。   “我年幼无知,要是闯下什么祸事,也是很寻常的事情。大斡耳朵不比此地,那里行的是军法,况且蒙古人对我们汉人可没那么青眼有加。”赵诚道。   “公子说笑了,既然如此,公子为什么还要去?”王敬诚反问道,他的一双眼睛盯着赵诚看,似乎是说什么也瞒不了他。   “那是大汗有令,我不得不去。”赵诚反驳道,“难道你们想让我抗旨,并让我不得好死?你们的心,大大滴坏!”   “公子言重了,公子少年,却也敢一个与屈出律周旋,并且全身而退。那赤兔马凶暴异常,公子不也是照样收服了他。公子此行虽有凶险,其实全在你自身,若是你无意去冒犯大汗,又怎会有祸事?”王敬诚笑着道。他脸上的表情令赵诚很不爽。   “公子放心,我等都是你的仆人,所以忠心事主,也是我等的本份,绝不会做与我们身份不符的事情!”刘翼见赵诚还故意推托,也十分不爽。   “既然如此,我就带上你们三人去会会那蒙古的大汗!”赵诚见这三人承认自己的角色,也不再故意推托。   何进见赵诚就等这么一句话,心里不得不承认赵诚实在是有些厚颜无耻,他堂堂七尺男儿,如今真成了这个少年的家奴了!   ※※※   注①:【札撒】《蒙古秘史》说,1206年成吉思汗建国时就命令他母亲的养子之一失吉忽都忽着手制定青册,这是古代蒙古帝国正式成文法的开始。扎撒,又作“扎撒”,就是根据蒙古人内部的一些“规矩”、“体例”、“道理”以及贵族包括可汗等统治阶级的言论和命令,当作“法令”、“军法”。 第二卷 不儿罕山下 第一章 行路难   终于要离开阿勒坛山了。   梁诗若紧紧地拉着赵诚的腰带,脸上含着泪水,让赵诚于心不忍。   “若若,快放手!”赵诚安慰道,“等我在大斡耳朵安顿下来,我就派人来接你,我保证不会超过一年。”   “呜呜……”梁诗若只知道哭哭啼啼。   “姑娘,主人此去大斡耳朵,行程三千里,路上太过艰难,若是耽误了行程,到了冬天就难以成行了。”管家耶律文山劝道,“若是大汗不高兴了,那就麻烦了。”   “哥哥,你要发誓,不准骗我!”梁诗若止住眼泪,撅着小嘴说道。   “我赵诚可以向天发誓,在一年之内定当和梁诗若团聚!”赵诚拍着胸脯道。梁诗若悲伤之下有些疏忽了,因为赵诚并没有说若是违誓了,会如何如何。   赵诚趁势矫健跃上了赤兔马,像一位出征的勇士一般潇洒。他居高临下地对耶律文山道:“管家,我的家就交给你了,你要善待我的仆人,照顾好我的牲畜。我的妹妹你要当公主一样尊敬,若是有一样不太令我满意,我定严惩不贷!”   “主人请放心,我耶律文山是个言而有信之人,祝愿主人此行顺风如意。”耶律文山保证道。   赵诚转向忽图勒老人,老人立在日见萧瑟的秋风中,显得苍老无比,赵诚怀疑这一别恐怕无缘再相见。   “不儿罕,你就放心去吧,我会帮助你的管家照顾好你的财产和牧场。雏鹰总要展翅高飞,幼虎也总要寻求属于自己的领地,不要回头。”忽图勒老人挥了挥手,言语中有说不尽的悲伤。   他的孙子曲律和莫日根正在和他们的父亲和母亲,挥泪作别。赵诚抬头眺望这片他生活过无垠的草原、丘陵与树木,心中无比的惆怅,唯有那雄浑的阿勒坛山沉默不语,用威严的目光注视着这群将要远行的人们。   “这是我成长的地方,也许此生再也不能回到此处。我愿发誓,除非我身死异乡,若再回到此处,当带十万大军!”赵诚在心中暗暗发誓。   “出发!”赵诚喝道。王敬诚、刘翼和何进,还有曲律兄弟俩都上了各自的马,挥手作别。   赵诚再一次注视了这一片土地,他最后向梁诗若投出深深的一瞥,一切皆在不言中。他双腿一夹赤兔马的腹部,那赤兔马越从而出,一马当先向前冲去,拴在后面的乌骓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王敬诚等人却是每人配备了三匹马,弓箭、干粮和野营器具。   看着赵诚等人的背影,忽图勒老人喃喃自语道:“雏鹰还是选择了远走高飞,若是再见到时,定会是一只雄鹰,只怕是凶险难卜啊!”   梁诗若登上了高处,眺望赵诚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眼泪如脱线的风筝不停地往下流,众人也受她的感染,随着她的动作向赵诚等人挥舞着手臂。赵诚等人似乎也感觉到,回头挥手回应着,那曲律兄弟俩此时早已没有了平生第一出远门的兴奋,心中俱都无限的伤感。   当送行的人们消失不见了的时候,赵诚等一行人沿着阿勒坛山东北麓向东前行,行了数日,便是一片星罗棋布的湖区,这里便是后世被称为科多布地区。湖泊的四周是荒凉单调的碎石滩,这些湖泊大多数都是由发源于阿勒坛山的众多小河汇聚而成,还有一些面积较小的草原夹杂在中间,树木也很少,只是在靠近山谷与河岸上有一些难以成林的桦树与杨树而已。高大的树身映衬着荒凉的背景,显得越发孤单和稀疏。   越过湖区,溯扎不罕河东行,这是一条发源于杭爱山,却终于阿勒坛山东南余脉大湖区的一条大河。在它的南面就是被史书称为“瀚海”的戈壁与沙漠了。这片戈壁的西北角前凸而出,楔入了杭爱山东部尾段与阿勒坛山东部尾段之间,因其被两山所夹,势呈湾状,故而得名“荒凉沙湾”。在这片荒漠之中,有几条依靠杭爱山春季融雪为源的季节性河流从中穿过,它们大多自北向南几乎并排而行,在沙漠的深处自动消失,沿途只有一些稀疏的耐碱耐旱的沙柳子、苦艾、铁线莲以及狼毒草,余者就只有一片以沙砾、细沙和粘土混合而成的坚硬、平坦、一望无际的地面。   这片沙漠东起兴安岭,北抵蒙古大草原三河源之地,南抵阴山,西至阿勒坛山,西南至天山,东西长五六千里,连同阿勒坛山、天山、阴山和兴安岭,成了天然的屏障,将北方的草原与其它文明大国隔离开来。千百年来,南方的汉人,天山以南的各族,阿勒坛山以西的各个国家和民族,因为这片由沙漠与高山的阻挡,而无法真正将自己的势力延伸到蒙古草原。而蒙古草原上成长起来的游牧民族,无论是匈奴、鲜卑、突厥还是如今的蒙古人,却一次又一次地穿越这片沙漠,掠夺着人口和财富。   在这片看似荒凉的沙漠之中,还活跃着另一个特殊的群体,那就是活跃于各国各族之间的商队了,他们在沙漠中开辟了数条商道,通常是沿着沙漠中的一些干涸的河流前行。在这些大部分时间都是干涸的河床之上,他们可以轻易地找到马和骆驼食用的草料,在某些地方,只要肯挖掘,都会发现地底之下其实也蕴含着大量的水。   赵诚等一行人就行走在这样的荒凉之地,白天来自北方的秋风刮起之时,大地便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空气中的微小尘埃让人呼吸不畅,到了夜晚,气温骤低,寒冷如铁,不得不围着火堆宿营。众人之中,王敬诚等三人虽走过这条路,但是他们只敢循着沙漠的北缘而行。   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戈壁之中,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驿站,蒙古人称为“站赤”。这是蒙古人用来快速传递消息命令的所在,通常会准备一些换用的马匹、酒食和草料,这也是蒙古人学自文明世界的成果之一。这些个驿站成了赵诚等人不至于迷路和获取食物的保证,也保证了他们能够快速地前行。   那曲律兄弟俩虽然离家之时,心头十分悲伤,到底还是小孩子的习气,心情倒是愈来愈兴奋,浑然不顾旅途的辛劳。赵诚从来没有像这样整天骑在马上,而且连续骑这么长时间,每天双腿和屁股都麻木了,他让众人慢慢赶路,行了半个月才逐渐适应下来。王敬诚和刘翼这两位书生颇硬气得很,咬牙坚持着,这骑术倒是提高了不少,这也让赵诚刮目相看。   当杭爱山被他们甩在身后的时候,地面植被逐渐变得丰盈的时候,众人都知道,他们已经将最艰难的行程甩在了身后。这里属于斡耳寒河(今鄂尔浑河)的南岸,这里直到蒙古发祥三河源之土兀剌河(今土拉河)南,名叫“撒阿里之野”,即“驴背草原”。之所以叫驴背草原,是因为这里有无数起伏的丘陵,远远看上去就像是驴背。这里的草原,土质多少,草浅短,即使是夏天,也是半枯黄,多是适应半荒漠气候的植被。   此时已经是深秋之季,天愈来愈寒冷,大地一片枯黄,无情的秋风带来了北方的寒流,也带来了冬的问候。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他们在此处遇到了几批秋猎的蒙古人,因为有成吉思汗颁发的身份证明,倒也相安无事。看到那些蒙古人欢天喜地的样子,赵诚和王敬诚等几个汉人并没有一丝的喜悦。   越往东走,水草逐渐丰美起来,至少在这个季节看上去是这样的。这里已经是蒙古的核心地带了,是成吉思汗及其后妃直接掌控的兀鲁思。赵诚等人一路上遇到了更多的人,包括军队。 第二章 鹿死谁手(一)   赵诚等人穿越驴背草原,折向东北,抵达到了土兀拉河上游南岸的所在。   土兀拉河南岸是一个由广袤的山林所环绕的丰美的牧场,那浓密的山林远远地看去,黑压压得给人以压抑的感觉,因此这里有一个很形象的名字——黑林。这里曾是克烈人的汗帐所在,克烈部曾经强盛一时,他们是突厥人的后裔,他们最后一个首领,人们称他为王罕。因为金国皇帝曾经封他为王,而他本人却已经有汗的称号,所以称王罕(王汗),蒙古人讹音为汪罕(汪汗)。而他的本名却叫脱斡邻勒,这个名字在突厥语中是一种飞禽的意思,这种飞禽据说“跟鹰相似,嘴和爪子坚硬似钢,一次能击落、捕杀二三百只鸟雀”,并且“有的身首分异,有的翅膀撕裂、腿折断”。这就是王罕本名的真实含义,他本人也是这样一个贪婪残忍之人,他的叔叔、兄弟被他几乎杀光了。   不过这样的一个人,却是铁木真成长与强大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人物,甚至是关键性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没有王罕,铁木真恐怕至多是一个小部落的首领。王罕曾经在跟自己叔叔争夺汗位时,想寻找外援,但没人愿意帮助,只有铁木真之父也速该施了援手,所以他跟也速该结为安答,并且保证一定要报答与他。铁木真没读过政治学,不过他将远交近攻这一套玩得无比娴熟,正是依靠这个强大的外部力量,他镇压了内部的反抗,也灭掉了外部的强悍对手——蔑儿乞、塔塔儿、泰赤乌等等。铁木真也曾很尊敬地称王罕为“汗父”。   正如屈出律的父亲,乃蛮部首领太阳汗所说的那样,“天无二日,地无二汗”,王罕与铁木真这对父子也最终成了不共戴天之敌,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就如铁木真处死自己的安答札木合一样。   在天山以南的畏兀儿人的传说中,他们的祖先也曾在此繁衍和强大,那是汉人史书上的回鹘帝国。如今这片丰饶的牧场与山林,只有唯一的主人,那就是蒙古人。   赵诚等人一致决定在这里休整几天,因为他们都累坏了。众人找了一处扎起了帐蓬,已是初冬的季节,鹿、野兔、野驴和黄羊等动物正在做最后的过冬准备,那地势稍高人迹罕至的密林中甚至北方森林才有的珍贵的驯鹿,赵诚和曲律兄弟准备去打猎,好好改善一下生活。   这一路行来,他们跨越数千里高山、湖泊、草原与戈壁,只顾着赶路,很少有机会能像今天这样正式地打猎,只有到了携带的食物匮乏的时候,才不得不猎取一些野兽充饥。眼见行程过了大半,剩下的路程可以说是一路坦荡,他们也就放松了下来。现在看来他们是自由的,所以才更珍惜这个机会,眼看着天一天天地变得寒冷,北方的寒流将会带来冰雪。   三人将马拴在一处密林的入口,让何进看着。何进的箭法可以说是自从跟着赵诚,才开始学起的,本来也想跟着去打猎,但是赵诚认为他跟着绝对是一个累赘,不管他的反对,让他留在此处看守着马匹。   行至林中不久,莫日根首先发现一只正在林中觅食的鹿,他眼疾手快,飞快地一箭将那只母鹿射中,曲律和赵诚也分别补射了一箭,那只鹿立刻倒在地上。正当三人正走近鹿旁,检查战利品的时候,蓦的一个响亮的声音却让三人毫无准备地吓了一跳:   “喂,你们三个小子,为何射我先发现的鹿?”   赵诚等三人向左边望去,见一棵粗壮的白桦树后转出了一个蒙古少年,穿着一身黑貂皮制成的紧身夹袄,腰下悬着一把稍短的马刀,手中挽着一把硬木弓,自有一股英气,身材跟三人中最高大的曲律有得一比,满脸地傲气。莫日根见这少年口中毫不客气,心中很不爽,他从未接触过别的少年,哪能受得这样的气。   “谁说是你先发现的,我们有三人,而我们三人都放了一箭,唯独没看见你射箭。”莫日根道。他的意思其实还在暗示:我们有三个人,你一个人也敢跟我们斗?   游猎民族中有个约定俗成的传统,当你打到猎物之时,若是遇到别人,当别人提出分享猎物的请求之时,应当分给人家一些,无论是否熟识。但猎物的头、皮和内脏除外,因为这是福物。那个传说中的圣女阿阑豁阿夫人的丈夫朵奔,有一天打猎一无所获,就是这样从别人那里获得鹿肉的,很巧的是,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对就要饿死的父子,这位朵奔给了这个父亲一条鹿后腿,作为交换,他很不厚道地将他的儿子领回家当作自己的仆人,这个仆人就是小马阿里黑,然后才有阿阑豁阿夫人“感光生子”的神奇故事。   眼前的这位少年却是当着三个陌生人的面,想将整只鹿据为己有,莫日根当然不会答应了。   “我正要射箭,被你们抢了先,我不需要别人证明。”那少年不服气,指着那倒在地上的鹿道,“这只鹿是我的战利品,你们要是有能耐就到别处再去打猎。”   “凭什么啊?莫非你要硬抢?”曲律也很不爽。   “抢?我都懒得跟你们多说一句话!”少年很不以为然地道,便要去捡地上的死鹿,竟对赵诚三人视而不见。   赵诚觉得这个少年很有意思,他正准备先礼后兵,然后好好教训一下,没想到却听到一声如雷鸣的声音,让他和这三位少年立刻吓得呆若木鸡。   “欧……呜、欧……呜……”一只斑斓猛虎闻到了血腥味,从密林中冲了过了,跳到了众人面前的一颗巨石之上。也许这只猛虎早就盯上了这只鹿,只不过被两拔人抢了先,真是“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啊。   那位陌生的少年抬手便射,大概是因为紧张,那箭只射中了猛虎的前腿。赵诚暗叫不好,那猛虎吃痛,从巨石上一跃而下,竟向那陌生少年直扑过来。少年吓得面如土色,竟忘了移动脚步,呆若木鸡,赵诚离得最近,猛得将少年往旁边一扑,两人在地上打了一滚,竟堪堪躲过了这致命一击。   曲律和莫日根两人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中拔箭便射,竟然箭箭落空。这也暂时吸引了猛虎的注意,迎面向他们张开血盆大口,两人只得转身便跑,借着身旁的大树躲闪。赵诚和那陌生少年屁股如同被针扎一般,一骨碌从地上跳起,不约而同地跳上一颗巨石之上。   曲律和莫日根两人分别躲在一棵大树之后再射,这次倒是射中了,但是那猛虎身中三只箭矢,却仍未致命。   爬到了巨石之上的赵诚引弓便射,没想到位置角度不佳,却射中了老虎屁股。老虎的胡须碰不得,这老虎屁股更碰不得,何况用箭射?那只猛虎掉转头颅作势往巨石冲来,赵诚眼见那猛虎掀起了一阵腥臭的风,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他将身旁的陌生少年推开,并飞快地再抽出一支箭使出吃奶的力气,发出致命的一箭。   没想到,他使的力气太大,用的却是少年人才用的小弓,弓弦居然被他拉断了。   “不好!”赵诚暗叫不妙,这才知道力气大也不是全都是好处。   在这千钧一发之中,他甚至还感叹一番自己是不是太晦气?他可以看到那猛虎张开的大嘴中锋利的牙齿,还有那顺着嘴脚滴下的唾液。   好大好锋利的牙齿啊!   赵诚吓坏了,他本能地闭上了眼间,来不及多想,从巨石上跳下,摔得是七荤八素,不知道自己姓啥。在恍惚之中,他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他甚至感觉到猛虎嘴中的唾液滴到自己脸上的感觉,还有那猛虎压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没有痛,赵诚这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他不敢相信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只见那猛虎双眼圆睁瞪着自己,再一看它的脖子,一支箭矢正不巧地插在它的喉咙之中,这是那陌生少年射出的箭矢,而它的胸腹又各中一支致命箭矢,这是赶上前来的曲律和莫日根射出的。老虎从巨石上滚落下来正好砸在赵诚身上,没把他咬死,差点把他压死。   那猛虎还没断气,仍在不停地抽搐着,血立刻从嘴里冒了出来,它的锋利的爪子甚至抓破了赵诚的外衣。曲律和莫日根两人连滚带爬地赶了这来,拔出自己的刀向那猛虎身上猛插。   “别插、别插!”赵诚大叫道。   “为什么?”曲律问道。   “对啊,为什么啊?”那少年也早已经恢复了神志,见赵诚很古怪,也问道。   “这么好的一块虎皮,要是弄破了多可惜啊!”赵诚道。   曲律、莫日根和那少年,听了这话,全都张大了嘴巴。   老虎气绝了,赵诚等人全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只听得赵诚嘴里还在嘟哝着:   “嗯,罪过啊,杀了一只老虎,真是愧对子孙后代啊!”   “啊……”那少年听了这话,眼睛瞪得溜圆,一脸不可思议。   “这只鹿,你还要吗?”赵诚却又说道。   “不,那是你们的猎到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连连摆手。   “那这只虎……”   “当然也归你!”少年道。   “很可惜,我的袍子破了,这可是上等的丝绸制成的……”   那少年也不含糊,连忙脱下自己身上的貂皮夹袄,递给赵诚。赵诚也不客气,迅速地穿在身上,曲律和莫日根在一旁偷笑。   “这衣服我穿着还有些大了,你有多大?”赵诚抬头问道。   “我今年十岁!”那少年答道。   “你才十岁?”赵诚大吃了一惊,“你看上去,还真不像啊。你怎么一个人出来打猎啊?”   他伸出手来,在少年的脸蛋上摸了几把,很想知道这个少年是吃什么长的。他这一动作,却弄得少年脸通红。   “跟别人出来打猎没意思,打到了猎物,那也是别人帮忙的结果,一个人出来就不一样了!”那少年道。   “这很有道理啊!”赵诚不得不刮目相看,旋即问道,“你是什么姓氏?”   “我姓孛儿只斤,叫拔都!”那少年答道。   “啊?果然……是个……好名字!”赵诚讷讷地惊呼道。他心中却是大惊,这老虎万一要是将这位拔都当了点心,那会怎么样?难道是自己招来的老虎? 第三章 鹿死谁手(二)   何进早就听到了大型野兽的吼声,暗叫不好,早已拔腿往密林中跑,等他找到了赵诚之时,几位少年正在对着那头猛虎品头论足。   “这只猛虎,体型巨大,吼声如雷,看上去像是虎王!”莫日根装作很懂行的样子。   “瞎说,你见过几只老虎?别不懂装懂!”曲律道。   “我倒是见过不少老虎!”这位自称叫拔都的少年见其他人不相信的样子,分辩道,“我说的是虎皮,我家里倒有不少,没有一只比这只大的。你这个汉人真不赖,人们都说汉人无用,都是懦弱之辈,今日我却长见识了。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一定禀告我的父亲,让他赏赐与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是我的安答,名叫不儿罕!”莫日根抢先炫耀地说道,“我的安答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者别将军的几万大军都没能抓住屈出律古儿汗,我的安答却轻松地杀了他,了不起吧?”   拔都大吃了一惊,重新打量了赵诚一番,半晌才道:“我的父亲经常提起你,原来你就是不儿罕,果然与众不同。”   “哦?我的大名是不是如雷贯耳啊?”赵诚当然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故意装作不知,也不主动发问,拿自己开玩笑。   “当然……当然不同,跟我想像之中的相同又不同!”拔都说道。   “那么有哪些相同,又有哪些不同?”赵诚很感兴趣。   “我父亲说,你是个汉人,嗯,这一点好像没变。”拔都又打量了一下赵诚的脸蛋,令赵诚很不爽,这眼睛怎么长的?   “还说你很聪明,别人不会的,你总是能无师自通,你看,我的衣服都被你弄走了。”拔都道。   “我救了你一命,一件衣服算什么?”赵诚笑道,“性命跟衣服,哪个更重要?”   “当然是性命重要。我父亲还说你不爱骑马,说是骑马会让腿变弯不好看,你既然远道而来,也一定是骑马过的。也不爱射箭,但我瞧你刚才也射了鹿,这点还是不同的。还听说你每天早晨起来,尽做一些古怪的事情,比如绕着牧场像是得了臆症似的跑来跑去,就像是无主的羊羔……”   “得了、得了,别不懂装懂。你就不能说说你自己的看法?”赵诚打断他的话,反问道。   “你,很有趣!”拔都笑着道。   “很有趣?”赵诚愕然。   那曲律和莫日根两人早已经不耐烦了,嚷着要将猎物带回去,结束这次狩猎活动。   “这虎肉就算了,估计难以下咽。虎皮一定要剥了去,挺值钱的。这虎骨也不可浪费了,这可是难得的药材,还有这虎鞭,你们知道什么是虎鞭吗?”赵诚道,“何兄,你来给这些未成年上一下课!”   他们哪里知道这些,个个一脸茫然。那何进在一旁听着,脸上无比怪异,见除赵诚之外的少年都用很好奇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支支吾吾地说道:   “这个虎鞭吗?就是……撒尿的玩意,至于功效嘛,反正……就是一种药材,我也不太明白!”   众人一齐动手,将那头虎给剥得精光,只剩下一堆烂肉,便宜那些闻到腥味的野兽了。拔都今天捡回了一条命,连连邀请赵诚等人到自己的出猎的营地里做客。赵诚也没推辞,便跟着拔都去了,早就有不少下人在四处拼命地寻找着他,他果实是故意撇下随从独自来打猎的。王敬诚等人此时才知道这位拔都不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物,他的父亲就是术赤——成吉思汗的长子,他本人,虽不是长子,但却被视为术赤的接班人。同时,拔都王子的随从们看到那张刚剥了下来的虎皮,俱都面如土色,趴在地上请求责罚。自作聪明点的,一个劲地夸耀拔都神勇无敌,倒让他十分不好意思。   拔都见赵诚等外来者在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唯独赵诚脸色平静,毫不介意地拍着他的肩膀,旁若无人地大叫:“真累啊,借你的厨子一用如何?”   赵诚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举动,赢得了拔都的不少好感,态度更是殷勤了几分。   “拔都王子殿下,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两位安答,跟你个子一般高的名叫曲律,另一位是他的亲弟弟,名叫莫日根。”赵诚道,“以后你要多照顾点。”   “参见王子殿下!”曲律兄弟俩很恭敬地行礼。   “你们二人都会什么?”拔都却很骄傲地问道,“骑马?射箭?摔跤?别跟我说你们都是好手,我见过的蒙古人都这么说,一比划起来,都是自吹!”   “那小人愿与王子殿下比试比试!”曲律虽表示了足够的尊敬,但是好强的少年心理占了上风。   拔都就等这句话,两人就在营地前比试起摔跤,两人身材相当,他虽发育得太早,力气上还是弱一些,但是又因为自幼有专人教授过,技巧上更胜一筹,在相持了一会之后,竟将曲律压倒在地,动弹不得。   “你还很不错,能在我手下坚持这么久,算得上一个人物!”拔都战胜了,心情自然很不错,对自己的手下败将不吝夸奖之辞。也许是因为曲律没有因为他王子的身份存心相让,而是使出了自己看家的本事,让他更开心更有成就感吧?   他又想和莫日根比试箭法,因为莫日根刚才自称箭法如神。比试的结果又让赵诚很是佩服,拔都的箭法比小神箭手莫日根还要好,而他却只有10岁半。不过,拔都最想比的恐怕是赵诚,但赵诚是他的救命恩人,主动邀约,时机有些说不过去。   “我承认你很了不起,不过我还会其它的,你就不定会了!”莫日根还有些不服。   “是吗?那你就说出来,咱俩再重新比过!”拔都当然不会认输。   “那我就问你一个问题,这是考验你够不够聪明的问题。你只要在你的仆人将烤好的鹿肉送来之前回答出来,我就算你赢!”莫日根道,“输了,你可不准借着你的身份责罚于我!”   “那你说吧,我若输了,就承认你也很了不起!”拔都道,“愿赌服输,我决不会故意责罚你。”   “那我就说了,你可听好了。假如一个人从阿勒山出发往大斡耳朵,他骑快马,每天行一百里,另一个人从大斡耳朵出发,相向而行,但是他骑的是劣马,每天只能行五十里。那么请问王子殿下,假如阿勒坛山与大斡耳朵之间有三千里路程,他们相遇的时候,他们离大斡耳朵有多远?”莫日根道。   “这……”拔都的脸上眉头紧锁,一时不知道如何思考。这类的问题,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也从来就没人这么问过他。   伺立在赵诚身后的王敬诚和刘翼还有何进,也在心中默默地筹算。他们见赵诚表情很轻松,心知赵诚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感觉很吃惊。   那拔都掰着手指头,眉头紧锁,见莫日根脸上的笑意,额头都冒出了汗。最后,他承认道:“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太难,鹿肉还没烤好,可不可再换一个?”   “愿赌服输,这可是殿下你说的。再说这个问题我已经降低了其中的难度。”莫日根还不依不饶地说道。   “那……到底是多少?”   “一千里!”莫日根道。他从腰间抽出一根箭矢,在地上画着,可是那奇怪的符号,拔都怎么能懂得呢。   赵诚见拔都羞红了脸,知道他是小孩习性,有些下来台,遂替他遮掩道:“这是大食国的文字,你不道也算是正常。再说殿下身份尊贵,你的父亲术赤大殿下恐怕也只是请人教你如何骑马、射箭,对了,还有那畏兀儿文吧?”   “对、对,不儿罕说的确实是实情,父亲大人没教过我的,我怎么会懂呢!”拔都像是找到个很好的台阶,脸上的骄傲表情又找了回来。   “这都是不儿罕教给我的!”莫日根也从刚才兄弟俩的失利中,找回了面子,心情也很不错。   “这大食文字,似乎对于筹算有着不同寻常的妙用,若是用来计划粮草,谋划财税、人口、牛羊,也是大有用处的,很方便很实用。”王敬诚却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赵诚回头看了王敬诚一眼,笑着道:“所以说这所谓番邦,也不是一概比不上汉学好用。譬如这大食数字,若是得知其中的使用之法,若是治理国家,可以计算人口几何,丁口几口,一年能取赋税又有几何。若是用来打仗,就可以知道一个万人队,需要每日消耗多少粮食。”   “不儿罕,你真有学问!”拔都很认真地说道,“果实跟传说中一样。”   “王子殿下的话,让我承受不起。我早就听人说,术赤大殿下有一个儿子,名叫拔都,正所谓虎父无犬子,勇敢顽强,还待人随和平易近人,称得上蒙古第一小王子!”赵诚拍着他的马屁,“今日一见,果然不同。”   拔都学着大人般的手势,挥了挥手,装作很谦虚的样子:“哪里、哪里,我父亲说我还需历练,若是不儿罕肯帮我,让我更聪明更有本事,我长大以后,就可以率领千军万马,为我的爷爷和父亲征战天下。”   “好说、好说!”赵诚干笑道,抓起一块鹿肉,美美地啃上一口,满嘴都是肥美的油脂。 第四章 不儿罕圣山   拔都邀请赵诚和他一起打猎,然后一起去大斡耳朵。   赵诚当然不会拒绝,几人就留在拔都的营地里,美美地享受了几天。赵诚、曲律、莫日根跟着拔都一起去打猎,身后还跟着一大帮侍从和仆人,好不逍遥自在。那拔都也是小孩天性,或者换句话说,还没来得及学坏,见赵诚不把自己当成一个高贵的王子对待,心里也颇为高兴。这平时都是一大帮人阿谀奉承环绕左右,乍遇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果然十分有趣。   正是打猎的最佳季节,虽然秋天已没,寒风阵阵,但连天的倒地衰草让动物们无处遁形。天地辽阔,四位少年怒马狂奔,人叫马嘶,任意东西,身后跟着一大帮子人来回递水递箭,抢着在草丛树林中寻找负伤倒地的猎物。每次行猎,拔都都是满载而归,曲律兄弟俩也猎到不少,唯有赵诚偶尔才射出一箭,还不一定射中,让人怀疑他的箭法要不是上不了台面,就是根本不想射中目标。   “不儿罕,你为何每次都是空着手回来啊?”拔都问道。   “废话!有你们三位小神箭手,还用得着我费劲去打猎吗?难道你们要让我饿着肚子?”赵诚振振有词地反问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呐!”   “话虽这么说,可是……”   “可是什么?”赵诚毫不客气栗赏了给他一个爆。拔都的下人们怒目圆睁,恨不得立刻杀了赵诚,可是一看自己的少主子还仿佛很享受的样子,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殿下,你是王子,将来是要继承你父亲的兀鲁思的。你只要会骑马就行,箭法只要能自保就行,要学会用脑子!更重要的是,要学会用人。”   “那怎么样才学会用人呢?”   “很简单啊,要让智勇双全者,为你领兵;活泼跷捷者,为你看守辎重;愚钝之人,就给他一根鞭子,让他为你牧羊。能治国者让他治国,能管十个人就让他管十个人。倘若让他们换个位置,恐怕就不妥了吧?”   “嗯?这话我好像在哪听到过。那这样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就是自己可以享福了!”   “就像你这样,可以不费力气,就享用我们打的猎物?”   “你都活学活用举一反三了?”赵诚又赏了他一个大爆栗。   ……   “其实你很可怜!你不服吗?你要是马骑不得,箭射不得,你父亲还会喜欢你吗?那太阳汗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据说他不曾到过‘孕妇更衣处,牛犊吃草处’,结果就亡了国。所以你父亲恐怕一刻也不会让你停止练习骑射吧?也许还派人指点你分担一些属民事务。”   “你的那些随从们也总是跟在你的身后,一刻也不敢放松,好不容易放松一次,结果差点就喂了老虎,对吧?平常人们也不敢跟你说实话,你一箭放空了,他们会说弓弦太松;你从马上摔下来了,他们会说这马脾性太倔;别人跟你摔跤,总是不敢胜你。听说你有很多堂兄弟,我想你跟他们大概也称不上什么朋友吧?要不然,你怎么一个在此打猎?一个人打猎哪有许多人一起打猎有意思?所以你可怜啊,哪有我跟曲律、莫日根这么自由自在!”   “蒙古人有句谚语:影外无其友,尾外无其缨。一个人要是孤家寡人一个,那就太可怜了,所以说你爷爷成吉思汗因为朋友多,所以忠臣多。这朋友多了,那就可以行走天下,你想做这样的人吗?我的两位安答智勇双全,完全有资格成为你的那可儿!”   ……   王敬诚、刘翼和何进三人每天也跟着这四个少年,虽然他们对蒙古人绝对没有什么好感,内心中可以说是不共戴天,但是他们没想到,赵诚轻易地就获得了拔都王子的好感,并且赵诚还对着拔都呼来喝去,蔚为大观,让他们惊异不已。   “公子如此不加以节制,倒是让蒙古人见了,只会当你年幼无知玩劣不堪,不知高低贵贱,全是顺意而为,恐怕也不会太计较。如此大事可成也!”王敬诚偷偷地说道。   “大事?什么大事?”赵诚反问道。   “公子心里明白。别人当你是少年,我等三人可不会这么认为!”王敬诚微笑地说道。   他暧昧的笑意,让赵诚觉得很恶心。   “你难到不觉得有一个蒙古王子,给我当小弟,不是一件很威风的事情吗?”赵诚笑着说道。   “是、是!”王敬诚干笑着,“公子能将蒙古王子玩于鼓掌,这个天下又何处去不得?”   “请注意你的用词,别亵渎我跟拔都殿下生死之交!”赵诚道。   几人休整了几天,跟着拔都的人马赶往大斡耳朵。某天,他们来到了一座雄伟的群山之前。   “不儿罕!”拔都兴奋地说道,“这山你要记住。”   “为什么?”赵诚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给弄糊涂了。   他骑在高大的赤兔马上,举目向北眺望。那削斧砍的群峰宛如无数根钢枪直插云天,令人望而生畏。山顶是颇为耐寒的落叶松所覆盖,远远望去那挺拔如士兵的树林,一片神秘与威压。那裸露在外的花冈岩如同巨人的筋骨,坚毅而有力,伸出到草原深处的斜坡如同它张开的双臂,护卫着向它表示臣服的人们,却又仿佛随时可以挥动有力的双臂将敌人一扫而光。那座座山峰好似天神插落在大地上的利剑,毫不费力地将怯绿连河和土兀剌河劈向两旁。山顶浓密的森林中据说是神灵居住之所,因此被冠以“圣山”的威名。   “这就是不儿罕圣山!”拔都盯着赵诚,脸上挂着怪异的笑意。   “啊?”几位从来就没见过此山的人,不由自主地大叫道。   这其实是古连勒古山,它是不儿罕山脉(今肯特山脉)的外延部分,有一条桑沽儿河从此山蜿蜒而出,这是怯绿连(克鲁伦)河上游的一条支流。赵诚不由得再一次打量了这座雄伟山脉一番,一时间他竟有些痴了。   关于那个神秘的传说,由不得他不信。他很想知道十多年前在这块土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很想跟当事人——拔都王子的父亲术赤大殿下,好好打听一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他不会真的认为是什么长生天之子的传说,因为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会呼风唤雨,也不会腾云驾雾,只是他无法找到一个科学的解释罢了。也许在不儿罕山之巅发生的一段事情,根本就是术赤大殿下编造的,他认为自己有理由相信术赤有这个动机。   在铁木真统一蒙古并颁布扎撒之前,在这大草原之上,盛行的是“抢婚”制度。各个部落出于保持最原始的血统和人口延续的考虑,禁止血缘关系较近者结婚,但男人娶非生母亲也是常有的事,通常本部落的男子大多娶其他部落的女子,在最自然的状态之下,往往就是凭武力抢夺。孛儿只斤氏的始祖孛端察儿就曾抢过一个怀孕五六个月的孕妇,而有意思的是,这个孕妇所生之子就是铁木真安答——札答兰部首领札木合的始祖。这在草原上司空见惯,人们见惯不惊,被抢者再报复就是了。   传说中,铁木真的母亲诃额仑,就是他的父亲也速该从蔑儿乞部那里抢来的,所以铁木真本人的血统说不定也有问题呢。也许是前世种下了因,后世收了果,结果当铁木真结婚后,蔑儿乞人报复了,他们抢了铁木真的妻子孛儿帖。当时铁木真的势力还很弱小,他联合克烈部的王罕和札答兰部的札木合,将妻子夺了回来。   然而当他再一次看到自己的妻子孛儿帖的时候,妻子的肚子已经隆起,生下的这个孩子就是术赤。所以那些对铁木真不满的人,就开始散布着种种谣言,说术赤是个野种,就连他的次子察合台也不止一次的这么公开地说。“术赤”这个名子,就是蒙古语中“客人”的意思。   据赵诚听到的传言,铁木真本人对待术赤,也不像他对待其他几个孛儿帖亲生的三个儿子那么和颜悦色,尽管也不太差。幼子拖雷最得铁木真喜爱,他曾亲切地称拖雷是他“那可儿(伴当)”。这很显然让术赤产生了某种心理障碍。当赵诚这个不速之客,出现在成吉思汗的宫帐之中的时候,术赤因此产生了某种同情心理或者自我安慰,因而可以说是救了赵诚一条小命。   所以,那个发生在不儿罕山之巅的苍狼以乳哺育婴孩的一段传说,也许是术赤自编自导的。   “不儿罕,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拔都脸上还挂着很玩味的笑容。众人也都是盯着赵诚看,想从赵诚的脸上看出什么。   “啊?”赵诚回过神来,“我想作诗一首,诗云:苍天啊,父亲,大地啊,母亲!”   他张开双臂,双腿一夹赤兔马的腹部,赤兔马越众而出,载着他向草原深处急驰而去,像是向苍天与大地相拥而去。   众人一愣之余,也为赵诚感到遗憾。众人扬起马鞭,汇成一条奔腾的长龙,如连绵起伏的山脉,顺着桑沽儿河向东方奔去。而在赵诚的心里,不儿罕圣山的威压与神秘已经在他的内心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烙印。 第五章 大斡耳朵   当冬天第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赵诚等人终于抵达到了位于怯绿连河南岸的大斡耳朵。人要休息,马要吃草,他们花费了大半个秋天,才堪堪赶到目的地。   上万顶毡帐呈现在赵诚等人的面前,数不尽的牛羊、马匹在四周游荡,执刀挽弓的蒙古士兵穿梭其间。还有远道而来的信使,骑着快马将四面八方的消息送达此处。   有西域各国的商人带着异域的香料、盐、美酒、宝马、玉石、珍珠、金器,与蒙古人进行交换,双方讨价还价。在毡帐群的外围,赵诚还看到有从中原和西夏掳来的汉人、女真人和党项人充当着劳役的奴隶,他们瘦骨嶙峋,在这寒冷刺骨的冬天,仍只穿着仅能蔽体的单薄的衣物,将废铁熔化成铁水,并将其锻造成各种杀人的兵器,稍有不卖力干活的,即遭蒙古士兵的毒打。   王敬诚、刘翼和何进三人似乎早就见过这个场面,眼神中深深地掩藏着仇恨的目光。赵诚观察着眼前的种种情景,蒙古人也在打量着这个穿着考究的汉人少年——他这件袄子是从拔都身上讹来的。早在他遇到蒙古第一支巡逻的军队时,他将到达的消息就在这里流传开来,当他和拔都相遇时,拔都也派人将消息传递了此处。因此,现在人人都怀着十分好奇的心情看着他,在一旁指指点点。   赵诚骑在雄健不凡的赤兔马上,对着人们好奇的目光视而不见,他挺直了自己的胸膛。他没有戴帽子,用来束发的露出的一截发带,在寒风中招展,那片片白色的雪花在空中飞舞,不断地停留在他年轻的脸庞,融化并带来丝丝寒意。他紧握着手中的缰绳,因为太过于用力,而泛着青光。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得意,还是在自嘲,自从见过那座著名的不儿罕山,他的内心就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中煎熬着。   胯下的赤兔马,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内心中的某种骄傲、不安,也高昂着它高贵的头颅,发出阵阵低沉的嘶鸣,惹得四周矮小的蒙古马纷纷让道。那一刻,跟在身后的王敬诚等三人,不由得也挺起了自己的脸膛,在蒙古人的注目礼中,追随着赵诚向营地的最深处走去。   怯薛千户阿儿孩早就迎了上来。   “阿儿孩大人,这是不儿罕,我将他带到此处的。我的爷爷和父亲在吗?”拔都翻身下马。   “回殿下,大汗和您的父亲一个月前都带着人打猎去了,估计这几天就要回来。”阿儿孩道。   “他们一大帮人打猎,一定很没意思!”拔都却说道。   “见过千户大人!”赵诚弯腰行礼。   阿儿孩上下打量了一番,暗叹赵诚好像长高了不少,口中却说道:“你来了就好,这一路上也是很辛苦的吧?”   “多谢大人体谅和关心!此行虽路途遥远,但是伟大的成吉思汗命我来此觐见,小子不敢有误!”赵诚很得体地回话道。   “既然如此,你就随我来,大汗虽不在,但大汗有令,你若到了就暂且等待数日。另外,我接到大可贺敦命令,她现在就想接见你!”阿儿孩道。   可贺敦就是王后或者皇后的意思,就是铁木真的那位正妻孛儿帖了,据说当年就是因为她最后说了一句关键的话,铁木真才派人将赵诚送至不儿罕之巅,以度天意。所以,赵诚对这位素不相识的女人感到有些恐惧,甚至比准备见成吉思汗还要令他不安。   “大人,这是我的两位安答,他们是忽图勒把阿秃儿的孙子,另外还有三位汉人是我的仆人。”赵诚一指身后,对着阿儿孩道,“还请大人照顾一二。”   天空中飘着雪花,曲律兄弟俩和王敬诚等三人在这里过于显眼,赵诚害怕他们受了委屈。   “原来是忽图勒老哥的孙子啊!”阿儿孩当然见过他们,“这简单,你且随我去,我派人照管他们,给他们一顶毡帐,不让风雪吹着他们就是了!”   “遵命!”赵诚无奈只得答应。他跟在拔都和阿儿孩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往一个巨大的明显要比他看到过的毡帐要精美得多的大帐走去。   赵诚被命令在帐外等候着,他随身的可以充作武器的东西,全被那些分布在四周的强壮的怯薛侍卫们搜了去。拔都和阿儿孩进去了好久,都没有出来,里面间或传来一阵笑声,有女仆进进出出传递着各种食品。赵诚不敢凑过去看看,只得立在风雪之中,心中一片悲凉。   他今天从早上起就一直在赶路,总是在活动中,所以没感到太冷,今天气温又降了不少,立在这飘摇的风雪中,立刻感觉到北国冬天的滋味。于是他决定活动一番。   所谓活动,无非是在地上练蛙跳,俯卧撑,像夏天草丛里的蚂蚱一样又跳又蹦的,等他全身血液加速流动开始发热的时候,他发现那些怯薛军士们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甚至有人手中的兵器不慎滑落在地。   “活动,活动一下!”赵诚将双手夹在胳肢窝里,尴尬地笑了笑。   “果然与众不同!”所有人心里都在这么想。   阿儿孩终于出来了,赵诚见到他时终于松了口气,再不出来自己就要冻僵了,或者再过一会要被尿憋死。他低着头弯着腰从挑开的大帐卷帘走了进去,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夹杂着鹿肉的香气和马奶酒的味道,甚至还夹杂着女人脂粉的味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在进门的一刹那,赵诚的心头忽然涌上了这么一句诗,“大概是跟刘翼这个酸书生呆久了,传染的吧!”   里面做着不少人,正当中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赵诚飞快地打量了下,只见这位老妇人头戴着固姑冠①,裹以娟丝,身穿最上等的紫貂大袍,这应该就是孛儿帖了,离得太远他没机会仔细打量一番。   “阿勒坛山人氏,赵诚参见可贺敦!”赵诚单膝跪拜,低着头不敢多瞧这位恐怕是蒙古最有权势的妇人一眼。   “我听说别人都叫你不儿罕,对吧?”只听到一个声音从前面响起,这老妇人的声音虽不大,但却夹杂着不容抗拒的威力。   “回可贺敦的话,那是别人随便说的,不儿罕乃蒙古圣山,小子我哪敢使用此名号。我赵诚屡次三番纠正不及,故而延误至今,请可贺敦责罚!”赵诚仍低着头回话。大帐内的数十双目光盯着他,让他抬不起头来。   “你说话还挺得体,看来识字的就是不同,哪有我们蒙古儿郎那么喜欢舞刀弄枪的粗野。”孛儿帖轻笑道。   “蒙古儿郎生来就是战士,生于马上,长于马上,四、五岁就可挟小弓、短矢,稍大就可行猎走马,等长到十五岁之时,大汗有令,即可跃马为兵,追随大汗左右。我赵诚不如蒙古男儿!”赵诚赞美道。   “呵呵!你也不简单啊,那屈出律也曾是一代古儿汗,不是也不明不白地死在你这少年手里吗?”   赵诚大汗,口中说道:“那屈出律我初见时,不曾知道其名号,所以心中就没那么太害怕。他虽死在我手,也只是凑巧了,我的箭法拔都殿下是见过的。”   “嗯,这倒也能说得过去。”孛儿帖道,“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的长相。”   赵诚依言抬起头来,大漠的风沙永远也不能让他的脸膛变得粗糙起来,但因为每天坚持不懈的锻炼,让他有一张十分健康地脸色。孛儿帖和她身边的不是铁木真其他妃子就是那些王公妃子们,也都在端详着他的脸,有的人还在交头接耳或者相互间使着眼色。   孛儿帖可贺敦早已是年老色衰,她出身于翁吉剌部②,据说年轻时十分美丽,只是再美丽的女子也挡不住岁月的侵蚀,但是这个女人却在成吉思汗的心中占据着最重要的地位,往往在铁木真举起不定的时候,她给了关键性的意见。   “你还真是汉人呐!”孛儿帖可贺敦像是确信了某件事情一样,又道,“你生得好俊俏啊!”   她的话引得大帐内的女人们吃吃地笑,也让赵诚白皙的脸庞立刻红了一大片,如果有人说某个男人长的像个姑娘一样漂亮,当然不是一个好形容词,孛儿帖这话通常是用来说小男孩的,但赵诚自认为自己是个“男人”,所以他觉得很不爽,若是说他其他的不是,他的脸根本就不会红一下。   “可贺敦奶奶,不儿罕救了我一命,您将如何赏赐不儿罕?”拔都插言道。   “对了,你能杀死一只猛虎,看来你并不像你看上去那样没本事。”孛儿帖道,在她看来,勇敢是一个人最基本的才能。   赵诚心里一惊,他真后悔救了拔都一命,不过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拔都殿下言重了,那猛虎也只是突然出现,我本来已经闭目等死,哪想到慌乱之中,拔都殿下和我的那两个安答救了我的性命,以致于毙了性命,就像那屈出律一样,这恐怕就是长生天的旨意,害人反害己。再说,当时猛虎扑过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跟前的就是拔都王子殿下,救他并不是因为要讨可贺敦的赏赐。而殿下箭法如神,紧要关头冷静射箭,连同我那两个安答所射的箭,那猛虎受伤不浅,威力大减,所以让我捡了性命。所以,我不敢接受可贺敦的赏赐。”   赵诚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功劳缩小,并小吹捧了一下拔都,让大帐之内的众人听得很满意。   然而孛儿帖却说道:“长生天的旨意?我那长子当年将你从不儿罕圣山抱回来,如今你救了他的儿子,也许这就是长生天的旨意。你莫非对我有所怨恨?”   孛儿帖的语气有了几分凛冽,大帐内的温度一时下降了不少,人们又一次回忆起当年的那段隐秘之事,当年正是孛儿帖建议将赵诚送至不儿罕山的。这其实也是要他自生自灭的意思。赵诚刚才所言之“害人反害自己”让她有所联想。   赵诚大汗,连忙辩解道:“可贺敦明鉴,我生在蒙古长在蒙古,吃的是羊肉,喝的是马奶,怎敢对可贺敦有所怨恨呢。”   赵诚的辩解,让孛儿帖的脸色稍有缓和:“你知道这一点就好,听说你很聪明,但你也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也不要有什么非份之想。”   孛儿帖的警告,让赵诚觉得这个女人太不简单了,对自己的内心有着敏锐的觉察力,但是他也知道,这个女人只是想防患于未然而已,没有人会认为一个少年能起多大风浪。   于是,赵诚说了一句让所有人愣了好半会的话:“我饿了,我可以吃这里的肉吗?”   ※※※   注①:【固姑冠】又作姑姑、顾姑、故故、故姑,蒙古族已婚妇女所戴的一种头冠。《黑鞑事略》记载:“妇人顶故姑。故姑之制,用画木为骨,包以红娟金帛,顶之上用四直尺长柳枝或铁打成枝,包以青毡。”   注②:【翁吉剌部】又作弘吉剌,这个部落居住在今呼伦贝尔湖东面的草原,靠近金国。 第六章 贵由(一)   赵诚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肉,一边顶着众妇人们窃笑的言语面不改色。这些女人们耻笑于他,他何尝不是在内心耻笑她们,天大地大吃饱最大。   当他吃饱了便起身告辞。   “你去吧,至于赏赐,大汗回来之后,由他做主!”孛儿帖道,一指拔都道,“拔都,你陪他去,将他安顿好了,不要让人欺负了他,更不要失了孛儿只斤氏的体面。”   拔都闻言,乖乖地带着赵诚出了大帐,赵诚心想他是巴不得离开这座大帐。赵诚感觉得到孛儿帖的目光送出自己很远,让他的后脊发紧。这初冬的第一场雪来的快,去的也快,在草地上只留下一层浅浅的雪花,踩在脚下如羊毛一般柔软。王敬诚等人他们没找着,却只看到曲律和莫日根两兄弟,只见他们俩正在和一帮蒙古人剑拔弩张。为首的是也是一位少年,大约跟赵诚一样的年纪,只是脸上的骄横的表情比拔都还要胜上一筹。   “那是贵由,我三叔的儿子,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远远的拔都凑近赵诚的耳边道。他的语气很不屑,似乎这个名字他提都不想提。   这便是成吉思汗三子窝阔台的长子贵由,跟赵诚都是虎儿年出生,但要比赵诚小两个月。他身材看上去颇为壮实,衣着华贵,带着一顶貂皮小帽,脚下一双鹿皮软靴,身边当然也跟着一群下人。曲律和莫日根惹到了这位小殿下,赵诚的头大了。   “曲律,怎么回事?”赵诚高声问道。   这一嗓子让人群分开,让出了一个道,只见曲律和莫日根鼻青脸肿,像是吃了不少亏。原来冲突发生的源头还是来自于赵诚的那两匹宝马,马厩里就这匹马与众不同,太过显眼,那贵由见了便想据为己有,曲律和莫日根哪里愿意答应,他们从未出过家门,不知道什么是权势,对于这里的蒙古人来说,他们俩就像是“乡下人”,只知道这两匹马是自己安答的,任何人也不许霸占,否则就要拼命。   “贵由,你这个家伙又来欺负人,小心我去大汗爷爷那里告你!”拔都道。   “哼,拔都,你别丢人现眼了,你就只知道拉着我爷爷的手,哭哭啼啼的像个小丫头。”贵由双手插腰,指着拔都的鼻子讥笑道。   “你……”拔都被这话气疯了,“你才是女人!你必须向我认错。”   “对,我错了,你是个野小子,不是野丫头!”贵由脸上堆着很不屑的笑容。   这话完全激怒了拔都,他的父亲术赤被人讥为野种,他也是知道的,现在贵由这么说自己,分明也是拿这点做文章,让他大脑发热,只想揍他。   下人们连忙将二人隔开,这两人谁也不让谁,虽都被人架住了,俱都挥舞着拳头,双腿乱踢,口中咒骂着,浑然不知对方与自己是堂兄弟。   等两人闹消停了,赵诚这才走到贵由的面前道:“见过贵由殿下!”   “汉狗,你是谁?”贵由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骂道。赵诚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你嘴巴干净一点,这是不儿罕!”拔都维护道。   “哦?原来是你啊。”贵由闻听此言,不由得打量了赵诚一番。   “贵由殿下看中了在下的那两匹马,也是我的荣光。”赵诚放下心中的不快,淡淡地说道,“我那匹母黑马是我射杀了古儿汗屈出律后,者别将军给我的奖赏,不敢转赠与殿下。而那匹红马,是匹野马之王,野性太足,除了我,别人没法骑在它背上,万一要是伤着了殿下,我负担不起。”   “哼,你这汉人能骑得,我却骑不得?”贵由不信,“若是我能骑得,那这匹红马就归我了!”   赵诚笑了笑,冲着莫日根使了个眼色,莫日根便将赤兔马牵了出来,赵诚将缰绳交给贵由。那贵由束了束自己的腰带,便要挨近赤兔马,却没想那赤兔马转过来身来,将头冲向贵由冲撞过来,贵由没想到这赤兔马如此欺生,一不小心跌倒在地。   拔都很没心肝地哈哈大笑。贵由见这赤兔马也许真的像赵诚所说的那样太野,马得不到不要紧,丢了面子事大。他便改口道:   “这匹马……不好,长的……太难看!我改主意了,我就要那匹小黑马!”   赵诚颇觉好笑,口中却故作为难地说道:“这很难办啊,这是者别将军送给我的,我要是转送于别人,对者别将军太不敬了,要知道,在蒙古者别将军的威名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再说,宝马配英雄,我杀了屈出律古儿汗,所以我得了这马。人们常说,爱马就让马有一个配得上它的主人,我虽不算什么好主人,但是要是这么随便将此马送于他人,这对这匹宝马也是……实在是……”   赵诚还没说完,贵由便不由分说地脱了自己的袍子,比划着道:“来,那本王子跟你这个汉人比试一番摔跤,我若是赢了你,你这马便归我!”   “这样不太合适吧?您是王子啊?”赵诚脸上很为难,他看似偶然向拔都一瞥,“万一某人要是输了,找人报复我,我双拳难抵四手啊!”   “合适、合适!”拔都鼓动地说道,“不儿罕,你一定要替我教训一下他。他若是敢报复于你,我跟他拼了,这里所有人都有见证!”   “那好吧!”赵诚勉为其难地答应道,“不过,我这个人有个习惯,喜欢跟人赌,喜欢添点彩头。就是经常输了,所以我很穷。”   “不儿罕,我看你还是认输吧,你十赌九输,要是添点彩头,不仅马没了,你身上的钱财也输了。光这乌骓马恐怕就得值十两黄金,咱输不起啊!”莫日根却很配合地反对道。   莫日根将赵诚说得这样不堪,那贵由却是心中大喜,哪里知道什么是“托”,像是怕赵诚反悔一样,将自己身上的值钱的东西扔在地上,权作赌注。   “这身上的东西恐怕也能值十两黄金,若是我输了这些都给你。”贵由道。   “不儿罕,输了不要紧,赌就不必了吧。”拔都没见过赵诚的身手,曲律是他的手下败将,眼下正鼻青脸肿的,所以在他看来,赵诚的身手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倒是将自己摆在赵诚一边,这赵诚要是输了,就是输了他的面子。   “无妨!”赵诚却道,“拔都殿下要是比贵由殿下穷,就请站在一边看。”   拔都哪会认为自己比贵由穷,听了赵诚的话,不甘示弱地将自己的一把镶满宝石的小刀取了出来。贵由见此,冲着自己的从人们呼喝着,从人们纷纷“贡献”出自己的财物,还相互攀比,唯恐比别人落后了。这一来二去,两边都堆成了一座小山,宝刀、珠子、金块、银块、玉佩、镶着金丝的腰带,应有尽有。   这下,就是拔都和贵由两人也有些心虚了,但是却感到很刺激。   “不儿罕,你千万不要输啊!”拔都在赵诚耳边嘀咕道,那贵由的身手他是知道的,可是从赵诚的箭法来看,他的摔跤功夫很值得他怀疑,现在已经不是面子问题了,金钱的诱惑已经超过面子了。   “贵由殿下,这样不行,这些钱财算在谁的头上,大家都要搞清楚,万一我要是输了,将我这边的钱财赔给你们,你们如何分配?”赵诚很体贴地说道,“大家还是各自登记一下的好,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更何况,假如拔都殿下这宝刀本值二十两黄金,若是贵由殿下认为只值十两,我想拔都殿下肯定不答应吧?假如贵由殿下的这条玉带本值十两黄金,若是拔都殿下认为只值五两黄金,我想贵由殿下也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吧?”   “对、对!”赵诚这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本来那些下人们只是当自己陪两位小王子玩玩而已,输了就当丢了,眼看这赌注越堆越高,人人都觉得小赚一笔也许也是有可能的,自己的财物被低估了那也太亏了,就连拔都和贵由都觉得这很公平,谁愿意让自己的财物贬值呢?   有腿脚快的会写字记帐之人,负责登记所有人贡献出来的财物,估价几何也是一个扯皮的事情,除了金银首饰这些容易估价的,人人都认为自己的“稀罕物”价值连城,现场好不热闹,有人请来畏兀儿商人来鉴定。那些在旁边看热闹的畏兀儿商人也看得眼红,纷纷押上自己的财物,他们押的却是贵由,看来贵由的手脚功夫还是很有口碑的。   这时曲律和莫日根两兄弟俩过来,跟赵诚透露一下那贵由王子的摔跤技艺有何不同之处,他们两人在贵由手下吃了亏,那贵由生来高贵,可不知道什么是得让人处且让人,所以他们很想让赵诚教训他一下,完全还没有转变自己的身份定位,还以为他们处在阿勒坛山的家乡,可以那么肆无忌惮。   赵诚之所以要这样公开赌博,就是要让这件事曝光所有人的眼前,人人都参与,这样贵由若是输了,也无话可说。   贵由走进场中,不耐烦地招呼赵诚下场。赵诚却在那里伸伸胳膊扭扭腰,让众人以为他是不是得了怪病。 第七章 贵由(二)   赵诚故意拖延时间,他虽然对自己很有信心,可是他却愿意能多用脑子就多用脑子,他想激怒对方,让对方产生急不可耐的情绪。   果然,贵由说道:“你这个家伙,还有完没完?”   “这就好、这就好!”赵诚口中说道,却仍然慢条斯理地束了束腰带和手腕上的衣袖,这才走到比赛的场中。   众“赌棍”们见两人都在场中,纷纷欢呼,曲律、莫日根和拔都叫得最欢。双方的拥护者也此起彼伏地不甘示弱,竟是掀起了一波赛过一波的欢呼声。莫日根站在一处高高的柴垛上,自编自唱:   冬天第一场雪后的空地上   白色雪花还来不及驻足就消失不见   只有这数不清的白色毡帐还停留在美丽的怯绿连河畔   我的安答不儿罕要和高贵的贵由王子比试摔跤   大斡耳朵的人们争相围观   慷慨地将自己的金银财宝当成奖赏   畏兀儿商人一个比一个富有   他们小瞧我的安答令我万分生气   可怜我就像冬季里离开家门的小羊羔   身上只有安答送我的一个鸣镝   ……   莫日根连唱三遍,唱得贵由心烦意乱。   贵由一见赵诚过来,就要上前拉扯,赵诚却又道:“咱们是比一场决胜负,还是比三场,以胜两场者获胜呢?”   “你这汉人,怎么如此啰嗦,我还用得着三场吗?一场就行。”贵由不耐烦地说道,旋即又补充了一句很狡猾的话,“若是我觉得不过瘾,再加赛两场。”   这家伙也是个小狐狸,不太笨,还真不愿吃亏。赵诚在心里暗骂道。   两人做着雄鹰展翅状的姿势进入场中,扯在一起,贵由早就等得不耐烦,不按正式比赛那样向观众致意,就左右盘旋,腿膝相击。见赵诚比自己身材瘦小,平日里可没瞧得起任何一个汉人,这赵诚此前一番言语竟似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心里很不爽,便想让赵诚一上来就丢脸。在他看来,要是让赵诚多相持一会,那都是失败。   哪想到,赵诚可是天天锻炼自己的体力与技巧的,并自认为很得法,他趁着贵由急于求成的心理,退后小半步,顺着贵由的来势,身子往下一蹲,双手迅速地拉着他的腰带,竟将他甩过自己的肩膀,翻倒在地。贵由还未反应过来,赵诚立刻压在他的背上,扣住他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按规则,不受时间和场地的限制,只要一方把对方摔倒即为获胜。   赵诚的摔跤能力是经过时间和实战考验的,在他十岁恢复神志以前,据曲律说经常有同龄的蒙古少年欺负他。于是,赵诚给自己制订了一个报复计划:他先是勤练体力,跟曲律学习蒙古式摔跤之法,然后很不要脸地去“欺负”那些比他年龄小的蒙古小孩,等到自己的体力和经验大增的时候,他又去将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大孩子们一个个教训一番。等到他报复完了之后,那些少年就是想主动挑战他,他也懒得理了,因为他报了“仇”之后,自认为跟蒙古小孩一般见识,实在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   这贵由王子很显然一上来就太掉以轻心,他的力气哪有赵诚的力气大,技巧更是差得太远,输那是早就注定的。   众人目瞪口呆,拔都高兴地跳了起来,押贵由赢的“赌棍”们齐声哀号。赵诚笑了笑,起身将贵由放了开来。   贵由腾得站了起来,口中急说道:“这个只是第一场,还有两场未比!”   赵诚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也没反对。拔都见贵由耍赖,口中可没放过,什么话都出口了,而那些贵由支持者见还有机会扭亏为盈,纷纷不知羞耻地为贵由打气。   这次贵由就冷静了下来,伏着腰,围着赵诚转着身子,寻找可趁之机。赵诚脸上挂着笑意,见贵由伸出了一只胳膊试探,他却不似普通蒙古式摔跤那样双方有来有回,并出手如电,左手抓住贵由的手腕,使出了贵由从未见过的方法,另一只手却是直向贵由的脖子掐来。贵由大骇下意识地后仰,可是自己的右手腕一疼,来不及呼疼,对方已经伸过来一只脚,他身子重心不稳,向后跌去。又被摔坐在地,这一次将他的屁股差点摔成了两瓣。   “不算、不算,这不是摔跤!”贵由又像蚂蚱一样从地上迅速地跳起来。赵诚刚才用上了自创的擒拿手法,有反关节的动作,当然不太符合摔跤规则。   赵诚却也不跟他计较,揉身向前,在贵由试图利用自己稳固的下盘之时,贵由只觉得右小腿奇怪的突然一麻,膝盖不由自主的一弯,下盘立刻崩溃,立刻就感觉到自己腾云驾雾一般,摔得眼冒金星。在摔倒的一刹那,贵由看到赵诚嘴角自信的冷笑,心中一阵紧缩,他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噢……”跟着拔都押赵诚胜的人,早就欢呼起来。而拔都的下人们早就不等拔都下令,将贵由那一方的所有财物都收了来,开始分赃了。   贵由输了比赛,又丢了面子,但在这么多人面前,又不能反悔,口中却硬气地说道:“你等着,我今天肚子饿了,没有力气,我下次一定让你心服口服。”   他留恋地看了看被拿走的财物,带着人扬长而去。这是他跟赵诚的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在赵诚后来差不多早已经淡忘的时候,他还仍然清晰地记得。   “不儿罕,你真了不起,替我这么狠狠地教训了他,出了我一口恶气!”拔都高兴地说道。   “贵由殿下输了,不会报复我吧?”赵诚这时有些担忧了。   “无妨,我们蒙古人讲究的是信守承诺,贵由我虽然不喜欢,但是他若是敢借助下人们找你麻烦,我也找人揍他一顿,他也无话可说。”拔都无所谓地说道。   拔都见赵诚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又说道:“他是王子,我也是王子。虽然他年纪比我大,可我从没把他放在眼里,跟我打架他从来没赢过,再说这是公平比赛,他哪有脸面去告状!”   “你……真了不起!”赵诚讷讷地说道。   拔都赢了面子,又赢了钱,对赵诚的好感大增,将赢得钱财,很大方地分了不少给赵诚。赵诚将钱财全给了莫日根和他的哥哥。   曲律和莫日根很不意思地接受,他们俩是个穷光蛋,刚才很想押赵诚赢,结果搜遍全身,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只能在一旁聒噪,更何况赵诚跟贵由摔跤,也是为他们俩。当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赵诚的那两匹好马,正是因为如此,赵诚才愿意出头,跟一个王子比试。   曲律和莫日根引着赵诚来到阿儿孩安排的地方,见到王敬诚等三人,莫日根天花乱坠地将赵诚的一番神勇说了一遍。赵诚等他消停完了,却很认真地对这兄弟俩说道:   “我的安答,你们要记住,这里是大斡耳朵,不是我们住的阿勒坛山下,不能全凭我们自己的想法行事。那贵由好歹是个王子,他要是来报复我们,我们也无法反抗。”   “不儿罕,难道我们就应该忍气吞声,他见到你的好马,就要据为己有,这是什么道理?”莫日根很不满。   “莫日根,话虽如此,但这世间的事情哪能仅凭道理,你爷爷忽图勒昔日在草原上也是个很有名气的人,可是见到了任何一个很普通的百户大人,不也是要行礼吗?”赵诚道。   “你忘了你爷爷在我们离开阿勒坛前嘱咐的话了吗?你父亲希望你们跟我来大斡耳朵,不是要你们逞强的,而是要你们出人头地的!”赵诚又道,“两匹好马,无论如何神骏,也终究是个牲畜,但是你们要是受了点伤,或者送了性命,那就无可挽回了!”   莫日根虽知道赵诚说得有理,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赵诚提到他们家人的话,让莫日根跟曲律陷入了思念之中。   “曲律、莫日根,你们去找一个就要回国的畏兀儿商人来,我要拜托他将我们已经平安抵达大斡耳朵的消息带回去,好让你们爷爷、父亲和母亲放心!”赵诚见二人有些想家,开导道。   兄弟二人听了这话,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便出去找愿意帮忙的畏兀儿商人了。抛开这兄弟俩不谈,王敬诚等人急忙问起赵诚见孛儿帖的情景,赵诚将会面的情景描述了一遍。   “由此看来,公子不用太担心有什么不测。蒙古人信仰神明,公子身为汉人却出现在蒙古人的毡帐里,本来就引人臆测,为稳妥起见,公子以后休提圣山之事。公子不妨率意而为,嬉笑怒骂皆由本性,只要不要染指权柄等等令人忌讳的事情,那可贺敦也应该不会太计较。”王敬诚道。   “是啊,公子小小年纪,角力斗马之事,本就是平常不过了。若是谨小慎微城府太深,倒是露了痕迹!”刘翼也说道。   “喂,我只是个小孩呀,哪有什么城府。”赵诚装聋作哑,“我听不明白,你们大人真是复杂!”   赵诚很冤枉的表情,王敬诚和刘翼却是一点也不信。 第八章 赵诚说书(一)   赵诚在见着了孛儿帖可贺敦之后,似乎就被人遗忘了,那位真正的主人成吉思汗酷爱狩猎还未归,除了拔都偶尔来找赵诚闲聊一番之外,他实在是无聊透顶。   他早就拜托一位畏兀儿商人,将自己的一个口信和一封由刘翼代写的家书带回阿勒坛山。除此之外,他就整天在这大斡耳朵里四处转转,跟他在阿勒坛一样,还是无聊得很。   某个寒冷的日子,他正盘坐在自己的毡帐里品着畏兀儿人那里买来的葡萄酒,玫瑰色的酒液倒入价值不菲的玻璃杯里,将鼻子凑过去一闻,一股迷人的芬芳在鼻间回荡。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喝酒。   “这畏兀儿,除了盛产精明的商人,恐怕这葡萄酒才是最有名的吧?”赵诚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敬诚口中吟道,“葡萄、夜光杯、琵琶,皆是西域之风物,用来也是别有一番情趣。就是没有琵琶歌女助兴而已!”   “正是,用这玻璃杯,在这苦寒之地饮此美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只可惜……”刘翼道。   他想到了自己人在此处,也是身不由己,可不是什么吟风弄月的风雅之事,心中一股悲愤之情涌上心头。   “这酒太甜,没有甚么酒力,喝来软绵绵的,我看还是喝白酒爽快。”何进却反对道,他便找来河西产的曲酒,给自己斟上一杯,一仰脖子,便喝下一大杯。   “何兄虽有好酒量,然而却不知酒,真是可惜啊!”赵诚却故作深沉,引得三人侧目而视。   “有什么可惜的?”何进问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才是我辈男儿的真本色!”   “你对酒具如此马虎,于饮酒之道,显是未明其中三昧。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你这一坛关外白酒,其实乃是河西之产,酒味是极好的,也够烈,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气,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那就醇美无比,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也。”赵诚侃侃而谈,众人大吃一惊,却纷纷点头。   只听他又道:“至于饮葡萄酒嘛,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知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与鲜血一般无异,饮酒有如饮血。宋岳飞将军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不壮哉!”   何进连连点头,他虽自称是武人,但也是读过书的,岳家军的大名他也是听说过的,听得赵诚引证岳飞的诗词,“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确是豪气干云,令人胸怀大畅,也是说到他心底去了。   赵诚喝了一口酒,又道:“至于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刘兄、王兄、何兄,世人眼光短浅,只道大禹治水,造福后世,殊不知治水甚么的,那也罢了,大禹真正的大功,你可知道么?”   这三人很配合地齐声道:“造酒!”   赵诚大笑道:“正是!”   赵诚又道:“饮这高粱酒,须用青铜酒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虽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当用大斗饮之,方显气概。”   何进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这酒浆和酒具之间,竟有这许多讲究,见笑了。”   赵诚又道:“若是饮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宋初产的瓷杯,宋室南渡之后的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金瓷,则不免粗俗了。饮梨花酒呢?那该当用翡翠杯。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卖这梨花酒,挂的是滴翠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饮这梨花酒,自然也当是翡翠杯了。饮玉露酒,当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细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饮,方可见其佳处。琉璃即西域玻璃,咱们喝这葡萄酒,用这玻璃杯也算是勉强而已!”   “公子这一番酒经,真让人大开眼境啊!”三人佩服地五体投地,但是又很自然地问道,“公子又是如何得知这此学问的?”   赵诚早知他们会这么问的,他故作高深地大笑一番,不置一词。每当赵诚掩饰说是书上所说的,那刘翼便不知疲倦地在赵诚的小型图书馆里翻十遍,也无法找到真正的出处,久而久之,他们便认为这“长生天之子”的传说,恐怕是真的,要不然,这个世界怎么会有生而知之者?赵诚所言确是书上所说,只不过除了他,谁也没有见过罢了。   何进见赵诚说得很有道理,便将自己玻璃杯中的白酒倒掉,也给自己斟上一杯葡萄酒,学着赵诚等人的模样,慢慢地品尝。   “这葡萄酒与烈酒不同,常饮有益健康,诸如养颜、消食,助血液运行之效。蒙古人喜欢豪饮,要是每个营地里每年不喝死一个人,那是很没面子的事情,然而却落了下品,酒能养生与助兴,在这大漠苦寒之地,烈酒也可抵御寒冷,但万事都须适可而止。”赵诚道,“过犹太不及也!”   “公子放心,我等皆以公子马首是瞻,不会让公子为难。”王敬诚一马当先地说道。   赵诚心里愕然,他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王敬诚三人全都想岔了,不过这样也好,赵诚也就没有更正自己的真实意思。   屋外寒风凛冽,大帐内燃着火堆,一个烟筒从帐顶伸到外面,四人围在火堆旁一边品着葡萄酒一边谈天说地,倒也是十分惬意,浑然不管身在何处。   正当他们谈意正酣,忽然帐门被掀开,一个浑身毛茸茸的小东西窜了进来,一股寒风吹了进来,吹得那柴火堆中的灰烬在空中弥漫开来。众人转眼一看,却不知是从哪里跑来一只猴子,躲进了帐内的角落里,瑟缩发抖。猴子在这蒙古是个稀罕物,估计是哪个商人从天竺带来的炫耀之物,这么冷的天,这猴子浑身发抖十分可怜。   帐门又被人从外面掀开,一个小孩跑了进来,他眼珠子乱转,不管正行注目礼的四个人,搜寻着大帐里的所有的角落,等看到了那只躲在一角的猴子,脸上大喜,伸手便扯住拴在猴子脖子上的绳索,那猴子被他扯得龇牙咧嘴直叫唤。   赵诚觉得很有趣,便道:“小孩,你知道你犯了一个大错吗?”   那蒙古小孩转脸打量了一下赵诚,口中很不屑地说道:“这是我的猴子,你管不着。”   “你错了,你知道这猴子的亲戚吗?他会来找你报仇的!”赵诚笑着道,他打量这小孩身上的考究的衣着,估计他也是某位那颜家的小孩。   “猴子的亲戚?”赵诚的话引得这小孩停下了脚步,“它能有什么亲戚,你认识吗?”   “我无缘认识,不过我倒是听到过他的故事。”赵诚端着酒杯,“相传它亲戚是个很了不起的猴子,据说他会七十二般变化,神通广大,能一个筋斗翻过十万八千里,也能独斗天兵天将,更不必说海底的虾兵蟹将或者深山中的妖魔鬼怪了。他姓孙,名孙悟空,或者叫孙行者、孙大圣。”   小孩见赵诚说得有趣,脸上一片惊异之情,竟席地坐了下来,口中问道:“那这个孙悟空家在何处,什么来历?”   “这说来话长了,一百天也说不完,改日我有空再跟你说!”赵诚端着架子,故意不说。   “你就跟我说一说嘛,你若是说得有趣,我就赏你金子!”小孩哀求道。   “这样啊?那我就跟你说一段。”赵诚见这小孩这么说,也就不再谦虚,试了试嗓子,便开始说书,“你是蒙古人,跟你说的太复杂,你也不懂,我就跟你说的容易懂点的。在我们汉人传说中,盘古开天辟地,然后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洲,咱们只说这东胜神洲,传说中此洲之海外有一国土,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岛,岛山有山,名唤‘花果山’。这座山山顶有一仙石,自盘古以来,每日受天真地秀,吸取日月精华,内中育有一胎,某日因风而化,从中化出一个石猴……”   赵诚口若悬河,如这怯绿连河春天的河水一般滔滔不绝,他又是用蒙古人理解的直白的语言,将那个孙大圣的故事说得是天花乱坠,不仅让这小孩听得是两眼冒星星,就是王敬诚这三人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赵诚见天色渐黑,自己讲到最后也意兴索然起来,便说道:“那孙悟空这才学得一身好本事。欲之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行了,今天就讲到这,下次再来吧!”   小孩见赵诚说了一下午,心中虽然很不舍,但也知道不能太逼赵诚:“那我明天再来听你说这孙悟空的故事,你可不要逃跑了哦!”   “没问题!”赵诚见这小孩还算听话,一双明亮的眼睛充满着乞求之情,遂答应道,“我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个那颜家的小孩?”   “我叫忽必烈!”小孩自报家门。   赵诚愕然。 第九章 赵诚说书(二)   忽必烈就是成吉思汗幼子拖雷正妻唆鲁禾帖尼所生的次子,这当然是个未来的大人物,不过此时只不过是个四岁的小孩而已。在这里要是不碰到成吉思汗家族的人物,那才就怪了。   第二天,当赵诚运动了一番,刚刚洗漱完毕,忽必烈早早地跑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位美丽的少妇,少妇怀中抱着一位更小的小孩,她的身后又跟着另一位十来岁的小男孩。   这个女人肯定是人家忽必烈的母亲了。赵诚见过此人,那天孛儿帖可贺敦接见自己之时,这个女人也在场,他在大帐内匆匆一瞥,有过一面之缘。那忽必烈昨天在自己这里呆到了晚上,他的母亲早就将整个营地里找遍了,却没想到躲在赵诚这里听故事,这忽必烈回到自己母亲身边,大概也是吹嘘了一番,今天人家母亲亲自来提意见了,赵诚可不想担上“拐带未遂”的罪名。   “见过王妃!见过王子殿下!”赵诚挺恭敬地行了个礼。他抬头正式地打量了一下这位王妃,王妃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少女,一副姣好的面容,身材丰满健美,脸上挂着挺让人舒服的笑意,很难想像这个女人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不过这个名叫唆鲁禾帖尼(又作莎儿哈黑塔尼)的女人的第一句话却让有心理准备的赵诚也吓了一跳。   “不儿罕,你可知罪?”王妃披头一句,让赵诚十分惊讶。他心想自己昨日当了一回幼儿教师,还没收小费,更没拐卖人口,怎么就招罪了?   “赵诚愚钝,不知罪在何处,还请王妃示下!”赵诚问道。   “我出生克烈部,王罕是我的伯父。”王妃脸上严肃地说道。   王罕是她的伯父,那她就是王罕弟弟札合敢不的女儿了,虽然原克烈部的首领王罕由铁木真的保护人转变成铁木真的死对头,并且最后被铁木真击败,但是他的弟弟札合敢不一度曾投靠铁木真。这大概是因为王罕这位黑林“秃鹫”杀了他本人太多的亲属吧,他的亲弟弟札敢不便和铁木真结亲,自己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铁木真和他的幼子拖雷,这似乎是乱了辈份(另一说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术赤)。铁木真也通过姻亲手段拉拢与他亲近的部族,畏兀儿、喀喇鲁、阿力麻里的统治者都娶了铁木真家族的公主为妻。   并且令人诧异的是,铁木真后来却将嫁给自己的那个女人赏给自己的一个手下忠臣主儿扯歹,原因是铁木真跟那个女人睡觉时,做了一个恶梦,他认为是长生天给予他的警告,需要将她送给另外一个人,便问当夜值班站岗的是哪位。当时主儿扯歹在帐外回答,说是他在值班守卫,于是铁木真便将这个可怜的女人送给了他。这说明铁木真本人也是十分迷信之人,所以发生在赵诚身上的事情,也就不是那么太奇怪了,只不过是吉兆还是凶兆,只有铁木真本人一个人知道。因为赵诚出现在铁木真帐中的那个夜晚,长生天在梦中跟铁木真说了什么,没有外人知道,而唯一知道细节的外人珊蛮巫师阔阔出不久就被诛杀了。   而赵诚眼前的这位女人就是拖雷的正妻,她既然自称是出生于克烈部,那就点出了她的宗教信仰——景教。   景教是唐以来汉人史书中对聂斯脱利派基督教的称呼,蒙古人称之为也里可温教。   王妃这么一句在别人看来或许十分不着边的话,“聪明过人”的赵诚立刻就明白了,昨天他跟忽必烈说了一下午的孙猴子的故事,讲的是汉人道教的神通,还没讲到唐僧西天取经呢,这在有自己宗教信仰的人看来,当然是一个大不敬的事情,就像在回教徒面前吃猪肉,在和尚面前杀生或者推销梳子一般。   赵诚大汗淋漓,口中辩解道:“王妃恕罪,在下无知,原本不知道这孩童就是您的儿子王子殿下,故而胡言乱语,冒犯了王妃,还请王妃原谅。”   “哼,你倒是个很诚实的人,那你说我该如何处罚与你?”王妃抱着怀中的小孩,径直走到帐内的软毡上坐下。忽必烈乖巧地跟着自己的母亲坐下,那个大点的男孩应该就是蒙哥了,怀中的必然是旭烈兀了,赵诚在心中这么猜想。   赵诚见这个女人毫不介意地在自己帐内破旧的毡垫上坐下,脸上却挂着淡淡的微笑,心中大安。但是赵诚对这个养育了蒙哥、忽必烈和旭烈兀的女人很是重视,不敢在她面前露了阵脚。   “胡乱之语毕竟是胡乱之语,此事错在于我赵诚,我赵诚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在忽必烈小王子的面前胡言乱语了。至于这处罚嘛?我想王妃殿下是高贵之人,自是不会跟我一个小孩计较吧?”赵诚道。   “噢?照你们这么说,我要是处罚与你,那就再失了我的身份,你倒是好口才。”王妃轻笑道,“我听人说,你很聪明,今日看来你真得很聪明。”   “王妃谬赞了,我也只是胡闹而已。”赵诚“谦虚”地说道。   “我的忽必烈孩儿昨日回来之后,跟我说起你,你昨日说的那个故事听来也很有趣,今日他一早醒来,便要过来听你接着讲下去。”   “是啊,最啊,你接着讲下去吧!”忽必烈忽然拉着赵诚的胳膊晃动着。   “那是我瞎编的,王妃不要在意。”赵诚自动将人家吴承恩的版权给夺了过来,“其实若是接着讲下去,讲的却是佛教,王子殿下还是不要再听了!”   “哦?”王妃又吃了一惊,口中却说道,“故事而已,听听也无妨。我蒙古人当中,本有自传的珊蛮教,也有信也里可温教的,听说南方汉人的道士当中也有一位姓丘的神仙样人物①。归附我蒙古的畏兀儿人也有信摩尼②与佛法的,新降服的喀喇契丹到处都是木速蛮③,大汗也从不禁止,悉听尊便。”   “真的?”赵诚见她这么说,胆子便大了起来,对她的信仰的虔诚度也表示怀疑起来。   “是便是,哪有那么多废话!”王妃轻哼了一声,“我这几个孩儿整天到处乱跑,也让我操心不少,他们既然很喜欢听你讲故事,倒也省了我费心!”   敢情这女人是拿自己当成一个很便宜的保姆了,怪不得在自己宣传“异端”时,也不太在乎了。   “王妃正处花季妙龄,您要不是带着三位王子来此处,我还以为您是我姐姐呢,真难想像您已经有了三个英武不凡的儿子了!”赵诚半是认真半是恭维地说道。   这位美丽的王妃听了这话很是高兴,对赵诚的好感直线上升,虽然明知道赵诚是在拍她马屁。   “你这张嘴真够甜的,怪不得人们传说你人小鬼大,果然是如此,那屈出律曾经横行一世,临死也让你给骗得团团转!”王妃笑着道,她想伸手去捏赵诚那张白皙英俊的脸。赵诚躲闪不及,被她捏个正着,这一拉一扯让他痛得龇牙咧嘴。   大概女人们都喜欢拿他这种看上去青涩的少年戏弄,那日孛儿帖不是也说赵诚长得颇“俊俏”吗?赵诚在肚中腹诽抗议。   “母亲,他昨日说要我给他金子,他才肯讲!”忽必烈忽然说道,很是大煞风景。   赵诚听了他的话,真想捂住忽必烈的小嘴巴,连忙辩解道:“哪有的事,是王子殿下自己说要赏赐与我,我哪敢收王子殿下的金子呢?乱了本份,王妃您说是吧?”   “哈哈!”王妃抿着嘴笑道。那娇好的面孔和丰满的胸脯,让赵诚一时有些恍惚。   “这是个对男人很有吸引力的女人!”赵诚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不过他也只能以欣赏的眼光来看,还没那个生理条件,更没那个色胆。   “你若是尽心来讲,我可以给你些金子,若是讲得不好,那我可要处罚与你!”王妃笑眯眯地说道。   “我包殿下满意!”赵诚道。他偷眼打量了一下坐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蒙哥,这位蒙哥王子长相颇为英武,虽然对自己也是很好奇,然而却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听着自己和他母亲说话,单这耐心就让赵诚刮目相看。而那才两岁不到的旭烈兀在地上爬来爬去,玩得不亦乐乎。   于是,在这个早晨,赵诚还未得及吃早饭,就为三个小毛孩开始讲故事。   “真不知道,未来的史学家们会如何写自己?”赵诚在心中想道,转而又想道:“我若是将这三个小家伙给宰了,将来会怎么样?”   这位年轻的王妃和她的两个儿子正津津有味地听着赵诚讲着那孙大圣的故事,根本不知道赵诚心里的恶毒想法。那旭烈兀太小,爬到赵诚的身边,胡乱地扯着赵诚的衣服,令赵诚想揍他一顿。   ※※※   注①:这里指的中国历史上道教全真派的重要人物丘处机,该教提倡修真养性、除情去欲、克己忍辱、清静无为,并创立了出家制度。   注②:【摩尼】波斯人摩尼在公元三世纪创立的宗教。吸收袄教(拜火教)、基督教、佛教以及诺斯替教派的一些思想资料而形成自己的教义。宣传善恶二元论:以光明与黑暗为善与恶的本原,光明王国与黑暗王国对立,善人死后可获幸福,而恶人则须堕地狱。摩尼死后,其教义迅速传至北非、南欧与亚洲的一些其他国家,部分教义曾被西方基督教的有些异端教派吸取并改制使用。公元七世纪末传入中国,也叫明教、末尼教、明尊教。公元九世纪初,在洛阳、太原敕建摩尼寺。后被严禁,但仍秘密流传,并曾被一些农民起义用作组织形式,其中最著者为公元920年的母乙起义和1120年的方腊起义。摩尼教残经曾在敦煌发现,已刊于《敦煌石室遗书》中。   畏兀儿姓此教,几成国教,蒙古隆兴时,几近澌灭,代兴者,聂斯脱利派之基督教也。   金庸《倚天屠龙记》中明教指的就是该教。   注③:【木速蛮】宋代称伊斯兰教徒为菩萨蛮,即musalmān的音译。名见朱或《萍洲可谈》第二卷。元代异译作木速蛮、铺速满、谋速鲁蛮或没速鲁蛮等。 第十章 赵诚说书(三)   赵诚表现得十分好,将故事讲得天花乱坠,并且绘声绘色,听得蒙哥和忽必烈嘻嘻直笑,那旭烈兀年纪太小,见哥哥们笑,不知所云也跟着咯咯地笑着。   拖雷的王妃唆鲁禾帖尼临走时很满意地赏了赵诚一块金子,赵诚推辞了一番,“勉为其难”地收下了,让王妃轻笑不已。   王妃带着三个儿子一走,拔都就溜了进来,曲律和莫日根跟在他身后,他们俩现在成拔都的那可儿,赵诚也很赞成,至少能够成了拔都的那可儿,将来若是顺利的话,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出路。   “不儿罕,你讲的故事真好听,你接着讲下去啊!那孙悟空后来怎么了?”拔都一进来就热切地央求道。   “殿下,你难道刚才在帐外偷听?”赵诚轻笑道,“为什么不进来?”   “唆鲁禾帖尼王妃我有点怕她。”拔都却道。   “为什么?”赵诚奇了。   “也不是怕她,反正我见了她,总是觉得我心里在想什么,她都能知道!”拔都想了半天解释道。   赵诚对他所说的,十分惊异。唆鲁禾帖尼确实是一个很聪明甚至说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人,今天赵诚在讲故事的时候,这个女人虽然不发一言,赵诚却能感觉到这个女人在不动生色地观察自己,以至于他不敢直视一眼。   “不儿罕,你接着说啊!”曲律和莫日根也催促道。   “不说了,我连早饭都没吃呢!这天色不早了,都快吃午饭了!”赵诚见这三人都很不满,解释道,“你看你们要是让我接着讲下去,下午那蒙哥跟忽必烈两位王子来了,我又得重复一遍,你们评评看,我是不是很累啊!”   “那好吧,下午你一定要接着讲啊!”拔都热切地恳求道。   “当然了,咱们是朋友嘛!”赵诚笑着道,“不过嘛……”   “不过什么?”拔都见赵诚手中故意把玩着一块金子,满脸鄙夷,“不儿罕,你就那么喜欢金子?连我你都不放过?”   “话不能这么说,我编故事,是要动脑子的,耗费我大量的心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吧?再说,我又跟随你们这些王子或者那颜不同,你们都是高贵之人,都有自己的财产,而我赚点钱养活自己和我三位仆人,让我们主仆几人好酒好肉过着,难道不应该吗?”赵诚振振有词。   “话虽这么说。”拔都见赵诚说的也有些道理,但是却还是很不满,“你若是缺钱,跟我说嘛,我赠给你一点就是了,好酒好肉能花得了多少钱?可是你这样做,就跟商人没什么两样,让我听着很不痛快,亏我拿你当朋友。”   赵诚见拔都这么说,也不想做得太过分,故作大方地说道:“这样吧,拔都殿下和我的两位安答从今天起听我说故事,我不收你们丝毫钱财,其他人来了那就不一样了,这也显得咱们亲近不是?”   “这还差不多!”拔都见达到了目的,脸上好看了不少,也很有面子的感觉。小孩果然好对付。   赵诚见三人满脸大汗,问道:“你们今天上午都去玩些什么?”   “我们今天赛马去了!”曲律回答道。   “那你们是不是牵了我的乌骓马去比赛了?”赵诚问道。   “还是不儿罕了解我们啊。”莫日根讨好地说道,“本来想牵赤兔马去的,可是那匹太凶暴,只得牵了那乌骓马去比赛了。”   “赢了吗?”赵诚问道。   “那是当然了!”拔都骄傲地回答道,“今天我们又碰到了贵由,他提出要跟我们赛马,输得他乖乖地趴在地上给我当了回马,真是痛快啊!”   赵诚见他手舞足蹈如此高兴,心中却是明了,这拔都跟贵由是天生对头,见不得面的,谁也不服谁。   “难道他就没一匹好马吗?”赵诚又问道,“你们难道是一局定胜负?”   “这个倒不是,这次换了赛法。我们各出三匹马,三局两胜。”拔都很是兴奋地拍着赵诚的肩膀道,“不儿罕,你真是位必格勒(智者),我们这次胜了全亏了你啊!”   “跟我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就是因为乌骓马?”赵诚奇道。   “不儿罕,你忘了,上次在黑林打猎时,你跟我们讲过的那个名叫田忌的汉人赛马的故事。我们就根据你讲的故事,用我们最差的一匹马对付他跑得最快的一匹马,贵由还笑话我们呢!我们让乌骓马对付他跑得第二快的马,而我有一匹好马只比他最快的马稍差一点,但可以很轻松胜过他最差的那匹马。所以,我们这次让贵由这家伙连输了两场,乖乖地认输!”   赵诚这才想起,在黑林那次打虎事件之后,他经常在拔都面前高谈阔论,偶然讲起田忌赛马的故事,这拔都倒是记在心里,并且还照猫画虎,活学活用起来。   “不错,你都学会动脑子了!”赵诚很满意地捏了捏拔都的脸蛋,果然很有手感,怪不得那个女人也喜欢捏自己的脸蛋呢!   赵诚找回了一些平衡感,心想下次那个女人要是不在自己面前出现,趁机在蒙哥和忽必烈的身上找回点自尊。   “不儿罕,你以后不准再捏我的脸!”拔都气愤地抗议道。   “我只是为你擦擦脸上的汗而已,怕你被风吹着受了凉!”赵诚笑着道。曲律和莫日根两人在一旁偷笑,纷纷使眼色,暗示赵诚太缺德。   “我才不信呢!”拔都的把推开赵诚的手,“你若是再给我出个主意,让我下次再胜贵由那家伙一次,我就真的佩服你了。”   “对了,我可以给你钱财。”拔都诱惑道。   “钱财?咱俩谁跟谁啊,谈钱那该有多伤感情啊,咱们可以相互探讨一二,保你满意!”赵诚口中唠叨道。   “不儿罕,快说说,下次若是再赛马,怎样才能再胜贵由王子一次。”莫日根问道。   “是啊,这次他输了,这个办法下次恐怕就不管用了!”曲律道。   “当然了,贵由殿下这次输了,恐怕早就知道自己输在何处了。他一定很不服气,若是下次他见了你们一定会再提出赛马的,到时候你们这个办法就不管用了。但是你们却可以换个办法,只跟他比试一场。”赵诚道。   “一场?如何比?”拔都张大了眼睛,不解地问道。   “只要是他主动提出赛马,那你就跟他比慢,不比快,谁要是最慢到达终点,谁就获胜。”赵诚道。   拔都三人目瞪口呆,不知所云。   “不儿罕,你不是疯了吧?这个慢法,如何比?”莫日根道。   “这个很简单啊,如果贵由的马先到了,那么你不就赢了吗?所以,如何让对方的马先到,才是关键的所在。”赵诚笑着道,他卖了个关子。   见三人还是不解,赵诚笑骂道:“你们只要有一个人骑到对方的马上,拍马赶到约定的终点,不就完了嘛!”   “高,实在是高!”三人齐声称赞道。   “可是,如何才能让贵由殿下愿意这么比呢?”莫日根却忽然问道。   “对,这是个很好的问题!”赵诚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所以嘛,一定要让对方主动提出来赛马,到时候你们要让他答应如何比法,要由你们决定,他若是不答应,你们死活都不跟他比,逼急了他只能答应你们。你们到时就提出比慢,那贵由殿下一定会很纳闷,趁着他不注意,跳到他马上,狠狠地抽他马屁股,不就行了嘛!”   “不儿罕,你真够坏的,这个办法你都能想到?”拔都笑骂道。 第十一章 赵诚说书(四)   “却说孙大圣偷吃了蟠桃,搅乱了蟠桃大会,逃回地界之后,灵官领王母的旨意,即出殿遍访尽得其详细。回奏道:‘搅乱天宫者,乃齐天大圣也。’又将前事尽诉一番。玉帝大恼。即差四大天王,协同李天王并哪吒太子,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星相,共十万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罗地网下界,去花果山围困,定捉获那厮处治。众神即时兴师,离了天宫……”   赵诚找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那就是给王子们说书。自从拖雷的王妃来过一次之后,赵诚的毡帐成了王子公主们大聚会的地方,上下午各一次,人人都聚精会神,张大着嘴巴盯着口若悬河的赵诚,说到高兴处,俱都手舞足蹈,咯咯大笑,说到关键处,也都两眼发直凝神屏气,生怕漏了紧要处,个别人鼻子上还挂着鼻涕忘了擦,一不小心就弄得到处都是。   赵诚每每讲到了关键时刻,照例是一句话结尾:“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王子公主们这个时候,通常也会集体发出一声叹息:“更新、更新!”却奈何不了赵诚。   这些人当中,赵诚只关注王子们,比如拔都的哥哥斡儿答,弟弟昔班、别儿哥,察合台的儿子也速蒙哥、拜答儿,贵由的弟弟阔端和阔出,当然还有蒙哥和忽必烈等人,那个旭烈兀是由女仆领着凑热闹。这些都是成吉思汗嫡系的孙子,他们都是成吉思汗正妻孛儿帖的四个儿子所生之子。至于成吉思汗那些别妻的小儿子们包括所有的公主们,赵诚根本就不想知道他们的名字,那蒙哥、忽必烈和旭烈兀也只是拖雷正妻所生的三个儿子,而拖雷的儿子可不止这三个,正妻所生与别妻所生的儿子地位相差太大了。   “各位王子公主殿下,我说了半天,口干舌燥,给点辛苦费让我买点葡萄酒润润嗓子?”赵诚通常在结束之后,命何进捧着自己的帽子,递到他的忠诚听众面前讨赏。那何进起初还很难为情,在心里骂了赵诚不止一千遍,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就几个铜钱?”赵诚看着对方评价道,“你身为术赤大殿下的长子,也太小气了些,谁不知道你斡儿答豪爽大气,今日一见,真是让我大失所望。”   斡儿答无法,只得将手伸进怀中,摸出了一块碎银子。   “阔端殿下,您的大名我是久仰了,人称‘平生不识阔端小王子,便称英雄也枉然’!您最起码要比你哥哥贵由殿下要大方些吧?”那阔端听着高兴,很大方地又掏出一个从西方国家流通而来的金币,赵诚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贵由则狠狠地瞪了弟弟阔端一眼。   “蒙哥殿下,你看阔端殿下都这么大方,您身为成吉思汗最喜爱的拖雷殿下的长子,应该不会被他比下去!”赵诚又转向在一旁看热闹的蒙哥。   “我……我,我母亲赐给你这么多新袍子新酒具新被褥,还有几个奴仆,你还找我要钱?”蒙哥十分不满。   “你母亲是你母亲,不能混淆,我每天给你们兄弟三人说书两次,让你们的母亲大人得以休息,从而永葆青春年华,这可不是用钱来衡量的。作为你母亲的儿子,难道你就不能体谅你们母亲大人含辛茹苦地养育你们兄弟三人的劳苦功高?”赵诚反问道。   “可是,我尽孝心,为什么非要给你钱?”蒙哥口中还是不情不愿,却还是乖乖地掏出自己身上的一块玉佩,很不舍地扔进赵诚的帽子里,仍不忘说道:“这个玉佩是很值钱的,至少我们兄弟三人可以听半个月,不,一个月!”   “行,看在王妃的面子上,你们兄弟三人一个月就一个月。真是小气!”赵诚笑骂道。   那些公主们就不一样了,她们年纪大多更小,没几个带值钱的东西,就是有也都不愿给,纷纷往帐外拥去,赵诚在身后大喊,可是人影一晃,都跑得没影了。那还没给钱的贵由也是其中之一。   “下次,咱们得换个法子收费,谁要是进来,先交钱后听书,我看你们跑还是不跑!”赵诚很惋惜地说道。   拔都再也看不下去了,便说道:“不儿罕,你也太见钱眼开了,咱们蒙古人都是豪爽之人,我可从没见过你这样爱钱之人!”   “拔都殿下,天地良心,我大概不是蒙古人吧?”赵诚反驳道。听了赵诚这义正词严之语,拔都等人张口结舌,也无话可说,纷纷边骂边往外走。   “可我也没见像你这样的汉人,敢找我们蒙古人要钱!”贵由的另一个弟弟阔出丢下这么一句,也转身跑了。   赵诚却在他们身后,高声招呼道:“欢迎下次光临!”   王敬诚和刘翼在赵诚说书的时候,也总是在一边听着。那刘翼更是奋笔疾书,将赵诚所说的每一句话现场翻译成汉文,然后又交给赵诚修饰一番。   “刘兄,不错、不错。”赵诚浏览了刘翼所记述的文字,称赞道,“真是下笔如有神呐,都不需修改了!”   “哪里、哪里,公子的心思是如此的巧夺天工,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刘翼很谦虚。   “这《西游记》的版权一定要妥善处理,不要被人盗了去!”赵诚道。   “何谓‘版权’?”刘翼不解地问道。   “版权就是一家文字之所有权,譬如我这本《西游记》要是准备交给书商印成书籍,流传于世,自然是要找书商收钱的。”赵诚道。   刘翼当然没听过这么个说法:“这文字大道,岂能满眼阿堵物?真是有辱斯文。”   “这在你们文人看来,当然很不应该,一个人所著之书,要是有书商愿意印刷编订成书,能流传与世,大概对文人来说,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所谓流芳百世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可我不这么看,写书是要动脑子的,这你不反对吧?一个人只要若是劳心又劳力,收钱有什么不应该?况且文人也要吃饭、穿衣、住房,还要纸墨笔砚,这都是要钱的。尊重文字尊重知识,那就得尊重文人的劳动,付钱与收钱都是天经地义,不是什么有辱斯文的问题。”   “推而广之,若是有人发明了一个可以改善农桑产量与质素之发明,就可以让国强民富,从而有更多地人因为有了利,就更愿意去想办法去琢磨,这是利国利民之大事,又有何不可?舍小利而求大利也!”   “文人甘守清贫,自然是一件很值得钦佩的事情,所谓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就是这个道理。但是若是能有钱财资助,而让文人能有立锥之地容身之所饱腹之饮,那文人是不是可以更安心地著书立说?”   “公子所言,翼不敢苟同!”赵诚说了半天,刘翼还是不认同。   王敬诚却有自己的见解:“人之所往,皆利也,权利、钱利、名利。寒窗苦读不过是中科举做官罢了,能做官就要做大官,做大官就可有更多的权利,若是贪渎之辈,就有更多的钱利。而名也是一种利,有人仗义执言,求得是名垂青史之利,有人死谏,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清流之利。”   “若是按王兄所言,这个天下就没有好人了,那唐初名臣魏征也是好名之辈了?”刘翼义愤填膺,看上去想跟王敬诚拼命。   “哪里、哪里,这只不过是世间丑恶之事罢了,有贪官就有清官,有贪财就有仗义疏财之辈,有贪生怕死之徒,也有投笔从戎之义士。明远不必介怀,在下觉得,人生于世间,不妨将世人看得更丑恶一些罢了。”王敬诚解释道,“权利、钱利与名利皆人之本性,若人人都是真君子,我们二人还会苟活于这苦寒大漠吗?宋室也不会南渡,我金国也不会沦落到失地丧国之地步了。我辈文人存于这乱世,洁身自好当然是应该的,然我辈不可逆此三利,当顺应人性之自然,因利势导,定法度立规矩,让大害变小害,让私利变国利,岂不是一大幸事?”   王敬诚跟书生刘翼不同,他是做过几年刀笔小吏的,对官场的生态哲学也是一清二楚,世间的丑恶之事他也是明了,所以他看得更现实一些。赵诚对他这番见解颇觉惊讶。   刘翼听了他这话,虽然并没有被说服,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对于他这个谨守君子之道的书生来说,现实一次又一次地让他不得不屈服。 第十二章 夜宴(一)   苍茫的天地间,一道黑色的洪流从东方沿着怯绿连河,踏着初冬薄薄的白雪,向着大斡耳朵驰来。远远的,那黑色的一抹在那白色基调上显得突兀和不协调,这是蒙古人的成吉思汗铁木真的狩猎归来的队伍。   当先到达的是先头的负责引导的骑兵队伍,他们骑着快马通报成吉思汗的回归,还很卖弄地在大斡耳朵的营地前耍了一下自己精湛的骑术。在他们身后的是成吉思汗的怯薛中军,人数在一万人左右,这些人一是护卫大汗的金帐,二是在战时冲锋在前,三是分管汗廷的各项事务。因此怯薛中军不仅是大汗直接控制的常备武装,又是一个分管日常事务的行政组织,并且还管理着大汗的饮食起居。   这些怯薛军人(怯薛歹)负担着如些重要的任务,他们具有优越的地位,每一个怯薛歹的地位高于在外的千户官,如果与正在执行护卫任务的怯薛斗殴,这千户官则应受到刑罚。在这个年代里,对于蒙古男人们来说,能成为一位怯薛歹成为成吉思汗的亲卫军,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情。   蒙古的牧民们纷纷整理好自己的穿戴,恭敬地立在路旁,向着他们心目中的英雄顶礼膜拜,在无比恭敬的眼神中夹杂着的就是狂热之情。   蒙古人以九为神圣,白色为吉祥,在这支庞大的队伍之中,蒙古大汗王权的象征——九尾白旄大纛旗在寒风中高高飘扬。聚在这支旗帜之下的是蒙古和泛蒙古的游牧民族,他们有的是铁木真所属的蒙古乞颜部,还有他先后征服的蒙古其他部落,包括突厥种的克烈人、乃蛮人和与之结姻亲的汪古部①,其间还夹杂着契丹人、畏兀儿人、党项人、女真人和汉人。 八*零*电*子*书 * w*w*w * .t *x*t *0 * 2.*c*o*m   赵诚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打量着那九尾白旄大纛下,一群人簇拥在一个人的周围。赵诚猜想那一定是成吉思汗了,只是人太多离的又远,他无法看清那位传说中的大人物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   蒙古人欢呼着、跳跃着,狂热地追逐着队伍,他们冲着那九尾白旄大纛高声欢呼。赵诚和他的三个随站在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一起的蒙古人中间,看着那气势汹汹奔腾而来的中军大部从人群的包围中骄傲地走过。   赵诚甚至看到有人热泪盈眶,有人跪倒便拜,有人高呼万岁,那一定是成吉思汗的崇拜者。成吉思汗带给了蒙古人和平,这只是相对于蒙古人内部来说的,他将战争引向了蒙古大草原之外;成吉思汗带给了蒙古人财富,他只不过领着蒙古人是用刀枪去收割原属于他族他国的财富;成吉思汗愿意跟效忠于他的人共同分享财富、土地、美酒与女人,前提是,只要你愿意跟着他并听从与他。所以蒙古人崇拜他并效忠于他,并且愿意为他去冒险。   赵诚立在往前涌的人群之中,他感到自己呼吸有些困难,蒙古人越是欢呼雀跃他赵诚越是感到不自在。他悄悄地带着他的三个随从退了回去,却没有一个蒙古人会感觉到欢迎现场少了几个汉人。   夜晚,无数个篝火燃烧起来,好似夜空中的繁星一样,数百口大锅支了起来,厨子们忙前忙后,准备着一个盛大的晚宴。在这个初冬的夜晚,寒冷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似乎人人都在欢庆着,分享着酷爱打猎的成吉思汗满载而归的喜悦。   赵诚和王敬诚等人呆坐在他的毡帐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听着帐外的喧嚣声,那欢天喜地的吵闹声让他们主仆四人心烦意乱。他们在等待成吉思汗的宣召,准确地说,是赵诚在等待着成吉思汗的宣召,统领怯薛中军一千老勇士的千户长阿儿孩早就派人来打过招呼。   忽然有人从帐外挑帐入内,带进来一股寒风,而外面的喧哗声立刻充斥着帐内每一个角落。进来的是拔都王子,他面带喜色地叫着道:   “不儿罕,快过来,我爷爷要见你,说不定会有赏赐给你!”   赵诚无奈地站起身来,跟着拔都往外走,临到帐门口,他回头望了望王敬诚等人,三人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色。帐外的寒气逼人,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酒肉的香味,明亮的篝火映红了每个蒙古人的脸庞,他们的眸子里也相应闪动着两盏火光,如同赵诚在夜间看到的偷咬羊羔的狼在牧人火把的照映之下反射的光芒。   火,可以让辛劳一天的人们用以烹饪食物,可以让夜行的旅人得以驱走寒冷与恐惧,也可以焚毁一切人们不喜欢的事物,更可以用来作为盛宴的工具和点缀。   酒,也可用来给辛劳之人用来解乏解渴,也可以在寒冷的冬夜让人四肢舒畅浑身发热,还可以让懦夫借酒壮胆变成杀人盈野的勇士,当然更可以用来庆功与稿赏之用。   赵诚跟在拔都的身后,沿着星罗棋布的篝火,穿过弥漫着马奶子酒的人群,一步步地接近大斡耳朵的核心地带一个金色的大帐。人们载歌载舞,嬉笑怒骂,尽情地享受着成吉思汗满载而归的喜悦之情。   在成吉思汗的那座金帐前,围坐的却是统治蒙古各地的千户长们,他们是成吉思汗手中掌握的最中坚的力量,当铁木真统一蒙古之时,他将所有部落和氏族编制成九十五个千户,瓦解了古老的部落、氏族之间界限,一次性分封了八十八个千户那颜,这些人当中有的原本就是部落首领,而相当一部分人是由属民和奴隶变成了那颜阶层的,这些人是支持在成吉思汗帐下的根本力量。   “直到成吉思汗的大旗高举,他们才从艰苦转为富强,变长期的苦恼为恬静的愉快。他们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彼等喜爱之山珍海味,彼等所选之果品。饮的是麝香所封之(醇酒)……他们人人都占有土地,处处都指派有耕夫;他们的精食,同样地,丰足富余,他们的饮料犹如乌浒水②般奔流……”③   这些千户们大多追随成吉思汗很久,因为惧于成吉思汗的手段与武力,他们表示臣服,因为成吉思汗可以保证他们获得财富,并且给了他们延及后世子孙的地位与权力,他们当然表示出了对成吉思汗的无比忠诚。   这些千户长们还没有资格进入大帐中,只有少数一些地位更高的千户、万户和大臣,以及孛儿只斤氏重要的人物才可以进入金帐中与成吉思汗共饮。但是能够坐在这漂亮辉煌的金帐之外饮酒作乐,也是他们喜欢做的事情,他们互相拼酒,夸耀着自己的战功,谈着大家都感兴趣的事情,比如财富与女人。   而当赵诚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的时候,他们都停下了喧哗,纷纷打量着赵诚,间或交头接耳小声地议论着,眼神中透露着不解、疑惑、讳莫如深或者很好奇甚至还有是很不屑的神采。   这都是赵诚已经习惯了的眼神,因为自从他离开阿勒坛,踏入这大斡耳朵的那一天起,他就成了万人瞩目的对象。赵诚下意识地深呼吸了一下空气,就在这样的注视之中,走到了金帐之外。   “爷爷,不儿罕来了!”拔都走在前头向金帐当中端坐的一位老者禀告道。   “宣他进来!”一个苍劲的声音在帐内沉声响起。   赵诚闻言,低着头,在帐内数十双眼睛和帐外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中走了进去。   ※※※   注①:【汪古部】这主要生活在今内蒙古阴山一带的部落,属突厥后裔,信仰景教。他们所处位置是蒙古人征服中原的跳板,可以供大军休养生息。   注②:【乌浒水】汉史中作“质浑河”,耶律楚材《西游录》作“阿谋河”,即今中亚发源于帕米尔高原冰川,流经数国的阿姆河。   注③:这段引自波斯志费尼著《世界征服者史》。其父巴哈丁出仕蒙古呼罗珊省财政大臣。志费尼本人20岁出仕蒙古,担任乌浒河以西诸省长官阿儿浑的秘书,曾随他三次前往当时的蒙古帝国首都和林。 第十三章 夜宴(二)   在灯火通明的金帐之内,赵诚谦卑地低着头沿着中间过道往前走,地上铺着精美的地毯,两边都摆着丰富的酒食,有成吉思汗最忠诚的下属们正席地而坐,还有成吉思汗的女人们。   他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两边的景物,不敢抬头直视端坐在正前方的成吉思汗。在他走进金帐之时,帐内原本的觥筹交错的喧哗声立刻停滞了下来,一股无言的压力时刻包围着他。   赵诚跪下,伏身道:“阿勒坛人氏赵诚奉我汗之命,来此拜见我汗万岁!”   他谦卑地跪下,他不可能像王敬诚这样的人宁折不弯,所以王敬诚和刘翼、何进能够活下来,真称得上是个奇迹。他更不会自称是金国人或者宋国人,至少口头上是不会这样的。   正前方没有声音,赵诚心中惶惶,他稍抬起头来,偷偷地瞄了一下这片广阔土地的唯一主人。成吉思汗端坐在一个华丽的坐垫之上,半倾着身子,半举着一盏金杯,他的额头要比平常的蒙古人还要宽,赵诚一瞥之下不知道在这灯火之下他看上去是否显出老态,更不知道成吉思汗是否真的有一双猫儿眼。赵诚更没想到,对方也在打量他,两人的眼神正好碰在了一起。这时,成吉思汗才仿佛回过神来。   “阿勒坛人氏?你生在这不儿罕山下,怎么会是阿勒坛人氏呢?”铁木真轻笑道。他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神,仰起脖子将手中举了半天的金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我自幼便在阿勒坛长大,况且是阿勒坛山下的忽图勒把阿秃儿一家供我吃穿住用,我感激不尽,不敢忘怀!”赵诚回答道。   “噢……”铁木真长吁了一声,他似乎对赵诚话中的一些不满之辞并不太感到意外,“你能不忘本,那也是很应当的。忽图勒把阿秃儿我已经十多年未见了,他身体是否还康健?”   “托大汗的洪福,忽图勒把阿秃儿身体一直很好,一顿可以吃半只羊!”赵诚有些夸大其词地回答道。铁木真听了这话,轻笑了一番。   铁木真又冲着坐在众人之后的拔都等孙子们说:“尔等未生之前,天地倒悬,族间争战不绝,如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又如草原上的青草一样连绵不断,人们不在自己的帐内安睡,而是忙于打仗。今天草原大定,尔等当珍惜眼下的福址,齐心协力,继承我的衣钵,让我蒙古人的战马能到达的地方,都成为我们蒙古人的兀鲁思。”   “谨尊父汗口谕!”   “谨尊爷爷的圣谕!”   回答他的是坐在他右手边的四位直系儿子和他的直系孙子们,至于那些庶出的子孙,根本就没资格在这大帐内出现。赵诚偷偷打量了一下铁木真的这四个儿子。   光从坐席的位置和年纪上,他可以很轻易地分出这四人。为首的当然是长子术赤,这位据谣传来历不明的长子,果然除了体魄与成吉思汗类同之外,长相竟在似与不似之间,他低着头饮着酒,竟如旁观者一般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次子察合台一边口中答应着铁木真的,一边打量着赵诚,他见赵诚也在打量着自己,狠狠地瞪了赵诚一眼。三子窝阔台满脸恭敬,口中高呼父汗圣明之类的口号,一边还亲热地给自己的兄弟们倒酒。   拖雷是铁木真的正妻孛儿帖的幼子,大概是年纪小的缘故,据传言他是铁木真最喜欢的一个儿子,每次出征时,总是带在身边。他今年才二十六岁,却已有好几个儿子了,蒙哥、忽必烈和旭烈兀是他正妻所生,他可以放心,他的儿子蒙哥、忽必烈和旭烈兀绝对是他亲生的,赵诚这么坏坏地想。不过拖雷那一副乐呵呵的表情,令打量他的赵诚心里在置疑他是不是对铁木真刚才的那一番话有什么想法。   铁木真借赵诚的关于不能“忘本”之语的由头,意思是说,老子我忙活了大半生,死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才换得如今的天下,你们将来一定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局面,不要我一死你们就内斗。   言者有心,听者也有意,只不过能真正成为像这样的宴会的主人,不是那么容易的。赵诚在一刹那间,就自作主张地分析了术赤等人心里所想。   “你来的路上还顺利吗?”铁木真对着赵诚问道。   “托大汗的洪福,还算顺利!”赵诚答道。   “这里的饮食还习惯吗?”   “还行,大斡耳朵就是人多些,骏马多些,毡帐多些!”赵诚又答道。   铁木真的问话令赵诚很奇怪,像是没话找话,正当他这么想着,铁木真又问道:   “今年春天的时候,者别派人来报,说你杀了乃蛮古儿汗屈出律,我的孙儿说你救了他一命。”   “我射杀屈出律只是为了自保,对方如丧家之犬,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古儿汗应该有的风范。况且连我那拿不出手的箭法都能轻易地射杀他,我听说他一见到蒙古大军就望风而逃。可是很可惜了,我本来很想拜他为师的!”赵诚道,他根本不提自己与屈出律周旋那一段。   “为什么?”铁木真和众人对赵诚这句话莫明其妙。他们这一莫明其妙不要紧,正达到了赵诚的目的。   “因为我很想跟他学习一下逃跑的方法!”赵诚胸有成竹地说道。   “哈哈、哈哈!”铁木真和众人愣了一下,爆发出哄堂大笑,因为赵诚是变相地拍所有蒙古人的马屁。   “你挺有趣的嘛,这是我今晚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铁木真开怀大笑,“那么,你救了我的孙儿拔都一命,你又是怎么说?”   “我救拔都小殿下一命,确实不假,不过他也反过来救了我一命,要不然我早就成了猛虎的午餐。拔都殿下小小年纪就独自一人深入密林中打猎,我愧不如也。不过,那猛虎吃了我,恐怕会后悔!”赵诚仍低着头答道。他又一次小小地捧了拔都一把,并且在肚中腹诽铁木真忘了让自己站起身来说话。   “那又为什么呢?”铁木真和众人不得不又一次跟着赵诚的话问下去。   “我人太小,它恐怕吃不饱,况且那天我喝了太多的马奶,我的肉恐怕是酸的,这恐怕是白费力气,它应该找那些个大胖子来填饱肚子。”赵诚答道,“比如你身边的这位大人”。   赵诚指的正是站在铁木真身边服侍的汉人刘仲禄,这位刘仲禄正是那种白白胖胖五短身材,乍一看像是两根棍子支着一个大水桶,看上去很滑稽。这下众人又一次大笑起来,赵诚发现自己有做弄臣的潜质。刘仲禄憋红着脸。   “呵呵,你站起身来回话!”铁木真又一次开怀大笑。   赵诚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铁木真一番。铁木真端坐在软垫之上,从上半身看去要比普通蒙古人高大,一把年纪仍然是坐如松声如钟,腰杆挺直让人联想到一位战场上杀伐果断的统帅。只是那花白的胡须和头发表明他已至黄昏暮年,他有一双颜色怪异的眼睛,类似于蓝灰色,像南方国家才有的猫的眼睛。   在灯火辉煌之中,他的眼睛散发着慑人的神采,那也是狼的目光,如同赵诚在其他蒙古士兵身上看到的一样,只不过在他的这目光中,蕴含更多的是冷静与智慧。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不仅靠武力征服他的同胞,杀光东起兴安岭西到阿勒坛山北至腾汲思海以北森林南到瀚海戈壁所有反对他的人,也靠与生俱来的冷静与思考去远交近攻,一步步地达到自己的根本目的,最终成就自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霸业。   这座可以容纳近百人的金帐之内,不是铁木真的亲属,就是他的那可儿,还有他最忠诚的下属,人人看向他的目光是崇拜和炽热的,他们都愿意为铁木真去攻城拔寨,甚至愿意为他去死,而铁木真也对这些人给予足够的尊重和厚待,这反过来更加促使他的部下们为他卖命。这正是铁木真可怕的地方之一。   这当中有他曾经的敌人,比如赵诚只听说过不曾相识的怯薛中军万户纳牙阿,以前就曾是泰赤乌部的人。当泰赤乌部被铁木真击败后,在逃亡的路上,纳牙阿跟父亲和兄弟将自己的主人塔里忽台抓住了,想把他献给铁木真以求得自身安全,但是他知道铁木真十分重视不背叛自己主人这个道德标准,于是在半路上放走了自己的主人,空着手去归附了铁木真,从此铁木真反而受到了铁木真的重视。   赵诚有过接触的者别也是其中的一个例子。者别曾射中过铁木真颈部一箭,并且还射死过铁木真心爱的战马,当他走投无路转而投奔铁木真时,他承认自己做过的事,并且说愿意受死,若不死,愿意“出气力,将深水可以横断,坚石可以冲碎。”因而者别受到重用,成为一条总是担当先锋的“狗”。而那些卖主求荣并且轻易就向铁木真投降的人,大多都被屠杀。   这座大帐里形形色色的人物,当然算得上是蒙古帝国的精华所在,赵诚心想他如果有一挺机枪该多好。   正当赵诚胡思乱想之际,一声暴喝将赵诚惊醒:   “你这汉人少年,恁不知礼数!” 第十四章 夜宴(三)   赵诚转脸朝铁木真左手声音来源处望去。   只见在众人当中一位身穿汉袍之人,他身高八尺,体态雄伟,年纪不到三十岁,留着一副漂亮的长胡子。   “吾图撒合里(长胡子),请问什么是礼数?”赵诚打量一下这个外表看起来无比儒雅之士,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此人应该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耶律楚材了,所以他就直接称呼他吾图撒合里,这正是铁木真对耶律楚材的亲切称呼,而从赵诚嘴里蹦出来,那就不是尊敬的称呼了。   “大汗垂询,应知屏气凝神,谦卑恭敬,你在大汗面前,居然得意忘形,心游神外,是为不敬!”耶律楚材指责道。   赵诚心里感到很惊讶,他刚才是有些走神了,只不过并非得意忘形,而这位耶律楚材似乎是故意找自己的麻烦,或者说明他一直在仔细观察自己,稍一走神他都觉察到,自己好像并没有得罪他。   “这位大人说得有理,我自幼长于阿勒坛山下,不曾见过外人,见识太少,更没见过伟大的成吉思汗的风采,故而有些走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这正说明大汗的神威让我心神荡漾。再说,在下年幼,不知礼数那不是很平常吗?所谓大人不计小人过也!”赵诚道。   他的意思是说,你一个大人跟我一个小孩计较,那不是找不自在吗?   “大汗,我听说者别将军曾反对过您,与您为敌,还曾射杀过您的爱马。”赵诚转身冲着铁木真一抱拳道,“那请问大汗,者别现在还是您的敌人吗?”   “废话!”没等铁木真回答,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谁不知道者别将军的忠诚之心,他是我们蒙古最杰出的勇士,兵锋所指,敌人莫不望风而逃!”   那坐在一旁的者别听到别人称赞自己,嘿嘿直乐,连忙谦虚地表示“哪里、哪里”。   “所以说嘛,那些表面上看上去像是不共戴天之敌的人,并非就是敌人,只有我汗圣明,才能让者别这样的勇士甘于听从大汗的命令。”赵诚站在金帐之中,双手一摊,“相反的,那些口口声声说效忠于大汗效忠于蒙古之人,大汗就要好好思量了。那些表面上看上去谦卑无比之人,大汗却要小心了,正如披着羊皮的狼,表面上恭顺,其实却有一颗狼子野心,又如隐藏在阴影之中的毒蛇……”   “那么请问你这位自称姓赵的少年人,你是蒙古人还是汉人,你心向中原还是效忠于我成吉思汗?”耶律楚材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问题很尖锐,一招不慎,就引得所有人不满。众人听了这话,纷纷注目想听听赵诚的答案,因为赵诚千真万确生于蒙古,如果他说他是中原人或者宋国人,那很显然不可能让人相信,赵诚更不能光明正大地说他心属汉人或者反对蒙古人。   “大汗,汉人书上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意思是说,凡是长生天之下,皆是君王的臣仆,所有土地都是我汗的牧场。我赵诚生在蒙古,喝马奶吃羊肉长大的,自然是我汗的臣民。然我长着汉人的面孔,这是天生如此,我若是说我是蒙古种人,那一定是欺骗我汗及各位那颜。这正预示着我汗将拥有天下,如同畏兀儿、喀喇鲁一样,将来也会拥有唐兀惕、金国和宋国的土地。”赵诚道。   赵诚的话让众人频频点头,就连铁木真听了这话也是很满意。   赵诚却又转头明知故问地对着拄在那里的耶律楚材道:“你,这位大人,在这蒙古金帐之内却穿着汉袍,你难道是个汉人?”   “在下耶律楚材,乃契丹人!”耶律楚材淡淡地说道,看上去并非那么生气。   “你不是汉人,为何在这蒙古大漠还穿着汉袍,难道你仍心向中原?”赵诚故意问道。   “这……”耶律楚材被赵诚这话一时呛住了,这只是个人习惯问题,一个人从祖宗就早已经汉化了,要是改变服饰还是不太习惯的,没想到赵诚抓住了这一点上纲上线。   “他叫耶律楚材,是契丹皇族的后代,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现在是我的必阉赤①,参赞军政要务,出了不少好主意。你以后要多亲近一番,听说你喜欢收集汉人的书,他那里有不少书。”铁木真道。   “原来是耶律楚材大人啊,久仰久仰!”赵诚恍然大悟般恭维道,“数月前,小子我曾读《右传》,上面有句话让在下感慨良久。”   “右传?”耶律楚材摸不着头脑,“应该是左传吧?”   “对、对,小子我真是不学无术啊!”赵诚“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上面有句话,说‘虽楚有材,晋实用之’,想来耶律大人为我蒙古大汗所用,应该说是长生天的旨意。”   赵诚小小地捧了铁木真一把,却暗地里讥讽了耶律楚材一把。耶律氏当然是契丹皇族之姓,这耶律楚材的父亲却是金国的官员,六十得子,取名“楚材”,后又取表字“晋卿”,意思是说身为契丹人将来要为女真人所用,做女真人的官员。赵诚这么说,其实是讥讽他一家卖主求荣,先是服务于女真人,现在又效忠于蒙古人。   “哪里、哪里,所谓良檎择良木而居,我大汗智比天人,知人善用,帐下更是良将无数,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故而蒙古与华夏混一指日可待。”耶律楚材根本就不在意,他冲着铁木真深深一鞠,“楚材无用,但愿做我汗帐下一小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吾图撒合里言重了,能得先生相助,也是本汗的荣幸。我蒙古人虽强大无比,但是治理天下还需要你这样的聪明之人才行。”铁木真爽朗一笑,“那屈出律铤而走险,率部越过阿勒坛山,险酿成大祸。而你为本汗所占之卦,也一一应验,单此一项,你就是个大才。”   铁木真的所举例子,让赵诚听得暗自惊心,这事难道耶律楚材也能算出来?   正在这时,有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起:   “大汗,我蒙古眼下正是用兵的时候,需要的是勇士和箭矢,像吾图撒合里这样的读书人有什么用?他能领兵打仗吗?他能为我蒙古获取金银、牛羊和奴隶吗?他能用口舌之辞说服阿勒坛汗(金国皇帝)投降吗?”   说话的人是唐兀惕人(西夏人),名叫常八斤,据说此人善制弓,他制的弓所用的铁质材料不多不少正好是八斤,弓是蒙古军的重要武器,因而颇得铁木真的器重。这人所说之话,引得蒙古将军们纷纷点头,而耶律楚材和他身旁的汉人包括畏兀儿文臣们俱都满脸愤慨之情。   耶律楚材越过众人,走到大帐之中,挺起胸膛道:“造弓尚且要用弓匠,治理天下难道不用‘治天下匠’吗?楚材虽不会武艺,更不能为我汗攻城拔寨,但平生所学,乃是治理天下之学,我会为大汗编制人口户籍,征收赋税,不让蒙古大军少了出征的粮草,为大汉治理百姓,好让百姓都忠于大汗不致反抗。这难道不是大汗所需的吗?”   耶律楚材慷慨激昂,颌下的长胡子剧烈地抖动着,让众人惊诧不已。赵诚站在他的身边,目测一下,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没他胸部一般高。   “八斤不必多言,吾图撒合里也是我蒙古所需的人才。”铁木真制止了常八斤的反驳,事实上是对耶律楚材所说的十分赞同。   这一出戏倒显得立在帐中的赵诚有些突兀了,他有些不知所措。铁木真宣他来大斡耳朵,他不得不千里迢迢马不停蹄地骑了两个月马,才在冬天下第一场雪前感到此处。他不知道铁木真到底是有何用意,如何安排自己是个大问题。   “你先前因为杀死屈出律有功,后又救我的孙儿拔都一命,有功不赏,说不过去。”铁木真道。   “大汗,小子我不敢当,夏天的时候,阿儿孩千户那颜奉大汗之命,亲自押送数百匹骏马、牛羊和奴隶赐予我。小子我受之有愧,我杀了古儿汗屈出律不假,老实说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是为了大汗而杀了他,只是为了自保。”赵诚道。   他这谦虚之话说了不要紧,却是让铁木真有些难堪,本来铁木真早就有言在先,谁若是杀了屈出律就封谁做千户那颜,结果却是赵诚这个少年机缘凑巧地杀了屈出律,他出于某种考虑只是赏赐一些牲畜和奴隶。但是铁木真要是知道他赏赐给赵诚的所谓骏马,被某人动了手脚,只是赐了一些歪瓜烂枣的劣马和一些快要病死的羊,那就不仅仅是尴尬了。   “有功于蒙古而不沾沾自喜,这很不错。”铁木真称赞道。他有些犯难,这个少年被自己召来,要是不安排一下,只是晾在一边,这是说不过去的。   “父汗,这有何难?”拖雷笑着道,“我听我的儿子蒙哥和忽必烈说,您的孙子孙女们平日里都聚在他的帐中,听他讲故事。我又听说他又懂文字,父汗不妨让他陪伴您孙子辈。”   “哦,这样也好,就暂且如此吧。”铁木真道,“你聪明伶俐,既然我那些孙儿们愿意亲近于你,由你陪伴他们,也少让他们在外惹是生非。”   赵诚瞄了一下拖雷那仍是一副乐呵呵的表情,心中很是郁闷,看来这孩子王他是当定了。   ※※※   注①:【必阉赤】又作必阇赤,这是怯薛中的一个职务,负责掌握占卜与文书,属近臣。 第十五章 夜宴(四)   头一次见面,铁木真大概也感到心中有愧,他吩咐赵诚和拔都等人坐在一起,参加宴会。赵诚这才有资格在拔都等铁木真家族第三代旁边有一个座位。   拔都、拜答儿、贵由和蒙哥等人都坐在他们的父亲之后,那拔都对赵诚很有好感,他伸手热烈地招呼。赵诚便从他们的父亲之间穿过,拔都的父亲术赤的目光随着赵诚移动,等赵诚路过他的身旁,他像是醒过来一般,脸上忽然挤出一点笑容,扭头对着赵诚道:   “不儿罕,你日常所需若有不备,尽管让你的仆人来找我。拔都能把你当成他的朋友,也是一件好事。我听说你很聪明,听拔都说你还会畏兀儿文,也会大食计数之法?”   “有劳大殿下关心。我跟拔都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也很谈得来,若是拔都殿下不嫌弃于我,我愿意为拔都殿下效劳。”赵诚微一欠身道。   窝阔台插言道:“对了,不儿罕,听说我那不肖的儿子贵由跟你闹过矛盾?贵由小小年纪脾气暴躁,你要是能替我教训一下他,我还得感谢你呢!”   赵诚跟贵由自从第一次见面时比试了一番之后,贵由还找过赵诚几次麻烦,不过每次都被赵诚很不客气地教训了一番,这贵由脸皮还比较厚,赵诚每次开故事会说书的时候,他还厚着脸皮挤进来,那全是因为人多热闹的缘故。窝阔台的话让赵诚大感意外,很显然他刚随铁木真行猎回来,贵由找他告了状,不过他这个态度在赵诚意料之中,同时也是在意外之外。窝阔台给他的是宽厚的第一印象,只是赵诚有些怀疑这个判断。   贵由正坐在窝阔台的身后,听了他的话,脸上红得像是忽必烈那只小猴子的屁股,心中很不满意。   “二殿下之言太让小子我感激不尽,贵由殿下年幼,在下却要比贵由大两个月,尚不知身份高低年纪大小,让二殿下见笑了。”赵诚道。   “呵呵,不儿罕算是个神奇的人物。”拖雷一语双关,却笑着道,“我那几个儿子却喜欢的不得了,倒是耽误不儿罕不少的时日,就是……”   赵诚大窘,他知道拖雷的意思是说自己实在是贪财,连小孩都不放过,更何况是孛儿只斤氏的子孙。   “各位殿下明鉴,在下身无长物,唯有这脑袋还算好使,会编些不入流的故事,讨得各位小殿下们欢心。可是在小子我生于世间,总得想办法挣点钱财,好养活自己吧?”赵诚振振有词地解释道。术赤、窝阔台和拖雷三人听了这话,脸上都挂着笑意。   唯有察合台冷哼了一声,竟不给赵诚好脸色。赵诚注意到术赤脸上刚浮现一丝笑容瞬间就不见了,那窝阔台和拖雷的脸上的笑容还纹丝不动。   这个大帐足够大,人们都在谈论着,铁木真正忙着和平他的部下们相互敬着酒,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赵诚身边发生的事情。   拔都见赵诚走了过来,连忙拉着赵诚在自己身边坐下。他的弟弟昔班不得不让座,心中虽有不满,但是大概是早就在拔都的“淫威”之下习惯了。   “噢,你偷喝酒?”赵诚指着他面前的杯子道。   “小点声,喝点酒算什么?这里哪一个人不喝酒!”拔都低声说道。赵诚转脸瞅了瞅他的堂兄弟们,居然人人都有一个小杯子,都很巧妙地藏在盘碟之后,不凑过去只当是盛着水。赵诚算是长见识了。   “不儿罕,你想喝点什么?”拔都很热情地问道,“畏兀儿的葡萄酒怎么样,我见过你喝过的!”   “正合我意!”赵诚也不客气。他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了一下帐内诸色人等,只有坐在另一边的者别他是认识的,者别远远地冲着他点了点下颌。   有畏兀儿的歌姬摇动着婀娜多姿的腰肢,伴着音乐舞蹈,做着令人心动的动作,大帐内的气氛达到了顶点,有人拼起酒来,有人痴迷地看着那些美貌的畏兀儿女人,竟想入非非。还有人乘机向着铁木真表忠心,这似乎有传染性,立刻让大帐内充斥着阿谀奉承之辞。   有来自畏兀儿的文臣起身先致祝酒词,然后就开始自我推销起来:   “尊贵的成吉思合罕,您忠诚的仆人,来自别矢八里的乌马儿,近来研究天文日月星辰之变化,得出一个结论,明年五月十五日将会有月食。这正是长生天的训诫,我蒙古大军明年春天时出发,进攻花剌子模,将禀承天意,无往而不胜。”   畏兀人投靠蒙古已经很久,有相当多的人位居高位,比如担任成吉思汗掌印官的塔塔统阿就是曾经服务于乃蛮太阳汗的畏兀儿人,他采用畏兀儿字母编制了蒙古文字,才使得蒙古真正开始有了文化。更不必说一位名叫镇海①的畏兀儿人,他跟铁木真同饮过班朱尼湖的浑水,那是铁木真事业最艰难的时候。这位名叫乌马儿的畏兀儿人,刚成为铁木真臣子不久,很显然希望通过这个机会引起铁木真的注意。所谓天狗食月,一般来说在各族之中都是不祥之事,可是这位乌马儿却说那是对敌人的惩罚,真是天才。   “哼,那花剌子模的算端②摩诃末是无耻小人,我蒙古与之委曲求全,派出商队刻意与他通好,没想到他的属下居然见了钱财想贪为己有,四百多人竟然只有一人逃脱。此等背信弃义卑劣之事本汗从未见过,我蒙古人讲究有仇必报,任何冒犯我蒙古国威之人都必将遭受天谴。”铁木真沉声说道,一双大手在空中有力的挥舞,像是发誓一般。   这件事情说来要从三年前算起,当年铁木真亲率蒙古军进攻中原,曾在中都(今北京)停留一段时间。花剌子模正是强盛之时,已经乘着喀喇契丹的衰弱崛起,几乎统治了整个中亚细亚地区,其统治者摩诃末是伊斯兰世界最有力的统治者,他听说蒙古十分强盛,因为畏兀儿人和喀喇鲁都臣服于蒙古,他便派出一个使团拜访铁木真,以刺探情报。铁木真当然也听说花剌子模的强大,他以友好的态度接待了这个使团,并声称自己是东方的统治者,摩诃末是西方的统治者。   铁木真曾委托几名商人担当自己的使者,出使花剌子模,并递交了蒙古的国书。在这份国书里虽然满是交好之辞,不过由于铁木真几乎已经征服了西夏和中原,成为中原之主已经指日可待,自以为天下第一,他在国书中将摩诃末称作自己的儿子,而摩诃末也刚征服了大片土地,准备东进,甚至想征服中国,怎能咽下这口恶气。所以当铁木真命令他的后妃、宗王和官员们每人挑选几名亲信,组成一支四百多人的商队,在今年春天到达花剌子模时,摩诃末手下的一个边将干起了杀人越货之事,仅有一个人逃脱。   这个突发事件很显然让铁木真忍无可忍暴跳如雷,冒犯了他的尊严,万丈怒火的他决定血仇血报。但是由于屈出律窃取了喀喇契丹的古儿汗大位,蔑儿乞人的残余势力还在阿勒坛山以西活动,所以他一边派速不台和者别去肃清这两股敌人,其实也是对西方世界的一个试探,另一方面对花剌子模先礼后兵,没想到摩诃末对铁木真再次派出的三个使者中,一个正使杀掉了,另两个副使被他剃掉了胡须,因为对于穆斯林来说,被别人剃掉胡子是一种奇耻大辱。   没想到屈出律被逼无奈,竟然反其道而行之,越过阿勒坛山,却白白地死在了赵诚的箭下。者别和速不台最终剿灭所有残敌之后,在回师过程中与摩诃末的军队干了一阵,竟差点俘虏了摩诃末。如此一来,铁木真见识了摩诃末军队的战斗力,也掌握了许多第一手的情报,这才真正下定了决心。   在这金帐之中,铁木真的誓言让他的部下们轰然称是,者别和那位速不台将军也站出来证明花剌子模只是个空有其表的国家,众人俱都摩拳擦掌,群情激昂准备打干一番,人人都是信心百倍。铁木真见自己最忠实的部下们都力争做先锋,脸上开心的不得了,很惬意地抚摸着自己的胡须。   刚才那位自称是个天文学家的畏兀儿人,又进言道:“尊敬的大汗,我畏兀儿人才济济,如天上的繁星,又如沙漠里的沙丘,不可计数。文有塔塔统阿,武有镇海,臣下不明白,大汗为何要花心思去招纳汉人,这里谁不知汉人无用!他们在我蒙古勇士的面前,只会摇尾乞怜,他们只配给我蒙古人做奴隶。”   乌马儿一边说着,一边盯着耶律楚材等人瞧,似乎是在示威。耶律楚材刚才跟常八斤的争执,那其实是文人与武人之间的分歧,而这位乌马儿的话,却又表明畏兀人或者说西域文臣与汉人文臣之间的矛盾。他这话惹得帐内有资格列座的汉人文臣们俱都愤慨不已,刘仲禄瞪着眼盯着他看,那耶律楚材虽不是汉人,但是先祖就已经汉化的他很显然是站在汉人一边的。   赵诚看着有趣,他可不会站出来做出头鸟,他一边啃着食物,一边在等着下一个会是谁站出来。   果然有一个汉人模样之人站了出来。   ※※※   注①:【镇海】一说此人应属出身于克烈部,精通畏兀儿文,是铁木真及窝阔台时代的心腹。   注②:【算端】即苏丹或国王之意,这是古代中亚及西亚伊斯兰地区统治者的称号。 第十六章 夜宴(五)   在耶律楚材的身旁的是一位年长的汉人,他一袭汉服,坐在那里却是虎虎生威,看上去武将身份要比文官身份多一些。   此人站在席前,冲着铁木真一抱拳,然后冲着乌马儿道:“在下郭宝玉,马能骑得,弓也拉过,也带过兵,打过仗,但在下也曾读过几年书,自认为还算个文人。阁下所说天文历法,乃是根据你们畏兀儿之法所测算,而我汉人的历法比你们畏兀人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他又一指耶律楚材道:“耶律大人也曾熟读汉书,对汉人历法也略知一二,不过耶律大人测算,有月食不假,但不是明年五月十五日,而是后年的十月十五日。”   郭宝玉如此肯定的话让大帐之内纷纷议论着。   铁木真向耶律楚材求证:“吾图撒合里,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耶律楚材挺身而出,自信地答道:“回大汗,正是如此。”   “你敢肯定?”那乌马儿跳出来置疑,“可敢跟我打赌。”   耶律楚材是谦谦君子,对自己也足够自信,却不愿跟这个畏兀儿人一般见识,甚至内心当中还有些瞧不起。他还未答话,郭宝玉却道:“我跟你打赌,就怕你输不起!”   “我如何输不起?”乌马儿也不服。   这两人一时间在大帐内争执不下,赵诚和拔都等人看着有趣,那拔都却在众人之后小声地问道:   “不儿罕,你是否愿意赌上一把?”   “赌?我又不是贪便宜之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赵诚瞪了他一眼,“难道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个印象。”   “不是这样的,不儿罕,上次你跟贵由赌那么大,最后不是也赢了不少钱?如果你今天也想赌一把,那你会押谁?”拔都问道,他的目光掠过赵诚,投向隔着两三人的贵由,那贵由好像也在侧耳听两人说话。   “我要赌,我当然会押这位郭宝玉。”赵诚道。   “你就敢这么确定?就因为他是汉人?”拔都问道。   “这不是因为他是不是汉人的问题,也不是因为吾图撒合里大人熟读汉书精通汉人天文,就是因为那个畏兀儿人太嚣张了,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国家的天文历法能超过汉人的。”赵诚想了想道,“后年十月一定会出现天狗食月的,而且是月食八分!”   “你就那么肯定?他们都只是说有月食,却没说月食几分的!”拔都张大了嘴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难道你也懂天象?”   赵诚笑了笑:“天象我不懂,我瞎猜的,信不信由你!”   他不至于跟拔都说,那是历史书说的。那一直伸着脖子偷听两人说话的贵由,也是满脸不信和不屑。   只见帐内的畏兀儿人跟汉人文臣相互争吵起来,一时闹得不可开交,而武将们却是看着热闹。   “要赌就赌大点,我跟你赌这项上人头!”郭宝玉一句狠话,让畏兀儿人大惊失色,皆不敢应承。旁观的众人轰然震动,噪音立刻又上了三个台阶,那刘仲禄叫声最响。   “够了!”铁木真看不下去,他发火了,如雷霆万钧,帐内立刻安静下来,变得哑雀无声,人人内心惊惧万分,缩首缩尾的,怕引火烧身。   “你们既然在本汗的帐下,那都是有用之才,不存在谁优谁劣的问题,若是你们一味地争强好胜,那倒让本汗小瞧了。我们蒙古有名俗语,一辆勒勒车,有两根辕子,少了一根牛拉不动。领兵打仗,需要勇猛之人,吾图撒合里说的对,治理国家也需要治天下匠。只要是有才学的人,本汗定当重用,若是你们以后再如此争强好胜,本汗将严惩不贷。”铁木真道。   “谨尊圣喻!”众人全都起身表示服从。就是最大大咧咧的蒙古将军们,也俱都恭恭敬敬的,不敢说一个“不”字。   赵诚对这位郭宝玉也是极佩服的,他虽不懂天文历法,仅凭对耶律楚材才学的信任,却敢跟畏兀儿人赌项上人头,单这份勇气也是让人尊敬的。此人他早就听王敬诚等人聊过,也是名门之后,称得上是文武双全,只可惜当年迎战蒙军不利,就想都不想地降了蒙古。   铁木真又跟自己的部下谈着将来的战事。只听那耶律楚材又起身奏道:“大汗,如今看来,我蒙古对外之策要有一个全盘之策,如今唐兀惕(西夏)已是一头待宰的羊羔,已经不足为虑,而金国自野狐岭之役以降,如今精锐之师耗尽,国内又政出多头,君臣俱都贪生怕死,木华黎太师仅凭一万蒙古军及数万汉军,就可以经略中原,让金国动弹不得,我等再无后顾之忧。如今大汗图谋西域,臣建议大汗当结好宋国、经营西域、徐图中原。宋人与女真人有世仇,若是我蒙古结好宋人,宋人必心动不已,待西域事了,我们即可三面夹击金国,一统山河,指日可待。”   郭宝玉又不甘示弱,他奏道:“中原略平,然而却不可忽视,木华黎太师之军乃偏师,虽勇悍,可以一当十,然兵力太少,金国朝廷仍顽抗到底,不如招集豪杰,安集百姓,巩固胜果,以为经久之计。西域诸蕃勇悍可用,宜先取之,获取钱财、战马、人口和军队,藉以图金,他日必得天下焉。”   “好、好、好!”铁木真闻听两人的奏言,心中大喜,口中连声称好,“来人,给吾图撒合里和郭将军各一杯美酒!明年西征,二位先生定要伴我左右,以备我询问争战之道,还望二位先生不要有所保留。”   “谢大汗!”耶律楚材和郭宝玉两人称谢,虽然心中有些得意,但脸上都是平静沉稳之色。   赵诚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十分悲凉,他的眉头不禁弯成了“川”字。宴会拖延到了很晚,人人都喝得醉熏熏的,那窝阔台尤其如此,今晚就他跟赵诚所交谈的有限的几句话之间,就连喝了数杯,现在早就醉得不醒人事,几个人将他架了回去。   赵诚在这个夜晚当然很有收获,他第一次和孛儿只斤氏家庭最重要的几个人结识,到现在为止,他才感觉自己暂时不用为性命担忧,但还得小心谨慎一些。他还通过拔都认识了这个金帐之内的一些大人物,比如中军万户纳牙阿,这位纳牙阿将军不知为何,总是心不在焉,时不时地瞅了赵诚一眼,赵诚最后忍无可忍地斗胆瞪了他几眼,纳牙阿这才转移自己的目光。   当然他也见识了耶律楚材和郭宝玉等儒臣的风采,只不过他没法为这两人叫好,却在心中暗骂两人,他们越是有才,那危险就越大。   宴会一宣布结束,赵诚就急着赶回去,那耶律楚材在身后叫他,他只当没听见。因为他不仅感觉自己实在太困了,而且在别人高谈阔论争战天下掠夺财富之时,他也感到十分郁闷,出于礼貌他只好跟着拔都等人在帐边一角猜拳,还是赵诚新“发明”的一种玩法——剪刀石头布,当然十分吸引拔都这样的少年人,顺便赢了不少酒钱。玩剪刀石头布,也是有规律可循的,只是一旦被识破就不灵光了,只可一不可二也。   对于今晚赵诚第一次在蒙古最有权势的一群人当中的表现,人们的印象还不太深刻,在大多数人的眼里,这个长着一付汉人面孔的少年,只不过是一个比较聪明比较会说话的少年而已,而且还比较贪财,肆意妄为,连成吉思汗的孙子们的钱也照挣不误。总之,赵诚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何况是一个还未成年之人,跟一头小羊羔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只有少数人并不完全这么看。 第十七章 耶律楚材(一)   赵诚一回到自己的住处,王敬诚三人都还未回到自己的毡帐内歇息,只等着赵诚回来探听夜宴的详情。   赵诚一五一十地将宴会上的情景说了一遍,待他说到耶律楚材和郭宝玉二人的表现时,王敬诚道:   “此二人都是大才,然而却为蒙古人所用,他们若是只知抡枪弄棒,那也罢了,蒙古人不过多了两位战将,可惜此二人熟读百家经典,对中原对汉人文治武功与民情均熟悉无比,将来必会成为我汉人的心腹大患。蒙古人得此二人相助,此消彼长,如虎添翼也。”   “耶律楚材也就罢了,他本就是契丹皇族后代,他助蒙古人一臂之力,不足为奇。最可恨的是这郭宝玉,身为汉人,又是唐中书令郭子仪之后裔,金国朝廷封他为汾阳郡公兼猛安,他却义无反顾地降了蒙古人,可恨可叹!”刘翼刘明远恨恨地说道。   猛安与谋克原是女真人的军事制度,猛安者,千夫之长也,谋克者,百夫之长也,以三百户为谋克,十谋克为猛安,后来也成为地方行政的组织,猛安相当于州。金大安三年(1211年),金国以平章政事独吉思忠,参知政事胡沙(完颜承裕)行省事备边,领兵筑乌沙堡,会战蒙古军,战败后郭宝玉举所领部属投降,从木华黎取永清,破高州,降北京(大定府)、龙山,复帅抄马从锦州出燕南,破太原、平阳诸州县,这郭宝玉能文能武,然则这样的人却降了,是一件可悲之事。   “以往蒙古军进攻中原,只从事掠夺钱财与百姓,往往大胜之后,就返回大漠此地,然而如今木华黎经略中原,旗下汉军占了大多数,用汉军扼守河北、山西与山东诸诚,而以蒙军为野战之军,又招集残余百姓,看样子不仅是劫掠了,而是实实在在要将中原之地纳入蒙古版图。”何进也说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降都降了,你们在此感慨万千,有何用处?”赵诚道,“夜深了,诸位不如回去歇息。”   三人也觉多言无用,改变不了某些事实,遂纷纷告辞而去。   赵诚却叫住了刘翼,吩咐道:“明远兄,明日你去找那耶律楚材借几本书,别说是我借的。”   “为什么?”刘翼不解。   “废话,我今天可是没给他面子,那蒙古人没听出来,或许没当一回事,他可是心里明白的。我现在倒是有些后悔了,俗话说得好,不怕得罪了君子,就怕得罪小人,但宁可得罪了小人,却不可得罪伪君子!”赵诚解释道,“就不知,这位契丹人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   “公子不必心忧,耶律先生虽然与我等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他既然将我等三人送至公子处,想来他还是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王敬诚道。   “对你们可以这么说,我就难说了。今天晚上,我感觉此人的心思很难了解,说他是真君子吧,可是他却以身事蒙,其计谋又是歹毒了些;说他是小人吧,可他长得却不像,倒是身材魁伟,一副道貌岸然的做派。至于这伪君子嘛,倒似看不出来,就是这一副治理天下非其莫属的模样,让我感觉很不爽,仿佛这天下只有他一个人能当宰相,没有他恐怕国将不国了。”赵诚道。   王敬诚等三人见赵诚这副模样,感觉很好笑,心里俱都认为赵诚说的是气话,这是门缝里看人——将人看扁了。   “公子对耶律楚材有什么看法,虽是替汉人考虑,然而公子还得小心,不要让外人得知。这耶律楚材眼下虽称不是近臣,然而他拜相也是早晚之事,公子得罪不得啊。”王敬诚道。   “这我晓得,有劳从之兄挂怀。从今以后,我自当视他为一个人物。”赵诚自嘲道,“我不过一孩子头而已。”   “公子万万不可小看铁木真的安排,那拔都小殿下与公子交好,拖雷王妃对公子也屡有赏赐,这都是公子立身安命之助力啊。”王敬诚道,“若是铁木真的孙子们都与公子和睦相处,那么公子不妨也与他们亲近亲近。”   赵诚沉思了一番,道:“从之兄所言非虚,多谢了。”   王敬诚见赵诚很明白事理,心中也很高兴:“如此公子若有什么异常想法,也不是不可能的。”   赵诚却又装傻道:“什么想法?我只是在想是不是从明天开始,铁木真的孙子孙女们要是来听我说书,我是不是得加倍收费?”   “公子想收便收,那又何妨?”王敬诚不顾刘翼和何进的反对,点头称是,“正如公子所说,人生于世间,总要养活自己的。再说,公子要是没有钱,我等岂不饿死?这天一天天地冷了,我等三人是不是应该都得添件可以御寒的冬衣?”   王敬诚借机光明正大地张口要钱了,赵诚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今日宴会上赢得钱财,全部堆到他们三人面前。   刘翼和何进哑口无言,他们现在是靠赵诚养活着,只不过赵诚挣的钱财,他们到目前为止一个子也没用得上,因为孛儿帖可贺敦对他们每天的饮食早有安排,可不会让他们主仆四人自己花钱吃饭,那可是关系到孛儿只斤氏的面子问题。   “公子想从耶律先生那里借阅什么书?”刘翼问道。   “史书最好!”赵诚道,“或者一些杂七杂八的冷僻之书,只要是书就行!”   “公子若是不喜欢见耶律楚材,何必还要找他借书?”何进问道。   “书非借不能读也,子不闻藏书者乎?七略四库,天子之书,然天子读书者有几?汗牛塞屋,富贵家之书,然富贵家之书,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赵态侃侃而谈,“听成吉思汗说,那耶律楚材藏书颇丰,在这蒙古之地,恐怕也只能孤芳自赏,我替他阅读一二,也是帮他。”。   说得众人无话可说,反正赵诚总是很有道理。   “公子,你遣我去借书,莫非是不想还了吧?”刘翼很小心地问道,他觉得赵诚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哪里、哪里,难道我会是那种爱占便宜之人吗?”赵诚道。   “你若是见了便宜不占,那就怪了。”何进却断言道。   “快滚吧,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赵诚佯怒道,“有些人的便宜,送到我面前,我还不愿意占呢!” 第十八章 耶律楚材(二)   自从昨夜铁木真金口玉言,要赵诚做所有皇孙们的伴当之后,赵诚的毡帐又热闹了不止一个等级。   不仅是铁木真的嫡亲孙子们,还有许多千户长们的子孙也加入了说书会。赵诚命何进守着自己的毡帐门帘,进来一个,收一个人钱。这些少年幼童们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零花钱,掂量着份量,不情不愿地付款,还不忘跟赵诚讨价还价。那些新来的,表示很不理解很不高兴,纷纷去找家里的有权势的人物来理论。   “想进来,就得付钱,天经地义,拔都、蒙哥、贵由、昔班这些殿下们不都是慷慨解囊吗?你们凭什么白听我的故事。”赵诚振振有词。   人分三六九等,这都是听书的,收费的标准还不一样,王子们每人每次一个铜板,其他王公大臣的子女每人两个铜板,其他千户、百户们的子孙却是三个铜板。没铜钱不要紧,但可以拿其他东西换,金子最受欢迎,一次性交足三十天,还可以优惠。赵诚也知道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漫天要价了,那会将所有人都吓跑了,要讲究细水长流,看上去每人交的钱不多,可架不住人多和每天两场,一天下来也颇为可观。   那些大人物们虽然对赵诚这种贪财的做法很不爽,但是也没法子,欺负不得。赵诚说的书实在太好了,抑扬顿挫,曲折新奇,每每“且听下回分解”也让所有少年人心里恨得直痒痒,却生怕赵诚下次不愿接着讲下去。   当然也有外地千户长的儿子或者孙子们,看不惯赵诚那一副作威作福之态,居然压在所有大人物的子孙上面,几句不和,便找赵诚动拳脚,想教训赵诚一番。每当这个时候,拔都等人纷纷下了赌注,赵诚也没让他们失望,让他们都赢了几把,将被赵诚刮去的钱财从其他人身上赢了回来,一来二去,没人再敢找赵诚麻烦了。拔都等人很可惜发这种财的机会越来越少,所以每当有新人加入进来的时候,他们都故意挑动这些新人对赵诚的不满,好从中渔利。   有人将赵诚的所作所为报告给铁木真,铁木真当然一笑了之,这不过是少年们的胡闹,又没闹出祸事来,再说自从赵诚的说书会举办以来,惹是生非的权贵少年郎少了不少,也少了负责治安与民间纠纷那颜们的不少麻烦,他们哪里知道,少年们虽不在外斗,却在赵诚的毡帐内争斗的如火如荼,外人不知道而已。   那耶律楚材来找过赵诚几次,很“不巧”地每次赵诚不是在说书,就是跟着拔都等人凑热闹,他真当自己是孩子王,尽管他有时也嫌拔都等人很烦,整天叽叽喳喳的,听多了也很讨厌。每当赵诚宣称不再说书之时,所有的少年们都出齐地一致表示反对,并打着他们爷爷的旗号,赵诚这才作罢。   王敬诚等三人再次见到耶律楚材,心里也觉得很别扭,他们都曾发誓永远也不会回大斡耳朵,跟蒙古人誓不两立,如今他们又回来了,心里当然很有些尴尬。   某日赵诚将他的忠实听众们送走,赵诚便躺在被窝里,随手抄起一本书来看。他的身旁一直有一高大的身影不曾离去。   “原来不儿罕喜欢看史书?喜欢读史的少年人,在下还很少见。”那位高大的身影等了半天,忍不住地出声说道。   赵诚好似才发现身旁有人一般,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是耶律楚材大人啊,光临寒帐,不曾远迎,失敬、失敬!”   赵诚冲着帐外,喝道:“蠢材,来了客人为何还不通报!”   帐外进来三人,正是王敬诚等三人,他们见赵诚这么一番做作,心中挺同情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听了这话极为不满,自己这么一高大的身影,陪着众王子们听了半天书,这赵诚视若无睹。   “哪里、哪里,倒是在下不请自来,有些唐突了。”耶律楚材不动声色,指着赵诚手中的书故意问道,“这本《三国志》好像是在下所藏之书吧?怎么会到不儿罕手中?”   赵诚尴尬无比,口中却冲着刘翼喝道:“原来这是耶律大人所藏之书啊,明远兄为何不早说,真是暴殄天物,今早差点被我当成引火之物。”   那刘翼见赵诚这么说,心里郁闷到了极点,赵诚故意拿耶律楚材开心,却让自己背黑锅,去耶律楚材那里借书,还不是你吩咐的吗?不过,他还不能揭破这一层。   “不儿罕何必怪罪刘老弟呢?我身无长物,倒是收集了不少书籍,不儿罕若是没有引火之物,可随时去我那里寻来。”耶律楚材也看穿了赵诚的鬼把戏,脸上毫不介意。   这倒让赵诚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儿罕出身阿勒坛,十岁方读书,所到过之处不过一箭之地,所识之人,也不过牧人、商人,不知礼数,倒让大人见笑了。”   “不儿罕这话倒是让楚材有些不懂了,你若不知礼数,却如何能说这么一通好书,单这份奇妙地构想,也让人叹为观止。”耶律楚材轻笑道。   “是吗?可是前次夜宴,有人口口声声说在下不知礼数,今日听了耶律大人这话,倒是放心不少!”赵诚嘴角笑吟吟的。   耶律楚材这才知道,这少年原来是报复他那夜的不敬,想寻回面子。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闻从之兄与明远兄说,不儿罕天资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听说还能自创一家文字,今日又见你能将那唐僧玄奘西域求法之事,说得如此引人入胜,这份才情楚材自叹不如。楚材虽稍长几年,但也读过几年圣贤书,也知朝闻夕死可矣之典故,不儿罕若是对在下之过念念不忘,也让在下心中不安!”耶律楚材道。   “呵呵,大人言重了。若是大人不嫌弃,不妨称我直呼我名,我叫赵诚。不儿罕之名,由你口中说出,听起来挺怪的。”   “赵诚?为何姓赵?”耶律楚材惊讶道,他早就打听赵诚之名,只是他很不解赵诚为何一直声称自己姓赵。   “听说宋国皇帝姓赵,我自称姓赵,也可沾点贵气不是?”赵诚开开开玩笑道。   “就为这个?”耶律楚材大汗,他反问道,“蒙古一统天下,指日可待,不儿罕这么自称,难道有什么想法?你就不怕有小人向我汗告状!”   “你看、你看,大人刚刚还自称读过圣贤书呢,我随口这么一说,你就诬我有反意,看来是你念念不忘啊!”赵诚道,“要说这姓氏,大人复姓耶律,又是货真价实的辽国皇族子孙,大人在中原还有不少故朋好友,你才更有资格造反呢!”   耶律楚材被驳得哑口无言。   “你倒是好说辞,大汗招我入帐,若有要事,问计与我,对我也宠信有加,每每也多有赏赐,楚材自问对我汗之忠心日月可鉴,大丈夫立身处世,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楚材愿为我蒙古国殚精竭虑,死而后已。”耶律楚材道,“昨夜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生在蒙古,长在蒙古,但却又自称是汉人,取汉名,读汉书,我便要问问若是我蒙古将来攻打宋国,不儿罕是站在哪边?”   “楚材先生言重了,我家公子只不过是一个少年人而已,年不及弱冠,好驯马,善角斗之儿戏,这等军国大事哪能轮到我家公子参与呢?”王敬诚插言道,“楚材先生为何抓住此点不放呢?”   “楚材先生,政务繁忙,来我等住处,不如多谈一些风物人情,饮酒唱和,谈这等俗事,岂不劳心费神大伤风景?”刘翼也打圆场道。   “呵呵,两位老弟所言非虚,倒是我太执着了!”耶律楚材笑眯眯地说道,像是有所心得。   他们几人便像是忘了刚才那么一出,谈起了风花雪月之事,耶律楚材还诗兴大发,当场作诗曰:“乍远南州如梦蝶,暂游北海若飞鹏”,还说“一圣龙飞德足称”,“良平妙算足依凭”,“华夷混一非多日,浮海长桴未可乘”①。   这耶律楚材把成吉思汗比作“龙飞九五”的圣人,把自己比做胸怀“妙算”的张良、陈平式的良臣,希望完成成吉思汗的“华夷混一”的大业。他长髯及胸,随着他的摇头吟唱不停地飘动着,儒雅之景浮现在赵诚的面前,竟有种出尘的味道。   这几人谈性正酣,赵诚对他们吟诗作对从不感兴趣,自认也没那个能耐,就倒在被褥之中品着自己的《三国志》。   耶律楚材见赵诚毫无参与进来的兴趣,以为他还在为自己刚才之言生气,便转头问道:“不儿罕,听你说的一通好书,明远老弟所录之汉文《西游记》经过你的润色之后,也是文采斐然,其中诗作也有不少,但过于平实直白,今日难得大家高兴,不妨也做诗一首如何?”   ※※※   注①:这几句诗出自耶律楚材《湛然居士文集》,应为数年之后在西域所作。 第十九章 耶律楚材(三)   “耶律大人客气了,我哪里懂得什么作诗啊,我还是藏拙为好!”赵诚老实说道。   他这大实话,可是却没人相信,至少他那自称自编的《西游记》中就有不少诗作,虽然要单论那些诗作算不上什么好诗,但是当然显示了他的所谓的“才情”,更何况他在王敬诚等人面前,兴致高时,也曾偶尔“背”过一两句诗,他现在矢口否认,当然没人相信。   “在下是粗人,倒也念过几首诗。夏天之时在下是听过公子念过一首七律,倒是挺对在下脾气。”一直插不上口的何进却跳出来道。   “哦?你且念来听听!”耶律楚材道。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何进学着刘翼等人的模样,摇头摆尾,赵诚瞪了他一眼,表示自己的极度不爽。   “好诗、好诗!”耶律楚材口中赞道,脸上却是一片落寞之色。   这句没有头的诗正说到了耶律楚材内心最深处的地方,他是一个文人,一个百分之百的士大夫,讲究的是忠君报国,讲究的是守节取义,跟汉人士大夫没有区别。但是他是一个矛盾之人,一方面他内心对孔孟之道与节义的坚持,一方面又有自己抱负,这个抱负在他看来就是帮助成吉思汗一统天下,正所谓“华夏混一非多日”,在他这个契丹人看来,当然没有华夷之分与华夷之防。他的政治理想就是华夷一统,共享太平,而且是在儒学指导之下的华夷一统。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而耶律楚材以身事蒙,而且还颇受重视,这在大多数中原文人看来,这当然不是一个十分光彩的事情,违背了孔孟的基本要求。当然,如果金国灭亡了,国已不国,那么中原文人们可能又是另外一种说法,甚至会羡慕耶律楚材的“捷足先登”。这就是正史中修史者用《左传》“虽楚有材,晋实用之”为他辩护的原因所在。   这耶律楚材起初并不太甘心效忠于成吉思汗的,他二十五岁那年中都被围,即三年前,他奉命留守中都,被金国丞相完颜承晖拔为尚书省左右员外郎。在中都被围期间,他皈依佛教,企图从佛法之中寻求解脱。后来中都被蒙军攻克,耶律楚材随金国官员降了蒙古。今年年初的时候,成吉思汗听说耶律楚材很有才,大概也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支持,便对他说:   “你们契丹与金国有世仇,我已经为你们契丹报了仇。”   然而耶律楚材却不领情:“我家自祖父以来,就是金国皇帝的臣子,既然作为臣子,哪敢胸怀二心,犯欺君之罪!”   耶律楚材当时当然不了解成吉思汗。忠于主人的人就是可以信赖的人,这是成吉思汗用人最重要的一个标准,所以成吉思汗更不会放过他了。况且耶律楚材身材魁梧,长须拂胸,说话庄重有力,令人肃然起敬,而且善于占卜,成吉思汗亲切地称他为“吾图撒合里”就是一个明证。时人称蒙古为“黑鞑”、“蒙鞑”、“室韦”、“蒙兀儿”、“萌古”等,作为后世之人,赵诚听说这“蒙古”一词本是耶律楚材之发明,而今这早已成了赵诚的发明之一了。   耶律楚材这样的一个熟读孔孟之道的文人,当然十分在乎后人如何评价他了,如果他一点也不知羞耻之心,赵诚恐怕根本就不会理睬于他。   “这七律另外几句如何?”耶律楚材意识到自己有些走神了,有些尴尬。   “哦,我只想出这么一句!”赵诚轻笑道,“我说过,我可不会写什么诗的!若是哪天我能将这首诗凑全了,再读给大人听。”   “什么?”众人听了这话简直气疯了。人家是写诗,赵诚是“凑”诗。   “不儿罕,你若是专心学问,假以时日,定会成为一大家。奈何你用心不专也!”耶律楚材道。   “耶律大人说笑了,我只是一个顽劣的少年人而已,哪敢当什么‘大家’啊,我的愿望就是能开一个商铺,货买天下,成为一个巨富。那商铺的名号,我都想好了,就叫‘天下铺’。”赵诚道。   “天下铺?这倒是好气魄,难道你想经营天下,譬如成吉思汗或者诸国皇帝们,不也是经营天下吗?”耶律楚材道。   “楚材先生这话让人很难理解了,我家公子无非想寻一安身立命之业罢了,哪能跟自古至今的君王们比,还望先生海涵。”王敬诚一拱手道。   赵诚皱了皱眉头,心说这耶律楚材干嘛总是跟自己过不去,联想也太丰富了。   耶律楚材看了看这主仆四人紧张的表情,笑了笑道:“嗯,我只是随便这么一说,诸位不要放在心上,楚材只是一迂儒,让诸位见笑了。”   “耶律大人若是嫌在下碍眼,下次若来见从之、明远与学文,不妨先遣人来通知我赵诚,好让在下回避一下!”赵诚不悦地说道,“何必一再地试探在下呢?”   耶律楚材盯着赵诚看,瞅得赵诚火往上涌,耶律楚材大笑道:“不儿罕还是少年人,沉不住气啊。你这个年龄,应该是无忧无虑,方才我只不过说了点不沾边的话,你反应是不是太过激露了痕迹?这反倒让我不能把你当成一个一般的少年人来看了。”   “这……”赵诚心里大惊,暗自后悔不已,“那我倒要请教大人,我能有什么不妥之处?”   “你心里所想,我也知一二。”耶律楚材又一指王敬诚等人道,“呵呵,他们三人,从之、明远与学文,我先于你结识他们,他们能认你为主,并且来这大斡耳朵,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大人这么想,我也无能为力,大人不妨去告密,我等束手就擒,绝不反抗。”刘翼道。   “告密?那明远弟告诉我,你要我告什么密?”耶律楚材反问道。   “这……”刘翼一时愣住了,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口才实在是太差,所以他明智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赵诚明白了,王敬诚、刘翼与何进这三人本来就是被掳来蒙古大漠的汉人,反蒙之心早就有之,幸亏耶律楚材保护之下,才转送给自己。眼下这三人重返大斡耳朵,虽然低调无比,反倒是因为反差太大,让耶律楚材怀疑了自己这个主人的心思。对于赵诚来说,既使当着王敬诚等人的面,他也从未明确说过自己内心所想的事情。   “我等三人因为先生护翼,幸从蒙古人的刀下捡了三条性命,不胜唏嘘,后悔不已。后被送至阿勒坛山下公子处,成为奴隶。然而公子待我等视同亲属,不曾少了酒食衣用,那随行之五十汉人奴仆也受公子大恩,自此不曾让蒙人欺凌。我家公子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我等受此大恩,愿伴随公子左右,照顾公子日常饮居,也是义之所在也,我主仆四人,手无缚鸡之力,哪敢惹是生非,做那违禁之事呢?”王敬诚道。他这话说得漂亮,不仅回答了耶律楚材的疑问,感谢了耶律楚材昔日援手之恩,还真心实意地捧了赵诚一把,并顺带将自己三人塑造成一个“忠心事主”的忠义之人。   “哈哈,好一个‘义之所在’!”耶律楚材习惯性地抚着长长的胡须道。   “当然,能有从之、明远与学文三位兄长照顾在下,也是在下的福气所在!”赵诚附和道。耶律楚材脸上始终挂着的可恨的笑意,让赵诚很想将他的长胡子一把火给烧了。   “从之老弟,名‘敬诚’,字‘从之’,真是天作之合啊!”耶律楚材却笑着说道。他的意思是说,王敬诚敬的是赵诚之“诚”,从的也是赵诚,如今王敬诚成了赵诚的随从或者名义上的仆人,看上去像是天意如此。   赵诚等人听了这话,不知是该鼓掌还是该反对,这绝对是巧合,可从没想过什么“天作之合”,可是耶律楚材这么一说,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蒙古人敬天地,对天地有敬畏之心,时常有珊蛮巫师祭祀作法,以求得天地泰和,并风调雨顺百畜兴旺。大汗每次出征,必寻人占卜,以测凶吉。我听说耶律大人也擅长占卜之学,大汗也对此称赞有加。小子斗胆,请大人为我主仆四人测测未来凶吉。”赵诚顺坡下驴。他对这占卜之学是不信的,认为那无非是综合了天时、地利与人物心理,得出的结论因而经常符合后来的事实,因而让一些人笃信不已。   “占卜之学,有人斥之为虚妄之学,不儿罕,你信吗?”耶律楚材反问道。   “你若说的好,我便信;说的不好,那我就不信!”赵诚开玩笑道。   “……”耶律楚材张口结舌,“你真是个只贪利的小人!只想听吉利之辞的。”   “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我只有十三岁嘛,本就是个‘小人’。况且,大人难道不知,我一直称你为‘大人’吗?故我是货真价实的‘小人’。”赵诚却振振有词,“我听说中原也有以算命为职业之人,但凡客人出手大方者,皆得好签对吧?我若是会占卜,那我就尽说好话,那样我就发财了!”   “你还真是小人呢!”耶律楚材大笑。 第二十章 耶律楚材(四)   耶律楚材见赵诚问起了占卜之学,也很有些得意,这正是他所擅长的一门学问。   “《易经·系辞》云:‘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占卜之道,源远流长,伏羲、文王、周公、孔圣皆有大作传世。然阴阳五行,占卜之道,万变不离《易经》之右耳。”耶律楚材道。   “那么大人前日所云后年十月将有月食,也是占卜所得?”赵诚问道。   “非也。星相虽也是占卜之术,然我所云月食变化乃天文测算而所得也。《大明历》之历法颁布迄今已逾七百年,然日月星辰皆有变化,当今天象与成法当年已大不类同,不可同日而语也,当有精通天文之人重修历法,以顺天时。耶律不材,对天文也有所心得,虽无修订历法之才,但也有新创之‘里差法’,可用东西相去之里数,校正天文观测之时刻。”耶律楚材道,他很有些得意。   “耶律大人真是人才啊!”赵诚衷心地赞道,心里还不免大叹可惜。   “我听说不儿罕,降生之时天有异象,不知然否?”耶律楚材问道。   “这我哪知道?这得问大汗!”赵诚道,“或许是蒙古人以讹传讹罢了!”   “泰和六年(1206年),即蒙古纪年虎儿年,那年我十七岁,我不愿承父官荫,忙于备科举大考,然而每每有闲均痴迷于《易经》,一日夜间,我观天象,见正北方天宇之中,北斗七星同时闪耀异常,唯北极星君灿如明火,巨大如斗。后又有一慧星从旁坠落于漠北此处。”耶律楚材不置可否,接着说道。   “虎儿年不正是我家公子出生的那一年吗?”刘翼惶恐地说道。   “耶律大人不会是说,那北极星就是成吉思汗,如日中天,大汗也是那年春天上‘成吉思’号的。那坠落于漠北方位之慧星就是在下吧?”赵诚笑着道,“哪有星大如斗的,太夸大其词了吧?”   “我可没那么说,是你这么认为的。”耶律楚材否认道,“关于不儿罕,我虽来漠北时日不多,但也听说过你的不少传闻,有诸多费解之事,还望不儿罕以解在下之惑。”   “说来听听。”赵诚道。   “不儿罕生时手握凝血,与大汗降生时无二,此为一也;不儿罕十岁方能言,先通汉话,然后知蒙语,而自称姓赵,为何不姓张、李诸姓,此为二也;不儿罕还识文断字,竟无师自通,并能自创一家之文字,此为二也;不儿罕虽年少,然吾观汝,言谈举止均与年长者无异,首见成吉思汗也能侃侃而谈,毫无拘束胆怯之感,只是性子有些自由散漫而已,此为三也。”耶律楚材道,“你怎么说?”   耶律楚材这一大堆,让赵诚无从回答。   “我若是说此等事情,皆由上天注定,大人你信否?”赵诚道,“长生天让我生于蒙古,长生天让我姓赵,长生天让我生而知之。”   耶律楚材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子不语乱力怪神,我信不信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蒙古人信不信。”   “此间诸事,我也不太明了。”赵诚道,“我所知道的,跟一般蒙人无异,据说长生天曾托梦于大汗,所说何事,只有大汗一人知道。”   “然不儿罕生而知之,确是前所未闻之事吧?”耶律楚材道。   “楚材先生既然善占卜,不妨为我家公子算上一卦。”何进插言道。   “不瞒诸位,我倒是为不儿罕算过一卦,从卦象上看,全在似与不似之间,吉与不吉,难以辨认,其中乾坤上下,让在下目瞪口呆,难以理喻。”耶律楚材道,“或许是耶律孤陋寡闻了!”   “这是为何?”赵诚奇道,“若是不吉,还是莫说出来为好,我喜欢听好话!”   “倒也不是不吉,其中天意含糊不清,倒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自是非常人有非常事也!”耶律楚材道。   “哈哈,耶律大人故弄玄虚了吧?”赵诚道,“听说大人精通易经,当知人生而有命,而命由天定,皆有定数。这占卜之学我自是不信,但在下只求得能养家糊口,不求高官厚禄,应该没有什么凶险之事。”   “蒙古人言必称长生天神力无比,畏兀儿人信摩尼、佛还有也里可温教,我中原之地百姓大多信佛、道,我们儒家也是一宗教。不儿罕不妨顺其自然,只要别人信,那又何妨?”耶律楚材道。   耶律楚材的意思是暗示,既然你赵诚身上有这种神奇的传说,何必否认,这正是你安身立命的一大支柱。   “多谢谢大人关照!”赵诚称谢道。   “说到佛法,当年中都被围期间,我拜中都万松老人为师,杜绝人迹,屏斥家务,虽祁暑大寒,无日不参。焚膏继晷,废寝忘餐者几三年,方有小成。”耶律楚材道,“不儿罕既写《西游记》,以唐高僧玄奘之西域求法之事为本源,难道也对佛法有所研究?”   耶律楚材这话让赵诚感到羞愧,这耶律楚材是真才实学,他只是个“盗版者”。   “耶律大人见笑了,在下可谈不上什么对佛法研究,只是当年偶得一本玄奘口述,门徒辩机笔受完成《大唐西域记》,又得宋人写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其中关于西域种种国家、人文、地理与风俗令人神往,故而编了这么一部《西游记》。”赵诚道,“我笔下的玄奘胆怯懦弱、人妖不分、是非难辨,过于迂腐,这真对不起那位舍身求法的高僧!”   “玄奘法师十三岁出家,遍读佛家经典,其中多有分歧晦涩之处,于是这位法师不辞辛苦,只身一个西域求法,前后十七年,吾辈不如多矣。自玄奘之后,我辈佛家门徒始得佛法之大成。玄奘之学,博大精深。一时硕彦,俱集门下。神昉、嘉尚、普光、窥基,号称奘门四哲,皆为法相之大家;普光、法宝、神泰,则称俱舍三大家;窥基、神泰、顺憬又为因明巨匠。”耶律楚材谈到这点,又习惯地抚弄着自己的胡须,好不神往。   “我对佛法不感兴趣,但是对玄奘敢于只身一人,‘冒越宪章,私往天竺,’风餐露宿,舍身求法,长途跋涉十余万里,此得精神应更为我们后人所景仰。”耶律楚材的话让赵诚听着糊涂,赵诚道,“世人皆仰权威,言必称先圣云云,只会因循守旧,循规蹈矩,而不知探索求得新知,那玄奘若是贪生怕死之辈,不离唐土,也会是一位高僧,然而此人却有一颗向上的心,不畏道路险阻,不怕盗匪野兽,此得献身精神更值得效仿。”   “神农氏遍尝百草,子孙万世方知何为可食之五谷,何为药到病除之药材,此又一例也。”王敬诚道,“不身体力行,哪得真理。”   “便是儒家经典,也多有不通或相悖之处,吾辈当去粗存精,发扬光大,不可因循守旧也。”刘翼道。   耶律楚材对赵诚主仆三人所说,颇有同感,联想到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深有感慨地说道:“世人学佛法,皆知遁入深山,远人群,钻研于浩瀚佛经之中,或落发为僧,成一沙弥。然而余以为,学佛出世不如入世,落发为僧不过求自独善其身,然济世为民才是根本。”   “那大人他日若被大汗拜为宰相,当如何治国?”赵诚问道。   “当以儒治国,以佛治心。”耶律楚材自信满满地说道,“吾将以唐虞君为远图,以成康吾君为己任,助大汗一统天下,并让百姓安康,成就万世景仰之霸业。”   “那我愿大人早日登台拜相,成就一番事业!”赵诚道,他心里一点也没有这个意思。   这并非是他认为耶律楚材没有才,相反地,他此时对耶律楚材的才学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这样的一个人,要是真的“以儒治国,以佛治心”,对于蒙古人来说,不异于对牛弹琴。   很显然,王敬诚和刘翼也相当怀疑,就是那插不上嘴的何进也是不以为然之情溢于言表。   耶律楚材见诸人皆不信,口中辩解道:“诸位拭目以待,我汗乃难得明君,武功自不必说,蒙古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大汗锐意进取,雄心可以与天一试高下,又对我等出身中原之人宠信有加,若有建议,皆一一采纳。而我等自当鞍前马后,一展自身所学。至于这登台拜相,倒是无所谓了,我若想据高位,还不如留在中原。”   “那是、那是!”赵诚见耶律楚材如此执著,并且看上去遇到了成吉思汗,如同饥渴之人遇到了甘泉一般,他心中只能表示同情,甚或也有钦佩、不屑或者憎恨等等复杂之情。   赵诚在想,是不是找个机会将这个大胡子宰了? 第二十一章 兄弟(一)   一日,赵诚仍在天花乱坠地说书:   “却说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岭峻却生精。果然这山上有一妖精,孙大圣去时,惊动了那妖精。他在云端里,踏着阴风,看见那唐僧坐在地上,就不胜欢喜道:‘造化,造化,几年前就听说东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蝉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体,人言道吃他一块肉,长生不老’……好妖精,竟化作了一个美貌的少女,说不尽地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好妖精,按落阴云,又摇身一变,化作了一个老妇人,年满八旬……孙大圣无法,只得忍气别了师父,径自返回水帘洞,独自凄凄惨惨,见了那东海潮声,想起了唐僧,止不住腮边泪坠,停云住步,良久方去。”   赵诚说到紧要处,众少年俱都屏气凝神,生怕打扰了赵诚的思路,说到高兴处,众人手舞足蹈,最后说到伤心处,少年们也跟着悲伤起来。全都是少年人的习气,或者说还没被污染。他今天说的有些兴奋,大概是手中酒杯中的葡萄美酒接而连三往肚子里倒的缘故,他的脸膛因为酒力或者还有那红火的用来取暖的柴火的缘故,如同抹上了一层胭脂。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赵诚照例以此结束了今天的故事会。   “更新、更新!”众少年立刻聒噪起来。   “嗯,我将来长大了,要是领兵,就率十万精兵,去那西天看看真经到底是什么模样!”拔都感叹道。赵诚听了这话,心里大是惊讶。   “哼,那里又不挨着你们家的兀鲁思,还轮不到你操心!”贵由讥笑道。   拔都瞪了他一眼,忍着心中的气,没有跟他计较。贵由说的是事实,他的父亲窝阔台的封地离印度近一些。   “哈哈,两位殿下不必争执,那天竺之国的佛寺早就差不多灰飞烟灭了,所谓盛极而衰,就是这个样子。”赵诚笑了笑,口中却鼓动道,“不过我听说那里颇为富庶,比中原还要富庶,有贵重的胡椒,还盛产昂贵的金钢石,各位殿下将来不妨去围猎一番,将那天竺阿三灭了去!”   “不儿罕,你再多讲讲、多讲讲!”忽必烈却扯着赵诚的袍子哀求道。他仗着人小,每次都坐在前头,一直就挨着赵诚坐着,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崇拜地看着赵诚,让赵诚很有成就感。   “就是、就是!”窝阔台的儿子、贵由的弟弟的阔端也附和道。   “今天就到这,明天你们请早,我的喉咙都冒烟了!”赵诚摆着架子,没有答应。   “要不,我们再多给你钱,你再多讲一回?”拔都的弟弟别儿哥建议道。   “这个嘛……”赵诚心里暗喜,“若是各位殿下喜欢,也不是不可以的。”   听了赵诚这话,众少年们少女们或者还称不上少年少女的小孩子们,纷纷“慷慨无比”,虽然心里有些肉痛,却都乖乖地奉上各种私物。   贵由却不乐意了:“不儿罕,我们都出钱了,拔都凭什么一个子都不出?”   “贵由,不儿罕不管我要,你管得找吗?”拔都听了贵由这话,他早就心中有气,这两人总是不对付。   “就是嘛,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爷爷,他是王子,我们也是王子,他又不比我们更高贵一些。不儿罕,你凭什么对拔都另有相看。”察合台的儿子们也表示对拔都享受的差别待遇的不满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哼,人家也是客人的儿子,当然不一样了,羊与羊为伍,狼与狼作伴,当然不一样了。”贵由阴阳怪气地说道。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拔都的父亲术赤的名字在蒙语中就是“客人”的意思,贵由这话是讥笑拔都父子的来历不明,是个野种。同时,贵由这话将赵诚也囊括进来,赵诚也是来历不明,也是“客人”,意思说赵诚和拔都都是来历不明之人,是同类,所以赵诚对拔都才另眼相看,穿一条裤子。   拔都的兄弟们立刻像是火烧屁股一般,气急败坏,纷纷起身将贵由围住,贵由的兄弟们也不甘示弱,纷纷跳出来与拔都诸兄弟们对恃,剑拔弩张,跃跃欲试一下拳脚上级高低。他们那些异母同父兄弟们当然也不置身事外,而察合台系的孙子们却纷纷让出地方,跟着拖雷系孙子们站在一旁看热闹,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甚至心里还有一些得意。   那些女孩们吓坏了,立刻都逃跑了,纷纷去像自己的家长们报告,年幼的旭烈兀还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奶妈抱着跑了。而赵诚没有拦得住这两拔人,双方就已经动起手来,这是一个大混战,贵由脸上被打了几拳,拔都被人踢了几脚,不知道是谁打的自己,也不知自己打着了谁,双方都没讲究什么招式,连咬人的招都使上了。   “够了!”赵诚大喝一声,如晴天霹雳,让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停了下来。只见贵由的帽子掉在地上,被踩得像块尿布,拔都的袍子被撕成条条,若有风绝对可以当作数面军旗,那阔端、阔出、昔班和别儿哥诸人的身上也没好哪去。   赵诚最初给他们说书的时候,只是闲着无聊,顺便挣点银钱,时间长了,心中便有些厌倦了,今日这么一闹,他的心情更加烦闷。他手中握着自己的那根马鞭,沉声说道:“你们这些家伙,不知廉耻,不知长幼有序,不知兄弟团结,一句不合就不要命地动起手来,今天我要替你们的父亲教训你们一番。”   “你凭什么要教训我们?”贵由不服,“谁给你权力教训我们?”   “啪!”赵诚二话不说,照他的脸上就是一鞭,打得贵由哇哇直叫,阔端和阔出见哥哥挨打,气不过,但慑于赵诚以往的“淫威”和眼下的气势,竟然缩手缩脚不敢动手。   刘翼一直在赵诚身边,忠实地记录着赵诚的大作,见赵诚居然出手打人,心中暗叫不好,连忙劝阻赵诚。不胜酒力的赵诚此时已经毫不在意了。   “贵由,你比拔都大两岁,身为兄长却不知相让,是为不让!”赵诚“大义懔然”,又转脸对拔都道,“你身为贵由的堂弟,对堂兄不尊,是为不恭。”   “你……你想干什么?”拔都见赵诚的脸色不善,心里有些害怕。他只见赵诚手中的马鞭如天外流星一般,转瞬间就朝着自己的脸上飞来,他立刻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   “怎么你还想跟我动手?”赵诚见拔都不服气,“要不咱们比划比划?”   拔都多次见过赵诚的身手,却没有胆子找赵诚挑战,他怀疑赵诚是否是故意想激怒自己,好借机殴打自己。赵诚却转而朝着参与动手的诸兄弟们道:   “你们的爷爷命我陪伴你们,就是希望我能教导你们有所长进,今天你们如些作为,真让我失望。”赵诚这话有些夸大了,铁木真那是没找到地方安排他,故而让他陪着自己的第三代,可没让赵诚当“家庭教师”的,更没让他这么教训自己的孙子们的。   赵诚拉虎作伥,借着成吉思汗的威风,让这些少年们不敢反抗,他还真有些担心他们群起而攻之,那样自己双拳难敌十多双手。   赵诚命所有的人伸出右手来,蒙哥却不干了:“打架的是他们,你为何还要打我。”   蒙哥当然有理由大呼冤枉。赵诚喝道:“你见他们打架,却不加以劝阻,而是站在一旁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热闹,是为不亲,罪加一等。老实点,伸出手来!”   蒙哥哆哆嗦嗦伸出自己手来,赵诚毫不客气地抽了他一鞭,抽得他捂着手蹲在地上,强忍着没掉眼泪。   那忽必烈见自己哥哥被打了,吓得哭了起来,赵诚吓唬道:“闭嘴,你要是再哭,我就抽你!”   忽必烈听赵诚这么威胁,心中害怕无比,竟吓得忘了哭。察合台的儿子们见势不妙,想逃跑,可是赵诚却拦在帐门口,让他们无路可逃。   “你们想逃?这可不行,你们的堂兄弟们都挨打了,难道你们想丢下不管?”赵诚轻笑道,“我要是不揍一下你们,那就太不公平了,对吧?”   那些挨过打的人心里当然不平衡了,俱都认为赵诚说得有理,不用赵诚吩咐,纷纷站在赵诚一边,将也速蒙哥和拜答儿等人掀翻在地。   “将他们的裤子脱了!”赵诚命令道。众人一齐动手,将这几人裤子扒了下来,露出白白的屁股,那贵由动作最麻利,一时忘了赵诚才是罪魁祸首。   “啪、啪!”赵诚在这几人的左边屁股蛋上重重地方鞭了一下,这些少年哪受过如此对待,纷纷叫骂,嚷着要找自己的爷爷告状,赵诚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自己更爽快一些,又赏给每人右边屁股蛋上一鞭。   正在这时,这些人的三叔四伯五姑六姨七婆八婶全都赶了过来,见赵诚这么对待自己的小祖宗,心疼不已,也气愤不已,纷纷指责赵诚胆大包天,竟敢如此对待高贵的王子。   赵诚毫不畏惧地说道:“你们若是不满,可以去告状,你们若是想动手,那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我若是冒犯了成吉思汗,自有大汗惩罚于我!”   “哼,你这汉狗,我要杀了你!”众人一哄而上,纷纷找赵诚拼命。   赵诚吓坏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拔腿就往外跑。他一直勤练中长跑,这回真用上了,那些人哪里追得上,只得一起去找成吉思汗告状。   赵诚见人都走光了,才敢回来,这时他才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喝高了。刘翼这才有机会说道:“公子,你今天实在沉不住气了,平日里你跟王子们若是相互斗马摔跤,那也不什么。可是今天他们相互打架,那本不干你的事情。可是你这般动作,就犯了众怒了,这些王子们可都是成吉思汗的脔肉啊!”   “无妨,在别人看来,我是有些过分。不过,你不是成吉思汗,你不知道一个君王最担心的是什么。”赵诚却毫不担心。   “担心什么?”刘翼不解地问道。   “你马上就知道了!”赵诚卖了个关子,心中却惴惴不安,完全没有他表面上看上去那样镇定。 第二十二章 兄弟(二)   成吉思汗铁木真正在和他最忠诚的下属们研讨军务,目标直指西方大国——花剌子模,他的将军和大臣们无不跃跃欲试,那远在万里之外的花剌子模国在他们的眼里如同养肥的牛羊一般。   那些武将们纷纷请命勇当先锋,文臣们献计献策,这固然可以说明他们忠于铁木真,也很勇敢,但是发动对外战争却实实在在地关系到他们的利益。   蒙古各千户属下,战时为兵,而非战时则是牧羊者,他们平时并无什么军饷和赏赐,一旦得到征令,必须自备战马,跟随上官作战。只有用兵时,战胜了对方民族或者国家,则获得奖赏,或羊马或金银或布匹、丝绸,当每攻克一座中原或者西夏的城池,则纵兵掳掠金银、玉帛和人口,无人制止。每次所得来的财物,“以分数均之,自上而下,虽多寡每留一分为成吉思汗皇帝献,余物则裱敷有差,宰相等在于朔漠不临戎者有其数焉①”。   掠夺,是成吉思汗和他的忠诚的部下门的本性,也只有掠夺才能激发蒙古人的积极性,为此他们可以餐风宿露,忍受艰苦的长途行军,突然出现在敌军的最薄弱的方位,举起无情的弓箭与刀枪,杀向素不相识之人。   “掌印官塔塔统阿,向勇猛的蒙古儿郎,还有所有向我效忠的首领们发布命令,明年春天的时候在此地召开忽邻勒台②大会,所有接到命令的那颜必须率本部兵马在此汇合,共同进军花剌子模,让那胆大包天摩诃末付出血的代价。所有参与进攻的人,必将获取无上的荣耀与数不清的金银。”铁木真道。   “遵命,大汗!”掌印官塔塔统阿谦卑地回答道。   手下众人纷纷要求做那先锋之官,铁木真却道:“先锋之官,自然是我最忠诚最可信赖的老朋友者别和速不台了,其他人想都别想!”   者别和速不台两人行礼道:“能为伟大的成吉思汗做开路先锋,是我等的荣耀。”   正当他们兴高采烈之时,帐外传来一片喧哗声,有小孩在啼哭,有成年人在痛骂。铁木真眉头一皱,他从不允许有人随意地靠近他的金帐,他的亲属也不行,更何况他正在跟部下商讨重要军务。   “阿儿孩,是什么人在外面喧哗,拉下去先打二十鞭!”铁木真怒目而视,吩咐道。   “禀大汗,外面都是您的孙儿们,他们要进来请求您的保护。”帐外传来阿儿孩千户长的声音。   “保护?让他们进来,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我的孙儿们如此伤心!”铁木真奇道。   他刚说完,帐外“呼”地跑进一大串,全是他嫡亲的孙子们,后面还跟着他们的七姑八婆们。   只见贵由本就鼻青脸肿的面部鞭印还清晰可见,拔都的衣服撒成了碎片,刚才的混战令阔端还光着脚冻得通红,别儿哥年纪太小也太弱,被揍得不轻,拜答儿等人哭丧着脸,更是无比地委屈。   “拔都,是怎么回事?”术赤喝道。   “是他,就是他惹得事情。”拔都手指着贵由道,他将责任推到贵由的身上。   贵由当然不干了,他认为罪魁祸首应该是赵诚才对。   “大汗,都是那个汉狗不儿罕的罪过,他竟然将你所有的孙子们都毒打了一番。”有女人叫喊着。   “我看看,都伤到了什么地方?”铁木真道,他现在还没当回事,以为是他孙子们胡闹而已。   不过,这马上让他大惊失色,怒不可遏,只见他的孙子们不是鼻青脸肿,就是手中有条条红红的鞭印,那也速蒙哥和拜答儿兄弟俩这次主动地脱下自己的裤子,让自己的左右屁股蛋子展览一番。不过,这鼻青脸肿,衣服破烂可不是赵诚的杰作。   唯有那忽必烈啥事也没有,他是被众堂兄们裹胁而来的,正没心没肺地看着笑话。   众位孙子七嘴八舌地纷纷指摘着赵诚的种种罪过,比如施私刑,比如贪财,比如蔑视大汗的权威等等,连小小年纪爱喝葡萄酒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过,反正罪过一大筐,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教训一下赵诚的机会。   他们的那些亲属和下人们,也纷纷搭腔帮衬,金帐之内一时闹哄哄的,铁木真被众人说得心烦意乱,竟无法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都住口,都一个一个慢慢说,爷爷自当为你们讨回公道。”铁木真喝道,这才让众人消停下来。   忽必烈也许是因为年纪小,平时最讨铁木真喜欢。   “忽必烈,你先说,不儿罕到底为何欺负你了?”铁木真努力做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他在想该怎么惩罚赵诚。   “不儿罕本来挺好的,他没打我,只是吓唬我!”忽必烈道,“他不让我哭。”   “那你又为什么哭呢?”   “因为我哥哥蒙哥被不儿罕打手掌心!”忽必烈道。   拖雷听到这,脸上十分不悦,恨恨地说:“不儿罕也太放肆了,他以为他是谁啊?忽必烈,不儿罕为什么打你哥哥?”   “父王,因为贵由和拔都打架,我哥哥在一旁看着。不儿罕说他应该上去劝阻,不应该在旁边看笑话,那是不亲近的表现,所以被不儿罕打手掌心。”忽必烈仍用他那稚嫩的声音一五一十地说道。   铁木真和他的儿子们的脸色微变。   “蒙哥,忽必烈所说是不是真的?”铁木真又转脸问蒙哥道。   “是的,爷爷。”蒙哥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了。   “乖孙儿!”铁木真将忽必烈抱在自己腿上,继续问道,“那不儿罕又为什么打也速蒙哥和拜答儿的屁股呢?”   忽必烈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好、好,好一个‘不让、不恭、不亲’,果然都是我的好孙儿。”铁木真的脸色铁青。   “爷爷,请您一定要替我们教训一下那只汉狗!”贵由道。   “住口!”他的父亲窝阔台却给了他一巴掌,揍得他是莫明其妙,心中大惑不解。   耶律楚材和众将军大臣们都还未得到铁木真散会的命令,俱都立在一旁看着,起初只当一个小孩子瞎胡闹之事,本以为完了,马上可以接着议事,可没想到那赵诚整出了这么一场闹剧,竟让人产生某些联想。   铁木真英雄盖世,可是早已年过半百,这大汗之位早晚要传给儿子们,可是他最希望看到的是子孙们永远能抱成一团,齐心协力,一致对外,而不是自相残杀,相互内斗。铁木真少年时,曾亲手杀死自己的一个同父异母兄弟,这事情还相当地敏感,普通蒙古人至今还隐晦不谈此事,这事在铁木真内心之中也很有影响,他杀自己的异母弟弟也许有千万个理由,可是要是自己的嫡系子孙也是如此,他是万万不可原谅的。   儿子们也不和,主要是术赤和察合台两人经常吵架,谁也不让谁。现在,这孙子们也上了这么一出戏,让铁木真相当地生气。身为一个帝王,都希望自己的大位能永传后世,不希望看到骨肉相残之事发生,然而自古以来,帝王之家,这类的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比平民之家大得太多了。那王罕不是几乎杀光了自己的叔叔和兄弟们吗?那乃蛮太阳汗不是曾跟自己的弟弟将自己那位伟大父亲辛苦创下的基业一分为二,然后被铁木真各个击破吗?   这永远是帝王们最焦虑的事情之一。   “大汗不必妄动无名之火,不儿罕虽动手责打王子殿下,十分无礼,有借机泄私愤之嫌,但也是为大汗孙辈和睦计,这用意是好的。汉人有句谚语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不儿罕熟读汉书,知礼仪,知上下伦理,也是用心良苦啊!楚材却又听说蒙古有句谚语,听话的马儿注定跑不远,不听话的羔羊回不了圈。小殿下们虽然相互不服,但正是一只只生于草原的幼狼啊,而不是温顺的羊羔,只要严加管教,将来定会成为大汗可以依靠之人的!”耶律楚材想了想,觉得还得表表自己忠于王事的勤奋之心,“但,事情的起因在于不儿罕索要无度,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地贪财,不知回报大汗。大汗应下旨训斥,责罚于他,以平王子们心中不平之气。”   耶律楚材各打五十大板,这话说的有些言过其实了,至少赵诚虽知道所谓上下有序,但是他本人从来就没把王子们当成王子一样去尊敬,赵诚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但铁木真听着舒服。   “来人呐!将我的马鞭送给不儿罕,让他以后多多管教我这些不孝的孙子们。”铁木真命令道,“不过,他竟敢动手打人,我也不能太让我孙儿们太吃亏,那就罚他说书,一天讲六回,连续十天。”   贵由等人面如死灰,心想赵诚得了爷爷的马鞭,以后岂不更无法无天了。   唯有忽必烈开心得要死。   ※※※   注①:这段引自《蒙鞑备录》。   注②:【忽邻勒台】又作忽里勒台,库里勒台等,是从原始社会保留下来的由部落联盟共推首领的一种制度。 第二十三章 兄弟(三)   就在王敬诚等人提心吊胆,等待着成吉思汗的雷霆怒火的时候,术赤来了。   “参见大殿下!”赵诚行礼道。   这是他第一次和术赤第一次单独见面,这术赤好似是个与世绝缘之人,除了每天伴随他的父亲铁木真左右,竟然很少能有令他感兴趣的事情。这让有事向他打听的赵诚一直以来没有机会接近。   “好你个不儿罕,你小子胆大包天,竟然殴打我的侄儿们,全蒙古也找不出像你这么一个人!”术赤一见面就是斥责道。他径直走进帐内,找了个地方坐下。   赵诚见他神情不似来“抓”自己的,心里落下了一个大石头,要说他一点也不担心,那是假的。他今天在说书时,大概是葡萄酒喝得有些多了,他年纪轻轻也刚开始“学”喝酒,当然并不太胜酒力,竟头脑发热教训起那些身份高贵的王子们。这也许正说明他内心当中隐藏有险恶的报复之心,微醉之下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半真半假地发起了酒疯。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更何况那些都是地位尊贵的王子们。   “大殿下恕罪啊,我今天多喝了几杯,头脑不太清醒,做出这等目无尊贵之事,请大殿下责罚!”赵诚装作十分害怕地说道。   “不儿罕,你莫要担心。父汗让我将这条马鞭送给你,望你好生用着,不要让我父汗失望。”术赤笑着道,他对赵诚惶恐的表情很满意,将随从手中那条有着金制手柄的马鞭递给了赵诚。   “这马鞭怕是很值钱吧?”赵诚面露喜色,手中抚着金柄之上古朴的花纹,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术赤听了这话,盯着他看了大半天,指着赵诚笑骂道:“你这个少年,怎会如此贪财?真是个异数。这是我父汗用了十多年的马鞭,伴随我父汗争战多年,视如宝贝。今天送给你,就是感谢于你,可你也别太放肆了,别比我的那些侄儿们更无法无天!”   “大汗隆恩,赵诚承担不起,我哪敢再冒犯各位王子呢?”赵诚伏身说道,“能得到大汗亲赐的马鞭,小子我也是感激万分的,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   “你也不要高兴太早了,父汗说,你虽然有理,但胆大包天,大汗罚你给我那些侄儿们说书,每天六回,一共连续十天。”   “每天六回?”赵诚大惊失色,“还连续十天?”   “你有异议?”术赤反问道。   “不敢!”赵诚承认道。   “你既然来此大斡耳朵,就当知自己的身份,不要太放肆了,天底下还没有将孛儿只斤氏不放在自己的眼里的人,即便是有,那也都成了死人。你要知道,大汗是容不得别人冒犯的,任何人都不行!”术赤沉声说道。   “多谢大殿下教训,赵诚当谨尊上命!”术赤的警告,让赵诚心中一紧,“我赵诚年幼无知,一定会收敛自己。”   “哦,对了,你自称有汉人的姓氏。”术赤面有不悦,“这个,我不喜欢!很不喜欢!”   “殿下冤枉呐,不儿罕之名,乃是别人胡乱叫的,我哪敢用圣山的名字来自称呢?”赵诚道,“再说当年之事,我一无所知,谁知道我是从哪来的?”   “哼!”术赤冷哼了一声,“你是我当年亲自从不儿罕山上抱下来的,此事千真万确,哪能容宵小说三道四!”   术赤这么说,像是为赵诚辩护,却又像是为他自己辩护。赵诚心中惴惴不安,术赤这么说,他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却找不到反对的理由,术赤越是那么肯定,赵诚心中越是不信。   “听说,当年在不儿罕山山顶,殿下真地看到了苍狼吗?”赵诚小心地问道。   “当然!”术赤见赵诚面有置疑之色,斩钉截铁地说道,“是便是,你难道还需我找当年的侍卫来做人证?”   “不敢、不敢!”赵诚连连说道,“殿下当年的活命之恩,不儿罕无以回报,若是殿下有所差遣,小子我将万死不辞。”   术赤见赵诚口中服软,面色稍缓,又见他这么恭顺,方才收了话中的不悦,道:“你一个少年人,能有什么用处?即使有用,那也是将来的事情。我那儿子拔都,虽然顽劣,但也十分勇敢,不愧为我孛儿只斤氏的子孙,他将来要继承我的兀鲁思,他跟你又交好,这我很高兴,将来你可以辅佐他,帮他将自己的兀鲁思治理得强盛无比。”   “殿下是成吉思汗的长子,将来是要做蒙古人大汗的,拔都也会继承您的大位的,将来会有无数猛将和贤臣辅佐与他,不儿罕虽然读过几年书,恐怕将来不会对拔都殿下太有用处,他需要的是勇士和将军。”赵诚试探地说道。   “大汗?哈哈……”术赤口中冷笑,竟让赵诚不寒而栗。   “不做大汗,也可以征战天下,若是拔都争气,也不见得得不到更多的牧场、牛羊、金银和奴隶,还有无上的荣耀!”术赤止住冷笑,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天大地大,我蒙古好儿郎,哪里去不得?”   术赤口中豪气干云,竟似不将大汗之位放在眼里,或者说是不作奢望。赵诚陪着笑道:“殿下说的是!”   “跟你这少年说这个没用,总之你要好自为之。当年你出现在我家,本就是神迹之象,我将你从不儿罕山顶抱了回来,也是禀承长生天的旨意。那时秃马惕部的勇士忽图勒竟敢一个人,化装成恭贺我父汗荣登大汗之位的朝觐之人,混入人群之中,借敬酒的机会企图行刺于我父汗,但是有人认出了他,所以没有让他得成逞。我父汗平时最敬重那些忠于主人的勇士,念他忠于旧主,勇气令人钦佩,所以饶了他一条性命。那时候,我二弟察合台便对我父汗说,将你送给忽图勒,命他抚养你长大成人,我当然不同意,但父汗有命,我不得不服从。”术赤接着说道,他提到察合台时,嘴角微微地撇了一下,像是不屑。   这其中的故事,赵诚也是不久前才知道,那是他离开阿勒坛山之时,忽图勒在自己临行前才告诉自己的一段秘闻,本来赵诚以为是术赤或者铁木真将自己送给忽图勒的。察合台这样做,应该是想借助于忽图勒这个对铁木真不服之人杀死自己,这样也不违反所谓长生天的旨意,因为忽图勒不是他家族之人,死于他人之人,似乎就可以推卸责任了。看来这二殿下察合台对自己早就不太对付,赵诚心中明了,却又产生了另一个疑问:为何不干脆派人光明正大地杀了自己?长生天难道真的有那么神圣不可违抗吗?   忽图勒却没这么做,他反而对自己关爱有加,悉心照料,不曾比他的亲孙子曲律和莫日根少了吃穿。也许这是因为忽图勒心中从没将他自己当成真正的蒙古人,而是前二十姓秃马惕部中的一员,所以才对赵诚这个也是非蒙古人的婴孩这么好吧?赵诚这么想。他重生来到这个动乱的世界,虽然心中对命运的捉弄有无限的恨意,但是他还是应该感谢两个人,一个就是眼前术赤,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说的那么有善心,另一个就是忽图勒老人,尽管忽图勒老人也当着他的面承认过,他也是有所图谋的,他对长生天也是信服的。   相对于忽图勒老人,赵诚虽然也感谢术赤,但是他跟术赤总是隔着一层,他甚至怀疑术赤是不是更别有用心。   术赤说了两句闲话,便起身离开,走到帐门口,却回头说道:“你以后不准再收我侄儿们的钱物了,哪里有这等事情?你好自为之吧。”   “可是我听说中原之地,说书是要收钱的,这也是养家糊口的手段。”赵诚辩解道。   “中原是中原,只要是我们蒙古人的天下,那就得按我们蒙古人的方式办,反对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术赤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诚心中放下了一块巨石,正在感叹自己失去了一条稳赚不赔的财路,王敬诚等人进来了。   “公子虽然惩处诸位小王子,也是有理在先,然而却将身家性命寄于成吉思汗的身上,实在是过于冒险啊。若成吉思汗是昏庸之人或是护短之人,定会不问是非,杀了公子而后快,以平心中怒火。公子要慎言慎行,此事可一不可二也!”王敬诚道,“由此事看来,成吉思汗能一统蒙古,帐下猛将如云,连耶律楚材这样的文人也争相投靠,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明辩事非,处事公道,是为人君者的第一要务,没有异于常人的胸怀,就没有贤臣猛士争相投奔。”   “是啊,从之兄说的有理!”赵诚心有不甘地说道,“只是这一天讲六回书,真要了我的小命了!”   “嘿嘿,我终于不用讨蒙古小王子们听书钱了!”唯有何进像是脱离苦海一边,面有喜色。   众人轻笑。 第二十四章 兄弟(四)   这一天六回书,可把赵诚给害苦了。   起初两天,那些挨他揍的嫡系王子们都有意避开他,害怕遭他报复,忍着好奇心没有过来听他说书。可是包括忽必烈和其他小孩可不管这些,因为他们发现一向贪财的赵诚居然不收钱了,纷纷奔走相告,这下所有的人又都一个不拉地全跑了过来。   赵诚每次都故意扬了扬自己手中那根成吉思汗所赐的马鞭,狐假虎威,让众王子众公主们都毕恭毕敬,乖乖地没人敢触了他的霉头。赵诚很得意,不过他吸取了这次的教训,变的和蔼可亲起来,让他们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以为赵诚转了性子。   拖雷的正妻唆鲁禾帖尼亲自送来一堆的礼物,口中对他连连鼓励与赞许,好像根本不把他殴打蒙哥的事情放在心上,相反地却夸赞赵诚教训得好。赵诚心中暗叹,这个女人很不简单,因为他发现几乎所有的蒙古人都对这个女人很有好感。蒙古人都称赞她处事公道,待人和蔼可亲,谨守大汗的札撒,是个王室后宫的典范。赵诚却有不同的看法。   而窝阔台却做得更彻底,他带着自己的几位儿子亲自登门道歉,将姿态做得十分高大,一个知错必改敦厚宽大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形象。赵诚内心表示怀疑。   察合台派了自己的仆人过来,不过他却只是让仆人转达了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并且婉转地警告赵诚不要太过分。   铁木真的正妻孛儿帖可贺敦闻听此事,据说本来是想教训一下赵诚的,后来大概是听了铁木真的决断,也认为赵诚做得对,赏赐了一批财物,满足了赵诚的“财迷”心思。   几乎所有的人都表示出对赵诚有了一些尊敬,最起码这殴打孛儿只斤氏第三代的行为就石破天惊,这个勇气就不得不让人佩服。但是有一个人却是极为不满。   这个人就是掌印官塔塔统阿,他可以称得上是成吉思汗家族的家庭教师,他曾是统治阿勒坛山南北的乃蛮部的太阳汗的掌印官,乃蛮被灭后,他成了成吉思汗铁木真的俘虏,蒙古这才真正有了文字。他是畏兀儿人,他使用畏兀儿的文字来书写蒙古语,首创了蒙古文字,并教授铁木真兄弟与儿子们习字,铁木真的弟弟、大断事官(札鲁忽赤)失吉忽都忽才可以书写成文法“大札撒”。当然铁木真除外,他自始至终是个文盲,却是自学成材,懂得用人之道,也懂得外交智慧,至于打仗,那不过是来自于蒙古人秋猎时的经验所得,却跟所谓的兵法圣典暗合。   能成为成吉思汗家族的家庭教师,这对塔塔统阿来说,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将来不管谁继承汗位,都有他一份功劳,所谓“帝师”也。可是赵诚横插这一杠,抢了属于他的风头,他当然很不高兴。那些王子公主们都是小孩,小孩天性爱动爱热闹,就跟南飞的大雁一样,一到冬天就飞往南方温暖的地方越冬,他们哪里喜欢面对一个老家伙,成天学习那枯燥乏味的文字和札撒呢?   “尊贵的大汗,你的孙子们将来都是要继承您的衣钵的,要继续统治大蒙古国的,为了更好地治理国家,让国家更加强盛,他们现在不仅要学习骑马射箭,还要学习文字、大札撒(成文法)和治理国家的知识。”塔塔统阿某天找到了一个机会,对着铁木真说道。   “塔塔统阿,这没错啊,我的孙子们他们一直都在学习啊,我的孙子们哪个不会骑马射箭,人人都是小把阿秃儿,将来长大成人,都会挣取属于他们自己的荣耀!”铁木真提到自己的孙子们,脸上无比的欣慰和自豪之情。   “可是,尊贵的大汗,您的孙子们还有诸位那颜们的子孙,整天聚在不儿罕的身旁,将学业抛在脑后,这对我蒙古国的将来不利啊。”塔塔统阿道,“不儿罕居心险恶啊!”   “哦,这是为何?你有些夸大了吧?”铁木真问道,“不儿罕只是一个比常人胆大一点聪明一点的少年人而已,不足为惧!”   “大汗,不儿罕虽然很聪明,也很会编故事,可是您忠诚的奴仆塔塔统阿认为,他或许是无心的,可是他这是在浪费王子们的时日啊,让王子们整天沉浸在妖魔鬼怪的故事之中,不思正务,听了那佛教的故事,就能治理国家?就能领兵打仗?臣不敢苟同!与其浪费殿下们的时日,以至将来需要他们治理国家的时候不知从何下手,还不如现在就抓紧他们的学业。请大汗降旨,让不儿罕立即停止说书!”塔塔统阿进言道,这听上去很有苦口婆心的味道。   “你所言,也很有道理。”铁木真想了想,“那就让不儿罕换个有用的法子。”   “这……”塔塔统阿虽然没有达到让赵诚“退休”的目的,但是也没坚持。他不认为小小的赵诚有能力教授王子们如何治理国家,若是赵诚无法胜任,那这个王室家庭老师的名头,就非他莫属了。   “刘仲禄,你去不儿罕处宣旨!”铁木真对侍奉在旁的刘仲禄道,“就说让他讲些有用的。”   “大汗,若是不儿罕问起臣,什么是有用的?臣将如何回答,请大汗示下!”刘仲禄明明听到塔塔统阿一番说辞,口中却装傻,他这是换个角度表示对塔塔统阿这个畏兀儿人的不满,尽管他也并不太喜欢赵诚。   “所谓有用,无非是要掌握文字,能熟读大汗的军令,精通大汗钦定的大札撒,秉承大汗的意旨;要懂得领兵、打仗,掌握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之法;还要掌握用人之法,要让属下忠于职守,事事争先。正如我汗神威,文臣武将,俱都争相以效忠我汗为荣。”塔塔统阿道,很巧妙地拍了铁木真的马屁一把。   “塔塔统阿说的对,作为我铁木真的子孙,将来都是要统治天下的,带领所有蒙古的儿郎争战天下,让所有的蒙古人都能穿上绫罗绸缎,有数不清的牛羊,有数不清的奴仆和金银。我的子孙不仅要学会带兵打仗,还要成为一个必格勒(贤者)!”铁木真道,“那太阳汗不就是一个女人般的懦夫吗?听说他平生不曾到过比‘孕妇更衣处,马驹吃草处’更远的地方,天天在宫帐之中饮酒作乐,我蒙古大军杀到,吓的转身便逃。我的子孙一定要成为勇士,带领自己的那可儿们冲锋在前,杀光所有的敌人,抢夺所有的金银财宝,建立属于自己的功勋。”   “遵旨!”刘禄仲弯腰行礼,心里暗骂了一下塔塔统阿不地道,这等老师哪里找去?他便去找赵诚了。   铁木真这一要求不要紧,那些王子们都不满意,这齐天大圣的故事还没讲完,七上八下的,让他们都成了抓耳挠腮的小猴子,纷纷破口大骂塔塔统阿。他们都去找铁木真申诉,这却让铁木真更加以为塔塔统阿的建议正确无比。   不过,赵诚可就有些犯难了,这个所谓有用的学问,实在是太宽泛了,从内心里讲,他根本就不愿意将自己的所谓知识传授给蒙古帝国未来的继承者们,那绝对有为虎作伥之嫌,并且他不认为这些王子公主们会感兴趣,属于对牛弹琴。   教他们骑马射箭?这个赵诚绝对胜任不了,那些王子们都有一大堆人争着抢着教授他们,赵诚也不想抢别人饭碗,也没那个能力,自己还在私下勤学苦练呢。   教他们写畏兀儿文字?可是才上了第一课,众人都纷纷叫苦,说这个早就有人教过,不劳赵诚重复,甚至有人还毫不客气指出赵诚在文法上的错误,让赵诚很丢面子,这种语言他也是刚过启蒙阶段。   教他们算术?这是个新鲜的学问,赵诚自以为也很有用,可是他们的七姑八婆们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这些个是那些畏兀儿书记官们应该学的,作为王子,是人上人,哪里用得着学这个没什么用处的学问?赵诚只得投降,也不申辩,他们若都是不识数,那才符合了他的心意呢。   教他们游戏?这个所有王子们当然没有意见,却被赵诚自己给否决了,铁木真的命令早就说得很清楚了,是“有用”之学。   当孩子王,也不容易啊!赵诚在心里这么感叹,于是他只好承认自己能力有限,将所有人打发走,自己落得轻闲,反正当初这活也是他自找的。   他以身体不适为名,给自己放几天假,并思索着如何才能让成吉思汗相信自己真的是“黔驴技穷”。 第二十五章 红雪(一)   雪一片又一片地往下落,如春天河边柳树的飞絮,天地间白茫茫地一片,有柳絮飘飞时的轻逸,却无柳絮飘飞时的芬芳。   这是冬天里最大的一场雪,从今日清晨就洋洋洒洒地下着,遮盖普天之下一切万物,将丑陋掩盖,将罪孽包裹,并让大地更有几分苍凉之意。人们都躲在温暖的毡帐里烤着火,男人们喝着马奶子酒,女人闲话着家常家短,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冬天出门。若是在以往,人们恐怕要为如何熬过这个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忧愁着,因为他们的家畜每个冬天恐怕会死掉一批,死了几只羊,就如同自己死过一回一般,更有无家可归的人会冻毙在无人的荒野之中。   如今他们不再担心,因为人人都已经富裕起来,他们不仅有越来越多的牛羊,还有许多以前见都未见过的布帛和金银。另外,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因为跟着自己的可汗,而成了上等人,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奴隶。死了几只羊,又何妨?死了可以再养,没有了奴隶,可以再去抢。   “妈的,铁木真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去温暖点的地方过冬?”赵诚心里暗骂道。他也只是在心里这么骂骂,因为他正戴着有宽檐的皮帽,一个人在风雪中随意走动,似乎在赏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赵诚忽然想到某首词,他心中没有山河壮丽之感,却不禁觉得自己很好笑,那一代天骄千真万确的就在自己的身旁,而他却不是风流人物。   眼前只有数不清的毡帐,一律被封得严严实实的,隔绝着大自然的寒气,那白色的雪花覆盖在上面,将毡帐与白色的大地融为一体。四周宁静异常,看不到任何生物,若不是从毡帐内冒出的烟雾,和里面蒙古人交谈时的笑声,会让人以为这是个无人地带。靴子踩在没及小腿肚的积雪上,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也响在赵诚的心里,他觉得很无趣,正准备返身回去。   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不儿罕,这么冷的天,不妨进来坐一坐?”   赵诚转头望去,见一个长胡子之人正站在一顶毡帐前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正是那耶律楚材。   “耶律大人,真巧在这里碰到您,原来您住在这啊?”赵诚笑着道,“您这人真不地道!我赵诚虽然是穷点,可您高官厚禄,也不请我到您的帐内讨一杯酒?难为我仰慕您由来已久!”   “呵呵!”耶律楚材笑着道,“不儿罕这话不是在寒碜我吗?你连王子公主们的私房钱也敢搜刮,又何必在意我这点呢?”   “耶律大人,您这话我就不懂了,我什么时候搜刮了?那是报酬,是血汗钱。你看我这大雪天里,还一个人在这里四处走动,就是想找人来听我说书,赚点小钱,好养家糊口啊。”赵诚装腔作势道。   “那好啊,那就请来自阿勒坛的才子,进来给我讲一段书!”耶律楚材趁机道。   赵诚也不在意,一边抖落身上的积雪,一边就往帐内进,口中却道:“我赵诚,山野之人倒不假,哪里称得上什么才子啊!”   刚进了帐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赵诚一打量里面,见火堆旁正坐着一汉人模样的人,这人赵诚只见过一面,却是印象深刻,正是那郭宝玉。   “我当怎么回事呢,原来是郭大人在此,小子失敬、失敬!”赵诚一拱手,一屁股坐下,“还是帐内舒服啊!”   “此处乃大漠,冬月里自然比中原要寒冷得多,不儿罕难道也跟我们一样,很不习惯这里的天时?”郭宝玉疑惑道,“阿勒坛山我虽没去过,不过想来冬天也跟此处一样寒冷刺骨吧?”   “阿勒坛山那里冬天虽也很冷,不过,一般在秋天将没的时节,我们会迁徙到大山的南边去,一座山隔着两个别样的世界。”赵诚道。   “那你以为阿勒坛山与这大斡耳朵,哪里更好一些?”耶律楚材问道。   “这没什么好与不好之分的,阿勒坛山自然有阿勒坛山的好处,这大斡耳朵自然有大斡耳朵的气度,就好比你们中原的京城与乡下,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对于我这个不懂事之人来说,自然阿勒坛山最好,因为那里可遇不着什么大人物。”赵诚自嘲道。   “不儿罕似乎是有感而发,怎么?难到有人欺负于你?”耶律楚材明知故问,“我可听说你居然敢索钱不成,竟然敢殴打王子们。”   “大人不用说的那么难听吧?什么叫殴打?我只不过跟王子殿下们探讨了一下而已,再说我不是也付出了代价?”赵诚道。   耶律楚材和郭宝玉听了他这狡辩之辞,哈哈大笑。   赵诚是第一次主动进了耶律楚材的毡帐,他环顾帐内的物事,见一角摆赫然摆放着数口巨大的箱子,一字排开,特别醒目,漆着明亮的朱漆。   “想必耶律大人家产不少吧?”赵诚忽然问道。   耶律楚材听了这话,浑不当回事,仿佛他听过这样的疑惑一万遍。   “不儿罕,你莫非是因为这数口箱子的缘故,才下如此断语?”那郭宝玉笑着解释道,“这箱子里无非是诸子百家、史书、诗赋和字画而已!”   “真的?”赵诚道,他的脸色很玩味。   耶律楚材被他这表情激怒了,走到箱子旁,将箱子一一打开:“看一看又何妨?”   赵诚跟着他走到箱子旁,果然全是各种书籍、字画和耶律楚材个人的手稿,他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口中却说道:“耶律大人真是学富五车啊,我本只是听说而已,今日一见真是大开眼界,想必这些书箱,用五辆牛车也拉不动吧?不如将书箱放到我处保管,尤其是这些名人字画,若是大汗将来西征花剌子模,大人不会将这些书也带在身边吧?我赵诚最尊敬有学问之人,尤其是像大人这样的人,能为大人效劳,也是我的福分!”   耶律楚材这才知道,这位少年只不过是太过狡黠,根本不是怀疑自己是贪渎这辈,而是打上了自己这些宝贝的主意,还一副古道热肠的姿态。   “哪里、哪里,多谢不儿罕美意,明年春天,我若是追随大汗西征,我还有家人可以托付,没有家人可以托付,我还有中都故旧可以托付。不敢劳不儿罕大驾!”耶律楚材抚着他那长长的胡须,笑着道。   “就是嘛,晋卿,这些书是你平生所集,若是所托非人,将你这宝贝当成引火之物,那就是一场大祸事!”郭宝玉故意说道。晋卿是耶律楚材的字。   这两人一唱一和让赵诚吃了个哑巴亏。他踱着步子,打量着箱子中各种书籍,却装作不屑一顾地说道:   “我听刘明远云,天下诸书,皆可分为经、史、子、集。对吧?”   “汉有七略之说,在初唐时官府藏书,就有号称‘四部库书’,即经、史、子、集也,虽多有可取之处,然无论何法,皆是藏书之法。若论个人藏书,各人自有各人之喜好,不可强求,我只喜儒、佛、医、天文等。”耶律楚材道。   “可是我觉得这藏书分类之法,不过是文人们考虑之事,这‘经’是儒家的‘经’,虽然多是孔孟之道,然这乱世孔孟能有何用?这‘史’,记载的乃帝王家事,因朕即国家,然并非社会与国家之学,失之偏颇;这‘子’嘛,我觉得倒是有用的多,至少自汉董仲舒独尊儒术,儒家不免沦为一家之言,有道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之‘双百’,方可知海阔天空,有了不同的声音,虽聒噪了几分,却也总有可取之处。至于这‘集’,乃文人墨客之己作,也不过如此。”赵诚道。   赵诚这话太过于极端了,将天底下所有有文字的东西都打倒在地,他是故意的。耶律楚材和郭宝玉当然也不同意,却也只当赵诚说的疯话,不跟他计较。   “你们别这副表情,我并非说读书无用。可是两位大人想过没有,与斗大的字一个不识者相比,这天底下读书人多吗?”赵诚问道。   “少矣!”耶律楚材承认道。   “咱们说的是中原,那么在这大漠蒙古有吗?”赵诚又问道。   “没有!”郭宝玉道,“倒是有蒙古人习得畏兀儿文。”   “就是嘛!不识汉字,不读四书,何以至‘以儒治国’?”赵诚借题发挥道。耶律楚材面容一僵,道:   “虽然诸事艰难,然楚材当努力劝诫,规劝我汗当兴汉法,尊儒术,以德治万民!”   “耶律大人所言,赵诚实在是钦佩,然而蒙古人不识字,对儒术也是不屑一顾,就是在中原之地,民间百姓也只知土里刨食,哪管什么经史子集,平常里茶坊酒肆里,也只有听说书的、唱曲的,不识字,何谈书?皇帝读书才行!”   “就如你所说之《西游记》?”耶律楚材反问道,“那不过是娱悦孩童之言,与微言大义何干?”   “大人错了,我这《西游记》之中所记的那些妖魔鬼怪,大多皆是天上神仙所豢养之犬兽也,天上事如此,这人间事不也是如此吗?”赵诚道,“人间的贪官污吏流氓恶霸,不过是昏君之走狗罢了,若是明君,这贪官总是会少一些吧?若是坊间百姓在酒肆里听了我这书,可是通俗易懂,我想这世上不平事多如牛毛,尤其是当今乱世,他们总不会盼着天上掉下来个孔圣人,然后周游列国,劝导皇帝们做善事行仁政吧?即是有,又如何?若是人间多了个齐天大圣,那岂不痛快淋漓呜呼哀哉?”   “这倒也是!”耶律楚材和郭宝玉两人听了赵诚此番言论,心中俱都一震。   “刚才耶律大人说要赵诚进来说书,今天我倒是给两位说上一段书,包你们满意!”赵诚道,有意卖弄。   “若是说的好,我倒是有些闲钱与你!”郭宝玉开玩笑道,此人自称金国皇帝昏庸无道,自以为反金投蒙乃天义。赵诚此番言论,他倒是找着理由了。   “我先谢谢郭大人的慷慨了,老实说,我很穷!”赵诚丝毫不觉难堪,顺杆子往上爬。 第二十六章 红雪(二)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赵诚以一曲《临江仙》就将耶律楚材和郭宝玉两人给震住了,正当他们两人准备询问这是何人所作时,只听赵诚兴味盎然地说道: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推其致乱之由,殆始于桓、灵二帝。桓帝禁锢善类,崇信宦官。及桓帝崩,灵帝即位,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共相辅佐。时有宦官曹节等弄权,窦武、陈蕃谋诛之,机事不密,反为所害,中涓自此愈横……”   赵诚这是忽生了灵感,心想若是震住此二人,章回小说,有关于谋略、争战、治军与用人等等大道,莫过于那《三国演义》了,他一连讲了整个上午。   “未知胜负如何,且听下文分解……”赵诚又用这样的语句结束了这五回书。   “好书、好书!”郭宝玉拍着大腿,口中又惊叹道,“妙啊、妙啊!”   “不儿罕,莫非是以《三国志》为据,编这《三国演义》?”耶律楚材赞叹道,“不儿罕,真是天上才有的人物啊!接着讲啊?”   “哪里、哪里,演义而已!若是换成蒙古语,就失了味道!”赵诚面不改色,口中谦虚地说道。他将继续着他的抄袭大业,心想既然抄了吴承恩,何不抄了这罗贯中呢?若是能留传于世,那岂不……   赵诚心中想的很美,却听耶律楚材道:   “我听说大汗命你教授王子们有用之学,而你却束手无策,不儿罕何不给小王子殿下们说这《三国演义》呢?你虽只说这几回书,但我猜想后文定会囊括诸般谋略、纵横、文治武功与用人之道,这正是殿下们需要的啊,就是大汗若也是听你说书,从中当有所获益!”   赵诚脸色大变,心说这人不能太卖弄了,口中称道:“两位大人皆是饱学之士,出身中原,说与你们听,自是通俗易懂,若是说与蒙古王子们听,他们恐怕会究其根源,因为他们不知中原风物,更不知中原人情与是非,定会觉得过于艰涩难懂。”   “此言差矣,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正因为不知,才更需问之,如此方能知大义也。”耶律楚材又反问道,“你那《西游记》不也是用蒙古语说的繁花似锦吗?正是因为如此,那拔都殿下说将来要提兵十万攻打那天竺佛国,因而惹出事端来吗?”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聚豪杰,用贤良,成就一方霸业,若是蒙古小殿下们听了你这书,恐怕都会沾染上我汉家的豪杰风范,多了几份儒雅,也可少了一份好杀之气!”郭宝玉也道,“若是了解了汉家之事,大汗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定会早日实现。”   赵诚一时目瞪口呆,他真想让自己在外面冻死算了。   “可是这演义,讲的匡扶汉室,复兴汉家天下,难道这个也可以?”赵诚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我可不想被大汗认为我有所图谋!”   “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也!”耶律楚材的回答也很精炼,“你那《三国志》,还是我的藏书呢,可大汗也没说我是素有反意!”   “可是我赵诚才疏学浅,想写下去,却是无辞可写,想来是我江郎才尽吧?”赵诚推辞道。   正在这时,“啪”!帐外传来一声声马鞭子抽打发出的声响,又夹杂着蒙古人的叫骂声:   “你这汉狗,我叫你逃跑,害的老子大雪天四处抓捕你!”   赵诚心中一动,他自从来到这大斡耳朵,对这“汉狗”两字极为敏感,第一次听到是那贵由曾这么称呼自己,不过赵诚已经借故教训了他。   他掀开厚厚的帐帘,朝帐外望去,只见经过一个上午,那鹅毛大雪早就让地上积存了厚厚的雪,一个汉人奴隶模样的人被人用木枷在脖子处,一前一后各一个夹着双臂,形成一个大大的“十”字。这么寒冷的天,他赤祼着上半身,露出一身瘦骨嶙峋的模样,冻得全身青紫。后面跟着的几个蒙古人,用一根鞭子在后面不停地抽打着,似乎永不知疲倦,嘴中一边痛骂,发泄着心中的不满,一边肆意地大笑,如黑漆漆的树森中乌鸦的叫声。奴隶的后背早已皮开肉绽,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后背的伤口往下流,滴在地上白色的雪中,红的雪,留下长长的印记,令人触目惊心。而他的头发上、眉毛上沾满了片片雪花,只留下那张麻木的脸。   “大叔,发生了什么事?”赵诚拦住那些个蒙古人,谦卑地问道。   “原来是不儿罕少爷啊,这个汉人今天一大早趁老子不注意,竟然偷了马想逃跑,老子追了他一个上午,这么大的雪天,可让我们遭罪了!”领头者道。   “不知大叔如何处置他?像这样的人应该处死!”赵诚装作很不以为然地说道。   “处死?不,那样太便宜他了,我准备每天折磨他一顿,让他慢慢地死去,才可解我心头之恨,要不然我其他的奴隶恐怕都会效仿他。”领头者狂笑道,他似乎跟在说秋猎时抓到了一只小动物一般。   “那是、那是!”赵诚点头称是,却又说道,“奴隶就是财产,大叔想如何处置都是应该的。可是大叔若是杀了他,可就亏了。”   “没法子啊,这种不听话的牲畜,是养不熟的。不如杀了,只是可惜了,若是牛羊,还能得到一张好皮。”   “大叔,不如将他卖给我,我正好需要一个奴隶来照料我的马匹,我现有的那几个家伙都不擅此活。你知道,我还有不少王子殿下们的赏钱,你只管开个价!”赵诚道。   那蒙古人想了想,觉得这很合算,或者是赵诚口中提到的那些王子们的名头起了作用,口中挂着笑道:“不儿罕少爷若是看上了,那也好说。不过,若是以后这畜生冒犯了你,你可别怪我。”   “那不怪你。”赵诚从怀中取出一块碎银,扔了过去。那蒙古人接住了,心中欢喜,就让从人将那汉人奴隶的木枷卸了,扬长而去。   赵诚耳尖,听到他们小声地议论:“这木头人也能赚这么一块银子,真是太划算了,不过是值一头野驴的价钱罢了!”   “两位大人,告辞了!”赵诚朝着耶律楚材和郭宝玉两人拱了拱手,这两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转身离开了。   那个汉人奴隶也不反抗,或者是没有气力做出反应,如一具移动的僵尸一般,跟在赵诚的后面,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两串大小不一的脚印。   耶律楚材和郭宝玉两人立在帐前,呆呆地看着赵诚的背影,好一会儿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救一人,与救万民,孰轻孰重?”耶律楚材喃喃自语。   他是文人,精通儒学,又钻研过佛理,他当然也有同情心,并且不比赵诚少,至少他自认为心忧天下。他也曾救过汉人,赵诚的那三位随从就是例证。然而他始终认为,救万民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效忠于铁木真,助铁木真一统天下,结束天下分裂列国相攻的局面,认为只有让蒙古的大汗采纳以儒治国的方针,才是救天下千万子民的唯一途径,实现华夷一统。所以他可以忍耐,可以视若无睹,然而他却还不敢肯定,他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他只是个刚投靠铁木真的中原文人,地位并不如何的显赫,也曾不止一次宣扬自己的观点,然而收效甚微,因为蒙古人相信杀光了所有的反抗者,天下才有和平,因为蒙古人希望所有农田都应该变为牧场,所有的农夫都应该成为蒙古人的牧羊者,蒙古人应该统治所有其他种族。   他只不过是个学识渊博的文人,不缺少能力与知识,不缺少正义的胸怀,但是他的眼界还没有赵诚宽广,他的目光无法越过八百年的历史重围,看不清世间万物本来的面目。所以他只能在这个乾坤颠倒的世界中,艰难前行,迎难而上,却自以为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因此,耶律楚材的内心还是一个矛盾的状态,并且这种矛盾在未来还会一次又一次让他坐立不安。   在赵诚的帐内,他正吩咐着他的三个跟班给这位不知名的汉人治疗。   “先给他喝点肉汤,然后包扎一下伤口,再给他推拿一下胳膊,助他恢复知觉。”赵诚吩咐道。王敬诚三人没有回话,他们不用赵诚吩咐,早已忙开了。   这名汉人仍然保持着一丝清醒的意识,只是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他知道自己今天遇到了贵人,一股热泪顺着他仍僵硬无比的面部淌下。生命力的顽强,在这个人的身上体现地很突出,赵诚却担心这个人会将自己的胳膊废掉,丝毫不敢大意。   “救得一人,却终究比不上救万民!”何进忽然说道。   “若是能救一人,便救一人,若能救百人,便救百人,若能救百万,那便救百万!”王敬诚沉声说道,“有多大气力,就使多大气力!” 第二十七章 红雪(三)   这冬天里的第一场大雪,冻死了不少人。   这当中没有一个是蒙古人,全是大斡耳朵里的工匠和杂役,他们都是蒙古人从中原和西夏掳来的汉人、女真人、党项人、西域各族人等。他们穿着最单薄的衣物,做着最卑贱的工作,忍受着蒙古主人的马鞭伺候,他们得不到休息,仅仅只有在深夜时分,才可以抱着羊羔取暖。他们的待遇尚不及他们精心照管的牛羊。   从中原或者西夏掳来的工匠无疑是蒙古人最感兴趣的一部分人口,因为他们可以打造兵器、箭矢和各种他们需要的小物件,至少他们还可以打制蒙古人用来召开盛大宴会的大锅。当蒙古人庆祝他们的伟大胜利之时,更多的人为他们“服务”,为他们准备宴会的器皿,为他们准备宴会的食物,而更多人因为他们的胜利而倒下,连为他们“服务”的资格都没有。   但这并不表示这些永远低垂着头颅,低眉顺眼的家伙就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他们并不比他们的所谓主人或上官低贱,他们并不是天生就表示顺从,如果没有寒冷似铁的箭矢对准着他们,他们也会更频繁地反抗。那些最先反抗的人无疑都永远地不能反抗了,因为他们都死了,但是仍有人前赴后继地起来反抗,至少还有人想寻机逃跑。   赵诚“买下”的奴隶名叫朱贵,是来自西夏的汉人,是个铁匠。朱贵大概是因为手艺还不错,平时表现的也很“积极”,蒙古人对他的看管有些放松了,但是在他的内心之中,回到他的家乡,是他最渴望的东西。自由这个东西十分的可贵,尤其是当你已经失去的时候,那人为的牢笼和虎视眈眈的皮鞭,只能让失去它的囚徒更加渴望。   于是,在前天这个大雪纷飞的早晨,他偷了一匹马,准备逃离这个他永远也不想回来的地方。但是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他迷路了,死气沉沉飘着鹅毛大雪的苍穹,让他分辨不出哪里是南方,哪里是北方。于是他又被追踪而来的蒙古人抓住了,他心如死灰,已经不对生存的意义抱着任何希望,那鞭鞭入肉的皮鞭,将他的内心之中最后的仰仗给无情地摧毁了,他真正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了。   就在朱贵还未恢复过来的时候,赵诚被成吉思汗召去了。   “参见我汗万岁!”赵诚战战兢兢地行礼道。这是他第二次与铁木真会面,铁木真正在和他的心腹们在饮酒作乐,从他们的脸色来看,他们都喝了不少酒。   “不儿罕,我吩咐你传授我的孙子们有用之学,你教的怎么样了?”铁木真开门见山地问道。   “大汗恕罪,我与王子们年纪一般大,虽有些小聪明,也读过几本汉书,但是这‘有用’之学,我恐怕教不了,大汗帐下人才济济,不如另请饱学之士教授即可。”赵诚回答道。   “哦?这话听来也有理。”铁木真盯着赵诚道,“可是,吾图撒合里和郭宝玉禀报说,你最近又说了一段新书?叫什么三国演义?”   赵诚心里一咯噔,心里一边将那耶律楚材骂了一万遍,一边又怨自己实在是多事。   “回大汗,那不过是我一段游戏之作,不算数的。况且那说的是汉人的事情,其中有大逆不道之言,若是说给众王子们听,恐怕大汗要怪罪于我,我不敢。”赵诚道,“那是我据汉人写的史书编的,其中讲的却是汉人一统天下,以汉为正统。而如今沙漠以南也是三分天下,而我蒙古一统天下指日可待,此书一出,恐怕会招来非议!”   “这倒也无妨,既然吾图撒合里和郭宝玉两人均一致赞不绝口,那一定是有用处的!”铁木真想了想道。   “可是我只写了这么五回书,这下文却总是接不上,就像是射光了箭袋里的箭矢,再射却没有箭了。”赵诚道。   “这是什么话!”铁木真不高兴了,“我吩咐你做事,你怎可如此推辞,莫非你心里有所怨言?”   赵诚吓得面如死灰,口中却无奈地说道:“不敢,若是大汗不计小人之过,那么我就试着写下去。”   铁木真大概是对他顺从的表情很是满意,面色稍霁:“这汉人之学,虽然多迂腐,满口虚情假意,然而有才学的人也是很多的。你不用害怕,我早就知道你生来就很聪明,只是听说却没亲见过,我那孙儿拔都跟贵由赛马我却是知道的,拔都获胜也是你出的主意,吾图撒合里说那三马出赛的方法,汉人当中只要读过书的人都知道,是一个姓孙的贤人一千多年前就想出的办法。这道理很简单,却没有多少人去想,打仗光靠蛮力是不行的,还要多想点计谋才行。”   “是、是!”赵诚赔着笑脸道,他的肠子都悔青了。   “这书你要接着写下去,写完之后要让吾图撒合里亲自过目,然后交给刘仲禄,让他用蒙古语读给我听。你要记住了,若是再推辞,那我就没这么好心情了,人贵在知道自己的本份!”铁木真高坐在大帐的深处,威胁道。   “是,大汗!”赵诚无法,只得答应。   “听说你前日买了一个逃跑的奴隶?”铁木真道。   “大汗,我来这大斡耳朵,带了十几匹马,一直是我那三个仆人照料,可是他们都该死的,不擅此道。所以我将那个奴隶买了下来,让他替我照料马匹,明年春天时,给我那心爱的赤兔马打付铁掌。”赵诚道。   “一个奴隶不值那么多钱财,你若是缺少奴仆,跟我说也就罢了。”铁木真轻笑道,“若是心慈手软,定会让那该死的奴隶反噬的。”   赵诚正准备回话,铁木真又向左右的将军们问道:“人生之中,什么是最令人感到高兴的事情?”   如果是另一个世界,有人这么问,赵诚一定会说房子、车子、票子、妻子、儿子一个都不少,才最快乐。如果今天有人这么问,他一定会对自己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立刻有人答道:“当然是春天青草长出的时候,大家带着海东青,一起去围猎,然后满载而归饮酒作乐,是最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回答的是博尔术,铁木真的“四杰”之一。   “不!”铁木真断然否决了这个答案,“人生最大的乐事,就在于战胜敌人。在战斗中追上你的敌人,割去他的脑袋,将他所有的财产夺走,然后看到他最亲近的人整日以泪洗面,你还可以骑了他的马匹,将他的妻子纳入你的毡帐,将他的儿女掳来做你家世代的奴仆。”   “大汗高见!”众人哄然大笑,人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没有人置疑,哪怕是迟疑的一丝表示。   “所以我们蒙古的儿郎,以及那些臣服于我蒙古之族,应当谨记在心,对那些卑劣的敌人一定不要心慈手软,杀光所有敢于反抗之人,夺去他们的财产,纳了他们的妻子,让他们的儿女都成为我们的奴仆,才是每一个苍狼的后代应该做的事情。我愿我们的子孙,人人可以大口吃肥美的肉,一年四季都身穿绫罗绸缎,有华美的屋子可以居住,有肥沃的土地可以用来放牧,这是我毕生的心愿,尔等将与我一起继续去征服天下吧!”   “大汗的心愿即是我等的心愿,我等将追随大汗左右,完成大汗的心愿!”众将齐声高呼。   他们的宽阔的脸膛因为高原强烈的阳光而变的红亮,他们的双眼因为饮了大量的酒而变的赤红,如同那噬血的饿狼的眼睛,又如同体内血液的颜色。   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在这片条件恶劣的环境之下,曾有过无数的民族也是同样的看法,在茹毛饮血的年代里,为了生存他们不惮于成群结队地走出草原,杀戮、掠夺,直到灭亡。   然而蒙古人却又有些不同,他们不像他们的先辈那样松散,将力量分散在内斗上,铁木真不仅有一支一万人的常备军,那千户制度下的人口虽然还从事生产,但随着蒙古人的胃口不断地扩大,越来越走向常备军的形态,对外掠夺远比他们从事生产获取食物和财产要来的多来的快,这是他们乐此不疲的事情。   铁木真抚着自己花白的短须,对心腹们的表现很是满意。他有着强大的意志力,这种意志力就是占有欲和支配欲,这是他的本能,并且要求他的属下跟他也一样。他的眼睛却看着赵诚,不怒自威,似乎在警告赵诚什么。   赵诚心中长叹了一声,这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境况。   赵诚告罪了一声,便退出了铁木真的大帐,那帐外的大雪似乎下的更大了,没完没了,如同他记忆中的南方的春雨。普天之下,映入他眼帘的是厚厚的雪原,此刻仿佛都已经染上了一层红色的颜料,如同他刚在帐内看到的众人的眼睛的颜色。   红的雪。 第二十八章 相马(一)   天越来越冷了,无尽的冰雪覆盖着大地万物,不顾赵诚的反对。在他看来,这冬天好像比一个世纪还要长,长得让人忘了还有春天的存在。   在这样的冬季里,他只有跟大多数人一样,成天躲在自己的毡帐里。唯有他的那匹赤免马却是不安份,它早就习惯于吸吮冰雪,习惯于啃食冰雪之下的草根,成天关在马厩里寂寞难耐。而常人又无法靠近它,赵诚只得亲自出马,照料着这匹王者之马,曾有无数的王公大臣们出高价买赵诚的这匹赤免马,尤其是他在他的说书会里说到“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之后。奈何这匹赤兔马只认赵诚这一个主人,任何人若是过于靠近,都会受到它的特别伺候。所以,凡是有一匹好马的蒙古王公、王子或者将军们,纷纷将自己的马儿改名叫赤兔。   “妈的,都是东施!”赵诚心里暗骂。   那个名叫朱贵的汉人铁匠,在毡帐里躺了半个月,才恢复过来,对赵诚自然是感恩戴德不尽。赵诚打发他照顾自己四人带来的马匹,这匹赤兔马是个例外。   所以,赵诚每隔几天,便要冒着刺骨的寒风在雪原之上奔驰一番,那刀子般的北风在他的脸上扫过,而他只得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   说书给他带来的唯一的好处是,赵诚成了整个大斡耳朵最受欢迎的人,尽管他的听众们只对战场与征伐的描写感兴趣。可是他的心里却是很是忧虑,这演义讲的是汉人的事情,暗含汉人复兴和大一统之思想,虽然铁木真并不介意或者说是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其中的谋略、征战与用人之道,铁木真很显然也有所触动。   铁木真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睡觉之前,不听一回书,他就睡不着。赵诚怀疑不是自己“写”的好,而是给铁木真说书的刘仲禄实在太会拍马屁,这是刘仲禄他自己讨来的差事。 八!零!电 !子! 书 !w!w !w!!t !x !t ! 0! 2!.!c!o!m   “看来这汉人,也不全是无能之辈,这吕布真是一个悍将,只可惜他不是个忠诚之人,哪有我帐下的把阿秃儿们这样忠诚于我?”铁木真道,“关羽、赵云才是真把阿秃儿!”   “那是!”刘仲禄道,“谁不知道大汗知人善用,帐下猛将如云,更令人钦佩的是个个都是忠烈之人,者别、木华黎、主儿扯歹,还有纳牙阿将军当年不也是因为忠诚于旧主,大汗才为帐下的吗?他们就是您的关羽,您的张飞!吾图撒合里和郭宝玉两位就是您的诸葛亮,小臣我虽不才,但也愿意为我汗效犬马之劳!”   刘仲禄吹捧了一番,顺便也小小地自夸了一番。   “那倒是!”铁木真很高兴地说道。   “小臣觉得,这些猛将、忠臣虽然难得,然而最难得的却是明君,难得的是有一个值得他们肝脑涂地的大汗。而大汗您就是这样的人,若不是如此,那么大汗帐下的将军们哪会效忠于大汗,凡是大汗说过的话,都毫无怨言地执行,凡是大汗的荣誉,都会由衷地维护,凡是大汗的命令,都争先恐后地抢占。”刘仲禄道。   “仲禄的话说得有些过了,我虽是蒙古的大汗,但很早的时候,这片草原上曾有无数的把阿秃儿,他们都远比我勇猛,马骑的比我快,箭射的比我远,帐下的儿郎比我多。只是,蒙古人的荣誉应该属于所有的蒙古儿郎,而不属于我一个人。”铁木真心有中有些得意,“当年王罕欺人太甚之时,我敬他曾是我父亲的安答,我也当他是我的父亲,一忍再忍,退到了班朱尼湖,陪伴我的都是我的那可儿们,他们跟我用同一个杯子喝班朱尼湖的浑水,和我用同一顶毡帐。如今他们都还是我的那可儿,不曾违抗于我,我自然会让他们共享荣华富贵,不让他们受一丝委屈。”   铁木真说王罕欺负于他,只不过是他的借口而已,起初那王罕的克烈太强大,令他不敢轻举妄动罢了,当他自己的实力膨胀之时,只有不共戴天了。   “大汗说的太对了。我们汉人有句话,说这天下宝马其实有很多,只是有许多宝马被埋没了,外表看上去跟一匹劣马差不多,真正缺少的是相马的人。”刘仲禄继续拍着马屁,“大汗,您就是相马的,木华黎太师国王,者别将军、纳牙阿将军,都是您亲自从不起眼的人群中相中的千里马啊!”   “哈哈!”铁木真握紧了拳头,豪情满怀,大笑道,“我有木华黎、博儿术这样的统军万户,有纳牙阿护卫在侧,还有速不台和者别这样的先锋将军,有更多的勇猛的蒙古儿郎,这个天下我们蒙古人哪里去不得,哪个国家敢反抗于我?”   “是、是!”刘仲禄道,“大汗您别忘了,您还有四个如猛虎般的儿子,还有更多的如幼虎般的孙子们!”   “我的儿子们都争相为我效命,也都是身经百战。我的孙子们也都很不错,只是前番不儿罕责打他们,倒是让我有些担心,我和他们的父亲们打下的这片基业,他们能不能守住,令我心有不安。那乃蛮部的亦难赤·必勒格,曾是何等的英雄气概,平生从不以马尾示人,只是他一死,他的两个儿子们就相斗了起来,国无宁日,百姓困顿,忘了父辈们的荣耀,他的儿子太阳汗懦弱如同妇人,他的孙子屈出律只知道逃跑。”铁木真感叹地说道。在感叹的同时,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真的老了。   “……”刘仲禄一时不知如何接口,想了半天才道,“大汗多虑了,您的孙子们都能骑马挽弓,哪个不是把阿秃儿,将来都会忙于争战,哪有空闲看着自己的家里,无所事事?”   “好、好办法!”铁木真一双有力的大手猛地拍了刘仲禄一把,差点将他拍倒在地。   刘仲禄满脸茫然,不知铁木真为何会忽然高兴了起来。   “刘仲禄,不儿罕所写的这书,你以前在中原真的没见过?”铁木真忽然问道。   “禀大汗,小臣没有。不过,中原也有讲这故事的,只是从没有人能讲的如此地好如此地令人惊叹!”刘仲禄道,“不儿罕真是位大才子,要是在中原,他若是赶考,恐怕能得个状元。”   “……”铁木真似乎在深思,半天没有声音。   刘仲禄偷瞧铁木真的脸色,他以为自己惹了铁木真不高兴,心中惴惴不安。   “这是吾图撒合里大人说的!”刘仲禄补充道。   “这书中,虽讲的是汉人之学与汉人之事,但对于我蒙古也是大有用处的,常听人说汉人奸诈,看来是没错的,其中阴险诈的计谋层出不穷,用来对付我们蒙古的敌人也是可以的。只是这关羽之辈才是我蒙古敬仰的把阿秃儿,只是我觉得这刘备有些虚伪,不及那曹操敢做敢当,‘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说得太好了,男儿就应如此!”铁木真道,“将来我蒙古要占有中原之地的,可不能沾了汉人坏的习气!不儿罕没去过汉地,却能将汉人之事说的如此让人传神,真不愧……”   铁木真止住了话头,没说下去。   “大汗若是喜欢听小臣说书,小臣定会去催不儿罕每天多写一回!”刘仲禄道。   “仲禄,你说这不儿罕身上蒙古人多一点,还是汉人多一点?”铁木真却问道。   “这个……”刘仲禄又一次有些发愣,斟酌再三后说道,“不儿罕生于蒙古,长于蒙古,以前从未见过汉人,大概算不上汉人吧?只是他却又识得汉字,又会写上一手好文章,这让小臣难以明了。不过,我听说他还又学得波斯语和突厥语,就是听说他的箭法太差,行事又太乖舛难测,还贪钱财,常说一些古怪的话,难以以常人看待。我听说……”   “你听说了什么?”铁木真问道。   “大汗命他讲授有用之学,前番那说猴子的书就断了,忽必烈小殿下心中喜欢,央求他单独说书,可这不儿罕胆大妄为,却向忽必烈小殿下索要葡萄美酒以作酬劳!”刘仲禄告密道,他心中还是有些把握不定,不知铁木真的心思到底如何。   “呵呵!”铁木真口中轻笑,“他如此作为,也不过是小孩子的习气,一向自由自在惯了,没人管束,又太心慈手软,像个妇人,想来成不了什么大事,我听说他上次居然劝人说要少吃肉多吃素,以免杀生。倒是可惜了他这份聪明。”   刘仲禄见铁木真并没有什么不满,口中改了语气:“不儿罕虽然天资聪明,不过是一少年,等将来长大成人,自然会改了这份习气。大汗不如将他留于身边,看他的表现。”   “哼,他将来若是能为我所用,我自然会待他不薄,若是做个普通人,我也不会苛求于他,若是心有不甘,我将来自会有所交待!”铁木真冷冷地说道,“想来长生天也不会怪罪于我!”   刘仲禄心中暗自惊心,不知铁木真口中的“交待”为何指。 第二十九章 相马(二)   就在铁木真和他的“景仰者”正在谈论赵诚的同时,赵诚和他的三个随从也在谈论。似乎是为了回应有人在背后议论他,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公子真是天之骄子,仅凭一本《三国志》,就能洋洋洒洒数十万字,将古之帝王将相说的是淋漓尽致,令人叹为观止。”刘翼叹道,“我对其中一些人物刻画虽不敢苟同,但公子的才气,明远服矣!”   赵诚虽然面不改色,但口中还是连连表示一下谦自己的谦虚:“哪里、哪里?一家之言、一家之言!”   “只是这蒙古人向来不读兵法,也不太善于用计,他们所谓兵法皆出于围猎之自然之法,然而公子此书一出,这蒙古人恐怕是如虎添翼了!”何进却说道。   “谁说不是呢?”赵诚也很后悔,像是自嘲道,“不过你们也别太高看了,一本书而已。自古书卷不止千万,其中劝人为善引人入圣之言何其多也,然而真正能够成君子的,能有几人?古来兵书也很多,靠熟读了几部兵书就领军打仗的,只有赵括的下场!”   “当今天下大乱,与汉末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蜀汉、孙吴与曹魏相争,不过都是汉人相争,然而宋初党项、契丹后女真与汉三分天下,而今又有蒙古虎视眈眈,如日中天,竟有一统天下之势。只是不知,谁是刘皇叔,谁是诸葛孔明,谁又是关云长?”王敬诚道。   “不过,我这新书里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这刘备仁厚似伪,这天底下哪有那么仁义之人,尤其是乱世之君,只能比别人狠才将大位做的稳做牢,只知道哭。这诸葛亮是个好军师好幕僚,却非是个好丞相。这关羽也只不过是效忠于主上,而并非什么天下大义,勇猛有余,智略不足,谁对他好,他就感恩图报,即使是他主子的对头。”赵诚却道。   “既然如此,公子为何还这么写呢?”何进不解地问道。   “你想,人家刘备姓刘啊,自称中山靖王之后,有谁能证明他不是呢?这就占了大义所在,士人都讲究要尊君,讲出身地位,就是想造反都要扯出一个有皇家血脉之人,曹操不也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吗?我就想了,我也姓赵,我若是哪天到了杭州,没钱吃饭住店,我就自称是靖康时,徽宗遗留的子孙。只可惜,这是个昏君。”赵诚笑着道,“但我若明说这刘皇叔是个假道学,恐怕这天下读书人都跟我作对,对吧?”   “那这诸葛亮呢?”王敬诚见赵诚说的很有道理,便问道,“公子虽然有书中有夸大溢美之词,但这诸葛孔明治国治军的才能,济世爱民、谦虚谨慎,总不会是假的吧?那前后《出师表》正是我辈景仰之所在。”   “这就对了嘛!这个诸葛亮更是你们读书人的杰出代表,受读书人景仰。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不就是你们读书人的愿望吗?这诸葛亮受到刘皇叔的重用,就好比你们读书人自己受到了重用,古之今来,无数的文章主人不都是说自己怀才不遇吗?那刘皇叔三顾茅庐,折节下交,不正是你们认为一个读书人最有面子的事情吗?古人云,大隐隐于市,要是真想当个隐士,不如遁入深入老林中,或者去海外寻一孤岛,一万年见不着用两条腿走路的,不就一了百了?这隐于市,还总不免要纵歌而行,哗众取宠,如荆轲辈,引君王们注意到自己。依我看,那号称竹林七贤的,也是如此,更可悲的是,后人学嵇康,不过学了皮毛,流于表面,人家虽狂放不羁,也还算是有由来的。这诸葛亮也是一样,还教人唱歌,故意教人将自己名声传过去。人家刘皇叔一顾不行,还三顾!挺拽的吧?”赵诚又道,“诸葛亮虽然是个大才,太聪明了,看上去难道不像是个妖怪。不过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为人臣者,效忠于主上,勤于公务自然是应该的,可是这蜀汉所有的事情都他一个挑了,其他人还养着干嘛?身为丞相,可以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应当为国家挑选尽可能多的贤能之士,而不至于自己身死异乡,蜀国无人可用。正所谓,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   很显然他手中的“书稿”早就完成了。他见这三人都还在消化他的话,又笑着道:“当然,这只是历史演义,所谓演义,不过是小说家言,与史实不符。只不过作为一个汉人,我勉强还算个粗懂文字之人,扶汉轻魏,也是人之常情嘛!”   “依我看,公子也智多且过于妖也!”刘翼虽然也认为赵诚说的挺有道理,但还是不满赵诚这一番对读书人的贬低。   “不,我不是人妖,我是妖人!”赵诚却不同意,认真地纠正道。   赵诚这话多半像是自嘲,他在这个世界当然无父无母,从天上跳下来的,他的才学让王敬诚、刘翼与何进三人赞叹不已,应该算的上是妖人,说自己是人妖,他万万不会答应的。   良久,赵诚又道:“若是将来有暇,我倒是很想写个评注本,就说说这演义中的人物。就怕到时候,这天下之人恐怕都会大吃一惊。”   “我看公子之书,若是传到了汉地,恐怕就定会叫天下人都大吃一惊的。”何进道。   “这也不尽然,当今天下士人皆喜吟风弄月,或者营私钻营,要么就是埋头义理之学,穷首皓经,这演义他们只不过当成茶余饭后一小品之书罢了。”刘翼却摇头道,“宋朝王荆公有言:善学者读其书,义理之来,有合吾心者,则樵牧之言状不废;言而无理,周、孔所不敢从。王荆公虽有直揭前人谬误之勇气,然而他先儒传注一切废而不用,也是有些过了。我辈读书当经世致用,学有用之学,讲有用之理,故樵牧之言,若是有用,那就是明理!况且儒家之典章,至今多有散佚,其中也有虚妄之言,多半是后人伪作。就算是明白了,身处乱世,还不如学得一身武艺,如这赵子龙单骑救少主一般,保家安民,也是有用武之地,也不枉在这世上走这一遭。”   何进听了他这话,却表示不同看法,口中抱怨道:“我倒是自幼勤练武艺,最近也创了一套马上枪法,还不是跟你这秀才窝在这里?”   何进的话让刘翼哑口无言。这两人只不过是表达了各自的不满。赵诚瞧着有趣,也置若罔闻,任凭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抱怨,只要不被蒙古人听到了。那个名叫朱贵的铁匠,还算机警,正自动地站在帐门外放哨。   帐外寒风怒吼,帐内烤着火,柴禾燃烧时偶尔爆出一二颗火星,暖意洋洋,众人煮着酒,谈兴似乎很浓,似乎很逍遥。只是他们人人的心头却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幻象。   “公子,听说蒙古的铁木真大汗,每天也要听一回书?”王敬诚道。   “是啊。那刘仲禄每天都跑来催我一番,我偏偏一天就给他一章回。”赵诚道,“那个大胡子也是,成天追在我身后管我要。我偏不爽快!”   “可惜公子年纪太小了,要不然还可以弄个官当当。”王敬诚口中说道。   “官?这蒙古人的官可不好当,那大胡子成天子曰子曰,人家蒙古人只听有用的,若是无用,或者眼下看不到好处,谁会听他的?”赵诚讥笑道,“让老虎吃斋念经,坐地成佛,无异于痴人说梦,可笑!”   “那若是换成公子,怎么去做呢?”王敬诚饶有兴趣地问道。   “若是我,我便说行汉法施仁政,每年能得多少银钱,又能每年增加多少银钱,比杀人抢劫赚得多,而且是稳赚不赔,还不费力气。”赵诚双手一摊,“我能这样保证吗?不能,谁敢这么保证?所以还是白说!若是打仗杀人,什么也得不到补偿,谁还愿意还这么干?杀人也需要有举刀的力气。”   “书上说,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要我看呐,这利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必往也!”王敬诚道,“君王利在天下社稷,一统山河;文人利在名声,著书立说,希望自己的文章辞赋流芳千古;百姓利在填饱肚子,安居乐业,不会流离失所,也就够了;有德者利在建功立业著于史册,无德者利在身家性命。皆是利也!明远弟刚才所言之经世济用,也是利之所在也,不过却是高了不止一层!”   “王兄之言,倒是让我刮目相看。”赵诚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应了一句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公子相处久了,就只看到利。”王敬诚抚着后脑勺,有些恼怒地说道,“只是,我还没看到我的利有没有实现的那一天。”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安全第一、安全第一!”赵诚口中似答非所问。   赵诚回头见朱贵还站在门口,便吩咐道:“老朱啊,你站在那当门神啊,不如今来烤烤火!”   “是,公子爷!”朱贵闻言默默地走了进来,却是席地远远地坐在一旁,不敢跟赵诚等人坐在一起,乱了尊卑。自从赵诚认识他以后,双方从来没交谈超过三句话,赵诚起初还以为他是哑巴。长年囚徒的生活,让他已经麻木,连语言交流的技巧都忘却了,只知道服从命令。   赵诚的目光看向帐外,天空中又开始飘起了雪花。 第三十章 相马(三)   赵诚这日破天荒的到拔都的毡帐里去坐坐。   拔都这个人很显然已经将赵诚当作自己的朋友,一方面赵诚不把他当成一个高不可攀的王子看待,想骂就骂,想动手就动手,让他产生了“自虐”的倾向;另一方面,总是给他带来新奇之感,让他不至于无人可谈心里话;最后,当然还有成吉思汗赐给赵诚的那根马鞭,让他产生畏惧心理。他不知道,赵诚之所以对他另眼相看,那是有原因的。单就赵诚的两位安答——曲律和莫日根两兄弟,能够成为拔都信赖的那可儿,赵诚也要表示一下自己的亲近之意,只不过他的亲近表示的方式让一般人很瞧不惯。   曲律和莫日根两兄弟俩,能成为拔都的那可儿,赵诚心里也放心了不少,他们跟着拔都,只要自己表现的不那么太差,早晚会出人头地的,赵诚也完成了他们父亲嘱托的任务。另一方面,赵诚这么安排也是有深意的,他可不想将来有一天他要和自己的安答们沙场相见。   只是,这仅仅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却事与愿违,让他付出一定的代价。   “不儿罕,你来我这破毡帐,真是稀客啊!”拔都一见到赵诚就嚷道。   “殿下说笑了,你这毡帐若是破的,我那里就一定是羊圈了!”赵诚目光逡巡了一番,指着帐内精致的摆高道,“要不,咱们换换?”   “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拔都当然不干了。   “不儿罕,今天是不是再给我们说几回书?”曲律要求道。   “你们还是饶了我吧,说书是件很累人的活。”赵诚伸了伸懒腰,斜躺到地毯上。   “我看你是因为没钱拿,所以才说什么辛苦之类的鬼话!”莫日根一句话就揭穿了赵诚的心思。   “就是嘛,不儿罕,你太不像话了,就连忽必烈那小孩你都不放过,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拔都也咐和道,他倒是当自己是大人了。   “怎么想的?”赵诚不同意,他提高了声音,似乎是天经地义,“我又无官职,又没钱饷可领,可是我总得养家糊口吧?现在我就不算养家糊口,将来总要考虑的,我又当不了将军,要不然为大汗攻取天下,还能获得赏赐。我将来也没那个天分,可是一个人要是成为有钱人,穿最好看的衣服,住最漂亮的毡帐,吃最精美的食物,还要有一大帮仆人伺候着,难道不对吗?”   他躺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之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脸上却没他说的那么不堪,他眼睛的余光偶然一瞥,正瞧见一帮人正向这里走来。   “这……”拔都听了这解释,也无话可说,“可是,成为一个富有的人,你这个愿望不是太低贱了吗?”   拔都倒是为赵诚不值,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架势。   “殿下,我、曲律、莫日根和你不同,你将来注定要成为蒙古王公的,要继承你父亲的基业,继续东征西讨的,那虽说是莫大的功业,但也只是你才能有这样的宏大愿望。我们不同,曲律和莫日根都是勇士的后代,也是习得好箭法,将来要帮助你征战天下,能成为一个千户,那就是长生天的祝福了,如果能成为一个万户,那就是洪福齐天了。能领千人,就当千户那颜,能率百人,那就当百户那颜,不能打仗的,那就老老实实的放马牧羊,若是人人都有非份之想,这个天下就乱了。”赵诚道,“就好比相马,栽培那种很有才能却无出头之地之人!”   “话虽有理,可是若是人人都只求得一家温饱,那还能有人去争取更大的荣耀,更多的钱财吗?”拔都反驳道,“你这是懦弱无能的表现!”   “那是你们大人物的想法。对于我们平民百姓来说,最重要的要吃饱肚子,然后才会考虑功名之类的。最重要的是,你们大人物要让我们平民百姓看到希望。”   “什么希望?”曲律不解地问道。   “就好比我现在肚子饿了,发现你这毡帐顶上吊了一块熟牛肉。”赵诚比方道,“可是我个子太矮,够不着,你说怎么办?”   “这个好办啊!”拔都大笑道,“找块大石头来垫着不就够得着了?”   “殿下真聪明!”赵诚夸奖道,“若是找了所有的东西来,却还是够不着,怎么办呢?”   拔都三人皱着眉头,半天没答上话来。   “所有嘛,身为处高位的人,首先要让属下的儿郎们吃饱,凡自己有一块鹿肉,就要与别人分享,这样大家才能同心协力,诸如你爷爷与众那可儿们共饮班朱尼湖的浑水一般。另外,若是在属下面前许诺,可千万别说什么大话,诸如封王封侯之类的,蒙古勇士们冲锋在前,无非是想获得财产罢了,那些其他的名誉都是虚的,当然也有人不一样,那么能升一级官的,就升一级官。譬如这吊起的鹿肉,不能那么让人轻易地得到,但又不可让人觉得高不可攀,总要让人看到希望,有希望才有干劲,可别一下子就让自己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我要是有家财万贯,我还用搜刮忽必烈的私房钱?”赵诚总结道。   他这滔滔不觉的有理有据的话,让拔都心悦诚服,拔都感叹道:“不儿罕,真是位必勒格(智者)啊,你要是再长几岁,可以当札鲁忽赤(断事官)!”   “札鲁忽赤?”赵诚摇了摇头,“当这个没意思!”   “为什么?”拔都问道。   “这个官位太高了,太高了就容易受人诟病,因为人家都盯着你。我跟你说,要当官就当个不大不小的官,比如一个大城的达鲁忽赤(监临官)。”赵诚道,“这个管民政的官职好啊,在自己管辖的城里,说一不二,还很有油水!”   “说了半天,你还是喜欢钱!”拔都鄙夷道。   “这你又不懂了,若是我很走运的将这个大城管理得很好,就像将一只半死不活的小羊羔养的又肥又壮,难道不能弄点油水?”赵诚道。   拔都发现自己的口才太差,大叹道:“我不跟你计较,我父亲说你胸无大志,看来是说对了。我跟你不同,我是孛儿只斤氏的子孙,将来是要带领我蒙古儿郎获取属于自己荣耀的,只是可惜明年我爷爷和父亲、叔叔们都要西征,不会带我一起去。”   “你年纪还没我大,怎能去得?”赵诚反问道,“天下之大,你还怕没有机会表现自己的勇敢?”   “我只是想助我爷爷和父亲一臂之力,听说那花剌子模国是西方一个很大的国家,他们有五十万精兵,大城又都很坚固,又是建在河上,易守难攻。不儿罕,你是位必勒格,你给我讲讲明年我们蒙古军会不会取胜,灭了那花剌子模国?”拔都道。   拔都有这种助家族一臂之力的想法,赵诚并不感到奇怪,在他的身上他看到比贵由等人更多的锐力与决心。他这种担心蒙古不会取胜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那花剌子模利用喀喇契丹的衰弱,趁势崛起,成了西方一个大国,国势是最强的,这就是成吉思汗当初试图与它的统治者建立良好关系的原因。   “殿下不必担心,那花剌子模不过是个披着狼皮的羊羔,外表凶恶,其实很虚弱,一戳就倒。国不在于大,而在于强,兵不在于多而在于精,那金国就是一个例子,蒙古本部不过十万兵力而已,可是金国人口千万,如今所谓精兵已经消耗迨尽。听说花剌子模的算端(国王)摩诃末治下的大多数土地,是新占不久,百姓未必心服;第二,听说他跟所有木速蛮(伊斯兰)世界的首领哈里发之间关系很不好,因为他们不是一个教派分支的,发生过战争,看来若是有人攻打他,恐怕也没有其它国家愿意帮助他;第三,我又听说,那花剌子模的大权掌握在他的母亲的手中,摩诃末不满,自己迁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居住,他母亲手下的突厥康里人军队,在国内又无法无天,百姓不满;第四,今年春天的时候,者别和速不台将军不是跟花剌子模的军队打了一仗吗?他们的军队的战力也不过如此。所以嘛,蒙古要是会战败,那就怪了!”赵诚有板有眼地分析道。   他刚才明明看到成吉思汗只带了几个随从,向这里走来,然而却没见进来,难道成吉思汗也爱偷听墙角?   “不儿罕,你怎么知道的这么一清二楚?”拔都惊讶地问道。   “这是商人们说的啊?”赵诚给了他一个爆栗,“那些畏兀儿商人、喀喇契丹或者撒马尔干①的商人,还有波斯人,走南闯北,往东朝西,什么事情他们不知道?你一打听,他们就滔滔不绝地告诉你,这也是学问!”   “是、是!”拔都捂着头,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抱怨道,“以后不准敲我的头!”   “不儿罕,你再给我们说说,我蒙古军队如何使计,才能最快最好地获胜?”莫日根问道,他跟曲律及拔都都一样,满脸都是艳羡,不知是羡慕赵诚的智慧,还是羡慕别人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最快最好?”赵诚摇头道,“若是打仗全凭计谋,那还用你们三位少年勇士干嘛?你听我说书听多了吧?最终还是靠刀枪结束战斗的。”   赵诚跟这帮“小孩”说了半天,也觉无趣得很,便起身朝帐外走去,正见到成吉思汗远去的背影,他的嘴角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   注①:【撒马儿干】即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麻尔罕,耶律楚材《西游录上》作“寻思干”。此城在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中亚地区的核心地带,丝绸之路一个交汇点,以发达的商业闻名于世。 第三十一章 我不是刘备(一)   难捱的冬天终于一天天地过去,当怯绿连河上的厚冰变薄并开始解体的时候,大地从噩梦中苏醒,早有耐寒的植物露出尖尖的头。只是在夜晚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春天还未真正到来。   赵诚正在给自己的马匹更换新的马蹄铁。他看着铁匠朱贵娴熟地将一块块打制成型的赤红的马蹄铁放在冰水中冷却,发出“滋滋”的刺耳声音,激起一层水雾。   赵诚赞叹道:“老朱啊,你的手艺还真不赖,我一直以为中原的铁匠手艺才是天下第一,原来你们夏国的匠人也很不错!”   “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夏国虽然缺少铁器,我们的制铁之法也源于中原,但我们夏国的铁器并不比中原或者宋国差。尤其是夏国剑,乃天下第一!”朱贵谈到自己的专业,很是自负。   “天下第一?你莫不是自吹吧?”赵诚不信。   “朱贵所言不差,有宋人曾著书列举享誉宇内之‘天下第一’事物,如监书、内酒、洛阳花、建州茶、蜀锦、定瓷、浙漆、吴纸,还有什么福建秀才、大江以南大夫、江西湖外长老,等等都是天下第一。这夏国剑也是其中一绝,据说当年汴京失守,宋钦宗御宣德门,都人喧哗不已,有人毛遂自荐前往弹压之,钦宗解所佩之夏国剑以赐,由此可以知之,这夏国剑极有名!”一旁闲来无事的刘翼说道。   “那倒是我孤陋寡闻了,看来这天下任一种族任一国家,皆有其不可超越的地方。”赵诚道,“若是因其国小而小之,目中无人,无异于井底之蛙,只看到井口大的天宇。”   “正是如此!”刘翼道。   赵诚搂着赤兔马的脖子,抚摸着它光滑的皮肤,安抚着它,那朱贵小心地靠近赤兔马,抬起它的一只前蹄,用刀将赤兔马蹄子上已经磨损不堪的角质层给削平,然后小心细致地给钉上蹄铁。朱贵动作轻巧,极富有节奏感,赵诚认为这也是一种艺术境界。   ……   当赵诚正在给自己的赤兔马钉铁掌的时候,成吉思汗铁木真正在听刘仲禄说书。这书已经接近尾声,正讲到那刘禅“乐不思蜀”一节。刘仲禄说完这一节,见铁木真的脸色阴晴不定,不知愁喜,半晌才听铁木真道:   “不儿罕真是奇才,这汉人的事听来回味无穷,我蒙古人若是想弄懂汉地之事,早日一统汉地,不儿罕这书是一定要听的。”   若是赵诚听了这话,一定会更加郁闷。   “大汗说的对啊,不儿罕的才学,就是吾图撒合里大人也是赞不绝口。我蒙古勇士虽然以一抵百,但若要早日一统天下,还要善用谋略。”刘仲禄道。   “这是自然。不过这刘禅真是个懦弱无能之辈,他的父亲早年辛苦打下了江山,成一方霸主,他却不知珍惜,任用小人,屈膝投降。任何一个做父亲的,恐怕都不希望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只可惜当年赵子龙奋不顾身,救了他一命,要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救!”   “大汗说的极是!”刘仲禄又一次附合道,“那金国的皇帝不也是如此吗?记得当年完颜永济当了皇帝,大汗不是曾说过,‘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的,此等慷懦之辈我怎能跪拜?’事实正是如此,如今金国皇帝在我蒙古大军的面前,如小羊羔一般,等着宰杀罢了,还是大汗有先见之明啊!大汗,您还有四个英勇善战的儿子,这是金国皇帝所没有的!”   铁木真听了这话,心情很不错。正在这时,今天陪伴铁木真左右的四大别妻之一,来自塔塔儿部的也遂妃道:“今年大汗就要出征了,而大汗至今也没有决定由您四个儿子当中的谁来继承您的汗位,为防万一,大汗还是早做决断!”   “什么?”铁木真脸色红涨,神情立刻激动起来,他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自己的佩刀,架在了也遂的脖子上,“说,是谁让你来问的?”   那寒光闪闪的宝刀刀锋发出的光茫让也遂瞬间面无血色,吓地坐倒在地,急切地申辩道:“大汗息怒,这不是别人指使我来问的。我身为您的妻子,自然是视您为我的主人,哪敢有异心,身为您的妻子和奴仆,我是为您着想啊!”   “这是为何?”铁木真的脸色稍霁。   “大汗眼下四体康健,每日饮食不亚于年轻人,但毕竟已经五十有八,就是最强壮的猛虎也有老的一天,最善跑的骏马也有跑不动的一天。大汗将要带领儿郎们越高岭渡大河,长征花剌子模国,但世事无常,若像那大树之躯骤倾,那么您的百姓将托付于谁,让国家永固?您有四个杰出的儿子,但是在您出征之际,您还是早做决断,让您的子孙和百姓,还有我们这些贱婢们早知您的旨意。我这是替您着想,还望大汗宽恕!”也遂哀求道。   “我老了吗?不,我是草原上最善跑的骏马,高山密林中最凶猛的猛虎,天空中最锐利的鹰雀,我还要带领着我的那可儿们征服天下,让唐兀惕人、女真人、花剌子模人都臣服于我蒙古,对了,还有汉人。让我的百姓永远不再挨饿受冻,代代都有美酒和美食,让每一身为蒙古人的子孙,都感到无上的光荣。我是长生天委派的在地上的合罕,我怎么会像一匹掉了牙的老马呢?又怎么会是一棵生了驻虫的老树呢?”铁木真站在也遂的面前,冲着她大声喝斥道,颌下花白的胡须剧烈地抖动着。   “大汗,也遂夫人说的对啊,中原的皇帝在登基的时候,往往不久就会从自己的儿子当中选一个将来继承自己的大位,诏告天下,以免万一不测,不让权臣和小人阴谋得逞,也不会让自己的其他儿子们有了非份之想,而让国家不得安宁。”刘仲禄见势不妙,连忙规劝道。   铁木真的脸色很久才恢复了正常,他收回了自己的宝刀,但他剧烈起伏的胸口表明他的内心很不平静,他感到自己的心中一片烦躁不安。他忽然感到自己好像在眨眼之间苍老了十岁。是的,他确实是老了,就是平日里在马背上的时间久了,腰也会酸了,背也会疼了,双腿也会发麻,不再拥有年轻时的活力和精力了。   想到此处,他内心中更加烦躁,因为他是成吉思汗,所有蒙古人的大汗,草原上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合罕,将来要做普天之下所有民族和国家的皇帝的,是天生要让所有人景仰和臣服的,这是长生天的旨意,不允许有人违背这一点。他内心之中不愿承认自己真的已经老了的事实,那握着刀柄的手的指关节,因为太用力而发白。   铁木真颓废地坐在自己的软榻之上,端起一只酒杯,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将那空酒杯摔出了很远,也像是摔在也遂妃和刘仲禄的心坎之上。他挥了挥手,也遂妃如蒙大赦,连忙退出铁木真的金帐,内衣早已湿透,仍心有余悸。   铁木真盯着刘仲禄手中抄录的《三国演义》,盯得刘仲禄心中如野马般横冲直撞,忐忑不安。   “刘禅?”铁木真忽然念道,“我可不是刘备!”   刘仲禄心中一惊,连忙道:“大汗若不喜欢这刘禅的结局,我这就去让不儿罕改了去。”   “改了?不必了!”铁木真断然否决,“不儿罕这书写的好啊,汉人当中有不肖儿子败坏祖宗的基业。蒙古这片草原自古以来也是父子相争,兄弟相争,哪一个部落强大,就认谁为主,父传子的事情也屡见不鲜,只是往往所传非人,如那太阳汗之辈,则是国家的不幸。我当年不是继承先祖的汗位,我那仁慈的父亲被那阴险的塔塔儿人毒杀之后,原来投靠我家的百姓纷纷离我而去,家中只有九匹马。如今这个天下,是我和我的那可儿们一起打的天下,多年以来我忙于争战,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也从未生过大病,整个草原和百姓都臣服于我,将来也会是孛儿只斤氏做大汗的。其他人都从未提出这样的建议,还是也遂说的对,现在是到了应该决定我哪一个儿子来继承汗位的时候了。”   “大汗不如召集您的儿子、诸王,还有您的那可儿们,来商议这件事情。”刘仲禄建议道。   “不,在召集他们之前,我想先听听吾图撒合里有什么高见,他是熟读汉人史书的,又是契丹皇族后代,想来也会有些计较!”铁木真道,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顺便将不儿罕也叫过来,这少年人小鬼大,万万不可小看了他,将他当成无知之辈!你去宣他们过来,不要让别人知道。”   刘仲禄闻言一怔,领命出帐。 第三十二章 我不是刘备(二)   “刘大人,什么风将您吹到这里来的?春风得意,刮的应是东南风,你应该往腾汲思海去才对嘛!”马厩里,赵诚冲着一路小跑而来,气喘吁吁的刘仲禄打趣道,“这里是我们小人物呆的地方,哪能劳刘大人大驾?”   “在下不过是一个小官罢了,哪能跟你这少年才子不儿罕相提并论?”刘仲禄早已经习惯了赵诚习惯性的讥笑,他擦着胖乎乎的脸上的汗珠,正色道,“大汗有旨,宣你即刻觐见!”   “刘大人,这么急,不知大汗召我,有什么事情?”赵诚惊讶地问道。   “天威难测,这不是我应该想的事情,我只是奉命办事罢了。”刘仲禄虽然知道铁木真的用意,但是他却不愿提前透露一二。   赵诚当然不信他不知道,心中狐疑万分,只得跟在刘仲禄身后往铁木真的金帐走去,从身后看去,经过一个冬天,刘仲禄这身材愈发地像是个大木桶了。进了铁木真的金帐,赵诚发现,里面除了高座在大帐深处的铁木真,和他两侧的怯薛军士,只有耶律楚材一人。   “参见大汗!”赵诚恭敬地行礼道,“不知大汗有何吩咐?”   他瞥了一下帐内的一角,见一只酒杯正躺在地毯之上,铁木真的神色严肃异常,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要紧事情。   “免礼!”铁木真稍一抬手,沉声说道,“今日找吾图撒合里和你过来,因有一事相询。”   “为大汗解忧,乃是做臣子的本份,不敢劳大汗大驾!”耶律楚材躬身答道,“臣愿为我汗效犬马之劳!”   “吾图撒合里不用如此挂怀,你是熟读史书之人,精通于中原与汉人历代皇帝的典故,召你和不儿罕过来,就是想了解古往今来的皇家是如何挑选新皇帝的!”铁木真开门见山地问道。   耶律楚材和赵诚两人对视了一眼,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待耶律楚材说话,赵诚抢先说道:“大汗,我虽也读过不少书,史书也读过几本,然而要说学识的广博,见识的深厚,对人情世故的练达,不及吾图撒合里大人的万分之一。吾图撒合里大人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肉都多,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都多,谁不知道,吾图撒合里大人对大汗忠诚不二,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我只不过是有点小聪明罢了,跟您的孙子们胡闹还是可以的,这等高深的问题,我看我还是乖乖地听吾图撒合里大人的高论吧!”   赵诚的一番抢白与撇清,让耶律楚材想杀了他的心都有了,铁木真今天抛出了这个问题,耶律楚材当然能猜出铁木真真正思考的问题是什么,这等事情是为人臣者必须加倍小心的事情,能不碰就不碰,赵诚倒是机灵万份,浑不似他口中所说的那样。   “哪里、哪里?大汗,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能多有一个人参详,岂不是一件善事?更何况,如今整个蒙古不都是在说,不儿罕的智慧比得上一万个畏兀儿书记官。不儿罕如此推托,是对我汗的不敬!”耶律楚材也不甘示弱,故意夸大其词,将赵诚拖下水。   “你们不用推托,就事论事罢了,你们只要说出自己的见解就行。”铁木真见这两人纷纷推托,有些不耐烦,冲着赵诚喝道,“不儿罕,我从来就未将你看作是少年人,你若是再狡辩,我就治你不敬之罪!”   赵诚闻言立刻闭上了嘴巴,心中飞快地盘算着。   “吾图撒合里,你先说说!”铁木真吩咐道。   “禀大汗,无论是辽国的皇帝,还是金国的皇帝,甚或是宋国的皇帝,均是立长不立幼。因为世人皆认为,父亲的诸子中,以长子为大,所谓长幼有序人之大伦也。这成了一定制,若是没有这个定制,人人都有了非份所想,恐怕国将无一日安宁。但是古往今来,既使有了这立长不立幼的定制,子孙之中弑兄自立为皇帝者,也屡见不鲜。”耶律楚材道。   他本身的身世就说明了这一点,他的先祖是辽东丹王耶律突欲,本是辽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的长子,初被阿保机立为太子,仰慕汉人文化,以汉法治理东丹国(即渤海国)。然而东丹王并不为他的母亲所喜,在阿保机死后,也失去了皇位,并被迫逃亡后唐。他在背井离乡逃亡的路上,作诗一首: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这凄凉之情溢于言表。不过,他这一脉读汉人诗文的传统,倒是发扬光大了不少。   耶律楚材今天回答铁木真的提问,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不胜感慨。   “这岂不说明,定制也只是空谈?”铁木真疑惑道。   “大汗,定制虽屡遭破坏,然而却是不可缺少的。譬如那羊圈的围栏,虽总免不了有饿狼寻机叼了羊去,围栏却是万万不可没有的,勤恳的牧人还要时不时的修补一番。”耶律楚材道。   铁木真点了点头,目光望向赵诚,问道:“不儿罕,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赵诚心中暗骂,这个差事真不是一件好差事,弄得不好,还小命不保。他还必须得回答:“有定制当然是不错的,可是万一这长子是个懦弱无能之辈,将国家交到这个人的手中,岂不是一件祸事?”   赵诚这么说,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回答,反而抛出了另一个相关的问题,而且很关键。   “对啊,比如那乃蛮部的太阳汗就是一个懦弱之辈,还有那你书上所说的那个刘禅?”铁木真道,“有何良法,可以一劳永逸,始终让子孙当中最有才能的子弟,做万民的皇帝?”   铁木真这个很实在的问题,立刻将耶律楚材和赵诚两人难住了。   “小臣驽钝,尚不知有何良法。”耶律楚材只得坦承道,“自古以来的皇帝们大概也从未找到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有时为了江山永固,为了自己的儿子能掌权,甚至杀了自己掌权的大臣,这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的事情。皇帝的兄弟、大臣和宫中妃子们也常常找到种种借口,废长立幼,或者自封为皇帝的,成了国家分裂内斗的根源。”   铁木真的眉头紧锁。   赵诚道:“中原皇帝立长不立幼,看上去像是一个定制,但是为了大位,有谁在乎呢?然而我蒙古却是幼子‘守灶’,一个做父亲的,在他还在世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年长的儿子分出去,给予他们财产、牲畜和羊群,其余的东西要归最小的儿子所有,并且这个幼子被称为斡惕赤斤,即与火和灶有关系的一个儿子,以表示他是家室的根本,比如你的幼弟铁木哥就得到超过你另外三位弟弟的赏赐。因俗而治,汉人种地,蒙古人牧羊,畏兀人行商,何必都要遵循所谓立长不立幼的定制呢?”   “可是若是据蒙古忽邻勒台大会的祖制,由各部落推选一人做大汗,此制虽看似因为众人推选,能够服众,但是那没有被选上的恐怕心有不甘吧?”耶律楚材小心翼翼地质疑道。   “这个无妨,我还没有死,我自然会指定我一个最贤明的儿子,来做蒙古的汗。只要众人当着我的面认可我的决定,自然不会招人非议。”铁木真眉头稍松了一下,“天大地大,何处没有建立功业的地方?将来我的儿子们要立足于自己的封地,向外获取自己的百姓和土地,还有那金银和牛羊,不必只盯着这蒙古大草原。”   赵诚心中一动,成吉思汗这话似乎可以视作他西征的目的之一,但成吉思汗这个办法却不是一个好办法。   “若是现在从我的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和拖雷当中选一个,吾图撒合里,你看哪个最适合继承我的大位?”铁木真接着问道。   “此乃大汗家事,小臣不敢多言!”耶律楚材连忙撇清自己的立场。   “当然是最贤明的那位!”赵诚和着稀泥,尽说废话。没想道,铁木真却追问道:   “那么,我四个儿子当中,哪一个最贤明?”   赵诚立刻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鹿皮小靴,仿佛靴子上长出了鲜花,心中懊恼不已。耶律楚材也盯着自己拢着的衣袖,一言不发,不动如山,似一尊泥菩萨,果然是学佛的。那侍立在一旁的刘仲禄心中却是惊心动魄,为两人默哀。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时间似乎已经停止了。   铁木真看这一大一小两人均是一言不发,脸上不悦:   “不儿罕,既然是你挑头的,你说说看,我四个儿子当中哪个最贤明?”   闻听铁木真对赵诚发问,耶律楚材松了一口气,心中感叹并庆幸赵诚真是少年无知者无畏,若是由自己来回答恐怕就不会有好下场。   “吾图撒合里大人说的对,这是大汗的家事。再说,您是他们的父亲,我一个外人怎么会比一个父亲更了解自己的儿子?”赵诚申辩道。   “我对我那四个儿子,当然很了解。可那只是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儿子的了解,选一个做蒙古人的大汗,自然要知道他们当中哪一个在百姓当中最有威望,最能服众!”铁木真道,“不儿罕,就从你开始!”   “我不是大汗,我怎么知道?”赵诚小声地嘀咕道。大概是此时大帐之内实在太空荡了,这嘀咕声还是被铁木真听到了。   “这很简单!”铁木真站起身来,一指自己的宝座,“今天就让你这少年坐一坐我这个位置,我看你还能找出什么借口。”   “大汗恕罪啊,我哪敢乱了上下主次,坐您的位置?”赵诚额头冒着汗,口中惶恐地说道。   铁木真却没放过他,手一挥,两位怯薛壮汉走上前来,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扯着赵诚的膀子,往那汗位上拖。赵诚被两大汉架在半空中,双腿腾空四处乱踢,口中大叫道:   “大汗,不要害我、不要害我!我知错了、知错了!” 第三十三章 我不是刘备(三)   “大汗,我来这大斡耳朵不过五个月,跟几位殿下交往不多,我平时都跟您的孙子们待在一起,这是您都知道的。我可不想在您的面前说谎,胡乱揣测。”赵诚辩解道,“您不如问问您的将军们,他们是最了解您的儿子们的。”   “他们我自然会去问的,我的千户们跟我的儿子们朝夕相处,共同行军打仗,正因为太了解了,看法难免不带有自己的喜好。”铁木真对赵诚的焦急的表情相当满意,“正是因为你刚来不久,交往不多,所以才要听听你的看法。”   “我的意见能有那么重要吗?”赵诚自然表示怀疑。   “少说废话!”铁木真不悦,又说道,“那花剌子模远在万里之外,你小小年纪仅凭商人的言谈,就能一语切中关节,所言与事实并无二致。我这帐里的事情你又岂能丝毫不知?”   赵诚半个屁股挨着软座,心中暗骂这祸从口出,古人诚不欺我也。他被两个壮汉按在属于铁木真的独一无二的软座上动弹不得,惶恐不安的表情充分地展露在他年轻的脸上,而他的大脑却是在飞快地运转着,思索着如何回答才能让铁木真既不觉得自己是敷衍,又不会将铁木真所有的儿子都得罪了一遍,更重要的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   “大汗,若是您觉得难以取舍,不妨先考虑一下您的孙子。”赵诚道。   “咦?此话怎讲?”铁木真觉得这话很奇怪。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您觉得您哪一个孙子是他们同辈当中最贤明的,那么您就立哪一个孙子的父亲为新的汗!”赵诚道,“这样,至少您能保证下面两代人的平安!”   “你这个说法听上去挺新鲜,全蒙古恐怕也只有你能想出这个办法!”铁木真赞赏道,话锋一转,“不过,这个办法不可取,我的孙子们都还年纪小,在我眼里都是好孙儿。我想问的是我的儿子们!”   “大汗,这是您让我说的,我若是说错了,您不要责怪与我!”赵诚道。   “你这少年倒是真当自己是个人物,敢与我提条件?我本来是想打你几鞭的,以训诫一下你。今天你若说的让我满意,我便免了你这几鞭!”铁木真威胁道。   耶律楚材看着赵诚愁眉苦脸的样子,心中对他表示很同情,也很为自己庆幸。这祸从赵诚这个少年人的口中出来,跟从他这个成年人嘴中出来,后果绝不是一样的。就怕赵诚万一说不上来,或者不能令铁木真满意,还得让他耶律楚材接着回答这个得罪人的问题,那样就不妙了。   “大汗,孛儿帖可贺敦为您生了四个如猛虎般的儿子,个个都争相为您作战,愿作领军的前锋,您应该感到自豪,这是您的福份!”赵诚一边将所有人都赞美一番,一边硬着头皮说道,“术赤大殿下作为您的长子,最先独立领军作战,在战场上勇猛无前,他当然有资格继承您的汗位,二殿下察合台那颜作战也不比术赤大殿下差,还精通札撒,熟悉必里克(即成吉思汗的训言),当然……您的另两位儿子也不比他们差,总之……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继承您的汗位。”   赵诚这一番评论,当然并不令铁木真满意,有敷衍奉承之嫌,他见势不妙,又咬了咬牙道:“我听说术赤与察合台两位殿下一贯不和,大汗恕罪,这是我听无耻小人传言的,不是我诽谤。若是这传言是真的,我说的是假如……那么他们俩当中任何一个成了大汗,另一个人恐怕就会……”   赵诚张口欲言又止,却说到了铁木真心底里去了。铁木真示意他接着说,赵诚只得又道:   “所以,您只能从您另两位儿子当中选一个做蒙古人的汗。嗯,这只是我胡言乱语,大汗千万不要当真啊……我又听说大汗您曾有口谕,要让智勇双全者,为你领兵;活泼跷捷者,为你看守辎重;愚钝之人,就给他一根鞭子,让他为你牧羊;能治国者让他治国,能管十个人就让他管十个人。小子我斗胆试言,若是让这些人换个职位,恐怕就不妥了吧?但是身处大汗这个最高位者,需要的不是箭术超过者别,也不是勇猛超过木华黎,甚或文采超过吾图撒合里或者塔塔统阿两位大人的,更不是一个同时拥有多种才能的人。身处高位,统御万民,最需要是一个能够服众的,庄严、谨慎、善断、老成持重,还要如大汗您一样宽宏大量和公正!因为身为一位大汗,并不需要自己冲锋在前,只要在打仗时,调遣善战的将军去争战就行了,当需要有人管理姓清查财产的时候,只要派有精通文书和计数之人去清查就行了,而不是亲自去清查。所谓知人善用的道理,就是为人君者,善于将命令传达给合适的人,并且有足够的威望和个人品德让接到命令的人愿意拼命执行。”   赵诚这话让铁木真听了直点头,可是这话所指的对象已经昭然若揭了,赵诚连忙又补充道:“拖雷四殿下作为您的幼子,若是继承您的大位,也是天经地义的,我又听说大汗经常各种大事和他商议,他的才干也是众人可以看到的,也曾为您争战过。”   赵诚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偷偷地观察着铁木真的表情,心说:伴君如伴虎啊。那耶律楚材还是眼观鼻鼻观口,不动如山。   “我本以为你会推荐术赤来做蒙古的大汗,原来你是这么想到的。你这一番说辞,也算是秉公而断,说得也很明白,看来我应该替你找件事情来做做。现在,从我的坐位上滚下来吧!”铁木真笑骂道。   赵诚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跳下来。   “吾图撒合里,你对不儿罕这番说辞有什么看法?”铁木真坐到了自己应该坐的位置上,问耶律楚材道。   “此乃大汗家事,小臣谨尊大汗的谕旨,效忠于我汗,并无私自的看法!”耶律楚材还是同样的一番借口。   “你们读书人就是不爽快。”铁木真指着耶律楚材和赵诚两人道,“不儿罕小小年纪,生在蒙古,长在蒙古,也是不够爽快,非要逼着才肯说真话,这大概是书看得太多了!”   赵诚和耶律楚材不自觉地又眼神交流了一番,心中俱都想到:这等事,有谁敢胡言乱语?只是今天赵诚当了那胆大的。   铁木真看上去像是有了决断,挥挥手让耶律楚材和赵诚两人退下。   大帐之外,耶律楚材道:“不儿罕,你怎能对大汗的家事妄加非议呢?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啊!”   “耶律大人,这我就不明白了,刚才在大帐之中,你的良心哪里去了?就这么看着我被杀头?”赵诚表示抗议,“大汗虚心请教与你时,你怎么就不‘仗义执言’一二?做那缩头乌龟,乌龟你见过吧?”   “这个……”耶律楚材一时语塞,语重心长地说道,“总之,这等大事,能不多言,就不要多言,守拙为好!不过,评心而论,你说的话还挺有道理!”   “本少爷不敢承您耶律大人的夸奖!”赵诚道,“你以为我所说的,大汗就没想到过?你以为四位殿下,我比大汗还要了解?我只不过把大汗心底里所想的,说出来罢了。大汗也只不过在某两个儿子之间举棋不定,需要有人给他一个决断的理由罢了。耶律大人精通佛法,应听说过,佛法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看来,在你这个圆滑之人面前,这个恶人我是当定了,我要是不再当一回恶人,大汗恐怕也不会放过我的!”   “不儿罕不必担心。”耶律楚材干笑道,“若是将来选出了新的大汗,我想必不出你所料之人,将来新的大汗应当不会不袒护与你!”   “但愿如此!这么说,我是说对了?你倒是藏拙了。”赵诚叹道,“耶律大人,你要记着,将来若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你要给我做个见证,今天这事是大汗非要我评述一番的,可不是我心有所图的!”   “不儿罕,我寻思你这话好似我欠你个人情一般?”耶律楚材道。   “那你说呢?”赵诚不依不饶地反问道,“这不是人情,而是人头!”   “你这个小无赖!”耶律楚材气急,拂袖而别。   看着耶律楚材高大的背影,赵诚比划了一下中指,发泄了心中一口恶气,学着耶律楚材的样子,也是“拂袖”而归。 第三十四章 立储(一)   春天终于到来,怯绿连河的河水早已暴涨起来,不儿罕山融化的雪水浇灌着沿岸草原的大地,滋养着各种植物疯长。站在高岗上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无穷无尽的绿色,和点缀其间的白色的羊羔,远远望去如碧空中的白云。就是最懒惰的动物也早已走出了自己过冬的巢穴,在大草原中肆无忌惮地啃食着青草,瘦削的身体渐渐变得丰腴起来。   这是兔儿年(1219)的农历三月,真正的春天。赵诚骑着赤兔马在大斡耳朵附近遛达,经过一个冬天,赤免马和身后的乌骓马瘦了一圈。赵诚跳下马背,将两匹心爱的马儿身上的马具卸下,让它们在天地间畅快地嬉戏。   赤兔马和乌骓马在空荡的大草原中尽情地欢腾,围在赵诚四周不停地奔驰,撒泼似地跳跃、嘶鸣,时而停下来啃着一年当中最嫩绿的草儿,或者伸出粗糙的舌头偶尔舔舔一下赵诚年轻的脸颊。两匹马儿精力十足,一边还时不时肆无忌惮地交配。赵诚自己则寻了个向阳的地方晒着太阳。   正当他被温暖的阳光晒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一个声音在身侧响起:   “不儿罕,你这个小家伙真会找地方享福啊!”   赵诚正在做着美梦,他慢慢地睁开双眼,口中有些不耐烦地喝道:“是谁,打扰本少爷休息!”   待他张开双眼,瞅清了来者是何方神圣之时,“腾”地从地上爬起来,连忙告罪道:“原来是三殿下啊,真是对不住,我还以为是我下人呢,真是失礼至极!”   “无妨!”窝阔台大方地挥了挥手,口中笑吟吟地道:“是我扰了你的好梦,你就躺着吧。”   “殿下客气了,殿下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啊,是遇到了什么喜事?”窝阔台不以为意的表示,让赵诚“受宠若惊”。   “我没什么喜事,不过,你今天倒是有一件喜事!”窝阔台道。   “我能有什么喜事?”赵诚讶道,“是不是我昨天丢了钱财,被人给捡到了?”   窝阔台听了这话,笑骂道:“你还真是见钱眼开啊。我今天来找你是我父汗今天有旨,让你做札里赤!”   札里赤,就是书写圣旨者,这个官位不大不小,但却是极显贵,因为绝对算得上是成吉思汗的近臣。只是赵诚十分奇怪,按说这个职位的职责,通常塔塔统阿和耶律楚材都承担着一部分,要让自己这个刚满十四岁的少年来做,恐怕只是个虚衔。   “殿下,我才十四岁呢,这个官我可当不了!”赵诚惊讶地说道。   “这是我父汗的旨意。不儿罕,你若是推辞,我父汗恐怕就要治罪了,如今谁还把你当成一少年,这个职位你能当得!”窝阔台道。   “可是殿下,为何非要我当这个札里赤,只要会书写文字的,都完全可以胜任的。”赵诚问道。   “你这个家伙怎么如此不爽快,莫非你要抗旨不成?”窝阔台威胁道。   “殿下,我冤啊,我哪敢抗旨呢?”赵诚道,“只是,我得弄明白大汗的旨意,好为大汗办事,对吧?”   “大汗今天召集我们议事时,说起花剌子模国时,顺口说的,说要你随驾西征,就让你做了札里赤!”窝阔台今天看来心情很不错,很耐心地解释道,“我讨了这个差事,来传旨与你。”   “啊?”赵诚大惊,这已成事实,他只好接受,“能得大汗看重,也是我不儿罕的福份,我定当效犬马之劳。只是三殿下亲自来传旨,让不儿罕实在过意不去!”   “呵呵!”窝阔台对赵诚的表态很满意,“应该、应该!”   窝阔台眼神中掩饰不住心中的欢喜,他平时跟赵诚交往并不多,毕竟年纪和地位相差太大,今天这无比亲切的表现,让赵诚心思飞转起来,这种传旨的事情,刘仲禄或者别的随便什么人完全可以胜任。   “殿下,今天心情似乎真不错啊?”赵诚试探地问道。   “这是春天嘛,草原上的草长势喜人,我蒙古的牛羊越来越多,战马也越来越雄壮,儿郎们都擦亮了钢刀,准备驰骋沙场,获取自己的荣耀。眼前此等美景景,怎么不叫人欢喜呢?”窝阔台指着眼前的牧场,高声说道。   赵诚干笑着道:“那是、那是!”   他心里却很不以为然,窝阔台此时的心思,他也猜到了,只是这天下还真没有不透风的墙,前几日他被铁木真逼着说出的那一番言辞,看来被窝阔台知道了。   “忽图勒把阿秃儿的孙子是你的安答?”窝阔台忽然问道。   “殿下说的是曲律和莫日根吧?”赵诚对这个高高在上的人物忽然提到他们俩充满了警惕,“他们确实是我的安答,您知道,忽图勒一家是我的恩人,曲律与莫日根也和我一起长大,我们天生就是安答。现在他们俩是拔都小殿下的那可儿。”   “忽图勒把阿秃儿我只见过一次,那还是我父汗刚得到‘成吉思’称号的第二年,那一年我大哥刚刚征服了谦谦州和腾汲思海西岸的‘林中百姓’。他只身一人替二十姓秃马惕部来刺杀我父汗,虽然未遂,但这份忠于旧主和这份勇气,就当得我孛儿只斤氏的尊重。我父汗最尊敬的是像忽图勒这样的勇士,所以赦免于他。”窝阔台回忆道。   “这个嘛,我也听说过。”赵诚对窝阔台提到这个感到有些奇怪,“大汗是公正之人,这令人钦佩!”   “既然忽图勒把阿秃儿的孙子都来到了大斡耳朵,我想我应该有所表示。那曲律我见过,是个好胚子,他已经十六岁了吧?”窝阔台问道。   “是的,殿下,他比我年长两岁。”赵诚答道。   “我蒙古儿郎,凡年满十五岁,就要跟随本部那颜参战。他跟在我那侄儿拔都身边,也是浪费时日,不如跟在我身边,好早日获取自己的功业!”窝阔台道。   赵诚心中大惊,口中却道:“曲律虽然已满十六岁,但是从未见过大阵仗,我恐他会给殿下惹事。再说拔都殿下也挺喜欢他,若是殿下将他纳入自己的帐下,恐怕您的侄儿拔都殿下心中有所不满。”   “不儿罕,这就不用过虑了,你以为这少年人当中,除了你,别人都是顽劣不堪。我当年第一次跟我父汗上了战场,不比你大多少,我蒙古男儿天生就是猎人和战士!”窝阔台不以为意,“至于我那侄儿拔都,你就不用疑虑了,我跟我兄长商议一下,就可以了,还轮不到拔都反对!你放心,他是你的安答,我自然会照顾他的!”   “那太谢谢殿下了,我的安答曲律能够得到殿下的赏识,也是他的福份!”赵诚无奈,只得装作十分欢喜的模样。   “好说!”窝阔台见赵诚很恭顺,心里很满意,又道,“我那儿子贵由跟你处得不太好,是吧?你能跟拔都和蒙哥相处愉快,为何就不能跟贵由交朋友?”   “殿下冤枉哪,贵由殿下不是每天都跟我们在一起吗?”赵诚叫唤道,“殿下既然有所不满,不儿罕一定改正。”   “如此甚好。”窝阔台笑着道,“不儿罕,你是位名副其实的必勒格(智者),贵由若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尽管跟我说,我定当严惩他,绝不手软!”   “殿下太言重了,我跟各位小殿下们即使有所争执,那不过是小打小闹,不敢劳烦殿下百忙之中关心。”赵诚连忙道。   “那很好。”窝阔台很满意,“忽邻勒台大会马上就要召开了,父汗交待了我许多事情,我这就要忙去了!”   “殿下好走!”赵诚道。   他看着窝阔台离开的背影,心中却是感慨一番,这个窝阔台做事做得漂亮,给他亲和的感觉,若是换作他人,一定会感激涕零得无以复加。   赵诚重新躺到了地上,窝阔台这一出,让他再也没了心情享受这春天美好的阳光。曲律被窝阔台亲自收为自己帐下的一员,赵诚真不知道这是喜事,还是一件祸事。   正当他沉思之间,如雷的马蹄声响起,遥远的天边,来自不同方向的数支人马奔驰而来,密集的铁蹄践踏着春天柔嫩的青草,越来越近。当他们行到大斡耳朵的外缘,放慢了脚步,并汇成一支巨大的洪流,沿着怯绿连河,和着奔腾的哗哗河水,向大斡耳朵的深处行去…… 第三十五章 立储(二)   兔儿年(1219)的农历四月初,蒙古怯绿连河畔的大斡耳朵汗帐的所在,“车帐如云,将士如雨,马牛被野,兵甲赫天,烟火相望,连营万里”①。   蒙古所有的兵马皆聚于此,这当中不仅有成吉思汗自己直接掌握的一万中军,还有与他一起争战的功臣们的军队,包括部分担负后勤与攻占坚固城池或者说炮灰的仆从军。经略中原的木华黎也亲自从中原来到了大斡耳朵,不过当所有人聚齐了的时候,成吉思汗却提出了关于自己的继承权之事。   大帐内一时有些安静了下来。赵诚作为新任的札里赤,他在大帐之中也有一个位置,而且是靠近铁木真的身侧。他本身就在那些从各地赶来的千户将军们的一个焦点。成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赵诚得到的好处就是,人人见到他不因为他的年纪而轻视于他,都给予了足够地尊敬,坏处就是,他不得不每天都列班站在帐中,以致好几次都走了神,半个月下来,一个圣旨的字也没写过。   铁木真见帐内太安静了,便对着诸弟诸子及诸将说:“也遂虽是妇人,但曾说即使是最凶猛的老虎也有老了的时候,人之将死如大树骤倾,我的弟弟们,还有木华黎、博尔术这些我最忠诚的那可儿,也都未曾提出这样的建议。而我这个汗位也不是继承而来,而是我与诸位共同打下来,所以也没想到这个问题,因而忽略了这个大事。”   铁木真的目光在自己的四个嫡亲儿子中一一扫过,停留在术赤的脸上:“术赤,我的儿子当中,你年纪最长,你先说说看?”   术赤还未张口接言,铁木真的次子察合台抢先站了出来:“父汗,您先问术赤,难道您莫不是将汗位托付于他?他是蔑儿乞人的野种,这如何能让我听他命令?要选一个人继承您的汗位,也只有真正的孛儿只斤氏才能担当,我第一个不服!”   察合台的话,立刻如同在一个平静的湖面上扔下了一颗大石头,引起了喧然大波,大帐之内嗡嗡之声不绝。关于术赤血统的问题,是个敏感的话题,不管怎么说,他即使真的是所谓的“野种”,这种事情也只能在私下里讨论,察合台这话在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提出来,不仅关系到铁木真的面子问题,也同时关系察合台自己母亲的声誉问题。   铁木真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而术赤在察合台的话音未落,便跳将起来,一把揪住察合台的衣领,怒火中烧,双目欲夺眶而出,他气愤地说道:   “我从来没有听到父汗有什么异言,有了命令,第一个想起我,有了功劳也从不会忘了赏赐于我,在你们当中,我是第一个领兵,第一个有了自己的封地和百姓。母亲也从未对我另眼相待,你察合台凭什么这样胡说八道!”   “凭什么?就凭你的名字!你不过是一个占据了孛儿只斤姓氏的外人罢了,凭什么,什么事你占先,凭什么你非要排在我和窝阔台、拖雷的前面?”察合台针锋相对。“术赤”这个词在蒙古语当中是“客人”的意思。   “哼,你有什么本事战胜我?你只不过是一个脾气暴烈、行为专横胜我一筹罢了!你若不服,有没有胆量跟我比赛射箭,我若败在你的手里,我就砍断我的拇指;假如进行决斗,我若败在你的脚下,我就倒在地上永远不再起来。”术赤不甘示弱。   这两人互相揪着衣领,相互推搡,谁也不让谁。帐下诸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人敢出声,不知所措。博尔术和木华黎身为诸将之首,只好站了出来,博尔术拉开术赤的手,木华黎架开察合台的胳膊,但这两位兄弟仍然像是脱缰的烈马一样,挣扎着扑向对方,怒目而视。   铁木真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铁青,默然而坐。他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砍了敌人的头颅,如同秋日里割下用来过冬的草料一般轻而易举,他可以面对从对面射来的万只箭羽,而面不改色,但这家事,却让他感到心力交瘁。他忽然想起赵诚曾经预言过,他的长子和次子两人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可以继承自己的,从今天看来,确是如此。铁木真真正打定了主意。   铁木真稍打量了一下赵诚,见赵诚眼观鼻,鼻观口地正如木头一般沉默无语。   正在这时,察合台的师傅阔阔搠思从东厢的诸将群中走了出来,他是当初皇子们受封之时,被铁木真派出辅佐察合台的师傅,这些辅佐之人都是大功臣,而且德高望重。   阔阔搠思当场毫不客气地严厉地批评了察合台:“你何必如此如此性急,大汗只是先从术赤问起罢了,谁能继承汗位,全凭你们的父汗做主,轮不到你来决定。当你们还未出生之时,星天旋回,大地翻转,各部落相争,没有一天不打仗,没有一天不死人。你们的母亲孛儿帖可贺敦当初不幸被蔑儿乞人掳了去,她不是有意相思离家而奔,而不是不幸的遭遇所致;不是偷偷地去私下约会,而是战争造成的分离。你怎么可以这样胡言乱语,将你自己的仁慈、纯洁的母亲说得如此不堪,败坏她的名誉呢?这岂不令你那含辛茹苦将你各你兄弟们养大的母亲心寒?你就是如此报答你的母亲,让你的母亲将来抱恨终身?你还有一点良心在吗?”   阔阔搠思这一番说辞,让察合台和术赤两人平静了下来,于是他继续说:“当你们的父汗建立这个自古以来最伟大的兀鲁思的时候,你们的母亲与大汗一样辛苦,他们同生死,从来就没有贰心,相依为命,以衣袖为枕,衣襟为由,涎水为饮,矢吉(牙缝中的肉)为食,额上流到足底,足底的汗直上额头。你们的母亲紧裹固姑冠,严束衣带,宁肯自己忍饥挨饿,也要让你们吃饱穿暖,无非是希望你们都能长大成人,不断上进,成为一个贤明勇敢之人。圣后之心,像太阳一样明亮,又如腾汲思海一样宽广。如今,你们都锦衣玉食,手下有无数的人服侍你们,有无数的儿郎供你们驱使,怎么你们都忘了本,忘了这都是你们父亲与母亲带给你们的,忘了你们那辛苦的母亲的恩宠吗?”   赵诚站在西厢,看着这个老人一番有理有力的驳斥,心里暗自赞叹不已,这个老头口才真的不错。那察合台满头大汗,羞愧不已。阔阔搠思这一番对孛儿帖的辩护和美化,事实上对术赤有利,术赤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铁木真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平静了下来,对着察合台说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术赤,我的儿子当中,他最长,今后不可如此说他!”   这等于他在众人面前,公开承认术赤是自己的亲生子。察合台听了这话,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表态道:“父汗,我以后不会如此说他!术赤的气力、箭法,自然很不错,用不着与我比试,我的兄弟当中,术赤与我最年长,我愿意与他一起在父汗帐前效力,打破那些躲避者的脑袋,砍断那些落后者的脚跟。窝阔台最敦厚,父汗是否可以选他,让他站在父汗最近旁,聆听父汗的教诲?”   铁木真又转向术赤:“你有什么看法?”   赵诚曾跟术赤有过一次比今天这个议题比较接近的谈话,术赤很有自知之明,对汗位并没有太多奢望。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姑且不论他的出身疑问,他本身并没有什么政治才能或者手段,更适合做一个武将和王爷。   果然术赤道:“察合台都说了,我们二人愿意出力气,让斡歌歹(指窝阔台)做继承者!”   铁木真的目光又转向窝阔台,问道:“你的哥哥们都推举你,你有何话说?”   窝阔台脸色平静,在这个场合当中,丝毫没有上次跟赵诚单独相处时的那根本不曾掩饰的得意:   “父汗降恩让我说话,我怎能说不行呢?我以后会尽力去做好。我只是担心一事,将来我的子孙当中如果出现了一些无能之辈,裹在草里牛不食,涂上脂膏狗不理,野兽敢在他面前横越,鼠类也敢在他后头穿行,这样的不肖之辈如何付以重任呢?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件事,其他的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窝阔台既然如此说,那就是同意了你的兄长的提议了。”铁木真道,又问拖雷:“你是我最幼的一个儿子,你有什么意见?”   拖雷刚才在帐中一直一言不发,他的目光一直在铁木真的脸上打转,术赤与察合台争执的时候,他那嘴角的一丝笑意被赵诚看得一清二楚。   “父汗既然要让我三兄窝阔台做汗,我愿站在他的身侧,他若是忘了什么,我警示与他,好让他记起,他若有事吩咐,我愿做他应声而行的随从,做他策马的长鞭,不空占他帐下的序班,愿为他进行长途的征战,两军交锋的排头!”拖雷站出来表态道。   铁木真听完四个儿子的表态,脸色立刻好看起来,于是赵诚就有了第一份差事可做。   ※※※   注①:引自耶律楚材《西游录》。 第三十六章 立储(三)   赵诚身为札里赤,就是书写圣旨的活计,平时啥事也没有,因为铁木真的大多数命令都是口头宣达,只有特别重要或者有特别意义的旨音,才会用文字来记载,传达给各地的诸侯或部属。   铁木真在1219年,即宋嘉定十二年,金兴定三年,蒙古兔儿年的四月一日,颁下旨意:“我指定我的三子窝阔台将来做全体蒙古人的汗!诸王弟合撒儿、阿勒赤歹、斡惕赤斤、别勒古台的子孙中各报一人,四个王弟的位子里,各教一人管着。我的位子教一人管着,若诸子孙不违我的旨意,则尔等子孙将无罪,若窝阔台的子孙中假如真生了那种藏在草中牛不食,涂上脂膏狗不理的不才之辈,难道我的子孙当中就不会生出一个英雄吗?”   又云:“术赤与察合台也不必并行在窝阔台的身侧,天大地大,长生天之下,还有数不清的牛羊和百姓等待着你们去征服,还有那最善跑的骏马跑到了老死,也跑不到尽头的土地。你们二人要依着自己的承诺,不要让人耻笑,各守封地,将你们的刀箭面向未征服的方向!”   “谨尊大汗圣旨!”众人俱都躬身宣誓。   赵诚站在帐下,心中明了。术赤的出身并非什么太紧要的问题,谁能继承才是最关键的问题,他与察合台的公开争执,更加突显了窝阔台的优势,而拖雷并非没有非份之想,一个大祸根已经埋下了。   同时,铁木真的这道旨意,也意味着让他的儿子们各守封地,向外拓展,将国内矛盾引向国外。而且,花剌子模杀了蒙古商团,侮辱蒙古使者,不过是让铁木真师出有名,西征就是为了让后代有一个更加辽阔更加理想的地盘,而且可以获得更多的战争资源。而裂土封侯,也是蒙古大草原的一贯作法,这也是一个帝国走向分裂的祸端。   解决了这一个大问题,铁木真便登上了不儿罕圣山之巅,跪在地上,脱下自己的帽子,将腰带解下放在自己肩上,以脸朝地,绝食祈祷了三天三夜,向伟大的长生天祈求道:“我不是这次战争的肇事者,请长生青天庇护你的奴仆,赐我以复仇的力量吧!”   长生天无所不能,既可以让百姓安乐,也可以让饥荒与瘟疫降临人间,还可以让军队力量倍增,尤其是打着长生天旨意的旗号之时。在祈祷之后,铁木真的大军就准备进发了。   在赵诚的毡帐之内,王敬诚、刘翼、何进,还有铁匠朱贵围在赵诚的周围。   “裂土封侯,并非长久之计。周武武裂土封侯,天下诸侯上千,然王权愈来愈弱,到最后王令不出在京都之外,而天下诸侯纷争不断,遂有战国七雄,终有秦朝一代。陈胜吴广起,秦亡而汉立,又是刘氏分封天下,然后至景帝时有六国之乱,汉武帝时才收权归朝廷。”王敬诚道,“唐末边将权势过大,至五代时,诸侯纷争,宋赵匡胤收天下节度使大权,才让朝廷稳如泰山。”   “分崩离析,大乱不久矣,只是不知道耶律楚材为何不说话?”刘翼道。   “这大概是他从没将中原以外放在眼里吧?西域之地在他看来或许是化外之地,不值得放在心上。再说,这分封牧场、百姓和财产,在这蒙古大草原上也是惯例。”赵诚道。   “成吉思汗在世时,大蒙古国自然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只怕是他若去世,他的儿子们恐怕就会各自为政了。若是各自为政也没有什么,有了非份之想,那么就不再有兄弟之情了!”王敬诚分析道。   赵诚轻笑了一下,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说道:“这个又不是我该关心的,只是蒙古军马上就要西征了,我得到命令,必须跟随大汗左右。今天召集各位前来,就是想问问你们有什么打算!”   众人俱都低头沉思。那铁匠朱贵首先道:“公子救我性命,此得大恩我无以回报。此去西边,身边怎么能没有一人服侍呢?我朱贵别我它技,愿跟随公子西行。”   “老朱啊,你不必如此。你若是想回到家乡,我愿意替你讨个文书,不让蒙古人难为于你。”赵诚道。   “公子的恩情,我感激不尽,只是我家中早已没有了人,回去只不过添了许多烦恼,我还不如跟随公子。”朱贵道。   他这一番表白,让众人都有些伤感。赵诚却想到了自己,在他的心中早已经阿勒坛山当作自己的家乡,他还有一个干妹妹,他曾经许诺要将梁诗若接到这里来,现在看来,这恐怕是一个虚言。   “如此甚好,我自当护着你周全。”赵诚保证道。   朱贵孤家寡人一个,倒是无所谓,只是王敬诚等三人仍在作激烈地思想斗争,他们一方面有着自己的理想,一方面又对前途渺茫的担忧与无奈,还有就是,他们跟赵诚这个少年真正成了朋友,一时割舍不下。   赵诚的手按在自己的膝上,有节奏地敲打着膝盖,一边等待着他们三人的回复。他当然不想失去这么三个朋友,在他的心中,能被他称得上朋友的只有这三人。   “公子,莫非对眼下自己的身份很得意?”王敬诚忽然抬头问道。   “得意?你说的是我的官职吗?不,我为什么要得意呢,可是反对来,我为什么要弃而不顾呢?”赵诚反问道,“只是你们不要太高估了我,我是一个趁利避害之人。”   王敬诚等人将近一年以来,在赵诚的身边藏身,当然是有自己的企图的,只是赵诚并非他们想像的那样太有企图。赵诚虽有相似的想法,却多了一份明哲保身的心思,只有到了他认为可以趁热打铁的时候,或者有了足够的资本的时候,他才会坚定自己内心的立场。   “那么公子心中是否有一个愿景?”王敬诚追问道。   “当然,事可为时,当锐力为之;事不可为时,试为之。我不向你们许诺什么,但是我愿意试着去按照你们所想的去想。”赵诚道。   “如此,我姑且信你一回!”王敬诚道,“我倒要看看西域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还有蒙古人是如何征战天下的!”   那刘翼和何进也点头表示同意。赵诚听了心中高兴,唯有朱贵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真是可笑至极啊,这普天之下,我等却托身于这蒙古帐下。”刘翼感慨道。   “那又如何?”赵诚并不认同,“让我们看看蒙古大军是如何征战的吧!”   而赵诚从此开始了自己在“国际”大舞台上的亮相。 小结   下一卷将是一个承上启下的部分,主角将会在此阶段成长,并将获得一些政治上的巨大利益和资源,还将与一些金国、宋国人士接触,会后文做好铺垫。主角不可能一出场就是跟别人你死我活地斗争,呵呵。   有些读者在猜测下面的情节,不过可以告诉大家的是,可能跟某些读者想的不太一样。不一样的作者,写的当然是不一样的历史,我力求在历史史实的基础上,让大家感觉到一个不太一样架空作品。力求在上架前将过渡卷写完。   再一次感谢广大读者的支持! 第三卷 桃花石 第一章 长生不老   夜晚降临的时候,刘仲禄捧着自己精心调配的汤药,一路小跑地往铁木真的金帐走去,一边小心地不让汤药溢出来,在他走过的地方,一股药香味飘散开来。   “仲禄,你这次又呈上来什么东西?”铁木真指着刘仲禄手中的精巧的汤锅。   “大汗,春天虽已经到了,但是夜晚还是有些寒意。我汗日理万机,为子民劳累揪心,这身子更要保重,小臣不仅善于制鸣镝,也颇懂得养生之道。小臣精选最上等的高丽人参,再辅以七种上等春季滋补佳品,配以羊肉汤,采熬得这一小锅汤药,特献给大汗!”刘仲禄道。   “仲禄有心了!”铁木真赞赏道,“你不仅做得一手好鸣镝,还懂得养生之道,也是个人才。可是你可知有什么长生不老之道可以教我?”   人人都想长生不老,成吉思汗也不例外,在这一点上帝王与凡夫俗子都是平等的,只不过平常人的条件不具备罢了。刘仲禄听了铁木真这个要求,心中飞快地运转着,他自称会养生之道,不过是懂得一些医理罢了,这长生不老之道,他哪里知道?不过,人才就是人才,他想了想却道:   “小臣不知什么长生不老之道,不过,小臣却是听说过有一人或许知道!”   “天下真有这样的人物呵?速速禀告于我!”铁木真本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指望刘仲禄知道,没想到刘仲禄的回答让他极为感兴趣。   “回大汗,据说在中原登州栖霞,有一位得道的高人因不满女真人的皇帝,而隐居于当地。此人本名丘处机,道号‘长春真人’,是道家全真派的掌教。据说他已经活了三百岁,此人不独有治天下之术,恐怕还有长生不老之术。大汗一身系天下万民,干系甚大,应当召见长春真人前来,问道于他!”刘仲禄进言道。   “天下果有此人?”铁木真不太相信。   “小臣不敢欺瞒大汗,据说金国皇帝与宋国皇帝都相继派亲信躬请他去讲道,然而他却数次不愿前往。由此看来,这位长春真人是位真高人!”刘仲禄道。   “既然如此,我一定要请他过来给我讲道,就冲着金宋两国皇帝没能请得动他,我也要派人请他来,一次不行,两次、三次,学那刘备。我就要领军西征,虽然不能亲自前往问道,但这份心意一定要送到这位长春真人的面前。”铁木真决断道,“刘仲禄,你去宣不儿罕过来给我写份诏书,再赐你虎头金牌一面,如朕亲行,便宜行事!务必将长春真人请来见我一面!”   “是,谨尊大汗之命。”刘仲禄道。   铁木真是个说到就要做到之人,容不得手下人拖泥带水。于是,赵诚不得不连夜受命拟定了一份十分冠冕堂皇,又十分谦卑十分诚恳的诏书,曰:   “制曰,天厌中原,骄华太极之性;朕居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朴还淳,去奢从俭,每一衣一食,与牛竖马圉共弊同飨。视民如子,养士若兄弟……七载之中成大业,六合之内为一统。非朕之行有德,盖金之政无恒……三九之位,未见其人……访闻丘师先生体真履规,博物洽闻,探赜穷理,道冲德著,怀古君子之肃风,抱真上人之雅操……朕心怀无已。岂不闻渭水同车,茅庐三顾之事?奈何山川悬阔,有失躬迎之礼。朕……斋戒沐浴,选差近侍官刘仲禄轻骑素车,不远千里,谨邀先生暂屈仙步,不以沙漠悠远为念……”   赵诚以成吉思汗的口吻,对着那位传说中的大仙一般的人物,一股脑儿地拍马,将大仙比做姜子牙、诸葛亮式的人物,希望丘神仙能成为蒙古的“三公九卿”。同时,让成吉思汗成为一个圣明天子的化身,无比的谦卑和虚怀若谷。赵诚心想,那邱神仙即使真的有通天之能,对权贵再怎么不屑,接到这份诏书,恐怕也不得不认真考虑一番。   赵诚用蒙古语翻译了一遍,铁木真听着极满意,不住地点头同意,当即命令刘仲禄持诏书和虎头金牌明日就动身。   第二日,刘仲禄便动身了。   “刘大人,祝你马到成功!”赵诚冲着刘仲禄道。   “承你吉言,但愿如此!”刘仲禄骑在马上回答道。他不知道自己是找到了一份好差事,还是坏差事,要是请不动那位丘神仙,他在成吉思汗的心目中就降了一个档次了,还有这千里迢迢的,可不是秋游那么简单。   赵诚看着刘仲禄那矮胖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心中却很想认识认识那位邱处机,也很想问问他认不认识“江南七怪”,更想问问他的弟子尹志平认不认识“小龙女”?   刘仲禄的身影刚消失,耶律楚材来寻找赵诚。耶律楚材将他拉到一边,问道:“听说你为大汗拟定了一份诏书,请长春真人来此一会?”   “确有此事,刘仲禄说那长春真人活了三百岁,想来定是位神仙吧?”赵诚开玩笑道,“我很想见见这位神仙,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天底下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之药?”耶律楚材不屑地说道,“不过是匹夫谣传罢了!”   “大人,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虽然您是精通佛理之人,自称佛门弟子,可是人家道家也是一宗教,与你们佛门河水不犯井水!”赵诚道,“再说这佛法未入华夏,人家道家就早已生根了!”   “不儿罕此言错怪我了,佛道两家虽操守不同,但俱是劝人行善的,长春真人所在的全真派,其实就是佛、道与儒三家合一之道。我所怨言者,只是对世间众人趋言附势以讹传讹不满而已。”耶律楚材否认道,“我还是幼童之时,就曾听说过长春真人的大名,真人称得上是一位高人,活三百岁是不可能的,却是年已花甲。金国世宗皇帝曾召见于他,对他颇为优待,然则他却不服女真人,才回栖霞隐居。再说他门下弟子众多,声名显著,更不必说他们全真派的教众,河南东路以至河南西路及河北诸地百姓,甚而在宋国境内,也有他的信徒。如此之人,我蒙古大汗当然要笼络万分,此乃人心是也!倘若大汗不征召与他,我也要劝大汗征召。”   “耶律大人真是良臣也!”赵诚“由衷”地赞叹道。   “这只是其中之一也。余以为三圣之教,佛、道、儒皆有益于世者,余尝读《道》、《德》二篇,深有起起予之叹,欲致吾汗高蹈羲皇之迹,此所以赞成之意也。奈何只身卑微,若是长春真人来了,必会规劝我汗清心寡欲,以无为之道,化有为之士,则蒙古大军能少生杀念,天下将归于泰平安康。”耶律楚材道。   “然后你就能以佛家因果之诫化其心,以老氏慈俭自然之道化其迹,以吾夫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名教化其身,使三圣人之道行之于世。”赵诚接口道,“我再想想,最后你就可以定制度、议礼乐、建宫室、设科举、举贤良、劝农桑等等,也就是说‘行汉法’?”   “你都知道啊?”耶律楚材惊讶地说道,“不儿罕是少年英才,若是你也能助我一臂之力,规劝我汗,则大事易也!”   “耶律大人恐怕是高看我了,我只不过是个札里赤罢了!”赵诚推托道,“大人是位真正有才学的人,大汗对你也是高看一筹,我想大人定会实现你的夙愿的!”   赵诚想都没想就拒绝,让耶律楚材极不痛快,耶律楚材道:“不儿罕何必这么武断?我所毕生秉承之理念,难道错了?”   “这个嘛……当然你是没错,这道理我也明白,可是道理是道理,行不行得通又是另一回事。”赵诚道。   “不儿罕写得好文章,又是聪明人,枉我这么推心置腹,你却这么推三阻四,令人齿冷!”耶律楚材道,“行不行得通,那是果。若是没有意愿去试试,向我汗进言,岂能成功?”   耶律楚材情绪激动,他一激动起来,那一副漂亮的长胡子因而总是剧烈抖动起来,大有赵诚不答应,他就誓不罢休之势。   “好、好,耶律大人,若是我遇到了好机会,定会试着帮衬一二,如何?”赵诚无奈地答应道。   “如此甚好!”耶律楚材对赵诚的答复很满意。   ※※※   注:有资料说成吉思汗给丘处机的第一份诏书是在西征途中发出的,日期是1219年的5月1日。但是,丘处机在到达燕京时,听说成吉思汗西征了,有些犹豫不决,才有第二份诏书。所以,这里有些疑问。 第二章 征途(一)   蒙古兔儿年的四月初,十多万蒙古军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远征。   战马经过大半个春天的修养生息,虽然还很瘦弱,但却已经恢复了元气,并且已经过了马儿交配的季节。钢刀已经被磨光,箭矢塞满了箭袋,蒙古的士兵纷纷跳上了战马,去征服那遥远的一个国家,收割生命。   年过半百的者别和速不台满身戎装,来到了成吉思汗铁木真的面前,他们的眼中充满着攻城拔寨获取的渴望,这一刻他们的身形敏捷地如同年轻了二十岁。   “大汗,我们二人就要出发了,做您的先锋之军!”者别与速不台道。   “出发!”高岗上,铁木真骑在马上,大手一挥命令道。他看着眼前的雄壮的军队,跃跃欲试的战士,和各种式样的风中猎猎的军旗,心中无比的豪迈。   “是!”两位先锋官得令便下去传达军令了。两人退下,正遇到正带着零碎赶来的赵诚。   “不儿罕,你的家产不少啊!”者别见到他,开玩笑道,“看,两辆车都装得满满的!你不怕你的马儿拉不动?”   “是啊,你难道连一块布也要带着跟大汗行军吗?”速不台也取笑道。   “二位将军何必笑话我,应该说我这是勤俭持家,值得尊敬!”赵诚却说道。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对、对,勤俭持家!”速不台嘴中附和着,心里当然不是这么认为的。   者别见赵诚的腰着挎着自己送于他的那支黑色的铁弓,跟他的身材不太协调,心中却很是欢喜,便问道:“我送你这铁弓,你现在拉得动吗?”   “现在还拉不动,不过快了、快了!”赵诚口中答道,却忙着吩咐朱贵赶好马车,“老朱,小心点,可别让我破财了!”   者别和速不台两人相视一笑,连忙赶到自己的军队之中,领军先行出发了。   高山上的雪水借着地势,沿着山谷无数的小溪,注入怯绿连河,清澈的怯绿连河水瞬间变得暴躁起来,似千军万马奔腾而下,撞在蜿蜒的河岸上,激起一片浪花,只有在草原的深处才变得平静起来。蒙古大军沿着怯绿连河逆流而上,蹂躏着脚下绽放的大片大片的白色的马兰花,沿岸是挺拔的杨树和柳树。而那不儿罕圣山那威压的身影不久便在众人的眼前。   赵诚再一次打量了这座圣山,那刀削般的峻岭如蒙古士兵手中的长枪,连绵的群峰如无数高大骏马的头颅,一路朝北方延伸。山巅的密林中间或仍有白色的雪川,传说中在密林中住着一位神通无边的神明,掌握人间的一切兴败生死,谁若是没有敬畏之心,灾难便要降临到他用头上。   铁木真也在注视着不儿罕圣山,这座圣山,寄托着他的精神和所有的哀荣,当他的父亲刚死不久,族人纷纷离他而去之时,他曾在不儿罕山上向长生天祈祷,他要为父报仇,恢复祖先的荣耀;当他的妻子孛儿帖被蔑儿乞人掳去,他独立无支之时,是不儿罕圣山让他得以藏身;当他发誓向蔑儿乞人报仇雪恨之时,他登上不儿罕圣山之巅,借得神力好血债血偿,并许诺他和他的子子孙孙要常来祭祀;当他灭了蔑儿乞部、泰赤乌部和塔塔儿部,自己的安答与义父的部落以及后来的乃蛮部之后,他又一次上了不儿罕圣山,因为当时他的目标是沙漠瀚海以南的金国。   苦难可以让人消沉,在苦难中灭亡;苦难也可以让人坚强,在苦难中学会残虐;苦难还可以让人奋发向上,从苦难中崛起。   “长生天是站在我的一边,伟大的长生天是我的庇护之神,有了长生天的保护,我蒙古大军将战无不克。”成吉思汗心中这么想。   他回头对着身后的忠诚的士兵们说:“一个光荣的蒙古儿郎,不应该老死于床上,而是在战场上流光了血而死。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人,走得越远,就是为了我们的草原越安全,神灵在我们的草原上居住,我们不能让任何人打扰了神灵!”   “是的,大汗!”众人响应着,有人叫道,“就怕敌人投降得太快!”   众人大笑,胯下的战马加快地脚步,大旗在风中猎猎,草原在战马铁蹄之下延伸向远方,将战火引向关山万里之外。刀已出鞘,箭已上弓,只得着猎物在面前出现。   驴背草原是个稀草草原,由于南边沙漠的影响,它处于半荒漠状态,表面坑坑洼洼的,低处分布着盐碱地,这里生长耐旱的植物,还有那数不清驴背样的丘陵。赵诚骑在赤兔马之上,平生第二次穿越了驴背草原,心中却在想着成吉思汗铁木真说的那句话。   就在赵诚脑中还在长久地回想着成吉思汗的话的时候,长长的行军队伍行到了斡耳寒河发源地的杭爱山前。巍峨的杭爱山如静默的老人,沉默不语,注视着又一支大军的到来。   铁木真故地重游,心中也很有感慨:“当年我蒙古与乃蛮就大战于此,恐怕至今已经有十多年了!”   “回大汗,至今已经有十五年零一个月!”怯薛千户长阿儿孩道。   “难得你记得如此清楚!”铁木真道。   “大汗,正是那一年的春天,我们跟随您在此围猎,有人报告乃蛮太阳汗要进攻我蒙古。也就是那个春天,您将全蒙古的军队重新编制,而我正是那时候成了怯薛千户长的,平时做您忠诚的护卫,战时做您的勇敢的先锋!”阿儿孩道。   “是啊,大汗,当年的春天刚刚到来,比现在这个季节还要早,我们的战马瘦弱不堪!”铁木真的最忠诚的将领博尔术道。   “哈哈,我记得当年我们的战马太瘦了,许多人都说要等到秋高马肥的时候再与太阳汗交战,可是我那聪明的幼弟斡惕赤斤和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别勒古台却反对,他们说人生在世,被敌人夺走弓矢,那活着还有什么用处,男儿生当做大丈夫,死则要使弓矢与尸体同卧。”铁木真笑着道,“后来的事实表明,那太阳汗不过是一个妇人般懦弱,什么‘天无二日,地无二汗’,这只不过是他胆怯的反话罢了。”   “大汗,当年我们的马儿太瘦,不得不一边放牧,一边打猎,等到了秋天我们才到了此地。”阿儿孩道。   “就在此处,我们的探马与太阳汗的军队遇上了。”博尔术道,“很不巧,我们的一匹瘦弱的青白色的马儿跑到了乃蛮人的营地里了去,那破马鞍都反转了,乃蛮人见我们的战马都如此瘦弱,以为战马连马鞍都驮不住,自以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战胜我们!”   “记得,当然记得,当时我的扯必儿官朵歹建议说,每人点火五处,多设疑兵,让各个营盘分散,乃蛮人在杭爱山上一眼望下去,以为山下到处都是我们的儿郎,比天上的星辰还要多。”铁木真回忆到昔日的情景,心中满是自豪。   “还是大汗英明,若不是大汗善于听从贤人的建议,哪能一战成功呢,让我蒙古兵锋直指阿勒坛山!”有人拍着马屁。   铁木真心中挺得意,他忽然冲着人群和怯薛外围的赵诚说道:“不儿罕,你说我军算不算得上自古以来最厉害的一支军队?我们这战法在你那书里也曾提到吧?”   赵诚骑在马上道:“大汗所言甚是,蒙古军当然是最厉害的一支军队!”   铁木真高声说道:“将来你要替我写一本书,就从苍狼与白鹿的故事写起,将我们蒙古人的祖先的荣耀忠实地写下,要让子孙万世记住他们的本源!”   “如您所愿,大汗!”赵诚道。他没想到他曾跟耶律文山说过的一句戏言,竟然成真了。 第三章 征途(二)   越过杭爱山,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就不得不面对“荒凉沙湾”。   大军行动很快,对于蒙古军队来说,所谓“大军未动、良草先行”是不存在的,因为他们只是在军队配备大量的母马和牛羊,马乳可以充肌,牛羊是食物。当他们遇到敌军之时,他们就可以“因粮于敌”,而且还可以“借军于敌”,将俘虏编成后勤部队和攻占坚固城池的炮灰军队。   轻装上阵的骑兵军队,可以发挥它最佳的机动性,突然出现在敌人最脆弱的节点。只有武器才是他们最重视的,一个蒙古士兵每人至少三匹战马,通常除了长枪、马刀、狼牙棒,通常还要带至少两张弓和三个装满箭的箭袋,有些人还带着有自己特别偏好的武器。   春季本是个美好的季节,然而却是个大风的季节,尤其是在这真正的戈壁滩中。一阵阵大风刮过来,如一条黄色的巨莽袭卷而过,让人无法看清前方和呼吸。所有的人都跟那些在沙漠中穿行的商队一样,脸上蒙着纱巾,唯有那有规律地响起的驼铃让人心中有了几份寄托。   这一年的夏五月中,大军抵到了靠近阿勒坛山的镇海城。这是一座崭新的城市,以成吉思汗的大功臣之一镇海命名,镇海是这个城市的最高管理者。他在此屯田,在他的下面是来自中原、西夏和西域的各色人种,开荒种田,引自阿勒坛山东南麓诸多湖泊的水浇灌,西域织金绮纹工三百余户,及中原和西夏织毛褐工三百户在此共处,甚至还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制铁作坊。他直接模仿了中原的管理制度,设置了粮仓、官署与制造局,管理着这个没有城墙的城市和所有的产业和东西方手工业奴隶。   “我的汗,您忠诚的奴仆镇海,携本城大小那颜及百姓迎接圣驾!”城外二十里,镇海隆重地迎接成吉思汗大军的到来。   “镇海,我的那可儿,你辛苦了!”铁木真点头称许道。   “能为我汗效劳,是我的荣幸!”镇海谦卑地说道,“听者别将军您这两天就要大驾此地,我早就派出了儿郎百里之外翘首以待,大汗远道来到这里,请让我好好地服侍您的到来。”   “我大军远道而来,人困马乏,需要在此休息三天,我的前锋官,最忠诚的猎犬,者别和速不台两位报告,阿勒坛山山高路险,山中冰雪封道,我需要在此等待他们将冰雪除去,然后大军才可通行!”铁木真道。   “请大汗进城,我已经为您准备了酒食,请大汗赏脸!”镇海道。   于是大军就在镇海城扎营休整。   铁木真在镇海等人的陪同下巡视了一番,对镇海的工作很满意,这位镇海是武将出身,做行政工作确实很有一手,在蒙古人中属于凤毛麟角的人物。   赵诚见铁木真的心情不错,便找了个机会请求道:“大汗,此地离我的家乡阿勒坛山下亦马儿河畔不远,大军还要停留几日,不儿罕想请大汗允许我回家看一看!”   赵诚有些想念自己的“家乡”,尤其是自己的干妹妹梁诗若,他已经承诺过要接她到大斡耳朵,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因此,他想趁此路过阿勒坛山的机会,回去看看。   “这也是人之常情。”铁木真道。赵诚以为铁木真答应了,正准备表示感激之情,铁木真却说道:   “我军在此只休整三天,然后就要翻越阿勒坛山。我每天都要召集部下商议军务,每天都要发布命令,你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开?”铁木真道,“此去亦马儿河(今俄罗斯鄂毕河)恐怕至少需要七个骑程,你还未到亦马儿河,我军已经翻过阿勒坛山,我若有事情交与你办,你怎可赶到?”   “可是大汗……”赵诚想分辩,却被铁木真打断了:   “此事休提,你是我的札里赤,也是军中的一员,怎么可以如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凡事得依令行事,你要记住!”   “是,大汗!”赵诚无奈地答道。人家铁木真说的是你要有“职业精神”加“敬业精神”。   “等征服了花剌子模,我自会让你回去看看。”铁木真看赵诚一脸失望的样子,答应道。   “谢大汗!”赵诚无奈,只好如此。   大军在此休整,蒙古士兵轮番出去行猎,赵诚除了在铁木真召集众人议事的时候,站在一边聆听之外,偶而书写铁木真的命令之外,其实并无其它事情。   赵诚骑着赤兔马和王敬诚等人在镇海屯田处蹓达,却被几位女人给拦住了。她们的长像却像是中原人士,都已经年纪不小了,年长的已经头发花白。   “几位公子,莫不是从中原而来?”妇人们拦在赵诚等人的面前。   “算是吧!”王敬诚回答道。   “那请问几位公子,我大金国如今是谁成为至尊?”年长者问道,“还请几位公子实情相告贱婢!”   赵诚等几人很是吃惊,这几位妇人听谈吐不像是个普通妇人,一口跟耶律楚材一样的地道燕京口音。   “你们是何人?”赵诚问道。   “我们乃大金国皇家之人,中都城破,流落至此。”年长者解释道。   原来这几位妇人乃金国上上个皇帝金章宗完颜璟的妃嫔们,还有一位是被完颜珣送给铁木真的卫绍王之女岐国公主的生母袁氏。金至宁元年(1213)的八月,权右副元帅胡沙虎和他的党羽发动政变,弑杀了卫绍王完颜永济(卫绍王是章宗的叔父,章宗死后,他取得皇位,死后没有传统的庙号),至此,金国的七个皇帝中,有三位死在逆臣、权臣的刀下。   胡沙虎本想自己当皇帝,然而他不是皇族中人,担心别人不服,于是立完颜珣为帝,自己把持大权,当然也没什么好下场。然而完颜珣跟南唐后主李煜一样,是一个十分合格的文人,可以作诗作赋,当然并不是一位称职的皇帝。于是,在中都(今北京)被围之后,他只得选童男女300名及卫召王之女岐国公主献给蒙古。后,完颜珣决定迁都南京开封府(即汴京,今开封),成吉思汗已经金国背约为由,又一次围困中都,留守中都的丞相完颜承晖服药自尽,而另一位高官平章政事兼左副元帅却抛下那些未得及南下的皇帝的嫔妃们,自己脚底抹油先跑了。   赵诚打量了这几个曾经风光无比的妇人一遍,塞外的风沙让她们的容颜不再,低眉顺眼,昔日的荣华富贵早已如昨日黄花,随着塞外的风沙消逝而去,昔日锦衣玉食,在这遥远的沙漠北缘只得苟且偷生。唯有这流落他乡的屈辱,以及乡音难以忘怀,还有对故都的渴望不曾改变过。   “哦,如今金国还是世宗之孙当皇帝,不过他很忙,恐怕……恐怕顾不上你们!”赵诚道。   “为何?”袁氏问道。她的女儿岐国公主,赵诚在大斡耳朵见过一两次,过的当然不怎样。   “因为他正忙着进攻宋国!”赵诚道。   金国在蒙古人的刀下受尽折磨,一再地丧地失财,当皇帝完颜珣迁都汴京,宋廷感觉自己的机会到来了,幸灾乐祸,于是停止了每年给金朝的30万两、匹银绢的岁币。完颜珣当然很不高兴,后果很严重,从前年(1217年)四月,以宋廷不纳岁币为由,渡淮南侵,金宋战争再起。这其实也是金国皇帝企图弥补因蒙古人南侵而带来的损失,这想法很不错,拣软的拿,只是这是个战略性的错误。故而,耶律楚材等人建议铁木真连宋灭金,是个对蒙古人来说很不错的战略抉择。   就在赵诚跟随铁木真离开大斡耳朵的时候,木华黎的三叔者卜客被铁木真遣往宋廷临安,建议蒙宋联合讨伐金国。   所以,赵诚说完颜珣很忙,这当然不是好话。   “是的,皇帝总是很忙的!”妇人们喃喃自语道,相拥而泣。   赵诚等人看着妇人们在这个初夏却显得异常萧索的背影,心中却一片悲凉。   “你们说,看到这些曾经高贵的人如此下场,我们为何并不感到高兴呢?”赵诚问道。 第四章 征途(三)   大军经过短暂地修整,再一次起程了。   那巍峨的阿勒坛山(阿尔泰山)赵诚不止一次专注地凝视过。这正是夏季,山下繁花似景,碧绿的牧草过膝,其间成群的麋鹿在这支大军到来之前,飞快地消失在山麓的树林之中,无数的小河流从山谷间流淌而出。   一座山,两个世界,山下已经是夏季,最炎热的时日就要到来,而山巅却是雪川,万年不化的冰雪让大军在山中艰难而行。铁木真早就命令士兵沿着先锋军队留下的标记,铲冰开道,十多万骑兵,数十万匹战马和大量的牛车,很快就踏出了一条通路。就是在这座大山之中,也是数个不同世界的杂合体,植物从山谷到山巅成垂直分布,山顶是耐寒的针叶林,山要松桧遍布,而山谷中却是奇花异草。   站在阿勒坛山口这上,放眼望去,群峰竞秀,脚下千溪争流,赵诚甚至感到有种山高我为峰之慨。   越过阿勒坛山,蒙古大军在也儿的石河(今额儿齐斯河)驻夏,因为困厄不堪的战马需要在此修养,等到秋高马肥之时,才是发挥马力的最佳时候。阿勒坛山西南麓的河流大多向西流,这让人以为此山是东西方国家的分割之地。不过在这个夏天,却是发生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   六月的一天,铁木真看着战马越来越肥壮,蒙古士兵急不可耐,心中有些得意,便对众人问道:“本汗不日就要亲自率我蒙古的儿郎南下,我是不是要通报一下花剌子模的算端摩诃末?”   众将大笑,俱都附和道:“应该、应该!”   铁木真又问赵诚:“不儿罕,你是我的札里赤,写得一手好文章,你说我的使者应该如何对那摩诃末说呢?”   “回大汗,您的使者应该说,‘我大军不日南下,远来是客,请问摩诃末算端陛下,你是否已经准备好了拿什么招待我的大军?若没有准备好,那么就请陛下来我军营中,这里已经为你准备好一顿美餐,只有一顿。’”赵诚道。   “好你个不儿罕,真够刻薄的!”铁木真指着赵诚大笑,“你书上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吗?若是我的使者这么说,恐怕会有去无回了!”   众人又一次哈哈大笑,竟都不将花剌子模国放在眼里。唯有赵诚面不改色,心说若是有哪个蒙古使者这么对摩诃末说,恐怕真的小命不保,斩使以示威。但是铁木真还是当即派了一名使者去通知那位花剌子模的算端摩诃末,这位使者当然不会忠实地复制赵诚的话。   就在众人继续分析着前方侦察传来的军情,筹划着如何打败摩诃末的时候,苍穹突然变色,一时间风卷云动,晴朗的天空突然密布着乌去,气温骤低,竟在这个夏天下起了雪。那大雪洋洋洒洒,竟一时间落地三尺,说不出的诡异神秘。   铁木真的大帐之内,所有的人都伸着脖子瞪着帐外已经变白的天地,一时间都忘了说话。六月飞雪,这绝对是一个不祥的预示,信仰姗蛮教的蒙古人更是如此,因为他们觉得这是长生天的警示。众人神不守舍,暗自惊心,刚才的骄傲自信之心早就不见了踪影。   就在众人发愣,然后议论纷纷的时候,赵诚见耶律楚材不动如山心有成竹的样子,赵诚便对着铁木真说道:“大汗,我记得去年冬天的时候,有一位畏兀儿人乌马儿曾说今年五月有月食,可是至令也没发生过。”   赵诚这一提醒,让心中取棋不定的铁木真醒悟过来,他一拍大腿,惊道:“对啊,那个乌马儿曾说得那么肯定,现在看来只是虚有其表,怪不得我最近没看到他,原来他是害怕我治罪,此等浮夸之辈,我定要严惩。还是吾图撒合里可靠。”   “大汗过誉了,我测算的是十月蒙古才见月食,到十月方可见分晓!”耶律楚材谦虚地回答道。   “吾图撒合里,你连天上的事都知道,更何况人间的事呢?你说说看,今天下了这么一场雪,到底是吉还是凶?”铁木真问道,他像是找到了一个依靠一般。   “回大汗,天有不测不云,然日月之行皆有迹可寻,六月飞雪,乃玄冥之气,常见于盛夏,此克敌之征也!大吉!”耶律楚材面带喜色地躬身说道,看上去真像是发现了一件大喜事的样子。   耶律楚材一番话让铁木真的疑虑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心情立刻恢复到了原状。赵诚看着耶律楚材这番神棍般的表现,觉得很有趣,这六月飞雪,是凶是吉,全凭他耶律楚材一个人说了算,所谓玄冥之气,赵诚根本就是不相信的。   铁木真将目光转向挨着耶律楚材站立的赵诚,赞赏道:“不儿罕也很不错,你能及时提醒我,让我不至于忘掉了不应该忘记的事,待以后累功奖赏你。让你列班于帐下,看来是对的!”   “谢大汗!”赵诚道。他根本就没有谦虚的意思,铁木真却觉得赵诚很诚实。   不过,耶律楚材又乘机进言,却破坏了君臣相谊的气氛。   “大汗,我大军即日就要启程,花剌子模国国内虽矛盾重重,然而却是一个大国,国内东西数千里,百姓也众多。若是我蒙古国将此国纳入大汗的治下,还请大汗在攻打该国的时候,少杀人口,以免百姓将来不服官府治理。”耶律楚材道。   “这个嘛,我军远道而来,可不是来行猎的,如果不能将所有敢于反抗的敌人杀光,又岂能让敌人屈服。天下,只有刀箭才是权力的象征。”铁木真道,“吾图撒合里所言不合时宜,他们若是宣布效忠于我,我自然可以赦免他们,若是不放下兵器,我大军将杀光所有的人。”   “可是杀太多的人,总是不太好。”郭宝玉也进言道。   “不杀人,怎么可以让敌人屈服?”铁木真反问道,“者别禀报说,花剌子模算端在杀了我的商队之后,就已经着手准备与我军作战,他的军队大部都龟缩在那些坚固的城墙后面,我相信我军能够攻破每一座城池,然而我蒙古儿郎的性命比敌人宝贵的多,我可不想因为对敌人太仁慈,而让我的儿郎们受到反噬,埋下祸端。”   “大汗,大城虽然坚固,就像在天上一样,我军当然攻不下来,如果我们能让城池不在天上,那么就可以轻易地攻取。”郭宝玉道,“我军长于野战,在野外,可以以一抵十,若是使计引诱敌军出城列阵交阵,则我军稳操胜券!敌军城池就是再坚固,那也不过是我军囊中之物。只是我王师驾临,不仅要得到敌国的土地,还要得到敌国的人口,让花剌子模国的百姓均拜服于我汗的脚下。可是若是杀伐过重,恐怕将得不偿失,失了民心。”   “宝玉这话很有道理。尔等有心了!”铁木真点头称赞道,却根本就没把耶律楚材和郭宝两人劝导的话放在心里。   耶律楚材见铁木真没听进去,有些着急,他是见过蒙古军是如何打扫战场的,他拉了拉站在身旁的赵诚一把。可是赵诚半天却没什么反应。   赵诚当然很理解耶律楚材和郭宝玉两人所言,可是他不认为自己也规劝一句,铁木真就能听进去,因为从本质上来讲,他们是两种文化下熏陶的人,有着不同的思维方式。   赵诚选择了回避,尽管他知道不久,他将会面对那些蒙古铁骑下呻吟的诸种民族。在他看来,那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似乎与他这个“外国人”无关。   帐外,耶律楚材将赵诚拦住了,质问赵诚为何不帮衬他一下。   “耶律大人,你知道,现在大军一场阵仗还未打,几十万人马每天人吃马嚼的,也花费了不少资财,你总得让全军得到点收获和功劳,再劝解也不迟吧?”赵诚道。这似乎听起来还有些道理。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也这么认为滥杀是天经地义之事?你也是读过书的人,难道一点羞耻之心也没有?”耶律楚材生气地质问道。   “您别发火,冲着我发火也没用!”赵诚双手一摊,表示无能无力,又一次许诺道,“这样吧,若是下次,我一定帮衬你一二。”   “不儿罕,你上次也这么说,你记着下次可不能这么冷眼旁观。”耶律楚材道。   赵诚盯着耶律楚材高大的背影,心中却是既尊敬又同情,甚至还夹杂着一些莫明幸灾乐祸的情绪,复杂地让他自己也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 第五章 征途(四)   总的来讲,耶律楚材的心情相当不错。   他甚至很有自豪感,仿佛一个怀才不遇者在饥寒交迫之中,遇到了一位善于发现人才的伯乐,一个值得他誓死效忠和发挥才干之人。因此他的心情很是不错,在过阿勒坛山(今阿尔泰山)时,山中的景色在他的眼里是无比的美丽,毫无征途当中的辛苦之色,所以他的诗兴大发:   千岩竞秀清人思,万壑争流壮我观。   光风满贮诗囊去,一度思山一度看。   铁木真的蒙古大军在也儿的石河度过了夏天之后,全军南下。映入赵诚眼前的是无尽的荒漠与戈壁滩,这里就是后世称之为准噶尔盆地的地方,这是蒙古戈壁的在西方的延伸。南来北往的商旅,一律戴着宽大的遮阳帽,围着面纱,才可抵抗无穷的风沙和炽热的阳光。到处都可以看到倒毙的驼马和旅行者,在干燥的空气中风干,不是被沙丘掩埋,就是被风从沙丘中刨出。   然而在这荒凉的戈壁之中,并非不存在生命。在戈壁之中,分布着大小不等的绿洲,最引人注目的树木,就是高大的胡杨树了。传说这种树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又倒而不朽一千年,前后三千年证明了它的顽强与活力,而它艳丽的色彩又让戈壁不再单调,并且见证了戈壁滩上发生过所有的罪恶、正义、离聚与生生死死。   大军的目的地是畏兀儿的夏季都府所在——别矢八里(今新疆乌鲁木齐东吉尔萨木)。在突厥语中,“五”为“别矢”,“城”为“八里”,顾名思义,别矢八里就是一座由五个小型城池组成的城市。然而吸引赵诚和他的三位随从的却是这座城市的历史,这是唐帝国时代的金满城,是北庭都护府的治所所在,武则天长安二年(702年)曾置瀚海军。城外有一唐碑,虽历经风少与岁月的侵蚀,石刻的字迹大半依然可辨。大唐帝国的兵锋曾经不可一世,然而正如赵诚面前的这个已经缺去一角的石碑一般,已经成为历史。   耶律楚材说:“我将来要写一篇游记,我们随大汗过草原、翻峻岭、被流沙,不知几万里也,西域风情、物种与语言、文字,皆不同于中原与蒙古,值得一记!”   “对,值得一记,在下翘首以待,当拜读您的大作!”赵诚笑着道,“我将来也要写一篇,咱们比一比?”   “这岂能相比?”耶律楚材问道,他很不以为然,这又不是赛诗。   “文人著游记,大多是猎奇罢了,至多是文采斐然,或是让阅者心仪,或是以记事耳。”赵诚却说道。   “哦?这是个新奇的说法,愿闻其详!”耶律楚材惊讶地说道,他以为赵诚在讽刺自己,因为他当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   “别矢八里,唐时称金满城,此去长安快骑至少六个月,您不反对吧?”赵诚反问道。   “六个月恐怕也到不了。”耶律楚材道,赵诚的话让他摸不着头脑,“可是这跟你方才所言,又有什么干系?”   “若是平常的所在,比如文人墨客与三五好友郊游踏青,或者走遍中原,访名山古刹,应约或者自娱,写一篇游记,那不过是个人的好恶,即便是因景抒情,如范仲淹《岳阳楼记》者,后人读了不过仅是一篇游记罢了。当然,其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语是吾辈之楷模,但也仅是借景抒情,以表达个人的抱负,并没有太大的意义。”赵诚道。   “我倒想知道,什么才是你这少年才子口中的有意义的游记!”耶律楚材饶有兴趣地问道。   “比如我刚才所说的,别矢八里离长安至少六个月,这骑的还是快马,路上还要不停地换人换马,也没耽搁。所以在中原人士看来,这里不过是一个化外之地,或者说是蛮荒之地,因为就没有人真正能了解这里正发生过的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譬如张骞通西域,若是没有他,司马氏之《史记》何以作《大宛列传》?汉武帝又何以纵横捭阖?我们后人怎知汉时西域有何国家、种族?但张氏与司马氏的记载过于简略,所以我觉得的要写游记,不仅要写地理、国家、种族,还要写他们的语言、文字、风俗、宗教、绘画、物产、官制、兵制,还有他们从何处来,又到过何处,为什么要迁移!”赵诚侃侃而谈。   “可是你所言的,还会是一篇游记吗?”耶律楚材失笑道,“你要写的那是史书!”   “耶律大人说对了,我要写的就是史书。”赵诚对耶律楚材的话不以为意,“譬如这畏兀儿,本祖居蒙古草原,乃唐末回鹘人的后裔,如果你要问一个中原人士,这回鹘人为什么要离开蒙古水草丰美之地,来到这沙漠上的绿洲,能有几人知晓?畏兀儿人的祖先原供奉摩尼,可是现在这别矢八里到处都是佛寺与清真寺庙,还有景教的寺庙。现在我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若是过了八百年,后人若是想知道这八百年前别矢八里有什么风物,恐怕却无从知晓!”   “不儿罕这话让人钦慕,那我就等着拜读你的大作!”耶律楚材笑着道,对赵诚的“伟大理想”不置可否。   赵诚却说道:“帝王靠霸业让后人膜拜,将相凭借着丰功伟绩著称于后世,当然也有人遗臭万年。倘若一个人武不能安邦,文不能定国,那就只能靠文字让后人记住。张骞的武功厉害吗?但是后人却记住了他。”   “公子似乎对博望侯张骞颇为赞许?”王敬诚插话道。   “那时当然,正是因为张骞通西域,汉朝的兵锋才可以过葱岭①,至大宛诸国。也正是因为他去过大宛,汉帝才知晓大宛有汗血宝马,而丝绸之路由此兴盛,唐时东西行商至鼎盛。”赵诚道,“由此看来,这游历外国,作文以记载,也是一件大功业!”   “丝绸之路?这个名字很贴切!”刘翼道,“只是我听说夏人隔绝宋人与西域之交通,又加上诸国混战,如今这商道已经今不如昔矣。”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c o m   “花剌子模国、喀喇契丹和这畏兀儿人,以经商者居多,正是因为这条丝绸之路,而兴旺发达。我要是畏兀儿人,也舍不得离开这里。”赵诚道,“我的管家耶律文山也是位商人,曾行商于东西诸国之间,过这畏兀儿人的地界后,不得不绕开西夏,或经吐蕃与兰州,至宋国,或绕蒙古大漠至中原,徒增了时日与资财。”   “不儿罕作《西游记》,恐怕也是对西域向往之情吧?如今你不就得偿所愿乎?”耶律楚材问道。   “那不过是游戏之作,当不得真!”赵诚很“谦虚”地开玩笑道,“哪有这实地一游,才是真的好,况且有蒙古大军做我等的护卫,我等不虞有盗匪之后顾之忧。”   “呵呵!”耶律楚材大笑,指着赵诚道,“你真不识自己的身份,大汗何时成了你的护卫?”   赵诚嘻嘻哈哈,但他的心中却在感叹历史的沧桑与变迁。   正如眼前的唐碑一样,一切实物终究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那大唐帝国早已烟消云散,唯有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因为文字而永远地记载了下来。他希望自己将在史书中出现,以一个堂堂正正的形象出现在历史的记忆之中,只是自己的前途却是让他迷茫万分。   刘翼却建议道:“要不,我们将这唐碑碑文拓下?”   此刻刘翼心中却想着李太白的诗: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   注①:【葱岭】古代对今帕米尔高原及昆仑山、喀喇昆仑山西部诸山的统称。为古代东方和西方陆路交通的要道。汉属西域都护统辖。唐开元中安西都护府在此设葱岭守捉。相传因山上生葱或山崖葱翠得名,或说即《穆天子传》中的舂山。舂、葱系一音之转。   葱岭的西部即中亚,汉代有大宛国,在今中亚费称干纳盆地,自张骞通西域后,与汉往来逐渐频繁。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大宛降汉,进一步密切了经济文化交流。东汉初(公元一世纪五十年代)大宛曾附属于莎车。西晋时大宛仍遣使献汗血马。南北朝称破洛那。唐天宝三载(公元744年)玄宗改其国名为宁远,并封宗室女为和义公主,妻其王。 第六章 征途(五)   阴山①上流淌下来的雪水,浇灌着戈壁上的绿洲,河谷两旁种植着葡萄、桃、杏和各种谷物。而昼夜温差大,日光充足,又让这里的瓜果四季飘香。   戈壁看似缺水,然而分布较多的却是坎儿井,这是一种特殊的灌溉系统,由明渠、暗渠、竖井和涝坝四部分组成,将盐碱地变成肥沃的良田与果园。   畏兀儿除了最多的是果园之外,人们远远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些久经风沙的佛塔与规模宏大的洞窟,还有融合东西方绘画艺术的壁画。稍新的圆顶建筑却是清真寺,伊斯兰文化随着商队正一步一步向东方逼近,而摩尼寺庙已经破败不堪。   畏兀儿的国王名叫巴尔术,全名应叫巴尔术阿而忒的斤。畏兀儿的国王都有“XX的斤”的名字,意思是“君主”或“诸侯”的意思。   畏兀儿人跟曾经强盛一时的喀喇汗王朝系出同源,他们都是回鹘帝国衰弱之后西迁的不同分支,还有一支被称为甘州回鹘(今甘肃张掖),后者臣服于西夏。   当近百年前东方的辽帝国走向灭亡之际,契丹皇族耶律大石率很少一部分契丹人来到西域,获得了许多部落的支持,建立了西辽,逐渐控制了西域。畏兀儿王国是西辽附属国,西辽皇帝派了一位“少监”到畏兀儿这样的被征服地区,作为征服的象征和收取贡品的代表,实际上相当于监国。耶律大石是位有为的名君,是进士出身,对待属国比较开明。然而在他死后,一代不如一代,继承者向畏兀儿派出的少监作威作福,对畏兀儿的国王都不放在眼里,残酷地压榨畏兀儿百姓。   当成吉思汗的大蒙古国建立后四年,并派兵追击蒙古草原部落和阿勒坛山乃蛮人的余部,同时又两征与畏兀儿版图相接的西夏并获胜,对畏兀儿人震动极大。于是畏兀儿的国王将西辽的少监杀死,决定借蒙古人的力量摆脱西辽的统治。   八年前,巴尔术亲自带着大量的贡品至蒙古怯绿连河畔,向铁木真表示臣服,并声称要做铁木真的第五子。铁木真当然不会拒绝,并且还将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他,使得畏兀儿与蒙古的关系日益亲密,通过联姻加强与臣服者之间的关系,也是铁木真的手段之一。   知道铁木真亲征花剌子模国,巴尔术早已率着大批王公大臣们在别矢八里城外五十里,等侯铁木真大军的到来,表现的无比恭顺,并发誓要倾全国之力,加入铁木真的大军。随同巴尔术迎接成吉思汗大驾的,有全部王族、部落首领、大臣、僧、穆斯林和景教长老,还有不少来自中原的人士,他们有的是迁居此地数百年的唐的遗民,还有的是西夏和中原避祸而来,比如一位赵诚后来认识的,自称来自河南安阳的书生李伯祥。   一个盛大的宴会开始了,巴尔术谦卑地献上葡萄美酒、西瓜、异果、奇花和名香,最令赵诚回味的要属烤全驼了,劳累的铁木真和他的下属们开怀畅饮。   赵诚作为铁木真的札里赤,属于近臣,需要随时立于铁木真的身侧,所以他也有资格参加这样的宴会。他这位少年人,堂而皇之的有资格参加宴会,当然也自然成了畏兀儿人的焦点之一,畏兀儿人纷纷打听赵诚的身份,得知他是铁木真“近臣”,稍诧异之后,纷纷刻意地巴结。   畏兀儿的葡萄酒真的很不错,远比赵诚在蒙古大草原喝过的好得多,他怀疑畏兀儿商人是不是故意不将最好的美酒贩至蒙古,蒙古人也许不太喜欢葡萄酒,但却是赵诚的最爱。所以,当铁木真和他的下属们开怀畅饮之时,赵诚也不甘示弱,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往口中倒。   “伟大的父汗,作为您忠诚的第五子和女婿,我们畏兀儿没有什么可以孝敬您的,但是却有着天下独步的歌舞。”巴尔术不会放弃这么一个难得表示忠诚的机会,他端着金杯,恭敬地敬了一杯。   他放下酒杯,双手一拍,立刻就有一班年轻貌美的畏兀儿歌姬走上前来,她们面带轻纱,身着薄彩,摇曳着美妙地身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巴尔术骄傲地指着宫殿当中的轮流表演的歌姬道,“她们美貌比得上传说中的神女,她们的舞姿称得上天上的仙女,她们的歌喉赛过春天的百灵鸟,能让天上的凤凰羞愧。作为您的第五子,已经为您准备了一班精心挑选的歌姬,让我圣明的父汗享用!”   “巴尔术有心了,你们畏兀尔的歌舞确实要比我们蒙古好。”铁木真高兴地赞许道,看来他不止一次欣赏或者临幸过畏兀儿人的歌舞和美女。   畏兀儿的歌舞别具一格,热情奔放,不仅保持着他们在蒙古草原的特色,还吸取了西域原有龟兹、于阗等古国的音乐与舞蹈。歌姬的腰肢很美,裸露的肌肤似高山上的雪莲花,她们脸上的轻纱为她们带来一份神秘与诱惑之力,她们的歌声欢快,在她们富有挑逗的歌舞声中,所有的人都陶醉其中……   这畏兀的歌舞要说艺术性,并非高人一等,只是人家很会包装,有着最华丽最富有色彩和最巧妙的设计而成的服装,让歌姬的胴体似露非露,最大胆最热烈的动作,让观者无不随着她们的腰肢的摆动而陶醉。   赵诚喝多了,绝对是喝多了。张灯结彩的宫殿中富丽堂皇的色彩,欢声笑语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越来越模糊的人影让他努力地睁大迷离的醉眼,去看清眼前的事物。   他从洒案前站起,打着酒嗝,站到了歌姬的面前,指着巴尔术,满不再乎地说道:“你们……畏兀儿的歌舞也……不过如此,这有什么,我也会跳……也会唱。”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跳入歌姬当中,伴着胡琴声,有模有样地跳了起来。   “别矢八里的石路硬又平啊,西瓜大又甜,那里住的姑娘辫子长啊,两只眼睛真漂亮……”   赵诚放开嗓子用蒙古语夹杂着畏兀儿语唱了起来,他的舞蹈毫无章法,却是热烈、奔放,他的歌喉并不算好,但却是让人心动,充满着最原始的热情,整个宫殿之中立刻变得更加生动起来。   他在歌声跨越了历史的阻隔,如高山躲藏的白绒花,在这古老的土地之上绽放开来。大脑深处仅存的一丝清明,却让他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地何时,他仿佛在梦中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   酒精的刺激,让他尽情地跳跃、舞动,灿烂的灯火在他的眼中变得更加辉煌起来,甚至迷茫了他的双眼,那些畏兀儿美貌的歌姬在他眼中只剩下一个个迷糊的倩影,那些宴会的宾主双方的欢呼与笑声,全部似乎与他无关,唯有口中早已经吐字不清的歌声是他与自己的精神家园的唯一的联系。   他的意识逐渐丧失,转啊转啊,不知是几百转,还是一万转,转过了八百年的历史封锁,只觉得天地倒悬,分不清东西南北中。他转到了一个花白子老头的身边,赵诚扶着这位老头的肩膀,借以支撑身躯,感觉此人十分眼熟,裂着嘴傻笑道:   “老头,我……我……跳得……好……不好?”   说完,赵诚便一头栽倒在那位老头的眼前,将案几上的一切杂碎扑倒在地,呼呼大睡。   ※※※   注①:【阴山】宋元时代,人们称今新疆“天山”为“阴山”,此山脉自东向西分为多段,本章处为今天山支脉博格达山。同时,今内蒙古的“阴山”,在当时却被称为“天山”。 第七章 征途(六)   赵诚这一醉,就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时。   当他走出自己的住处,碰到的任何人都望着他大笑,那些畏兀儿的女人们交头接耳地指着他痴痴地笑。   赵诚不明白怎么回事,因为他只知道昨夜他确实是喝多了,至于后来发生过什么,他完全不记得了。不过,赵诚的这次意外表现,让所有人增加了不少谈资,畏兀儿人从此记住了这位有着蒙古名字的汉人。   而昨日赵诚瞅着眼熟的老头,不是别人,正是成吉思汗本人,这让赵诚连续几天见到成吉思汗,都是心有余悸,胆战心惊。可是成吉思汗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因为他还没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一个贪杯的少年人太计较,更何况赵诚那夜确实让宴会达到了高潮,蒙古人都是豪饮之辈,每月不醉一次都没脸见人,当晚喝高了的人,可不止赵诚一人,窝阔台尤甚。不过当夜当值的怯薛护卫人人都被罚了一次,因为他们太放松警惕。而赵诚决定以后还是少饮酒为妙,别让自己成了小酒鬼。   “真是不凡之人做不凡之事!”耶律楚材当天见着了他,开玩笑道。   “恨无缘一观公子的歌舞!”王敬却惋惜道。   “此事,当作文一篇以记述!”刘翼道。   这段小插曲过后,铁木真的蒙古大军,汇合着畏兀儿人的军队,继续前进,西行千余里到达不剌城(今新疆博乐),在不剌的南边又有阴山山脉的另一个组成部分横在大军的面前,此阴山即后世被称为婆罗科努山。山顶有个大圆池,周围七八十里许,即后世被称为赛里木湖的所在。   巍峨峻峭的雪峰环绕在大湖的周围,像卫兵一样守卫着湖面,皑皑的古老雪川在湖中倒映,碧波荡漾,清澈到底,如蓝天一样透明。至此,大军不得不停留在赛里木湖的周围驻扎,因为探马来报,前方有一个名叫松关(今果子沟)的极险要的地方,道路不通。   铁木真命令次子察合台率军前往修桥开路。在察合台的督促下,数万仆从军兼炮灰日夜鏖战,凿石伐木,共架设了四十八座桥梁。大军过了松关,眼前的即是一条风景如画般的果子沟,沟中沿着河道长满了林檎树,即苹果树,树阴蓊翳,不露日色。既出阴山,有阿力麻里城(今新疆霍城西北)。西域称林檎为阿里马,顾名思义,阿力麻里城,就是苹果之城的意思,显而易见,此处到处都是果园。   阿力麻里城,有附庸城邑八九个,多以种植葡萄梨果为主,还播种五谷,一如中原。除了五谷和特色果实之外,这里还有一种名叫秃鹿麻的农作物,即棉花,整个西域都有产,包括西夏的河西走廊也有少量种植,中原人没见过这种作物,以为是“垅种羊”,即是种在地中的羊。耶律楚材见到了实物,又诗兴大发:   西方好风土,大率无蚕桑。家家植木棉,是为垅种羊。   阿力麻里之王昔格纳黑的斤率领其军队,在此与铁木真的大军汇合,加上畏兀儿和海押立的阿儿思兰汗(狮子王)的军队,号称六十万。其实是虚张声势,总共只有二十万,其中蒙古军十万余人,这是蒙古可以抽出来的最大军队数量。而那曾经宣布臣服于蒙古的西夏,至今也没有派军助战,也招来了成吉思汗的愤怒。   大军在阿力麻里略作修整,然后全军西渡亦列河(即今伊犁河),再越过垂河(今楚河),进入了西辽的故都虎思斡耳朵。这里是赵诚自己的那位管家的家乡,他特意去寻找自己那位管家耶律文山的家眷,没想到却扑了个空,他的家眷在春天的时候就举家被耶律文山迁到了阿勒坛山北麓,看来耶律文山还真当自己是个忠诚的管家了。   由于前几年者别与速不台已经征服了西辽,蒙古军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敌人,除了自然地理上的困难。于是,在这年的秋天,蒙古大军终于就到达了花剌子模的边境。但这次安全行军万里,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考验。   而赵诚的随从们却在暗自惊心蒙古军的强大的忍耐性与组织性。   在虎思斡耳朵,赵诚和耶律楚材有过一段十分有意思的谈话。这里是虎思斡耳朵,曾经是西辽的首都,皇帝当然是耶律氏的。唐时,此地曾先后隶属于安西都护府及北庭都护府之裴罗将军城旧地。   “耶律大人不是想写篇游记吗,这里可是西辽的都城,也是你们耶律家的地盘,我想大人应该泼墨写上三五千言。”赵诚故意说道。   “何以见得我非要写上三五千言?”耶律楚材反问道。   “大人不是一直想让我作一首诗吗?诗倒是没有,词倒是偶得一首。”赵诚嘻嘻笑道。   耶律楚材故意不理睬,刘翼却是很感兴趣:“公子请说!”   “北国风光……大河上下……长城内外……一代天骄,耶律大石……”赵诚摇头晃脑地念着道。   “这词本是好词,豪气干云,阅尽天下英雄,可惜太不应景,可惜啊可惜!”耶律楚材听了赵诚的“大作”,忍不住评价道,连叹可惜。   “何以见得?”赵诚早知他会如此说,故意问道。   “这里是西域,不是北国,且是秋季。虽有大河,却非黄河般浩浩荡荡,更无长城,还有耶律大石,人称‘大石林牙’,‘林牙’者,翰林也!耶律大石虽是皇族子弟,却是进士出身,精通诗书诸子,奈何大厦将倾,才率部众来到此地,创下了一份可观基业,可不是什么‘只识弯弓射大雕’之辈。”耶律楚材道,他的口气像是为他的耶律本家辩护。   “古人云,一字千金,那请教耶律大人,这句‘一代天骄,耶律大石’在下如何改,才好呢?”赵诚故意问道。   “这个嘛……”耶律楚材有板有眼地指点道,“比如嵬名氏,或者完颜氏,匈奴单于,突厥可汗什么的,都是可以的。”   在耶律楚材的心目中,这些西夏或者金国的皇帝都是“只识弯弓射大雕”之辈,而成吉思汗却是“龙飞九五”之人,他可不知道赵诚在心里大笑。   “耶律大人,将来你我若是有缘站在中原黄河边上,我再将这首词念给大人听。”赵诚歪着头笑着道,“到时候,那一定是篇应景之作了吧?”   “那自然会是个难得的佳作!”耶律楚材肯定地说道,不过赵诚的表情让他感觉有些不悦。   “耶律大人家祖世居中原,均是有才学之人,辽亡时,贵祖当年为何不投奔耶律大石?”王敬诚忽然问道。   “从之老弟有所不知,西辽虽也是耶律氏一脉相传,然却是独立一国,与中原没有太多干系。家祖虽对西辽有所耳闻,却与他人一样,仅是道听途说罢了,逞论效力于西辽国?大石林牙,也是人中龙凤,只是契丹人远道而来西域,本就是少数中的少数,西辽国中百姓却是杂姓,突厥人、回鹘人、波斯人为主,又有少数契丹人、汉人、吐蕃,以少御众,应该有些力不从心吧。然大石驾崩,子孙后世却是不肖,让乃蛮屈出律鸩占雀巢。”耶律楚材道。   耶律楚材有些惋惜,然而却没有什么怒其不争的意思,这跟他后来所展露的心态不同,而赵诚却是少数特别关注他内心变化之人。   “我听我管家说,大石在位时,国中官话似以汉话为主?”赵诚问道。   “这个是自然,大石时,大都采用旧制,即两面官制,族人行族法,汉人行汉法,凡八十八年,皆有汉文年号,死后有汉式谥号,公文以汉文与契丹文为主。如今这里还有不少汉人为民,与他族杂居,却也相安无事。”耶律楚材道。   赵诚看着城中形形色色的人群,和夹杂在其中中原人士模样的人,心中很是怀疑他们如今的语言。   耶律大石的统治留下了一些痕迹,那耶律大石平生只穿丝绸,末代公主浑忽出嫁时,坚持如汉女般梳妆,来自中原的先进技艺也有不少。然而,这里是东西方交汇的地方,多民族多宗教交汇,其俗渐染是很自然的事情。   “耶律大人,你识得契丹文吗?”赵诚冷不丁地问道。   “不识!”耶律楚材承认道,他答得相当干脆。赵诚这忽然发问,让耶律楚材这个契丹人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妥之处。 第八章 征服与反抗(一)   大河总是孕育着文明。   有两条大河发源于葱岭(帕米尔),北面的一条叫做药杀水(即今锡尔河),南面的一条叫做乌浒水(即今阿姆河),葱岭存积万年的雪川,让这两条几乎并行的河流浇灌着沿途数千里的农业区、牧场与沙漠中的绿州,一路向西北流去,注入花剌子模海(今咸海)。   这两大河流域曾留下汉帝国使者和唐帝国高僧的足迹,又曾经有康、安、曹、石、米、何、火寻、戊地、史九姓政权,因为这些政权曾经是从东方祁连山北昭武城迁移而来,故称“昭武九姓”。其中有个康国人的儿子曾一度让唐朝的皇帝不得不逃离长安。   这两条大河流流域的居民最早是雅利安人种的土著,这一地区曾经和现在都拥有着灿烂的文明,然而从来就没有兴起过以此地区为根据地的大势力,因为它始终处于强大势力的包围之中,从来就被包裹在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轮番统治与侵袭之中。   西方的波斯帝国带来了波斯人的文化与艺术,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曾经远征至此陨命,却留下希腊人创立的大夏国,大食帝国却带来了真主安拉的福音,南方印度人的佛教文明也在此一度兴盛,东方汉帝国与唐帝国也轮番将自己的官方代表和军队派驻此地,并带来东方的织物与技术。其间是安息帝国与印度孔雀王朝的势力所及范围。   游牧民族也不甘示弱,匈奴人迫使月氏人向此迁徙,大月氏人迫使塞种人灭亡了希腊人的大夏国。紧接其后是突厥种的回鹘人建立了喀喇汗王朝,并且灭亡了统治河中地区①的萨曼王朝,而耶律大石携着契丹人和各部族曾控制着河中地区的局势。   花剌子模国即是“昭武九姓”之中的“火寻国”,这个国家本在咸海与里海之间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玄奘也曾对这个国家有过记述,该国利用喀喇汗王朝的内斗与西辽的衰弱及屈出律的篡国,迅速占领了河中地区,成为整个河中及附近地区的霸主。   当成吉思汗的大军到达花剌子模国东方边境的时候,河中地区的居民大部分是突厥人,波斯语与突厥语是国际性语言,而阿拉伯语则因为宗教而占着优势的地位。   不同的民族和国家,让这个地区的宗教交织着政权的权力更替。波斯教(祆教)、佛教仍然在此流传,被罗马教廷判为“异端”的景教在此壮大并传往更遥远的东方,因为前三种宗教而让摩尼受到启发形成了自己的教义。然而,如今在河中地区及南方呼罗珊地区②和西方波斯地区,占统治地位的唯一宗教是伊斯兰教。如今已经灭亡的喀喇汗王朝曾经的建立,带来了两个意义,一是让本地区的居民突厥化,二是让本地区的文化伊斯兰化。宗教战争此起彼伏,曾无数次让人类自相残杀,正如一首突厥战歌所唱的那样:   我们像急流奔驰,   我们出现在城中;   我们毁坏佛寺,   我们在佛像头上撒尿……③   1219年的秋天,赵诚随着成吉思汗的大军直奔讹答剌(今属哈萨克斯坦)。这是花剌子模的边疆重镇,位于药杀水的右岸。花剌子模在波斯语中的意思是“低平之地”,境内大部分地区都是低平之地,是适合骑兵野战的地方。一年前算端(苏丹或国王)摩诃末与蒙古追击蒙古草原残余反抗势力的军队的交战,吓破了摩诃末的胆,于是他将自己的自己的大部分军队留在河中地区,并分兵把守北方药杀水沿岸各座城池,企图拒河而守。   这是一个战略性错误,因为他只知道蒙古大军擅长野战,而不知道蒙古军已经从东方学会了攻城的技巧,摩诃末从未见过的技巧,并且容易给蒙古军各个击破的机会。如果他有勇气集合自己所有的军队,在野外寻求与蒙军决一死战,结果恐怕就会是另一个样,因为他并不缺少战马,更不缺少弓骑娴熟的突厥和康里④战士。   海儿汗又一次登上了讹答剌的城墙之上,他的心情一次比一次糟糕。自从劫杀了蒙古商队之后,他就认命了。尽管他是算端母亲的亲属,摩诃末算端拿他没有办法,但是他现在真的后悔了。他很想转身逃跑,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但是他知道,一旦他逃跑,即使算端陛下饶了自己,整个国家的人民人人都会恨不得吃了自己的肉,喝了自己的血,所以每次他登上城墙,他都会做出一番措辞慷慨激昂的演说:   “勇士们,据可靠消息,那些崇拜偶像的异教徒就要到来了。他们野蛮无理,一百年不洗澡,浑身发着臭气,还不准人们清洗。”   城墙上的士兵哈哈大笑。铁木真的法令《札撒》中规定,不可下河洗澡或者洗衣服,避免弄脏河流,这大概是出于原始的对自然敬畏之心,或者是出于对污染水源传播疾病的恐惧而成了姗蛮教中的一部分。而穆斯林却与此相反,他们对于清洁有着特别的爱好,并且成了教义中的一部分。海儿汗想通过士兵们对《古兰经》的信奉,激发士兵们对来自东方的异教徒的憎恨。   海儿汗对士兵们的反应很满意,又接着演说:“可憎的异教就要来到我们的面前,他们将带来罪恶和疾病,而我们是保卫者,是真主安拉降福的战士。   我们是真主安拉的信徒,是算端陛下的最忠诚的士兵,真主告诫我们,要对异教徒不可息事宁人,要用我们的刀箭将敌人打回去,无论如何对待他们都不过分!   真主安拉派遣我们守卫讹答剌城,真主安拉将保佑我们的家园不受异教徒的侵饶!真主安拉将会以雷鸣般的力量惩罚异教徒……”   “真主安拉万岁!万岁!”士兵们一手高举着《古兰经》,一手举着弯刀高声欢呼。大风吹来,让那《古兰经》的纸张哗哗作响。   海儿汗也兴奋地抽出自己的佩刀,与自己的士兵一起欢呼。   “尊敬的海儿汗,听说蒙古人的士兵都是吃人的恶棍,所到之处都是死亡和瘟疫,我们能守得住吗?”凑在海儿汗身边说话的是另一位被派来支援的将领哈剌察。   “倘若我们身为算端的臣子,若是不能忠于自己的算端,我们将来如何为自己的变节剖白呢?我们又拿什么理由,来承受穆斯林的谴责呢?”海儿汗质问道。   海儿汗“义正词严”的一番话,让哈剌察儿张了张嘴,没有反驳的理由,心中却惴惴不安。   讹答剌城外,忽然像是起了更大的风,一股黄色的云团贴着地面迎面扑来,伴随着如雷的声响。跑在那团黄云前面的是海儿汗派出的小股侦察军队。   “异教徒来了,准备战斗!”瞭望的士兵慌张地大声喊起来。   刚刚还面对《古兰经》宣誓的士兵立刻慌张了起来,有人不知所措地在城墙之上乱窜。   “不要乱!镇定!”海儿汗再一次抽出刀,顺手砍下一个人的脑袋,好不容易才稳定了士兵们的情绪。   那团黄色的云团很快就到了讹答剌城的近前,这是成吉思汗的二十万大军,眨眼间就将讹答剌城团团围住。海儿汗登高眺望,眼前的景象让了的脸色变得煞白,如海洋般的战马在嘶叫,如林的刀枪让他的双眼恍惚,还有各种他不太明白用途的器械让他眼花缭乱。   海儿汗如坠深渊,他早就知道会有一次血战,不是敌人死,就是他亡,就是死也要多拉一个蒙古人垫背。可是,眼前蒙古士兵昂扬的战意,让他的心猛得缩了一下,如刀绞一般。   “来吧,就让蒙古人与我们同归于尽吧,真主安拉正看着我们呢!”海儿汗猛得振臂高喊一声,将身边的被眼前的敌人的气势镇住了的护卫们吓了一跳。   “同归于尽、同归于尽!”讹答剌的守卫者们齐声回应道。   ※※※   注①:【河中地区】指锡尔河与阿姆河之间的地区,即今天乌兹别克斯坦等中亚五国最核心的区域。   注②:【呼罗珊地区】指今阿姆河以南、伊朗东北部及阿富汗西北部地区。波斯地区,大致在今伊朗中西部地区。   注③:引自约十一世纪下半叶成书的《突厥语大词典》,用阿拉伯文著述。   注④:【康里】这是一个游牧在今咸海东北乌拉儿河以东部族,属于突厥种。 第九章 征服与反抗(二)   讹答剌城被蒙古军团团围住。   花剌子模人只是在外围派遣了少量的侦察骑兵,当蒙古人到来的时候,侦察骑兵望风而逃,躲进了讹答剌高高的城墙之内。铁木真报仇的怒火全部冲向了讹答剌城,然而守军并没有给蒙古大军太靠近的机会,他们在城下挖掘了数道壕沟,引入河水,企图将蒙古军拒之城外。   “攻击!”在绕城观察了半天之后,铁木真向军队下了命令。   这是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一声悠长的鸣镝声在空中回荡,按捺不住的蒙古骑兵以“之”字型阵型奔向城外的壕沟前,飞快地将装着沙石的袋子扔进沟内,试图将壕沟填满。花剌子模守军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让蒙古人得手,在城墙上的守军数番齐射下,有人躺下了,蒙古骑军稍一接战便退了回来。守军发现有了战果,纷纷欢呼了起来。   铁木真盯着前方,面无表情。那排在前排的蒙古骑兵忽然从两端散开,立刻露出了数百架高大的家伙,铁木真将随蒙古军作战的汉军和契丹军派了出来。   “那是什么武器?”海儿汗眉头紧锁。那是蒙古军从东方获得的巨大的弩炮车和投石机,这两种武器那巨大的身影让人心中发毛,而那可以和人的胳膊相比的粗大的箭矢和巨大石弹让人心中生畏。巨弩有一个用粗木柱制成的支架,架上有轴,有机牙与准星,由数人绞动巨轴,上紧用钢丝夹野马鬃编束而成的粗弦并以机牙暂时扣住。当上弦完毕后,由炮手进行瞄准,发动机牙,绷紧的弦倏然发动,将粗如儿臂的箭矢、火矢发射出去。这是蒙古人从他族学来的本事。   守军试图用弓箭先发制人,然而对方却在他们的攻击范围之外,奈何不了。   “放!”一名汉军军官在巨驽和投石机前发号施令。   立刻上百架巨驽和投石机一次齐射,巨大的箭矢、火箭和石弹如雨点般扑向城头。   “不好!”城头的守兵试图用盾牌抵挡一下。然而那巨大的冲击力岂是人力所能承受的?巨大的箭矢击碎了盾牌,刺穿了数人的胸口,连人带箭一齐摔进城内,那加工过的浑圆石弹在空中砸在城墙上,立刻就砸下一个窟窿,如果砸在守军的身上,被击中者立刻成了一摊肉酱,石弹掉在地面,继续往前滚,继续攻击任何一个它可以接触到的物体。   城墙上一片混乱。汉军乘着这难得的混乱时刻,将装满沙石的推车推向壕沟前,一骨脑地全部扔到壕沟之中。   “不要躲!出来放箭、放箭!”海儿汗声嘶力竭。   对于蒙古军来说,这只不过是一次试探性的攻击,而对于守军来说,则是死亡。讹答剌城的守军抵抗得极为激烈,而他们的首领海儿汗却是抱着必死之心来指挥作战。这里任何一位守城士兵都可以投降,而海儿汗却是想投降都没有机会,所以纵是死,他也要多杀几个蒙古人而死。   “宁愿作为一名勇士反抗而死,也不愿投降屈辱而死!”这一刻海儿汗觉得自己是位真正的英雄,这一刻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圣战者”。若是他没有劫杀了蒙古人的商队,他恐怕就不会这么打算了。   讹答剌城外的数道壕沟并没能阻挡住蒙古军的脚步,一个正面数十丈的通道被打通,而又因为四面都是蒙古军的围攻,各方忽急忽慢地如波浪一般攻击,让守军疲于奔命。当通道打通了,蒙古射手以蒙着铁皮和浇上湿泥的轒辒车为依仗,纷纷往城墙上射箭,契丹军和汉军士兵轮番推着撞车向城墙和城门撞去,还有装满火油的火车推到城下炙烤。巨石和箭矢越过攻城的炮灰军向着城头飞去,而守军也不甘示弱,一阵又一阵箭雨向城下射来,滚油向着奋力往上攀爬的士兵搂头浇去。   一个人间地狱在这光天万日之下坦露无疑:鲜血在迸发,锋利箭头往往带出一道血线,在空中编织出一道血网;肌肤被烤焦,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让人作呕的气味;弓弦绷紧的吱吱声,箭矢划破空气的嗖嗖声,士兵倒下的惨叫声,石弹坠地的咚咚声,汇成了一个修罗场的大合奏。   赵诚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他的脸色发白,半张着嘴欲大声呐喊,喉咙里紧张地发干,握缰绳的手指指节因为太用力而发白。他感觉自己的胸腔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让他难以舒畅地呼吸。   胯下的赤兔马刨着蹄子,那战场之上濒死的战马最后的呼号声让它不安。   “公子,你没事吧?”何进见赵诚苍白的脸色,担心地问道。再看身后的王敬诚与刘翼两人,早已面无血色,失了魂魄。   赵诚也杀过人,当年试图翻越阿勒坛山时,几位素不相识商人心生恶念,赵诚毫不犹豫地近距离用匕首割断了他们的喉咙,自以为自己关键时刻也够冷酷,内心深处也够狠,因为他上辈子难以想像自己也敢杀人。然而今天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明白了:士兵的人头对于那些帝王来讲,只不过是一个可以加加减减的数字,无论是敌方,还是己方,这话是绝对的真理。   “哇……”赵诚感觉自己的鼻腔之中,尽是人肉被烤熟烤焦的气味,他忍不住胃中的翻腾,吐了出来,引人侧目。   刚才那名指挥巨弩的汉军将军,此时已经靠前指挥着攻城的炮灰士兵用撞车撞城门,他宁危不惧,对从城墙上射下的箭矢置若罔闻,身边的护卫和攻城的士兵不停地倒下,又有更多的人接替向前。守军占尽地利,让攻城的契丹军和汉军部队受到了较大的损失。   “继续攻、继续攻!”汉军身后的蒙古督战队不停地催促着,偶有几个退缩的汉军或者契丹军被砍了脑袋。   那名汉军将军咬了咬了牙,放弃了指挥,带头爬上了一座刚刚靠上城墙的云梯,他手下的士兵见状,纷纷效仿,不要命地往城墙上攀爬,更多的人往上射箭掩护。那名汉军将军冒着头顶上的箭矢,还时不时有石头和热水倒下,甚至为了躲避,有几次惊险地在云梯之上玩起了杂技。然而这次初战,花剌子模守军却是有备,那名汉军将军从半空中摔下,身上还插着几支箭羽。   在蒙古军攻击了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就收兵了。没有哪个人指望一次攻击就可以轻易地攻下这个备战了很长时间的城池。   城墙上的守军见蒙古人退却,纷纷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将最难听的字眼送给蒙古人。   “野蛮的异教徒,你们今天是不是没吃饭啊?这么矮的城墙都没法爬上来,还是将力气花在女人的身上了?”海儿汗在城上讥讽道。他身后的突厥和康里士兵大笑。   铁木真本来很轻松的心情,刹那间又怒火冲天,因为他已经了解了守军的实力如何,自认为拿下这座城池并不太难,只是他不允许有人不尊重他。   回到营地,铁木真脸色难看地喝道:   “刚才那个就要爬上去的汉军是谁?”   立刻就有人将那位奄奄一息的汉军将军抬到帐内,只见这位将军紧闭着双眼,脸上因为失血太多而发白,年纪却不大。铁木真瞄了一眼,命令道:   “拉出去,砍了!”   精神已经恢了一小半的赵诚,嘴里仍然带着苦涩的味道,他听了铁木真这个命令,觉得十分诧异,脱口问道:   “大汗,这是为何,这位将军犯了何罪?”   “……”铁木真一时愣住了,他只是在气头之上,有些失去理智了。   “是啊,大汗!这位将军虽然未爬上去,但是身先士卒,此战非是胆怯,只是敌军早有准备,士气正高,而且又是抱着必死之心。我军难以初战就拿下此城!”耶律楚材道。   “大汗,讹答剌城不过是我军盘中餐罢了,大汗不必为将死之人气恼。敌军早有准备,城中粮草和器械齐备,想与我军打持久之战,刚才敌军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他们早就被我们的攻城利器吓破了胆子,我军早晚要全歼他们!”郭宝玉道。   铁木真这一阵只是想给守军一个下马威,事实上也达到了这个目标,守军占尽地利却是伤亡较多。只是敌军的讥讽之辞让铁木真很不爽。   “抬下去吧!”此刻铁木真已经恢复了情绪。   “诸位,宝玉刚才说的对,讹答剌不过是我军的盘中餐罢了,且容这些贱种多活几天。”铁木真清了清嗓子,呵呵一笑,“只是敌军缩在城里,我军若是想拿下,发挥不了我军野战的本领。攻城当然也是可以的,只是伤亡太大,太不合算。诸位有什么好办法,尽管说出来!”   术赤及众将军正准备回话,忽然有个声音响起,在成吉思汗这大帐之人显得极不合时宜。原来赵诚先前在对敌阵后呕吐了一把,将肚中的存货全贡献给了大地,这时候恢复了精神,就觉得肚子饿得慌,“咕咕”地响了起来。   众人确实听见了,纷纷大笑,这倒是冲淡了大战当前的紧张气氛。   “不儿罕,你说一说,你是怎么想的?”铁木真意外地点了赵诚的名。   “我?”赵诚大吃了一惊。 第十章 征服与反抗(三)   赵诚吃惊,那是因为他身为札里赤,只是一个传声筒而已。虽然每次重要会议,他都要到场,但是轮不到他发言,也没有人会征求他的意见。   “对,就是你!”铁木真道。他的表情却似是胸有成竹,大概是心里早就有了方略。   “大汗!”赵诚见铁木真有几分考问的样子,也就不再推辞,“我军二十多万人攻打这么一个死城,我觉得有些浪费,不如分兵?反正敌军是不敢出城的,两国相争,攻心为上,我军正好各个击破,断了讹答剌指望其他城池派军救援的指望。”   铁木真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他将目光看向其他武将。   “大汗,敌军哪敢出城,我军不如只留一部分军兵继续围困,探马报告,药杀水沿岸就属这座讹答剌城准备得最早,敌军已经料到我们要报仇必先取此城,故而早有准备,不如分兵攻取各城。”郭宝玉道。   “大汗,依我看,我军将讹答剌外围所有的村庄摧毁,一来可以补济粮草,二来可以绝了城内的念头,三来可以抓些俘虏来替我们攻城。”博尔术道,他更狠。   战争除了称霸获取财富之外,就是获得更多的战争资源:人口、战马、铁器、技巧。契丹人当年是何等的强盛,作为契丹人的继承者,女真也只能占领中原地区,而无法将宋国吞并,不得不相持。单从军事上来讲,蒙古若是仅凭蒙古高原的资源,是无法独立支撑入侵中原战争的,但是蒙古人利用西夏与金国的矛盾,从西夏攻取了攻金的资源和有利的地理条件,并且让西夏一度站在蒙古的一边。而通过入侵中原,蒙古人又获得了他们本身所不具备的大量战争资源和技巧,让他们食之如髓,可以有资本去获得更多的战争资源。   博尔术的话让蒙古将军们跃跃欲试,个个摩拳擦掌,准备集体劫掠。   铁木真早就有了分兵的打算,他将二十万蒙古联军分成四路。第一路由察合台与窝阔台留下继续围攻讹答剌城;第二路由长子术赤率领向药杀水河下游的毡的和养吉干进军;第三路由纳牙阿的兄弟阿剌黑等三人率领,向上游忽毡和费纳客忒方向进军。他们的任务是清除药杀水沿岸所有的城池,将花剌子模边界上的所有的防守重镇攻破。   而第四路军就是铁木真的中军,由铁木真和拖雷率领,寻机渡过药杀水,直指河中地区的腹地不花剌城(今乌兹别克斯克布哈拉)。   蒙古大军第二天就行动了。   赵诚自然是跟随铁木真的中军行动,第一个目标是匝儿讷黑城。当蒙古人的军队就要到来的时候,匝儿讷黑城的居民惊恐万分,他们是可悲的:既想反抗,又没有牺牲的勇气,在他们可以听到蒙古战马喘息的声音之时,还在争论要不要抵抗。   一位名叫哈只卜的答失蛮①的蒙古军使者,被铁木真派入城内劝降。这是蒙古军的一贯作法,投降献城者,将会保存性命,而不投降者,将会得到屠城的待遇,正是因为屠城的恐怖做法,往往让敌对的一方未战心怯。赵诚看着这位使者的背影,不知道应该希望他劝降成功还是失败。   这位使者还是完成了铁木真交待的任务,因为他将蒙古军的战力夸大其词,并将蒙古军对不投降者的原则铺在城内居民的面前,让城内本来就犹豫不决的居民和军士放弃了抵抗。   在这种情况之下,城内的首脑和宗教首领、商人带着贡物来到了铁木真的大营,他们两腿发颤,口舌发干,早已失去了拒绝的勇气。   居民被驱赶到了城外,青壮年被征发成了炮灰,城墙和护城河被夷为平地,这是为了让蒙古军经过之后,绝了对方反叛的条件。   投降都要付出代价,除了做奴隶之外,还要付出其它代价。铁木真的中军的下一个目标是讷儿城。当他蒙古最前面的一支军队抵达时,城内的居民的心情同样是矛盾,一方面他们并不愿意为摩诃末算端尽忠,一方面又害怕算端的报复,还害怕蒙古军的攻击。于是这个城市,跟铁木真达成了一个可笑的协议:讷儿城将粮草献给铁木真,以表示臣服,但蒙古军不能进城。   当铁木真收到了讷儿城人献的粮草之后,铁木真却命令他们将城市将给前锋速不台,讷儿城人却彻底丧失了勇气,又跟铁木真达成了一个可笑的协议:允许讷儿城人保留日常生活及农耕器具,如牛羊等;讷儿城人暂居城外,原封不动地让蒙古人任意抄掠。   当铁木真的中军也到达的时候,又要讷儿城的居民交赋税,为了满足铁木真的要求,讷儿人不得不尽量搜集金钱,包括妇女们的耳饰。接连面对三支蒙古军队的劫掠。   性命绝对很重要,但是这种不抵抗政策,却加快了蒙古军的脚步,让蒙古军如入无人之境,并且这种不抵抗政策还有传染性。   渡过药杀水,前方是一个广大的沙漠,被称为“红砂区”,即后世的克孜勒库姆沙漠之中最为荒凉的地区之一。   这是河中地区诸沙漠之中幅员最大的一片,其范围从药杀水(锡尔河)岸起向西一直延伸至乌浒水(阿姆河)之东,铁木真中军的目的地——不花剌绿洲的面前。大概是由于其中所含矿物质与太阳射线的交互作用,呈现出异样的殷红之色,如血一般红。吹来干涸的涩风卷起沙尘,飞扬盘旋于半空,远远望去,仿佛是烈火在燃烧,极尽华丽、妖异与绝望的魔幻风致。   赵诚和他的三个随从跟随铁木真的中军从蒙古高原这一路行来,心中震憾不已。赵诚见何进一路上都在沉思,便有意地问道:   “何兄有何想法?”   “什么想法?”何进还在深思着,一时没反应过来。   “蒙古军的战法。”赵诚问道。   “我一直以为蒙古军只是有快马,加上弓马娴熟,才能取得中原与西夏的接连大胜,如今看来我只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何进有些气馁。   “那你说说看蒙古军到底有何长处?”赵诚却追问道。   “我们从蒙古一路行来,虽在蒙古大草原,四面无敌,然而大军行动,也是侦骑四出,达一二百里之遥,唯恐有埋伏。交战后,某道可进,某城可攻,某地可战,某处可营,某方有敌兵,某所有粮草,皆责办于哨马回报。”何进道,“此乃行军之道也!蒙古人这行军打仗皆暗合兵法!”   “进如山桃皮丛。”赵诚道,“蒙古许多地方的山都有山桃皮树,从山顶生到山脚,远远望去这种矮树几乎无处不在,这探马侦骑就如同大军的耳目,应该广布眼线,让主帅可以谋后而定,也不会让敌军有可趁之机。”   “公子所言极是,然我观蒙古军不仅行军之道颇符兵法,这野战更加收放自如。”王敬诚道,“不见利不进,动静之间,知敌强弱,百骑环绕,可裹万众,千骑分张,可盈百里,摧坚陷阵,全藉先锋,衽革当先,例十之三,凡遇敌阵,则三三五五四五,断不聚簇为敌所包,大率步以整而骑宜分,敌分亦分,敌合亦合,故其骑突也,或远或近,或多或少,或聚或散,或出或没,来如天坠,去如电逝。谓之鸦兵撒星阵,其合而分,视马策之所向;其分而合,听姑诡之声以为号。自迩而远,俄倾千里。”   王敬诚这一番评价,让赵诚很惊讶他也懂军事,只是听来太烦琐,赵诚道:“这不过是大迂回大包抄之道,利用骑军聚散自如的灵活性,行闪电战!”   “闪电战?”刘翼是个真正的书生,可不懂这些,“那为何中原不能练成这样的一军呢?”   “中原金国也不缺马,但是却少善骑者,女真人已经习惯了定居的生活。这骑军虽然奔驰快如闪电,忽聚忽散,让敌军疲于奔命,然而若想如臂指使,却是极难。其一,人马需合一,此为先决之利;其二,散而不乱,纪律严明。蒙古军士都是从小就善骑马,操马自然是娴熟,加上中原的兵器与技巧,行军时小心万分,交战时,又善用骑军之长途奔袭和灵活之性,部属以严格的军纪与训练,整齐聚散皆有序,以聚散不定之策,迷惑敌军,形成长途奔袭,侧翼包抄,力求在局部形成以多攻少的局面。”赵诚道。   赵诚见这三人有些消沉,便说道:“这天下并非只有蒙古人会用骑军,诸位不必如些。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殆也。这征战之道,怕的就是不了解对手。”   赵诚口中这么说,自己心中却是有些担忧。   “中原或是宋国,要想养一支骑军,实属不易,往往骑军行动,不得不有粮草随行,还必须分兵保护辎重。”何进道,“汉武帝时,虽有卫、霍之勇悍,然国家最后入不敷出,不得不停止征伐。”   “效仿蒙古人也不失为一良策,因粮于敌!”王敬诚断然道,“只是牺牲必然很大。若是学摩诃末据城而守,只能被蒙古军各个击破,死的却是汉军和契丹军。野战却又是蒙古军最擅长的,若是想在野战中击败蒙古军,恐怕得付出百倍的代价,一要有马,二要有骑兵,三要有不输于蒙古军的好的战法。三者缺一不可。难、难、难!”   王敬诚连说了三个“难”,脸上很是忧虑。这或许也是一个不得以为之的办法。赵诚觉得这几人在蒙古人的大军之中,却想着如何击败蒙古人,真是一件很怪异的事情。要是铁木真知道,不知会不会郁闷至死!   ※※※   注①:【答失蛮】又作“大石马”,波斯语为“学者”的意思,是伊斯兰教中有一定地位教士的称号。 第十一章 征服与反抗(四)   赵诚随着铁木真的大军花了三个月穿过了沙漠,已经是龙儿年(1220年)的三月,赵诚在沙漠中度过了自己十五岁的生日。这里已经是不花剌城外绿洲的边缘地带。   这一路穿越沙漠,所有人都人困马乏,铁木真决定暂时休整,一边派出探马侦察不花剌城的军情。   在铁木真穿越沙漠将药杀水远远地甩在身后的时候,术赤等三路大军正在扫荡药杀水沿岸各城。一个又一个好消息传来,这对蒙古人来说是好消息,但是对于河中地区的人民来说,却是噩梦。   讹答剌城在察合台和窝阔台的攻击之下,损失惨重,其中有部分人在哈剌察的带领下,抛下了守军统帅海儿汗向蒙古人投降。但是这位哈剌察并没有好下场,他和他的手下全部被察合台兄弟处决,理由是投降之军的忠诚度值得怀疑。唯有自知死路一条的海儿退入内堡继续顽抗。   大皇子术赤已经攻克速格纳黑城,因为该城守军拒绝投降,并且杀死了他派出的使者,术杰在攻克该城之后,下令屠城。蒙古军的暴行吓坏了其它城市的守卫者和城民,术赤一路进军顺利,正在往毡的城进发。   第三路蒙古军的第一目标是费纳客忒城,他们同守城的突厥、康里联军厮杀了三天三夜,终于迫使对方投降。然而,当城内所有人走出城来,纳款下跪,士卒和市民被分为两队,前者悉数被斩杀,后者成为奴隶。其中的工匠、手艺人成为战利品,而年轻人被驱赶到其他城市充当“哈沙儿队”,即炮灰。   药杀水河仍在奔腾不息,它流淌的本是东方雪山融化的圣洁的雪水,然而此时已经被杀戮污染了,每一朵浪花都浸染着无辜百姓的血和眼泪,沿岸的居民成了一个帝国崛起的牺牲品。   耶律楚材每接到战报,就长叹一声,他是个熟读圣贤书的人,当蒙古人举起锋利的钢刀砍向束手待毙的平民百姓或者放下武器的士卒之时,他的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劝阻一番。   “大汗,听说我军另三路大军一路攻城略地,斩杀无数,此乃暴行,还望我汗颁布条令,约束全军。”耶律楚材劝说铁木真道。   “笑话,若是不将敌人杀光,我大军又何以进展神速?”铁木真断然否决。   “大汗,若是只杀敌军士卒,这也没有什么,可是普通百姓又何必杀呢?若是逼得急了,恐怕就是老弱妇孺也会被逼反抗了。”耶律楚材道。   “那又何妨,我正想试试是花剌子模人的脑袋硬,还是我的刀快?”铁木真不屑地说道。   “大汗……”耶律楚材还想劝说,却被铁木真制止了:   “吾图撒合里,你是文人,不知道战场上的凶险。我宁愿让吓破了胆的花剌子模人臣服于我,也不需要那些刚刚杀过我蒙古儿郎的敌人放下武器。只有杀光所有的敌人,我蒙古才可以征服敌人,若是不如此,敌人恐怕就会诈降,伺机反噬,让我蒙古得不偿失。”铁木真道。   “兵法上说,用兵之道,在于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耶律楚材道,“若是我军动辄杀光百姓,将城市毁灭,那么我们只能得到一个废墟之国,这于我蒙古又有什么用处呢?”   耶律楚材有些书生气,他这一套对铁木真这个有着不同思维方式的人岂有用处。赵诚这么想,果然铁木真反问道:   “你若是能让我军毫不费力地征服敌人,那么我可以不杀人!”   耶律楚材一时语塞,他看赵诚站在身旁,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心中很是悲哀,狠心说道:   “大汗,不儿罕最聪明,应该有办法办到。”   耶律楚材如此肯定的说,赵诚感到很意外,他可从未主动花时间思索这等问题,蒙古人和花剌子模人打的你死我活,他只当自己是个局外人。   “哦?不儿罕,你说说看,我军修整之后,就要进攻不花剌,那是个大城,摩诃末在此布下重兵,并且派了自己的有作战经验的亲信守卫,我军定会有一场硬仗,你有何建议想对我说的吗?让我军可以轻松获胜。”铁木真笑着问道。   这是个相当有难度的问题,赵诚可没认真想过。   他看耶律楚材那为天下百姓殚精竭虑的样子,心中也有不忍,便硬着头皮道:   “大汗,作为您的臣子,能为大汗出主意,是我的本份,但是不是好主意,能不能有用,完全凭大汗定夺。”   “这无妨,主意没有好坏之分,也不分多少,我的帐下只要有愿意为我尽忠为我分忧的,都将会是我所看重的。”铁木真道。   “大汗,早在蒙古大草原时,我就听商人们说,这里的人都知道摩诃末与报达(即今巴格)的哈里发①之间有过矛盾。哈里发就是所有此地宗教的首领,虽在世俗之间的权力不大,但在所有国家清真寺和教徒的心里拥有无上的权威。当年哈里发为了摆脱塞儿柱人(突厥的一支)的算端的挟制,曾和摩诃末一起讨伐塞儿柱算端,但最后目的虽然达成了,哈里发却和摩诃末为了某块土地的归属成了敌人,摩诃末凭借武力获胜,这召来了哈里发的怨恨,哈里发宣布花剌子模为真主的敌人,必将受到真主安拉‘愤怒之风’的惩罚。”赵诚道。   “这跟我们又有何关系?”铁木真诧异地问道。   “大汗,两国相争,攻心为上。既然此地所有的人都是真主的信徒,自然对这个所谓哈里发的预言确信不已,我军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请大汗派出奸细散布谣言,就说蒙古军就是真主的‘愤怒之风’,并说:在呼罗珊有条叫做乌浒水的河流以东,将有一座城市将被征服,这个城市叫做不花剌。”赵诚道,“如此,不花剌城内的守军和平民将心思浮动,无心恋战!”   “好、好!不儿罕真是位贤者!”铁木真大喜,又对着耶律楚材道,“我立刻就派人这么办。吾图撒合里,若是能不费力气就征服这座城市,我就依你,只杀反抗者!”   “大汗圣明!”耶律楚材恭维唱诺道。   于是,铁木真派出十多位随军的花剌子模人,到处煽风点火,散布着宗教谣言。在派出奸细之后的半个月,铁木真的大军直趋不花剌城下。   不花剌,这个名字来自语波斯语“不花儿”一词,在波斯教(祆教)中的意思是“学术中心”,顾名思义,这座城市有着灿烂的文明。赵诚打量着这座巨大的城市,心中感叹。那远远就可看得到的圆屋顶,是伊斯兰教徒的清真寺,鳞次栉比,异域的建筑让赵诚目不暇接,以致于他很想进城看看。   蒙古大军的到来,以及战马掀起的烟尘,让城内的所有人人心惶惶,所有的人都在讨论着所谓真主的预言与惩罚。而这个预言,让城内的守军有了投降或者逃跑的理由,那仅有的勇气早已烟消云散。   然而,事情的发展虽然达到了铁木真的目的,但是过程却是让人感到意外。铁木真命令军队不急不慢地攻了三天,却没有派人试图往城上攀登,只利用携带的远程攻击武器,往人多的地方招呼,饶是如此,城内的守军也胆战心惊,认为早晚会不支。   于是,在某个拂晓,守军突然打开城门,向城外逃去,当时铁木真的军队都在营中熟睡,以保持体力。守军的这一突然行动,让铁木真以为敌军偷袭,吓得连忙后退,然而不花剌守军没有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只顾逃跑。蒙军清醒过来,收集队伍,随后追击,在乌浒水边全歼了这支军队。   赵诚当时正在熟睡,慌乱之中,黑灯瞎火的,找不到自己的靴子,他只得光着两只脚丫子,和何进、朱贵拉着更加慌乱的王敬诚和刘翼两位书生,躲到了成吉思汗怯薛军旁,因为那里最安全。   耶律楚材认为这全是因为赵诚那个攻心之计起的作用。然而,赵诚本人却没这么看,他只不过加速了不花剌人的恐慌而已。   ※※※   ①【哈里发】阿拉伯语khalīfah的音译,又译“哈利发”、“海里法”或“海里凡”。意为“继承者”、“代理者”。A、穆罕默德逝世后相继执掌政教大权的继任者艾卜·伯克尔、欧麦尔、奥斯曼、阿里,通称”四大哈里发。B、中世纪政教合一的阿拉伯国家和奥斯曼帝国的国家元首。C、中国清真寺学习经文、教义的学员。 第十二章 征服与反抗(五)   “反正真主安拉都说了,不花剌就要被征服了,这是摩诃末这个暴君应该得到的惩罚,与我们无关!”   不花剌城内的大多数居民都这么想。这也难怪他们这么想,摩诃末只是河中地区新主人,统治并不久。   于是在部分守军出逃之后,不花剌人在清晨之时便打开了城门。那些伊斯兰的教长、学者和民政官员带着大批财物,来到铁木真的军营中请降,祈求宽恕,于是铁木真率军轻松地进入城内。   不花剌分为外城、内城与内堡三个部分,是当时整个**的巨型城市之一。内堡是军事上最后据点,仍然由不肯放下武器的守军占领着,与其它城市不同,城堡却是建在城外。外城是平民居住区,内城有整个**都闻名的上百年历史的清真寺,有集市门,香料商门,铁门等七个城门,每个城门的名字都足以引起人们的联想,有真主的信徒宁愿远道而来寻求先知的启示。   全城有着完善的水渠网,将城外的河水引入城内,布局十分巧妙,有水闸,也有蓄水池,足以保证全市用水的分配和供应。郊区有灌溉网,灌溉着无数的公园。公园里亭台楼阁,处处可见,充分显示出这个绿洲的富庶和繁荣的景象。   城内的繁华与富庶不仅让蒙古人看花了眼,也让赵诚大开了眼界,本地的特色的地毯制品、铜器、珠宝、棉织品,以及东方的丝绸与漆器被摆放在一起出售,在那些带着缠头穿着锦袍的商人面前,赵诚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穷光蛋。   然而这个古老而又富庶的城市,此刻正处于颤栗之中,那些伊斯兰教长和学者们虽然努力保持着风度,但眼神已经暴露出了他们内心的慌张与无助,出卖了以往宗教信仰付予他们一贯的尊严;商人们则匆忙地收拾细软,将门户紧锁,将诸如金币这类的硬通货埋入地下;平民将自己的孩子紧搂在怀中,生怕冲撞了这群武装的不速之客,招来灭顶之灾。   铁木真手下的将军们高声地品评着入眼所见的一切珍品的价值,无视那些主人们的苍白的脸色,和努力弯下的背脊,在这一刻蒙古人都是胜利者,才是真正的主人。   铁木真纵马来到一座名为星期五的大清真寺前,停留在祭坛前,这是伊斯兰首领举行祈祷,并于祈祷之后宣布某人为君的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摩诃末的宫殿?”铁木真登上几级台阶。   “这是真主的寺庙!”有教长谦卑地回答道。   “城外已经没有草了,我的儿郎胯下的战马需要喂养,你们去将我们的战马喂肥吧!”铁木真却向围观的那些忐忑不安的居民命令道。   于是,不花剌人不得不打开城内仓库的大门,将谷物饲料搬出来,装《古兰经》的箱子变成了养马的马槽,《古兰经》在不花剌人心碎的目光下被扔得到处都是。随后,蒙古人在清真寺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酒宴,铁木真和他的手下开怀畅饮,将城中的歌姬拉来,命她们在刀箭的指挥下欢歌跳舞。而那些宗教教长、学者却成为蒙古马匹的看守者和蒙古人的奴仆。   清真寺外,赵诚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本装订考究的《古兰经》,这用的是当地的一种纸张。赵诚将经义上的尘土拂去,仔细辨认上面的阿拉伯文,但却看得不太懂。   “桃花石人?”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旁响起,那人说的是却是突厥语,仿佛担心赵诚听不懂。   桃花石人,赵诚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感到很是高兴。桃花石,疑为拓拔氏之讹音。西方伊斯兰世界与中国发生大规模接触始于北魏年间。因此,以北魏皇族姓拓拔代称中国,后以音讹传,故有桃花石之说。   一百五十年前,前喀喇汗王朝的学者,出生于喀什噶尔(今新疆喀什)的马赫穆德·喀什噶尔在报达(今巴格达)完成了巨著《突厥语大词典》,其中将把东方中国分为三部:上秦为桃花石,即宋朝;中秦为契丹,即辽朝;下秦为喀喇汗王朝统治下的喀什噶尔。秦,即为中国。喀喇汗的统治者,大多都有“桃花石汗”的称号,意思是“东方及中国之王”,就连这位《突厥语大词典》的作者,也自称秦人。   赵诚转头打量了这个苍老声音的主人,这是位年老的伊玛目(宗教首领),已经是风烛残年,唯有脸上的皱纹和光洁的额头显示出这位长者的智慧。   “对,我是桃花石人吧!”赵诚面带微笑,试图将自己与蒙古人撇清关系,就像是一名游历者。   “东方桃花石,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尤其是技巧让人惊叹,我们不花剌人所造的桑皮纸,很有名,但用的却也是出自桃花石人的技巧!”伊玛目道。   “这就是?”赵诚将手中的《古兰经》递到这位伊玛目的面前。   “你也喜欢研读真主的圣言?皈依真主的桃花石人很少见。”伊玛目问道,他发现赵诚似乎对这经义感兴趣,而感到有些高兴,苍老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喜欢?不,我不喜欢。”赵诚摇了摇头,承认道。   “啊?”伊玛目闻听赵诚此言,笑容立刻变得僵硬起来。   “因为我从来就没有信仰,我只相信自己,我就是我的主。”赵诚道,“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拯救自己的只能是自己。”   “一个人怎么能没有信仰呢?真主安拉降福于世间,让子孙享福,也将万能之风横扫世间,所有的信徒对真主的行动都无权发言,只能依令行事。凡是真心信仰真主的人,才能得安康。”伊玛目道。   “无权发言?”赵诚冷笑,他的目光越过伊玛目的头顶,盯着那高高的圆顶清真寺,“当摩诃末的军队占领不花剌的时候,真主在何处躲藏?当摩诃末今年初要提前征收三年的赋税时,真主在何处?”   “那是真主的惩罚,我们确实无权干预,只要我们真心表示顺服,不试图反抗,我想蒙古大汗恐怕也不会太苛刻!”伊玛目道。他声音越说越小,很显然他对自己所作的判断有些不敢肯定。   这时,不花剌城内所有的有钱人都聚集在清真寺的外面,他们拥挤在广场之上,小声地交谈着,一边观察着广场的周围,一边对四周虎视眈眈的蒙古人的刀箭保持足够的敬意。   铁木真终于结束了他的宴会,他站在台阶之上,对着那些拜倒在地的富人们高声命令道:“不必说出你们在地面上的财物,我会派人去取,你们只要把埋在地下的东西告诉我,你们的性命就算保住了。要性命还是要财富,由你们自己选择。”   底下一片嗡嗡之声,人人此时都觉得以往所听说的关于财富是罪恶的论断,实在是金玉良言。铁木真很得意:   “我已经派人将你们的管家叫来,若是你们所说的与事实不符,我定会让你们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铁木真发表一通演说,自称是代表天来惩罚所有的不花剌人,原因是不花剌人自己犯了错。这是一种征服者理论,但是台下的宗教领袖们竟然默认了,认为这是“真主吹动的万能之风”,对着征服者膜拜不已。   这一天,是不花剌人最悲哀的一天,富人们辛苦积攒或者挖空心思挣来的财富,在一日之间消失地无影无踪。铁木真并没有兑现耶律楚材不杀人的诺言,因为他说过,凡是反抗的人都会被砍头,只有不反抗的人才得以保全性命。这是他的统治哲学。当摩诃末趁喀喇汗及西辽衰弱之时,占领了河中地区,将此地纳入花剌子模国版图的时候,他们以为摩诃末是个暴君,现在他们知道摩诃末实在是太仁慈了。   一个家庭的组成部分,男人、女人和小孩被人为地分开,青壮被征集成了炮灰军,被驱赶着去攻打还躲藏在内堡中的守军,那些主要由摩诃末母亲族人——康里人组成的守军,三万人一个也没有剩下。蒙古人当着这些不幸者的面,当众侮辱妇女,小孩成为蒙古人的奴仆。城内城外回荡着妻离子散的哭泣声,和因为反抗而招来的刀箭破空声。   那位跟赵诚有过交谈的伊玛目,不堪随处可以见到的暴行,跳出来高呼真主万岁,当场被砍了头颅,鲜血将这位虔诚的穆斯林手中紧捏的一本《古兰经》染成红色,而他的头颅被高悬在清真寺的墙壁之上,双目紧闭,仿佛仍在默诵先知的真言。   为了对付那些仍躲藏在城内顽抗的守军,铁木真下令纵火,将内城化成灰烬,只留下诸如大礼拜寺和宫殿等少数砖石结构的建筑物。除此之外,蒙古军对拆城墙有着特别的爱好,不花剌城古老的城墙被夷为平地,所有的居民被集中到郊外,蒙古军再一次入城扫荡一切有用的财物。   这座古老的城市在这一天受到了致命的摧残,连同它的居民和居民心中曾有的骄傲。 第十三章 征服与反抗(六)   当成吉思汗谋划着攻取不花剌城的时候,他派出其他三路军队取得了很大的战果。然而花剌子模人却没有放弃抵抗。   讹答剌在察合台和窝阔台两人连攻了五个月之后,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候。城内已经陷入了绝境,城里的百姓被像绵羊一样全部赶出了城外,蒙古人大肆劫掠。那位“勇敢”的海儿汗带领两万名士兵退入了内堡,仍然进行殊死的抵抗。他们视死如归,在互相诀别之后,一次又一次冲出五十人规模的小部队,用自己的身体去拼蒙古人的刀枪,就是死也要抱着敌人而死,消耗着蒙古人的力量。   海儿汗在内堡的城墙之上,看着一批又一批士兵在敌人刀箭之下跌倒、流血和呻吟,心中如刀绞一般,他身边的士兵一次又一次大声地齐诵着《古兰经》,那古老的经义成了活者的战斗之歌,也是死者的安魂之曲。在那庄严的唱经之中,一批又一批士兵义无反顾地冲出内堡,无惧地流光躯体之内的热血而死。   “轰!”巨型投石机一次又一次地轰击着内堡,墙体每一次被击中,就发出一声闷吭声,城墙上便会出现一个凹陷。同样最令人生畏的,却是那来自东方桃花石国度的巨弩和火油弹,那火油弹沾到任何物体,都会被它焚烧殆尽,用水都浇不灭。   “这是天底下最邪恶的武器,可是却由最邪恶的一群人掌握。真主啊,请您降恩于您忠诚的信徒吧,让您的天威降临到这些残暴的异教徒的头上吧!”海儿汗的双眼欲裂。   蒙古军终于轰塌了内堡的城门,一时间内堡的入口处成了一个绞肉机,蒙古军和守军的尸体一度将入口堵塞,鲜血染红了每一片土地。最后,海儿汗和他的部下被围到了屋顶,他的身边只有两个人仍然坚定地和他站在一起,察合台和窝阔台下令活捉海儿汗,这反倒给了他机会。   箭矢用光了,武器也失去了,那些堡内的女人们从宫墙上将砖头递给他,直到砖头也用光。   “来啊,快来啊,你们不是想杀我吗?”海儿汗在宫墙之上狂笑着,如同得了失心疯。   海儿汗终于被擒,讹答剌的城池被夷为平地,那些刀下余生的平民和工匠,被掳了去,或是军队服役,成为炮灰或者苦力,或是从事他们的手艺,为蒙古人打造各种新奇的器物。从此,这座药杀水河(今锡儿河)边的历史名城变成了一片废墟。   如果说海儿汗是因为自知必死,有了必死的觉悟,才奋起反抗到底的话,那么忽毡城的守军将领帖木儿·灭里就是花剌子模人真正的民族英雄。帖木儿是花剌子模最杰出的将军,一个有勇有谋的将军,一个将会让河中地区的诗人为之写赞歌的英雄,人们后来称他为“铁王”。   忽毡城,来自于亚历山大时代,希腊人称其为“极东亚历山大城”,这是药杀水岸边的一座城市,它的内堡却处于河中,将河道一分为二,哗哗的河水从该堡的两侧流过,这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堡。帖木儿的手下只有两千人,而他面对的却是五千人的蒙古军第三路大军。   当铁木真的中军万户纳牙阿的兄弟阿剌黑赶到忽毡城下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个城堡高大、坚固,又发现由于城堡处于河中央,箭和弩炮无法够得到。于是他们又将忽毡城的青壮强行编入军中,又从讹答剌城所占城、乡调来五万“哈沙儿队(充当炮灰的仆从军)”、两万蒙古军助战。胁迫着仆从军从远方山中运来石头,填入河中,企图接近河中央的城堡。   帖木儿与蒙古军斗智斗勇,他造了十二艘密封的战船,蒙上一层湿毡,外涂一层抹有醋的黏土,上面留有若干射箭窗口。每天拂晓之时,他就派六艘向岸边驶去,与蒙古人激战。蒙古人的箭、火、火油都对战船无可奈何,他还经常趁夜发动偷袭,让蒙古军损失惨重。   “将军,这次我们是不是还按老规矩?”每天夜里,帖木儿的一个护卫就会这样问道,他们看向帖木儿的目光是发自内心的尊敬与骄傲。每当帖木儿出现在士兵们的面前的时候,这些士兵的勇气都会再一次高涨起来。   “当然,只要我在这里,我就不允许敌人轻易地获胜!”帖木儿坚定地说道。他命令士兵故意点起一支火把,驾着船沿河顺流而下,蒙古军看到火把,立刻就有一队骑兵奔驰而来。   帖木儿操起自己的强弓,搭弓上箭,冲着蒙古人扎堆的地方射去仇恨的箭,立刻那人头攒动的地方,一片混乱。就是如此,他一次又一次地让蒙古军损失惨重,帖木儿成了蒙古兵西征以来最强硬的对手。   但是蒙古军越聚越多,最后就连铁木真的长子术赤的军队也加入到对帖木儿的围歼战。帖木儿仅凭两千人应付两路蒙古大军,还有不计其数的仆从军,他渐感势单力孤。某个夜晚,他备好七十条船,将伤员、辎重和财物器用送上船,而他自己却跳上一条大船,点燃火把,闪电般地顺流而下。   蒙古人发现了他想撤离战场的企图,骑着马沿着河岸奔来,帖木儿的弓箭一直就没闲着,他几乎箭无虚发,一个又一个黑影应声倒下,哪里有蒙古人露面,帖木儿·灭里便指挥大船和木筏向那里冲去。突然前方出现了状况,船停了下来,原来蒙古人为了阻挡他,竟在河中拉起了几条铁链。帖木儿轻蔑地笑了一声,他操起自己的武器——一把巨斧,将那一根根铁链一一轻松地砍断。   “好!”他的手下纷纷情不自禁地叫好起来。   帖木儿·灭里担心河面上遇到更大的阻拦物,所以当他在巴尔-哈雷黑干忒附近的河岸上发现了大群马匹后,便舍船登岸,让战士们骑上马匹,向草原深处驰去。蒙古大军紧迫不舍。帖木儿·灭里的战士们为了掩护撤退的人员,不得不停下来应战,一次又一次将蒙古人打退,然后再向前驰去。   ……   帖木儿很想停下来歇一歇,更想停下来喝一口水,让胯下的战马得以喘息,让自己有机会处理身上的七八处伤口,可是那该死的敌人还跟在身后,一刻也不让他休息。他也不想停下来,他要活着,要再一次统率军队,更多的军队,去为自己的同胞复仇,让蒙古人也尝尝死亡和屈辱的问道。他最后的一批忠诚的士兵和袍泽,全都壮烈地战死,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人生之中第一次感到孤单和无助,他的眼里只有鲜血和复仇的怒火。   “马儿、马儿,你快些跑,跑到撒马儿干城,让我向我的算端陛下禀报我经历的战况,让我有机会向算端陛下请求,帖木儿·灭里将誓死效忠陛下,与异教徒不共载天!”帖木儿拍了拍战马的脖子。   身后传来蒙古人的呼声和蒙古马的蹄声。   “该死,可恨的敌人又追上来了!”帖木儿心中骂道。他回头一看,见只有三个蒙古兵追到,可是他一摸腰畔的箭袋,该死,只有三支箭了,其中一支没有了箭头。   帖木儿索性停了下来,他将马头掉转来,对着追上来的三个蒙古兵,他这出人意料的举动,让那三个蒙古兵不知所措。他趁这机会,飞快地用那支没有箭头的箭射中其中一个人的眼睛,那人惨叫着倒下,捂着眼睛呼天抢地。   “我还有两只箭,舍不得用,但是却刚好够你们两位消受,你们最好退回去,保全你们的性命!”帖木儿无畏地拍了拍自己的箭袋,故作轻蔑地说道。   那两位蒙古兵见识了帖木儿的箭法,心中害怕,竟吓得掉转马头逃走了。   帖木儿长吁了一口气,拔转马头,朝着远方沙漠驶去,终于暂时逃离了蒙古兵的追捕让他放松了下来,这时他才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身上的伤口好像突然开始疼痛了起来。   当帖木儿选择往新都撒马儿干城逃去,而不是逃往旧都的时候,他最后的悲惨命运①就随之改变了……   ※※※   注①:铁王最后的命运(根据《志费尼书》)   在摆脱了蒙古人的追击后,铁王逃回了花剌子模,并随著名的札兰丁王子继续从事抵抗蒙古入侵的战争,以抵抗势力的核心分子而活跃一时。但是,最终当札阑丁败退往印度后,他将家产委托给几个朋友,然后化妆成一名平民,躲往西利亚。   若干年后,对乡土的眷恋使他决心返回,此时已经是伊尔汗国拔都汗的时代了。他找到他的儿子,但是儿子不认识他。还是一个老家奴认出了他。他想向那些朋友索回家产,但遭到了拒绝。并且将他回乡的消息四处传扬。   为了保证生命安全,他决定去见拔都汗请求实质意义上的赦免。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叫合答罕(Qadaqan)或者合丹(Qadan)的人,此人是窝阔台的第六子,遭到他的逮捕。因为那个被他射瞎一只眼睛的人认出了他。   在审讯期间,他不小心触怒了合答罕,被对方一箭射死。   他痛快挣扎,然后一声悲叹。   他再也没有祸福之念。 第十四章 桃花石(一)   “他们到来,他们破坏,他们焚烧,他们杀戮,他们抢劫,然后离去……”   这是一个逃到呼罗珊的不花剌人,后来告诉那些向他焦急打听不花剌战况时所说的,听者闻之变色。   胜利的蒙古大军在将不花剌所有值钱的东西搜罗一空之后,并将青壮编为仆从军,铁木真便率军驰往下一个目标——撒马儿干。   玉龙赤杰(今土库曼斯坦乌尔根奇),才是花剌子模真正的首都,但却被称为旧都,原因是花子模国事实上处于政治分裂的局面。摩诃末的母亲出身康里部落,属于突厥血统,她将康里和突厥人势力合并在一起,掌握着较多的军队,摩诃末的即位之初,也不得不仰仗于她,此人非常庞幸突厥人,这些突厥人因为十分蛮横,若得国内怨声载道。摩诃末的母亲还有自己单独的宫廷和行政官员,摩诃末的诸多权力也受到她的干预。因此,摩诃末只得率军来到新占领的河中地区,以撒马儿干为首都。   如果说不花剌城是河中地区和丝绸之路上的一颗明珠,那么撒马儿干城就是最耀眼最闪亮的那一颗钻石。东方的商路无路是从天山南路或者北路,都会在撒马儿干城交汇,然后通过这个古老而又富有活力的城市,将来自东方精美的丝绸、瓷器、漆器、茶叶和织物,向北越过花剌子模海(咸海),通过钦察草原贩往遥远的西方,往南运往呼罗珊和印度,往正西越过乌浒河运往波斯甚至飘洋过海抵达更遥远的地方。同时,各地的特产,珠玉、珊瑚、翡翠、象牙、乳香、木香、琥珀、花蕊布、硇沙、龙盐、西锦等,又通过这座城市,被各国的商人们贩往东方。正是因为如此,花剌子模国在蒙古语中的意思是“商人之国”。   撒马儿干这个名字来自于波斯语与突厥语的结合体,意思是“肥沃之城”。顾名思义,这座城市不仅有着发达的商业,还有肥沃的土壤可以用来耕作。环城数十里皆是园林,有家必有园,园必成趣,池沼遍布,柏柳相接,桃李连延。   然而,这样的一座繁华的城市已经被向它征税的国王给抛弃了。   花剌子模的算端摩诃末既不是一个有战略眼光的王者,也不是一个有勇气保卫自己领土的国君。他的国家领土的扩大,占领河中地区,主要是趁着邻国的衰弱而已。他的一个儿子名叫札兰丁,却与他相反,是个有勇有谋的人,札兰丁王子曾建议集中全中的力量在药杀水右岸,以逸待劳,与蒙古军寻求决战,但是摩诃末却不敢这么做,因为两年前他与者别和速不台的一次遭遇战,让他吓破了胆。他将国家的命运与星相家们的胆怯之语联系在一起,反复说:   “在恶运的星宿没有走掉之前,为谨慎起见不宜对敌人采取行动。”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采取了消极防守的策略,分兵把守各个城池,让蒙古军有了各个击破的机会。当一系列的坏消息接连传到摩诃末的面前之时,摩诃末在撒马儿干呆不下去了,于是在铁木真的中军到来之前,就带领一部分军队逃跑了。在他做下这个逃跑决定之时,撒马儿干城的命运也就被他轻易地决定了。   更可怕的是,他还是一个失败主义者,在逃跑的路上还一直散布着蒙古人如何如何可怕的消息,让各地的官员自谋活命。他已经忘了自己是一个国王。   当铁木真到达撒马儿干的时候,其它各路的蒙古军已经结束了各自战斗,皇子们带着所有军队和十倍于正规军以上数量的仆从军与他汇合,铺天盖地涌到撒马儿干城下,将这座大城围得水泄不通,达到了先声夺人的目的。   在铁木真和他的将军们观察战场,制订攻城计划的时候,耶律楚材找到了赵诚。   “听说撒马儿干城内留有花剌子模最精锐的军队,我军此次将会是一场硬仗。”耶律楚材道。   “这还用说?人人都知道。”赵诚轻笑,“可是那跟你我有何干系?”   “撒马儿干城城坚无比,花剌子模人修建了数道壕沟,又引河水灌入,可以说是固若金汤。若是我军伤亡惨重,恐怕大汗一定不会轻饶了臣内百姓。”耶律楚材担忧地说道,“身为臣子者,自当为我汗拾遗补缺。”   “那又如何?”赵诚道,“耶律大人若是有话对我说,不妨直说。”   “不儿罕何必装聋作哑,我想说的你心里明白,我所担忧的是臣内无辜百姓的性命。抛开十万军队不谈,据说城内有十万户百姓,至少也有五十万人吧?还不包括来此避难的。”耶律楚材道。   “耶律大人不愧为学佛之人,有一个菩萨般的好心肠,心中总是装着黎民百姓,令人钦佩啊。”赵诚不咸不淡地说道。   “学佛?就是一个蛮横目不识丁之人,见到这种天纲灭绝之事,也会出言制止。”耶律楚材心痛地说道,“不儿罕难道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吗?”   “可是,大汗曾经说过,人生最大的乐事,就是在战场上战胜他的敌人,割下敌人的脑袋,夺了他的钱财,让他的亲属整日以泪洗面。这是大汗最喜欢的事情,我如何劝阻?”赵诚表示爱莫能助。   他也很想劝阻,但是有耶律楚材,他自动“让贤”了,在说这话之时,他的内心绝对是感到有些羞愧,他甚至试图对那些流血和悲惨的事件视若无睹,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如那碧空如洗的天空一样。耶律楚材至少比他高尚,对于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不回避不明哲保身,比他高了不止一个等级。   耶律楚材脸色变得很是难看,他气恼地说道:“我听说撒马儿干城内还有不少汉人,你若是觉得撒马儿干人与你无关,那么这些汉人就不值得你搭救吗?你那个仆人朱贵不也是你从蒙古人手中救的吗?”   “老朱是我救的,可我那是买来的。若是我有钱,我可以将我所有的钱财贡献出来,将撒马儿干所有的百姓买下,可是谁会卖给我?谁又让我自由地买卖?”赵诚回答道,“城内汉人虽不少,可是你们契丹遗族应该更多吧?”   “好、好!”耶律楚材气急,“我今天算是认识你的真面目了。”   两人不欢而散,耶律楚材转身踉跄而归,他那高大的背影在赵诚的眼里显得更加的高大。   赵诚知道自己的选择和立场不对,当铁木真命他随军西征之时,他就有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可是他能做什么,他只不过一个职位还说得过去的文臣,那种虽千万人我往矣的英雄气概,令他很是向往,他虽然也想做这样的诤臣,但是他却认为自己不值得这样做。这倒不是因为那些花剌子模人的性命比别的种族低贱,没有人天生就是可以任人宰割的,而是因为他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自己用性命去维护。   当人类用更“伟大”的理想去为自己辩护的时候,一切好像都是理直气壮,又好像都是天经地义。当有人这么想的时候,可以借此来掩盖内心中的虚弱,赵诚知道自己实在当不了一个所谓的正人君子,他宁愿当一个冷酷无情的阴谋家。   “不知我是对的,还是错的。”赵诚喃喃自语。 第十五章 桃花石(二)   铁木真亲自绕城巡视了两天,考虑攻城计划,第三天早晨终于发动了进攻。   一个志在必得,城内的花花世界早已让蒙古人心仪很久了,即使身处蒙古草原,也是耳闻已久;一个殊死保卫,顽强地抵抗着侵略者的脚步。两支军队不断在城外城上展开殊死的搏斗,双方伤亡都很惨重。   蒙古的投石机和巨弩齐发,矢石横飞,绷紧的弓弦声,让人牙齿发酸,城内的守军试图反扑,一次又一次地冲出城外。如雨般的箭矢,还有火油弹燃烧时发出的黑烟,将天空遮蔽,撒马儿干呜咽声被双方的厮杀声所掩盖。喷火枪将黑油喷射到它可以够得着的地方,所到之处,一遍火海。   城内的军民顶着隆隆的厮杀声,齐声朗诵着《古兰经》,在那庄严的诵经声中,撒马儿干城内的军民似乎回光反照,凭空增加了无比强大的勇气与力量。   “真主啊,你真在看着我们吗?救救我们吧!”一名花剌子模突厥士兵身上插着一支致命的箭矢倒下,他目光所及的最后一片天空已经失去了那本该有的湛蓝色。   “长生天,你的儿子就要回到草原深处的家乡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那里的天空比这里美丽,比这里更宁静!”这是一位不幸被对手砍中的蒙古士兵,心灵深处最后的判断,还有一丝悔恨。   撒马儿干城古老的城墙见证着历史,不同种族士兵的鲜血将城下的土壤染成了红色,而城墙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灰色,因红色的血和火烧烟燎,变得斑驳陆离,似乎折射着慑人的妖异目光。   双方激战了两天,打得难解难分。然后,双方经过短暂的休息之后,又开始了新的一场战争,如同早晨初升的太阳一样准时。然而这一次让蒙古人很意外,撒马儿干人在这次战斗的一开始,突然打开城门,从城内跑出了一群庞然大物。   “不好,是大象!”有人高呼。   出来的正是大象兵团,这是来自南方印度的一种动物,蒙古人大多未见过,那大象本就皮燥肉厚,却浑身披着厚重铠甲,举重若轻,只露出两只眼睛与四肢的下半部分。蒙古人纷纷冲着庞然大物射箭,那锋利的箭矢被那铠甲挡住了,到处乱飞,只能留下一闪即逝的火花。而那坐在象背上的士卒也都身着重甲,花剌子模的神箭手抓住机会,将复仇之箭射向蒙古人。   大象沉重的躯体,让整个大地都在晃动。蒙古军的前阵乱了,他们一时没找到对付这个兵种的办法,而那大象一头冲进蒙古阵中,蒙古人不是被撞飞,就是被踩成肉饼,死伤最惨重要数被蒙古人驱赶向前的炮灰,他们不是死在大象的蹄下,就是被身后的督战队当场射杀。炮灰军和蒙古士兵如巨浪一般向两边及身后退缩,将领们纷纷大叫:   “不准退、不准退!”   他们徒劳地向着这个奇怪的兵种射箭,只希望这些大象能退回去。可是那庞然大物并没有退缩,反而更加有力地冲击着蒙古人的围攻阵形,眨眼间居然冲破了重重阻拦,向成吉思汗的中军大帐奔去。   赵诚立在成吉思汗的身旁,每当战事正隆的时候,他总是观察着双方的你来我往。冷兵器时代惨烈的战争,让他震撼,撕裂人心的呐喊声充斥着他的心房。蒙古人强大的战力和视死如归的战斗精神,让他觉得十分消沉,这么可怕的一支军队,不仅有着严密的组织力,和强大的战斗力及战斗素养,更有着超越其他军队的残虐,让对手往往未战先怯。   “不好,快挡住!”有人在赵诚的身边高呼。这一声高呼将赵诚从沉思中惊醒。只见两只大象在象兵的操控下向着成吉思汗的九尾白旄大纛旗奔来,成吉思汗权威的象征实在太显眼。大象沿途撞翻了无数的蒙古兵马,一时间将慌乱传到了赵诚的身边。   “火、火!”赵诚下意识地大叫道,“用火攻!”   “纳牙阿,你领人用火箭攻击!”铁木真沉着冷静,他喝令身旁护卫的中军万户纳牙阿道。   纳牙阿根本就没来得及回复,直接领着人带着火箭往前奔去。立刻,数十支火箭在狂奔的那两只大象面前组成了一道火网,大象的脚步立刻为之一顿。蒙古军受到了启发,都找来火箭往那大象身上招呼,还找来了火药驱赶着大象。   撒马儿干内的守军没能抓住机会,当那些大象冲入蒙古军中时,更多的蒙古兵涌上了城门口,填补了象群过后的空档,堵住了他们冲了城外展开突围的企图。但是他们这次出乎蒙古军意料的战斗方式,让蒙古人损失惨重。   而那些大象被蒙古人的火箭、燃烧弹以及火药爆炸的打击下,产生畏惧心理,不得不转身往回跑,脚下的花剌子模人夹杂着蒙古人都被踩成了肉酱,或被撞飞。   太阳沉下去了,或者是被战场上因为燃烧而起的烟雾给遮挡住了,撒马儿干守军只好关闭了城门。   赵诚这次意外的支招,让铁木真又一次感到惊异。晚上商讨攻城计划时,铁木真便问赵诚对于攻城有什么好的建议。   “大汗,谁都知道花剌子模人的军队,除了康里人,就是那些突厥部落中的战士了。我又听说,这些突厥人的祖先原来就生活在蒙古大草原,咱们克烈部和汪古部人都是他们的后代,而且根据古老的传说,他们也自称是苍狼的子孙。”赵诚想了想道,“由此可知,突厥人跟蒙古人可能是同一个祖先。”   “哦?”铁木真对赵诚所言虽然不太认同,他也听说过这样的传说,不过有谁在乎这个呢。   “父汗,我看不儿罕这个想法很不错。我军不如派人进城劝降,拉拢那些突厥人。”拖雷道,“即使那些突厥人不答应也无妨,因为那些非突厥种的人若是听说我们准备谈和这件事,恐怕就会有想法。退一步说,就是促成他们内部不同种族之间的猜忌,也对我们有利啊。”   够狠,赵诚心中感叹道,他只不过刚起个头,拖雷就借题发挥,使了这个阴险的计谋。换句话说,赵诚更阴险,拖雷也只是将赵诚还未说出的话说出来罢了。   “撒马儿干城若是被我军攻下,不儿罕功劳不小。”铁木真道,“待以后,累功行赏!”   又是这句话,赵诚还得乖乖地表示一下:“谢大汗,能为大汗效力,是我的荣幸。”   有了计谋,铁木真立刻行动,他派人入城劝降。蒙古劝降者既然能被允许进城,这就表明了城内的守军的抵抗决心已经开始动摇了,他们早已经人心浼散了,经过数日的激烈战斗,现在城内人人都在思考着未来。   在这种情况下,蒙古使者许诺看在“同一种族”的份上,放下武器将会给予他们优待,守军自然不会轻易地将城池拱手送给蒙古人,双方自然没能达成协议。   正如赵诚所料,蒙古使者的这一劝降,导致了城内本来就人心思异的那些伊斯兰教首领和一些披戴头巾的人,更加六神无主。后下手遭殃,这些非突厥人决定首先投降。   第二天,当蒙古军重整齐鼓,再一次开战时,这些人突然来到成吉思汗的大帐前,得到了成吉思汗的抚慰和宽恕。一日五礼拜,正是到了宗教祈祷的时间,这些宗教人士不是祈祷守军获胜,而是关闭了战斗之门,他们打开了撒马儿干的西北门,放蒙军入城,此门名曰:祈祷门。   坚持抵抗的守军和算端的大臣以及那些不愿投降的平民,只得退入内堡。城民们被集中到城外,蒙古军轻易地进入了这个号称铜墙铁壁之城,他们又一次进行拆除城墙的行动,直到大队马步兵可以自由往来为止。   在拆墙行动之前,赵诚随着另一支大队往城内开进,他是从东门入城的,行到那古朴的城门之下,赵诚、耶律楚材、王敬诚等人,不约而同地勒紧缰绳,抬头注视着那座有着波斯和伊斯兰风格的精美雕刻的城门。   这座东门,却有一个十分东方的名字:中国门。 第十六章 桃花石(三)   古老的中国门,在那些俘虏的行动之下,一块又一块砖石被拆下,最后像是凭空消失在空气一般,无迹可寻。   这座城门曾经拥有它实际的意义,它象征着来自东方的珍宝和财富,象征着东西方的商业与文明的交流、往来。如今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成为一片废墟。在它的下面还有无人搭理的花剌子模人尸体与满地的鲜血。   逃往内堡的康里、突厥将士连同俘虏共三万人被杀,其中还有许多大臣、士兵与平民悲愤地自身殉国。没有蒙古人同情他们,就连耶律楚材也不得不接受这些反抗者下场。就连一度让蒙古军惊慌失措的大象,也被成吉思汗下令放入荒野自寻野草,结果几天之后统统饿死。   刀下余生者,其中三万手艺人被挑选出来,分给了成吉思汗的诸子、诸妻和诸位大臣、将领,又挑了三万青壮,编为一支炮灰军。余下的人,被要求交纳二十万的第纳尔,才可以活命。然而当成吉思汗下了凡是躲入地窖、地洞者格杀勿论的指令后,耶律楚材再也坐不住了。   耶律楚材又一次直截了当地向铁木真进言,意思是少生杀念,以怀柔为要务。铁木真当然没有听进去。赵诚又一次被动地被耶律楚材给扯了进来,上次在不花剌城耶律楚材正是将赵诚扯了进来,虽然最后不花剌人也没得到太优待,但是却保存了不少人的性命,这次耶律楚材又故伎重演,指望赵诚能够说上两句好话。   铁木真对赵诚也很期待,虽然赵诚很少主动地进言,但是只要铁木真问起,总是能让铁木真得到一些启发,在铁木真的心中,赵诚这位“长生天之子”的印象,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得到确认与加深。耶律楚材大概也感觉到赵诚在铁木真这位合罕的心目中,有着特殊的地位。   “不儿罕,你有什么要说的吗?”铁木真见耶律楚材提起,问赵诚道。   “大汗,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斗胆问大汗一个问题。”赵诚瞪了耶律楚材一眼,却拱手对铁木真说道。   “哦?你反问起我来了,你问吧!”铁木真笑着道。   “我想问大汗,大汗亲率十多万蒙古军,加上喀喇鲁和畏兀儿及汉军、契丹军,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想要得到什么?”赵诚道。   “这还用说,摩诃末杀我蒙古使者,劫杀我父汗亲派出的友好的商队,此等行径与盗匪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父汗天威,遍及天下,岂能容忍摩诃末这个盗匪猖狂,一定要摩诃末人头落地才甘心收兵。”铁木真还没回答,他的次子察合台接口道。   铁木真点头表示同意。   “这么说,我蒙古的敌人只有摩诃末算端一人了,那么其他人又与这场战争何干?”赵诚反问。   察合台一时语塞,杀摩诃末不过是一个直接目的,重要的是灭了他的国家,将整个河中地区和花剌子模纳入蒙古的版图。   “我蒙古是外国,远道而来,若不是将所有敢于反抗的人杀了,那岂不是让人从背后插刀?”窝阔台道,“这摩诃末不过是一个小人,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这么大的土地,我蒙古要将这里所有的城墙拆了去,将这里肥沃的农田变成牧场,可以养下百万牛羊,让我蒙古的子孙后代人人都有华服美食。”   窝阔台比察合台说的直接一些。   “大汗。”赵诚向铁木真鞠了一躬,“我听说唐兀惕(西夏)出产一种叫做大黄的药材,听说这种药材很是不错。”   “这个我也听说过,当年我率军攻唐兀惕时,也得到不少这种药材。”铁木真感到很奇怪,“可这跟我们正在谈论的有何干系?”   “当然有关系。大汗,有撒马儿干的商人,知道这种药材有奇效,见有利可图,便从唐兀惕人那里得到了种子,运到撒马儿干,后来虽然种出来了,但是疗效却是大减,等于无用。”   铁木真点了点头,只听赵诚又说道:“我还听说宋国有一种果实叫做柑桔,其味道十分甜美,但是将这种果实的种子引入中原,却是味苦不能吃。”   赵诚又道:“我还听商人们说,西方波斯地方产有一种良马,听说比河中这里的大宛宝马还要好。大汗您知道,东方中原缺马,而且当地所产之马,大多较次劣。有波斯人将此种波斯马运至中原,希望卖个好价钱。”   铁木真见赵诚说的有趣,并开口追问道:“后来如何,不是没人买吧?”   “禀大汗,不是没人买,而是不敢买!”赵诚卖了个关子道。   “这又是为何?难道是价钱太高的缘故?”铁木真觉得很奇怪。   “禀大汗,这也不是因为价钱太高,而是养不起这种马,更怕养不活这种马。”赵诚道,“因为这种波斯马是波斯特有的马匹,马的肠胃只适合当地的谷物饲料,若是运到中原,就是最上等的草料,这种马也不愿食用,买主不得不用粟谷混合在一起饲养,勉强存活,但是诸位将军可以想像,这种法子喂出的马岂能有战力?”   耶律楚材听了赵诚这一番言辞,心中颇为折服,赵诚的意思是说,任何一种地方的统治方略只能用适应当地的制度来施行,若是按照蒙古大草原的那一套,一定会水土不服。赵诚跟耶律楚材的区别就在于,他不会跟铁木真讲太高深的道理,只用浅显易懂的事例让铁木真自己思考。   “不儿罕,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种田或者经商,我蒙古不太懂,在我的眼里,放牧才是我蒙古最拿手的事情,牛羊与牧场才是国家的根本。天下岂有放弃最擅长,而去勉强做自己最不擅长的?”铁木真道,“还是那句话,牛羊和马匹才是国家的根本。”   赵诚明白,蒙古人根本就不知赋税是何物,他们只知道牛羊的数目,还有通过战争获得财富,他们只对明明白白能看得见的财富感兴趣。耶律楚材插言道:   “大汗,不儿罕曾和臣提起过,若是将河中府的民政交给他来管理,定可一年获取二十万金币,马、牛、羊各十万匹,还有诸多布匹、铁器与特产。”   花剌子模的基本货币单位是第纳尔,另外还有金银制的巴里失,一个金巴里失,相当于七十五个第纳尔,那些待杀的撒马儿干人要交纳的赎金也不过二十万第纳尔。   赵诚目瞪口呆,他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更没说过自己还有这样的“本事”,更何况还是金币,还有那么多的牲畜。耶律楚材故意将数目夸大,还没等赵诚反驳,帐内的诸将均惊呼不已,人人不是露出贪婪的目光,就是根本不信会得到这么多的赋税。   “不儿罕,你真的能一年得到这个数目的钱财?”铁木真很感兴趣,“在蒙古大斡耳朵,你挣钱的本事倒是不小,可这治理地方不一样。”   耶律楚材不住地向赵诚递眼色,脸上浮现着十分希冀的目光,他一直被铁木真当成一个“神算子”使用,没有机会施展他管民政才能的机会。   赵诚心中有些不忍,更多的是耶律楚材这一提议让他一时想到了很多。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大汗,耶律楚材所言有些言过其实了。不儿罕不敢欺骗大汗,但大汗若是将河中府各城各地的民政让我来管辖,不儿罕定当勉力而为,为我蒙古提供战马、牛羊和赋税。”   “很好,你是个诚实的人,没有夸下海口。那些只知道夸夸其谈之人也是我所痛恨的,若是让你做达鲁花赤(监临官、总督),你当如何办?”铁木真对赵诚的保留性意见很满意。只是他心中有些疑虑,因为赵诚是够聪明,可是让这么个少年来管理这么广大的区域,他还有些不相信赵诚的能力,更不相信他的经验,因为赵诚没有这样的经验。   “大汗,让种田者种田,牧马者牧马,经商者经商,定制度,建官府,挖水渠,劝种植,从中抽取赋税,让人人都成为大汗治下的子民!假以时日,这里将成我大汗治下的富庶之地,而我蒙古大军将会获取数不清的钱财、战马和可供军用的粮食与牛羊。”赵诚道,“用刀枪征服花剌子模并不是最终的征服,若是让此地的平民愿意向我蒙古缴纳赋税,那才是真正的征服。若是没有人能够为大汗种田提供粮食,没有人为大汗牧马,也没有人将远方国家的珍宝贩运至此,大汗只不过得了土地。但凡一个人若是有了可以定居的地方,可以得到发家致富的机会,就不会愿意冒着杀头的风险反抗。大汗不如赦免了那些冒犯了大汗的平民百姓,好让他们感受到大汗的宽宏大量,我想那些得到您赦免的百姓,定会感受到您宽大的胸怀,真心成为您的子民,而且人只要活着,就要生产,每年都会交纳税赋,一年又一年。”   赵诚很会说话,既言浅意深,许下诸多铁木真感兴趣的好处,又很巧妙地拍着铁木真的马屁。   “父汗,我军已经攻下了许多城池,河中府的大局已定。”察合台道,“剩下的就是追踪摩诃末和征服呼罗珊了。若是不儿罕能够将河中府治理好,那就是让我军有了更多的地盘,将来我大军与其它国家征战,将会有更多的获胜机会。”   察合台破天荒地帮赵诚说话,他是有私心的,因为河中地区是他的封地,若是赵诚能够治理好,他将得到大部分好处,若是治理不好,那他就有说话的由头了。   铁木真听了赵诚和察合台的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低头沉思了一番道:   “如此就让不儿罕做整个河中府的大达鲁花赤,总督所有地方的民政。”   想了想,铁木真又道:“但不可插手军政!”   于是,赵诚成了蒙古帝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汉人达鲁花赤,同时又将是最年轻的一位达鲁花赤,一个蒙古人后来将不愿意提起的达鲁花赤。 第十七章 桃花石(四)   赵诚成了一位大官,最高兴的还是王敬诚等人,他们的企图赵诚明白,只是赵诚跟他们想的却是不太一样,因为赵诚才是一位真正有心计的人。   喀喇契丹(西辽)曾控制着河中地区,耶律氏在河中地区曾设置河中府,府治就在这撒马儿干城,管理着河中诸州诸城。   赵诚没有当这种掌握地方实权的管民官的经验,不过王敬诚有。王敬诚在燕京虽然只是一位小吏,但是中原官府那一套,他是门清。西域政治制度虽跟中原相差万里,但是基本的一些行政原则是一致。   “公子,眼下首先要做的是选官。虽然蒙古军每占领一城,都在当地设一位达鲁花赤,但是大战刚过,战火未熄,人心未定,最需要的是每一地要有一套治理百姓的官府。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为参赞政务,二为农桑,三为群牧,四为百工,五为商贾,六为赋税,七为刑律、监察。如此官府便初步建立,待以后局面大定,另寻机修缮!”王敬诚道。   “各城的达鲁花赤均是蒙古人所立,公子不必驳回,况且我听说毡的城的新长官阿里火者,十多年前就投靠成吉思汗,公子续用又何妨?若是将来有令不行,公子再寻机惩治,此为阳谋。但是这赋税与刑律、监察,公子定要抓在自己的手里!”王敬诚又道。   “从之兄所言极是,你是长者,还请从之兄多多指教,你们三人就是我的幕僚。”赵诚面带微笑地赞许道。   “这是自然!”王敬诚点头答应道。   “公子,当前还有一件事也是很重要的,公子不可小觑了!”刘翼道。   “还请刘兄赐教!”赵诚道。   “我观西域人均信仰真主,每日五礼拜,七日一大拜,且是全民皆皈依真主,虔诚之心让人钦佩。而蒙古人在他们眼里却是异教徒,若是他们不得自由传教,恐怕民心有所不稳,或有人假借教义的名义登高一呼,则战火又起。”刘翼道。   “明远弟所言甚是,不过我却有另一想法,若是公子能成为他们清真寺的保护者,那么……”王敬诚道。   王敬诚微笑不语,止住了话头,他的意思赵诚一听就明白。   “公子赶上了一个好时机,河中府是皇子察合台的封地,其他蒙古达官贵人无法插手并瓜分土地和人口,除了工匠。而且蒙古军来时粮食种子刚种下,虽然被蒙古军马损坏了不少,但是今年秋天还可以有些收成。至于城内的商户,大率成了赤贫者,假以时日也是可以恢复元气的,因为他们别无所长,只会行商,我估计商税将是最重要的税种。而摩诃末的官吏,却是失了俸禄,公子可以启用其中一些小吏小官之人。”王敬诚道,“然而,公子必须着手稳定局面和人心,若不如此,不要说商户,就是城外的农人与牧人也会提心吊胆,逃亡它地!”   “何兄!”赵诚转向站在一边的何进道,“你去招募一些人来,让他们来做我的护卫,咱好歹也是一位大官,得要有排场。咱们总督府的首席提刑官就是你何进何学文了,不过,你是以招募官府巡捕的名义招募的!”   ……   赵诚带着何进与朱贵走在撒马儿干的街道上。战火已经熄灭,但是创伤巨大,恐怕需要数年才能谈得上弥合伤口。撒马儿干这个曾经的贵妇人,已经苍老衰败如残花败柳,到处都是残亘断壁,存活下来的撒马儿干人正在忙着从废墟之中,寻找一切可以再度利用的家什。蒙古军纵火时留下的着火点,仍在顽强地燃烧,可燃物间或发出一两声爆裂声,火星四溅,让从旁经过的赵诚吓了一跳。   有撒马儿干老人仍在呜呜地哭泣,赵诚不知道他失去的是自己的妻子、孩子,抑或是兄弟,风烛残年的面孔,多了几分无奈与悲愤,从这张脸上,赵诚分明看到还有悲伤之下的不屈之心。   死者被他们用净水有条不紊地擦洗干净,死者圆睁的双眼被抚平,闭其齿口,整理容发,将四肢平展,用一块干净宽白布盖住亡人的全身,放置在宽敞通风的地方。在这大战之后,他们还顽强地坚持着宗教的礼仪。只是,他们不能也无权让外族、未洗浴者在一旁观看亡者尸体。   一队蒙古军骑兵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奔驰而来,撒马儿干人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一阵慌张错乱。那队蒙古军忽然停了下来,赵诚只听那领头者忽然冲着赵诚大叫:   “不儿罕、不儿罕,我的安答,我又见着你了!”   原来是曲律,自从他被窝阔台选为自己的护卫之后,就跟随窝阔台出征,赵诚已经有大半年未见。在攻打这撒马儿干城时,曲律又无暇与他相见。   “不儿罕,我刚听说你要当大达鲁化赤了,真有你的!”曲律从马上跳下,将自己的马匹交给随从,冲着赵诚胸口一拳。   “曲律,看你这样子,你现在也当官了?”赵诚问道。   “在讹答剌,我亲手逮到了一名将军,殿下升我做百户。”曲律自豪地说道。赵诚注意到他的脸上有一个很是显眼的刀疤。   “你受伤了?军功虽然很重要,但也不能太拼命。”赵诚关心地说道。   “这没什么,当兵就要获头功,获取自己的功名,要不然我还不如在家乡牧羊。”曲律道。他的脸色虽然是很不在乎的样子,但是赵诚知道曲律在提到家乡时,眼睛中闪动着一丝迷茫,曲律也只比赵诚大两岁,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大概也会有些不知所措吧。   “不儿罕,我没你聪明,你只要肯动动脑筋,就能得到大汗的赞赏。我只是一个有些力气和不怕死的人,我能有机会立功,也是因为你。我听殿下说了,是你推荐我成为殿下护卫的,虽说你是我的安答,我还没有当面感谢你呢!”曲律道。   赵诚可没主动推荐曲律成为窝阔台手下一员的,他的本意是极力希望曲律和莫日根都成为拔都的那可儿,获取所谓的功业,也是从西方获取。只是窝阔台插了手,自以为对曲律另眼相待,以为也是赵诚所希望的,以表示某种感谢,然而这种感谢并不是赵诚所希望的。   “你这是去哪?”赵诚问道。   “大汗派大殿下、二殿下和我们殿下齐去攻打玉龙赤杰,因为殿下有事要我办,我耽搁了一下,我正要追上大军。”曲律道。   “哦?那一定会是一场大战,你要加倍小心一些,别丢了性命。无论如何,人只要活下来才有希望。”赵诚看着曲律兴奋的脸色,说道。   “不儿罕想的有点多了吧?”曲律瞧了瞧天色,笑着道,“不跟你说了,我急着赶路。你这次当了大官,等战事一了,下次见着了你,你一定要请我喝酒,就要撒马儿干人最好的美酒来招待我,不许耍赖!”   赵诚正准备回答,曲律已经跃上了马背,冲着他高声说道:“不儿罕,你要是写信回去,千万别忘了让你的管家转告我的爷爷、父亲和母亲,还有我兄弟莫日根,我在这里一切都安好。”   曲律领着自己的百人队,奔驰而去,只留下赵诚和他的两个随从立在街上发呆。   曲律走了,他是去获取自己的功名,这种功名是以对手的人头数量来计算的,曲律认为那是天经地义,没有人会去思考什么是正义,因为那没有必要。而赵诚自己何尝又不是呢?他可以因为看着战场上的杀戮而呕吐,可以去同情那些无辜平民,但是他却装作视而不见,心如磐石般坚硬,仿佛与己无关。   平石板铺就的街道,在赵诚的脚下向前延伸,每一块石板,都曾溅着撒马儿干人的鲜血,其中还夹杂着蒙古人的血。昔日的繁华已经不见,只有一片破败与萧瑟,而这正是春末,不是寒冷的冬季。 第十八章 桃花石(五)   撒马儿干城内的宗教裁判官瓦希德丁·不申扎,正在城内最大的一座清真寺内手捧着《古兰经》作礼拜。正是中午太阳开始偏西的“晌礼”,阿语称“帅拉图勒祖合尔”,波斯语称“撇什尼”。   一日五礼拜。穆斯林一般每日日出、晌午、傍晚、黄昏和夜晚各做一次礼拜,每次都要大净或者小净①,有一套极其详细的个人清洁规范,然后穿干净的衣服,在清真寺或者一个干净的地方,面向圣地麦加的方向,顶礼膜拜,其虔诚之程度可见一斑。   偌大的清真寺里,只有瓦希德丁一个人,抬手、端正、诵经、鞠躬、叩头、跪坐,他曾经无数次重复着这一套礼拜动作,唯有今天才让他最难忘。因为其他人都在忙着安葬死者。   身为穆斯林中的一位长者和相当一位有权威的人士,瓦希德丁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们早就对外来征服者摩诃末不满,当他们处于屈出律的统治之下时,因为屈出律打击、压制伊斯兰教,他们将摩诃末视为解放者,然后他们知道自己错了,当听说来自遥远东方的蒙古人与摩诃末交恶之时,他们内心之中还是有些欢迎的,就连埃及的哈里发也曾经试图联络蒙古共同进攻摩诃末。   算端抛弃了他们,所以他们也抛弃了算端,只求能得到蒙古统帅的怜悯。但是蒙古军的残暴行为一次又一次冲击到他们的心底深处,他们用“这是真主的旨意”来安慰自己。然而异教徒必竟是异教徒,蒙古人将清真寺里一切值钱的东西抢掠一空,只留下空荡荡的寺庙和一地的《古兰经》,蒙古铁骑肆意在先知的真理上践踏。他无数次看到过因宗教而发生的战争,穆斯林与佛教徒、祆教徒,还有穆斯林内部因为教义上的争执而引发的圣战,对自己信仰的虔诚让他有些恐惧,他不知道撒马儿干城这座清真寺能否保存下去。   “真主啊,救救我吧,请您给您的信徒一些启示吧,让您的福祉能永远降临人间,我愿将用此余生引导更多的人来侍奉您,听从您的教导,宣达传您的意旨!”瓦希德丁在心中许愿道。   礼拜净室外有人发出一声清脆的咳嗽声,瓦希德丁回头望去,见一少年人正在门外目光专注着看着自己。   “嗯……长……官?”瓦希德丁吓了一跳。赵诚他是见过的,当日他带着宗教人士前往蒙古最高统帅的营中请降,这位少年人就站在旁边。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赵诚,赵诚这次突然到来,没有随身带兵器和士兵,让他有些意外。   “长官?你这个称呼是说对了,我刚被蒙古大汗任命为河中大达鲁花赤,统管河中诸城地方的民政,也就是总督、大总管。”赵诚在站在门外道。   “啊?”瓦希德丁大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蒙古人会任命一个少年来统治他们,他努力地掩饰着心中的种种疑问,问道,“不知总督亲自来此,有什么需要让我效劳的吗?”   “你我难道就这么隔着一道门,谈公事吗?”赵诚盯着对方小心翼翼的脸,打趣道。   瓦希德丁暗叫不好,连忙要将赵诚往里面请,赵诚却拒绝了:“这里是你们祈祷的地方,我不是教徒,怕污了这里的地面,你我还是另找一个地方吧?”   赵诚的一番姿态,让瓦希德丁的好感大增。   在另一房间里,赵诚表明了来意:“我听说阁下是撒马儿城内最有威望,处事最公正,同时也是最明智之人,我身为达鲁花赤,责任重大,此次前来拜会阁下,就是想听听阁下有何想法?”   瓦希德丁听了赵诚的解释,心中很不以为然,虽然他在此城很有威望,但还从没有官员专门来请教他,更何处前几日刚经过一场生死大战,他很怀疑这些侵略者的内心。   “我只是一位法官,哪里懂得什么治理呢?”瓦希德丁小心地措辞,他不敢因为对方的年纪而轻视,唯恐招来对方的惦记,“若是您有什么指示,只要我能办得到的,我一定照办。”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很有这样的觉悟,当数日前他主动代表教众投降,他就有了这样的觉悟。他只企求蒙古人不要逼人太甚,就已经是造化了。   赵诚明白他心思,微微一笑道:“我今天之所以登门拜访,是因为我认为任何宗教都有自由传教的权力,虽然我不信仰其中的任何一种,但我表示尊重。我希望您能将我的意志传达给所有的人!”   瓦希德丁心中狂喜,激动地问道:“请问,这是您的观点,还是……”   他想问的这是不是成吉思汗的观点。   “眼下这是我的政见,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会向蒙古大汗请求一道旨意,让我治下的所有的人民,都有自由信仰的权力,人人皆可遵守自己的教规。”赵诚道,“但是你们教义之中凡是与蒙古法令有所抵触者,你来解释,如何?”   赵诚对这件事是有信心的,因为蒙古人当中,除了土生的珊蛮教,还有佛教徒、景教徒和穆斯林,刘仲禄还千里迢迢地去山东敦请丘处机。   “那太感谢总督老爷的宽宏与仁慈,您的善举必将得到回报。”瓦希德丁恭维道。   “你这话错了,一,我不是什么老爷;二,这将会是蒙古大汗的旨意,要感恩,也要感谢成吉思汗!”赵诚纠正道。   “是、是,我错了。”瓦希德丁连连认错,他发现自己这位年过半百者在这位少年人面前表现地太过笨拙,“不知总督需要我们做什么?”   “你们需要做的,就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是心有所谋,我也无法替你们担待了!”赵诚道,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看作清真寺的保护者。   “是、是,我们撒马儿干人,哪里敢违抗蒙古大汗的旨意呢?”瓦希德丁连忙否认道。   ……   赵诚在这一天的下午,拜会了数位宗教界人士,许下了诸多方便之门,博得了这些人的好感。第二天便骑马去成吉思汗处寻求支持,在成吉思汗的眼皮底下做事,他得小心从事。   成吉思汗对城市有一种天生的厌恶,他不习惯有屋顶的地方,更不习惯在他眼里太窄的街道,在他的眼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天空和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地、草原,才是他应该住的地方。他住在撒马儿干与那黑沙不(今乌兹别克斯坦卡尔施)之间有草原的地方,在那里他可以随时策马奔驰和打猎,他将在那里待上整个夏天与秋天,他已经派者别和速不台去追踪摩诃末,派三位儿子去扫荡其它未下城邑,目标是攻打花剌子模国的首都玉龙赤杰。   赵诚见着铁木真,将自己的宗教主张及目的,开诚布公地说出来,铁木真笑了:   “两年前,者别攻喀喇契丹,对着喀喇契丹人宣布‘人人皆均可信仰自己的宗教,遵守自己的教规’,结果喀喇契丹的百姓对者别表示欢迎和臣服,那只尊重景教与佛教的屈出律却不得不逃跑。所以这一条我完全可以同意,在我们蒙古大草原,也不是人人都信奉长生天的!”   对此,铁木真有自己的解释:“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神,他们都住在天上,因此与我们蒙古人的腾格里大神并不矛盾,因为天空无限广阔,无所不容无所不包,可以住下许多大神。每一种神灵各自管着各自的国家和百姓,非我蒙古人,他们可以信仰他们自己的神灵!”   “大汗的心胸令人钦佩。不过,若是仅对一种宗教另一眼相看,对国家也不利。”赵诚道,“我听说当年大姗蛮阔阔出曾经显赫无比,蒙古大草原上投奔他的百姓甚至有超过大汗的迹象。为大汗着想,大汗不如颁布法令,让各种宗教都可以自由流传,如此便多了些制肘!若是有教众想谋反,响应者就不会太多了。”   赵诚这么说看似是替成吉思汗考虑,其实是多此一举,伊斯兰教已经在这里深入人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成为唯一统治宗教。但是成吉思汗听着舒服,因为当年阔阔出借着宗教地位,甚至不将他放在眼里,终被他所杀。不过,真要说阔阔出,赵诚跟他还有不共戴天之仇,自己的小命就差点栽到他的手里。   “对,不儿罕所言极是,若是长春真人来了,我会为他在这里盖一所道观。”铁木真赞许道。铁木真后来又吩咐大断事官矢吉忽都忽将此事记入青册。   赵诚还停留在帐内,没有离去。   “你还有什么事?”铁木真道。   “大汗,我听说您派术赤、察合台与窝阔台三位殿下进入花剌子模境内,去攻打玉龙赤杰?”赵诚问道。   “确有此事,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铁木真道。   “禀大汗,我从小与牛羊打交道,深知一群骏马当中必有一匹头马,一群羊中也必有一只领头羊的道理。大汗派三位殿下出征,是以谁为主呢?是您的长子,还是您为国家挑选的储君呢?”赵诚说道。   “不儿罕,怎么你是怀疑我的命令,还是质疑我的儿子们的勇猛?”铁木真不高兴地说道。他已经被战无不克的胜利陶醉了,他也确实有这样的信心,术赤等人都是猛将,在这一点上铁木真有着不同寻常的自信。   “大汗息怒!我听说玉龙赤杰是花剌子模的都城,经营日久,不比撒马儿干是新占之地,人心本就不稳。三位殿下共同领军,若是战事顺利,则万事大吉,若是战事旷日持久,久攻不下,三位殿下对战法有了争论,恐怕就对战事不利了,所以必须要有一人为主帅!”赵诚道,“大汗,若是我所说的话错了,大汗可以当作没听说过,并非我对三位殿下不敬,更不是我想质疑您的命令。但是我心里若是有些不同想法,藏在心里而不告诉大汗,那就是我的罪过,请大汗明鉴!”   “大汗!”铁木真身边的中军万户纳牙阿奏道,“不儿罕所言臣虽不认同,不过他敢将心里的话说出来,而不是隐藏起来,此举值得赞扬!”   “好了,你退下吧,好好经营我交待的任务。”铁木真挥了挥手,赵诚退下。   铁木真的目光随着赵诚的背影移动,待赵诚的背影消失之后,轻声问身边的纳牙阿道:   “纳牙阿,你也是一位亲手斩杀无数敌人的勇士,难道你就如此害怕他这个少年人?”   “大汗,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啊。”纳牙阿奏道,“不儿罕自从来到您的身边,您也看到了,他不是个凡人,我不是害怕他,而是对长生天的敬畏!”   “那就再等等看,他是不是真的得到了长生天的启示?”铁木真道。   ※※※   注①:大净,阿拉伯语称“务苏里”,即用净水按程序洗涤全身;小净,波斯语称“阿布代斯”,即用净水按程序清洗身体的局部,有一套极其详细的规范。无论大净或小净,那就是必须是淋浴式的,而绝不许用盆和桶洗涤,更不能在浴池内洗涤,因为手和肢体一进入盆和桶内其水便被认为是污水。 第十九章 桃花石(六)   公元1220年的6月,整整一个月,赵诚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抚慰所有的宗教界人士。   成吉思汗在赵诚的坚持下,在撒马儿干的郊外分别接见了六十位宗教界的法官、教长和学者,发放文书,以保证生命与财产安全,确认他们的臣服之心。还颁布一封诏书,允许各种宗教都可以自由传播与信仰,但不可干预行政事务。   赵诚还在撒马儿干城最大的一座清真寺前立下一个石碑,用波斯文与阿拉伯文将成吉思汗的敕令刻上去。他还别有用心地利用自己的身份,将自己的汉语名字刻在了立碑人的位置。为了搞平衡,他特意给予其它宗教一些特别的优待。   赵诚的努力,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不仅令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心平静下来,河中地区的教众和百姓人人都知道了一个桃花石人是他们的最高行政长官,这位长官不仅年纪轻,而且很有善心,处处为百姓着想。所以人们后来都亲切地称呼赵诚为“真主派来的桃花石小总督”。   瓦希德丁领着一批人特意拜访了一次赵诚,带来了大批的礼物。赵诚没有接受,不是他不想要,而是他明白他不能要,他建议瓦希德丁将礼物送到成吉思汗的面前,瓦希德丁照办。此举不仅让瓦希德丁一干人等的臣服之心得到成吉思汗的高度赞赏,连带着赵诚也被成吉思汗赞赏有加,并且特意下了一道命令,整个河中地区各地方的地方长官,有关民政的必须要听从赵诚的指令。   赢得了人心,事情就好办多了。赵诚在那些宗教界人士的支持下,选拔了一大批官吏,充实到各个地方,他在王敬诚等人的建议下,将赋税与司法监察等机构与地方行政独立出来,直接由他任免和控制。   何进已经组建了一个巡捕队,总共五百人,他招来的部分是在此居住数代的汉人、契丹人、党项人,剩下的就是一些精壮的无家可归者,各色人等都有。这五百人对付叛乱不行,但是初步训练之后,对付那些小偷小盗小抢者,还是绰绰有余。   赵诚在城中巡视。那些无家可归者或者失业者被他集中起来,每天安排他们清除城内的残亘断壁,为的是换取一份口粮,也少了些安全隐患。赵诚感觉自己是在我蒙古军擦屁股。   有了粮食,这些人就有了希望,生存的本能让他们任劳任怨。每当赵诚走到他们的身边之时,他们忘了赵诚是蒙古人任命的最高官员,而是一位慈善家。   许多人对赵诚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人担任这一重要职务持保留看法,比如耶律阿海。这位耶律氏本是金国的官吏,精通诸国语言,因而成为金国朝廷的外交人员,但是当他第一次出使蒙古的时候,为铁木真的风采所吸引,深感铁木真将成为霸主,于是他就毫不犹豫地投诚了,因而在他在铁木真成为霸主的时候,就成了一位大功臣。从耶律氏诸多子孙,比如耶律留哥、耶律阿海及后来的耶律楚材来看,铁木真成为雄主,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耶律阿海被铁木真直接任命为撒马儿干的达鲁花赤,成了赵诚的下级,他当然会有不同看法,因为可是有太师封号的。不过,他还未来得及表示异议,他就病死了,接替他职位的是他的次子耶律绵思哥。   “大人,撒马儿干城内的活计,很快就要干完了,这些人如何安排?”耶律绵思哥问道,“若是没有个安排,这些人恐怕就会沦为盗匪。”   耶律绵思哥这话有些考教的意思,在他的眼里赵诚只不过是一个比平常人聪明一些罢了,他表面上对赵诚表示尊重,其实内心里有些看不起。   “这个好办啊。”赵诚轻笑了道,“在我看来,这是很难得的劳力。不仅街道需要修缮,城外的水渠需要人去修缮,还可以去修路、架桥,你每天让他们这么干活,是个很吃力的活。”   “什么?”绵思哥不明白。他以为赵诚的意思是说这些人被分配的活太重。   “你看他们每天都在干活,每天干完你交待的事情,就能得到一点口粮。可是要是换成我干活,我宁愿每天只做你交待的活,宁愿这活总是干不完,因为那样我就不担心饿肚子!”赵诚笑着道,“我可没时间,大汗让我好好经营,早日收到无数的赋税。若是这撒马儿干城到处都是这个破败的样子,还有这么多人靠官府养着,我何时才能收税啊?这是人气!”   “那大人怎么办?”绵思哥道,“大人心善,不仅救了他们一命,还养活他们,已经是他们的造化了!”   “将口粮减半!”赵诚道,看绵思哥不明白,解释道,“将活计加半,按照小队,每天先干完的那前三支小队,获得全份口粮,落后的,就让他们得到半份饿着肚子!如此所有人才会下力气,手脚也会快点。”   绵思哥目瞪口呆,肚中腹诽:“你够狠!”   不管他的诧异,赵诚接着说道:“城内修缮的活计干完,一部分安置到城外,那些无主之地需要有人种植伺弄,巡捕队若是抓到犯了罪的,全部押到城外,去疏通水渠,口粮也依此办理。若是不分青红皂白砍了头,那不是一个好买卖。”   “是,大人!”绵思哥不得不表示赞同。   “如此,解决了这些流民,人气仍不足,那些本地的商人们都被吓破了胆,又没有浮财继续自己的买卖。看来只得指望外地商人,这个如何吸引外地商人来此经商,则是一个大问题。”赵诚道。   “不知大人还有什么指令?”绵思哥又问道。   赵诚回头望了他一眼,那眼神让绵思哥为之一窒,他这个问题容易让人觉得他很无能,赵诚道:“专营权!”   “公子,是说盐钱专营?”王敬诚问道,“公子准备如何做?”   “那些畏兀儿商人跟随蒙古大军蜂拥而来,如过江之鲫,用低价将蒙古军手中的财宝和器物买入。他们有钱,他们来此做生意,我不让他们吐点血,那就太过意不去了。”赵诚道。   “盐钱乃是百姓日常必需品,若是让商人专营,恐怕他们会唯利是图,让百姓买不起,怨声载道就不好了。”王敬诚道。   “从之兄所言有理。我所言的专营权,不是指的盐、铁、粮食,而是指的那些奢侈之货物,比如东方运来的丝物、瓷器、漆器、茶叶,南方天竺来的珠玉、珊瑚、翡翠、象牙、乳香、木香、琥珀等。这些货品,本就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那些商人就是卖成天价,那又何妨?”赵诚道,“对粮食、农具、盐、糖、油,包括本地有名布匹,则不准商人们卖营,那是真正关系到国计民生的根本。”   “那些腰缠万贯的商人们,若是来我治下贩卖,要是想获得专营权,则要交纳专卖钱。每一种货品都设立专营权,全部公开拍卖,所谓拍卖,就是出价高者得之也,如此那些商人们见利,必然会‘慷慨’解囊。我可以给他们十年的经营权,若是未获得我官府许可,擅自出售,将连人带货全部收押。”赵诚又道。   绵思哥正在暗赞赵诚会搂钱,只听赵诚又道:“为了让他们愿意出钱获取专营权,请耶律大人发出文书,定于秋收后在撒马儿干城举行一场拍卖大会,任何商人,无论国籍与出身,皆有资格赴会。若是觉得自己一人财力太小,可以组团竞价!不怕他们没钱,就怕他们不争斗。”   “如此,我等将收渔翁之利!”绵思哥“由衷”地附合道。   “这个还不算。”赵诚却又说道,“眼下城内主要大街沿街的商铺,主人要么被杀,要么逃亡,这算得上无主之户了吧?”   “公子难道准备将这些商铺收归官府所有?”王敬诚问道,“或是将商铺也拍卖?”   “知我者,从之兄也!”赵诚呵呵大笑,“那些商人要是获得了卖营权之后,发现原来没有地方可供开店做买卖,诸位想想,他们会怎么办?”   “当然会花钱买地买店铺了!”王敬诚回答道,“而且商人开店铺,做买卖,还得雇小厮,请人照料店铺,或者跑腿吆喝什么的,这样撒马儿干城内的无业之人,也就有了落脚之处。”   “这个还不算,商人买来此做买卖,总是要采购本地的特产,还要吃饭、消遣,这都得要花钱。”赵诚接着道,“此为内需与外贸,一内一外,两手都要抓,如此,就多了恢复元气的可能。”   ……   “有了人气,就有财气,有了财气,就有更多的人气。有了人气与财气,那我们就有收税的底气!”赵诚总结道,“换句话说,羊毛都出在羊身上,若是羊羔长不大,就填饱不了肚子。”   耶律绵思哥已经石化了。   “耶律大人!”赵诚转头冲着绵思哥道,“这街上太多的地方没有主,闲着实是太浪费,让人过意不去,耶律大人若是……”   赵诚的意思是说,若是想发财,还是趁早圈占一些土地。   “明白、明白。多谢大人提醒!”绵思哥这下终于“心悦诚服”。   ※※※   注:耶律阿海应该是几年后才病卒的,具体时间《元史》记载不详。 第二十章 巡察(一)   赵诚驱马在撒马儿干城外巡视乡间,他是沿着后世被称为泽拉夫尚河的河谷而下。   这里本是一个繁荣的果园经济带,如今已经伤痕累累。何进带着一支百人队跟随着,因为在城外还不太平,即使是没有发生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河中地区也会有强盗。他们飘忽不定,在沙漠的外缘绿州活动,而每一次战争,总会让许多人不得不成了盗匪,盗匪总是因为这个而兴盛。   赵诚一行人从郊外出发,视察着他的劝农政策有没有得到执行。当蒙古军第一次抵达到这里的时候,当地居民大多闻风而逃,现在已经大部分人回到了自己的家园,继续从事着自己的生产,仿佛什么事情也没生过,虽然不可避免地遭受了重大的损失。他们对那些帝王们的霸业并不感兴趣,对于他们来说,家园和亲人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何兄,你的巡捕队,需要训练。”赵诚道,“他们对付小偷小摸,虽然可以轻松对付,但要是对付团伙恐怕就无能为力了,不仅是训练,还要有纪律。”   何进当然知道这一点,他目光所及那些巡捕队的骑士,虽然都会骑马,但是却是无组织无纪律,松松散散,一路操着不同语言相互攀谈,如同一群乌合之众。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原本就是平民。   “你,过来!”何进冲着一位汉人巡捕喝道。   “大人,有何吩咐?”那巡捕见何进的脸色不善,有些害怕。   “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在城外骑马,不要弄坏庄稼,你没长脑子?”何进骂道。   “大人,我……错了!”巡捕涨红了脸,“愿罚、愿罚!”   这一支巡捕队其实是赵诚的私人卫队,占着官方编制,都是赵诚从蒙古人手中解救的,赵诚对他们有活命之恩。而养了这么一支巡捕队,其实对于这些队员来说,是一份很好的工作,尽管他们是赵诚私属,却不仅待遇好,而且很威风,仿佛成了“人上人”。所以,对于这些大多数是汉、契丹及少数党项人来说,在这乱世之中,能成为人上人,无疑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   “你自己掏钱,赔偿地主的损失!”何进命令道。   “算了吧,我来替他掏钱,他若是有钱就不会来当巡捕了!”赵诚道。何进既然当了红脸,那他就当仁不让地当了白脸。   在田地里劳作的当地农人,哪敢要赵诚的钱,推辞不受,赵诚别有用心地坚决赔偿,仿佛十分过意不去。   “老伯,今年不交税,你知不知道?”赵诚努力做出一番十分和蔼地表情,问道。   这是他当政以来,关于农业政策的第一项命令,因为当初耶律楚材夸大其词,说赵诚能每年得到多少多少赋税,但是铁木真将信将疑,所以赵诚便许诺可以在三年之内实现,条件是如何收税,收什么税,完全由他做主,而且今年免税,因为今年已经过去一半了,况且平民早就倾家荡产了。赵诚准备痛宰那些腰缠万贯的畏兀儿、波斯和喀喇契丹的商人。   “回桃花石小总督老爷,我本来听说这一回事,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今天听了您的金口玉言,才真地放心了。”那位农人激动地说道,“地里的庄稼刚种下的时候,因为发生了大战,庄稼没人伺弄,荒废了一段时日,今年欠收是一定的。知道了总督老爷的善举,让我们种地的,放心了不少。”   那些农夫纷纷聚拢到赵诚的面前,谦卑地弯腰行礼,而赵诚却是表现出了自己平易近人的姿态。他虽没有当大官的经验,不过他的见识和手腕却是没有一个人能比,要获得下层人士的认可,除了这政策上的倾斜之外,还要表现出亲民的姿态来。所以,他不仅要免赋税一年,因为农夫们早就家破人亡了,再收税就只得逃亡了,还要深入到民间,拍拍这个人的肩,握握那个人的手,嘘寒问暖,好不繁忙。   他深入民间,还有一个目的是了解这个异域的农业发展状况,不仅获得第一手的资料,为制订政策提供依据,还可以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看到任何一件让他感到新奇的东西,他都要驻足审视一番。   王敬诚给了他不少好的建议,但也都是政策层面的,他跟刘翼两人均是地主的儿子,虽分五谷,但是却“四体不勤”。但是赵诚却有自己的一些看法,因为在他看来,农业技术才是农业发展的一个最重要的基点。   当亚历山大的骑兵横扫中亚时,最善骑的骑兵也不得不紧抓马鬃以保持平衡,不得不紧夹双腿以免双腿空悬,因为他们还不知道马蹬的作用。正如有关马具的技术被发明,而让骑兵具备了更强大的机动性一样,农业生产技术与农具的更新换代,也促进了农业的发展。   颈圈挽具有效地克服了马在解剖学上的一个缺陷,使马具备牛的特点,而不致于在犁地或者拖车时,被勒死。而曲辕犁的发明,促进了耕作效率。深耕细作与条播农具的出现,有利农作物的生长。   然而,赵诚也不太懂这些,他知道的也没法发明出来。   河中地区,很明显受到来自东方技术的影响,不仅在手工方面和日常用具,在农业方面也是如此,当地评价说:桃花石人诸事皆巧。   赵诚和王敬诚等人不懂,铁匠朱贵却是半个行家。   “小人虽是铁匠,但是平生打制最多的却是农具,只有官府的匠户才专门打造兵器。小人在家乡时,专为乡邻造农具,日常所见的铁器、木器,也多见不怪了!”朱贵道。   “铁匠、木匠都是匠,老朱啊,你说说看,这里的农具还有农户与你们西夏相比,有什么不同!”赵诚问道。   “这里的农具大都跟小人家乡相似,犁、锄、耙皆有,不过,小人觉得这里的犁有是有,但是却不精巧,犁壁既小又平,若是土地疏松则可以用来使唤,若是土地太硬,则只能犁出一道浅沟而已,农人必须费大力气向下倾斜犁片,才可深翻地。原因无它,只是犁片与犁梁之间的间距,不太巧妙,若是可以前后更换间距,就可以办到!还可以用重犁,因为对于马或牛的气力来说,这加重的份量,可以忽略不计!”   “农人种田,又大多是撒播,这不仅浪费种子,又难以除去杂草,若是每垄庄稼均有成条状播种,使用耧车,则必定会有利庄稼的长势,除草时又不容易弄坏庄稼,这里本就缺水,若是杂草和庄稼混在一起,不仅争肥力,而且争水……”   “秋收之后,农人却不能闲着,西域都是旱地,还得区(ōu)肥,人畜粪尿,皆是好肥力。西域农户似乎守着一块地年年只种同一种谷物,这掏空了地力,得数年换一次新茬,并添加生土,施以肥料,轮耕田地……”   “西域农家完全靠天吃饭,不懂深耕细作,我夏国农户春耕随即耙耱,秋耕后待地皮发干,使地皮变松,保墒容易。而冬天那些地势高的地方,可以灌水浇地,因为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则连水带土一起结冰上冻,待明春冰雪消融的时候,则土块会变得疏松了起来……”   长见识了,赵诚不得不表示叹服:   “老朱啊,你当铁匠实在是屈才了,要我说,你们夏国农田司的主官,应该拜你为师才行!”   “公子说笑了。”朱贵被赵诚这么一夸,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不会种田,在我家乡时,我可不敢这么指点乡亲种田,那要遭人笑话的。”   “哪里、哪里,至少你比我明白。”赵诚笑着道,“隔行如隔山,这话真没说错,我就不懂,若是将你们夏国或者中原的技巧在我的治下推广,也是大有可为的。”   “小人的话,若是对公子有用,那就太好了。”朱贵欣喜地说道。   “老朱有没有兴趣经商?”赵诚忽然问道。   “经商?小人只是一铁匠,那营生可不是我能做的。”朱贵对赵诚这跳跃性思维很不适应。   “这无妨,你不懂我懂啊。你是铁匠,你可以将你以前打造的各种样式的铁制农具打造出来,还有木制农具,依我看,这一定是个好买卖!”赵诚计划着,补充道,“我让你独家经营桃花石的铁器行和木器行,有谁敢动你?”   “……”朱贵被赵诚这层出不穷的搂钱的点子给惊呆了。 第二十一章 巡察(二)   赵诚这一路上不断地接见官员,探询宗教人士,抚慰下层人士,好不繁忙。   他有些担心自己颁布的种种政策得不到贯彻落实,因为那些下层官吏他基本上沿用摩诃末时代的班子,这换了主人,官吏们的心中必然会有些影响。所以,他准备用整个夏天与秋天巡视一番。为了这些人安心于职责,赵诚许下了一堆诺言,他只能这么干,钱他一个子也没有,饶是如此,那些在蒙古人刀下侥幸活命的官吏们感激涕零,都说遇到了一位大好人!   看着那些胆战心惊的下层官吏,赵诚的心中有了些变化,他内心之中有些飘飘然,他很有自知之明,这是权力的使然,蒙古人给予他的权力。视察撒马儿干所有的农业地区,他就带着人去了牧区,竟越行越远,到达了沙漠地区。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照射在远方无尽的沙丘之上,无边的黄沙被染成了一层红色,落在行人的眼中,一片赤海。   有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爬上了一座沙丘,在看到远方的绿洲之后,他欣喜若狂,终于不支倒在沙丘上,顺着斜坡滚下沙谷,再也爬不起身来,在背后的沙丘斜坡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印痕。稍过一会儿,一队人马骑着骆驼或者马匹远远地奔驰而来,他们只是路过此地,很显然那倒地之人躺在沙丘之上实在太显眼,被他们发现了。   这群人大约五十人,清一色的沙漠装束与行色:头戴着缠头,面蒙沙巾,腰中佩着弯刀与弓箭,行路时,不时地登上高处眺望。他们是沙漠中的强盗,人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   “这个人还有一口气在!”有人向首领汇报。   “搜一下他的身上,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首领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沙漠中每一天都会有人死亡,即使是平民百姓也见怪不怪了,人们见到这样的在沙漠中倒毙之人,只会感叹一声:这是一个可怜的人!然后忘记。   只有军队、官方使者与商队才会主动去穿越可怕的沙漠。首领怀疑这位濒死者是商队中的一员,可能是因为沙暴或者因为遇到了自己的同行,才不得不独自一人穿越沙漠。   “可恶的蒙古人,就是因为他们的到来,而让商队近乎绝迹,断了我们的财路,我已经三个月没见到一个金币了!他们还来回扫荡着沙漠,让我们无容身之地,什么时候军队对我们强盗感兴趣了,他们应该将刀箭冲向那些住在豪华宫殿中的君主和城里的财主们!”首领在心中暗骂。若是换作平时,他才不会连一个就要死的人也不放过,那是会遭人耻笑的。   “首领,这人身上一个子也没有!”手下报告说。   “穷鬼,今天真是晦气!”首领破口大骂。   正在这时,站在沙丘之上负责放哨的喽啰大声报告说:“首领,前面来了一队人马。”   首领一听连忙驱马登上高处,口中大骂:“该死,下次报告时要说清楚,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也不要站在远处这么大声,将撒马儿干城内的大财主吓得不敢出门!”   “是、是!”喽啰点头哈腰,连忙称是。   说话间,首领举目眺望,见远方绿洲的方向,一支大约百人的队伍缓缓行来,这支队伍不像是训练有素的骑兵,因为对方根本就没一点骑兵的样子,一百人的队伍拉长像是五百人。   “这恐怕又是哪家老爷的少爷出门来猎奇!”首领心中暗喜,回头招呼道:“兄弟们准备一下,随我干这一票!”   “可是首领,对方有一百人,我们只有五十人呢?”喽啰好意提醒道。   “一百人又如何?瞧他们骑马的样子,恐怕也都是些天生的财主子弟,这样的人每一次遇到我们,不都是吓得尿了裤子?他们来一个,我宰一个,来一百个,我宰一百个。不,我不会杀了他们,我要他们家的亲属付赎金!”首领不以为意,“有了钱,我们才有美酒,才有女人,等干了这一票,我让你们化装潜入撒马儿干城,去找乐子!”   他的手下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赵诚和何进正在向导的带领下沿着沙漠的边缘行进,他们的目标是不花剌城。那名向导一路上喋喋不休,夸耀着自己的对地理的熟悉程度。   “总督小老爷,在我们旁边的这一片沙漠,传说沙漠中居住着一位恶魔,每天都需要吃一个人才肯返回到沙漠的深处歇息。所以每一个商队在准备穿越这片沙漠之时,都会事先沐浴一番,换上最干净的礼服,去清真寺祈祷一番,才敢动身。”向导说道。   “照你这么说,那么祈祷之后,就可保证安全了?”赵诚轻笑道。   “那是当然,只有内心不纯洁的人,才会被恶魔吃掉。”向导回答道,“人一旦生了恶念,就会受到恶魔的特别关注。”   “哈哈!”赵诚大笑,“这解释太牵强了一些吧?将神灵的责任撇的一干二净。”   “我怎敢欺骗总督小老爷呢?”赵诚的质疑,让向导大急,“真主在上,我若是说谎,在家一定会被疾病缠身,出门一定遇到强盗!”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诅咒,突然在沙丘之后,一支骑兵喊着号子,冲了下来。   “不好,强盗!”何进大惊,“结队、结队!”   可是,他的手下人刚刚从平民转行不久,惊慌失措,有人甚至忘了抽出自己的佩刀。那位向导,早已经吓得掉下了马,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唯有朱贵拔起自己的刀,护在赵诚的身旁,一副赤胆忠心与主共存亡的模样。   而赵诚早已经举出自己的一把弓,搭箭引弓,毫不迟疑地冲着当先的一个强盗射去。   “啊!”那位倒霉蛋应声倒下。   赵诚却不管战果如何,他飞快地拔箭、上弓、瞄准、射出,如行云流水,毫不拖泥带水,眨眼间竟射倒了冲在前面的八位。若是者别在此,定会感叹赵诚的箭法已得到他的“真传”,若是拔都在此,应当会自叹不如。那位强盗首领被对方中的一位神箭手惊呆了,对方居然在自己有意而为之的快速冲刺中,居然有如此准头,仿佛算准了骑兵冲刺的提前量,看来是踢到了硬铁板上了,他止住身后的手下,双方对峙起来。   趁这时节,何进终于止住了惊慌的手下,勉强组成了一个防守阵型,尽管自己比对方人多。   “首领,对方看来不仅有位神箭手,而且又打断了我们的突袭行动,对面那些骑手虽然都不是好手,可是对方人多啊!”强盗之中,有人在首领的耳边耳语道,“对方虽然人多,但是要是吃下我们,必然要损失巨大,他们没有必要与我们硬干。”   首领并不想放弃这次劫掠,因为他早就发现对方身后拖着几辆车子,上面堆得满满的,那十多只骆驼上也驼着箱子,这群人穿的也很体面,从为首的面容上看,应该是来自东方富裕国家,这应该是一票大买卖。他绝对是弄错了,赵诚带着这些东西都是粮食,他长时间出巡,总得保证这一百来人及马匹的补给问题,而且他每到一处视察,总会有下属或者平民,或出于真心或出于巴结,送一些礼物给他。只是赵诚没想到,真的会遇到一支不长眼的队伍,也幸亏对方只是一小股强盗。   而赵诚这一边,何进感到十分的羞愧,要不是赵诚的箭法如神,手下恐怕早已经在对方的全力冲刺之下四散了。他对着手下喝道:“对方人少,我们就是用牙咬,也会消灭了对方,慌什么慌?”   他的手下都羞愧无比,赵诚这位少年主人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的镇定与箭法,更让他们觉得自己真是白活了半辈子。他们纷纷举起了自己的刀箭,对着前面的强盗。双方隔着一定距离,正好在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外。   赵诚驱使着赤兔马来到巡捕队的阵前,他放下自己手中的弓箭,却是取出了另一付弓箭,这是者别送给自己的那把巨大的铁弓。他回头冲着自己的手下,轻笑道:   “这把弓我练了两年,还从未试过用大活人来试它的准头,今日让各位见识一番,什么是真正的弓!”   正在和手下商量对策的强盗首领大惊,他在自己的手下面前不敢表露出一丝的胆怯,更何况对方是一位少年人,他更不相信赵诚那副弓箭能射这么远。   “何提刑官,你说我是先射他的马呢,还是先射他的脑袋呢?”赵诚轻蔑地问道,竟不将对方看在眼里。   “这个嘛,射人先射马,那就先射马吧?”何进道。他知道赵诚每天都在练习弓箭,只是者别送的这把弓箭实在是过于强大,赵诚至今仍不能拉满弓,所以他担心赵诚这牛皮吹大了。   何进话音刚落,赵诚的箭已经射了出去,他倾注全身的力量,发出的这支箭发流星追月一般,径直朝前方飞去,有去无回。那首领本不相信赵诚的箭能射这么远,可是他看赵诚和何进这么你说我唱地,像是真有那么一回事,下意识地驱马朝一旁躲闪。   他还是低估了这一箭的气势与力道,铁箭已经迎面飞来,胯下的马儿朝一旁躲闪,正中马的臀部,这一箭的力量太大,箭头全部射入,那马吃疼,长嘶一声,竟将马背上的主人掀下马来,一支脚还拖在马蹬之上,被马拖着跑。   这已经超过了赵诚的预料,他本就不想射人,因为这铁弓在他全力施为之下,一次只能拉动这么一两回,况且隔着这么远,对方可不会站着不动等着他射,马匹的目标就大一些。他的目的是威慎,夺人心神,只是出乎他的预料,结果让他大喜过望。对方被这么一打击,众匪心神已经乱,早有人开始退却,何进当然不会错过,命令手下全速冲击。   “兵还是需要练一练的!”赵诚瞧着手下一哄而上的背影,摇头感叹道。 第二十二章 巡察(三)   帖木儿·灭里感觉自己经历过一段刀山火海的考验。   他感觉自己躺在一个十分舒适的地方,尤其是嘴里有肉汤的味道,这让他有了些知觉,他已经连续数月未曾有过一次正式的饮食。有人在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伤口,尽管对方很小心,但是却弄得自己很疼。他努力地想睁开自己的眼睛,瞧瞧自己所处的环境,却很难办到。   “我是得救了,还是落入敌手了?”帖木儿心中猜想道。   只听耳边传来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此人身上有七八处刀箭伤,看来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不过这些都是小伤,本不致命,他大概只是糊乱包扎一番,又缺医少药,伤口都溃烂了。难以让人置信,他敢一个人独自穿越沙漠,即使不是英雄,此等毅力也是让人钦佩的!”   此人说的是一种他曾听到过的语言,一般都是那些东方民族桃花石人所操的语言。   他正这么想,只听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这人说的却是突厥语:“此人里衣俱是丝制的,看来他在花剌子模军中的身份应该不是太低,普通突厥士兵是穿不起这种衣料的里衣的。他的外袍虽然破烂不堪,但是从样式来看,只有将军级别的人才会穿这种样式的制服。再看,他的右手拇指、食指与中指有一层很厚的老茧,看来他是常年操练弓箭的家伙,这种茧子,没有二十年的功夫勤练,是无法练成这样的。而他的左手与右手掌中也各有一个长条形厚茧,看来他的兵器应是长形兵器,需要双手握持。所以,他是一位善射,使用长兵器的花剌子模突厥将军,而且相当年轻,但是仅凭这几点,是猜不出这个人真实身份的,我等对他们并不太了解。”   帖木儿暗自惊心。   另外一个大概是下属的声音,用的也是突厥语,听起来十分谦卑:“尊敬的总督小老爷,此人我好像见过!”   “哦?你说说看,他是何方神圣?”年轻的声音响起。帖木儿听得出来这个声音的主人似乎是位很有身份的人,只是总督的头衔让他很困惑,什么时候有这么年轻的总督了,难道是蒙古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人应该是帖木儿·灭里!”谦卑的声音回答道。   “帖木儿·灭里?”年轻声音似乎不敢相信,“何以见得,你不会认错了吧?”   “回总督小老爷,帖木儿是摩诃末手下最杰出的将军,我怎么会认错呢?去年他曾在撒马儿干出现过,当时他正在当众教训一个犯了法的突厥士兵,我正好见过他。此人出身突厥部落,善骑射,使一付巨斧,传说他可以一箭射落天空中飞翔的九只大雁,他的神力,可以将大山劈开两段!他的威望可以让突厥战士为之献出生命!”   “呵呵!”年轻声音轻笑,“一箭落九雁?你这是夸大其词了吧?”   “尊敬总督小老爷,在您的面前,我可不敢撒谎,这都是我听别人说的。而且我听说,帖木儿不仅勇力过人,而且是个难得的智将。一般突厥人都是蛮横无理之人,无法无天,而他却是一个异类,不仅识文断字,待人彬彬有礼,打仗靠的却是智慧。听说在忽毡城,他以两个千人队独自对付蒙古两路大军,支撑多日。若是总督小老爷将他献给伟大的成吉思汗,您一定会受到嘉奖的!”谦卑的声音接着道。   只听年轻主人笑着道:“好,到时候我一定赏赐你!”   帖木儿想挣扎着起身,要么逃跑,要么与对方拼命,但是他全身酥软无力,他甚至连想睁开眼睛都办不到。他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被蒙古人逮住,他还有自己的神圣复仇使命要去完成。在这一时刻,他心如刀绞,如坠深渊。   “谢谢总督小老爷,能得到您的赞赏,是我最大的荣幸,哪敢接受您的馈赠呢?”谦卑声音又多了十分谦卑。   “好说、好说,不过,你说他很有威望,摩诃末算端怎么就给他两千兵马?”年轻主人质疑道,他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大叫道,“你身后是什么怪物?”   帖木儿只听得一声刀出鞘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有一重物倒地的闷吭声,帖木儿感觉自己的鼻腔立刻飘散着一种气味。   “血,这是鲜血的气味!”帖木儿心中大惊,更是狐疑万分。   这是大概从外面闯进了一大批人,他们大概是下属,纷纷大叫:“主人,发生什么事了?”   年轻主人冷冷地说道:“此人是摩诃末的奸细,试图谋杀我,已经被我识破,并被我当场斩杀。你们将他的尸体抬出去埋了,不要污了我的双眼!”   一片嘈杂声后,大概是将尸体抬了出去,身边又恢复了宁静。帖木儿听得出此时耳边只能听到他最初听到的桃花石语言,到底在说什么,他一句话也听不懂。唯一他能确认的,他暂时获得了安全,全身心的疲惫让他渐渐沉沉地睡去,暂时忘掉了心中的种种疑问。   第二天清晨,帖木儿终于醒来,他睁开自己的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蒙古式的帐篷里,自己的身上所有的伤口都被包裹了一番,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自己可以稍微动弹一番。   外面传来叫喊声,他挣扎着走到帐门外,外面大概是在训练士兵,只是这训练法让他觉得有些诧异。   他的目光所及处,一百位士兵模样的人都赤着上半身,在沙地里练习着蛙跳。一位大约二十多岁年纪的年轻人正在训着话:“从今日起,你们每天三百个俯卧撑,三百个引体向上,三百个蛙跳,来回跑一帕列散①。三个月以后,让我满意的,俸禄加半,令我不满意的,我会让他后悔来错了地方!”   说话的正是何进,昨天发生的一切让他感到羞愧万分,所以他就将怒火发泄到了所有手下的身上。那些半吊子巡捕队员昨日也颇受打击,伤的却也是自尊心。昨日被赵诚亲手斩杀的是那位向导。   帖木儿再看向另一边,见到一位少年人正在迎风站立,冲着自己微笑,他站在晨曦之中,头顶上那别出一格的发带正随风飘展,紧身的束着银制腰带的外袍一角也在风中掀起一角。单从少年人的脸上充满着稚嫩地年轻气息看,仿佛一个大富之家的贵少爷,却是拥有说不出的潇洒与英气。   “这少年人难道就是蒙古人的总督?难以置信,他是如此的年轻,更令人难以相信,他杀一个人却是如此地简单,刚刚还说要厚赏下属,眨眼就砍掉人家的脑袋!这少年真是高深莫测啊,阴险,是的,他分明是条毒蛇!只是他有何企图?明明知道我就是帖木儿·灭里,一个所有蒙古人都恨不得杀之后快的突厥将军!”帖木儿心中暗想。   赵诚慢慢地走了过来,脸上挂着亲切友好的笑容:“阁下醒了?现在天色还早,不如再歇息一会儿?”   “请问阁下如何称呼,在下是……”帖木儿在思索自己是光明正大的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装作一问三不知。   赵诚却接口道:“不必自我介绍你的大名,因为我不想知道。我救你只不过顺手而为,跟救任何一匹迷了路的马驹没什么两样。你也不必说将来重谢于我之类的话,用过早餐之后,我会提供你两匹骏马,一把弓,二十支箭,一支钢枪,还有一些干粮,你我就此别过,我不希望再见到你!你也不必说我曾见过你,因为我不曾听过你叫什么名字!”   帖木儿本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被赵诚这一顿抢白给堵得严严实实,十分郁闷。他只得勉强弯腰行了一礼。   “看你这意思是往撒马儿干城去,那里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你应该去玉龙赤杰,那是乌浒水唯一的一座还在花剌子模人手里的城市。不过,我不建议你去那里,呼罗珊才是需要你的地方!”赵诚又道。   “多谢!”帖木儿道,“不过,我还是要去玉龙赤杰。”   “随你!”赵诚淡淡地说道。   这时,何进过来请示道:“公子,昨天抓到的二十五位盗匪,如何处置,还请公子示下!”   赵诚丢下帖木儿,走到了那些被捆成粽子的盗匪,那位匪首很不幸地逃脱了,原因在于何进的手下太无能。   “诸位!”赵诚站在集合在一起的巡捕队员道,“昨天你们抓到了二十五位盗匪,不过我很不高兴,因为你们追捕时毫无章法,一哄而上,不仅有十个人追一个人,还有一个人追五个人的。不过,这也难怪,你们当中大多数人,在数月前只不过是一介平民,没有配合默契的纪律,更没有见过血,今天就让各位见见血!”   赵诚命令道:“好在盗匪都是四肢健全之人,各有两只胳膊两条腿,二十五人,就有五十只胳膊五十条腿,刚好够你们这支百人队分的,不准抢。”   帖木儿大吃了一惊,这位少年长官不仅阴险,而且够狠,肢解人体就如同切开一块面包一样,他有远远离开此人的强烈欲望,越远越好。他当然也杀过不少人,可是从没见过有这么杀人的。   那些被捺在地上的盗匪,早就吓得面无血色,一个个呼天抢地,乞求宽恕,然而赵诚却毫不理会。何进的手下们踌躇一番,还是被迫上前执行赵诚的命令,只是他们的手法不太果断,更不熟练,让那些盗匪在死亡之前受到了超过十倍的罪。   “这分明是来自异域的恶魔啊,却长着一副可亲的脸蛋!”帖木儿闭上了双眼。   ※※※   注①:【帕列散】古波斯长度单位,故而又称“波里”。一帕列散约折合4英里,6.436公里(一英里相当于1.609公里)。 第二十三章 巡察(四)   人是很容易变的,赵诚更是如此,见到太多的鲜血,让他的心境产生了变化,去年秋天的时候,他目睹战场的杀戮还会呕吐,现在他就变得冷血无情,尤其是对那些该杀的人更是如此。   在他发觉和毫不知觉的情况下,让他发生变化。   在用过早餐之后,赵诚一行人继续前行,他们的目标是不花剌城。赵诚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城市之时,还在惊叹这座大城的繁华与美丽。在他的印象之中,这个城市的四周植满了桐树、柳树、苹果树和葡萄,在城外的草原上,放牧着成群的牛马,这个城市盛产葡萄酒、硇砂、甘松香、阿萨那香、瑟瑟、麖皮、氍毹、锦和氎。   唐朝人用硇砂来焊接金、银,同时又用它来治疗支气管炎。这里的人们,他们的头上戴着白氎巾,身上穿着锦袍,脚上踏着麖皮靴,他们的宫殿里的柱子是用天青色的瑟瑟建成,而黑花岗岩的地板上,又铺着色彩绚丽的氍毹,他们就躺在这氍毹上喝着当地的葡萄酒,而在长安和洛阳的无数寺院里,则无时无刻不在燃着甘松香和阿萨那香。   如今这个城市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精美的种植园杂草丛生,小型的动物在草丛中一晃而逝,而城内的建筑只有大礼拜寺和星期五清真寺两座砖石结构的寺庙还傲然矗立,似乎在证明它的顽强与不屈。   不花剌的长官即达鲁花赤是塔兀沙,很显然从赵诚派出的使者口中得知赵诚已经来到的消息。他带着下属等了半天都没等到,最后才知赵诚一行人早就进入了城内。不花剌曾经的富庶和繁荣,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繁荣的手工业,特别是应当归功于著名的不花剌地毯业。在城堡和内城之间星期五清真寺附近,曾有一个巨大的纺织作坊。   数百名手艺人被集中在此将羊毛和驼绒织成精美的地毯,将棉花去籽、掸成棉絮,捻成棉线织布,只为获得一日可怜的口粮。这是一种官办作坊,原有的私人产业已经消失,手艺人大多被铁木真分配给了自己的儿子们和诸王弟。官办产业并不是一种有效率的产业,但是商人们都被吓破了胆子,私人财产都被蒙古军夺走了,能活下来已经是很不错的结局,这官办产业是一种权宜之计,可以既扩大就业,让失去生活来源的人口获得口粮,又可以利用产出从外地换取粮食。   “不儿罕总督,属下真是失礼!”塔兀沙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不花剌全体官员都在城外列班欢迎上官的到来,没想到上官却已经入城了。”   “无妨,看来你还是比较尽职的,我听说有人说你以权谋私,想亲自来看一看,看了才知道,原来那是小人们在诋毁你!”赵诚笑着道。   赵诚这话不是无的放矢的,他本就不指望属下的官吏尤其是各地的一把手都是好官,但是他也只能如此,故意这么说。   果然,塔兀沙满脸愤怒,指天发誓,他是一个自古至今最顶天立地的“好官”,还一个劲地大捧赵诚英明无比。   赵诚轻笑:“那么,我既然来到不花剌,你给我讲讲这里的情况。”   “回总督,不花剌原有二十万人口,如今只剩下二万人口,这当中包括一些从外地逃难来的。根据您的命令,除了已经立了官府,眼下已经开办了官办织造局、治铁局等,吸纳百姓一千余人生产,另组建了一个官府商队,将本地的特产贩往喀喇契丹等地,以换取粮食。城外的水渠也正在修缮之中。”   “很好,虽然现在还看不出什么,不过这是一个好的开端。这些诸如纺织之类的手工作坊,若是有私人想开办,官府应当支持,这样百姓就有了活命之路。等过了今年冬天,那么我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赵诚道。   “上官说的是啊,也就是您有爱民之心,调集了大批粮食,让失了财产和粮食的百姓不再饿死。可是,眼下我手中的粮食只能支撑到秋天,但是上官刚上任时又免了农夫们的赋税,过了秋天,官府没有粮食那可怎么办呢?”塔兀沙道。   “当秋收之后,我自有办法。你接到我关于招商的命令了吗?”赵诚道。   “属下已经接到了,只是属下有些怀疑,如今兵荒马乱的,那些外地商人敢来此做生意吗?”   “这我已经考虑到,正因为如此,所以才需要你们每一城镇的官方,都要派人去喀剌契丹、畏兀儿、海押力、报达与天方(阿拉伯)等地招揽商人。”赵诚道,“我所做的都已经得到成吉思汗的认可,大汗全权委派我治理,并且给了我一年对平民免税的权力。那此商人们来到我的治下做生意,将得到我签发的文书,以保证他们的生命财产安全。而且我将给予他们十年的专营权。你放心,只有那些真正有生意头脑的人,一定会过来的,尤其是那些畏兀儿人。”   “若是诸位同僚与我共同努力,可以想像,所有在战火中受到摧残的城市和村庄,都会恢复过来的,而且到时候,你们这些官员也都会得到我发放的薪饷,这是我的保证。”赵诚道,“我的保证需要你们来实现,若是我发现有人阴奉阳违,不按照我的命令行事,我将会让他后悔!”   赵诚扬了扬手中马鞭,这是成吉思汗赐给他的,仿佛是一把尚方宝剑。他积极进行着战后重建的活动,并不是他对成吉思汗的霸业有多么忠诚,而是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这里的百姓能过得好一点。前提是,他必须让铁木真能得到实在的好处。   “是的,长官!”塔兀沙道。   “我要你准备好的青册呢?”赵诚问道。   塔兀沙从随从手中取出一个帐本,恭敬地递给赵诚道:“本城现有保存完好的无主商铺,全在于此,另外还遵从您的命令,驱使流民修缮了两百七十五间商铺。只是,属下有些不明白,上官为何要花大力气修缮这些破落的地方?不仅耗费人力,还耗费库存不多的粮食。”   “这个你到时就会知道!”赵诚莫测高深地一笑。   他准备做房地产生意,而且他所有的计划,都是禀报成吉思汗之后开始实施的,要不然他的计划就是完美无缺,也只是镜花水月。成吉思汗对他这一套虽然并不太相信,不过赵诚若是真能套现变成金灿灿的金币,他自然不会反对。而且,赵诚也派出使者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察合台等皇子,他们四人见有利可图,也动了脑子,警告赵诚不要损害他们的利益。   这个赵诚当然明白,他将所有的地产分成五份,最大的一份归成吉思汗,另四份归四位皇子,还有诸位重臣,剩下的都归他的政府所有。若是没钱赚那么只能说明赵诚的脑袋不太管用,但是若是有钱赚,这后遗症就多了,恐怕就有人指责赵诚贪污,所以赵诚事先将自己的计划,向蒙古铁木真父子摊开,一副推诚布公的样子。   结果就是,几位皇子,尤其是派了数名亲信来“监督”赵诚,察合台还派了两支千人队,去扫荡那些沙漠中的盗匪,为将来的商队提供安全的通道,只是刚开始扫荡,效果不太好,连赵诚都遇到了一支小股盗匪。   赵诚宁愿去搜刮那些商人,也不愿去压榨河中地区的平民百姓,因为那些喀喇契丹与畏兀儿的商人才是真正的有钱人,尤其是畏兀儿商人,他们臣服于蒙古很久,在蒙古人的心目中又相当有地位,所以他们的商队可以自由贯通东西,赚取了大量的钱财。就是战争最如火如荼的时候,在蒙古军营之中也随处可见畏兀儿商人的身影,他们发着战争财,将蒙古军的掳获低价购买,然后转手销往外地。   赵诚这个大达鲁花赤,只是一个空架子,手中一分钱也没有,他只能调集一些粮食让那些食不果腹者勉强不至于饿死,连官吏的薪水也一个子没发,这当然会很容易促使这些官吏压榨平民百姓,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因此,他急需要硬通货,并且通过招商活动,集聚人气,扩大就业、内需与本地特产出口,争取早日恢复正常生活。   “若是将来人们在评价我这个‘古人’时,大概会将我算做一位‘古代经济学家’吧?”赵诚有时这么想。 第二十四章 点石成金(一)   赵诚花了整个夏天与大半个秋天将自己的治下主要城市巡视了一番,才回到总督府所在地撒马儿干,他也只是走马观花地视察。各地官员对自己命令的执行情况,令他还稍感满意,除了衰败的情景和蒙古驻军层出不穷的草菅人命事件之外。   唯一的好处是,经过四个月,身后那一百名护卫“看”上去真正是护卫了。   再一次来到撒马儿干城,城内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城外的各交通要道,形色匆匆的各色人等正急忙赶着往城内进发,他们操着不同语言,炫耀着自己的财富,相互交谈着往城内进发。   王敬诚带着人在城外迎接赵诚。   “公子一路辛苦了!”王敬诚与刘翼两人面带喜色地问候道。   “瞧你这气色,很不错啊。”赵诚笑着道。   “公子难道没发现,撒马儿干城内的人气与你走时不太一样吗?”王敬诚道。他被赵诚任命为税政官,在赵诚离开期间,他基本上全权处理总督府内的大小事务。   “哦?这些商人模样的人难道都是来参加拍卖商会的?”赵诚道,“商人们的消息都很灵通啊。”   “属下私自做主,将您的方略利用蒙古军的驿站传向四方,最远的到达别矢八里,那些畏兀儿的王公们都派出了自己的商队前来竞标!”王敬诚道,“商人们唯利是图,此言不虚也!只是一些地方因为蒙古军正在四处攻打,而阻止了一部分商人的到来。饶是如此,还有一些商人绕道前来。”   “当然,只要能赚钱,管他天涯海角或者战火连天呢!”赵诚笑着道,“咱们也不能标价太高,得让他们觉得有利可图才行,羊得养肥了才能宰,但我现在觉得,羊肥了也不能宰,还得等着母羊产羊羔。”   “公子所言极是,他们只要愿意结队来此行商,无论他们将远方的物产贩运至此,还是将本地的特产贩往外国,咱们就有机会收税。”王敬诚道。   “你和你手下的书吏,已经拿出详细的方略了吗?”赵诚问道。   “遵照公子的意思,目前已经制出方略,将包括东方中原的丝绢在内共一百七十八种货品列为专营范围,全是输入品,均售价不菲,其中丝娟及瓷器等十八种大宗货物的专营权单独拍卖,每一种可由两家或两家以上获得,其它如铜器、锡器等混合拍卖,来自天竺的珍珠、胡椒,蒙古的皮货也依此办理!”王敬诚禀报道。   “对,大宗货品其利巨大,比如丝娟等物,河中府不仅是出售地,也是中转至南方天竺,西方报达以及北方诸国,那些有钱人或有权势之人,均以身穿丝物为荣。我料想,此种货品的专营权恐怕人人都想得到,我们可以将专营权的拍卖价抬高,而且可以适当增加标的的所有者,这样让他们既不会被我们的要价吓倒,也让他们在以后也有竞争。”赵诚想了想道,“总之,我们要有经济头脑。”   赵诚进了城内,他看得出来,耶律绵思哥工作很卖力,在战争中被摧毁的大部分民居都被修缮一新,因为这位耶律氏是少数知道赵诚后手买卖的人,在赵诚的暗许下,耶律绵思哥早就将一些民居纳入自己的名下,其间的手段也不是那么光明正大,希望将来能挣上一大笔钱,那些已经开张的商铺,有相当一部分就是他名下的财产。他当然也不会忘掉赵诚这位上司,城内保存最完好的一座大宅院,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赵诚官邸。   “黑,真是黑啊!”赵诚心中骂道,他不知道在骂耶律绵思哥,还是骂自己,无论他同不同意,他是侵略者中的一员。   至于少数有主的临街房子,都已经被改造成商铺、食店、客栈,撒马儿干人又操起了自己刚放下不久的生意。   人类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了希望,就有生活的动力,给了他一点希望的曙光,人们就有选择地忘记过去,只要你给他一个生存的空间,哪怕曾经有过多么大的惨痛经历。那些大量涌入的商人及他们的随从,让这些商铺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而这些外来商人准备开设商铺之时,突然发现,已无自己的容身之地,因为临街的房子大多掌握在官府的手中。   而官府又宣称,为了便于管理,只允许商人们不管大小,只能在划定的集市区内出售货物。   赵诚很是得意,他在想着金灿灿的金币,他还在想如何做假帐。骑着高大的赤兔马惬意地走在街道之上,他打量着那些远道而来的外地商人,因为那是他的大金主,而那些商人们也在打量着他。   终于有人认出了他,在撒马儿干,一个少年汉人毫无拘束地骑着高头大马,还有那么多护卫护卫在侧,就只能是传说中的河中府的最高行政长官了。   “总督大人,能遇见您,我真是太幸运了,小的来自虎思斡耳朵,专门经营丝绢生意,您的家仆耶律文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请问总督大人能否让小的有拜访您官邸的机会……”某人消息真是灵通,打着关系牌。   “总督小老爷,在下来自报达,早就听说您的善心比得上天空中的日月,您的智慧可以跟史上所有最贤明的人加起来相比,我最近获得一件宝刀,削金如泥,我总觉得只有您这样地位的人,才能配得上……”某人一边拍马屁,一边试图贿赂。   “总督大人,小的来自别矢八里,曾有幸听到您美妙的歌声,那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我家老爷特意嘱咐我若是见着您,一定要送上我们畏兀儿最上等的葡萄美酒……”来自别矢八里的商人赞美道,估计是某个畏兀儿王公家的仆人。   ……   “诸位的厚爱,在下感激不尽。我河中府刚经历过战火,我汗不忍此地破败如斯,百姓受苦心中也颇感不悦,故而命我治理,并允许我将相关货物经营权拍卖,以获得战后重建之费。各位远道而来,那就是对我汗权威的尊重。做为河中府的最高达鲁花赤,经大汗的认可,将赋予诸位个人财产和人身的安全,稍后几天我将公布拍卖大会的诸多细节问题,各位都是有实力的商人,我将一视同仁,秉公而断,价高者得之!”赵诚一抱拳,冲着汹涌而来的商人们发表着演说。   摆脱掉商人们的围堵,赵诚来到自己的官邸,这是一座庄园面前。撒马儿干城占地面积庞大,城内原有的许多富人及官员的住宅,都是庄园式的,每幢房子无论其规模大小,前面都有种满鲜花的庭院,而市内水渠网的四通八达为发展园艺提供了方便条件。里面大多既有堡垒式的住宅,又有池沼、花园或果园,甚至还有从城外引入水源的人工喷泉。   这里曾经是一个奢华的城市。   刘翼正在指挥着新聘的仆人们搬运各种珍贵礼品,这是那些外地商人们送的。   “这么看,我也算是贪官了?”赵诚自嘲道。   “大概是吧!”刘翼无奈地回答道,“这些商人们真是无孔不入,自从公子您出巡之后,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拜会,这些礼物都是商人们留下的,本来我还推让不收。奈何这些商贾扔下就跑。我昨天还抓住一个冒充仆役来打听消息的。”   “呵呵,这么看来,我还是小瞧了这些商人们,他们想发财的胆量超过对战祸和沙漠的畏惧。”赵诚大笑道,“看来我们得提高参加拍卖大会的门槛费。”   赵诚前脚刚回来,还未来得及打量一下自己这个庄园,撒马儿干城的达鲁花赤耶律绵思哥就后脚到达了。   “大人辛苦、辛苦!”绵思哥一见面就不停地作揖,“河中府能有大人这么一位勤政爱民的上官,真是荣幸之至啊。”   赵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耶律大人也辛苦了,我出巡几个月,撒马儿干城就大变样了,要我说今年治下的考评,耶律大人应是最优等!”   “多谢大人美誉!”绵思哥被夸得很不好意思,“这全是大人治理有方和亲历亲为,属下哪敢偷懒?大人对这栋房子可还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你办事,我放心!”赵诚笑着道。   “大人满意就好,属下也就放心了。”绵思哥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册道,“这是撒马儿干城内拟定集市区的房产名册,上面除了大汗及术赤等皇子们名下的房产之外,遵照您的意思,还有大断事官矢吉忽都忽等诸位重臣名下的房产。这个名册是副本,我想还是大人亲自交给大汗为妥!”   “耶律大人身为撒马儿城的父母官,应该亲自出马交给大汗才是嘛,这可是大功劳一件,很有面子,何必经过我呢?”赵诚故意质疑道。   “大人说笑了,我怎敢乱了本份呢,您才是我的顶头上司!”绵思哥宣誓道,“能成为您的下属,是我的荣幸!”   “耶律大人有心了!”赵诚赞许道。   正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赵诚想出这么个挣钱的点子,要想顺利实现自己预期目标,那就得让所有人利益均沾。否则,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法办到。在赵诚的计划中,就是将所有有权势的人一网打尽。 第二十五章 点石成金(二)   畏兀儿商人赛赤这一天大清早就守在赵诚官邸的门口。   他挨近门口的守卫,瞧了瞧四周无人,飞快地从袖中抽出一枚花剌子模金币,往守卫的手中塞去。   “你这是干什么?”两位守卫一脸诧异,他们早就盯着这位在这里踮着脚窥视的家伙,老半天了,“你是什么人?想贿赂我们吗?”   “长官说笑了,这哪里是贿赂您?只不过在下见二位长官在这里日晒雨淋的,实在是辛苦。”赛赤厚着脸说道。   “这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年纪稍长的那一位不屑地说道。他名叫萧不离,是位契丹遗族。   “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是我们汉人中的至理名言!”年轻的那位是位汉族护卫。   “陈二,你说我们要是把这家伙逮到主人的面前,主人会不会赏赐我们?”萧不离道。他掂了掂手中的金币,并没有想还给赛赤的打算。   “咱们主人是个公正的人,对手下的人也是极慷慨,我想至少这枚金币将会成为咱俩的奖赏!”陈二笑着道,“说不定,还会另有赏赐!”   这两人抽出自己的刀,便要来抓捕赛赤。赛赤大惊失色,他行商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到这种护卫,他大呼道:   “长官冤枉啊,我跟你们不儿罕主人是老朋友了,只要二位当中一位长官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来自别矢八里的商人赛赤前来拜访,我保证他会记起我的,你们怎敢对主人的老朋友动粗?”   “真的?”萧不离止住了上前揪人的动作,怀疑道。   “我哪敢欺骗不儿罕少爷呢,在阿勒坛他家乡,我都……”赛赤止住了话头,他本想说自己被赵诚骗过一次。   “陈二,你在这里看着他,别让他给跑了,我进去向主人禀报。”萧不离吩咐道,“他若是敢欺骗我们,定不会让他好看!”   “你放心,我会看死了他!”陈二保证道,他手一招,从庄园内跑出一帮人将赛赤团团围住。   赛赤却是放下心来,若是这两个护卫不分青红皂白将自己砍了,那才叫冤枉呢。   时间不大,那位契丹护卫萧不离兴冲冲地回来了,冲着赛赤道:   “我家主人命你随我进去!”   他冲着陈二一使眼色,陈二心领神会,这才知道这位赛赤真的是赵诚的所谓老朋友,不过看萧不离的神色,好像是很兴奋。   赛赤跟在萧不离的身后,进入庄园之内,穿过前院的大花园,再经过这座有三十多个房间大房子,来到后面另一个更加精美的花园。   花园的最里边,在院墙边上有一块石板铺就的空地,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在切磋着武艺。那年轻的正是赵诚,年长的是何进,只见二人上下翻飞,各持一杆钢枪相互冲杀。   套着软套的钢枪在赵诚的手中,如银蛇吐信,快如闪电,每击必攻何进必救之处,而何进也不甘示弱,守得是滴水不进,以不变应万变,只是他也占不了任何便宜,那赵诚不仅攻得猛,而且极是阴狠,总是在他前招用尽后招未发的时候往他最短处递招。何进只是偶尔才有反击的机会,两人斗得旗鼓相当。   两人均是光着膀子,身上却是穿着特制的铠甲和头盔,护住胸口和脑袋,在这深秋季节里,汗水却是不停地往下滴淌。   “罢了、罢了。”何进卖了个破绽,跳出赵诚的攻击范围。   “怎么又不比划了?”赵诚很不满意,“才刚热身呢!”   “不跟你比试了,你的力气太大,仿佛如一只小老虎,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招又太毒辣,总有一天会被你比下去的。”何进笑着道,“趁现在你还胜不了我的时候,我多歇一歇,要练你自己练。”   “你这个老师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师,诲人不倦,你懂吗?”赵诚道。   “可是你这个学生对我这个老师也太不尊重了吧?”何进反驳道,“我教你的枪法,跟你使出来的可不是一样。”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我若是能推陈出新,你这位枪棒老师不是很有面子吗?”赵诚笑着道,“大不了下次比试的时候,我让你三百招。”   “你说话不腰疼,还三百招呢!”何进嗤之以鼻,“先胜过我再说大话也不迟啊。”   “你若是不服,咱再比过?”赵诚道。   “哼,你以为用激将法,我就上当了?”何进却道,“时候不早了,下次再教训一下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后学之人。”   赵诚将手中的钢枪将给仆人,和何进两人各自在躺椅上躺下,品着早茶,享受着清晨时分的惬意。   萧不离看赵诚结束了晨练,连忙带着赛赤走上前道:“主人,属下已经将人给您带来了。”   赵诚仿佛刚看到赛赤一般,对着萧不离道:“这件事你跟陈二办得不错,他递钱贿赂你们,你们却能如实地禀报于我,这就是忠诚。那钱你们二人就留着,这个月的俸禄,你们二人领双份!”   “多谢主人!”萧不离跪下拜道,“想我二人几月之前,差点死于蒙古军的刀下,若不是得主人相救,我们早就尸骨未存了,主人不仅赐给我们生还之门,还给我们发俸禄,这哪里是一个仆人所能得到的奢望呢?我萧不离发誓,此后余生将为主人效忠,若有反悔,必遭天谴!”   “好,你起来吧。”赵诚笑着道,“凡是事事替我考虑的人,我就视他为我的手足,自然不会亏待于他,你去吧!”   “是,主人!”萧不离起身抱拳道。   赵诚的目光在萧不离的背影上停留了好久,才收回自己的目光。   “赛赤,我们又见面了!”赵诚道,他忽然想起当年他是如何骗这个家伙,而这个家伙又从自己身上得到那么多好处,这仿佛双方扯平了。   “不儿罕少爷,啊,不,应当说不儿罕大人,不儿罕长官,不儿罕总督!”赛赤见轮到自己说话了,浮着满脸笑容道,“小人在蒙古时,早就知道不儿罕大人是个天才般的人物,早就对人说过,您早晚会当上大官的。您看,我的预言话音未落,您就是河中府的最有地位之人了。”   “呵呵,你这次来,不就是跟我说这些吧?或许是又想卖一批汉书给我?”赵诚道。   “哪里、哪里,上次在阿勒坛,大人说要一批书,我本来花了很大力气在中原搜集了不少书籍,哪想到您已经去了大斡耳朵。”赛赤道,又补充道,“我本来就是准备赠送给您的,您才是真正爱学问这人,我赛赤就是一个商人,平生最敬佩的也就是大人这样的人!”   他本来是对赵诚有一肚子意见的,赵诚给他许了一个大大的画饼,结果让他白费了不少气力,可眼下他可不敢露出一丝不满。   “那里今天一大早过来找我,不知有何事?”赵诚问道。   “大人您这话就不对了,我哪里非要有事才来找您的?”赛赤道,“我这是来看老朋友来的,大人就是小人这辈子求都求不来的朋友。来看朋友,哪里非要有事才来?就是……”   “哦,就是什么?”赵诚和何进两人对望了一眼,相视一笑。   “小人常年经商,还存有一笔小钱,在下和几个朋友听说大人准备搞这个货物拍卖大会,合计了一下,准备参加大人主持的竞标大会。不过小人觉得,大人这个法子不太妥当。”赛赤道。   “那你说说看,这不好之处在哪里?”赵诚问道。   “据我所知,大人这个法子,不过是想从商人处得到一大笔钱财,来弥补大战之后各方面的亏空,我听说官员们的俸禄都拖欠了好几个月。然而每个标的的底价必然很高,大战刚过,有钱人都变成了赤贫,我们商人将外地的货物千辛万苦地贩运过来,哪里有人买得起,所以前来撒马儿干的商人都是持观望态势,如此大人的指望便要落空了。”赛赤瞧了瞧赵诚的脸色,又道,“不过,小人和几个生意伙伴认为,大人主政河中府,又对这里的百姓有一副菩萨心肠,心中不忍,我等愿意出一笔钱赞助大人的政见。至于这钱如何使用,全凭大人作主,与我等无关。”   说话间,赛赤将腋下夹着的一个锦盒取出,放在赵诚的面前打开,赵诚和何进两人均倒吸了一口凉气。锦盒不大,装得却是奇珍异宝,大如鹅卵的宝石,极难得碧蓝如水的玛瑙,还有来自印度的钻石项链,件件都是极有价值的物什。   赵诚心中大笑,看来这位赛赤想收买自己,绕开拍卖大会可能的激烈竞争,走自己的后门,看来是下了血本。他心中飞快地计算着得失,想了想便道:   “你们想要得到什么?”   “大人快人快语。”赛赤见赵诚松了口,便道,“与我那几位生意伙伴相比,我赛赤只不过是一个小商人,他们却都是东西商道上有名的大商人,主要经营着丝帛生意。他们只想获得整个大人治下丝帛的专营权,大人也知道,此种货物是获利最丰的物品,不像瓷器好虽好,但难以运输,所以他们不会让大人为难,只求大人能够在拍卖的时候,给予一些方便就行。”   这其实很简单,只要在竞拍人竞拍的时候,在不太低的价格的时候,及时结束拍卖就行了。赛赤这伙人既然能够拿出这批价值连城的珠宝来贿赂自己,自然是抱着志在必得的目的来的,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获得专营权,哪里还在乎这些呢?至于赛赤所说的那些不妥之处,只不过是一个托词罢了。   “咱们是老朋友了,你的面子我不能不给啊!”赵诚道,“你们就等着吧!”   “多谢大人!”赛赤见赵诚点头同意,心花怒放,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赛赤的身影刚离开,何进瞪着那锦盒道:“我现在真地明白了,天下为什么总有那么多贪赃枉法之辈呢!”   “所以,只要刀没架在脖子上,贪官就不会绝了种,因为官员们获取不义之财,如探囊取物。”赵诚道,“真不知道,这些珍宝若是在大宋国的临安府,换成铜钱,那该换成多少?”   “应该能换成一座不小的铜钱之山吧!”何进十分肯定地回答道。 第二十六章 点石成金(三)   大断事官矢吉忽都忽,坐在设在撒马儿干城宫殿前广场上自己的主座上,一边饮着美酒,一边在想这次到底能挣多少钱。他十分期待。   那些来自各地的商人们都穿着很体面,正在广场之上窃窃私语,相互打听着对方的底细和所谓的内情。他们都是冲着赵诚搞的所谓“专营权”而来的,这种凭空搞出来的这种专营权,起初让所有的商人都怨声载道,因为大家都认为,只有那些跟有权势的人走得比较近的人才会获得这样的权力。   但是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如果他们不能获得这种所谓的专营权,他们就失去了获利的资本,除非他们只贩卖本地的特产。但是反过来说,他们若是获得这种专营权,那就是一本万利了,所以听到消息的商人们都远道赶来了,其中还有一些人是来凑热闹的。   广场的一角,张贴着本次拍卖专营权的分类及起价和所有细节问题。   赴会的所有商人,无论是谁,都得交上十个金巴里矢的“门槛费”,参加竞拍的还得交所谓“保证金”,十个到两百个金巴里矢不等,官方解释说是为了防止有人恶意捣乱。   “黑啊,真是黑啊!”这是所有商人的共识,虽然他们并不在乎这点钱。赵诚已经抓住了这些商人们想挣大钱的弱点。   来自畏兀儿、喀喇鲁、喀喇契丹、喀什噶尔、木刺夷、天方以及那些滞留在附近的商人们,都抱着这种心态到来。他们交头接耳,用各种不同的语言打听着消息,希望获得内幕。只是可惜,由于南方在打战,许多商业繁荣地方的商人无法获悉这样的消息,但对于些已经到达此处的商人来说,却少了竞争对手。那畏兀儿商人在人群中最为显眼,因为他们的服饰最为华丽和生动,仿佛唯恐别人不知道一般。   “不儿罕,你还真是有办法,这种挣钱的办法,你都能想得到?”矢吉忽都忽笑着道,“大汗派我来监督,对你这法子本就不太相信,我看了今天这情景,可以想象地出,大汗一定会满意的。”   “大断事官,现在拍卖还未开始呢,谁能知道结果如何?”赵诚道。   “你这什么门槛费和保证金的名头,都凭空挣了五万个金巴里矢了,更何况待会儿的拍卖了。”矢吉忽都忽道,“我们蒙古人靠着刀箭获取财富,你却不费一刀一箭,就能挣到一大笔钱,真是令人钦佩啊。”   “那颜这么说,不儿罕不敢当。应说,这商人们实在是太有钱了。”赵诚道。   “对、对,这商人们实在是有钱!”矢吉忽都忽道,“不儿罕,你说要是由我们蒙古人自己来经营,那钱财岂不就全进了我们腰包了吗?”   “那颜此言差矣,这畏兀儿的商人的钱财再是多,那也是属于大汗的臣民,他们在大汗的治下经商,要为大汗交纳赋税,挣得越多,那就交得越多。正如大汗曾经所说,蒙古人是以牛羊为根本的,对经商之事不太了解,商人都是精明之人,其中尔虞我诈不是爽直口快的蒙古人能干得了的,况且,我料想他们头几年都得亏本,因为本地人买得起的人不多了,除非只是从此地周转到更远的地方。”赵诚解释道,“若是大汗想将东西经商权收归蒙古,那也得等到这条商道再一次兴盛起来才行。”   “哦,你说的也很有道理。”矢吉忽都忽有些失望地说道。   拍卖开始了。   赵诚清了清嗓子道:“诸位远道而来,看来是对本府治下的生意极感兴趣,我汗感到十分欣慰,特意请来大断事官矢吉忽都忽那颜前来赴会。那颜此次前来,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表明成吉思汗对专营权获得者的未来将提供有力的保障;二是大汗同意,诸位将可以用一半金银,一半粮食和耕牛来交纳专营费用。这是我汗赐给诸位的便利,尔等应当知恩图报……”   矢吉忽都忽撇了撇嘴,这可不是成吉思汗交待的,是赵诚一见到矢吉忽都忽就极力要求的。矢吉忽都忽作为大断事官,是赵诚的直接上司,赵诚需要他来保证商人们的正当权益,尽管他有应付将来可能的纠纷的打算,他不指望商人们不会受到设在丝绸之路上的各个关卡的“特别关照”。   负责拍卖的主持人是经过赵诚特别指点的一个家伙,一付巧舌如簧,将专营权种种好处说得天花乱坠,还很能调动所有人的情绪。   那商人们听了赵诚那两个所谓好消息,本来那些凑热闹的也加入了战团,纷纷竞价,矢吉忽都忽看这些商人不假思索地叫价,早已目瞪口呆加心花怒放了,心说在这些商人面前,自己堂堂的蒙古大断事官,简直就是乞丐。尤其是大宗商品比如丝帛品的竞争最为激烈,那位赛赤一伙人个个财大气粗,一副当仁不让的模样,一万个金巴里矢的起价,已经叫到了五万,早已超过了赵诚的心理价。   赵诚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在台上跟矢吉忽都忽两人一边饮着美酒,一边盯着台下如火如荼的竞争场面。赛赤的数个对手实力也不差,跟着赛赤一伙人叫板,他若是知道其中一伙人是赵诚找来的托,那就只有投河自尽了。   当叫价到了十万个金巴里矢,赛赤按捺不住了,他冲着赵诚猛使眼色,赵诚装作没看见。当赛赤叫到了十二万,赵诚见差不多了,故意咳嗽了一下,那位主持人“果断”地结束了丝帛品的拍卖,以十二万个金巴里矢的价格成交。   赛赤还很高兴地冲着赵诚竖起大拇指,哪里知道赵诚心里笑翻了:“十年?我都不知道三年后会怎么样呢?”   最后,当所有的拍卖活动结束的时候,赵诚总共获得了五十万个金巴里矢或等值的财物冲抵。   “好、好!”矢吉忽都忽掩饰不住心中的狂喜,“我现在明白了,你不儿罕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好说、好说,那颜还得接着看下去。”赵诚道,“我们的房产拍卖还没开始呢!”   “对、对,还有房产!”矢吉忽都忽一拍脑袋,大喜。   当赵诚又宣布明天将举行房产拍卖大会的时候,所有予会的商人都明白了:这位少年高官才是天底下最精明的商人。既然都花大价钱获得了所谓专营权,那么购地置房也就不在话下了。   矢吉忽都忽十分配合赵诚的行动,主动答应将拍卖会前收到的那些门槛费及所谓的保证金,充作赵诚总督府的开办费用,让赵诚任命的所有官员都在这一年的冬天都收到了所欠所有的俸禄,而且还加倍。   因为在矢吉忽都忽的眼里,赵诚就是财神爷,一个动动嘴就能得到巨额款项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不支持?他在撒马儿干停留数月,直到他见到那些商人们交纳的部分钱财,才兴奋地返回成吉思汗的行营。那属于他名下的房产,出售所得的财富当然也进了他的腰包。   当这一年的隆冬季节,矢吉忽都忽押着一批财物,并将所有帐目呈到成吉思汗面前的时候,成吉思汗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不儿罕真是让人感到意外,他难道会点石成金的法术不成吗?”铁木真指着他一个字都不能认识的帐本问左右道,“至少他是忠于职事,将所有帐目明明白白地登记在册,光明正大地送到我的面前,他就是个贤臣。”   “点石成金的法术,我是不相信的。”矢吉忽都忽奏道,“不过,若是不儿罕说他能做到,那他便能做到,他是一个说了话就会算话的人。”   耶律楚材对赵诚有了新的认识,他想大概也只有赵诚才会想到这种挣钱的方法,还很巧妙地保护本地的产业,他本来想赵诚至少需要三年的时间才能让整个地方恢复点生气,现在看来,一年足矣,因为赵诚手里有了钱,至少就可以买来粮食,让失去财产的人口在这个冬天不至于饿死冻死。   “大汗,不儿罕有奏请,他想请大汗再允许河中府治下的农牧民再免税一年,并且他还敦请大汗发布旨令,保证那些商人们财物安全,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因为这样,本地之人就可以恢复起来,将来可以收到更多的税,而商人们也愿意将货物远道贩运至此,不儿罕就可以派税官收税。”矢吉忽都忽道,他得了好处,自然也替赵诚说情。   “准!”铁木真的心情极为高兴,补充道,“不过,他得保证明年能筹措到足够的粮草。” 第二十七章 伐交(一)   1221年初春时节,成吉思汗铁木真的心情还是十分不错的,只不过对于他征服的对象来说,却是毁灭性的。   去年春天,他的中军攻下撒马儿干之后,河中地区的战事基本上停止了,他本人在乌浒河附近的草原上度过了整个夏天与秋天,在秋高马肥之时就与拖雷离开了撒马儿干与那黑沙不的草地,经过碣石、铁门关进抵忒耳迷①,向呼罗珊地区进行自己的征服事业或者说是摧毁事业。   那位算端摩诃末在者别和速不台的追击之下,去年底在宽田吉思海(里海)中一个岛上怀着屈辱与忧愤而死,死时只能用自己的衬衣包裹一下。他那不可一世的母亲不久也被蒙古军掳获,后来被铁木真带到蒙古囚禁。曾经的荣华富贵与权威都随着蒙古军的到来而消逝。   摩诃末在临死之前,终于废掉了真正的王储——一个软弱无能之辈,而是将自己的大位传给自己最杰出的儿子札兰丁,札兰丁立刻回到群龙无首的首都玉龙赤杰,汇合已经抵达该城的名将帖木儿·灭里整军备战。但是札兰丁也是不幸的,那些他祖母任命的将军与大臣对他十分畏惧,因为他们不想让自己的权力受到任何削弱,他们密谋暗杀掉札兰丁,所以札兰丁在1221年初不得不逃出玉龙赤杰,逃到了呼罗珊一带避难,帖木儿·灭里也追随他而去。   玉龙赤杰的命运也就决定了,只是早晚的事情。   如果说铁木真的军队在河中地区诸多行为称得上是暴行的话,那么他在呼罗珊的行动,简直就无法用更合适的文字来形容。根据“顽抗者一律消灭”的战争原则,在进攻呼罗珊之前,铁木真在忒耳迷进行了一次屠杀,无一幸免。在大屠杀过程中,有一位老妇人将珠宝吞入肚子,并向蒙古军请求饶命,她愿意将珠子献出来,于是蒙古军剖开了她的肚子,因为这个事例,铁木真命令军队将所有死者的肚子剖开,但这只不过是1221年战争的序幕而已。   呼罗珊,在波斯语中的意思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指这一地区是波斯的东方,有四大名城:巴里黑、马鲁、也里和你沙不儿。   在此前的无数世纪中,这里的居民以苦涩的汗水和坚韧的耐心,不断垦殖着这片土地,使得这里的富庶程度放眼当时的整个欧亚大陆,也是数一数二的。建立于这丰富的物质基础之上的波斯文化更是自远古以来便大放异彩。然而,当纪元1221年的春天来临的时候,这朵娇艳绽放的文明之花将经受一场比严冬更加苛酷的冰寒风暴的无情摧残②。   1221年初,铁木真渡过了乌浒河,亲自攻下了呼罗珊的第一座大城市巴里黑(今阿富汗境内)。这个城市,当者别和速不台去年追击摩诃末经过时,已经投降,铁木真听说札兰丁逃入呼罗珊地区,并且已经收集了不少人马,现正驻军哥疾宁准备反扑。铁木真害怕巴里黑这个人口众多城墙高大的城市对自己不利,就以清查户口为由,将居民全部赶到城外,按惯例分为百人、千人一群,不分大小、男女,全部诛杀,并纵火烧了所有的园林,摧毁所有的建筑物。   王敬诚奉赵诚的命令,随着一队蒙古军押运着一批物资赴巴里黑,将赵诚从商人身上搜刮而来的物资去交给铁木真。当他回到撒马儿干时,就大病了一场,差点死掉。   “可怕,实在是可怕,自古至今从未有如此残暴的军队。”王敬诚刚恢复一点气色,对着担心他的赵诚等人说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现在已经见惯不惯了。”何进道,“铁木真若是不残杀无辜,那就不是铁木真了!”   “巴里黑,就在巴里黑,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平民百姓的尸体。”王敬诚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像是喃喃自语道,“野兽饱餐死者的尸首,狮虎与豺狼相安无事地共同嚼食,鹰隼与秃鹫无争地享用人肉,仿佛是聚餐。那就是地狱啊,光天化日之下的人间地狱啊,苍天哪,你为何这么残忍,非要让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看见……”   赵诚等人脸色发白,他们可以想象得出那该是个怎样的场景,同是肉食性的野兽能相安无事,而不争食,那食物该是如何的丰富。   “怪不得,我撒马儿干城怎么忽然多了这么多的流民,原来都是来逃难的。”赵诚道。   王敬诚的眼光呆滞,失去他往日的神采,如同失了魂魄似的。赵诚的话音刚落,他不知从哪得来的气力,猛得从床上坐起,抓住赵诚的胳膊道,一双本已经失去色彩的眼睛也瞬间变得让人恐惧:   “你,你告诉我……”   “我什么?”赵诚被王敬诚可怕的眼神吓住了。   “你的心。”王敬诚道。   “我的心?”赵诚问道。   “对,就是你的心,你告诉我你的心到底是肉长的,还是铁木真拥有一颗同样的心,冷酷无情的心。”王敬诚忽然痴狂起来,指着赵诚的鼻子道,“是的,铁木真让你做了大官,将来还会让你做更大的官,蒙古的将军们也对你另眼相看,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你只知道你名叫不儿罕,而不是那个自称姓赵的汉人了!只要你珍惜目前你得到的地位和名声,荣华富贵算得了什么呢?”   赵诚苦笑了一下:“不,我的心跟你没什么不同。我承认是铁木真让我成了这么个大官,如果我不违抗他的命令,将来的宝贵前程不在话下,就是现在我也拥有了这些,而且我还很喜欢,因为当铁木真赞扬我时,我感到很得意,当下属们向我请示时,我很自得,当平民百姓向我鞠躬行礼之时,我也很自满。我为什么要反对这些装作不喜欢呢?我就是这样的一种人。”   “你变了!”刘翼激动地说道,赵诚这么说他很是不高兴。   “变了?不,这就是我。”赵诚道,“你以为我看到惨死在蒙古军刀箭之下的平民百姓,毫无知觉?不,我跟你们是一样的。只是我跟你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我这颗肉长的心之中,包裹着的也是冷酷无情,我更愿意将那些无辜丧命的百姓看作我的力量所在,死的人越多,我的心就更冷酷,我的意志就更坚定。此生此世,我将踏着敌人与百姓的尸骨向前,以杀止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但是现在我能做什么,我不认为我站出来与诸位抛头颅洒热血有什么用处,与其做猛虎咬死数目有限的对手,我更愿意做毒蛇,而且是掩藏最好的那一条毒蛇,躲在最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里,等待一击即中的机会。这才是真正的我!”   “好一个‘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是,何时才有这样的机会呢?”刘翼情绪低落,无精打采。   “公子只不过是一个民政官,又不干军政,哪里有这样的机会?”何进也说道。   “有,当然有。蒙古人暗地说我是长生天之子,甚至有人说我是得到了长生天的启示。他们这话不对,但也相差不远了。”赵诚道,“我从不相信有神灵的存在,但是我却有神灵也无法预测的东西,我的机会就在不远的将来。”   “公子这话让人难以相信你的心,不过托词而已!”王敬诚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古者英雄立事,必有基业。如高祖之关中,光武之河内,魏之克州,唐之晋阳,皆先据此为基,然后进可以战,退可以守。”赵诚想了想说道。   “啊?”刘翼大惊,面有喜色。王敬诚却道:   “那又如何?你能全盘掌握河中府吗?你手中只不过一队巡捕而已,没有蒙古人的允许,你的政令出不了这所大宅院!”   “若是有诸位相助,那又有何事不成呢?”赵诚道。   王敬诚点了点头,身心交瘁的他沉沉睡去。赵诚这么说虽然确实是心中所想的,但是他的本意却并非如此,只是这个理由让王敬诚三人有了相信他的理由。   安抚了三人,赵诚这才稍感放心了一些,他的眉头却是紧锁。   ※※※   注①:【碣石】今乌兹别克斯坦卡什卡河流域之沙赫夏卜兹。   【铁门关】从今布哈拉、撒马尔罕通往打耳班镇的拜孙山的帖木儿·合黑剌合狭谷,当时有一座铁门挡在山隘入口处。   【忒耳迷】位于阿姆河右岸,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铁耳梅兹市附近。   注②:这一小段引自(法)勒内·格鲁塞《成吉思汗》。 第二十八章 伐交(二)   四月,撒马儿干城外来了一位远方使者。   此人年纪约四十有余,大概是长途赶路,很久未曾净面,胡须拉渣神情极为憔悴,满脸风尘之色,唯有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他打量着眼前所见的异域风情,这在他这个中原人士看来,实在是有十分新奇之感。   “将军!”中年人冲着陪同的蒙古军官抱拳道,“前方应该就是撒马儿干城了,小使这一路骑马而来,为了赶路不及更衣净面,请将军让在下找些水来净面更换官服,不要失了我大金国朝廷的体面。”   “你自便吧!”蒙古军官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他心中暗骂这个差事实在让他受罪,要不是眼前这个金国使者,他还在燕京城内享受着美酒佳肴呢。   那金国使者麻利地跳下马来,一个不慎差点摔倒,他在马上坐得久了,双腿有些麻木。数个随从连忙过来扶起他,搀着他来到一条河边,递给他毛巾、铜镜和剃刀。   使者弯下腰来,却没有伸手从河中捧出一掬清水来,他盯着清澈见底的河水,看着那想拼命洄游的鱼儿,心中颇有感慨。他就是那条鱼,逆流而上,虽然不见得成功,但却要知难而上。   使者放下心思,麻利地净了面,理了理发髻,随从取了他的朱色官服和官帽来,替他穿戴整齐,当他穿戴好了,他竟感受到了有一股奇怪力量促使着他向前。   “将军,不知贵国大汗陛下是否在撒马儿干城内?”使者问蒙古军官道。   “大人,这我就不知道了。”蒙古军官道,“我汗率军出征,自然会是在有敌人的地方,岂能如你家皇帝,只待在皇官里。”   使者沉默不言,似乎觉得没必要回答。那蒙古军官见他眉头紧锁,笑着道:“大人不必焦急,撒马儿干城是个大城,我们先住下,然后向本地的官吏打听一下,我想不儿罕大人一定知道的。”   “如此,有劳将军了!”使者拱手道。   远远的,这一行人就看到一抹黑影就屹立在众人的面前,高高的圆顶清真寺清晰可辨。行至城前,使者看到城外聚集着大量的人群,他们拖儿带女,排着数十支长长的对伍。   “这是流民!”使者暗忖。他曾无数次见过这样的场面,中原无论是交战的地方还是未交战的地方,因战争而失去家园的百姓四处奔逃,卖儿卖女,甚至易子相食,人间一切美好的辞藻都是虚伪的。而他用一路越高山,涉流沙,逾葱岭,所见到的还少吗?不管是他的大金国境内,就是过境夏国时,也随处可以看到饿死的白骨,而过了葱岭,甚至百里无人烟,许多村庄与城镇几乎荒废了,只是流民却很少看见,这实在是个怪事。   在撒马儿干城,他却看到另外一个有些不同的场景:流民们自觉排着队伍,无论男女老幼均可以得到几个胡饼,没有人哄抢和吵闹。因为所有人都能得到食物,而且持刀挽弓的巡捕来回巡视着。一字排开,有胡人书吏负责登记名单,又有仆从样的人物一字排开在数十面大铁锅前劳作着,烹饪着各种食物。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集市。   远远地走过来一位大官模样的人物,因为他身旁簇拥着大批官员和护卫。金国使者见了心中很是惊异,不仅是此人的年轻,更是因为此人面相十足是个汉人,他身着一袭交领窄袖的白袍,正好盖住脚上的高腰鹿皮软靴,用一个银制的腰带束身,腰中佩着一把弯刀,那刀鞘上没有任何雕饰,似乎与他的身份不太相符,没有戴任何官帽,更没有幞头和头巾,只用一根指宽的丝带裹紧头发,无比地简洁利索,全身上下英气逼人,说不尽的潇洒之气。   “英气逼人呐!”金国使者暗赞道。   此人正是赵诚,自从春天蒙古军进军呼罗珊以来,他治下的人口激增,大批的难民蜂拥而来,让他疲于奔命。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的粮食都来之不易,你们这些官吏不准浪费了我一颗粮食,谁若是不尽心办事,我只要他的脑袋。”赵诚对着身旁的官员道,“还有这些流民,我不允许你们让一个人随着乱跑,每一个人都得给我收拾干净了才准入城,衣服都要煮过,每一户人口都要登记好了,有什么技能也给搞清楚了,能织布的就让他到织造局去织布换粮食,会种地的就将那些无主之地分给他,愿意做小本生意的,就让他做生意。什么都不会的,就让他们去给我修路、架桥,总之,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挨饿,也不能让一个人吃闲饭!我的护卫会随时检查你们办事的过程,不要被我抓住了你们的把柄。”   “总督放心,我等一定尽心办事!”身旁的官吏一片应和道。他们不得不尽心,因为赵诚当政以来,已经砍了十八位官吏的脑袋,而赵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助更多的人,尽管总会有人由于各种原因死亡。   金国使者一个字也听不懂,身旁的蒙古军官却走上前去,恭敬地用蒙古语说道:   “小人拜见不儿罕那颜!”   赵诚转过头来,见到使者一行人,却不认识这当中任何一个人,盯着那位蒙古军官道:“嗯,你是谁?”   “那颜当然不认识小人,不过小人却是认识那颜。小的是木华黎太师属下的护卫,两年前在大斡耳朵,小的随太师觐见成吉思汗,曾见过那颜侍立在大汗的身边,那颜的大名我蒙古人谁个不晓呢?”蒙古军官笑着解释道,有些巴结的味道。   “哦!那你应该在中原啊,怎么会来到这里呢!”赵诚问道,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那服色显眼的金国使者一行人。   “回那颜,这位大人是金国朝廷的使者。”蒙古军官改用汉语说道,“来此觐见我汗。”   “噢……”赵诚长长地拖着口音,冲着那使者笑着道,“不知这位使者大人如何称呼?”   “本使乃大金国皇帝陛下礼部侍郎乌古孙仲端①,奉吾皇万岁钦命,赴西域与蒙古大汗共商国是!”使者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大人辛苦了,在下赵诚,蒙古人称我为不儿罕,是此间河中府的大达鲁花赤。大人来的很不巧,成吉思汗初春时就已经出征去了,现在没人知道他的行在到底设在何处。大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不如入我撒马儿干城,休息几日,我派人替你打探一番如何?”赵诚道。   “那多谢大人了!”乌古孙仲端拱手称谢道。   “如此甚好,大人身为金国皇帝的使臣,来觐见我汗,身为我汗的臣子,不能不尽地主之谊,我派人引大人去馆驿沐浴小憩一下,晚上我将在我的官邸设宴款待大人,大人一定要赏脸!”赵诚笑着道,不待乌古孙仲端同意,他转头吩咐道,“萧不离,你引这位使者大人去馆驿歇息,不要慢怠了!”   身旁的契丹侍卫萧不离闻言一抱拳,立刻沉声说道:“遵命!”   乌古孙仲端只得跟着萧不离而去,不论他愿不愿赴宴,只留下那位蒙古军官和他手下的士兵。   赵诚掏出几枚金币,扔了过去:“我的生日刚过,凡是我遇到的蒙古人,我都见面有赏,这些小钱你们拿去喝酒吧!”   蒙古军官大喜,和手下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道:“多谢不儿罕那颜,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说完这些蒙古人便入城而去,至于他们喝酒会不会付钱,那就难说了。赵诚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暗笑。   “主人,他们新来乍到,一向撒野惯了,在城里要是惹是生非,该怎么办?”赵诚身边的另一位侍卫陈二问道。   “看看吧,他们要是不过份,就随他们去。”赵诚道。   “这些蒙古人就是强盗,跟他们相比,沙漠中的强盗就是大好人。”陈二小声地低咕道。   赵诚看了看陈二脸上的不愤之色,心中莞尔,笑着打趣道:“这话可不要乱讲,小心你的小命。”   “主人,我陈二已经死过一回了,再死一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陈二道,“我的性命只属于主人一人,别的人若是想要,还得看看我答不答应。”   “陈二,你这个名字不太好,我替你改个名字如何?”赵诚笑着道。   “那太好了,我在家排行老二,小的时候我爹就这么叫,我爹也大字不识一个,结果就成了我的大号了。”陈二道,“若是得到主人的赐名,让小的感激不尽。”   “我看你跟萧不离总是形影不离,那你就叫陈不弃吧,不离不弃,才是好兄弟好袍泽!”赵诚道。   “这个名字好,多谢主人赐名。”新鲜出炉的陈不弃兴奋地跪拜道。   “起来起来,别动不动就跪下。”赵诚将他从地上扶起道。   “不离不弃,做兄弟要不离不弃。您是我的主人,对我们诸般兄弟都有活命之恩,如同再生父母,我们诸般兄弟定会不离不弃,护卫主人身侧,管叫小人与坏人不得近身。若违此誓,不如改姓猫狗。”陈不弃发誓道。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不离不弃,好啊!”赵诚也连连感叹道。   ※※※   注①:【乌古孙仲端】女真人,本名卜吉,字子正,承安二年(1197年)策论进士,是金国忠臣,《金史》有传。 第二十九章 伐交(三)   兵法上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意思是说,用兵的最高境界是依靠谋略取胜,最好的情况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是用谋略不能获胜,那就“伐交”。但此金国的“伐交”并非是从外交上战胜敌人,比如和宋国、西夏达成和平协议甚至结盟,共同对付蒙古,相反的金国在北方蒙古压力稍减之后,从兴定元年(1217年)就开始南侵宋国数年,这并不能得到什么便宜,却耗费着自己的精兵。   木华黎经略中原后,主要依靠的却是汉人地主武装,对他们极为优待,蒙古骑兵用来充当远程机动力量,在他的这种策略之下,黄河以北的大部分城镇被他相继夺取。金国君臣对此应对的办法不多,兵略上无法取胜,似乎也是不得不一退再退,就只能与蒙古通好,乞求双方能够达成和平协议。   “称蒙古大汗为兄!”这就是金国皇帝想出来的办法。类似的宋朝皇帝曾经这么做过,一个堂堂中原之主,称蒙古大汗为兄,似乎是够低声下气了,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金国君臣都这么想。   金国礼部侍郎万里迢迢地来到西域,为的就是这个事情,企图以此为条件,希望蒙古能停止攻伐,甚至退回到大草原。   乌古孙仲端跟在萧不离的身后,一路上在思索赵诚到底是个什么来历的人,竟能有资格管理着这么广大的地方,甚至让一路上奚落自己的蒙古人也不敢造次。若此年及弱冠的年轻人是个蒙古人,他就只能将他划入皇子之类的人物,可是从他的口气上和面相上看,他似乎是个汉人。   “这位将军,不知如何称呼啊?”乌古孙仲端有意跟萧不离套近乎。   “大人抬举我了,我可不是什么将军,我只是不儿罕大人的家奴罢了。”萧不离回头笑了笑,“顺便说一下,我姓萧,是契丹人!”   “这里是西辽故地,能碰到契丹人也不意外。”乌古孙仲端毫不介意萧不离的调侃,“你家主人看上去像是汉人,年不及弱冠,为何能成为蒙古国属地的一方大员?”   “大人这么问,萧某也不感意外,我家主人可不是一般人物。不过,你想知道内情,我却不愿告诉你!”萧不离哈哈大笑。   “萧壮士误会在下了,我不过是一个外国的使臣,你家主人邀我赴晚宴,我身为客人,若是连主人家的身份和喜好都不知道,岂不太唐突了,这不是本使的做客之道啊。又不是刺探军情。”乌古孙仲端辩解道。   萧不离闻听此言,觉得也很有道理,遂道:“大人,我家主人的出生来历,其实很……其中我也说不清,我若是说了,你恐怕以为我诓你,还是不说为好。”   “你不说,我又如何知晓?”乌古孙仲端反问道。   “总之,我说不好,大人只要知道我家大人跟蒙古人不一样,就行了!”萧不离忿忿地说道。   乌古孙仲端见对方不肯明说,心中却暗暗留了心思,竟有些期待着那个晚宴。入得城来,他就见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操着不同语言,面相与服饰各异,各种异域的货品琳琅满目,哪有一丝大战之后的情景,除了没有城墙。   “萧壮士是本地生人吗?”乌古孙仲端像是没话找话。   “我算是吧。”萧不离有些不敢确定的样子,“听我父亲说,先祖本是中原辽国人氏,后来曾随辽国公主嫁到夏国兴州(兴庆府、中兴府,即银川),好像是成了夏国的大官,不知怎么回事我家这一支,后来辗转在此撒马儿干城落户,我祖父还会写得一手契丹小字,到我这一代只识得一些汉字,连契丹话都不会说了。”   “远离故国,其俗渐染,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乌古孙仲端道,“那你又是如何成了不儿罕大人的家奴了呢?”   “因为打仗呗!”萧不离忽然停下脚步道,“死人,到处都是死人。我躲在地窖之中,被蒙古人发现了,幸亏我家主人出言相救,我和另外数千人才保了性命。所以我就投靠了主人。”   乌古孙仲端盯着萧不离那张瞬间变得有些狰狞恐怖的脸,心中吃了一惊。   “我看这撒马儿干城内好像没什么不同,这人来人往,天南海北的商人云集于此,好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乌古孙仲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算什么,要是你两年前来此,那才叫兴盛呢。”萧不离不屑地说道,“或许比不上你们中原,但撒马儿干城却是方圆数百里数得上的富庶之城。自从蒙古人来了,这里就一落千丈了,要不是我家主人的勤政爱民和聪明才干,你来这里就只能看到饿死之人病死之人。”   “这么说,你们家主人是个很有作为的大官了。”乌古孙仲端道。   “那还用你说?”萧不离瞪眼道,仿佛对方要是说坏话,他就会拼命。   乌古孙仲端笑了笑,暗想这萧不离还是太年轻了。说话间,驿馆就到了,萧不离找到当值负责的小吏,将这一行人安排妥当便离开了。   乌古孙仲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痛痛快地洗了个热火澡,洗完之后,有戴着缠头的仆人送上了一壶好茶,乌古孙仲端和他的随从们大感意外,如同他们身上快要长虱子一样,他们自离开汴京九个月以来,风餐露宿的,第一次难得地喝上茶水,尽管这茶水并不算好。乌古孙仲端寻机问了一下萧不离安排的通译,才知这是赵诚亲自安排的,他对赵诚的好感上升了不止一个等级。   这一壶茶他们喝了个精光,有仆人不停地给他们续水换茶,渐渐地天色渐沉。正当他们一边饮茶一边闲谈之时,窗外有人用中原汉话高呼:   “中原使者乌古大人在吗?总督府长史刘翼求见!”   说话者正是刘翼,他这个长史其实只是个虚衔,他并不能帮得上忙,赵诚让他以这个中原式的官职,去搜集本地可以找得到的有关天文、建筑、医学、数学、音乐、诗歌甚至来自天方(阿拉伯)的航海技术等等的书籍,并且翻译成汉书。刘翼少年离家,如今五年了,难得来了个汴京人士,有许多事情想打听一番,所以赵诚特意安排他来接乌古孙仲端去他的官邸赴宴。   “刘长史请稍待,请容本使更衣!”乌古孙仲端连忙挥了挥手让随从们去取自己的官服,虽然人在异域,可不能让人家笑话,他很注意他使者的身份。   一阵手忙脚乱,乌古孙仲端“官威十足”地开了门,走到屋前迎接这个自称长史的人。   刘翼身着汉式儒生服,静静了站在院子正中,背手望着院中栽培的一个葡萄树,心中却是十分急切。一照面,乌古孙仲端以为自己身处中原某个精致的园子里,一群文人墨客吟风弄月,眼前这个人的背影让他一时有些恍惚,这分明是一个儒生的模样,正如二十年前的自己。   “长史大人久等了,在下正是大金国使节,礼部侍郎乌古孙仲端是也!”乌古孙仲端道。   “能见到故国使者,真是令刘某深感荣幸。”刘翼闻言转过身来,深鞠了一躬道,“在下刘翼,字明远,乃中原浑源人士。”   “难道阁下就是浑源‘刘氏三少’中的刘翼刘明远吗?”乌古孙仲端大惊失色。   “那只不过是外人冠加之辞,不足挂耻。在下在中原时未曾著书立说一字,又去国数年,飘泊异域,哪里还记得什么浑号,大人不提也罢。”刘翼面色戚然道。   “刘公子为何沦落至此,我听人说你被蒙古人掳了去,原本不敢相信,如今能在这万里之外见到你,真是令人不胜唏嘘啊。”乌古孙仲端道。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想当年蒙古人入浑源,我逃离不及,被掳至了蒙古,差点死于非命,幸亏耶律楚材出手,我才保全一命。后又遇到了我家公子才到了此地。”刘翼道。   “你家公子难道就是不儿罕大人?”乌古孙仲端道。   “正是。”刘翼急切地问道,“大人奉皇帝之命出使蒙古,自然就是从汴京而来吧?不知我伯父与刘祁刘郁两位堂兄弟境况如何?在下身处他乡,无比挂怀,还请大人不吝赐告。”   刘翼出身于书香门第,自高祖至父辈,其家凡四世八人登进第,他的伯父名叫刘从益,大安元年(1209年)举进士第。伯父有两位儿子,分别是刘祁和刘郁,前者有“神童”之称,他们随着刘从益任职汴京,而离开浑源家乡的,没想到这就成了诀别。   “刘公子勿急。刘御史从益,是位公正廉明之人,尝忠于职事,敢于当路辩曲直,听说现在主持叶县之政,修学励俗,有古良吏之风。如今天下大乱,叶县户减三之一,田不毛者万七千亩有奇,其岁入七万石却如故。刘大人请于大司农,为减一万,民甚赖之,流亡归者四千余家。”乌古孙仲端道。   他一口一个刘御史,又明明说的是叶县,却不提这堂堂刘御史大人为何成了一个小小的县令。原因是刘翼的伯父刘从益得罪了上官,被贬为县令。   “那我的堂兄刘祁与堂弟刘郁呢?”刘翼又追问道。   “刘公子在此地遇到我真是问对人了。你那刘祁堂兄,可是太学生中的最头面的人物,因从名士大夫问学,如今是我大金国年轻一辈中最知名的才子。本使离京之前,刘京叔(即刘祁的表字)还曾戏言,要为我这次出使作传呢!你那堂弟也是位名声不堕其后的大才子。只是可惜了,你却沦落至此……”   “如此,我就放心了,至少保住了性命。”刘翼半晌才说道。 第三十章 伐交(四)   刘翼领着乌古孙仲端一行人出了驿馆,直奔赵诚的官邸。   赵诚早早地等在门外迎接,见到他们来了,呵呵笑着寒暄道:“侍郎大人大驾光临寒舍,真是篷壁生辉啊!”   “大人客气了,本使远道而来,能得到大人的关照,是在下的荣幸。”乌古孙仲端拱着手道。他看赵诚身边站立着一位中原人士,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便问道:   “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曹州东明人氏,姓王,名敬诚,字从之,大人以表字称呼在下即可。”站在赵诚身边的当然就是王敬诚。   “王从之,这个名字好耳熟啊,本使仿佛在哪里听过?”乌古孙仲端疑惑道。   “王某的贱名大人没听过,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大人不如随我家公子入座,难得遇上中原人士,我们把酒言欢如何?”王敬诚道。   “正是、正是。”赵诚笑着道,“侍郎大人还是随在下入内上座,我等还有诸事还要请教大人一番。”   “本使不过是一小官,哪里懂得什么大事,大人过誉了。”乌古孙仲端以为赵诚想通过酒宴,刺探密情。   “呵呵,侍郎大人可是正四品哦,也是朝中一大员啊!”赵诚笑着道,一侧身将乌古孙仲端一行人引入院内。   “哪里、哪里,我这官,朝中一把抓。”乌古孙仲端实话实说。   “大人以为我这院子如何?”赵诚手指着前院里的芬芳道。   赵诚这前院里,种植着修剪整齐葡萄、核桃等果树,各种花卉正在月光下竞相绽放,散发出迷人的芳香,中间一个人造喷泉正汩汩地流淌着清水,清水叮咚之声,不绝于耳。正是三五之夜,明月半墙,院角遍植各种常绿乔木,在风中摇曳,将长长的树影铺在院落当中,这一晚上的夜色相当不错。   “大人这院子确实不错,极其雅致,既有西域特色,又有田园之趣,看来大人也是个淡雅之人。”乌古孙仲端赞叹道。   “哪里、哪里。这只不过是前主人的嗜好和闲情逸致,造了一座好园子,却被我强占了罢了。”赵诚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就像一个孩童得到一块金子,要是没法保护好自己的金子,恐怕就招来强盗杀身之祸。对于那个可怜的前主人来说,我就是那个强盗。”   乌古孙仲端正在暗叹赵诚的坦白,只听赵诚又说道:“听说汴京乃天下第一大城,天下富人咸聚于此城,能工巧匠天下闻名,那里应该也有不少比我这园子精致百倍的地方吧?我很想有机会去看一看”   乌古孙仲端心中一懔,干笑道:“大人真是快人快语啊。若是大人他日有机会赴汴京,本使一定尽地主之谊,汴京城内的好去处,本使也舍了老命,陪大人畅游。”   “好说、好说。”赵诚走在前头哈哈大笑,“只是若真有那么个机会,大人一定不要食言哦!”   众人落座,赵诚一招手,早有仆人给众人奉上一杯茶。   “我等离汴京已逾九个月,一路上马不停蹄,骑坏了两匹马,化雪解渴,以干粮充饥。还是在大人的撒马儿干城才饮上茶,单冲此项恩惠,我等就对大人感激不尽。”乌古孙仲端道。他的随从一片应和,很显然这些人都很有同感。   “侍郎大人见外了,远来是客,只是大战刚过,本地的茶叶太少,均是陈年的老茶,而且都不是什么太好的茶叶。我家公子十分向往中原,还有临安府,听说杭州的龙井茶天下第一,我等身处大漠或西域,只是听说过,却不得亲见。”王敬诚道。   “人人都说中原富庶,又说江南胜中原多矣,有俗语曾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只恨在下不能亲往视之。”赵诚一副十分遗憾的样子,“怪不得当年契丹人一直想入主中原,然后又是你们女真人,如今蒙古……呵呵,在下失言了,侍郎大人不要责怪。”   乌古孙仲端心中惘然,他已经听出来了赵诚是在暗示什么,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呢?乞和于蒙古,不啻于与虎画皮。   “还是从之兄说的对,远来是客,今夜只谈风月,不谈政事。”赵诚道,“来人,摆宴!”   仆人闻言,如鱼贯入,立刻就摆上了一桌丰盛的晚宴,全是中原的菜式,让乌古孙仲端大为惊异。   “侍郎大人不必惊讶,在下特别喜好口欲,尤其是中原的菜式。你知道,在撒马儿干,要做出中原的菜式很不容易,因为没有这样的厨子。这些撒马儿干厨子在浪费了我无数的食材,才勉强能用。”赵诚笑着解释道,“诸位尝尝这鱼,撒马儿干城外的银鱼相当不错,刺少肉细,极为鲜美。”   “大人不必客气。”乌古孙仲端道,“所谓治国如烹小鲜,凡是对饮食讲究之人,对治国也很讲究。我观大人将这河中府就治理的相当不错,井井有条,就是有流民,我观流民似乎也不惊慌。大人的手段相当不错。”   “大人谬赞了,正所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赵诚道,“流民们只要不担心没粮食吃,就乱不起来,古今中外皆是一个道理,没有人天生就是叛逆。要说治理,这全赖从之兄的襄助,才有如此成绩。”   “这位王公子,莫非就是人称‘东明二王’之中的‘一王’?”乌古孙仲端忽然问道。   “大人还是想起来了。”赵诚道。   “原来如此。王公子贞佑年间曾著文万言书,豪气冲气,直指中枢失政之处数十处,震动朝野,令天下读书人侧目啊!”乌古孙仲端感叹道,“没想到你却到了此处。”   “些许虚名,不足挂耻。”王敬诚苦笑了一声道,“想当年我不过是一个家中有几口薄田的酸秀子罢了,逞一时痛快,失了赴试的资格。后去燕京投靠家叔,成一刀笔小吏,当年蒙古破城,成了奴隶罢了。如今想起当年的鲁莽之举,实在是可笑啊!”   乌古孙仲端道:“王公子和刘公子若是有意,不如在本使完成使命之后,随本使返回中原,我定当为二人保举。”   “侍郎大人,你难道当我这个主人是个摆设不成?”赵诚瞪着眼道。   “罪过、罪过!”乌古孙仲端这才想起自己实在是唐突了,哪有当着主人面挖人墙角的。   “人们都说中原文物鼎盛,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难道中原这些年才子都绝了种吗?”赵诚挖苦道。   “大人这话就不懂了。我大金国皇帝陛下勤政爱民,抚育百姓,奖励劝学,开科取士,天下哪一年不出现数百位公认的才子,你们蒙古的马虽多,但我大金国的才子更多。”乌古孙仲端气愤地反驳道。   “何以见得?”赵诚反问道。   “浑源刘氏自不必说,东明王鹗也不必提,名气更大的要数太原元好问元遗山,其诗祖李、杜,律切精深,而有豪放迈往之气,文宗韩、欧,正大明达,而无奇纤晦涩之语,乐府则清新顿挫,闲宛浏亮,体制最备。又能用俗为雅,变故作新,得前辈不传之妙,东坡、稼轩而下不论也。他算不算是才子?”乌古孙仲端道。   “算是吧,还有呢?”赵诚不置可否道。   “翰林王若虚,承安二年经义进士,与本使同年入榜。曾调鄜州录事,历管城、门山二县令,皆有惠政,秩满,老幼攀送,数日乃得行。这样的人算不算才子?”乌古孙仲端又道。   “算!中枢朝廷呢?”   “我礼部尚书赵秉文,博古通今,不仅精通诸子百家,兼善诗文书画,历五朝,朝廷中的诏书、册文、表以及与宋、夏两国的国书等多出其手。我大金朝使节至自河、湟者,多言夏人问赵大人起居状,其为四方所重如此。而文臣当中,杨云翼与赵秉文轮流执掌文柄,门生半天下,文章亦与赵秉文齐名,世称‘杨、赵’。”乌古孙仲端侃侃而谈,掰着手指头,脸上很是得意。   “嗯,他们算得上是老才子!还有呢?”赵诚淡淡地说道。王敬诚与刘翼两人莞尔一笑。   “我礼部员外郎赵壁,亦如本使同为承安二年进士,其理事果毅,贞佑年间曾有军士叛入太行,璧只身一人驰至叛军前,召四将喻以上意,璧责以大义,将士惭服。如此有勇有谋的文臣当不当得才子?”乌古孙仲端又道。   “原来你们礼部都是大才子啊!”赵诚赞许道,又摇了摇头,“只是可惜了!”   “哼,我朝士人皆得我皇陛下重用,民间向无遗珠之憾事,君臣相宜,上下用命,黎民俱从教化,何憾之有?”乌古孙仲端慷慨陈辞道,“你蒙古又有什么才子?不过是好杀之辈罢了!”   乌古孙仲端说完之后,就有些后悔了,这有些过了,他明明是个客人,却是将好客的主人也一并骂了,对方虽不是蒙古人,却是蒙古人中的一大官。   没想到,赵诚却替他满斟了一杯葡萄酒道:“苏东坡云,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赵诚愿天下有才之人皆无杜工部之憾事也!也祝愿使者大人此行马到成功!” 第三十一章 伐交(五)   蒙古军的杀戮还在继续,所到之处全是摧毁性的景象。   呼罗珊的每一寸土地,每天都在流血和呻吟。巴里黑被屠城之后,拖雷的军队围攻马鲁,这座城市在这一年内被屠杀了两次,大约一百多万人被杀死。而在另一大城你沙不儿,由于铁木真第四女的丈夫不幸被射杀,等待这个城市只有毁灭,城破时,铁木真第四女带领她的手下入城,将活人全部杀死,城内连一条猫狗也不能留下。拖雷听说在屠杀马鲁时,有些人藏在尸体中逃脱了,于是他命令割下每个死者的脑袋,并将男人、女人与小孩的头分开,堆成三座人头塔。你沙不儿的这种大屠杀,共进行了十五天。只有在也里城,因为投降的早,除了官吏与士兵,居民得以保存性命。   总之,在1221年春夏的几个月之内,铁木真、拖雷父子将呼罗珊变成了一个修罗场。   然而,蒙古军征伐的对象,并非全是懦弱之辈,英勇的新算端札兰丁和他的追随者帖木儿·灭里,在逃离玉龙赤杰之后,在经过奈撒时,击溃了一支驻守该地的蒙古军,取得了抗击蒙古入侵的首次胜利,这为札兰丁赢得了不少力量的投奔。   在塔里寒山区(今阿富汗巴达克山省塔利罕县),铁木真在自己的行营之中来回踱着步子,在这里,他的中军遇到了一个难啃的硬骨头,该地的城堡除了坚固之外,还有一大批准备获取自己功名的勇士,守军的顽强抵抗,让他的中军受到了很大的损失。   铁木真的三位儿子在攻打玉龙赤杰受到了更大的挫折。札兰丁逃出之后,群龙无首的玉龙赤杰将领、贵族们,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根据民族传统集体推举摩诃末母亲的亲戚忽马儿为“假算端”,又称为“诺鲁思王”即“一日之王”,由忽马儿临时摄政,希望他能在敌军来袭时能带领大家渡过难关。玉龙赤杰是一座跨越乌浒河两岸的城市,中间有桥相接,作为都城,它是一座经营已久易守难攻的城池,蒙古军去年秋天起,围攻了七个月却让蒙古军死伤惨重。   但是一个来自玉龙赤杰的密使,将蒙古军损失惨重的原因如实禀报给了铁木真,让铁木真极其愤怒。因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术赤与察合台两人不和,两人相互拆台,对对方指手画脚,让下属不知所措。玉龙赤杰属于术赤的封地,察合台认为自己是在替术赤卖命。而窝阔台却因为是弟弟,虽是储君,但因未得到成吉思汗的授权而无法插上话,更是因为他不想将两位兄长都得罪了,甚至他有渔翁得利的心思。   这当然不是成吉思汗所希望知道的局面。   “大战当前,他们居然为了斗气而让军队不知所措,白白耗费我蒙古儿郎的性命,此等事情,他们居然能做得出来,忘了我跟他们说过的话。”铁木真怒气冲天地骂道,“术赤与察合台不是曾说过要相互扶持吗?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呢?他们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大汗息怒,玉龙赤杰本就是一个坚固的大城,城内守军又人数众多,还有随时可以填补的兵源,三位殿下不能攻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纳牙阿劝慰道。   “很不幸啊,又被不儿罕言中了,术赤、察合台和窝阔台三人一起出征,没有一个人领头看来是不行。纳牙阿,你说该怎么办?”铁木真道。   “大汗不如派遣一使者,携一面虎头金牌,让窝阔台殿下全权负责所有的大事。”纳牙阿奏道,“如此,全军就有了主心骨,有了您的旨意,窝阔台殿下也就能放开手脚。”   “看来也只有如此了!”铁木真无奈地回答道,又忽然问道,“纳牙阿,你说不儿罕这个少年人为何就能预卜到呢?难道他真地得到了长生天的启示?”   “大汗,有关神灵的事情,末将不敢揣测,不过,他若不是得到长生天的庇护,怎会一次又一次让末将胆战心惊呢?”纳牙阿奏道。   铁木真低头深思了一番,才说道:“神灵的事情,总是让人难以预测,我身为合罕,也不能违抗长生天的旨意。”   “大汗英明!”纳牙阿道。只是他心中有了个很大的疑问:成吉思汗口中的旨意到底是什么。   “不儿罕最近在干什么?不是还在搜刮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们的钱财吧?”铁木真问道。   “禀大汗,春天时,听说他正忙着安顿逃去撒马儿干的流民。”纳牙阿道,“发放种子和耕牛,让那些逃去的人耕种。”   “哦,他是个很有才能很有见识的人,就是心肠太软,这样哪里能办得了大事。看来,他将来就是个做宰相的好人选。”铁木真道。   “大汗所言极是,依我看,不儿罕恐怕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难得的是他没有私心,从商人身上所得全都入帐,如实地送到您的面前。”纳牙阿道,“不过,我听说,我大军大部征战在外,沙漠中的强盗也猖狂了起来,已经截杀了不少商队。不儿罕刚派人来请求大汗派出一支军队剿灭这些盗匪,因为如果那些商队若是不敢来,赋税恐怕就少收了不少。”   “我大军在外征战,怎能去对付来无影去无踪的盗匪呢?”铁木真道,“察合台不是派过两个千人队去了吗?”   “禀大汗,察合台殿下确实派过,不过收效甚微。因为大军出动,往往还未走出军营,那些盗匪就得到了消息,沙漠中的那些强盗实在太狡猾,军队一出动,他们就躲起来,而军队不可能总是呆在沙漠里浪费粮食。”纳牙阿道,“又因为战事紧,这两个千人队都被调回了。”   “这等事情,不儿罕自己不能办吗?他是达鲁花赤,抓捕强盗和罪犯本就是他份内的事情。命他自己看着办,让他自己招弓箭手去消灭强盗。”铁木真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我的军队不是专门用来对付一小撮沙漠中的强盗的!”   “是,大汗!”纳牙阿又奏道,“不儿罕还遣使来报,金国皇帝派了一位使者乞和,已经抵到撒马儿干,请大汗下旨!”   “夏天到了,我会去铁门关避暑,让那使者到那里来见我。”铁木真道,“那金国皇帝想与我议和,他却是想错了。我征服了此地,就会带兵去跟他议和!”   “金主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纳牙阿道。   ……   正当铁木真和纳牙阿在议论赵诚的时候,赵诚正在撒马儿干城外。他入眼到处都是从呼罗珊和玉龙赤杰地区逃亡而来的流民,他们拖儿带女长途跋涉,避开蒙古军或者逃散的各地守军,花光了自己的所有积蓄,才抵达这个传说中的安全之地。   “向北走,听说那里才会得到安全!”人们众口相传着。   赵诚负责治理河中地区,仅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就安定了人心,虽然还是离不久前的繁荣之景相差甚远,但是至少让本地区的平民看到了希望:大街上的平民,河谷中的果农,田地里的农夫,牧场中的牧民,清真寺里的教徒,面上都有了几份生气。河中地区甚至在乌浒河以西以南地区的百姓看来,那就是安全之地,所以,当铁木真的军队肆虐呼罗珊与花剌子模地区之时,大量的难民通过各种途径逃往河中地区。   与流血的呼罗珊相比,河中地区就是天堂。   人口的大量激增,让赵诚感到了压力,不仅带来了更大的粮食缺口,而且很可能带来疾病与治安动荡。他认为在自己职权范围之内,有责任让大多数人活下去,只是他不希望他总是忙着补救因为蒙古人军队征伐而带来的后果。   他以治安防范的名义,将自己的巡捕队扩充到了一千人,分别把守着乌浒河的沿岸要地,各路流民被他集中在不花剌和撒马儿干,全部进行一番清洁工作,防止瘟疫的发生,防患于未然。然后,流民被登记送往各地安置,发放粮食与耕牛,或者让他们加入官方的手工作坊中去,或者鼓励经商,让他们定居下来。   粮食的压力大增,他只得动用手中掌握的一部分资金,从商人们和去年被免税的平民手中购买粮食。在赵诚的暗示下,宗教法官瓦希德丁号召教徒们出粮,尤其是那些受过他恩惠的百姓,并没有忘记他的恩德,纷纷拿出自己可怜的余粮,帮他渡过了一个难关。直到秋天再一次有了收成的时候,赵诚才松了一口气。   王敬诚虽然因为巴里黑事件,跟赵诚一度有了芥蒂,但是在身体恢复之后,还是默默地帮赵诚忙前忙后。上兵伐谋,赵诚不期望得到他的完全认可,只是希望他能留在自己的身边,帮助自己。他是自私的,如果不是因为有王敬诚等人陪伴在自己身边,他甚至会一走了之,回阿勒坛山过着自己牧民的生活,正是因为他们,赵诚才知道自己不能没有目标地活下去。   而赵诚的善举,又一次赢得了所有人的赞扬。有佚名诗人后来说:   假如撒马儿干又一次成为苦难人的天堂   那么年轻的桃花石总督,就是他的建立者   嘿,若是你拿蒙古人与他相比   黑与白怎么能相提并论   苦与甜怎会是同一种滋味呢 第三十二章 伐交(六)   窝阔台由于得到铁木真的授权,取得了指挥玉龙赤杰方向所有军队的权力,坚守了近八个月的玉龙赤杰终于完全陷落了。   因为蒙古军在此战中遭受了重大损失,等待着玉龙赤杰军民的将是最悲惨的命运:从他们中间将十万名左右的工匠分出来,押送到东方去;剩下的居民作为俘虏被分给每一个蒙古兵,据说围城的五万多蒙古军,每人分到了二十四个俘虏,这些俘虏通通被处死,死亡人数之巨大,以致史学家都不敢记载①。   在进行屠杀后,蒙古军进入城中进行洗劫,他们拿走任何能带走的值钱物品,并毁掉城中尚保存下来的房屋和不能代走的一切。最后为了不让有人能幸存下来,蒙古人挖开了阿姆河的大堤,把水引入城中。大水冲入城市,摧毁了城中残存的房屋,一些躲藏在地穴、密室、尸堆中的人也全部被淹死。   铁木真的三人儿子终于攻下了玉龙赤杰,然而铁木真却极为愤怒。按照铁木真的札撒规定,凡攻下的城镇,其中的财物、百姓要分成若干份,不从征的宗王、将领也各有份额。这是一种鼓动对外征服的政策,但是玉龙赤杰被攻下之后,术赤、察合台和窝阔台三人却私分了战利品,既没有分给其他人,也没有向铁木真贡献一个子。   然而赵诚却听到另一个消息,术赤在攻下玉龙赤杰之后,就拒绝回去见铁木真,去了自己的封地。这实际上是术赤用自己的行动表明自己的不满,父子间的关系骤然变冷,正如赵诚心中所料,一个帝国开始出现了分裂的倾向。术赤曾跟赵诚偶尔谈起过大汗之位的,很显然他还是有些在乎的。 ⑧`○` 電` 耔 ` 書 ω ω w . Τ`` X` `Τ ` 零`贰` . c`o`m   赵诚几乎每个月都能听到诸如屠杀之类的消息,让他的感观都已经麻木了,死者只不过是蒙古人军功上的一个注脚罢了。   金国使者乌古孙仲端在不久就赴铁门关,奉国书觐见了在那里度夏的铁木真。   结果也如赵诚等人私下里所预料的一样,铁木真不可能与屡吃败仗的金国皇帝称兄道弟。铁木真声称:若是你们皇帝将河朔之地让给我,自降为河南王,那么我们彼此可以罢兵。乌古孙仲端只是一个使者,无权答应铁木真的要求,只能带着铁木真的意见回去汇报了。   临行时,又在撒马儿干停留了数日,心情极为低落。刘翼出面给他送行时,将自己这些年所作的一部书稿让他带回去,顺带还有赵诚“写”的两部小说,赵诚说是给他路上“解闷”。   乌古孙仲端前脚刚走,撒马儿干又迎来了一位使者,这位使者却是来自宋国的杭州,在战场上的将士们你来我往之外,执政者们在“伐交战线”上却也是不甘寂寞。不过,这位宋国使者第一次见到赵诚时,前者吓了一大跳,后者大感意外。   以鸿胪寺卿苟梦玉②为正使的宋国使团一行人,在走到撒马儿干城外的时候,赵诚正在一条河边给自己的心爱的马匹刷洗。   乌骓马去年春天的时候,产下一个小公马驹,这个小马驹继承了赤兔马与乌骓马所有的优点,浑身没有一点杂毛的火红色,皮毛光亮,完全有一副赤兔马那样的比例恰当的骨架,又拥有乌骓马的典雅高贵气质。赵诚给这匹小马驹起了个很好的名字:追日。因为在野外里,这匹火红色的小马驹,跑起来就似一团火一般,如同早晨往上爬的太阳。   王敬诚等人一致认为这个名字起的相当好。   追日实在太调皮,它的父母——赤兔与乌骓都静静地站在河边,安详地让自己的主人给自己刷着皮毛,十分惬意地眯缝着双眼,时不时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主人的胳膊,那追日却踏入深不入膝的河中撒着欢,将水花弄得四溅。有鱼儿受了惊,纷纷跳起,白花花的一片,赵诚的护卫们纷纷卷起裤脚下河捕捉。   赵诚笑了笑,这种事情他通常都不会责怪他们不务正业,赵诚相信背后树丛中至少躲着二十位弓箭手。   铁木真要他自己想办法对付沙漠中的强盗,于是他就将巡捕队扩大到了两千人,其中一千五百人被他发配到沙漠地带进行训练,由何进负责,待训练初成,就会找那些飘忽不定的强盗的算帐,对付强盗,只有用强盗的办法才行。而剩下的五百人中,就成了他私人的卫队,这并不太令人奇怪,因为他们名义上都是奴隶,是赵诚让他们免于丧命的,在奴隶制的蒙古,赵诚做为一位地方大员,有理由拥有自己的卫队,他实际上是拿政府的钱养自己的兵。他们大部分都是由汉、契丹和党项人组成,理由是语言与宗教习惯与他相同或相似,他可受不了那些动不动就做礼拜的本地人,还不吃猪肉。   赵诚今天之所以有时间,来到城外给自己的马匹梳洗,看上去他也很放松,只是因为今天是礼拜天——真主的信徒们每日五礼拜,七天一大拜,也就是说每七天为一周,在这礼拜天,信徒们都要淋浴一番,换上最干净的外套,去清真寺做礼拜。所以赵诚就规定所有的公务员(官吏)在这一天停止办公,顺便让他也有正大光明的休息借口,却被人记为一大善政。   “什么人,停下,要不然我就放箭了!”身后突然传来陈不弃的喝令声。   只听一片慌乱声传来,夹杂着蒙古人半生不熟的突厥语:“你们是什么人,竟敢用箭指着我们蒙古人?想造反不成?”   “我们是河中府达鲁花赤不儿罕座下护卫,你们放着大路不走,来到这里做甚?”陈不弃不卑不亢地问道,他的声音中还夹杂着一些虚弱,这恐怕是他平生第一次用刀箭指着蒙古人。   “原来是不儿罕那颜在此,我等奉木华黎太师之命,护送宋国使者来撒马儿干拜见成吉思汗。我们赶了半天路,见到这里有条河,只是想饮一下马而已,若是打扰了不儿罕那颜,我等马上退走如何?”那蒙古人态度立刻软了下去。   “不弃,你让他们过来吧!”赵诚在河中冲着岸上黑漆漆的树林中喊道。   “是,主人!”陈不弃回答道,又冲着来人说,“我家主人让各位过来。”   时间不大,一队二十来位骑者上了河堤,当中一位戴着纱幞着紫色官袍的官员,身边是数位服绿的小官,剩下的就是蒙古向导和护卫了。   这位服紫官员就是大宋国的使者鸿胪寺卿苟梦玉,他这一身正式的官员骑在马上,实在不是个好主意,但是因为就要到达目的地,他如他的同行乌古孙仲端一样,坚持着官方的所谓尊严与体面。   只见出现在他的眼前的那个让蒙古人也礼让的“大官”,正赤着脚站在河中,穿着一身白色的紧身外袍,那下摆被他掖在腰带下面,正用一个大毛刷极为用心梳理着那匹赤色骏马的长鬃毛,就像一位丹青高手正在用心地描绘一般。   出于礼节,苟梦玉立刻下了马,走近那官员身后,极有礼貌地唱诺道:“奉大宋皇帝陛下钦命,鸿胪寺卿苟梦玉奉命出使西域,觐见蒙古大汗陛下,路过此处,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赵诚仿佛才发现一般,他暂时放下手中的活计,猛地一回头道:   “使者大人辛苦了!”   苟梦玉这才看清对方的相貌,这一见让他大惊失色,便要屈膝下拜,赵诚大感意外,这使者好歹也是代表一个皇帝的,怎么会对自己这么一个“外国官员”行此大礼。赵诚连忙向前一步,制止道:   “大人行此大礼,让在下如何是好?你是你家皇帝的使者,代表的是你家皇帝,我却是蒙古大汗的臣子,不比你高贵。”   “这个……”苟梦玉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脸色有些尴尬,他掩饰地抚弄了一下的官服的下摆,“失礼、失礼,在下穿着这一身官服,骑马不便,弄得有些凌乱,让大人见笑了。”   “大人远道而来,身负国家军机要务,看来只能在我这撒马儿干城内暂驻了。我今日无事,请大人稍等,容我收拾一下,我好引大人去驿馆歇息如何?”赵诚道。   “大人客气了。”苟梦玉连忙摆手道,“有劳大人!”   赵诚将马具装好,一翻身跃上了高大的赤兔马,干净利落,让苟梦玉心中暗赞。赵诚将两支手指塞入嘴里吹了个唿哨,那追日小马驹听见了,从上游扑腾扑腾地踩着水花而来,竟是无比地欢悦,苟梦玉大开了眼界。   “本使看大人地位尊贵,面相却与蒙古人迥异,却不知大人家乡何处啊?”苟梦玉与赵诚并骑而行,可是赤兔马打了个响鼻,他的马儿就自动落后半个身子。   赵诚心中轻笑,口中却说道:“我生于蒙古,长于蒙古。也曾读过几本书,我的汉名叫赵诚,这要是在你们大宋国,那就是国姓。”   “是、是,大人说笑了。”苟梦玉惊异地说道,“要不是大人告之在下,小使以为在这西域遇到了故人呢,大人跟小使所认识的临安府的一位贵人长得神似。”   赵诚大感意外:“哦?他也有我这样的好马吗?”   “宝马倒是也有几匹,可是在小使看来,与你这三匹马中任一匹相比,都差得远了。”苟梦玉恭维道,“大人身为地方父母,却难得大人亲历亲为,亲自为自己的马匹梳洗一番,令人钦佩。”   “呵,这并不奇怪。一个骑兵,都应该像爱护自己的性命一样爱护自己的马匹,这马如同人一样,你对它好,它就把你当作可以亲近之人可以信赖之人,任你驱遣供你鞭策,千万别把自己的马当成寻常的牲畜。正如你们文进士,要不是皇帝招贤纳士开科举,哪能让人有做官的机会。正所谓学而优则仕,皇帝给你们官做,我想你们自然对你家皇帝无比忠诚吧?”赵诚笑着道。   “我等身为臣子,自然对我大宋皇帝有赤子之心,唯有披肝沥胆为我皇尽忠,才可尽一臣子的本份。”苟梦玉道,“西域虽远,道路难行,然身负吾皇之命,自当鞠躬尽瘁,知难而上,不负皇恩!”   “使者大人真是忠臣也!”赵诚笑着道。   ※※※   注①:志费尼在《世史征服者史》中写到:“提到此次战役和屠杀,尽管如谚语说:象往常那样干;但我听说死者是如此之多,以致我不敢相信传闻,因此没记下这一数目。”这段话也能从一个侧面证明当时被屠杀百姓数目之惊人。   注②:【苟梦玉】笔者没找到确切的资料表明此人当时所任的官职,以正四品或从四品的鸿胪寺卿代之,此官职为“九寺监”之一,掌管四邻各国朝贡,号称“睡卿”。在南宋某个时候,归入礼部。 第三十三章 伐交(七)   赵诚与苟梦玉两人沿着河谷向撒马儿干城进发。   撒马儿干不愧为“肥沃之城”,河谷之中,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又有这两年新修建的不少水渠,居民可以引水灌溉,路旁到处都是果园。正是夏末,那青青的葡萄挂满了枝头,似乎要脱离枝蔓的束缚,跳到地面上来,著名的撒马儿干甜瓜正在成熟,空气中散发着醉人的香味。   在这里已经看不到去年春天时的荒废情景了,当地的居民如同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生命的顽强又一次得到体现,再一次出现繁荣将不再是奢望。   有几位果农远远地立在路边,捧着从果园中精心出来的瓜果,待赵诚走到了近前,走上前道:“尊敬的桃花石总督,您上次来从我们家门口走过,瓜果还未成熟,不敢拿出来招待您。今天,我们又一次看到您的到来,请长官赏脸,品尝一下我们自家种的甜瓜吧?”   “好啊,要我说整个河中府的甜瓜要属撒马儿干最好的了,而撒马儿干最好的甜瓜,要属此地了。”赵诚跳下马,“不过我不白吃你们的,我给你们一个金币如何?”   “长官,我们这是心甘情愿送给您品尝的。”果农当中年长的急道,“自从您来当我们的总督,我们再也没有人担心受怕,去年冬天也没有一个人饿死,大家都说,这是您的恩惠啊!”   “诸位厚爱了。虽然你们去年和今年都不用交税,但明年还是要交税的,我收你们的税,自然要替你们考虑,官府中的每一个金币都是取自于你们。”赵诚道,“这也是成吉思汗的恩惠,尔等要知恩图报。”   “是、是!”果农都附和道,心里却不以为然。   “苟大人,您难得来一趟西域,不尝一下撒马儿干的特产,那就是白来了一趟!”赵诚一边品尝着,一边命令手下人将甜瓜递给苟梦玉及他的手下官吏。   赵诚这一路上,不断地遇到站立在自己果园之前的果农,也不断地得到果农赠送的自家东西,连他的护卫们也都是人人都啃着甜瓜。   苟梦玉一旁看得颇为惊讶,虽然他听不懂赵诚等人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到这些平民发自内心的尊敬,这让他感到十分震惊。   入得城来,苟梦玉又再一次感受到赵诚在这个城市里的威望,尽管他还很年轻。街道上无论是平民,还是奇装异服的来自各地的商人,人人见到赵诚骑马过来,纷纷让道,热忱地弯腰行着鞠躬礼。苟梦玉还看到这里居然有家包子店,因店外的招牌上清清楚楚地写了几个汉字:“狗不理”包子店。   那位店家却是位戴着缠头的西域人,见赵诚过来,捧上数十个包子要赵诚品尝一番。   “我今天吃过饭了,我尝一个就行了,再多了就浪费!”赵诚笑着道。他骑在马上一欠身,从那店主手中取了一个包子,放入嘴中,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夸奖店家这包子做得好。那店主像是得了宝似的,裂着嘴傻笑。   “大人,这包子为何叫狗不理?”苟梦玉好奇地问道,“这其中有什么典故?”   “不为什么,因为这包子是我让店家开的,这‘狗不理’之名也是我起的,只是可惜没有猪肉馅的。”赵诚,“我就是觉得起这名字很特别,仅此而已!”   “确实很特别!难道就为这个?”苟梦玉目瞪口呆,心中暗想,“你也是够特别的!”   赵诚将苟梦玉一行人送到驿馆,比照乌古孙仲端一行人的待遇,派了几个语言相通的人一旁伺候着。   ……   抛开宋国使者一行人,赵诚回到官邸就跟王敬诚及刘翼议论着这些使者。   “想当初,耶律楚材与郭宝玉等人皆建议蒙古连宋灭金,去年成吉思汗的使者也去了临安,看来宋国君臣还是颇为心动的。”赵诚道。   “靖康耻,犹未雪。宋国上至皇帝,下至士人,均以驱除鞑虏为己任,蒙古人这一招,正中了宋人的下怀。”刘翼道,“却忘了蒙古人也是鞑虏!秦为楚灭,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我却不这么看,宋人自然是颇为心动,但却未必愿意这么做。”王敬诚却道。   “王兄有何高见?”刘翼问道。   “当初,燕云十六州本非自宋人手中沦丧,但宋人自太宗起,屡以光复为己任,不惜御驾亲征,只是事于愿违,而后有‘澶渊之盟’,真宗皇帝获胜却称契丹主为兄,岁输钱帛。原因无它,得中原者即得中国也,宋国君臣及士人均认为燕云之地应为大宋所有之版图,天经地义,只是力气尚不足。后女真起,遂有金宋海上会盟,联手灭辽,宋人只知灭辽,而不知女真狼子野心,后才有徽、钦二宗被掳至北国,客死他乡,可怜可叹。如今百年已过,但这个巨祸,宋国君臣怎可会忘记?蒙古人如今也学做女真,有过之而无不及,宋国人一定会三思而后行!”王敬诚道。   “那王兄以为,宋国派使者前来,会有什么所图呢?”赵诚问道。   “我料宋国朝廷,一定会分为三派,一派主联蒙灭金,一雪靖康之耻,另一派却是极力反对,惧怕靖康之耻重现,担心蒙古人效仿女真兴起时的情形。剩下的一派则是中立,既不支持又不反对。或许还有人企图岁币照旧,让金国有钱财抗蒙,替宋国挡着强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取消岁币,用这些钱财足以养一支强军,以待蒙军。我料苟梦玉就代表着这中立的态度,这应该就是代表宋国朝廷眼下的意思。”王敬诚道。   “王兄的意思是说,宋国君臣既想灭金报仇,又对蒙古有戒心?”刘翼道。   “对,他们现在应该是态度很暧昧,他们派使者来有三个目的,一是与蒙古表示交好,至少不表示反对蒙古攻金;二是探听蒙古的虚实,了解蒙古的诚意如何,三就是也想看看从中分一杯羹有没有可能!”王敬诚道。   “归根结底,还是自身不够强大啊。”赵诚说道,“对于宋人来说,我们只能寄希望于那些有远见之士了!”   “宋国不是没有远见之士。宣和四年(1122年)五月,童贯、蔡攸率师出征辽国,朝散郎宋昭上书反对,称‘灭一弱虏,而与强虏为邻,恐非中国之福’,结果是被除名勒停并戴枷编管,可见当时宋人的决心。”王敬诚又道,“前车可鉴,如今他们恐怕都能想到蒙古就是另一个女真,所以就没那么有决心了,而是有警惕之心,宋人拉拢山东义军就是明证!”   “要我看,若是女真皇帝到了亡国灭种的时候,宋人恐怕一定会同意联蒙灭金的。”刘翼道。   “明远此言甚是。”王敬诚道,“若是我,一定会在一旁看着蒙金大战三百年,在分出个胜负之际,才会上前去分一杯羹的。宋人与女真有世仇,他们是绝不会与女真结盟的。可笑的是,金国南迁之后对宋之策实在是糟糕,这些年还进攻宋国属地,南北树敌,这就断了宋国那些少数主张联金抗蒙之士的理由,殊为不智也!宋人并非不想联金抗蒙也,是为不能也。若加上党项夏国,金国那就是三面树敌,亡国指日可待了。要佩服的只有成吉思汗这一手远交近攻之策!”   “乌古孙仲端此前来乞和,以为自称为弟,蒙古人就可以罢兵了,实在是可笑。而宋国朝廷以为燕人思汉,殊不知自割属契丹已近二百年,岂无君臣父子之情,如今中原在女真治下又百年,大概也是如此情形吧?”赵诚问道。   “公子所言极是,女真统治中原久矣,我等成为金国的子民,虽心慕汉家之名教礼仪,也不曾改汉家衣冠,读汉书识汉字,然而让我们投宋却是不可能的。当年郭药师率‘常胜军’投宋,徽宗召入朝,礼遇甚厚,药师也极尽谦恭,但当徽宗要郭药师取辽天祚帝时,郭药师‘涕泣如雨’,说:‘天祚,臣故主也,国破出走,臣是以降。陛下使臣毕命他所,不敢辞,若使反故主,非所以事陛下,愿以付他人。’由此知之,他只不过是无路可走,只得投宋而已。”王敬诚道。   “如今中原史、刘等豪强之辈不也是如此吗?女真人肆意侵占百姓土地,横征暴敛,作威作福,所以他们便投了蒙古,木华黎对他们又极优待拉拢,倒戈相向,帮着蒙古人攻城掠寨。只可怜中原就要落入蒙古的手中!”刘翼叹道。   “还是那句话,还是自己出了问题,不论是宋国皇帝,还是女真皇帝,若自己足够强大,还用得着仰别人鼻息吗?弱国无外交,落后就要挨打!”赵诚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若是没有谋,这‘交’如何去伐?依我看,女真人是自身难保,失了民心,又不愿求助宋国,是近忧;宋国人是失了远虑,朝内定是纷争不断,只会乐见金国之衰状,幸灾乐祸,如此三心二意,最终还是自己要遭兵祸。若是金宋两国乃至夏国三国联手,效仿六国抗秦之史迹,那才有自保的机会。可是这个谋,实在是一个大大的空城计,他们若是能放下过去的恩怨,那才令人吃惊呢!”   “弱国无外交,落后就要挨打!”王敬诚与刘翼眼前一亮,“公子这话实在精辟啊!”   “精辟?更精辟的词我还有,比如‘制衡’。”赵诚轻笑道,“为人君者,要奖赏先进,却要让他们不要太骄横了,总要给那些大功臣、重臣、权臣们一些制肘,要是手下人出现功高震主就不好了。这国与国也一样,要么你就灭了你不喜欢的国家,若是你灭不了它,那就另找一国制约与它,弱弱联手,则胜强者也,正如党项嵬名氏曾经做过的那样,远交近攻,称弟又何妨?”   “可惜,我等酸儒想功高震主,还没那个机会。”王敬诚却说道,“只能发发牢骚而已!”   “呵呵,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赵诚又吟了一句无头诗。   “公子下次若是想作诗,不妨作一首完整的?”刘翼道。   “没法子啊,我想‘作’的诗词,过于霸气,若是因文获罪,那就不好了!”赵诚大笑,弄得王敬诚与刘翼两人摸不着头脑。 第三十四章 马之舞步(一)   苟梦玉不久就去觐见了铁木真,他这是宋国朝廷对蒙古上次向宋廷派出使者的回访,虽然没达成什么协议,但至少达到了两国交好的目的,尤其是对于蒙古来说。   苟梦玉离开撒马儿干的时候,赵诚照旧还送了他两本自己的“大作”,并说有机会一定会去临安府逛逛,苟梦玉只当他说客气话。然而,赵诚却给这位宋国使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萧不离正赤着上身坐在滚烫的沙地上,“享受”着沙漠上烈日的炙烤。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内的水份已经流干了,正将从自己皮肤之下的烤出油脂来,浑身欲裂。身边不时有人被抬到了阴凉之处,早有人急忙救治。这已经是第七天了,挨过今天,他们就算是又活过了一回。   萧不离不知道这是何进何提刑官的主意,还是自己的那位主人的意思,反正这里的日子实在是难熬,但还得坚持下去。因为对于他和他身后的人来说,执行着主人的命令就是自己的本份,但萧不离却有着更深一层的认识。   他是一位契丹遗族,祖先辗转来到撒马儿干,契丹话不会说,却因为家中所在的街区以汉人为主,而学会了汉话,甚至还会认是几个汉字。家中世代以铜器制作手艺出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兵士。他天生不喜欢继承父亲的手艺,数次因为此事与自己的父亲闹翻,他想成为一个商人,有着数不清的金币,过上奢华的生活,直到蒙古人兵临撒马儿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杀,他才有了转变。   如今他再也没有机会去继承自己父亲的手艺了,要不是自己的那位主子,自己早就不在人间,连个认识的人来自己坟前祭拜的机会都没有。   对于赵诚,萧不离是绝对尊敬的,是他让自己及成千上万的人活了下来,并且有一口饭吃,因此萧不离对于赵诚是发自内心地尊敬,赵诚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更是保护者。只不过在这个尊敬之余,萧不离却有一颗忠诚之心,这是因为他曾和他的邻居——陈二,现在叫陈不弃的家伙,偶然听到赵诚与王敬诚等人的争执,因为当时他们正在门外守卫。这让两人大为震惊,出于对各自亲人的怀念和对蒙古人的无比憎恨,他们约定无论如何要绝对忠诚于赵诚这个主人。   在沙漠上的训练是无比艰苦,甚至是残酷的,何进使出了浑身解数来训练他们,虽然口头上说是为了对付沙漠中强盗,但萧不离却不这么认为。所以他虽被何进任命为千夫长,却是如何进一样,与每一名士兵接受同样的训练。每当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就拼命地回忆撒马儿干城破时候的悲惨情景,每当想起这个,他就觉得什么苦也能吃得消。   何进也席地坐在一千五百名士兵的面前,接受同一个太阳的问候,但心中却是觉得十分惬意,这倒不是因为他天生就是强人,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十分有力量。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所谓潜力,就是在人虚弱的外表之下所掩藏的巨大力量。这个潜力如果可以挖掘出来,并且依循一定的方法,就是懦夫也会变成悍不畏死的勇士。为什么一个士卒能在进无可进降无可降的时候,能够表现出比自己平时大百倍的勇气呢?这就说明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都是可以能够成为勇士的。只要经过训练,组织得法,那就会训练出一支强军,这个强军再经过实战,刀割过人头,箭饮过鲜血,那这只强军就是真正的百战雄师!”何进的脑海中还在回荡着赵诚的话。   赵诚的计划虽然很简单,但是何进不得不小心百倍。这些人都是直接或间接受过赵诚活命之恩的人,大多数都是由汉、契丹与党项人组成,塞进一些他族之人,从那些刀下余生者找出合格的人不是一件好差事,他们既要有基本的骑射本领,还要身世符合要求,有成为赵诚忠诚追随者的可能性。何进不知道这些人到底会有多大的忠诚度,所以他绝不会暴露自己和赵诚最终的目的。   何进一度认为赵诚虽然对军事很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但在很大程度上是另一位赵括,尤其是赵诚凭空拟定了一个所谓“训练大纲”的时候。不过他现在却也有了较深的认识,至少按照赵诚的训练大纲,士卒们的气质有了很大的变化,换句话说,看上去有些军队的样子。   按照赵诚的训练计划,一是体能;二是秩序与纪律;三是技巧,完成了这三个方面,才是战法,在赵诚的眼里,战法却不是最主要的,前两者却是基础,尤其是一支由平民组成的军队。技巧指的是个人技艺,就是骑马、射箭、武艺、侦察、扎营、合击等,战法则是指骑兵的使用之法,如迂回、奔袭、正面突击、侧击、阻击、聚散、追逃、扰营,既是指挥方面,又有小股军队作战方面的。   这些技巧与战法并不是令何进感到意外的,他亲眼目睹了蒙古军的骑兵战法,相信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何进。令他感到新奇的却是这体能训练与秩序及纪律训练之法,体能训练的强度让他嗔目,而手段却是让他眼花缭乱,他相信只要手下人经过了体能阶段的考验,就能适应高强度的骑兵长途奔袭,与最艰苦条件下的作战。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必然有一些人要被淘汰出去,赵诚甚至都想好了这些人的出路——他们将被发配到各地方的巡捕队中去。   太阳逐渐沉到了沙丘的背后,何进的身上的汗已经流尽,他感到很满意,因为手下这帮人一直纹丝不动地坐在自己的面前,没有人动一下,他甚至可能看到一只虫子叮在萧不离的胸口之上。   “今天就到这里。”何进站起身来,不为人注意地揉了揉自己的臀部,“今天晚上大家有酒有肉,管喝好吃好!”   没有人欢呼,手下人都是一个个表情严肃的样子,萧不离却小心地问道:“大人,今晚会不会又来袭营?”   何进暗笑,这又是赵诚的手段,时不时他会让其中的一小队扮作敌人,在深更半夜的时候搞偷袭那一套,士卒白天累得半死,晚上都睡得很香,总会有人吃亏。那些吃了亏的百人队或者十人队,第二天总会很惨。赵诚美其名曰:团队秩序与团队纪律速成大法。确实如此,何进的实践表明,只有那些有着合作精神的小股军士,才会在混乱状态下迅速结队自保或者杀将出去。   “今晚哪有?”何进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的基本训练都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练骑射与战法了。”   “真的吗?”萧不离还是不信,“我会让各百人队小心一些的,总有人会不睡觉,我会加双哨,负责盯着所有的帐蓬,有一些风吹草动,也不会逃出我的耳目,我看大人如何做?”   “悉听尊便!”何进无所谓地表示,冲着手下道,“快把酒搬过来,不醉不休!”   何进一副要痛饮的样子,倒是这让萧不离放心了不少,尽管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月亮悄悄地爬上了天宇当中,月光如水银泻地,让白日里黄色或傍晚赤色的沙漠成了一片银色的世界。那远方一个又一个沙丘,如大海之中的浪峰被凝固一般,层次分明,又如平地里一座座山峰,层峦叠嶂,看不到头,在这月夜中又增添了一份神秘的色彩。   萧不离睁着眼睛,努力地不让自己睡着。身边传来一阵赛过一阵的沉重鼾声,若是平日里他一定会睡不着,可是白天受了一天苦的他,却是想努力不让自己睡着,因为他真不想让自己第二天出丑。可是他还是抵挡不住疲惫的双眼,他的双眼在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睡得十分香甜。   离何进扎营五十里之外的地方,一队人马正在悄悄地逼近。   “主人,何大人的军营就扎在前方五十里处!”何进的亲兵指着沙丘的后面,对着赵诚道,“何大人昨天要小的偷偷出来,就是为了禀报您,他想请您亲自来检验一下练兵的成效。”   “好,我早就等着看他这三个月来的成效如何。”赵诚笑着道,“诸位准备好了吗?”   “主人,我等都准备好了!”陈不弃兴奋地说道,“战马马蹄已经裹上了布匹,钢刀换成了木刀,箭矢也都取下了箭头,包上棉布,俱都染上颜料,保准他们明天想洗都洗不掉!”   “你们不要大意,这种活你们与我都是第一次做,而对方却是训练了三个月,至少比我们训练有素,我们搞偷袭既是考验对方,也是考验自己,你们明白吗?”赵诚瞪了一眼陈不弃。   “明白,主人!”身后五百位护卫低声说道。   “我等先小步慢进,待挨近敌营,再听我号令,一、二、三、四,四个百人队,以百夫长为先,各队并肩穿透而过。用你们的勾枪利用马力将帐篷拉倒,余者边骑边射,来回穿梭三次,在出发点再一次会合,第五队与我在外围攻击露网之鱼,可惜不能用火。要点之一,不准离开自己的队形,只能向前,不能后退,进退如一,以免堵塞通道;其二,务必快速有力,不要停留,更不要让对方有结队反击的机会;其三,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做,那就学你前面那个人!”赵诚命令道。   “是,主人!”护卫们齐声答道。 第三十五章 马之舞步(二)   赵诚还是低估了前方那训练了三个月的士卒。   他们这五个百人队,离营地二十里远的地方,就被发现了,那哨兵将自己埋在沙砾之下,睁圆着眼睛盯着面前自己的警戒范围,而在他前方更远的数位哨兵却是睡得很香——白天的训练已经榨干了他们所有的体力。   这位“忠于职守”士卒不得不睁大自己的眼睛,因为他已经被罚了三次,全是因为放哨不够警觉,他不仅丢自己的颜面,还连累一个帐篷的兄弟,所以这个月夜里,他不停地用自己的指甲掐自己的胳膊,好让自己保持清醒,心中却期盼着天快亮。   乌云遮蔽了月色,天地间暗了下来,可是他总觉得眼前的沙丘似乎在移动,他不相信地擦拭了一下眼睛。果然,那黑色的沙丘确实是在移动,如黑色的洪流一般眨眼到了跟前。   “不好,敌袭!”哨兵大吃了一惊。他不知道这么一大队人马为何会从这个方向驰来,因为以往袭营演习,都是事先将本部人马分成几处扎营,大家事先也都有所心里防备的,可是今晚大家都在一处扎营,也没看到一批人事先分出去过,他也明明看到何大人确实喝醉了。   “难道真地遇见了强盗?”哨兵飞快地想道,“这是实战,决不能让强盗们得手,让我的兄弟们遭受损失。只可惜,我只有一把木刀。”   他心中这么想,手中却没闲着,他飞快躲进自己藏身的地洞之中,用火折子将身边的干草点燃,然后猛得一掀地洞的盖子,冲着身后的营地挥舞着,一边飞奔并大喊:   “敌袭、敌袭!”   在旷夜里,这一嗓子比他手中的火把还要管用,立刻其他的哨位立刻响应,一个又一个火把被陆续点燃,直到营地,伴随着叫喊声,那火把就如同天上的繁星一般多。   “妈的,这么多喑哨,都不睡觉了?”赵诚大吃了一惊,手一挥道,“全军冲刺!”   偷袭变成了强攻,在己方人数不及对方三分之一的情形之下,只有输了。   “是!”手下的五支百人队并肩飞驰而过,冲向远处的军营。   那位哨兵正在离赵诚的不远处,见警讯已经被传达下去,飞快抽出自己的刀毫不犹豫地冲向赵诚,黑夜里他认为赵诚就是强盗头子。早就已经数十支箭矢飞向了他,哨兵只觉得自己胸口、腹部和四肢生疼,却不像是受伤的样子,他不理会自己已经受伤的“事实”,更没有阵亡的觉悟,仍然后知后觉地冲向赵诚。赵诚的身边早就冲出来七八位护卫阻截。   “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哨兵似乎发疯了一般,手中那可怜的木刀一照面就被几把刀架住,又被辟成七八块,仍然用头撞用手抓硬是将一位骑兵拉下马来,骑在那位不幸者身上,不要命地一阵拳击。   “自己人、自己人,你想打死我啊?”那位倒霉骑兵大叫。几位同伴连忙拼命地将哨兵抱住,可是这位哨兵双臂被压住,却用上了自己的牙齿,有一个家伙当场挂彩。   “这家伙一定是疯了!”众人悻悻地想。   赵诚来不及观战,早就甩开这个不要命的家伙,赤兔马飞快地追上前面的第五个百人队。当前四支百人队抵达营门口的时候,他们发现营区的外围竟被掘了一个宽约一丈的壕沟,他们只得撞开营门,鱼贯而入,前方又设置了无数的拒马,耽误了他们不少时间。   这个时间,正体现出了何进三个月以来的“偷袭”成果。   萧不离在第一时间就已经睁开了双眼,立即跳了起来,飞快地穿戴好特制的保护头罩,取出了自己的木刀。每十个人为一什,也就是正好一个行军帐篷所能住下的人数。每一什的什长立即行动起来,各自站到了帐篷外面,指挥着同什兄弟结成一个圆形防守阵型。每一个圆形阵型又相互靠拢,飞快地形成了一个人数更加密集的防守阵型。   “铁蒺藜!”士卒们吵嚷着,“全部抛下,伤了马匹该它倒霉!”   “绊马索!”什长们大叫,“专往马腿上招呼,摔得越狠越好!”   “勾枪准备好!”百夫长们也大叫,“不管对方是皮燥肉厚,还是细皮嫩肉,全给我拉下来!”。   “网兜张大点,不要漏了一匹马!”不知道什么人也在大喊,“就是一粒沙子,也不要漏掉!”   “不要乱,和身边的人相互靠拢,共同进退,刺枪冲外,抵挡马匹冲击。”萧不离大叫道“每什对付一个敌人,直到对方求饶,不求饶就往死里打!弓箭手尽管往骑兵身上招呼,伤了我负责!”   四个百人队早已经冲了过来,他们准备的勾枪没用得上,只得利用马匹冲刺能力向着人群冲去,一边胡乱地放着箭,守军在接敌之初被冲得有些散了,许多人被射中或砍中。然而那些什长与百夫长们很快将士卒集合起来,马匹被无情地绊倒在地,受伤的马匹与骑手同时发出呻吟声,也有人硬是凭蛮力将骑手拉下马来猛揍,巨大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入侵”的骑手们个个心中胆战,这群人真是不要命啊。   骑在高头大马上本有着天然的优势,他们用自己的木刀,不停地砍着,起初砍翻了不少人。可是对方经过短暂的混乱之后,却是几个人对付一个,成包围态势,往往一刀挥出去被对方架住,另位伸出几支长枪将自己挑落下马,然后招来雨点般的群殴。   赵诚这四个百人队的士卒,跟这些超负荷训练了三个月的士卒相比,差得实在是太远了,又是三四个群殴一个,惨不忍睹,萧不离等人此时并不知道这“入侵者”是新来的,所以跟往常被别人殴一样,根本就没手下留情的意思。   “随我在营外游击!”赵诚大感意外,他从一开始被那个哨兵发现,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不过他还是想给对方一些教训。   随身带的百人队,紧跟在赵诚后面,他们游离在营地外面,一边利用马匹的快速移动,一边冲着混乱的人群放箭,不停地有人痛呼,个别人被射中裸露在外的部分。   “快,放箭还击!”萧不离命令道。   手下的百夫长和什长们,都已经下了同样的命令,在这样的一个夜间和混乱的状态下,最高长官的命令不可能指望能被所有人听到,最重要的是那些下级军官能够快速做出自己的判断。这些百夫长和什长在解决了冲入营区的骑兵之后,早就下了这样的命令,只见所有人都引弓上箭,冲着营区的外围游离的骑兵,饶是如此,还是已经有许多人在刚才的混乱之中,被对方射中。   赤兔马驰如闪电,沿着营寨急驰,在这飞速奔驰之中,赵诚已经射出五支箭矢,已经跑远,如此反复让营内的士卒大伤脑筋。   “大人,这样没办法啊,对方在外面,我们够不着啊。”有一百夫长道。   “他们只有一百人,你们百人队上马,出营与他们交战。”萧不离命令道。   这位百夫长领命出营。赵诚一看对方出来了,连忙引着队伍一触即逃。   “陈不弃,你带领五十人边阻击边撤,我在前方三十里处等你,你我交替掩护,珍惜马力,就看他们会不会追上来!”赵诚命令道。   “是!”陈不弃应声道。   对方百人队想追又不敢追,竟停了下来,陈不弃和赵诚掉转马头反戈一击,不停地骚扰,对方被激怒了,连忙拍马追来,颇有月下追单于之势。结果正中赵诚下怀,这支百人队的队伍越跑越远,拉的越来越长,在夜色迷茫中有人居然跟丢迷路了,第二天才被找回,最后被合兵一处的赵诚陈不弃分割吃掉。   天亮了,昨夜折腾了一夜的士卒们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何进此时才慢腾腾地从自己的帐中走出来,他昨晚真地大醉了一场,睡得也很香。他的帐外正不多不少地四百名士卒被看押着,他们正是昨夜的“入侵者”,下场很惨,个个鼻青脸肿的,少数人正在哼哼,很显然哼哼的属于最不幸的一群。   “禀大人,他们是属下昨夜抓住的,好像是主人身边的人。”萧不离一抱拳禀报道。   “你们有没有什么损失?”何进反问道。   “我们也有三百人挂了彩,另有一支百人队追击还未归。”萧不离道,“大概是轻敌冒进,或许已被对方抓住了。”   “这么说,对方四百人换了你们四百人喽?”何进笑了笑道,“还不算太吃亏。”   “主要是我们见机的早,对方在二十里外就被我们发现了。”萧不离道。   “看来你们的警觉性还是挺高的嘛,以往吃的亏没有白吃!”何进笑着道。   “这是当然。”萧不离得意地说道,旋尔又实话实说道,“不过,我们更远的几个哨位上的人,都睡着了,昨天白天太累了。”   “看来我还是高估了你们,你们所有人给我绕营地跑二十圈,那几位睡着的家伙跑三十圈!”何进听了皱了皱眉头,立刻命令道。   萧不离二话没说,转身就执行了何进的命令。何进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三十六章 马之舞步(三)   当赵诚押着一百个“俘虏”回到营地的时候,萧不离正领着人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   陈不弃看萧不离被罚的样子,很是得意,结果被赵诚也罚去跑了二十圈,差点给跑死,这让他不得不佩服起萧不离来,训练了三个月就是不一样。   “公子,这三个月的成效,你看如何?”何进有些得意。   “嗯,一般般,比我想像的要好一些,至少那个放哨的家伙值得提拔,要不是他,你们就没这么个好下场了!”赵诚装作很生气的样子。   “公子要是不服,我们再试一次?”何进笑着道。   “还是别来了,他们动手就不知道轻重,我带来的人哪个不是鼻青脸肿的,这样下去,沙漠里的一个强盗也不见着,自己人都给弄残了。”赵诚道。   “还请公子示下。”何进道。   “他们跟三个月前相比,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你练兵的成效也很不错,可惜我没啥赏给你,要不我给你找个美貌女子?”赵诚开玩笑道。   何进立刻涨红了脸,这种事情他还从未想过,遂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来此练兵,又不是为了女子!”   “我只是随便说一说,你别激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如今二十有三了,虽然年纪并不大,但是我们的事业要是有所成就,恐怕不是十年二十年就可以办到的。”赵诚道。   “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何进摆了摆手,“我们还是言归正传。”   “体能训练算是告一段落,不过这种训练每天都要坚持,正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但是不能在这么狠练了,可以给他们一笔赏钱安抚。下一步,就是骑射了,昨夜他们虽然都很不错,百夫长、什长这些职位的人起着关键作用,不过要是骑马出了营门,就显了原形,居然骑着骑着就跟丢了,我们要不是有人盯着,恐怕只能去沙漠中收尸了。射箭更不必说,尤其是骑在马上,那准头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也难怪。你也别担心,战场上跟打猎糊口不同,前者讲究的是密度与令行禁止,并非要人人都是神箭手,只要不是太差就行了,我们有的是时间来练兵,我估摸恐怕有三年五载的时间,然后拿沙漠中的惯匪试刀。所以这一步现在就可以开始了,我们不必指望所有人都成为神箭手,但是每人在训练期间,至少要拉断五根弓弦,方才是最起码的要求。至于骑马,如果光是练,实是太枯燥,可以用打马球来调剂,可以拿出一些奖赏来吸引他们,诸如此类……”   “就像他们昨夜里的那样,在暗夜里和混乱的情形之下,你不可能如白天里如臂指使地指挥,那些百夫长和什长才是不吃亏的关键,更是团队纪律的体现,这一点只能加强,不能削弱。比如我刚才讲的马球,虽然看似简单,其实不仅讲战法,而且考验一支队伍的集体之力,这就是团队,而且长而久之就成了默契,这在战场上就能救下自己与别人的性命……”   “你要在练兵时,注意观察,看看有什么要好资质的人可以成为心腹。人是最根本的,利器要是失去了掌握它的人,等于无用。一支百人队里,什长就是关键;一支千人队,百夫长就是关键;同样,一支军队中,关键的就是千夫长。我不止一次地说过,就是一群羊中,也总有一个领头羊。你不仅要让他们绝对信赖你、服从你,你待兵勇为兄弟,兵勇视你为长兄!还要让他们觉得跟着我们,很有前途,人皆是趋利的……”   “我以为,天下诸事皆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你我都读过兵书,兵书上讲的却大都是征战方略,虽精妙,但小处却难得有人关心,然而一个坏马掌可能会让一匹宝马受伤,摔死一位沙场老将。那些号称熟读兵书的文人,根本就知道甲仗为何物,一个士卒杠着一把钢枪一口气跑一百里路还有没有命在?只会动辄引用孙子之言,大抵言兵事者,能坚守者几人?陷阵者又见几人?”   ……   “属下遵命!公子所言句句皆让属下信服。”何进道,“不过,我的箭法还是你教的,依属下看,还是公子亲自施教为好!”   “这不行,我倒是想却没那个时间,不过我可以演示一下,好镇一下这帮沾沾自喜之辈。”赵诚道,“我这次给你带来了十位箭法相当不错的突厥人,都有教人骑射的窍门,我亲自找的,他们昨晚就让那一个百人队吃了不少苦头。另外陈不弃这五百人留在这里,你让萧不弃领着一支百人队跟着我出巡,我这次出来是借口巡察的,他们轮流到你这里来练兵。”   ……   赤兔马载着赵诚如雷驰电掣,他忽然单腿蹲立在马蹬之上,一只手攀着马鞍,在赤兔马飞奔的情况下,闪电一般地伸出另一支手抓住地上的一根钢枪。他还耍弄一般,在马背上倒立、翻腾、直立,做着一番高难度的动作,而赤兔马的速度却丝毫不减。在那营门前宽大的壕沟前,赵真轻提缰绳,赤兔马如一团火球一般,毫不犹豫地竟直接飞跃而过,让众人目瞪口呆。   赤兔马不仅善于奔驰、跳跃、急跳、急停,如臂使指,还善于在那些用来拒马的木桩前,闪挪如行云流水一般,轻松自如,浑如闲庭信步。赵诚还兴致颇高地让赤兔马跳起舞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展示这种来自于马匹舞步,只见那赤兔马如蜻蜓点水一般踩着碎步,一会如一个孩童般小步慢跑,摇头摆尾,忽又如一个大将军一般大刀阔斧地踱着方步,偶尔还炫耀似地抬起那宽大的头颅发出一声高昂的嘶鸣声,似在宣告它就是马中之王。赵诚与胯下的赤兔马正达到了所谓人马合一的状态。   马也会跳舞?赵诚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所有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众人这次真是见世面了。也只有赵诚会花时间和力气,去训练自己的爱马跳舞,所谓“盛装舞步”是也。   “今天真是开了眼界了,马术也能这样练?”萧不离叹道。   “这主要是因为马好!”陈不弃嘀咕道,却遭到何进赏赐的一个大暴栗。   “人与马之间的心意是相通的,你们俩没看到公子的马都是他亲自照料的吗?对待自己的马要像对待自己的性命一样重要才对,你对它好,它就服从与你,人可以凭气力驱使马,但若是达到了公子的这种境况,那就毋须马鞭,因为赤兔马与他的心意是相通的。这赤兔马虽然极为难得,可是要是让这匹野马认他为主,却是极难,公子坚毅之心非是一般人所能比的!”何进道,这话其实是赵诚自己曾说过的经验。   正当何进等人感叹之时,一声长嘶从他们身后传来,只见赵诚那匹乌骓们居然从马厩中一纵而出,十分地轻盈灵动。好一个乌骓马,不从营门过,而是直接从那壕沟一跃而过,飞快地跑到了赵诚的身边,伴随着赤兔马矫健的舞步,来了个“伴舞”。两匹马极为亢奋,踩着同样的节点,一个浑身红似炭火眉心一点月牙白,一个全身黑亮如缎四蹄却白的赛雪,两匹骏马如比翼双飞鸟,竟让众人看得如醉如痴。   自从这以后,一个赛马的重要项目首先在军队中产生了,因为后来有丹青高手将赤兔马跳舞时的姿态活龙活现地描绘了出来,而在民间又竞相效仿,成了评判一匹马匹优劣与骑手技艺高下的标志,并带动了爱马的社会风气。   “还是马好啊!”陈不弃又一次重复地嘀咕道。这一次何进没有赏他暴栗。   接下来,赵诚又演示了一下自己的箭法,只见他在快速地马背上,抽箭、上箭、引弓、射出,如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竟是箭箭射中目标——埋在沙地之上的木桩。   若是站在平地里,相信许多人可以办得到,但若是在飞驰的马背上却是很难,不仅要用准头,还要有速度,否则,在快速奔驰之下,只能射出一两支箭矢,目标就已经在身后了,尤其是地面不平整的情况之下,考验的是眼力、臂力、腰力与熟练程度,还有与自己马匹的契合度。   者别曾说,要练好自己的箭法,起码要练上十年,拉断一百根弦才行。   这话也是夸张了,说到底就是一个“勤”字。赵诚练箭早就过了十年,尤其是认识者别之后更是勤练箭法,弦未曾拉断过一百根,但也有二十来根,只不过外人都不知道罢了。 第三十七章 寂寞河中府(一)   赵诚再一次回到撒马儿干,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跟在他身边的护卫是徐不放,就是那位发疯攻击赵诚的士卒,已经被飞速提拔成了百人长,又因为他这种不依不饶抓住就不放的态度,众人都忘了他的大号,都管他叫“徐不放”。   这个人还真如这个新外号,只认死理,认准了的事情,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比如赵诚巡察一遍各地之后,要他跟自己回撒马儿干,他死活不干,非要跟自己的手下在一起,赵诚只得将他整支百人队作为自己的贴身护卫。   行至城郊的一个美丽的花园般的地方,忽然听到有人高呼:“不儿罕、不儿罕,快过来!”   赵诚转头望去,见花园的深处,大胡子耶律楚材正向他兴奋的招手,身边还有郭宝玉,前者刚回到撒马儿干,管理屯田事务,后者在当年攻打撒马儿干时被流矢射中,差点死掉,当时成吉思汗命人剖开一头牛的牛腹,将昏迷不醒的郭宝玉置入其中,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让赵诚大开了眼界,只是这伤太重,以致不得不留在撒马儿干城长期静养。   赵诚立刻跳下马,走上前去,大笑道:“耶律大人很久不久了,你不随着大汗攻城拔寨,来我穷乡僻壤做甚?”   “不儿罕这话让人难以明了,要说撒马儿干城是河中府穷乡僻壤的地方,那天堂就是阿鼻地狱了。”耶律楚材爽朗地笑着道。   “承耶律大人的情,让在下成了这么个小官。俗话说,喝水不忘挖井人,在下可要好好地‘谢’你一下!”赵诚故意说道。   “哪里、哪里,大汗曾当我等诸人说过,你不儿罕历练一番,将来可是要做宰相的人,再也没有人敢小觑你。依我看,不儿罕若是考科举,定是状元的不二人选,若是经商,那也一定是商贾中的第一号!”耶律楚材道。   “正是、正是!”郭宝玉也道,“不儿罕成为河中府的首抚,也是河中百姓心中所倚,活人无数自不必说,种种善政却让郭某也心服口服。更了不起的是,大汗也称赞有加,像不儿罕这样的人若是多一些,那就太好了。”   郭宝玉的言语中毕竟还是有些遗憾的。赵诚听着他们两人口中的称赞,眼睛却是瞄向正端坐在当中的两位。一位年老的儒雅之士,赵诚却不认得,另一位是个老道,这位老道一副仙风道骨之貌,他的身边还侍立数位道士。   赵诚心中有了计较,笑了笑:“不知这两位高人如何称呼?”   “不儿罕,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道家高人,这位正是来自中原全真派掌教长春真人,大汗赐长春真人‘神仙’之号也!”耶律楚材高兴地说道。   这位丘神仙看到赵诚三年前拟定的诏书,又预感到蒙古军就要灭了金国,就答应前往。金兴定四年(1220年)年底,丘处机率领18位弟子随刘仲禄从潍阳(山东潍坊)出发,二月底至燕京,他得知铁木真已经西征了,自己年事已高,又正逢铁木真选处女同往,遂以不愿与处女同行为辞,欲待铁木真东归再相会。刘仲禄无法,只得将丘处机的拜书派人送到西域。   但是铁木真坚持要丘处机赴西域,命刘仲禄“毋使真人饥且劳,可扶持缓缓来”,当时赵诚这位前札里赤不在身边,就命耶律楚材拟定了第二封诏书,其主题思想与赵诚所拟的第一封诏书一脉相承,譬如“老氏西行,或化胡而成道”之语。这位丘神仙一路上很是风光,不仅有刘中禄、镇海这样的人伺候着,还有铁木真幼弟斡惕赤斤这样的亲王出面接待,丘处机一路上也写了不少诗,只是他的心情并非得意,而是有些伤感,尤其是看到旷野白骨家园荒废之景,这也正是他不顾年事已高亲赴西域的原因。   “无量天尊,贫道见过不儿罕大人!”丘处机高喧了一声道号。他身材不高,却是自有一股不容相轻的气势,发须皆白,道袍缟素,仙风道骨之态一目了然。   “真人不必多礼,您是得道之人,在下只不过是一个大俗人,哪能得道长谦让。真人能来撒马儿干闲居,也是在下的荣幸!”赵诚极有礼貌地行礼道。   “贫道虽第一次见过大人,不过自从贫道见到刘仲禄大人,就听到过刘大人时常提起大人。刘大人与贫道万里行来,可以说是手不释卷,原来大人少年才子,却能写得一部《三国演义》好书啊!”丘处机道,“今日一见,大人果然少年有为,胸中似有一股天地浩然之气。”   “真人过誉了,我会骄傲的!”赵诚对着这位高人还是会开玩笑,又见另一儒者不曾见过,“耶律大人,不知这位长者是何方高人?”   “不劳大人相问。”那位儒者自谦道,“在下李世昌,故辽国郡王是也!”   他口中的辽国不是中原辽国,而是耶律大石所创之西辽,只是这个李郡王很不幸,西辽已经国之不国了,在这位李郡王的身上有股颓废之气。   “大汗命我回撒马儿干,管理屯田,偶遇李郡王,又很是轻闲,我正好拜他为师,从之学契丹字。”耶律楚材解释道,“我自幼丧父,幼时从家母杨氏习文,却从不知契丹字为何物,此为不孝也。”   赵诚心中不以为然,这耶律楚材恐怕不光是不认识契丹字,恐怕他连自己是契丹皇族的子孙的身份都忘了,根本就从未感怀过自己的身世,这一旦轻闲了下来,就开始琢磨了。   “诸位好心情啊,这里风光旖旎,正值春暖花开之际,又有好酒好茶,令在下羡慕不已。”赵诚道,“不知作诗了没有?”   耶律楚材道:“我等只是闲谈,今日还未来得及作诗,今日见到不儿罕,倒是有一诗相赠!”   “哦,那在下洗耳恭听!”赵诚道。只听耶律楚材口中吟道:   寂寞河中府,暇荒僻一隅。   葡萄垂马乳,杷榄灿牛酥。   酿酒无输课,耕田不纳租。   西行数万里,谁谓乃良图。   “好诗啊!实在贴切。”郭宝玉等人抚掌赞道:“不儿罕前年春天奉大汗钦命,治理河中府以来,两年不纳税,百姓从中获益无数,百业欣欣向荣,百姓也心有所依,去年冬天撒马儿干无一人冻死,恢复昔日之胜景指日何待,此乃良图也!”   “过奖、过奖。良图未成,诸人还需努力。”赵诚摆摆手,却又叹道,“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耶律与郭宝玉皆心有所感,都低头不语。   “不儿罕大人当之无愧,贫道万里而来,一路上所见,很是感慨。”丘处机道,“贫道不才,也曾作一诗曰:十年兵火万民愁,千万中无一二留;去岁正逢慈诏下,今春须合冒寒游;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穷急漏诛残喘在,早教生命得消忧!诸位,贫道乃山野之人,浪得虚名,奉诏万里赴西域,只为草芥之躯,能劝大汗早日止歇干戈,清心寡欲,予民休息,以享太平盛世。”   “呵,真人不愧是得道之人,慈爱之心让人景仰。”赵诚恭维道,“在下从未去过中原,对真人的名号闻名久矣,听说你的弟子也都是大家,比如尹志平道人,在下虽处大漠也曾有耳闻。”   丘处机身后的一位中年道士,面有得色。   “大人过奖了,来,志平见过不儿罕大人!”丘处机感到很惊讶,因为赵诚为何单单提到自己的这个弟子呢?   “贫道尹志平见过大人!”尹志平上前道。   “不知道长是否认识小龙女?”赵诚问道。   尹志平茫然不知所云:“小道平生只住在道观之中,从我师学道,埋首皓经,素少与外人谋面,更未见过有此名号之人。”   “那你认识杨过吗?”赵诚又问道。   “不曾!”尹志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噢……”赵诚长吁了一声,“这我就放心了!”   众人目瞪口呆,不知赵诚为何会这么说,开头以为赵诚想打听故人消息,这会怎么人家不认识,你却放心了?   赵诚笑着道:“众位有所不知,在下曾经遇到一西域商人之子,他曾说要去山东栖霞学道,要与尹志平道长同学。想来,他还是没去吧。”   “噢,原来如此。我门下弟子众多,来我道观中学道的人也很多,可从未见过什么西域人想学道。”丘处机疑惑道。   “想来此人也是虚伪之辈!”赵诚口中称道,他又找另一个话题岔开道,“在下愚钝,长春真人是否可以告之在下,何为‘道’?”。   “夫道以无心为体,忘言为用,柔弱为本,清净为基。节饮食,绝思虑,静坐以调息,安寝以养气。心不驰则性定,形不劳则精至,神不扰则丹结,然后灭情于虚,宁神于极,不出户庭而妙道得矣。”丘处机抚着白须颇为自得地说道。   “那何为‘全真’呢?”赵诚又问。   “世间道士家之说纷纭,昔年曾诡幻益盛,乃有豪杰之士,佯狂玩世,志之所存,则求返其真而已,谓之全真也。先师重阳乃一时豪杰,涧饮谷食,耐辛苦寒暑,坚忍人之所不能堪,力行人之所不能守,以自致于道。”丘处机道。   “那所谓‘活死人墓’真有其事喽?”赵诚追问道。   “确有其事,先师学道时曾掘地为隧,封高数尺而成。大人对我道门很感兴趣?”丘处机颌首道。   “非也,平生不对任何宗教感兴趣!”赵诚却让他感到意外,“不过,我却知道一种道家拳法!真人虽是神仙,恐怕也不知道。” 第三十八章 寂寞河中府(二)   丘处机见这年轻官员脸上有些耐人寻味的样子,心中暗忖赵诚恐怕是少年得志,有些得意忘形,这也是人之常情。丘处机心里还在替赵诚寻找理由,那里知道赵诚在场中空地上,有板有眼地比划起来,口中还吟道:   “太极两仪,天地阴阳。阖辟动静,惟柔与刚,屈伸往来……浑然无迹,妙手空空,若有鬼神,助我虚灵……”   赵诚在空中慢腾腾地划着大圈、小圈,余光注意到丘处机正目瞪口呆,心中暗笑。他的护卫徐不放在一旁更是瞪着大眼,口中却嘀咕道:“这是什么拳法,软绵绵的,好像没吃饱似的!”   徐不放这句嘀咕之语,立刻破坏了赵诚的好心情,他草草地结束了自己的“现眼”举止,收拳站立在当中,似乎气定神闲。   丘处机是识货的,惊叹地说道:“此拳法尤其是这拳经也得道家无为自然之道,动静、阴阳、虚实皆天生自然,不知哪位高人所作?”   “回真人,这是一位名叫张三丰①的道士所作。”赵诚道。   “不知此人身在何处?”丘处机追问道。   “云深不知处也!”赵成故作高深地说道,“此乃一云游道士曾经教我的。他身高七尺,能日行千里,曾在中原一名山诵经。一日,有鹊雀急呼于院中,张氏闻之,由窗中窥见树上有雀,其目下视,地下幡有长蛇,其目仰视,二物相斗,历久不止,每当雀上下飞击长蛇时,蛇乃蜿蜒轻身摇首闪避,未被击中,张氏由此悟通太极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之理。”   “真可惜,贫道观此拳法颇有健身之法,寻常人习得,必将益寿延年,实在是妙也!所谓卫生之道也。”丘处机道,“不过,贫道观你所练拳法似乎有些转接呆滞之迹,这是何道理?”   “神仙就是神仙,这都被您看出来。不过,这也不奇怪啊,我忘了中间几招!”赵诚实话实说,“况且,我只是觉得好玩,学了就不曾练过!”   “啊……”赵诚这话,大有让丘神仙数十年修道成果瞬间化为乌有之势。   “不打扰诸位闲云野鹤之情,在下离别撒马儿干半年之久,还有些俗务要办,告辞了!”赵诚拱手道,扬长而去。   他跃上赤兔马,高声说道:“今晚我在寒舍设宴,请诸位大驾光临。你们不说话,那就是表示默认了!”   赵诚根本就没有给人耶律楚材等人回话的机会,一溜烟跑了,留下诸人你望我我望你,哭笑不得。   “可惜啊可惜!”丘处机盯着赵诚的背影,还连连感叹道,“我道家有如此高人,恨不能相见一面促膝相交也!”   “真人不必挂怀,此人所言不能全信。”耶律楚材道。   “这是何故?”丘处机与李世昌都感新奇。   “不儿罕生有异象,蒙古人私下称其乃长生天之子,平日言行又不拘泥于礼,令人奇异。虽曾遍读诸子百家,然每每有振聋发聩或荒诞不经之语,你若是追其根本,他若是高兴便与你详言,若是不耐烦,便自承乃山野之人当有粗鄙之言事,不愿与人探求根本。不儿罕若是说这拳法是他自创,那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耶律楚材道。   “晋卿所言极是。”郭宝玉道,“不儿罕乃天性洒脱之人,不受礼教束缚,他方才邀我等赴宴却毫无恭敬之态,实是亲近之意。他若是对我等恭敬有加,人云亦云之状,那就表明对我等实不以为然也。”   “如此贫道受教了,此人真让人觉得诧异。”丘处机抚须笑着道,“洒脱之人,正是豪杰也!”。   “豪杰那也未必!我观其胸无大志,他曾言平生最愿做的就是地方首抚,有醇酒、华宅、宝马与厚禄足矣。”耶律楚材道。   “能自坦如此平生最愿事,那也当得豪杰二字。”李世昌道,“李某也从未听说过他在河中府,有过欺压百姓之事。相反,百姓对他信赖有加,俱言不儿罕大人是个好官。”   “呵呵,这我相信。不过,他却对那些商贾欺瞒,短短几天就获利无数,实在让人嗔目结舌。”郭宝玉道。   “难道他肆意自肥?”丘处机道。   “非也,撒马儿干攻破时,民生凋敝,死伤甚多,城里城外又缺粮食,不儿罕便想出一计从商人当中取财。”郭宝玉道。   郭宝玉当下将他亲眼看到的拍卖热闹场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令众人神往。   “此乃也是善政也,取财于商,又不伤民之根本,又反哺百姓,此计甚妙也!”丘处机抚掌称赞道。   “如此一来,官府开支不虞有入不敷出之状,百姓也得到恩惠。更可贵的是,大汗也甚为满意,又允诺免农牧之户税赋一年,对不儿罕这位年轻文臣信赖有加,不儿罕之政令在河中府各地上下也通行无阻。”郭宝玉道。   耶律楚材微笑不语,他知道的却不仅仅如此,至少赵诚找人当“托”之事,他随侍在成吉思汗身边,也是知道的。   “此乃经时济用之学,招商、修路、架桥、盖房、开渠、造田,既增岁入,百工复生,又让无业之民有其业,即使流民也有补于百业,而不致成为官府累赘。有民则需用度,有用度则商兴,商兴则税增,税增则有财力赈灾,而军需亦不减。不儿罕称之为经济学,取经时济世之意也。”耶律楚材道,“若说他是贤臣,应不为过。”   “若是换作平常官吏,恐怕只知开仓放粮,殊不知粮从何处来。”李世昌道,“尤其是蒙古军……”   李世昌止住了话头。   “大汗好杀,郭某与晋卿规劝数次,奈何成效不佳。若是不儿罕能以仁政显著于世,而不比侵掠所得为少,大汗或许能有所动。”郭宝玉直言道。   “丘真人不辞劳苦万里赴诏而来,大汗对真人心仪已久,还望丘真人以天下黎民疾苦为念,劝解我汗,早日止戈罢兵,颁施仁政,以泽天下万民。”耶律楚材道。   “除残去暴,减声色,省嗜欲,外修阴德,内固精神,恤众保民,使天下怀安。这是为人君者,天子之道也。”丘处机道,“贫道山野之人,虽人卑言微,自当知难而进,不尽绵薄之力。”   “有劳真人了!”耶律楚材与郭宝玉俱拱手称谢道。   ……   丘处机实际上是刚去过铁木真的行营,见过铁木真,铁木真迫不及待地问他是否有长生之药,丘处机回答说:“只有卫生之道,无长生之药!”   失望之余的铁木真并没有责怪他,而是夸奖丘处机诚实,铁木真对忠诚与诚实之辈向来是十分尊重的。于是。铁木真赐他“神仙”的称号,和他约定请他为铁木真讲道。不过这个计划却被花剌子模的新算端札兰丁破坏了,因为札兰丁在八鲁湾大败大断事官矢吉忽都忽率领的蒙古军。铁木真大怒,亲自调集军队追击札兰丁,丘处机便回到撒马儿干。   铁木真追击的军队,在路过范延堡时,铁木真的孙儿、察合台的长子与嗣位者木秃坚中箭身亡,因此这个城堡只有被毁灭的下场,不留一个俘虏与牲畜,后来人们称此地为“歹城”。   但是札兰丁的军队在八鲁湾之后,也没有保住胜果,内部为瓜分战利品而发生内讧。札兰丁拼力死战,反复冲杀,在被追至申河(印度河)边上时,纵马一跳,如闪电般地渡过了河,让蒙古军望河兴叹。   “生子当如札兰丁!”这是铁木真当时的评价。不过这一段故事,是在秋天时发生的。   ※※※   注①:【张三丰】据《明史·方伎传》记载,“辽东懿州人。名全一,一名君宝,三丰其号也。以其不修边幅,又号张邋遢。”但《明史》又说:“或言三丰金时人,元初与刘秉忠同师,后学道于鹿邑之太清宫”。至于张三丰创太极拳一说,那是后人附会,没有实证,应是清初创立。 第三十九章 寂寞河中府(三)   耶律楚材等人正在谈论赵诚,企图将赵诚拉入到自己的阵营,可是赵诚却没有这样的觉悟。   朱贵的铁匠铺生意十分红火,赵诚骑马经过时也驻足观察那红火场面。   他的店铺名为“朱氏铁器店”,使用的却是汉字,虽然撒马儿干人没几个能认识,但是只要看到方块字的招牌,大家都知道那一定是桃花石人开的。临街一面为店铺,店后却是铁器作坊,打铁的有规律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货架及地上摆放着不同款式不同功能的犁、锄、耙、锹、镰、镐甚至菜刀、马蹬、马蹄铁,是应用尽用,撒马儿干人正精心挑选着,也有远方来的商人,要求大量订购。这铁匠铺不仅经营着铁器,墙壁打通的另一间门面里出售的却是木器,后院有一个巨大的水车,正就着一条从城外引入的水渠,不停地演示它巨大的抽水能力,有许多外地来的都围着观看。   “这里的铁器真是不错,这犁用起来又快又省力,还结实。”客人相互交谈着,“就连这里的水车也是极精巧。”   “桃花石人就是心灵手巧,同样是农具,人家制的就是好,价钱还公道,若是没现钱,还可以先欠着。”有人评价道。   另一个人就不同意了,低声地说道:“店主可是桃花石总督的家奴,谁敢欠钱不还?”   “这倒是!”另一人表示完全赞同。   赵诚等大部分人都满意而归,就进了店铺后面巨大的内院,只见朱贵正赤着胳膊指挥着众杂役治煤层铁器。   “老朱,生意不错啊!”赵诚笑着问道。   “原来是公子回来了。”朱贵憨厚地擦了擦汗水,“承您的光,还行。”   “你是用废铁回炉冶炼,这样花费不小吧?”赵诚指着眼前道。   “谁说不是呢?”朱贵道,“可是咱只是一个铁匠铺,又不是官家的制造局,得靠近有铁矿的地方。撒马儿干离矿山太远,远道运来花费代价太高,还不如收购废钱回炉,来得方便。”   “哦,这样也好。”赵诚笑着道。   朱贵忽然道:“公子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好东西,要不是好东西,我还是不看为好!”赵诚道。朱贵引他来到后屋之中,从箱底小习翼翼地取出一个用布匹包裹的物什,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   “什么宝物,这么小心?”赵诚奇道。   朱贵终于将裹了七八层的物什掀开,正露出一把装饰华丽的弯刀,刀柄上有一颗巨大的蓝色玉石,在外面的阳光折射下,发出绚丽的光彩,而刀鞘却是有着十分精美的华纹,上面镶着金线。赵诚拔出钢刀,刀锋雪白,坚滑光莹,慑着吓人的冷光,隐隐泛着妖邪的蓝光。赵诚随时砍向一把椅子,“呛”一声清脆之声,那木椅如豆腐块一般,就是不知道砍铁器会如何,赵诚不愿意去试一试。   “好刀!”赵诚赞叹道。   “此刀采用冷锻所成,比原厚三分去其二而成,又采用中原竖炉、鼓风之法,炉温自是非同寻常。”朱贵沾沾自喜地说道,“我跟伙计们费时两个月才成,献给公子。”   “这刀实在不错,就冲着你这颗大宝石,那也是相当不错。不过……”赵诚道。   “不过什么?”朱贵惊讶道。   “我不喜欢这种珠光宝气之刀,刀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炫耀的,若是在战场之上,佩这种刀的人总是会成为神箭手的好猎物。不过这种宝刀,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卖给那些有钱人,不然就是浪费。”赵诚见朱贵有些失意,遂道,“你不必介意,你的心意我已经领了,你这手艺很不错,将来我需要你为我打造更多的兵器,你要琢磨一下若是一次性要在一年内打造一万件甚至更多兵器、甲仗,你该如何办。”   “公子放心,我朱贵自当在你面前效力。”朱贵低声补充道,“至于公子要做什么,我可不管。”   “好!”赵诚将刀插回刀鞘,递回朱贵,“还是卖了吧,我们需要的是集聚钱财。”   “是,只是可惜了。”朱贵道。   赵诚笑了笑:“对于治铁,我倒是有一些看法,非是能制出比这更好的铁器,因为在这方面我可是外行。不过,如果可行,至少在人手足够的情形下,能将你这小作坊并成一个日产百件兵器的大工场……”   ……   撒马儿干到处都有台池楼阁,耶律楚材与丘处机这两位在撒马儿干期间,总是在一起吟诗唱和,焚香煮茗,憩则籍草,人皆乐之,谈玄论道,时复引觞。其中也有其他中原人士与他们在一起同游,丘处机乘兴作了一首《司天台判李公辈邀游郭西归作》,同游的耶律楚材一口气次韵唱和了十首,名之为《壬午西域河中游春十首》。   “幽人呼我出东城,信马寻芳莫问道。”耶律楚材此诗表明的他的心情是十分兴奋的,“幽人”即指丘处机。   耶律楚材的心情是十分闲适的,从而有时间师从李世昌学起了契丹字,他仿佛是突然之间才想起自己是契丹人,拥有一个曾经高贵的姓氏。   不过,丘处机是道门高人,而耶律楚材却是自称佛门弟子,两人谈玄弄道,总免不了要涉及到宗教争执,两人互不相让,甚至最后到了势同水火之境,直到八月,两人奉诏去铁木真的行营才告一段落。   “耶律大人之所以赞成成吉思汗诏见丘真人,是因为他觉得蒙古人尚不知儒、僧、道三圣为何方神圣,就无法修文崇善。他以为若是丘真人及他的全真教得到成吉思汗的赞许,那么就能让道家抛砖引玉,而后佛、儒兴盛在望也。”刘翼私下说道。他闲来无事,耶律楚材与丘处机每次出游,他都跟随在侧,对其中的情形熟知甚详。   “恐怕他会失望的,古代的皇帝信佛崇道的屡见不鲜,尤其是道门。皇帝们不过是寻求长生之道罢了。‘十年万里干戈动,早晚回军复太平’,这是丘真人所写的诗,难道丘真人想劝成吉思汗回军吗?”王敬诚道。   “恐怕还不到时候,者别与速不台的军队,正在太和岭(高加索)作战,他们的目的是扫清钦察草原上的民族,借口是他们庇护了蒙古草原上反对成吉思汗的余党。”赵诚道,“或者中原的战事出了变化,成吉思汗才会撤军东归。”   “公子觉得中原战局会出变化?”王敬诚问道。   “蒙古军队大部西征,与东方日出之地相隔万里,木华黎只是领着一支偏师,夏国与金国皇帝恐怕会抓住机会反击,若是他们联手那也不是不可能的。”赵诚道,“对于他们两国来说,蒙古大军离开蒙古大漠起,就是一个好机会,可惜他们没能抓住机会。”   “我听耶律楚材的口气,成吉思汗吩咐所有人称真人为‘神仙’,言下之意,成吉思汗对丘真人很是看重,虽然并无什么长生不老之药。耶律大人与丘真人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想劝大汗放下屠刀,积德行善。但要是提及宗教主张,就势同水火,一个说对方清谈虚无,一个揭对方无用于世。一人得道,鸡犬生天,丘真人得以优待,我料想将来全真教恐怕会成为国教。”王敬诚道,“全真教曾在传说中姜子牙垂钓的磻溪讲道,这表明他们道家并非是清静无为,而只要有机会,就不再当隐士,就看能否遇到一个可以重用他们的人。”   “任何一种宗教,都不能高出一格,若是成了国教,恐怕其它教门就会心生不满。一教独大,必然滋生利欲之心,排斥异己。我听说,寺庙和道观都占有不少土地,梁武帝时崇佛之事,正是今人可以引以为戒的。”赵诚道,“我们撒马儿干清真寺也是如此,瓦希德丁等人在以前甚至可以干涉政务,这是极危险的,只能把神灵的权威限制在寺庙之内,世俗只能用世俗的方法来解决,宗教只是一个补充,因为它可以安抚人心。”   “可是,蒙古人对神灵有着超出常人的崇拜,成吉思汗更是如此,他赐丘真人以‘神仙’之号可以窥见一斑,因为他觉得有用,就像蒙古人敬奉长生天一样,尤其是丘真人德高望重,门下弟子众多,在中原又极有人望。不过,丘真人的规劝,至于成效如何,我等可以拭目以待。”刘翼道。   “丘真人一把年纪,跑到这里来,实在是不容易啊,听说路上还有一个弟子不幸病逝。其心可彰,但似乎无用。”赵诚最后说道,“管他呢,咱们也管不了这种事情,也不需我们去插上一脚,我们乐观其成!” 第四十章 寂寞河中府(四)   八月,丘处机奉诏往雪山铁木真行宫觐见,然后随铁木真北归撒马儿干。   在渡过乌浒水的当天夜里,铁木真设帐斋戒,召丘处机问道。铁木真起初搞得十分神秘,挥退了侍从,以为有什么不传之秘,丘处机却说刘仲禄万里传诣,镇海千里护送,辛劳有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应当可以进来听一听。   丘处机宣讲了道家的基本教义,修身养性之道以及清静无为等等。铁木真听了很高兴,并让人记录下来,敕志以汉字意,以示不忘,还对左右说:“神仙三说养生之道,我甚入心,不要泄漏给外人知道。”   期间,当铁木真问他如何治国之时,他说“兵火相继,流散未集,宜差知彼中子细事务者、能干官,规措勾当。与免三年税赋,使军国足丝绵之用,黔黎获苏息之安,一举而行之,兹变安民祈福之一端耳。”   至于丘处机一番苦口婆心,铁木真有没有真正听见去,那就很难猜测了。不过铁木真三次听道,对丘处机都非常赞赏,曾对儿子与部下说:“汉人尊重神仙,就像我们蒙古人敬奉长生天一样,我现在的心越来越有诚意,越来越相信丘真人就是天上的神仙啊。”   十月,铁木真率领自己的军队再一次驾临撒马和干,赵诚闻听,率领百官与城中宗教领袖与士绅在城外迎接,备有各色美酒、瓜果以迎大军。   再一次看到这个被自己征服了的城市,铁木真骑在马上,心中无比地骄傲。铁木真用无比豪迈的口气对自己的儿子们说:“从此以后,无论东西南北,一年才可以从一头抵达另一头。”   “这全赖父汗的英明与军威,正是因为您,我蒙古才有今天的盛事。”窝阔台道。   “是啊,父汗,这全是您的英明指挥,才让您的儿郎们奋勇拼杀,让天下都奉您为主!”察合台道。   “者别与速不台还在西方获取他们的军功,等他们与我们汇合,我们将在父汗的率领下,征服唐兀惕与中原金国,完成您的愿望。”拖雷也道。   “哼,唐兀惕人是反复无常的小人,我早晚会征服了他们,且容他们逍遥片刻!”铁木真冷笑道。   赵诚走到铁木真的御前,恭敬地拜道:“河中府大达鲁花赤不儿罕率撒马儿文武佐吏及诸教长老,拜见我汗!”   铁木真从自己的意识中醒来,打量着眼前这位两年未见的赵诚,好半天才道:“不儿罕现在已经不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少年了,已经长大成人了,一表人材啊。”   “全赖大汗栽培。”赵诚表着忠心,“愿我汗万岁万万岁。”   “呵呵,这天下没有人能活上万岁的,丘神仙说的对,世间没有长生之药,只有长生之道。我听神仙讲道,学到了不少长生之法,今后将禀天而行,争取多活一些年。”铁木真道,“河中府你治理的很不错,不仅凭空为我挣了不少钱财,又不曾少过大军征用的粮草,寻常人恐怕都没有你这么能干,这令我很是高兴。只可惜,我的女儿们不是已经嫁人,就是年纪太小,要不然让你做我的女婿。”   赵诚心中正感庆幸。拖雷却说道:“父汗,我倒有几个女儿与不儿罕年纪相仿,不如选一个嫁给不儿罕吧?”   赵诚刚放下的心,又立刻被提了上来,他可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更没想到过跟孛儿只斤氏联姻。但是让他感到吃惊的却是窝阔台,拖雷的话音刚落,窝阔台便道:“拖雷,你的女儿们年纪都还小,我看从我女儿中挑一个更合适一些。”   “谁说我的女儿太小,过两年不就可以嫁人了吗?”拖雷反驳道。   “你的女儿虽然长得很漂亮,可是性子太野,不儿罕是个读书人,恐怕不太喜欢吧?不儿罕与我儿贵由同年,我视之如子辈,我们做长辈的自然都希望他能找一个般配的,要不然夫妻闹情绪就不好了吧?”窝阔台道。他这话听上去挺善解人意的,就连赵诚听了也觉得很舒服。   “你……”拖雷涨红了脸。   察合台在一旁看着自己的两位兄弟争来争去,脸上表情很是玩味,也不上前劝阻,而铁木真脸上立刻不悦起来。赵诚见这两人争来争去,倒是放下心来,只是暗骂他们根本就不顾自己同不同意,当自己是个好玩的东西争来争去,遂进言道:   “大汗,丘神仙暂居撒马儿干之时,不儿罕曾听神仙说过,一个人要是想长生,就不要太早结婚生子,如今我才十七岁,还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况且我汗一统天下的伟业还未成功,金国皇帝还稳坐在皇宫中,唐兀惕人也曾将大汗的征兵令弃之不顾,我怎么能只自私地考虑自己的事情呢?”   那丘处机曾经偶然问过赵诚有没有婚配,本只是客套之话,赵诚当时借题发挥,大谈什么优生优育之道,丘处机听了也是极为赞同,还夸赵诚颇得养生之道。   “噢,既是神仙之言,那就是有道理。”铁木真的脸色稍霁,“你既有忠诚之心,我感到很是欣慰,窝阔台、拖雷,此事以后再说。”   “是,父汗!”窝阔台和拖雷见铁木真发话了,只得遵命。这两人眨眼间又合好如初,还有说有笑地陪伴着铁木真往城里走,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赵诚心中对这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心说还是趁早结束处男生活为好。   对于铁木真的再一次到来,撒马儿干城内的居民的内心再一次颤抖起来,他们唯恐惹这位征服者的不高兴,有头脸的人物早早的就跟着赵诚出城迎接铁木真的大驾,宗教法官瓦希德丁准备了大量的财物,恭敬地送到铁木真的面前。铁木真心中很是高兴,还很得意,尤其是看到这些人恭顺如羊羔的样子。   入了城,沿街无论男女老幼,包括来自各个国家的商人和旅行者,均跪立街边,做顺从状。铁木真的心情更加愉快了,开心地问左右道:   “在大地之上有许多王者,但是无论如何也从没有一个王者如摩诃末一样,庇护那些强盗,他们杀死过我蒙古的使者,这是任何一位国王也不会犯的罪过,他的名声已经扫地,人人都知道一个与盗匪同流合污的国王,已经被我——成吉思汗消灭了,我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全世界。尔等以为,我将来的名声会怎么样呢?”   “父汗的名声当然如日月一样永恒,后人将会永远记得您伟大的功绩,您是大地上最伟大的君主!”拖雷道。拖雷的话引起左右一片赞同声。   “吾图撒合里,你是有学识的人,你说说看,我的名声跟其他的皇帝相比如何?”铁木真点名道。   耶律楚材躬身答道:“大汗是龙飞九五之人,古时的皇帝与您相比,例如秦皇汉武,不过是儿戏一般。”   铁木真听了耶律楚材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点名道:“不儿罕,你也是读书人,你说呢?”。   “大汗,所谓名声都是因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而带来的,您灭国无数,蒙古大军也是攻无不克,当然是伟大的君主。不过,若是说后人如何看,那也只有后人才知道的。”赵诚道,为了不得罪人,又说道,“与前人相比,您治下的疆域是天下第一,您征服的国家是最多的,您兵锋所指,没有一个国王不是在发抖。所以,我找不到一个比您还要伟大的合罕。”   赵诚拍着马屁,拍得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份。   铁木真还觉得不太满意,又问伺立在一旁的宗教法官瓦希德丁道:   “我见过你好几次,人人都说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也最公正。你觉得我的名声将来究竟会如何?”   瓦希德丁低着头,像是内心挣扎了好久一般,才道:“大汗如果能保证我这年老之人的性命,那么我愿意回答您的问题。”   “那好吧,你若是冒犯我的话,我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只要你说实话。”铁木真脸色一沉道,“我既讨厌反复无常的小人,也讨厌撒谎的人。”   “我认为将来的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记得大汗的名声!”瓦希德丁突然憋出一句话道,“因为您的将士已经将所有的人民都杀光了!”   瓦希德丁这话如晴天霹雳一般,将所有人都震住了,让众人一时都忘了反应,呆立在当场。赵诚吓了一大跳,心说这个老人还真是直肠子,有一说一。   “你……”当瓦希德丁话音未落,铁木真已经举起了自己的弓箭对准了他,他脸色红涨,胸口急速地起伏,握弓的手指因为太用力而发白。然而铁木真这一箭还是没有射出来,他十分愤怒地将手中的弓箭扔在地上。   “我一向将你看作是一位智者,如今看来,你也不过如此。大地之上诚然有许多国王,但如果有像摩诃末这样的盗匪国王,都会受到我蒙古大军的摧毁,但是异族和外国的国王必将永远流传我成吉思汗的名声。”铁木真沉着有力地说道。   铁木真说完,就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只留下早已脸色苍白瓦希德丁,他瘫软在地,内衣早已经湿透,当一队又一队的蒙古军队从他身边走过,并消失不见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仍然活着。 第四十一章 寂寞河中府(五)   成吉思汗在城中的宫殿只住了几个晚上,就离开了。   宫殿虽然华美,但是高高的屋顶却挡住了辽阔的夜空与星辰,让他有身处牢笼之感;美酒虽然醇厚,但是却少了一份旷野之上的豪迈与痛快淋漓;奴仆虽然恭顺与贴心,却让他更加怀念金戈铁马气吞万里河山的日子。   他看到蒙古人脱下了朴实的蒙古袍,换上了撒马儿干人的精美锦袍,甚至有人戴上了回教徒的缠头;也有蒙古人一边端着一杯葡萄酒,一边操着半生不熟的突厥语或者波斯语,与撒马儿干人热烈地攀谈;他还能看到有蒙古人用新学来的笨拙身法,和那些撒马儿干歌姬一起跳舞、调笑。   成为这个城市以及所有城市的征服者,是成吉思汗的目的,如今他已经大致完成了他的宏愿,这个城市已经臣服在自己的脚下,向自己交纳财富,接受自己的统治。但是成吉思汗却不感到胜利之后的喜悦,这种喜悦在他的心中一闪即逝。他有些厌恶那些冰冷的墙壁,和所有他看到的城市生活,这种厌恶之心一日甚过一日。   于是,他在几天之后率领自己的所有军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撒马儿干,去了草原与山地地区,那里他可以继续天作帐地作席,可以随时去打猎行乐,自由自在毫无拘束。   而撒马儿干城,又恢复到了昔日的生活秩序。寂寞河中府,这是耶律楚材在撒马儿干暂居期间所写的一系列诗作中的首句,然而河中府并不寂寞,这里的人向往自由、奔放与富足,也许在撒马儿干人看来,换谁来统治也都是一样的,就如同他们先后臣服喀喇汗、契丹与花剌子模的统治一样。   如果他们能获得追求富足生活的自由,他们就会选择暂时忘记过去的惨痛。所以,当动荡不安的日子远去的时候,他们又开始了自己的一贯的生活方式:服饰开始华丽了起来,撒马儿干城内的美酒开始多了起来,只要一把名叫火不思乐器,就可以跳起欢快地舞蹈来,而更多的人在有了温饱之后,又开始操起了自己的商人生涯,本地的商业传统得到了恢复。   撒马儿干远离中原万里,却成了大国纵横的舞台。   金国礼部侍郎乌古孙仲端在纪元1222年的秋天再一次来到了撒马儿干,这位使者奔波于汴京与西域之间,离上一次间隔的时间还不太久,不可谓不辛苦。他的脸色比赵诚上次看到的更加憔悴,就像苍老了十岁一般。   “使者大人辛苦了,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路上可还顺利?”赵诚问道。   “还算顺利,本使身负重任,就是千山万水,也要完成我皇陛下的重托。”乌古孙仲端道。   “大人还是休息两天,你这次来可赶上了,我这里最近有一批茶叶,相当不错。”赵诚笑着道。   “不劳大人费心。还请大人安排我觐见贵主成吉思汗吧?”乌古孙仲端急切地请求道。   “大人,国事虽重,可也不急于一时啊,不如先在我这撒马儿干城休息两日。”赵诚故意道。   乌古孙仲端死活不干,他心急如火,在他上一次使西域期间,中原的战争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红袄军李全控制着山东的形势,其本人归附宋国,被任命为京东路兵马副总管,宋国朝廷在山东的行动,就是对蒙古抱有戒心的体现。   曾经投靠李全的地主武装严实认为蒙古比宋国的腿更粗,严实就以所部彰德、大名、磁、恩博、滑等州三十万户降木华黎,他的投降让蒙古不战而获大片领土,使得木华黎攻略山东的力量大增强。不久,木华黎在黄陵冈大败金军二十万众,进陷楚丘,包围东平。去年另一支地主武装张林也降了蒙古,中原形势发生了对金国越来越不利的变化。   所以,乌古孙仲端再一次被金国皇帝派到了西域,企图与蒙古达成和平协议。赵诚觉得乌古孙仲端这次依然会空手而归,见乌古孙仲端坚持,也就不再强求,就派人送他去成吉思汗的行营。   这次乞和的结果已经注定了,只有当两国之间的力量相差不多的时候,这种乞和才可能实现。   “你上次来的时候,我说要你家皇帝将河朔之地归我,你家皇帝自降为河南王,然后我们才能彼此罢兵。但是你家皇帝不听我的话,现在木华黎已经为我尽取河朔,你现在才来请和?”铁木真见到乌古孙仲端时轻蔑地说道。   “两国相争,不可能只有一国得以保全性命。贵我两国交战十余年,我大金国虽死伤无数,但贵国恐怕也不是没有伤亡吧?”乌古孙仲端道,“吾皇心怀仁德,不忍见两国黎民百姓受苦,故提出贵我两国就此罢兵,各据其地,予民休息。吾皇愿以弟称大汗为兄,并愿以输出岁币,以表承意。”   “哼,如此我就愿意罢兵了吗?”铁木真冷笑,“念你远道而来,我不会让你空手而回。河朔已经属于我蒙古所有了,不提也罢。潼关以西还有数城在你们金国的手中,你家皇帝把这些城池割让给我,并自降为河南王,就这样。你们不要再一次违抗我的旨意!”   乌古孙仲端面色苍白,当他回到撒马儿干城的时候,还是那一副脸色。赵诚请他吃饭,席间他阴沉着脸,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连赵诚在说些什么都浑不在意,最后醉如烂泥,期间还发着酒疯,诸如大呼“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等等,让赵诚大看眼界。   第二天一大早,乌古孙仲端便来辞行。   “不儿罕大人,本使使命已毕,两次都承蒙大人关照,在下感激涕零,有宾至如归之感,让大人费心了,但愿将来在下有机会回报大人诸位。今日天气不错,本使就要踏上归程,向吾皇复命。后会有期!”乌古孙仲端道。他的脸色还是苍白的,双眼浮肿,脚步踉跄,像是昨夜一夜没睡。   “后会有期!”赵诚拱手道。   “刘公子,在下离京之前,见到你的伯父刘从益刘大人,他眼下因政绩出众,刚授翰林应奉翰林文字。他得知你在西域,心中十分牵挂。我这次出使西域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希望你能与我回汴京,不知……”乌古孙仲端对刘翼说道。   刘翼低头深思,赵诚故意扭头看向他处,他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到刘翼与亲属团聚。   “多谢大人相告。”刘翼抬起头来,“我身在西域,若是回到汴京,我恐为伯父一家人招来事端,还是留在此地吧。”   “刘公子若是担忧朝廷方面的事,在下愿意担保。”乌古孙仲端道,“刘公子身处蒙古之下,并非自愿,我想朝廷定会甄别清楚的。”   “多谢了。”刘翼摇了摇头,“在下不能就这么回去,这么回去我心实属不甘。烦请大人给我伯父及堂兄弟们带个口信,就说天涯虽远,然终有所尽,春秋轮回,亦有所循环往复,我刘明远一定会回去与他们相见的,愿他们勿忘余之所约。”   “如此,那在下就与诸位别过!”乌古孙仲端不知道刘翼意有何指,还以为他害怕被朝廷治罪。   “恕不远送!”赵诚等人拱手道。   “这位大人还真是不容易!”王敬诚看着乌古孙仲端一行人的背影感叹道,“国之衰微,身为使臣却无能为力,只能奔波东西,以尽微薄之力。”   “明远兄既然愿意留下,我很感激。”赵诚道,“我答应你,一定会让你得偿所愿。虽然我眼下势单力薄,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假以时日,或许真有实现的那一天。”   赵诚的目光注视着天边,那天地一线的地方,正风起云涌,有乌云压顶之势。秋风瑟瑟,卷起一地的落叶,向着行人扑面而来,再掠过平地,借着上升气流升到半空中,最后无影无踪。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却也是一个走向衰落的季节,赵诚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丰收还是衰败。   真的有实现的那么一天吗?王敬诚与刘翼不敢肯定,赵诚也不敢肯定,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这是王敬诚与刘翼两人的目的,但赵诚却搞不清楚自己的目的是出于正义感与同情心,还是自己的欲望在支配着自己。或许兼而有之吧?   当他还是一位阿勒坛山下的牧民时,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外界任何的事情都与他无关。命运的力量让他走出了阿勒坛山,进入了权力的沼泽之中,让他欲罢不能。当蒙古人也向他表示致敬的时候,他感到权力实在是一个好东西,当撒马儿干人对他表示出恭顺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应该得到更多——更多的支配力。 第四十二章 寂寞河中府(六)   赵诚在河中府的权威一日甚过一日,这一切不仅是他在河中府推行一系列的惠民政策带来的,根本上却是成吉思汗付予他的权力,而这种权力却是赵诚让铁木真看到种种好处而得来的,如果不是如此的话,赵诚的种种与蒙古大草原格格不入的政策很难得到施行。   这当中不是没有矛盾的,蒙古人在于河中府当地居民相处时,一个是征服者,一个是被征服者,蒙古人欺压当地人的事件是层出不穷的。赵诚打着铁木真的旗号,将蒙古本土的法典大札撒推行于河中地区,这部法典十分严酷,只要是犯法的基本上就是死罪。在赵诚借口维护铁木真的意志的体现——法律的权威,拣软的捏,斩杀了几位罪大恶极的无权无势的蒙古人之后,河中地区的治安与民族矛盾得到很大的缓解。   但是这部法典毕竟是蒙古本土的法典,它有的地方还需要因地制宜。它的很多规定都是出于宗教崇拜或者民族习惯而规定的,比如不准下河洗澡,而回教徒却有在水中洗礼的宗教仪式,曾经引发数次冲突。   当赵诚奏请的要求被递到成吉思汗的面前时,成吉思汗正在山区狩猎,丘处机陪伴着他。   “这个不儿罕,这种事情也值得这么费事吗?第八次了,他连续八次奏请,他难道就不怕我砍了他的头?”铁木真很愤怒,“我的札撒不允许有人更改,将来我的子孙们也都要禀承我的意志行事。若是人人想改就改,那还得了?置我的权威于何处?”   “大汗不必发雷霆之怒!”丘处机道。   “神仙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吗?”铁木真问道,又语气坚定地说道,“不儿罕虽有功于我,但是也绝不能触犯我的法令,任何人都不行!”   “贫道曾听说蒙古人夏不浴于河,不浣衣,不造毡。山林中生有可以用来充饥的野菌,大汗却禁止采撷。”丘处机道,“这是对天威的畏惧之心,而并不是奉天之心,人生于世,应顺天意而行,而不是因为害怕,就放弃自己的奉天之心。”   “嗯,神仙的话我信。”铁木真感到很惊讶,不敢确定地问道,“不儿罕曾经四处宣扬,经常吃野菌有益身体,我以为他那是疯话。现在想来,他的话难道是对的?”   “野菌生于腐物之中,却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本身并非肮脏之物。同样,因俗而治,撒马儿干的教徒们有水中洗礼之仪,让他们有别于蒙古人又有何妨呢?”丘处机建议道。   “那就依神仙的话,命不儿罕酌情改正。”铁木真吩咐左右,他对丘处机有着出奇地尊重与信任。   “大汗圣明!”丘处机道。   “神仙对不儿罕有何看法?”铁木真忽然道。   “这……”丘处机一时愣住了,“不知大汗想问山野之人有关不儿罕大人什么方面?”   “不儿罕还是个婴孩时,就突然出现在我的毡帐之中,出生时有许多异象,让我难以想明白。神仙以为这是吉还是凶?”铁木真道,“还望神仙为我解惑!”   丘处机大吃了一惊,关于赵诚的来历他听耶律楚材等人说过,心中本就有许多疑问,甚至根本就不相信这种传闻,今天铁木真亲口承认,让他不得不吃惊,也不得不相信。他在心中一面高呼“无量天尊”,一边飞快地思索着应对之道,也深知自己若是说出对赵诚不利的话,恐怕就会给赵诚带来厄运,甚至杀身之祸。   赵诚给他的印象相当不错,虽然他既口口声声地对道家不屑,也同样不喜欢佛家及本地各种宗教,但是他也对各种宗教学说保持着十分尊重的态度。在丘处机看来,赵诚尊重自己,恐怕是因为自己是个年事已高的老人,这种敬老之心甚于尊重自己本来的身份。在居撒马儿干期间,丘处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赵诚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周旋于蒙古人与本地人之间,得以予民休息,轻徭薄赋,河中府正是这乱世之中难得的一片生息之地。可贵的是,赵诚到目前为止,也能在蒙古人中说上话,这实在是难得。而丘处机觐见铁木真的本意,与赵诚目前已经在做的,是完全一致的,他没有理由不替赵诚说好话。   “大汗,此是吉兆也!”丘处机道。   “请神仙详言!”铁木真一直盯着丘外机的表情,想从丘处机的脸上找出一些端倪出来。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0_ 2. c_o_m   “上天有爱护之仁德,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上天总会让天下的最英明的王者得到更多的辅佐之材,让无能之君自废良佐。自古中原的有作为的皇帝都是拥有无数的良将贤臣。大汗起于蒙古,帐下猛将如云,然而都是弓马娴熟之人,如今大汗的疆域早已超过了蒙古大草原,不同的族类不同的国家都成了您的臣民,如何治理这些人这些国家,还需要文臣来帮助您。”丘处机道,“我观不儿罕面相,天堂饱满,双眼聪慧,言语坦荡,正是那种贤达之士的好面相。看来,这正是上天的旨意,让他成为您的臣子,这也正预示着您将成为包括汉人在内的天下万民的唯一的皇帝!”   丘处机这位老道一通评说,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了,却让铁木真听地是心花怒放。   “神仙之言有理,没有哪个国家我们蒙古人征服不了的,但是要是治理得好,才是一份可以留传给子孙的基业。”铁木真道。   “中原天垂经教,治国治身之术为之大备,屡有奇人成道升天。今山东、河北,天下美地,多出良木、美蔬、鱼、盐、丝、蚕,足以供四方之用,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大汗只有一统中原,蒙古才有真正称得上是大国,而要治理好中原,就须要有不儿罕、耶律楚材这样的贤吏、能吏。”丘处机乘机尽言道,“规措有矩,进退有度,先免两年赋税,然后足以济军国大用,又可让黎民得以休息,一举而双得,而万民将会将大汗的仁德铭记于心!”   “神仙之言,甚合我心。”铁木真道,“我一定会重用像不儿罕这样的有才能之人,神仙请放心。”   “如此正是奉天之道也。”丘处机道,“大汗,如今战事大致已毕,不如早日回军。”   “不瞒神仙,我已经下了回蒙古草原的命令,我们离开蒙古将近四年,儿郎们都很想家,是到了应该回家的时候了。不过,札兰丁已经逃到了天竺,我的军队正在追击,等我的军队都汇聚到此,我们就回师。另外我的者别与速不台将军正在西方与敌人作战,他们完成我的命令,就会绕道与我汇合。”铁木真道。   当赵诚得知成吉思汗下了回师的命令的时候,察合台与窝阔台两人正带着军队路过撒马儿干。   “不儿罕,大汗已经下令全军回师了,而你将留驻在此,你要好好地经营河中府,不要让我父汗失望。”察合台一见到赵诚,就劈头说道。   “请二殿下放心,我哪敢偷懒呢?”赵诚笑着道。这察合台自从赵诚成了河中府大达鲁花赤以来,对赵诚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屡次发生的一些蒙古人触犯法令的事情,察合台都积极维护赵诚的权威。因为察合台知道,维护赵诚的权威,就是维护自己的利益,尤其是赵诚主动提出让察合台自己提名一个心腹负责本地的赋税之后。   “呵呵,那就好,你要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我随父汗回蒙古,河中府的所有大小事务,你说了算。”察合台许诺道,“这里还会留有军队,他们会对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亮出自己的刀箭,这个你放心。如今除了沙漠中的强盗还在猖狂之外,已经没有人敢触犯我蒙古的权威。”   “多谢二殿下信任,我一定会勤于政务,将河中府治理好,为我汗提供数不清的牛羊、粮食与税赋!”赵诚表着忠心道。   “听说最近沙漠中的强盗团伙和人数有越来越多的迹象,他们经常化妆成商队和平民百姓,让人防不胜防,听说在各处的城镇里,也有他们的耳目。如果用军队去清剿他们,也有些使不上力气,看来你的巡捕队还要加把劲啊!”察合台又道,“宁可杀错千人,也不可放过一人,要让那些强盗们害怕才行。”   “是的,殿下,我一定会努力清剿这些强盗的。”赵诚道。   窝阔台在一旁看着他们俩交谈,面上表情阴睛不定,好半天才说道:“不儿罕天生奇才,若是终生在此为官,那也大材小用了。如今国家正是需要人才的地方,中原和河西不久就会为我蒙古所有,而不儿罕也正是有好手段的治乱人才,我父汗说你有宰相之才,将来父汗定会征召你的,到时候你可不要太留恋河中府的美酒哦?”   察合台脸色立刻变了变,窝阔台的潜台词是说赵诚是成吉思汗的臣子,将来是我窝阔台的臣子,而不是你察合台的专用臣子。   “大汗若有诏令,不儿罕将随时赶赴帐下听命,供我汗驱使!”赵诚又一次表着忠心。 第四十三章 寂寞河中府(七)   整个西域1223年都无什么大的战事,期间宋国使者苟梦玉再一次赴西域,与成吉思汗密谈。   成吉思汗派出追踪札兰丁的军队,进入印度境内,接连取胜,但并未寻找到札兰丁,札兰丁就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东方的战争形势也发生了重要变化,成吉思汗西征期间,将经略中原的重任委派给左手万户、太师、国王木华黎,木华黎在这一年渡过黄河,入陕西击凤翔,久攻不下。木华黎由于自己是偏师,只能依靠仆从军为他卖命,他不断征调西夏军队参战,西夏官兵连年征战,产生了厌战的情绪,在围攻凤翔不克的情况下,西夏军擅自撤回,木华黎遣使问罪。木华黎本人不久病逝,其子孛鲁来西域报丧。   夏主李遵顼的太子李德任不同意联蒙侵金的策略,李遵顼废了李德任的太子之位,而让李德旺做了太子。在西夏内部产生了推翻联蒙侵金之策的想法,试图与金国修好,甚至想和蒙古大漠那些不满成吉思汗的人勾结。   所以孛鲁在这一年,来西域觐见成吉思汗,并通报了这一形势的变化。这促使成吉思汗加快了自己回军的步伐。   赵诚在这一年的秋天,被成吉思汗召至他的行营所在铁门关,成吉思汗在这里等待追击札兰丁的军队回师。   铁木真对于打猎有着远超于寻常蒙古人的特别喜爱,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猎杀动物的方面。每当他满载而归之时,心中无比的喜悦,如同他的军队打了一个大胜仗。   然而,某一天他忽然遇到了一个怪兽,鹿形而马尾,绿色而独角,更奇异的是,这个怪兽还会说话:“诸位宜早回”。这让他感到十分惊异,不知是吉还是凶,心中不安,便问耶律楚材这是怎么回事。   耶律楚材心中有些苦恼,他总是被铁木真当成了一位料事如神的“神算子”使用,在铁木真的眼里,他的占卜之术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总是屡试不爽。耶律楚材本人可不这么想,他认为自己绝对不是一位职业占卜者,而是一个有志于治国平天下的文人,一个已经急不可耐想为铁木真效劳的文人,一个希望被重用从而可以发挥自己所长进而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文臣。有时,他甚至很羡慕赵诚,羡慕赵诚“胸无大志”,却将河中府治理得井井有条,赵诚所做的正是耶律楚材想做而没机会做的。   可是让他放弃自己目前的职位,那也是不可能的,自己官位不大,但却是个近臣。他不愿当个隐士,他总想着借自己目前的身份,企图影响着铁木真的观念。   所以,当这个怪兽出现在铁木真的面前后,耶律楚材趁机说道:   “禀大汗,这是个吉祥的野兽。它的名字叫角端,日行一万八千里,能说四方之语,好生恶杀,这是上天派来告诫大汗的。大汗是天之元子,天下之人皆是大汗的子民,愿大汗禀承天命,以保全天下诸国万民的性命,这将是大汗无疆之福也。”   “看来,这是长生天的旨意,我们是该回家了!”铁木真道,“我们离开蒙古草原已经四年,儿郎们都开始想家了。”   “正是,大汗!”耶律楚材道。   刘仲禄入帐内通报赵诚正在帐外等候召见,铁木真命赵诚入内觐见。   “参见大汗”赵诚很快就入内拜见。   “不儿罕来了。”铁木真面色平静地说道,“我有事要交待于你。”   “请大汗吩咐。”赵诚恭敬地说道。   对于铁木真,赵诚的感情十分复杂,他极为佩服铁木真的雄才大略,尤其是武功与谋略,还有用人之道,并且到目前为止,铁木真对待自己还是相当不错的,有时候赵诚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传说中的养不熟的白眼狼。   铁木真的大位他曾经坐过,那是被迫坐过的,就跟今天一样,只有铁木真与耶律楚材两人在场,还有刘仲禄。当时自己心情是十分恐惧的,因为这个坐位不是自己应该坐的,更不是心怀坦然坐上去的。想到此处,他甚至在想若是自己真正能坦然坐上去,那时候该是有着怎样的心情?赵诚如履薄冰,虽在私下里言行举止极为洒脱,但他的内心却是极为谨慎的,他充分地了解铁木真需要什么喜欢什么和憎恨什么,他很完美地掩饰着自己的内心。   “我就要率军返回蒙古了,听说唐兀惕人有暗地里筹划反对我的迹象,丘神仙和吾图撒合里也都劝我回去。就连长生天也降下旨意,让我率军回去。”铁木真道。   “大汗,札兰丁还未被抓住,大军怎么能回去呢?若是札兰丁从申河返回,那可怎么办?”赵诚问道。   “札兰丁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能从我重重围追堵截之中逃走掉,算是很了不起了。不过,他若是还不愿承认他已经失败了的事实,那他就是自寻死路。”铁木真道,说到此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我虽然率大军东返,但是我在河中府还留有不少的军队,那些花剌子模人早已经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忤逆作乱?”   “那大汗诏臣来,不知大汗有何命令?”赵诚又问道。   “我虽然东返,但是这里的事情我还有些放下不下。”铁木真道,“这里的民政我就交给你了,这也是丘神仙的建议,我虽然对你的才能极为放心,不过却对你的心不太放心!”   赵诚心中大惊,背脊冒着冷汗,连忙申辩道:“大汗为何如此说?难道我曾做过反对您的事吗?”   “我不是说你曾经反对过我,而是说你的心不像是一个蒙古人该有的妇人之仁。我说要给那些突厥人剃发,你说那会激起突厥人反对;我说要将反对我的人杀光,你说那是我的子民;我说要将城市摧毁,将农田和果园变成牧场,你说那会让我们蒙古人水土不服。”铁木真道,“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如今他们也不再公开反对我,交给我的赋税也不少。但难保他们心中不服,他们躲在暗处,也许在谋划叛乱,我虽然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但难保他们不会触犯我的威严。若是在我离开的时候,有人这么做,你会怎么办?”   赵诚高度紧张的心放松了不少,说道:“大汗说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我会另外派人在此监视着,若是有人反对我,诋毁我的生誉,你要亲手把他的脑袋割下。”铁木真锐利的目光盯着赵诚,让赵诚不寒而栗,“你能办到吗?”   “请大汗放心,如果有人公开反对您,那我就会亲自割下他的脑袋,绝不让大汗的权威让到任何人的挑畔!”赵诚道。   “我听说本地人人人都在称赞你,我赐给他们的活命的机会,他们却说这全是你的功劳,是神灵的庇佑。”铁木真淡淡地说道。   赵诚刚放下的心,立刻又被吊到了嗓子眼,对于本地人,不论是突厥人还是其他的种族对于自己当然很是感激,尤其是与蒙古人相比,可谓是天壤相别。而这对铁木真来说,却是极为敏感的事情,若是被有心人利用,那就不妙了。铁木真虽然用一种十分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却是让赵诚胆战心惊。   耶律楚材在一旁听着也是心惊,他总感觉铁木真对赵诚的看法极为复杂,他正准备为赵诚说几句好话,赵诚却镇定地伏身奏道:   “大汗赐予他们性命,让他们得以自由的传教,自由地种田经商,这都是您赐予他们的,不是任何人可以抹杀掉的,若是他们看不到这一点,那只能是说明他们目光短浅。正如是长生天主宰着天下的吉凶祸福,但人们却总是说那是自己争取来的,对神灵的权威不屑一顾。”   赵诚思维飞快地运转,又接着道:“大汗,不儿罕以为您身为大汗,在用人方面我不敢指责,您对您信赖的人十分信赖,这是我们做臣子的都心怀感激的地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话虽是至理名言,但是若是稳妥地考虑,您不妨让你手下的大臣每隔几年换个位置。不儿罕虽是河中府的最高民政官,但不儿罕深感肩头所担负是一个重任,从未将河中府看作是自己的私产,各地的最高官员也都是出自大汗以及您的儿子们的任命,他们对您的忠诚是不可辩驳的。若是将来不儿罕经营河中府略有所成,大汗不妨将我调离他处任职?那样既不耽误职责,而我就是想反对你,那也没有了根基不是?”   赵诚一番以退为进的表白,让铁木真听得极满意。铁木真走下坐位,亲自将赵诚从地上扶起来,笑呵呵地说道:“还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坦荡的。别人在遇到这样的猜忌,总是想方设法地为自己洗罪,甚至指责别人,而你却是替我考虑,甚至还给我想出个克制属下的办法,丝毫不怨恨我,更不提你以前的功劳,你让我感到很是意外,也真是让我高兴!”   “这全是仰仗大汗对臣的信任,不儿罕身为您的臣子,自然要处处替您考虑。”赵诚道。   “好,从今天看到你的态度,我就放心了。我离开之后,河中府的所有民政就由你主持,你要把河中府经营好,不要让我失望。”铁木真道,“将来我还需要你给我治理其他新征服的地方。”   赵诚一直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第四十四章 寂寞河中府(八)   赵诚走出了铁木真的金帐,耶律楚材追了出来。   “不儿罕,你真让我捏了一把汗!”耶律楚材道。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没什么。”赵诚淡淡地说道。他的内心却没他表面上看来那么轻松。   “自古贤臣、能臣总会受到别人的猜忌,不儿罕也不必将这事放在心上,对大汗有所猜忌。”耶律楚材道,“不过,大汗所言也是实情,如今河中府的百姓都称赞你,而甚少有人提到大汗,这也是人之常情,大汗杀的人太多了,心中对大汗有所怨恨那也在所难免。你要谨言慎行,不要太得意忘形了,忘了你的本份。”   “多谢耶律大人提醒。所谓君子坦荡荡,我虽算不上什么君子,但也不是什么逆臣贼子,耶律大人不必担心。”赵诚笑着道。   “是吗?不知道王敬诚、刘翼与何进三位还留在你的身边,做些什么?”耶律楚材怀疑道。   “王从之是我的税务官,正在我汗服务,没有他,我去年怎么能收上税来?刘翼刘明远是我的长史,平时一些个文牍之事都是他在做,而何进何学文是我的提刑官,正在沙漠中摸排滚打,正在找强盗的晦气呢!”赵诚一摊双手,抱怨道,“他们难道不是我汗的臣子?大人莫不是发现他们有什么不妥的举动?大人放心,你若是说出来,我一定会当着大汗的面,砍了他们!”   “哼,我是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不妥之处。”耶律楚材悻悻地说道,“不过你要小心,若是被我发现了,我绝不徇私!”   “那太好了,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若是有了耶律大人这双火眼金晴,我也放心不少,正所谓家贼难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呐!”赵诚道。   “你知道就好。”耶律楚材道,“我很看好你,你少年得志,身居高位,虽不是中枢要职,但也是一方大员,不要太高估了自己。这人要是有了非份之想,祸事就会立刻来了自己的身边。”   耶律楚材这么说,还是对赵诚不太放心,难得他对赵诚这么关心,这个心态也十分复杂,生怕赵诚做出什么忤逆的事情来,一方面既对赵诚的将来和影响力充满着期待,一方面又担心赵诚做出某种他认为没有出路的事情来。   “呵呵,耶律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赵诚拱手道,他不想跟耶律楚材探讨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我来这里时,听刘仲禄说大汗遇到了一怪兽,果真有此事吗?”   “确有此事。不是怪兽,而是瑞兽,它的名字叫角端,日行一万八千里,能说四方之语,好生恶杀。”耶律楚材道。   “真的吗?”赵诚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根本就不相信。   “那还有假?”耶律楚材对赵诚的表情很不满意,“这种事情你有异议。”   “虽然子不语乱力怪神。”赵诚笑着道,“但如果说这个天下有什么长相怪异的野兽,我是相信的。不过,所谓瑞兽,能日行一万里,还会说人话,我是万万不相信的。”   “你若不信,我也不强求你信。”耶律楚材道,“我就要随大汗回师,你在此地要好自为之。若是再见面,恐怕不知在何时了。”   耶律楚材有些伤感,他一直将赵诚看成自己的小弟,还是一个不是同盟者的同盟者,尽管赵诚经常说出让他很气恼的话。   “耶律大人不必如此。我想大汗东返,恐怕会找党项人晦气,到时候,大汗还需要大人出谋划策,哪有你清闲的时刻?”赵诚道,“耶律大人若是觉得在下还入您法眼,若有需要在下效犬马之劳的,尽管言语一声。”   “丘真人虽然劝说大汗止戈休兵,让百姓得以休息,大汗也同意。可是战事若再起,总免不了百姓受苦。”耶律楚材道,“我位卑言微,深感力有所不济。我预料将来贺兰山下的战事稍平,总需要有人治理,以安抚百姓,少一些饿死病死之人,到时候……”   “耶律大人莫不是想让我离开这里,又去接烂摊子?”赵诚道。   “这种事情,只有大汗才能下令。我身为臣子,自当会建议大汗,正如你方才所说,一个官员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了,也会根深叶茂。”   “这么说,这还是我的主意,我不接也得接喽?”   “难道你就醉心于河中府你那大宅子,还有美酒与美食?你的志向就不能再大一些,救万民于水火,创下一份可观的政绩,让后世之人对你的恩德也铭记于心?”耶律楚材反驳道,“我倒是想,可是我却没那个机会。”   “耶律大人,这个世上流芳百世的事情太少,遗臭万年的事情却最容易做出来。老实说,做个正直的人要比做个随波逐流之人,难得多,而且随波逐流却是很轻松。您说,我为什么要放弃一个舒适的位置,却要找不自在呢?”赵诚道,“正如大汗及您方才所言,河中府之百姓皆知我是个好官,可是那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还得担着受人猜忌之名,若是因为我大发善心,就得让我的脑袋搬家,我还不如不做那所谓的好官!”   “这……”耶律楚材被赵诚的话给难住了,“大汗毕竟不还是信任你吗?也没因为别人的谗言,而让你受到冤屈,难道你因为小人之言,就放弃自己的本心?你读史书就得出这个断语?”   “本心?我的本心一直都没变。”赵诚道,“你我两人的区别在于,你宁愿当个不计个人得失的好官、清官、能官,而我却不同,我很介意自己的性命和身家,我看到前面有个刀山,我宁愿驻足不前或者绕道而行,而不会拐不了那个弯,为了心中所谓的正气。”   “那就好,只要你的本心没变,那我就可以为你进言,让你得以一展所长。”耶律楚材道。   “多谢大人厚爱。”赵诚跃上了赤兔马,一抱拳道,“大人你我就此别过,但愿你我相见会有时!”   耶律楚材看着赵诚远去的背影,一时有些怅然若失。赵诚所说的他们两人之间的区别也很有道理,正是因为这种区别,赵诚活着有滋有味,而自己却只是个“神算子”。   然而耶律楚材错了,策马奔驰的赵诚的内心却是有种逃出牢笼的感觉。今天这次与成吉思汗的会面,让他惊了一身的冷汗,他的内心却非耶律楚材所想的那样有滋有味。所谓华宅、美酒与厚禄,只不过是表象,赵诚甚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找来一班歌姬为他表演,个人生活离醉生梦死差不多了,只差一个“淫”字。   以前的赵诚只不过是一个得过且过之人,虽不乏正义感与同情心,但这种正义感与同情心却是有限的,赵诚不认为自己是那种诤臣、死臣。得陇望蜀,当他有了如今的地位、权势与威望之后,他的心态也跟着变化。   不变的是如履薄冰之态。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胆小怕事之人,如今就是血流成河,他的眉头也不会皱一下,不过若是站在成吉思汗身边时,他毫无来由地充满恐惧感,成吉思汗的权威和警惕之心如大山一般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头,让他想搬开这座大山。   他是搬不动这座大山的,那么他就选择远离这座大山,或者等待这座大山在一次大地震中塌陷。 第四十五章 螳螂与黄雀(一)   胡沙有些哭笑不得。   他是沙漠中以打劫商队为职业的人,相当“敬业”。眼前的情景他恐怕遇到不下十次,每当“敬业”的他好不容易聚拢一帮不要命的,就会不巧地“遇”上巡捕队,让自己辛苦拉扯起来的一支队伍很快被击溃,而他本人每次都会神奇地捡回性命,他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的。   “这次会不会跟以前一样?”胡沙心中想道,尽管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心态十分不正常。   在他的眼前是两个百人队,尽管人数不比他多太多,但他却觉得十分恐惧。自从那个年轻的桃花石总督当政以来,就是他倒霉的开始。是的,那个看上去像是贵公子模样的人是鼎鼎大名的总督,如果当初他知道他想打劫的是总督阁下,他就不会像如今这么倒霉。就像今天一样,巡捕队像是从天下掉下来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让自己促不及防。   “当劫匪真是个没有前途的职业啊!”胡沙又想道,“难道他们本就知道我要从这里经过?”   胡沙这么想,他眼前的巡捕队带队长官陈不弃也这么想,他看了看身边两百位士兵,抚了抚自己的马刀刀柄,脸上挂着一副轻蔑的笑意。   “大人,今天我们还是只击溃他们?”百夫长卫慕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道。   “是的,他们若是想逃,我们就击散;他们若是像军队一样列阵,我们就冲阵;若是他们有勇气主动攻击我们,那我们就一分为二,与他们周旋到底!”陈不弃道,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不必把他们放在眼里,但是以保全自家兄弟性命为第一要务,这两年以来,我们失去了不少兄弟。”   “大人,我看我们还是主动攻击,全歼了他们,杀了他们也没人会同情他们,这是替天行道。”卫慕道,“每次都让他们的首领逃走,不是显得我们兄弟无能?”   “呵呵。”陈不弃笑了,“我也想啊,可是主人和何大人都有令,要我们拿他们练兵,要是将沙漠中的强盗杀光了,我们哪里去找对手?再说要是杀光了,那些南来北往的商人们就会忘记我们的存在。”   “可是胜之不武啊!”卫慕嘀咕道。他将对方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这个你就不要抱怨了。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对手,这是主人说过的话。他们这伙人被我们逼到此处,若是真想与我们拼命到底,总会给我们带来一些损失。”陈不弃道,“我跟萧不离不同,我喜欢智取,更喜欢以最少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我不想做沙漠中的恶狼,我想做沙漠中的沙狐,虽然体型很小,专找自己能对付的猎物,但一击即中,即使不成功也能全身则退。”   “大人准备如何办?”卫慕问道。   “咱们可以等,对方很显然在思忖,是像往常一样逃跑,还是想跟我等决一死斗,分出个胜负来。”陈不弃道。   胡沙决定逃跑,像往常一样四散逃跑,让对方无法全歼,再说对方好像并不想全歼自己,要不然刚才一照面就会主动攻击的。他不是不想主动进攻,与对方拼个鱼死网破,可是前几次都让他胆战心惊,因为对方即使是人数比自己少,也能合力作战,杀得自己只能选择逃跑,只要自己杀了对方一人,自己被掳去的兄弟至少得赔上十条性命,并且接下来的数月内自己将不得安身之地。相反的,他若是选择不战即逃,自己往往能保住大部分的性命。所以,他的手下得到他的命令,就各自向身后不同的方向如鸟兽散一般逃跑,一个比一个卖力。   “追!”陈不弃一挥手命令道,“卫慕你我各带一百人队,不管战果如何,晚上在此会合。”   “是!”卫慕和他的手下们早已按捺不住地冲向溃散的强盗。   胡沙拼命地策马奔驰,他的身旁紧跟着大约二十名下属,大沙漠之中并非是战马最善跑的地方,尤其是沙漠深处厚厚的沙丘,战马往往会陷了进去。身后的追兵仍然不愿放弃,他甚至不敢回头放箭,那样虽然很勇敢,但却会招来很严重的后果,他不想做英雄。   不过,他还是知道自己为何还没有受到攻击,因为他发现自己被对方赶到一处沙谷之中,而对面却有另外一队人马在那里冷冷地看着自己。   “快散开!”胡沙大叫。手下那还跟着自己的二十多位向着不同方向,各自逃命去了,而对面的人马也立刻分出十个小队,分别追向不同的目标,甚至不需要有人下令。   “我投降、我投降!”胡沙轻易地放弃了。他扔下自己的刀箭,跳下马跪倒在地。   “哈哈,你这次让我十分失望。”陈不弃大笑,“以前你还敢和我们死战,战败才会逃跑,现在你是越来越不济了,不战即逃。今天倒好,逃不掉就降,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抓住强盗之后会怎么做么?”   “你们以前可不是像今天这样,紧追不放的。若是长官放了我,我保证从此洗心革面,永不当强盗!”胡沙面色惨白,苦苦哀求道。   “我很想再一次放了你,让你有机会重操旧业。”陈不弃道,“不过,现在沙漠之中的情况有了变化,有一支比较大的人马突然出现在沙漠之中,并且陆续收编了不少你的同行,这出乎我们的预料,所以,我们只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陈不弃举起了自己的弓箭。   “不……”胡沙大惊,“你们不能杀我!”   “哦?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陈不弃奇道,“你若是不能让我满意,我不介意让你痛苦十倍地死去。”   “是、是,长官。”胡沙连忙点头道,“长官,那伙人并不是干我这一行的,他们是真正的军队。”   “军队?”陈不弃怀疑道,“胡说八道,沙漠之中哪里有什么军队?”   “长官,我说的是实话。他们的首领是帖木儿·灭里,他是花剌子模人的突厥将军,他曾派人要我们加入到他们当中去,我还没得及答复他们,因为我不愿受他们约束。”胡沙道,“长官,我提供您这个重要的军情,你就放过我吧,你若是将这条军情禀报您的上司,您一定会得到赏赐的!”   胡沙带着谄媚的笑容,巴结道。   “你不会骗我吧?”陈不弃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不少。   “长官,我怎敢骗您呢?您若是不信,可以将我暂时关押起来,您若是发现我骗了您,您就杀了我,我绝不求饶!”胡沙再一次哀求道。   “那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他们的老巢在哪里吗?”陈不弃问道。   “听说他们这伙人有一千多号人,都是从玉龙赤杰各地汇聚来的。帖木儿·灭里带领他们在沙漠中的绿州各地不停地转移,没有人能知道他们的下一个落脚之处会在哪里。长官,您知道,沙漠中的绿州有很多处,他们这一千人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在沙漠中的绿州里来去自如,遇到同样数量的军队,他们也不会吃亏。你们若是将他们当作我们的同行,那一定会吃大亏的,他们是真正的军队,尤其是他们的首领帖木儿·灭里将军更是一位有勇有谋的人。”   “那好,我这次就饶了你。”陈不弃下了马,和颜悦色地走近胡沙道。   “谢谢长官宽宏大亮,真主一定会保佑您的,让您官升三级,长命百岁。您真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令人钦佩的好人呐!”胡沙伏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   只听一声刀出刀鞘的声音,胡沙抬起头了,只觉得眼前一片耀眼的光芒闪动了一下,他的心房刹那间一缩,紧接着自己的颈部一阵剧痛,他同时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后背。   “你真卑鄙无耻!”胡沙在临死前最后的意识,同时他还有一个判断,“如今这年头,当强盗真是个没有前途的职业。”   陈不弃将自己的刀插入沙子之中,将大部分血迹抹去,然后取出一块布一边擦着刀,一边说道:“真主?我可不信什么真主。真主从来就没有帮助过我一次。”   这绝对不是他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杀人时的感觉他已经淡忘了,虽然他不认为这些沙漠中的强盗值得同情,可是第一次杀人还是让他感到恐惧。胡沙不过是沙漠之中三流的强盗团伙而已,虽然陈不弃无数次遇到过比胡沙更难缠的强盗,但他自从亲手斩杀过活人的头颅之后,就没有再感到恐惧过。人总是会变的。   “要想不被人所杀,那就要比别人更狠。”这是陈不弃等人的共识。   “来人,立刻将有关帖木儿的这条军情送回去。”陈不弃转头命令道,“不得有误!”   陈不弃率着自己的人马,扬长而去,沙漠之中又多了一具无名尸体,即使不久之后有人路过此地,也没有人会关心一下此人姓谁名甚。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点 t x t 0 2 点 c o m 第四十六章 螳螂与黄雀(二)   月光下,帖木儿·灭里的心情既兴奋又不无忧虑。   兴奋的是,成吉思汗带着他的军队东返了,而帖木儿本人又拥有了一支一千人的军队,有可以大干一场的资本。忧虑的是,他这一千人当中除了五百人曾跟随自己作战之外,其他人要么是他收集而来的逃散军队,要么就是沙漠中的匪徒。这些被他拉入自己帐下的士兵让他不得不浪费了很大的一分精力。   并且,养一支军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国家已经灭亡的时候,而他又不愿意打劫本地的居民,只能去打劫过往的商队。他本随着札兰丁抵抗蒙古军队,曾在八鲁湾大败蒙古军,取得了一次难得的大胜,只是很可惜,内部的争斗让一支刚获得希望的军队又分裂了。在札兰丁逃往天竺的时候,帖木儿带着少量军队四处逃亡,可是天大地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所以在冲破蒙古军的重重阻击之后,他就辗转逃到了沙漠,继续着自己的事业——远没看到尽头的事业。   在他羽翼稍丰的时候,他就四处出击,化整为零,化装成强盗,不停地袭击沙漠四方蒙古人的小股军队,如今蒙古人已经正视了自己的存在——只是蒙古人还不知道自己是何方神圣,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实力稍强的强盗团伙而已,更不会想到这支“强盗”会有胆主动攻击他们的军营老巢。   今夜,他要做最大的一票,要让蒙古人知道自己的厉害,就如同自己曾经尝过的那样。   “将军,探马来报,不花剌城外蒙古人的军营仍如往常一样。”有人报告道,“就是彻夜地饮酒作乐,将城里的歌姬强拉入军营里。”   “他们有多少人?军营外的布置如何?”帖木儿有些不悦地问道。   “禀将军,他们大约有一千人,根据白天我们在不花剌的密探报告说,他们根本就没有作任何的防备,这些蒙古老爷们以为他们只有打别人的份,从没有人敢于偷袭他们!”属下说道。   “命令所有人下马休息,等到天快亮的时候,随我出击,那个时候是他们最疲惫的时候,我要让蒙古人人头落地,体会一下我帖木儿·灭里的满腔怒火!”帖木儿道,“告诉所有人,凡是有所掳获,我会根据他们斩首的数量分配,让他们将自己的刀箭准备好,不要失了锐气!”   “是,将军!”左右齐声应道。   不花剌城外的蒙古军营里,大部分人都在呼呼大睡。他们有理由这么做,因为他们都是出生于蒙古大草原的最勇猛的战士,曾经为了大汗长途奔袭,参加过无数次战斗,斩杀过所有敢于反抗之人,而对于他们本人来说,打仗不仅仅是为了军功,而是实实在在的醇酒、美人与金钱。   如今已经没有仗可打的,那么有谁能拒绝让自己这位流过血淌过汗的人享受一下呢?战争已经结束了,要是自己还成天躲在军营里,那还算是征服者吗?就是长生天也无法阻止。这是不花剌城外蒙古军营中所有人一致的想法,尤其是军营外的守卫们。   这些守卫一边强打着精神巡逻,一边在心里暗骂。他们才是真正最没有地位的人,即使上司将城内所有的歌姬全拉到军营里,也轮不到他们,所以他都盼望着天快亮,天亮他们就可以交了差,可以好好睡一觉,然后入城去做他们喜欢做的事情。   厚厚的云层将月亮遮得严严实实,让深沉的夜色如化不开的墨,正应了那句话:黎明之前最黑暗。一队蒙古军在军营外巡逻,他们一边闲聊着,一边取出随身携带的羊皮囊酒袋,往喉咙里紧灌,空气充斥着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声和酒气。   “你们听,什么声音?”突然有人惊呼道。   “哪有什么声音,你喝醉了吧?”另一人醉熏熏地说道。   可是声音越来越大,大地似乎也在颤抖。   “不好,敌袭!”所有人都听到了马蹄声。迎面而来是一个移动的黑色洪流,如一座大山飞速地推进到了他们面前,这队巡逻队还来不及呼喊,“嗖、嗖”数十支箭羽迎面飞来。   “啊!”十多位蒙古兵同时惨叫着,瞬间栽倒在地,而迎面驰来的大队骑兵并没有停止,他们的铁骑踏着这十多位蒙古士兵的尸首,如箭矢一般冲向前方的军营,地上只留下一堆烂泥。   当帖木儿率领自己的军队驰到不花剌城外绿洲上的蒙古军营时,蒙古士兵大多数都在梦乡之中,他们寻欢作乐了一夜,此时正酣睡着,哪里想到还会有一支规模不可小觑的军队直冲而来。   帖木儿十分兴奋,尤其是当他看到蒙古军营如此安静之时,更是如此,心中放下了大半。手下的百夫长们飞快地撞翻了营门,直冲营内。   “敌袭、敌袭!”当帖木儿抵达军营门口的时候,如雷的马蹄声早已将蒙古士兵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惊恐万状,远没有昔日有仗可打的日子里那么警觉,安逸的生活和无所事事的精神状态让他们慌了神。安逸是毒药。   雨点般的火箭飞向一个又一个帐篷,那羊皮缝成的帐篷沾火极易点燃,瞬间就成了个大火球。蒙古士兵在慌乱之中,只能拿起自己的武器,光着身子钻出帐篷,被迎面扑来的骑兵撞翻在地,来不及呻吟就丧了性命。   “杀、杀!”帖木儿的士兵肆意射杀着所有试图钻出帐篷的蒙古士兵,或者仗着马力,骑在马上挥舞着马刀砍杀着所有落单的蒙古人。一颗颗人头落地,一串串鲜血迸发,人喊马嘶,将这个军营变成了人类的修罗场。   蒙古人也不甘心引颈就戮,他们呼喊着同伴的名字,试图结成防守阵型,或是同伴的惨死激发起了他们的反戈一击。他们来不及为同伴的死亡悲伤,更来不及为死者流泪,他们心中只有愤怒,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将这些胆敢作乱的敌人杀光、杀光、再杀光,绝不允许这些失败者骑在自己的头上耀武扬威,因为自己才是唯一胜利者,世界的主宰者——成吉思汗的勇猛战士。   杀……双方用着不同的语言喊着同样的话,表达着同样的意思,这不是因为蒙古人和花剌子模人或者突厥人心意相同,而是因为这就是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这一刻,没有民族之分,没有信仰区别,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更没有政治理念之分,站在你眼前的不是敌人就是战友,对于前者就是不计代价地砍杀,有去无回,只有将敌人杀光,或者让敌人害怕而退,自己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   蒙古战士的骄傲让他们坚持到最后也不肯放弃,甚至还不断有人结队反冲向汹涌包围而来的偷袭者,他们的拼死反抗让偷袭者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帖木儿皱了皱眉头,因为他发现那些加入到自己队伍之中不久的士兵,有些手软或者说胆怯,身经百战的蒙古人的血性让他们感到害怕了。   “杀!”帖木儿操起了自己的战斧率领着自己的亲卫队杀入了战团。这是压死蒙古人最后的稻草。   势大力沉的巨斧在帖木儿的手中如一根绣花针一般轻巧,哪里厮杀最激烈他和他的亲卫队就冲向哪里,在他的面前,无人是他的三合之兵,迎面试图阻挡的蒙古军如麦浪一般向两边倒下。   每砍翻一个蒙古人,他经历过的所有痛恨似乎就减少了一分,体内的血液贲张,仿佛如他面前被他砍成两半的蒙古人一样,想从他的体内喷涌而出。   “杀、杀光所有的人!”帖木儿如一头失去理智的狮子,疯狂地叫喊着。在夜色之中,他如同一个魔鬼一般让人恐惧,又如大海之中的定海神针一般让他的部下群情振奋,纷纷随着他反复冲杀。   蒙古人早就在偷袭的最初一个照面之中,死伤惨重,有很多人甚至都没有机会逃出帐篷,就被从帐篷之外穿透而入的利箭射杀。警觉性最高的和那些战场经验最丰富的蒙古士兵,在抵挡无望的情况下,只得突围而出,逃向了不花剌城的方向,因为那里还有一部分蒙古军队及他们的长官。   帖木儿吩咐部下打扫战场,伤者扶上战马,死者就了掩埋。他还亲手砍了几位部下的脑袋,因为他们居然对战利品有了私吞的想法。这让帖木儿感到十分地悲哀,将他从偷袭成功的狂喜之中拉了出来,这在他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花剌子模将军时,自己的军队之中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全军立刻上马,退回到沙漠中去!”帖木儿命令道。于是,踏着最后的夜色,帖木儿消失了。但是他知道,从今天这个黎明起,自己就没有安稳的日子可过了,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挺过去。 第四十七章 螳螂与黄雀(三)   蒙古军营里冲天的火光和震天的喊杀声,早就让不花剌城内的居民从睡梦中惊醒。不花剌当地蒙古驻军的千户蒙可被部下叫醒之时,他正在女人堆里熟睡。   “不好了,蒙可那颜,有敌人偷袭了我们在城外的大营!”部下在门外猛烈地敲着门板,惊慌地大叫着。   “叫什么叫,扰老子的好梦。”起初,蒙可很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当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他很快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什么?有人偷袭?”   蒙可赤条条地冲到了门外,一把揪住部下的衣领,厉声喝道:“此事当真?要是你谎报军情,我一定会亲手砍了你脑袋。”   “那颜,你听……”部下来不及申辩,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号角声,这是求救的信号。   “让所有的人立刻集合到我的面前。”蒙可命令道,“若是有谁没能及时赶到,你直接砍了他的脑袋!”   “是,那颜!”部下立刻传达他的命令。   蒙可早就没有了丝毫的睡意,更没有昨夜与女人花天酒地的风光旖旎,他现在的眼里只有仇恨,他飞快地穿戴整齐,率领着自己的五百人出城营救去了。在他出了城,就迎面遇到那三百不到的逃出敌人包围的部下。   “禀那颜,敌人势大,又是趁夜偷袭,我们完全没有防备,才让他们得手。”领头的百户禀报道。   “他们有多少人?”蒙可脸色铁青地问道,眼前这三百名溃兵的模样让他无比愤怒,他也只能事后才会找这些手下算帐,现在最重要的是搞清对手的实力,然后才能做出决定。   “黑夜里看不太清,又太混乱。”百户看蒙可的脸色极不善,连忙道,“大约一个千人队,不过在与我们拼杀中死伤不比我们少,他们的战力也不过如此!”   “哼,那又怎样,你们还不是像羊羔一样被人家赶到这里?”蒙可讥讽道,“别说废话,立刻上马,随我追上去,歼灭了他们,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想我们离开蒙古草原以来,还从未吃过这样的大亏,此仇不报,我等还能有脸面活在世上?”   “是,那颜!”百户不敢有任何异议,立刻上了马。   蒙古人是天生的猎手,他们根据着蛛丝马迹,在天大亮时终于追上了对手。这也是帖木儿故意为之的,因为他的部下有不少人受伤,他不会抛下自己的伤员,而只顾自己的逃命,所以他带领自己的亲卫队留下阻击。   帖木儿亲手将蒙古军前锋小队最后一个人射落下马,留在原地不动,等待下一支蒙古前锋的到来,他要将蒙古军引向另一个方向。在他的前方,他早就准备好了一大批马匹,可以供自己更换,而蒙古人只能亦步亦趋地追踪下去。   他这一计划让紧追其后的蒙可无可奈何。但是蒙可并非毫无办法,他将自己的部下分出几支小队,采取迂回包抄的方式,围追堵截,让帖木儿放弃阻击,不得不选择急速退却。   当帖木儿跳出包围圈,自以为大获全胜并往约定的地点进发的时候,他的心猛得往下一沉。   远方沙丘的顶端,有一面鲜艳夺目的红旗正在迎风飘扬,那是河中府巡捕队特有的旗帜,帖木儿不清楚那位桃花石总督为何会选择红色作为自己的旗帜的主色调,但是这一年以来,他一直避免与巡捕队正面接触。如今在沙丘之后的绿洲之中,自己的留守人员和撤回的伤员,恐怕已经落入那位总督之手。   帖木儿有些踌躇,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试图拯救自己的部下,还是选择逃跑。不过他已经来不及选择了,因为除了前方红旗的方向,其他三面漫漫黄沙之上,一条黑色的线条正呈弧形缓慢地向着自己移动,三面的骑手们列着松散的队形围了过来,含而不放,不怒自威。   前方沙丘之上,红旗之下,也出现了骑兵,为首的正是一位身着白色外袍的家伙,帖木儿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但对凭自己的印象,他知道那位白衣骑者就是救了自己一命的桃花石总督。   “将军,我们还是突围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亲信焦急地说道。   帖木儿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他驱着马迎着那红旗走去。前方一阵骚动,大概是以为帖木儿想做孤胆英雄,帖木儿扔掉自己的弓,并将自己的巨斧插入沙地之中,没有携带任何一件武器向前方走去。   赵诚坐在赤兔马上,正得意地看着帖木儿,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他得知帖木儿东山再起的时候,他也在沙漠之中,正和他的大部分属下练兵,于是他向四面八方派出小股精骑,放出二百里开外,大范围地搜索着帖木儿军移动的蛛丝马迹。他冷眼旁观着帖木儿一步步地往不花剌附近的绿洲逼近,直到帖木儿行动了,他毫不犹豫地将帖木儿的临时营地给端了个底朝天。   帖木儿若是不在沙漠之中活动,赵诚根本就不需要插上一脚,帖木儿就是将世界搅得乾坤倒置,那也跟赵诚无关。可是帖木儿在沙漠中活动,那就跟赵诚扯上关系了,因为最起码赵诚的巡捕队严重失职。不过,现在对于赵诚来说,却不算太坏。   赵诚半举着右手,让护卫们放下自己的弓箭,让帖木儿靠近。   “我们又见面了,还是在这沙漠之中。我早就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你,可是你为何出现在这里?”赵诚道。   “总督阁下,我确实在沙漠中呆了一段时间,您曾经救过我一命,您对我的恩惠,我永远不会忘记,可是我从未招惹到您的权威,也从未劫掠您治下的平民百姓。而您却趁人之危,连我的伤员和老弱都不放过。”帖木儿道。   “你是未打劫过我的百姓。可是你拉了这么多人在这沙漠中出现,本身对我就是一个威胁。沙漠是我治下的腹地,南来北往的商队都要从这经过,剿匪也是我的职责,如果我任由你在此横冲直撞,我无法交待。”赵诚道。   “你想如何?想杀了我去领功请赏?”帖木儿冷若冰霜地反问道,“对,我帖木儿·灭里的头颅还值一些钱!”   “杀了你?我若是想杀了你,你会伸出你的脖子等着我杀吗?”赵诚笑了。   “我没带武器过来,你若是想用箭射死我,我也无法反抗。”帖木儿道,“我不认为你会对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动手吧?”   “错了,你实在是高估我的品行。”赵诚大笑,“我若是想杀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这个人死去一百年都不知道是谁从背后下的手,我甚至还会在想杀一个人之前,请这个人吃饭、喝酒、聊天,就像是亲戚一般。”   帖木儿如堕冰窖之中,眼前这个人确实是可以干出这种事情的,当年他不就是一边说要给人赏赐,一边却从背后一刀将人结果了?   “我承认,这次我绝对会输得很惨。论兵力,我们不及你五分之一;论体力,我们打了一场硬仗还奔驰了一天一夜,又累又饿;论气势,你占了先机,你是猎人,我们是自投罗网的猎物。但是你要知道,你就是现在一箭将我射杀在此,那又如何?”帖木儿有力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神情激动地高呼道,“我帖木儿·灭里早就死过不知多少次了,再死过一次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我身后还有四百位身经百战的士兵,他们会让你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也承认你说的对,你的手下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我的手下充其量只是训练有素的巡捕队,他们当中任何一个百人队,被派出去独自对付这沙漠之中任何一支强盗团伙都绰绰有余,要是和真正经历过战场拼杀的士兵对阵,恐怕要付出血的代价。”赵诚道,“所以,我准备跟你做个交易!”   “交易?笑话!”帖木儿恨恨地说道,“难道你想让我投降?这办不到!我帖木儿·灭里与这些曾与我出生入死的最忠诚的部下,发誓与蒙古人不共戴天!除非我们战到最后一人,需要有人活着给我们收尸,才会投降!你若是不放过我们,那就让我们从今天开始长眠地下吧!”   何进在一旁看着,暗自点头,心中无比佩服此人的心如磐石的意志。   “你看,你不肯投降,只能让你的手下送死,这一点你也赞同。但我却不想因为你和你的部下反抗,而让我的手下有任何一个人死掉,因为与你们拼命,这并不值得,这不是一个好买卖。”赵诚摊开双手,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   “你若是放了我们,我帖木儿·灭里保证将从此退出沙漠,不再让您为难,这如何?”帖木儿道。   “一个人的诺言值多少钱?你告诉我!”赵诚却反问道。   “你这是对我最大的侮辱,还从没有一个人怀疑过我的承诺。诺言岂能用金币去衡量?”帖木儿大声斥责道。   “好吧,我可以让你们全身而退,不过我却有几个条件!”赵诚说道,“这也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什么条件?”帖木儿急忙问道。 第四十八章 螳螂与黄雀(四)   赵诚看着眼前这位身经百战的突厥将军,心思飞转。   “第一,正如你方才所说,你部全部退出沙漠,只要我是河中府的大达鲁花赤即总督,你们就不准出现在我的治下,你们去呼罗珊去钦察或者其他有蒙古人的地方;第二,你留守的士兵以及从不花剌回来的士兵和伤员,已经被我俘虏了,他们将会被我处死!”赵诚道。   “你既然都愿意放了我们,为何连这些人都不放过?”帖木儿反对道,“杀俘算得上什么英雄?”   “你这话又错了,一来我从不是什么英雄,二来我需要他们的人头来抵罪,不多不少,正好跟你身边这批人的人头数相等。若是没有这些人头,我怎么才能向别人说明攻击不花剌的强盗已经大部被击毙了?”赵诚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应由你选择,你是要保全这四百名身经百战的老兵,然后再发展壮大,还是留下一帮乌合之众加伤残之兵,拖你的后腿?你们虽然逃脱了不花剌城蒙古驻军的追捕,不过我的部下探马告诉我,他们正在朝这里赶来。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帖木儿·灭里低下了自己的头,眉头紧锁,沉思了良久,他没有选择的余地,赵诚将他逼到了绝境,而且是不费吹灰之力,只得勉强点头道:“那好吧,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要折磨他们。”   “这个我可以答应你,我一定会让他们很痛快地离开这个世界的。”赵诚道。他话语十分平静,就像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我还有第三个条件。”赵诚又道。   “阁下不要欺人太甚了!”帖木儿的满腔怒火夹杂着自己的悲伤,再也压抑不住了。   “你不要生气,这个条件很简单,你将你的那个很特别的兵器留下,我需要它来做我的战利品。”赵诚有恃无恐地说道,“我猜即使在你偷袭不花剌时候,没有一个人认识你,你这兵器恐怕也没人不印象深刻。”   “那好吧!”帖木儿无奈点头答应道,“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信守自己的承诺,不要斩尽杀绝!”   “放心,对你我一定会信守承诺的,我都放过你一次,再放你一次那又如何?不过,你要记住,你欠我两回性命!”赵诚道,“你们从我的右翼突围,我军会紧追不舍的,记住,我不会让你们轻松就全身而退的,既然演戏那就演得逼真一些!”   帖木儿狠狠地瞪了赵诚一眼,掉转马头,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退去,走到自己插在沙地里的巨斧面前,想了想还是抄在手中。   “将军,你跟他们在说些什么?”心腹不安地问道。   “没什么,我在跟他们谈判,想拿出一大笔钱去贿赂他们,可惜没有谈妥,看来我们只有拼死到底了。”帖木儿道。   “是吗?”心腹有些不信。   “对方跟蒙古人不同,他们没必要跟我们血战当底。”帖木儿解释道,“我谎称要跟你们商量一下,出个令他满意的赎金,他们信以为真,所以不立即攻击我们。”   “将军,我哪有钱呐,就是有钱,也不会随身携带着。”另一心腹道,“我们还是突围吧?”   “正合我意,我刚才偷偷观察了一下,敌方的右翼人数较少,队形太松散,那是个敌方防守最薄弱的地方,你们悄悄准备一下,随我从右翼突围,要快,不要恋战。”帖木儿道,“对方总人数比我们多,而我们马力已衰,我们只能尽力地朝前跑,到时候我来阻击他们,你们不要回头,往沙漠深处跑,抵达前日过夜的地方等我会合。”   “是,将军!”属下都齐声答应道。   帖木儿见属下都准备好了,突然大喝一声:“全军突击!”   在他的命令下,四百铁骑健儿,立刻如一阵旋风般向着赵诚的右翼方奔驰而去,扬起的漫天的黄沙,在沙漠上升热气流的带动下到处飞扬,甚至遮住了赵诚的视线。帖木儿突围的方向正是上风口,沙漠中毫无遮蔽的风将无穷无尽的沙尘高高扬起,远远看上去如同一条黄色的巨龙一般,这是赵诚精心策划一场“追击战”,连风向都考虑到了。何进早已经亲自赶到了右翼,他似乎有些被拼命顽抗的敌军气魄给吓住了,他和他手下“退”出了一个宽约两百步的缺口。   “大人,敌人跑了,我们还是快追吧!”被蒙在鼓里的萧不离叫道。   “对,全军随我追。”何进瞪了他一眼,命令道。   “嗖、嗖!”一支支箭矢追在帖木儿的马屁股后面,他的身边不断有人惨叫着落马,他的心头既怒又悲,将赵诚恨得骨子里去了,却没有任何办法。这是萧不离的杰作,他并不知道这只是演戏,仍然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这也是赵诚所考虑到的一点。   帖木儿带着一帮人留下了,甚至反戈一击,让收不住马匹的萧不离有些措手不及。这时何进赶了过来,大声命令道:   “萧不离,你带着你的人回去禀报大人,就说我想活摛了敌酋,让他等着我的好消息。”   萧不离额头青筋暴现,内心之中十分地不满,他不认为活摛对方首领有什么意义,又不是赵诚书里头描述的两军阵前大将邀斗的情形,用乱箭射杀对方才是硬道理。但是这个命令他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当他回到赵诚的身边,将自己的不痛快发泄了一通之后,赵诚只是轻笑了一声,好言劝慰了一番,根本就不在乎。陈不弃也是一副跟赵诚相同的表情,让萧不离十分的不明白。   何进追上了殿后的帖木儿,和帖木儿战在了一起,何进的手下都没有用箭,对方少量亲兵也就没有用箭。两人一交上手,就同时心底一沉,帖木儿那个巨斧势大力沉,在他的手里举重若轻,视若无物,每次犹如有去无回地砸过去,大开大合,如重千钧。但今天帖木儿却遇到了对手,何进一杆钢枪如银蛇吐信,充分发挥了自己兵器灵巧的优势,挑、挡、拨、撩、刺,无所不用,让帖木儿不得不认真对待。   今天真是遇到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了,帖木儿心头产生了这么个想法,若是换作平时,定当好好切磋一番。然而今天却是不行,帖木儿打量着战场的形势,手中的战斧似乎脱手百出,掉落在地,趁着对方枪招用老,新劲未发,迅速拍马就逃。何进带着人在他身后“狂追”八十里。   何进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制止了手下人的追击,他极隐蔽地揉了揉自己有此发酸的胳膊,心中感叹这帖木儿真是位了不起的骁将。   “结果如何?”赵诚问赶回来的何进道。   “十分完美,若是真正的战场能这么轻松地‘黄雀在后’,那就太好了。”何进苦笑着道,“帖木儿真是位骁将,名不虚传,我若是与他绝死拼杀,恐怕讨不了好处。”   “主人为何不擒了他,反而放了他呢?”萧不离这时已经知道自己被赵诚当了回枪使。也只有少数绝对忠诚之人,才会进入赵诚的私人关系核心圈中,萧不离就是这当中的一份子。   “那你告诉我,我擒了他,或者杀了他,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赵诚反问道。   “我……真找不到任何好处。”萧不离承认道。   “所以这种事情我们不必去做,只要不牵涉到我们就行。”赵诚道。   “主人,您难道不可将这位帖木儿收入自己帐下,这是位很了不起的人物啊。”陈不弃不解地问道,“我看得出主人对这位帖木儿很看重。”   “我是很看重他,不过,诸位想一想,他这样的一位将军愿意投靠于我吗?国之不存,他心有不甘啊,所以我便放虎归山,任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这个人我虽只见过他两次,但是关于他的事迹我却是耳熟能详,他是不会做出对我不利的事情,我已经放过他两次了,如果他想去告密,那他根本就成不了帖木儿·灭里!”赵诚道。   “诸位以为我们今天若是决意全歼了他们这四百人,有多大把握?”赵诚又问道。   “全歼了他们应该是没有问题,他们刚打过一场大阵,又策马奔驰了这么长的路程,已处强弩之末。不过那样我们会付出沉重的代价。”何进道,“百战老兵就是不一样,他们人数虽少,又处在我们包围之中,却是临危不乱。”   “四百人的一股作气,强行突围,气势却是不容人小觑,我们不过是剿匪之军而已。”萧不离道。   “好,你们对自己的战力有着清醒的认识,这令我很高兴。”赵诚道,“诸位也不要低估了自己,任何一支新军,只要真正经历过考验,那也会成为一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猛虎之军。” 第四十九章 螳螂与黄雀(五)   不花剌城的蒙古驻军千户蒙可,终于追踪到了赵诚的临时营地。   他看到眼前的沙地上排列着一溜小山,用人头垒起的小山,目瞪口呆。   “千户那颜来的真不巧,刚刚有大事情结束,强盗都已经被我的巡捕队就地正法了。”赵诚笑着道。   “不儿罕那颜,这都是你们所杀的吗?巡捕队何时也有这样的战力?”蒙可有些不敢相信。容不得他不信,至少这数百颗头颅是货真价实的。   赵诚神秘地将蒙可拉到一边道,小声地说道:“请千户那颜小点声,借一步说话。”   “为何?”蒙可一脸疑问。   “这些强盗纠结在一起,竟敢直趋不花剌,袭击我蒙古的军营,其罪可诛。他们虽然都十分强悍,让贵军遭受损失,然而正是因为将军的全力追剿,让他们不得安生,不仅损兵折将,还人困马乏,连刀都举不起来了。正好被我的巡捕队遇到个正着,他们见无处可去,只好向我投降,千户那颜,您是知道的,对于这些沙漠中的强盗,我们是不会饶恕他们的,所以他们一投降我就砍了他们的脑袋。”赵诚道。   “哦……”蒙可十分郁闷。   “不过,蒙可那颜要体谅在下,在下杀了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毕竟都是沙漠中的悍匪,而剿匪本就是我这个河中府大达鲁花赤的职责,大汗东返前曾命我务必要清剿匪他们。只是我的巡捕队实在是无能,以致于他们总是能逃脱掉。”赵诚又道,“所以在下准备上表我汗,将这一场大胜禀报给大汗,这全赖贵军的殊死搏斗,才有此战果。因此这功劳应该让蒙可那颜居首功、大功,在下居末。蒙可那颜,您看如何……”   蒙可立刻就明白赵诚的意思,因为这些悍匪本来就是因为赵诚的“剿匪不力”,而发展壮大,结果让自己的人马受到重大损失,赵诚让自己居首功,就是变相地贿赂自己,让自己替赵诚掩盖“失职行为”。其实,蒙可是自家短处自家知,至少让这群悍匪得手,最大的原因是自己御下不严,根本就是掉以轻心,自己本来应该居住在军营里的,如果赵诚要是反咬一口,自己只有吃不了兜着走。   蒙可甚至在事件发生的时候,就曾想过将责任推到赵诚的身上,不过他还不太有那个胆,他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千户而已,而赵诚虽不是蒙古人,却是个贵人,人家在成吉思汗的金帐之内是有座位的。   赵诚这付“欲盖弥彰”之态,正中了蒙可的下怀,不仅让他没有任何责任,相反地却得到了一个大功劳,他如何反对?他高兴还来不及。   “不儿罕那颜辛苦、辛苦!”蒙可的表情如同一朵盛开的鲜花一般生动,“这群沙漠中的悍匪竟然胆大包天,敢触犯我们蒙古人的尊严,我军儿郎齐心协力,勇猛作战,终于击溃这群悍匪,会同不儿罕帐下巡捕队,将所有悍匪全部消灭,让我汗的天威不受玷污!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蒙可的亲信附和着。   “同喜同贺!”赵诚也附和着。   一派歌舞升平的和谐之景。沙地里那堆成小山似的头颅,仍在烈日之下暴晒着,发出恶臭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两支“胜利之军”就在这些头颅之山的上风口,大吃大喝庆贺着自己的“大胜”。赵诚在觥筹交错之中,用眼睛地余光一扫死者的头颅,那一双双或紧闭或怒目圆睁的双眼,似乎在控诉着这残酷的世界,他的内心一阵剧痛,这种剧痛在酒的刺激之下,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他感到自己的心已经变得坚硬如铁。   人本来的面目是什么?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这是一个难以说清的问题。赵诚以前从不认为自己是冷血之人,他本感觉自己在道德之上比他所看到的大多数人高人一等,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相当厉害。人是极容易变的,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人,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年轻人,只不过用了短短的几年时间,中间的过程既让他恍如隔世,又让他觉得时光如梭稍纵即逝,他早已经不是原本的自己了。   一个人有了欲望,就会努力地去争取实现它。或是这种欲望超过了世俗道德的界限,总会有人会不择手段地突破这种界限。古往今来,这种人总是源源不断地争先恐后地向前,他们一边打破旧的秩序,一边创造新的秩序,他们一边拯救了世界,一边将自己推上了历史的污点沼泽。   蒙可心满意足地带着自己的部下准备离开了,还带走了赵诚的战利品,一把据说是匪徒头子所用的兵器——战斧。   “不儿罕那颜,承您的情,下次您若是用得上我,尽管派一个人通知我一声,在下随叫所到!”蒙可骑在马上招呼道。   “蒙可千户客气了。”赵诚笑着道。   “那我就告辞了!”蒙可在马上一欠身,就率着本部人马扬长而去。   赵诚见蒙可的身影在沙漠的边缘消失不见的时候,转头对着徐不放道:“你们将这些死者就地掩埋,坑挖得深一些!”   “是,主人!”徐不放道。   徐不放指挥着自己的百人队挖了一个巨大的沙坑,然后将一颗颗头颅整整齐齐地码在坑底,然后填上沙土,从外表上看上去,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天下本无事!   “你们觉得很恶心是不是?”赵诚问徐不放等人道。   “不,不恶心!”有一个兵回答道。   “不恶心你个头!”赵诚用马鞭柄轻敲了一下这个兵的脑袋,让众人大笑,“我就感到很恶心,不是我害怕,而是他们当中有许多罪不致死,甚至有人根本无罪。四百多人,活生生地被我们砍下脑袋,只有你还是一个正常的人,就会觉得恶心。”   “他们是失败者,失败者只有这个下场,不是成为牺牲品,就是成为奴隶。他们的今天也许就是我们的未来,要想让自己不会成为失败者,那就努力让自己成为胜利的那一方。”赵诚又道。   “请主人放心,我等若迎强敌,将竭力死战,直至最后一人!”徐不放抱拳道。   “陈不弃,你若是遇到强敌,你将如何做?”赵诚又问陈不弃。   “主人,是要听我说实话吗?”陈不弃想了想道。   “废话,当然是心里话了!”赵诚瞪了他一眼。   “若是非迎面死拼不可,退无可退,我自然不会比任何一人差,直至战死。”陈不弃道,“但若是暂时的退却,再暗中寻找强敌的破绽,或者不停地给强敌制造麻烦,也可以达到迟滞敌军的目的,那为何不去试一试呢?因为这样可以尽可能地保全自己,却可以消灭更多的敌人,甚至全歼!”   “哦?”赵诚不得不仔细打量了一番陈不弃,这让陈不弃很不自在,“那如果你是帖木儿·灭里,你将会怎么办?”   “属下觉得,虽然帖木儿这次输得很惨,这也是因为我们的缘故,要不是我们早就盯上了他们,坐收渔人之利,他早就逃之夭夭了,打了一个很漂亮的偷袭战。”陈不弃道,“据我们所知的情况,他进入沙漠以来,也从不去主动攻击大城,那是因为他很有自知之明,他顶多就一千多号人,所以他就学沙漠中强盗,飘忽不定,专找小股蒙古军下手,他这次夜袭也是第一次大偷袭,趁人不备,所以才得手。我若是帖木儿,那就继续这么办,不打正面硬仗,专门在这大沙漠中飘忽不定,在暗中下手,并且只找小股敌人下手,这样下去,也够瞧让蒙古人受的。”   “积小胜为大胜,这是游击战法。”赵诚道。   “何为游击战法?”萧不离很配合地问道。   “所谓游击战,就是游动作战。”赵诚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十六个字,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大人所言,实在是精辟,这又是哪本兵书上的?”何进问道。   “什么游击?哪有那么多高深的学问,这不就是打不过就跑的道理嘛?”徐不放愣愣地说道,“我小时候,跟人打架,遇到比我强壮的或是有帮手的,我掉头就跑,下次人家落单了,再打回来。不就是这个理?”   众人齐瞪眼,哭笑不得,只得自责与这人谈兵法,如同对牛谈琴,却也无法反驳他这个不是道理的道理。 第五十章 新的人生(一)   赵诚回到撒马儿干,自己的官邸来了两位不是客人的客人。   他从前院就发现院子多了不少仆人,尤其是女仆,以往他和王敬诚等人都是男人,为了方便也没必要雇佣女仆。还未走入自己的那座城堡式的房子,赵诚老远就听得见里面传来王敬诚爽朗的笑声,和一个年轻女子咯咯地笑声。   “主人回来了!”院中的护卫高喊了一声。王敬诚和刘翼立刻就从里面出来迎接。   “今天来了什么贵客,让两位这么高兴?”赵诚远远地招呼道。   “公子,今天来的可不是客人。”王敬诚道。   他们的身后走出一位三十来岁中年人,正满脸喜色地望着赵诚。   “我当是谁来了,原来是我的管家啊。”赵诚大感意外,“你一向可好?你怎么来了?我妹妹不会也来了吧?”   来人正是耶律文山,赵诚“捡”来的不是管家的管家。   “不劳主人记挂,托您的福,小的一向挺好。”耶律文山深躬了一礼。他显得有些拘束,赵诚如今的官职正是他以前所不敢想像的,在赵诚面前,他感觉到有些威压。   “嗯,让我看看。”赵诚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身体看上去还不错,不过你这肚子有些挺了。”   耶律文山年纪并不大,发福得却有些早了,肚子上的赘肉有些超过一般水准。赵诚这个玩笑话,让耶律文山拘谨的脸上变得有些生动,让他想前眼前的这个人还是那个爱开玩笑的主。   突然,一个轻盈的白色身影从正厅中窜出,往赵诚的怀中扑来。这个身影却撞上了一座大山,挡住这个身影的是徐不放,他那如大山般地身躯就是牛也撞不倒。   “大个子,你挡我做甚?”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很不高兴地说道。   “你又是何人,竟敢如此冲撞?”徐不放也不示弱,他可不会来文的。   “若若?”赵诚大吃了一惊,“你怎么也来了?”   徐不放只得让开,梁诗若如乳燕一般扑到赵诚的怀中,嘤嘤啜泣地说道:“都是你不好,说过要接我的,可是总不见你来,你不接我,我便自己和管家过来了。”   梁诗若娇柔的身躯偎依着他,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了,只是那脸上的曲线让赵诚没有认错人。十八妙龄的她如一朵就要绽放的花朵,束紧腰带的蒙古袍显出她已经高耸的胸脯和婉约的曲线,充足的营养和经常骑马让她的身材充满健康之美。皮肤没有因为蒙古高原强烈的阳光而变得黝黑,相反却隐隐约约透着健康的色彩,挂在腰间的配饰显得她极有风情,而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有着不同于蒙古女人的知性美。   离别七年又重逢,梁诗若的心情充满着激动,她那一汪秋水饱含着依恋。赵诚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她,因为他绝对没有梁诗若对他那样思念,这七年当中,赵诚当然经常会想起她,但他的心思和所有精力却大部分放在所谓的事业或者野心之上。   赵诚如当年一样,温柔地抚摸着梁诗若的柔软的秀发,心中充满愧疚之情。   “咳、咳!”耶律文山咳嗽了一声。梁诗若这才惊醒,她偎依在赵诚的怀中太久了,让王敬诚等人及大小仆人等了大半天,她的脸上染上了一层绯红的色彩。王敬诚和刘翼两人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意。   “主人,还是回屋再说吧?”耶律文山道。   “对、对!”赵诚连连点头道,十分尴尬。   众人回到屋内,耶律文山这才说道:“主人一别七年,姑娘天天记挂,将您托人送回的书信,每天都要读上个三四遍。嚷着说要去大斡耳朵寻您,可是后来又听说您随成吉思汗远征来此,这才作罢。前些年您写信回来说战事稍平,姑娘又说要来寻您,这兵荒马乱的,我担心路上不安全,好说歹说才让她打消这个念头。您几月之前写信说要派人接我们,姑娘等不了,就逼我收拾行李,来到此处。”   “管家,你真多嘴。”梁诗若不悦道。众人莞尔一笑。   “哦,原来如此。我是派人去过,看来你们错过了。现在虽然没有了战事,可是千里迢迢的,路上也不是那么太安全,商队结队远行,也都要雇佣武士护卫。”赵诚笑着道,“你们能安全抵达就好!”   “这多亏了拔都殿下!”梁诗若道。   “拔都?”赵诚奇道,“关他什么事?”   “我们刚启程,就在阿勒坛山下遇到了拔都殿下,他说要去与他父亲团聚,听说我们是您的家人,十分高兴,一路上对我们十分照顾,让我和姑娘不担心路上险阻。”耶律文山解释道。   当年成吉思汗决定东返的时候,察合台和窝阔台带着军队与他会合,并且各自将自己行猎的猎物献给成吉思汗,唯有术赤借口身体有病没有前往,留在自己的封地,拒绝与成吉思汗相见。这让成吉思汗十分生气,赵诚还听说有人从术赤处来到成吉思汗的帐前,并且报告说术赤根本没有病,还活蹦乱跳的天天打猎行乐。这让成吉思汗暴跳如雷,甚至扬言要亲自率军去攻打自己的长子,在众将的劝说下才暂时放下。   这拔都大概是收到自己父亲的命令,才离开蒙古准备与他会合的,或许是他感觉到呆在自己父亲身边才是为人子者,应该有的孝道,再有就是,这回术赤真的病了。赵诚的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自己与曲律莫日根兄弟俩第一次遇到拔都时的情景,那英姿勃发的勇敢少年形象至今仍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中。这七年过去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拔都还是那个在赵诚眼里有些愣愣但却很有上进心的形象吗?   “拔都殿下十分了不起,待人十分亲切,一点架子也没有。路上他亲自打猎得来的猎物,还亲手烤熟了,送给我们享用。他说主人当年没少亲自为他这么做过,他十分怀念当年与您相处的日子,恨不能日日相处,多获教益。”耶律文山口中连连夸奖道,“就连他这位高贵的王子,也对主人尊敬有加,主人真是让我们刮目相看。”   “噢,拔都是成吉思汗孙子当中最杰出的一位,不过可惜了。”赵诚道。   “以王某的所知,成吉思汗的孙子当中,拔都与蒙哥最有才能,贵由其实也不错,只是不太有容人之量,遇事又有些急燥,而察合台的儿子们,也都是中等之资,要差一些。”王敬诚道。   “嗯,王兄尽说这些干嘛?”刘翼道,“今天公子兄妹团聚,是件难得的喜事,应当好好地庆贺一番。”   “刘兄说的对,今日摆宴好好庆贺一二。”赵诚抚掌高声说道。   夜色如水,室内灯火辉煌。   “管家,我赵诚敬你一杯!”赵诚端着酒壶,亲自为耶律文山斟满了一杯酒,举杯道。   “主人折煞小人了!”耶律文山受宠若惊。   “你当得这一杯酒。”赵诚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深有感触地说道,“我与若若相处的时候,说起来还没你多,这七年来,你辛苦了,我还从未见过比你更忠心的人。”   “主人言重了,当你要不是您,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让贱内和犬子流离失所。”耶律文山道。   “对了,你不提这茬我都忘了,你的家小这次也都来了吗?那还不过来与我等共坐?”赵诚道。   “不、不。”耶律文山连连摆手,“贱内与犬子哪能与主人及王公子、刘公子共桌呢?就是在下也只是下人,不敢当主人厚爱。”   “管家啊,你变了。当年你我在阿勒坛山下,可没有这么多虚礼,我们哪一天不是一个帐篷里睡觉,一个锅里吃饭?”赵诚道。   “当年是当年,如今不同了。”耶律文山道。   “不同?就因为我如今成了官?”赵诚道,“掌握着一方生杀予夺大权,可以让你生让你死?不,我确实有些不同,但我绝不会因为我成了蒙古的官,就把自己当成一个高高在上之人,尤其是你们都是让我可以有家的感觉的人。没有你们,我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可怜人!”   “主人既然如此说,我这就去让犬子和我浑家来见过主人。”耶律文山见赵诚如此坦承,心中十分感动,也就不再推托。   “哥哥,我不会离开你的,从此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梁诗若悄悄地握紧了赵诚的手。 第五十一章 新的人生(二)   月光下,赵诚和梁诗若在庭院中说话。梁诗若毕竟是位妙龄女子,她对赵诚虽然十分亲近,但却有了几分矜持之态。   庭院中的鲜花正月光下悄悄地绽放,散发着幽雅的芬芳,给这宁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恬静的感觉。梁诗若将自己的面孔藏在摇曳的树影之下,让赵诚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我?”梁诗若不停地追问道。   “想,当然想。”赵诚笑着道。   “有多想?”梁诗若又问道。   “你有多想,我就有多想。”   “骗人,我若是不来这里,你恐怕就忘了我。”   “我不是每月都给你写信吗?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人比我写信写得更勤快了吧?”   “可是我来这之前,就很久没收到过你的信。”   “大概是我出门在外太久,没有来得及写。”赵诚道,“要不我给你补上?”   “你又瞎说,哪有当人面还写信的?”梁诗若被逗笑了。   “忽图勒爷爷一家如何了?”赵诚又问道。   “忽图勒爷爷毕竟年纪大了,这些年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梁诗若道,“你离开以后,多亏了他照顾,让我和管家不受人欺负。后来听说你做了成吉思汗的官,才没人敢招惹我们。哥哥,我总觉得忽图勒爷爷有些古怪。”   “古怪?为何这样说?”赵诚问道。   “这个我说不上来。总之,他似乎跟寻常蒙古人不太一样,总是说哥哥为何不是秃马惕部人?”梁诗若道,“你说他古怪不古怪,他若是问你为什么不是蒙古人,那才是对啊。”   赵诚心中暗忖,忽图勒虽然早已经不复当年之勇,在阿勒坛山下也做了近二十年的普通牧民,看来内心之中还从未当自己是蒙古人,对铁木真征服“林中百姓”之事还是耿耿于怀。   “哥哥,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好吗?”梁诗若拉着赵诚的胳膊道。   “当然。”赵诚点头答应道,“不过……”   “不过什么?”梁诗若立刻接口问道。   “你若总是拉着我的胳膊,我可不敢带你出门。”赵诚笑着道。   “我偏要拉着你的胳膊。”梁诗若抬起头坚定地说道。在月光之下,她的眼睛闪烁着月之光华,流动着甜蜜的神采。她的内心此时由分别期间的期盼转为此时此刻的宁静,坐在赵诚的身边,她感到无比的安心与祥和,仿佛找到了一个依靠。   在来撒马儿干的路上,她无数次地问自己,哥哥还是以前的那个哥哥吗?虽然离别七年,两人时不时地鸿雁传书,她明明知道赵诚还是那个关心她爱护她的那个哥哥,但是也只有到了真切地亲了面,她才感到安心。她早已经将赵诚看作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甚至这种感情因为分别而变得更加深厚。   她内心之中有许多话要对赵诚说,却又不忍破坏这个夜晚的恬静与赵诚放松闲散的心情。   两人断断续续地闲谈着别后之事,夜凉如水,直至两人都困乏了才回去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耶律文山恭敬地取出一沓书册样的东西递到赵诚的面前。   “这是什么?”赵诚问道。   “这是您在阿勒坛山下的财产。”耶律文山道。   “你说说看,我都拥有多少财产。”赵成对耶律文山经营的成果表示很好奇。   “主人,您目前拥有大宛马两千匹,纯种的野马两千匹,这两种马的混种共六千匹,另外您还拥有蒙古马一万匹,羊一万只,牛五千只。具体的数目都在这名册之中。”耶律文山回答道。   “这么多,你是怎么做到的?”赵诚大吃了一惊,“还有,这么多牲畜,你从哪找人替你牧马放羊?”   “主人离开阿勒坛时,本就留下不少的马匹,您还留下不少的金银。这就自己作主,将金银全换成了牲畜和奴隶,如今天下大乱,买奴隶比买马匹还要容易。有了人手,我就可以养更多的牲畜,还可以有更多的皮毛可以换来粮食与羊羔、马驹,闲时还可以让所有人都去打猎,又可以获取珍贵的兽皮,这些又可以换来新的马驹。不仅如此,那些皮毛光亮长相高大又极善奔跑的好马,又是抢手货,而我还雇了不少兽医,牲畜极少病死。就是如此,您的财产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耶律文山侃侃而谈。   他谈到此处时,表情变得生动起来,似乎对自己的经营成果极为自豪。如今他成了一个地道的牧民,只不过他比寻常人更多了一份商业头脑,他甚至在想当年自己为何辛苦地当个商人,而不是牧马放羊呢?   “噢,原来如此。现在谁在照料我的马匹呢?”赵诚问道。   “是我的兄弟在照料。”耶律文山道,他有心担心赵诚责怪,“主人不必担心,他是个很合适的人。”   “管家,我当年虽救你一命不假,可是要你当我管家,那不过是我一句戏言。我当年就曾说过,你随时可以离开,如今你如此为我效命,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你!”赵诚道“你为我所做的,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为你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   “主人不必挂怀,我耶律文山言出必行,说十年就十年。”耶律文山道。   “你称我‘主人’,我却不这么看,在我的眼里你是自由的。”赵诚道,“不过,我确实希望你能留在我的身边,我更愿意在我们这层主仆关系上加上点实在的东西。”   “实在的东西?”耶律文山不解。   “对,实在的东西。”赵诚道,“记得当年我们说过,你我合伙开一个‘天下铺’吗?”   “是的,主人曾说过要做天底下最大最有钱的商人。”耶律文山笑了,他想起当年赵诚与他坐在草地上,跟他瞎侃时的情形。   “做个最大最有钱的商人,这并不是什么非份之想。若是你勤勤恳恳地经商,几十年也许能成得了一位大商人,但是在你经营生意的过程中,一件小小意外就能让你血本无归,尤其是当你在官府之中没有一位说得上话的人的时候。权力就是财富。”赵诚道,“而我就是那个在河中府最有权力的人。”   “主人莫非要我重操旧业?”耶律文山神色一动。   “对,这个‘天下铺’现在就可以开张了。几年之前,我在撒马儿干曾经搞了个拍卖会,授予那些商人们某些特许专营权,价高者得之。其实,这只不过是官府变个花样捞钱的手段,并非是个长治久安的事情,因为当时我连官吏的俸禄都发不出。”赵诚道,“如今南方与西方的战事早就结束了,天竺和报达(巴格达)以及更远的地方的商人蜂拥而至,他们带来了他们当地的特产,这些商人们都想独占着这些获利丰厚的生意,纷纷要求我循旧制再搞一次拍卖。我呢,只有勉为其难,再搞那么一次,我可不想替河中府考虑那么久远。”   “我明白了,主人的意思是要让我们这‘天下铺’获得这所谓专营权?”耶律文山道,“这确实是个好买卖!”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_t_零 _ 2 .c_o _m   “这是自然,我料想将来这‘天下铺’的生意不会太差。管家,我刚才说要给我们之间的关系加上一点实在的东西,却是关于这个‘天下铺’所得之利的分配的问题。”赵诚又接着道,“王从之、刘明远与何学文三位,如今都是我的心腹,虽说君子之交在于一个‘心’字,但是我却认为君子也不能饿着肚子谈交情。所以,这‘天下铺’我会出所有的本钱,大约二十万个金巴里矢,老实说,这些都是黑钱,其中我给他们三人与你各一成的干股。”   “这个……”耶律文山有些过意不去。   “你不必推辞,此举只是希望你能继续助我一臂之力。”赵诚道,“你总不会永远是只为我一人奔波吧?你总得对自己的儿子甚至子孙后代考虑吧?你以前行商时,为的不就是养家糊口吗?”   “主人对我如此厚爱,我若是推辞,那就是矫情,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经营。”耶律文山道,“因为替您挣钱,也就是替我自己挣钱。”   “你要心安理得,因为这个‘天下铺’是你一人主持,给你一成的干股,我还觉得我占了大便宜。”赵诚道,“至于王、刘、何三位,他们从不看重这些东西,一定不会收的,你也不必跟他们提及此事,将来若是赚了,就替他们存着,每月他们个人日常有所需吃、穿、住、行、用,你就让他们加倍用最好的。”   “是的,主人。”耶律文山道,“我等能为您效命,也是我等的荣幸。”   “要想马跑得快,那就得让马吃得好。我绝不会让我的人吃亏的,这是我的原则。”赵诚道“让你主持‘天下铺’,我还有另外一个目的,这个目的甚至比赚钱要重要百倍!”   赵诚示意耶律文山附耳过来,耳语了一番,耶律文山脸色微变,没有说话,只是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五十二章 新的人生(三)   耶律文山的儿子名叫耶律巨。   赵诚本以为耶律文山取这个名字,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成为一代巨贾,那种腰缠万贯,富可敌国,一跺脚大地发抖的那一种。然而,耶律文山的本意却是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文坛巨匠,这在有着经商传统的西域人看来却是相当意外,赵诚对他这一伟大构想表示由衷地钦佩。   “阿巨啊,你真的喜欢读书吗?”赵诚问这位刚满十岁的小男孩道。这个小家伙从外表来看,绝对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只不过从他母亲那里得到更多的汉人的血统,因而从外表来看比耶律文山这位身上血统复杂的人看来,更像一个汉人。   “是的,哥哥!”耶律巨腼腆地回答道。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赵诚,依梁诗若的称呼,而赵诚更是不在意这个事情。   “那为什么要读书呢?”赵诚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爹说读书可以做官,做官就会有钱,有钱就可以做更大的官,就能有更多的钱。”耶律文山有板有眼地说道。   赵诚哈哈大笑,耶律文山尴尬地笑了笑:“我儿子是个诚实的人!”   “那有了钱,你用来干什么呢?”赵诚追问道。   “有钱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耶律巨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挠了挠后脑勺道,“有钱就可以买到粮食,可以吃到肉,还可以买到许多好看的衣服。我爹我娘就可以不用辛苦做事了,我要养活他们!”   赵诚目瞪口呆,他对这位小家伙——未来的大文豪行了注目礼,表示了最高的敬意。耶律文山很是得意,抱着自己的儿子,狠狠地亲了几口。   “他现在识多少字?”赵诚问耶律文山道。   “识字?在阿勒坛山下,我和梁姑娘都教他识字,如今四书五经都能读得。”耶律文山自豪地说道,“只是不太明白字里行间的意思罢了。倒是主人那《西游记》他是读得滚瓜烂熟!”   赵诚想了想道:“我看不如让刘明远做他的老师,反正刘明远很乐意做这样的事情。”   “那太好了。”耶律文山大喜,冲着自己的儿子喝道,“巨儿还不跪下谢谢主人?”   “免了、免了。”赵诚摆手道,“你我虽有主仆之分,但更是雇佣关系,你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家奴,不必跪我。他要拜,就拜刘明远。”   耶律文山便领着自己的儿子拜刘翼为师,还好不隆重地举办了一场拜师之礼。刘翼虽然有好为人师表的意思,不过他对这套虚文不是太感兴趣。他虽是挂着总督府长史的名头,实际上只是一个闲官,他在赵诚的官邸之中拥有一个巨大的书房,那里就是他每天耗费大量时间的地方,只有呆得时日久了,才会在花园中或者郊外四处走走。有时,他甚至想自己的不幸遭遇却让自己有了一个专门钻研学问的机会。   “免了、免了,不用这些虚礼了。”刘翼坐在高背椅子上,连连摇头道,“我不过一腐儒,若是能不误了耶律巨的将来,那就谢天谢地了。”   “使得、使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我家耶律巨,能拜刘先生为师,也是他的福份。”耶律文山道。   “确实如此,刘兄当得这一拜!”赵诚也劝道。   “恭喜刘老弟,又收得一学生。”王敬诚也恭贺道。   刘翼无法,只得受了耶律巨这郑重的一拜。   ……   刘翼如今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刘翼了,虽然他还是一个文人,不过他的视野早已摆脱了原有的阅历桎梏。耳闻目睹的一切见闻,让他摆脱了当初的青涩之气,不再动辄慷慨激昂,而是多了几份冷静沉稳,受到赵诚的影响,他对西域诸国诸民族的历史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不仅开拓了他的视野与见识,也冲击着他少年求学时代所形成的固有观念与知识。   当金国使者乌古孙仲端来西域的时候,刘翼曾将自己的第一本书稿《刘氏十三经集注》托他带回中原。这是一部主要关于儒家经典的论述,与其说是刘翼的研究成果,还不如说是赵诚的胡侃之语,加上王敬诚甚至还有耶律楚材的激浊扬清之辞。   有宋一代,宋人的治学方法比较明显的风气是不拘经传,文人往往以己意解经,疑经惑古之风盛行,各成一派。正是因为流传千百年的圣贤经典的权威性被动摇,“人皆可为尧舜”的论点,在宋学各派之中得到发展。刘翼曾请精通天文的耶律楚材用推算日食的办法,竟得出《尚书》为伪作的论断,让耶律楚材本人也郁闷不已,却让刘翼的怀疑精神长了一百八。赵诚并不懂这些,儒家经典著作虽都读过,但也仅是读过而已,在与刘翼等人的闲谈之中,他每每总冷不丁的有振聋发聩之语,让刘翼每每思索了大半天,然后才有了这部书稿。   至于能不能天下读书人认可,现在还不知道。赵诚认为这不过是刘翼个人的读书笔记罢了,若真想成名立万,还需努力。   除此之外,刘翼还花了两年时间学习波斯文与大食文字,又在赵诚的资助下招聘许多学者,翻译了各种赵诚认为很有价值的东西,至今成果斐然。他只是不太明白赵诚为什么会对所有用文字记载的东西这么感兴趣,以致于刘翼这个大书房堆满了各种文体的书籍,而在赵诚的眼里,却是一件相当有意义的事情。任何东西都可以消失不见,而若是这些翻译成汉文的典籍能够在东方保存下去,赵诚却能因此而不朽。由此看来,赵诚也是个爱虚名之人。   历史上从未有个以汉语为母语的人这么做过,赵诚却有着自己的企图,他就要做这样的第一人。赵诚不仅要这么做,他还要开创一个时代,一个东西方人文与自然科学大交融的历史时代。刘翼的努力只是开始,赵诚不仅要翻译这些西域典籍,他还要创造一个有利于保存和升华这些人类文明的环境。   “千百年之后,人们将如何评价我们?”赵诚这么问王敬诚与刘翼,“成吉思汗曾经也这么问过!”   “成吉思汗以自己的武功著称于世,将来人们在谈论他的巨大军功的同时,还会谈论他的屠杀,英雄与屠夫合体,将是后人对他所言所行的最好评价。”王敬诚道。   “我们不是也做同样的事情吗?”刘翼道,“或许我们还不如成吉思汗,在我们准备起事的时候,被成吉思汗或者他的儿子们发现,然后被砍了头,后世的人们只会记得曾经有这么几个人偷偷地反对过蒙古。”   “最好的结果,就是我们能开创一国,如李唐或赵宋,包括自古所有的开国君臣曾做过的那样,而后世的人们将为此记住我们。”王敬诚道,“我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生在世,难得有一回拼搏,就是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否则,我王敬诚实在是心有不甘。”   “王兄所言正合我意,我总以为天下无难事,只要肯攀登。”赵诚道,“但我却又有不同于王兄所言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有何事比这还要重要?”王敬诚问道。   “若是我等所谋之大事将来能实现,那这个天下不过多了一个皇帝和几个良臣罢了,至多民富国强百业兴盛,少了点战乱与流离失所,古往今来也并非没有所谓明君、贤臣、盛世,唐朝盛世,我辈皆知,然唐朝今又在何方?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那在公子的眼里,令后人难忘的确将会是我们将要做的什么呢?”刘翼问道。   “譬如孔夫子,千百年前曾周游列国,宣传自己的主张,然而能有几国以儒立国的?但是我们后人却记住了,书生寒窗苦读的圣贤书,不都是孔夫了之言吗?当政者口口声声要以仁治国,不也都是孔夫子的主张吗?这才是不朽。然而在我的眼里,能称得上圣贤的却不止孔夫子这一家,凡是有利于世及百姓的,能强国富民的主张皆是好主张。西域文物虽比不上东方,然而却也有可取之处,所谓百家争鸣百共齐放才是我的理想王国。”赵诚道,“我等将来若是有幸能开创一国,那么刘兄这书房里的西域典籍将能在东方落地生根,发扬光大。这将不朽。”   赵诚见两人有些困惑,笑了笑道:“在别矢八里城外,我曾与耶律楚材谈及汉之博望侯张骞的事迹,你们大概还记得吧?那张骞武不及卫霍之勇,文不及史迁之能,然而他出使西域,才让中原人士得知西域的风物事略。倘不如此,后人岂知西域当年有国几何?中原也是如此,因为战火或者种种事故,古时曾有无数的宝物或人文不得流传。”   “我看还是你觉得我太轻闲了,替我找点事情来做吧?”刘翼开玩笑道,“要说不朽的话,公子所言虽令人神往,然而这是后话,眼前才是最重要的。我等若是自己没有了性命在,就是搜集太多的典籍,也不过是废纸一堆。”   “这倒也是。”赵诚叹道,“事情还得一件一件地做,我们就等一个有利的时机了。”   “希望最好时机在不久就会出现!”王敬诚道。 第五十三章 新的人生(四)   撒马儿干城在纪元1225年的夏天,早已经从战火的摧残中恢复了过来,东来西去和南来北往的商旅络绎不绝,不同的语言汇成了一个嘈杂的场景,商人们互相攀着交情,大夸自己的货物应当归属于价廉物美一类。   庞大的骆驼商队,一进一出甚至常常会堵塞街道。出现这样的情形,不是在相互间的叫骂中得到缓慢疏通,就是在巡街的卫兵的呼喝声中迅速得到缓解。间或有人高喊抓小偷,引得一番鸡飞蛋打之状。   蓬勃的国际性贸易,在这里表现的极为突出,世界各地的特产都可以在这里买得着,就看你能不能出得起价钱,撒马儿干人的腰包又一次鼓了起来。街头出现了许多从远方来此碰运气的商人、手艺人甚至流浪汉,他们都抱着发财的目的汇聚到了撒马儿干城,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是没有区别的。最不济的,一把火不思乐器,就可在撒马儿干城街头的一角,旁若无人地弹奏了起来,引得那些有些闲钱之人故作大放地扔下一枚铜币,一天下来,温饱也没有问题。还有游吟诗人,站在一个高高的台阶上大声地诵读着自己的杰作,或者对着围观之人大谈着古代伟大君王的神奇故事。   撒马儿干城内的集市一年一个样,其规模已经是蒙古人到来之前的两倍,靠近清真寺附近的街区集中了全城最奢侈的店铺:丝物、瓷器、漆器、珠宝、香料等,光丝织物,就有十多个品种,这得益于整个河中府稳定的税率和官府的不干涉政策。当然若是试图偷税或贩卖违禁品是个例外。就连当年赵诚命令办的官办“公司”,也都全部解散,让本地人接手,当然也可以让官府得到一笔钱。   那曾被蒙古军拆除的城墙,又被赵诚以治安防范为借口,再一次被重建了起来,城市内部的水渠系统得到很好的修缮与改造,东北方向的城门上面,有赵诚亲书的三个汉字:中国门。为此赵诚狂练了七天,自我感觉良好,应该对得起后人的评判。   赵诚带着梁诗若与耶律巨逛街,这两人见到一切新奇的东西都要大呼小叫一番。梁诗若被街边一家珠宝首饰让给吸引住了,女人总是喜欢亮晶晶的物什,这话确实不假,即使女人们身上没有一个铜币。   “你喜欢哪一个就试戴一下,你还怕我买不起?”赵诚道。   梁诗若挑了一个造型别致的金制凤簪,辅以银丝屈曲作花枝状,极其精美。那店主当然谁都可以不认识,赵诚他当然是不会认错的,态度极其殷勤。   “好看吗?”梁诗若问道。   赵诚还未来得及答话,耶律巨一边嘴里塞满了食物,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嘴巴,夸赞道:“好看、好看。姐姐戴什么都好看。”   “闭嘴!”梁诗若瞪了他一眼,“又不是问你。”   那店主拢着双手,点着头哈着腰,满脸堆笑道:“长官,您的夫人天生丽质,这件首饰饰戴在您夫人的头上,那是绝配,人比鲜花还要娇艳万分呐!”   “夫人?”赵诚被店主这殷勤恭维之话弄得气不打一处来,他懒得跟这个家伙解释。   梁诗若似乎突然兴奋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一层粉红的色彩,用突厥语问道:“店家,这件首饰要多钱?”   “夫人,看您说的,我怎么能向您要钱呢?这首饰名叫步摇,你们桃花石人是识货的,不仅用的金子足量,还且手艺精湛无比,是本店特意从临安府远涉重洋,又翻山越岭,才贩运来到撒马儿干城的,其中艰辛不为外人所知。夫人能看中这件首饰,也足以证明您的眼光是我等卑贱之人无比比拟的。”店主点头哈腰道,“所以,本店愿意将这件首饰送给夫人,这是小人的荣幸。”   “啰嗦,你要多少,那就说个数目。”赵诚笑骂道。   “尊敬的总督啊,我怎么能要您的钱呢?您能亲自来鄙店挑选首饰,那是我店的荣幸。我想送给尊夫人,还怕污了您的双眼呢?您的夫人若是看中本店的任何首饰,尽管拿去。”店主堆着笑意。   “这是你说的,我没听错吧?”赵诚轻笑道,“我在店外还有五十位护卫,你若是真是这个意思,那我就命他们进来拿了?”   店主闻听赵诚的讥笑,立刻笑脸变成了一个苦瓜脸,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光,连忙苦丧着脸说道,“总督,咱们撒马儿干人不必说,就是整个河中府,谁不知道您是位公私分明,爱民如子之人,您是我们所知道的,最贤明的贵族。我相信,您是不会故意占有商人们的财物的,对吧?”   “哈哈,你这是用我的名誉威胁我啊,你以为这种事情,我真地做不出来吗?”赵诚对这位滑头的家伙表示严重的鄙视。   结果是,赵诚不花一文得了数件价值不菲的首饰,不过他后来还是觉得自己亏了。因为他还是被店家利用了,这位精明的商人拿赵诚的名头做着活广告:本家童叟无欺,货真价实,名扬天下,就连见多识广的尊敬的桃花石总督阁下都亲自来本店挑选货品。一时间,这家珠宝首饰店声名鹊起,“芳名”远播,生意火了起来。   走出这家店铺,梁诗若手捧着放在一件精美木盒中的首饰,心中乐滋滋的,脸上那一层粉红的色彩,在外面的阳光下显得更加美丽动人。   “姐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病了发烧?”耶律巨盯了半天道。   “你这小孩子,这么多嘴,我很好,没病!”梁诗若狠狠地敲了他的脑袋一下。耶律巨觉得自己今天很是冤枉,关心一下你也能有错?为何姐姐现在突然变成了这么一个不讲理之人,他想不通这个道理,便一门心思对付手中各种各样的食物,很快就忘记曾有过这么一回事情。   赵诚没有注意到身后发生的小插曲,因为他注意到长街另一头,一个人匆忙迎了过来。赵诚连忙转身,想带着梁诗若和耶律巨及护卫离开,不过却被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给叫住了:   “总督阁下,请留步、留步!”   “哦,原来是您老啊!好久没见了!”赵诚转身嘿嘿笑道。来人正是宗教法官瓦希德丁,因为这位虔诚的穆斯林总是一见到赵诚,就规劝赵诚皈依真主。赵诚可以不吃猪肉,大不了吃牛肉、羊肉,若是让他一日五礼拜,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在下受到几位来自南方的朋友所托,有一件事要求总督阁下允许!”瓦希德丁道。   “哦,不知什么人能请得动您老亲自出面?”赵诚问道。   “是这样的,我有位来自南方的商人朋友,他们从事着象牙、珍珠、珠宝与香料生意,前些年因为战事频繁,商路不通,他们无法来撒马儿干城参加商会。如今战事已经停止了,商路也通了,他们想能否如前例,再举行一次商会,以获得您的同意,独占一些南方特有货物的专营权。”瓦希德丁道。   他脸色微红,看来他恐怕是第一次当说客,有些不自在。赵诚出于对宗教的安抚与尊重,对这位在教徒之中有着很大威望之人也是极为客气,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们,找遍了所有的关系,最终又找上了这位宗教法官,只是赵诚不知道这位法官大人究竟得到了什么好处,估计又是什么捐资修建清真寺之类的。   “啊,这事我早有打算,我已经吩咐手下人正在筹划此事,相信不久就有详细的举措。你让他们等着消息。不过,不管是谁,我一视同仁,价高者得之。”赵诚一本正经地说道。他心里早就有了小算盘,自己当幕后老板的“天下铺”将趁势而起。   “那实在感谢总督了!,我一定将这个消息转告我的朋友们。”瓦希德丁道。   “你还有什么事情?”赵诚欲离开,见这位老者的脸色又红了一下。   “总督阁下,曾经在河中府有许多古老的家族,无论是桃花石汗时代,还是喀喇契丹的古儿汗入主河中的时候,亦或是花剌子模统治这里的时候,他们都曾显赫一时。”瓦希德丁道。   “嗯,那又如何?”赵诚反问道。   “如今他们有的已经灭亡了,有的迁往外国,还有的却留了下来,正如一棵参天大树,树虽然倒了,但是开枝散叶,也颇为可观。”瓦希德丁道。   “你到底想跟我说些什么,我又不曾压迫他们!”赵诚见他绕着圈子有些不耐烦,“他们若是心有不甘,得到的将是毁灭。如果他们老老实实地做寻常百姓,该种田的种田,该经商的经商,我也不会故意逼他们,在我的眼里他们跟其他人没有分别。”   “确实如此。总督阁下,正如您所说,这都是您的恩赐,他们都对您的恩惠感怀在心,因此为了报答您,他们愿意与您联姻,不知总督的意下如何?”瓦希德丁道。   赵诚心中大笑,这些家族虽然心怀不满,不满的对象却是蒙古人,对赵诚却是很感激,因为赵诚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来历而另眼相待,让这些家族得以恢复与延续,因此当这些家族稍微恢复了点元气之后,便想着保住这种延续性,而与赵诚联系上则是一个保证。   他们恐怕是高估了自己,自己也并不可能永远在这里。赵诚心中暗忖。   “我是桃花石人,我不会去娶一个非桃花石人来做我的妻子。”赵诚道,“不过,他们的心意我领了,请你转达我的谢意。”   瓦希德丁失望地叹了口气,告罪了一声就转身离去。 第五十四章 新的人生(五)   在回去的路上,梁诗若有些闷闷不乐,赵诚以为她有些累了,也没在意。   秋收以后,河中府新一轮的专营权拍卖大会,在撒马儿干城总督府前的广场公开举办,这一次的规模与盛况空前,远非前一次可比。   因为人都是趋利的,五年前的那次是在战火还远未停歇的情况下举办的,商人们都还心存几分疑虑,既担心赚不到钱,又担心官府无法保障自己的权利。然而五年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一项极为有利可图的买卖,那些有幸获得专营权的商人们都赚翻了,成了商人中最受人羡慕的少数人。   现在战事已经停歇了好几年,民生早已得到恢复,而河中地区已经是空前繁荣的局面,通往东方的商道自不必说,南方与西方的商道因战争的停止再一次兴盛起来,这让所有有实力的商人们都争先恐后地赶往撒马儿干,参加这个所谓专营权的激烈竞争之中。这种专营权的拍卖,只是适用于战乱刚平的恢复时期,长期来说,若是贸易权只掌握在手数人手中,并非有利于长远的商业发展。然而,赵诚在意这些吗?不,他出于自己的私心,故意忽略了这一点。蒙古人更不会关心什么是正确的发展之道,只要能真真切切地看到大量金币摆在自己的面前,那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而赵诚这一“见效快”的行政之法,实际上也埋下了祸根。   赵诚的私人官邸再一次宾朋盈门,天南海北的大商人们不停地往他的私宅里送礼,赵诚毫不客气地一一笑纳,绝对“一视同仁”!   拍卖大会中,竞争空前激烈,商人们一个比一个财大气粗,耶律文山的“天下铺”如愿以偿地获得了数项货物的专营权。因为赵诚这一次实行名额限期报名制,所有“天下铺”参与的项目,都是七家竞争,其中六家是耶律文山的“托”,如此,“天下铺”当然可以轻松地获得胜利。耶律文山摇身一边,成了一位来自东方的大商人,让不明真相者艳羡无比。   那些得到好处的商人们,投桃报李,相约齐聚到赵诚的官邸,又一次带来了大批的价值不菲的礼物,还带了一班歌姬助兴。   赵诚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商人们的恭维,品着最醇厚的美酒,欣赏着美貌歌姬富有挑逗性的舞蹈。   在赵诚怡然自得的表情背后,赵诚却觉得权力实在是好东西,让自己食之如蜜。只是自己在这觥筹交错之中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这些翩翩起舞的歌姬虽然都有一个令男人怦然心动的身材与面孔,赵诚却觉得自己离她们发自内心或装扮出来的欢乐的表情实在太遥远。 %74%78%74%38%30.%63%6f%6d   西域的乐器奏出来的总是欢愉的声音,少了些文雅,少了诸如晓风残月之类的离愁别绪,多了八分热烈与奔放。赵诚已经有了审美疲劳之感,他有些厌倦河中府的岁月。   商女不知亡国恨,这是文人笔下的歌女,哀其不胜,恕其不争。然而对于这些歌姬来说,什么是国家,什么是大义,并无特别的意义。她们并不需要知道这些,唯一能做的就是取悦自己的主子和客人,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肉体与血汗,这是她们的生存之本,没有其它的选择。   赵诚觉得自己体内暖洋洋的,这是葡萄美酒的缘故。自从离开蒙古大草原在畏兀儿大醉了一次之后,赵诚对喝酒就很有分寸。他对这葡萄酒有着特别的偏爱,他的味蕾可以飞快地分辨出撒马儿干城外十多个著名庄园所产葡萄酒的细微分别,甚至可以仅凭口感上的这种差别,准确地品出所饮葡萄酒产于哪个庄园,诸如酿造了多少天,有什么特异之处等等。这让撒马儿干人敬佩不已,那些庄园每到了出酒的时候,总是极力邀请赵诚亲自品评一番,然后那葡萄酒就可以卖出个好价钱。   “时日大概不多了吧?以后若是再想在这撒马儿干城内饮本地的葡萄美酒,不知是什么时候?”赵诚心中这么想。他盯着眼前充分展露出自己那令人想入非非歌姬的腰肢和美好曲线,慢慢地品尝着葡萄美酒,思绪早已神飞九天之上。   “总督大人,以为这些妙龄女子如何?”畏兀儿商人赛赤凑近赵诚的身边说道。他是今天这批商人的领头者,他尝到了甜头,这次也不惜血本,拼命地拉近跟赵诚的关系,他甚至在商人中宣扬自己跟河中府的大达鲁花赤赵诚的关系如何如何地铁。这位赛赤在这种宴会上,甚至故意“秀”自己的蒙古语甚至汉语,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特别是做作的耳语,他还故意以中原的习惯称赵诚为“大人”。   “噢,还不错。”赵诚含糊地评价道。   “我观大人年轻有为,英俊倜傥,家中怎么能没有几个贴心如意的女仆呢?大人若是觉得这班女子还过得去,在下便留下她们伺候大人?”赛赤道。他的眼神之中透露着只有男人才能意会的神采。   “色字头上一把刀,你这是害我啊。”赵诚故意道,“我原物送回,这是我的一贯作法,留着你慢慢享用吧。”   “总督大人这是折杀小人了,大人若是看不上,改日我再替大人物色几个?我赛赤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商人,不过我也算见多识广,凭大人的身份,若是看上个公主,那也不是什么太另人意外的事情。”赛赤道,“我畏兀儿就有不少王公家有好女儿,大人若是有意,我帮你看看?”   “今夜不早了,宴会就到这吧。”赵诚懒得搭理这个龟公,下了逐客令。赛赤没法,只得与众位来宾鱼贯而出。   寂寞河中府,虽然白天公务还是繁重,时不时地为处理蒙古人与本地人的关系而焦头烂额,但是赵诚的内心还是觉得十分的寂寞,心中无时无刻不盘算着时日。他独自坐在卧室之中将自己藏在阴影之中,沉思了半晌,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倒头便睡。   他很快就进入梦乡,十多年以来总是有好睡眠,但这次他在半夜之中惊醒,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怀中多了一个柔软滚烫的身躯。   “是谁?”赵诚止住了自己想大喊一声的冲动。黑暗中一双明亮的眼睛,正躲躲闪闪地看着自己,没有回话。这双眼睛的主人有一双柔软的手,在自己的身上笨拙地游动着,顺着赵诚强壮的胸部一直往下摸索,让赵诚血脉贲张。   “若若?”赵诚大惊,“怎么会是你,你想干嘛?”   “哥哥,就是我。”梁诗若鼓起勇气抬起头道,“我不要做你的妹妹,我要做你的女人,最亲近的一个女人。”   “啊?”赵诚被梁诗若这个举动给震住了,“快放手。”   “我从蒙古人那里学来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敢爱敢恨。”梁诗若坚定地说道,“当我成了你的妹妹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你我相处时间并不多,又分别七年之久,但我才知道你就是我的全部,我不做你的妹妹,我要嫁给你,生生世世只做你的女人,永远也不放手。”   “可是……这是不是太让我感到意外了?”赵诚大汗,他从未这么想过,自己心目中的干妹妹突然光着身子出现在自己的床上,实在太让他措手不及。   “莫非你觉得我比不上那些歌姬?”梁诗若问道。她的肌肤柔若凝脂,胸前峰起的部分紧贴在赵诚的胸前,早就让他这个处哥失去了判断力,而她主动的一只手早就让他的下体坚硬如铁,如此亲密的接触让他在日常宴会上养成的定力消失地无影无踪。   “好……”赵诚喃喃自语道,“那我们就做一生的夫妻。”   他翻了个身,将怀中柔软滚烫的娇躯压在身下,将自己的唇印在那娇艳的如梨花带雨的脸庞之上,顺着那细腻的颌颈往下,吮吸着最丰满俏丽之上的那两点突起。身下的可人儿热烈地回应着,喉咙中发出悠长的含糊不清的呻吟声,不再分彼此,合二为一。   原始的欲望在赵诚的身体内爆发出来,奇妙无比的感觉在他全身扩散开来,每一次撞击都让他感觉到男女情爱的美妙之处。经过了一夜的旖旎春光,赵诚才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一个男人。   “真是荒唐啊!”日上三竿头,赵诚难得一次赖在床上不起。   梁诗若四肢紧紧攀在赵诚的身上,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在赵诚的怀中。   “跟你说话呐。”赵诚抚了一把怀中人的柔软的秀发,轻笑道,“你昨晚胆子那么大,这时候就害羞了?”   “我今天怎么出去见人呐?”怀中人抬起自己绯红的脸,凑在赵诚的耳边轻声问道。   “那就闭着眼出去。”赵诚大笑,冷不丁肩头被叮了一口。 第五十五章 新的人生(六)   赵诚十分留恋床上的旖旎感觉,不过他还是下定决心从床上爬起来。   昨夜的这段风流韵事,在这个早晨很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整座官邸里的每一个角落,因为赵诚偶尔的晚起不得不引起注意,并且立刻出现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其中最受支持的一种说法是赵诚昨夜饮酒过量,导致酒后乱性,而梁诗若半推半就成就了夫妻之实。赵诚默认了下人们的传闻,也没必要欲盖弥彰,顾全梁诗若的脸面。   仆人与护卫们都是交头结耳地议论着,脸上挂着十分八卦的神色,见赵诚神情气爽地走了出来,纷纷装模作样地忙着自己手头的活计。耶律文山的老婆陈氏一早就像是无所事事一般,守在客厅之中,见赵诚出来了,不打一声招呼,风风火火地往楼上跑。   耶律文山拢着手侍立在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管家,王从之与刘明远这两位怎么没见着?”赵诚问道。   “王大人去官府处理公务去了,刘公子说是去郊外散步。”耶律文山道。   “噢!”赵诚应了一声。他心中明白这两位想来是怕自己难堪,一早就出门躲得远远的,他们是误会自己了,自己的脸皮可没那么薄。   “管家,你的‘天下铺’准备的怎么样了?”赵诚又问道。   “都是计划之中,下个月就可以开张了。”耶律文山道,“不过,以后我恐怕就无法常住在这庄园之中了,您总需要一个人来帮您处理一下家务。”   “嗯,这倒也是。以前这偌大的一座庄园,只有我、王从之、刘学文三人,还有护卫们,何学文很少回来,平时我们也不太在意。现在是需要有一个来处理家务俗事。”赵诚想了想道,“那就你老婆来当这个管家吧?”   “这……”耶律文山对赵诚这个提议有些意外,“我浑家是个女人,这不太合适吧?”   “废话,老婆不是女人,你娶来干什么?”赵诚笑骂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主人,有一件事,小人想问您一句。”耶律文山想了想道,“如今您已经年满二十岁了,通常二十岁之人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小人以为主人不妨把喜事办了吧?”   “好吧,那就办吧!”赵诚道。   “好咧。”耶律文山搓了搓手,十分兴奋地说道,“这件事您放心,我和我浑家一定会风风光光地大办一场,包您满意。”   “瞧你这样,比我还要高兴,真不知道是你娶小,还是我大婚?”赵诚大笑。   “我倒是想娶小,可惜……”耶律文山尴尬地笑了笑,其意不言自明,他倒也是有色心无色胆之人。   梁诗若一整天都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害羞地不敢走出一步。她的脸颊仍在发烧,昨夜的大胆举动让她感到很神奇很不可思议,原来喜欢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不知羞耻,而昨夜充满着柔情蜜意与狂风暴雨般的欢爱仍让她的心房狂跳不已。   “大喜事、大喜事,若若姑娘。”耶律文山的老婆陈氏又一次直接闯了进来。   “什么事啊?”不知怎的,梁诗若的脸又红了几分。   “不儿罕主人说了,他要正式娶你过门,我家男人正忙着呢,这还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陈氏乐呵呵地说道。   “真的吗?”梁诗若双眼中充满着喜悦与兴奋之情。   “那还有假,这下姑娘你就放心了吧?”陈氏打趣道。   “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梁诗若背过身子,不让陈氏看到自己掩饰不住的喜色。   “要我看,你们本就是天生的一对。你们都是孤苦伶仃,如今要操办一下,就真正成了一个家。不儿罕主人身居高位,又英俊年少,待人和蔼,河中府百姓有谁没有受过他的恩惠,你们之间又知根知底,这样的夫君哪里找去?我要恭喜你啊!”陈氏笑不拢口地说道。   “嫂子,你说我将来会是一位好女人吗?”梁诗若轻声问道,她有些忐忑不安。   “哟,你真是将我难住了。”陈氏想了想道,“若若姑娘,我是看着你长成大姑娘的,你有一颗金山都换不来的好心肠,又对日常用度从不挑剔,在阿勒坛山下,下人们对你也极尊敬。我倒觉得,不儿罕娶你为妻,那也是他的福份!”   “嫂子,我可没你说得那么好。”梁诗若道,“哥哥是个喜欢洒脱之人,向来自由自在惯了,容不得约束。我若是能与他厮守,不管多久我也心满意足了。他将来是要做大事情的,我只愿我不会成为他的累赘就行了,天有多高,他就应该像雄鹰一样展翅高飞,地有多远,他就如最善跑的骏马任意驰骋。只要他心里知道,我时刻在牵挂他祝福他,我就无所抱恨了。”   陈氏闻言愣了一下:“哎呀,你这个小妮子,还未过门,就替自家夫君考虑了。哦,不,你大概算是已经过门了吧?”   “嫂子,你又取笑于我!”梁诗若害羞地说道。   ……   “桃花石总督要大婚了!”从赵宅传出的消息,立刻如插了翅膀一般,传到了河中府的每一个角落。   一时间,所有有资格在赵诚面前出现的官员、宗教人士、有头脸的商人及蒙古驻军首领,纷纷亲自前来拜访送礼。同时,也让无数的家有好女儿的官员、商人及宗教人士们无比的失望。而那些外地的官员,听到这个消息,也纷纷派出使者前来打探赵诚大婚的具体时间。   纪元1225年冬季里的某个黄道吉日,赵诚的婚礼如期举办,仪式从简,但却是宾朋满座,人人面带喜色,甚至还有不少撒马儿干的平民也在赵诚的官邸前高呼祝福之语。   原花剌子模国的都城玉龙赤杰的长官名叫牙剌瓦赤,他是归附成吉思汗较早的花剌子模人,起初成吉思汗西征时,他也极力主张让成吉思汗放弃蒙古大草原上的做法,认真经营城市与农业。蒙古军在攻克玉龙赤杰后,他和他的儿子被派去治理玉龙赤杰,他本人是玉龙赤杰的达鲁花赤,成了赵诚的直接下属。这位牙剌花赤是位有一定才学和经验之辈,据小道消息说,他本人对赵诚的这个职位有些想法。   “恭喜不儿罕那颜,下官恭贺那颜得此佳偶。”牙剌瓦赤脸上堆着笑意。   赵诚心中暗笑,这新娘子人还没见着,就说是所谓“佳偶”,真是客套之话。   “多谢、多谢!”赵诚拱手道,“难为你大老远地亲自赶来。我听说你的儿子很有才学,经常代表主持大事,依我看,你让他来参加我的婚礼,那就是给我面子了!”   “那颜之言,实在是太抬举在下了,犬子与不儿罕那颜年纪相仿,但若是论才学、手段与谋略,那就差得太远了。”牙剌瓦赤谦虚地说道,“单就在您这院子外面前来道贺的平民百姓,就让我们父子自叹不如啊,那颜在河中府的威望众所周知。”   “贵父子实在是过谦了。”赵诚也说着场面上的话,却又似有所指,“我早就听说过你贵父子的才名,依我看,我占据着河中府达鲁花赤的职位,实在有些力不从心。若是我将来被调去东方,定将保举贵父子主持河中府的所有大事。我看那也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啊。”   “不敢当、不敢当,那颜若是如此说,在下父子俩只好辞官回家了。”牙剌花赤连连摆手。他心中暗忖,自己虽然想更加一步,但绝无将这位年轻上官取而代之之意,他只是希望赵诚早日高升或者调往他处,那样他才名正言顺。   “你不必如此。我曾在成吉思汗面前说过,一个官员在一个地方任职太久了,总会有些不妥之处。我估摸着大汗总归会将我调离河中府,到时候,我以为你来顶替我的职位,是个很明智的选择。”赵诚道。   “不、不,那颜这话让在下消受不起啊!”牙剌瓦赤心中狂喜,脸上仍然十分谦卑,内心之中对赵诚的敬意达到了最顶点。   装扮一新的梁诗若终于出来了,凤冠霞帔,长裙拖地,脸上灿若桃花,值此人生最大事,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惊人的魅力。   “夫人真是貌若天仙啊!”来宾赞叹道,引得众人或衷心或敷衍地一片附和声。至少有些人的审美观点是不同的。   赵诚充满柔情地看着娇羞无比的梁诗若,心中感叹这个天下又少了一位处男和处女,而自己新的一段人生将从此开始。   负责招呼来宾的王敬诚乐呵呵地唱诺着,心中却在冷笑,这里所有的来宾,无一不曾受过赵诚恩惠的,河中府所有有收益的产业之中,都或多或少与这些人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这是一个巨大的利益共同体。   何进也赶了回来,他和萧不离、陈不弃以及二十位巡捕队的百夫长坐在角落里。萧不离与陈不弃自不必说,这二十位经受过或明或暗考验的百夫长如今成了赵诚的心腹,他们唯一缺少的是最后的考验——忠诚是否高于死神? 第四卷 贺兰雪 第一章 不速之客(一)   凌晨,东方还黑沉沉地一片,撒马儿干城忽然骚动了起来,紧接着人们从熟睡中惊醒,战马在街头奔驰,夹杂着蒙古人的呼喝声。   撒马儿干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喧哗了,虽说向来不宵禁,夜生活也很丰富,但是在这凌晨时分,就是最贪图寻欢作乐之人,也都醉熏熏地爬上自己或者别人的床呼呼大睡了。除此之外,本地的巡捕队夜间也不停地巡逻。总体来说,除了少量的鸡鸣狗盗之外,撒马儿干城在天将亮未亮的时候还是比较安全与宁静的。但是今天却似乎出了意外,城外的蒙古军开进了城内,铁骑在城市的街道上来回奔驰着,从中国门开始,每一户居民的房子都被强行打开,其中夹杂着蒙古人的斥责与叫骂,和撒马儿干人的哭喊声。   “外面出了什么事?”赵诚在睡梦中被惊醒,他胡乱披上自己的袍子,站到窗前,冲着院中问道。   “回主人,刚听说是有人在城外刺杀了好几位蒙古百户那颜,被驱赶到了城内,蒙古军正挨家挨户搜查呢!”院中有人答道。   “去一个人,告诉塔思千户,就说我希望他不要无凭无据地随意杀人。”赵诚吩咐道。他心中对蒙古千户是否会听从自己的劝告并没有信心,尽人事罢了。   “是,主人!”这次回话的是徐不放。   离天亮还早,天气又很寒冷,赵诚又缩回到了床上。梁诗若也醒了。   “没事,你接着睡吧。”赵诚道。   “外面是不是蒙古人又大动干戈了?”梁诗若道。她搂着赵诚冰凉的身体,赵诚感觉到她身上的温暖与美好。   “我觉得娶媳妇的一个好处是,随时有一个暖身子可以供取暖。”赵诚笑着道。   “那你还不如娶个火盆。”梁诗若咯咯笑道,过了半晌又叹道,“哎,不知道明天又是哪户人家遭了无妄之灾。”   “谁知道呢?”黑暗中,赵诚瓮声瓮气地说道。   “夫君,你还在筹划着那件事吗?”梁诗若幽幽地问道。   “我不瞒你,我们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算计着蒙古人。”赵诚承认道,“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你做你的大事,我不会劝阻你,夫妻本就是同命鸟,你若真是到了被砍头的时候,我定会陪着你共赴黄泉的。”梁诗若道。   赵诚没有答话,只是紧紧地将这位新婚妻子搂在怀中。梁诗若觉得自己很知足,在赵诚坚实的怀中沉沉地睡去。街上的喧哗声却越来越大,这让赵诚心中恼怒不已。   军政他是无法插手的,他更是无法去命令蒙古人斯文一点,想到这一点,他再也无法入睡,烦燥不已。   赵诚索性起了床,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将被子掖了掖,看着梁诗若睡梦中带着甜甜笑意的脸,赵诚的心头变得柔和起来。有了妻子就不一样,赵诚的个人生活变得丰富了起来,让整天忙着算计人的赵诚不致堕入魔障,原本就生性乐观的赵诚脸上的笑意多了起来,另一个变化就是,他尝到了夫妻生活中的绝妙滋味,兴致颇盛。   赵诚来到后花园他每日练习武艺与箭法的地方。雄鸡一唱天下白,东方已经泛着鱼肚白,院中的景物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赵诚活动了一番,顺手抄起一杆长枪舞了起来,待浑身出汗,才坐到椅子上品着茶休息一下,多年来只要不是出门在外,他每天的早晨都这么度过,只不过今天起得有些早了。   他刚饮了一口茶水,只听“扑通”一声,赵诚的正对面那临着后面一条小街的墙角下,似有重物落地的声响。赵诚飞快地将身边的弓横在手中。   “什么人出来!”徐不放大喝一声,手下人早已包围了声音来源处,十余把弓箭对准了墙根下浓密乔木的阴影处。   徐不放果然名为“不放”,见阴暗处没有任何声音,手持着弓站在原地,大喝道:“快出来,要不然我就放箭了!”   “哎……”阴暗中传来一声长久的叹息。这一声叹息在赵诚的心中回荡着,却如同一声奋力呐喊般让他印象深刻无比,分明包含着沧桑、无奈与不甘,甚或解脱之慨。   在这一声长叹之后,乔木丛中沉默了一番,然后走出了一位大汉,赵诚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就是我的地狱!”赵诚大呼。这位翻墙者不是别人,正是帖木儿·灭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帖木儿尴尬地说道,“我并不知道这是您的宅子。”   “外面是在抓你?”赵诚问道。   “是我。”帖木儿承认道。他的眼神之中没有任何慌张之意,大概是因为赵诚曾放过了他两次,习惯性地认为赵诚这次恐怕还是会再救自己一次,他甚至有了心中石头落地的感觉。   “你不是答应我,不要出现在我治下,你杀了多少蒙古人我不管,可是你哪都不去,却得寸进尺,偏偏找上门来,而且是在杀了几个蒙古人之后!”赵诚苦笑道,“你就是我地狱,专给我找麻烦。”   “对不起,在下真的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我见这幢房子位置偏僻,蒙古人还未往这边来,所以我就慌不择路地跳了进来,想躲过蒙古人的追踪。”帖木儿辩解道,“您若是不想惹麻烦,在下立刻就离开。”   赵诚正在寻思如何处理这位不速之客,只听外面大队蒙古骑兵追踪而来,看样子像是发现了什么,将自己官邸包围了起来,前院已经响起了蒙古人与自己护卫争吵的声音。   “禀主人,塔思千户求见!”有护卫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禀报道。   赵诚打量了一下正手足无措的帖木儿一眼,吩咐道:“把你这一身外袍脱掉,包裹着你的刀,扔进水池里。”   赵诚又指了一下一个靠在花坛边的木板道:“你拿着这块木板,站到墙底下别动!”   帖木儿愣了愣,张口欲言,还是下意识地服从了赵诚这个不是命令的命令,就如同一名士兵对自己的长官那样。   前院之中,撒马儿干城的蒙古驻军千户塔思,今天的心情极为郁闷与愤怒。大概是太平日子过得久了,所有的手下人都丧失了应该有的警惕,就像是打盹的狼一般,连狐狸都敢欺负。昨日深夜时分,手下的三位百户在豪饮达旦之后回城外军营的路上被人截杀,而且对方只有一人,却轻松地解决掉自己三个百户和十多个同样酩酊大醉的手下。这是自己本部人马前所未有的重大损失,幸亏现场还有不少人,才不致于凶手完全逃脱掉,追到了城内。挨门逐户地搜查并非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但是他必须这么做,因为他要活抓那位罪大恶极的凶手,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方才能稍解他心头之恨。   有人报告说,歹徒很可能闯进了河中府大达鲁花赤不儿罕的宅院之中,塔思毫不犹豫地包围了这个官邸,而赵诚的护卫们心中不满,于是双方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塔思千户,不知你这是干什么?”赵诚穿过大厅,来到前院,见护卫们正堵着大门。塔思不敢用强,但是赵诚护卫们的举动却让他相信歹徒很大可能真地藏在这座宅院之中。   “不儿罕那颜,有位强盗天亮前趁夜杀了我三名手下百户,末将追踪凶手至此,手下人说那凶手最后是从您宅院后面的那条街消失不见了,在下怀疑凶手很可能悄悄地潜伏于您的宅第之中。”塔思道,他还是有些不敢肯定。   “真有此事?怪不得今天天还没亮外面就这么吵,让我不得不提早起床。”赵诚道,“你是怀疑歹人越墙跳入我这院子里?或者怀疑我的仆人们就是凶手?”   “不,不,我不会怀疑您的仆人。那颜是成吉思汗跟前的贵人,您的个人安危关系到在下的前程,所以为了那颜的安全着想,在下不得不进来搜一搜,防止那凶徒狗急跳墙。还请那颜行个方便!”塔思不卑不亢地说道。   “你要搜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可别把我当作寻常的撒马儿干人。”赵诚冷冷地说道。   塔思见赵诚竟然轻易地就同意自己搜查,心中却很失望,刚才赵诚护卫们坚决不让他进来,让他怀疑赵诚是幕后指使或者有包庇之心,不过他认为赵诚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塔思希望最好的结果是凶手潜入了进来,还没有被赵诚发现。他只得硬着头皮道:“不儿罕那颜您大人有大量,我一定让我的手下规矩点,若是损坏了或是少了一件家什,再或是惊扰了您的夫人,您所有责罚我塔思都不敢推辞。”   赵诚若越是捂着,塔思就越是怀疑他心中有鬼,赵诚干脆就让对方搜个痛快。塔思吩咐手下人进去搜查,不忘提醒所有人都规矩点,他本人是不会亲自去搜查的,因为那样不仅是一点也不给赵诚留面子,若是没找到凶手,他就有被赵诚倒打一耙的可能了。   赵诚却像是没事人一般,拉着塔思的胳膊,往后院拉:“塔思千户军务繁忙,又兼顾治安大计。真要追究起来,这还是我的不是才对,是我无能才让贵军受此损失,才让强盗得逞的。千户那颜不如随我到后院喝茶,让儿郎们忙去吧。”   塔思心中虽然很焦急,急于抓捕凶手,见赵诚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这个无礼举动,却也不好推辞:“那在下就打扰了。”   他随着赵诚进入了后院,见墙根之下一彪形大汉正举着一块不大的木板,愣愣地看着自己,这个不伦不类的姿势令他觉得十分惊异。   “这是干什么?”塔思好奇地问道。   “哦,这是我几天前买来的奴隶。这人什么事都不会做,人又蠢笨如熊,就是胆子比常人大些。”赵诚道。   “那就是没用喽?不过,他举着这东西做什么?”塔思道。   “塔思千户稍安勿躁,你慢慢饮着仆人们刚煮好的茶水,我来演示一番这胆大无用的奴隶还有什么用处。”赵诚笑着道。   帖木儿·灭里都傻了,他不相信赵诚会出卖自己,因为赵诚都放过自己两回了,可是当赵诚有说有笑地陪着这位蒙古将军模样的人来到自己的面前,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所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傻愣在当场。   只见赵诚将身边茶几之上的一张通体乌黑的弓握在了手中。 第二章 不速之客(二)   塔思见赵诚将弓握在手中,又看了看那位大个子,大笑着地问道:   “等等,不儿罕那颜,您莫非是用这弓射那大个子举着的木板吧?”   “千户说对了,本来我是想用一个沙果放在他头顶之上的。我虽然对自己的箭法很自信,不过最善跑的骏马也偶有失蹄的时候,所以为了稳妥起见,我就先用木板试试了,这个胆大的奴隶虽然干不了细活,但用来做这事还是十分好用的,想再找一个还是太难了。”赵诚十分“耐心”地解释道。   “不儿罕那颜若是想练箭法,那也不必如此这般练法,这个花剌子模奴隶虽然不过是个小虫子,若是万一被您射杀了,也挺可惜的。”塔思道。他倒替帖木儿可惜了起来,赵诚正大光明地将他带到“凶手”的面前,他根本就不可能会心发奇想,将对面这位大个子和自己追捕的凶手联系起来。他这话让赵诚心中想大笑。   “您不觉得这么做很有趣?”赵诚反问道。   “是啊、是啊。”塔思口中附和道,心中却暗想,“你这个没上过战场的文人,也够狠的!看来文人若是想狠,这花样也比自己这个粗人多得多。下次我要是与识字的人不对付,一定要小心一些。”   帖木儿虽然并太懂蒙古语,但当赵诚举起弓箭冲着自己的时候,他就知道赵诚想做什么,他脸色变了变,心中痛骂赵诚实在阴险,他只能祈祷赵诚的箭法不要太差,不然自己死得太冤枉了。   等了半天,赵诚这箭还是没射出来,这让帖木儿对赵诚的恨意又加了八成,他认为赵诚是故意的。   “塔思千户,你知道我这弓的来历吗?”赵诚一边举着弓瞄准,一边三心二意地问道。   “听说,您这把弓是者别将军送于那颜的。”塔思道,“者别将军是我蒙古最杰出的将军,他的箭法如神,可惜,前些年在征服钦察人之后,在回师的路上病逝,令人惋惜不已。”   “正是因为如此,我看到这把弓就想到了者别将军,所以近年来我苦练箭法,好让者别将军的神弓不被辱没了。”赵诚道。   说完,赵诚的第一箭终于射出,那箭矢不高不低,从那举着的木板的下沿擦着帖木儿的头发飞了出去,竟然脱靶。帖木儿脸色又变了一变,但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赵诚心中暗赞,却又为这位暮路英雄感到惋惜,被自己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中。   “果然好胆色!”塔思赞叹道。   赵诚又射了第二箭,这一箭更是离谱,竟如羽毛一般歪歪斜斜地越过了高墙,飞向了外面。塔思目瞪口呆,想笑却不敢笑出声来,心说这箭矢怎会像是喝醉了一般,寻常人是办不到的。赵诚似乎也感到极不满意,又射了第三箭,这一次倒是射中了,不过离那中间用颜料标示出来的靶心相差太远,似乎还是运气的成分在作祟。徐不放等人还很配合地“拍马屁”,都高声叫好。塔思刚喝了一口热茶,不慎全喷了出来,替赵诚觉得很难为情。   这时塔思的手下都已经搜查完毕了,赵诚所有的仆人都被集中在前院,没有发现闲杂人等,塔思既感到失望又感到如释负重。   “不儿罕那颜,看来凶手早就跑远了,在下打扰您练习箭法,就此告辞了!”塔思道。   “恕不远送!”赵诚笑着道,“要不,咱俩比试一下箭法?”   “这……”塔思憋红了脸,好半天才道,“在下军务在身,我要率军去城外去搜索一番,说不定凶手逃到了城外了,不敢叼扰!”   塔思拍拍屁股走人,心说凭你这“神”箭法,还好意思说跟我比试,我赢了你都觉得丢人。   赵诚见塔思走远了,轻舒了一口气。帖木儿更是长舒了一口气,正要将手中的木板放下,只见一声尖利刺耳的呼啸声扑面而来,一支黑色的箭矢犹如闪电一般向自己射来。帖木儿如坠冰窖,在那一刹那间,他甚至真切触摸到了死亡的味道。   箭矢不仅击中了他手中的木板正中,强大的力量甚至将木板击得粉碎,那箭矢余力仍勇,继续飞行,狠狠地钉在高墙上两块青砖的中间,只剩下末梢部分犹自颤抖不已,发出动人心魄的嗡嗡之声。   这才是真正的箭法,带着死亡的味道,将自己所有的生机都紧紧地封锁住了,动弹不得,甚至让自己在这刹那间都没有机会产生躲避的念头。帖木儿惊呼道:“好大的力道,好快地箭!”   赵诚并未答话,又飞快地从腰畔抽出箭矢,连珠似的连射十箭,一气呵成,箭箭都射在刚才那箭所射中砖缝的位置,排成一道直线。   “好准的箭!”帖木儿补充道。   赵诚将弓扔到徐不放怀中,坐到了自己的躺椅之上,脸上挂着很轻松的笑容,又似乎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现在,你该解释一下你为何出现在这里,还害得我演这么一出戏?”赵诚问道。   “阁下,我遵守了你我之间的诺言。如今我虽然来到了撒马儿干,并没有带任何人,只有我孤身一人,这好像并不违反你我之间的协议吧?”帖木儿道。   这位帖木儿当被带领自己的亲兵离开沙漠之后,确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河中地区,跑到了钦察草原,试图与那里的诸部联合,不过运气不好,那里的部族并不理会他,甚至还向当地蒙古人告密,以致于他的手下不是战死就是被打散了,最后就只剩下他一人。帖木儿万念俱灰,就想采取刺杀蒙古军首领的方式,报复蒙古人,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撒马儿干。   不过,他不敢轻易地入城,更不敢在白天出现,一是怕被别人认出来,二来蒙古人是禁止平民拥有武器的,所以他就在郊潜伏下来寻找机会。   帖木儿高大的身躯静静地站在赵诚的面前,他模样像是一位野人,胡子长久未清理,十分缭倒落魄,那眼神之中虽然还保留着坚强的意志,却多了几分郁郁寡欢之色。   赵诚猜他恐怕身上没有一个子,估计肚子也空荡荡的,便请他用早餐。赵诚猜得没错,帖木儿这几个月以来都是过着十分缭倒的日子,不知饱餐一顿是什么样的感觉。如今终于能饱餐一顿,帖木儿也不客气,在赵诚充满笑意的目光之下狼吞虎咽。   赵诚不紧不慢地吃着早餐,一边寻思着下一步。帖木儿终于吃好了,他用餐巾抹了一抹嘴巴,脸上挂着一些羞赧之意。   “帖木儿将军,你说我没见过几次面?”赵诚问道。   “三次。”帖木儿承认,又补充道,“也救了我三次。”   “那你说说看,你该如何报答我?”赵诚又问道。   帖木儿神色一僵,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一无所有,更无权无势,他就是一个乞丐罢了,他甚至有家都不能回。   “阁下救命之恩,在下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帖木儿想了想,又道,“阁下是蒙古人的总督,身居高位不容小觑,这荣华富贵也是寻常人毕生追求却很难得到的。可是在下有一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阁下为何要救我,甚至不惜冒着被蒙古人发现的危胁?”   “那你是如何揣测的呢?”赵诚反问道。   “阁下难道跟我这个亡国之人的目的一致?”帖木儿坐在餐桌的另一头,盯着赵诚道。   “帖木儿将军,如果我说我只是敬佩你,你信吗?”赵诚又反问道。   “将军?我早就不是将军了,没有什么值得你敬佩的。想我十五岁离开草原加入军队,至今已经二十年,也曾有过许多的头衔与虚名,可是如今这些东西跟粪土没有什么区别。”帖木儿悲愤地说道。   “你的下一步将要做什么?”赵诚想了想道,“摩诃末早就死了,札兰丁逃到了申河以南,不知所终,恐怕正享受着醇酒美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早就忘了复国大业,他的兄弟们也都死光了。如今你还坚持自己的主张吗?”   “让我就此放弃,我心实属不甘!我怎么对得起那些至死都站在我身边的士兵,我如何对待他们曾经给予我的信任与服从之心,我……我心有不甘呐!”帖木儿双肘支在桌上,抱着脑袋,狠狠地揉着头发,泪流满面。   赵诚平静地看着痛哭的帖木儿,心中虽然敬佩不已,但却不认为摩诃末父子值得他这么效忠,当摩诃末一而再地逃跑,并且一而再地散布着失败主义论调之时,他就不值得任何一个曾经向他交税的花剌子模人效忠,包括河中地区的居民。   “今天是礼拜日,我今日有闲,你跟我去街上走一走。”赵诚等帖木儿情绪稳定了下来,提议道。   “这恐怕不妥吧?”帖木儿担心被人认出来。   “就你现在这个模样,哪怕你站在清真寺的圆顶上大声宣告:‘我帖木儿又回来’,恐怕也没人能认出来。”赵诚笑道,“恐怕有人会将你当成一个疯子殴打。”   帖木儿将信将疑,既然这位包庇“罪犯”的桃花石总督都不介意,自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帖木儿跟着赵诚往宅外走去。   赵诚带着帖木儿往闹哄哄的集市中前行,一路上所有的商人与市民纷纷行着注目礼,没有一个人注意帖木儿的存在,这让帖木儿放下心来,却对赵诚在这个城市的威望有了真实的认识。   “你评评看,撒马儿干城与以往摩诃末在时,有什么不同?”赵诚指着清真寺旁络绎的人群道。   “人更多,商人也更多,街道似乎也更整洁了。”帖木儿道。   “你看他们都面带喜色,部分人固然是因为赚了钱,大部分人却是因为有了盼头,如果蒙古人对他们更好一些,欺侮撒马儿干人的事情少一些,那他们就可以忘掉蒙古人曾经带给他们的一切。”赵诚道。   “这与蒙古人何干?”帖木儿道,“据我所知,这全是因为阁下的努力,才有今天的局面。”   “多谢你的夸奖,就算是我在其中起了一些作用。但若是你登高一呼,让这些居民放弃眼下所拥有的一切,他们会同意?我们可以想像一下,他们必须得停了手中每日或多或少都有进项的生意,放下手中农具和自己的田地,远离自己那远近闻名的果园,抛弃自己的妻儿老小,跟着你或者其他人风餐露宿,颠沛流离,每天冒着杀头的危险。这是每个撒马儿干人都向往的生活吗?”赵诚道。   “当然不会。”帖木儿摇头,嘴中却很坚定,“我相信撒马儿干人也许不喜欢先帝,但他们绝不会喜欢蒙古人的,要不是您主政河中府,如今哪有这个局面?说不定全都站出来反对蒙古人了!”   “你坚持这样说,也有一些道理,我不想反驳你。”赵诚笑了笑,“不过,你若是把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说成是因为我的缘故,我不敢苟同。”   “至少,你是……”帖木儿道。他想说赵诚至少是蒙古人的帮凶。   “我确实帮蒙古人做事,这撒马儿干城只用了四天就被攻破了,也是因为我在其中起了一些作用。不过,如今撒马儿干人可不会将蒙古人犯下的事情挪到我的头上,你看……”赵诚指着街上不停地向他鞠躬的行人道,“这就是证明。”   “你想说什么?”帖木儿道。   “说到底,寻常百姓是不在乎谁是国王的,如果这个国王能够体恤民情,该减税时就减税,该赈灾就赈灾,让百姓不流离失所,能活下去。最好,还能有机会发家致富,百姓就感叹遇到了百年难遇的盛世了。”赵诚道,“尤其是我河中府的百姓,喀喇汗、喀喇契丹或者花剌子模走马灯似地轮流作庄,如今换了蒙古人,百姓已经习惯了这种变化。当然,如果新主人如果太不像话,那就另当别论。”   帖木儿默然不语,跟在赵诚后面。   赵诚走到那家名叫“狗不理”的包子店,那店主见赵诚来了,开心地将今天刚出笼的包子热情地递到赵诚的面前,赵诚尝了一个,称赞了一句,口中却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从玉龙赤杰逃难来的吧?”   “回总督,小人正是从打仗时,从玉龙赤杰逃来的,托您的福,在撒马儿干开了这么一个店。”店主感激地说道。   “那我问你,你认识帖木儿·灭里将军吗?”赵诚道。   “这个名字好耳熟啊!”店主摸摸脑袋思索道。   “他是花剌子模算端摩诃末手下的突厥将军!”赵诚提醒道。   “哦,我想起来了,是曾经有这么一个将军。”店主恍然大悟,“不过此人好像很不称职,想当初玉龙赤杰被围,他和札兰丁王子抛弃了我们。”   帖木儿愕然,他和札兰丁离开玉龙赤杰,是被逼无奈,并非他们想离开。帖木儿张了张嘴,终归还是没有为自己辩护。   赵诚笑了笑,丢下摸不着头脑的店主继续朝前走去,他来到那个他曾陪梁诗若逛过的珠宝首饰店。那首饰店店主一见赵诚一伙人远远地走了过来,连忙站在店铺门口,恭敬到了极点。   “你店里的生意好像很不错嘛!”赵诚笑着道。   “托您的福,正是因为总督您的庇护,才让在下的生意如此地红火。总督难得来一次小店,本店最近来了一批新奇的首饰,总督不妨挑一个送给尊夫人,本店可以恭送给尊夫人一件最新的首饰,您若是看中了,那是赏在下的面子。”店主满脸堆笑,拍着马屁。   “不了,我想打听你一个事。”赵诚道。   “哟,看总督说的。若是您打听事,请尽管说好了,在下绝不会隐瞒。”店主保证道。   “你知道摩诃末算端的手下曾有一个名叫帖木儿·灭里的将军吗?”赵诚问道。   “回总督,帖木儿·灭里这个人的名头在下也曾听说过,不过我对突厥人没什么好感。他们蛮不讲理,浑身散发着臭气,因为摩诃末母亲的庇护,在国内横冲直撞,杀人如麻。以前摩诃末还主政的时候,没人对突厥军队有好感。”店主道,“不知总督为何要打听这个人,这个人好像被杀头了吧?”   他这话这帖木儿悲愤交加,不知道的以为说的是蒙古人。   “没事,我随便问一问。”赵诚敷衍道。他随便逛了一下,就带着帖木儿离开了。   帖木儿面色苍白,失去了活力,他的双腿似乎如灌了铅一般,十分地沉重。他的内心如受千钧重锤的撞击,瞬间破碎了,化为乌有,血液在飞溅,然后如乌浒水河的流水一般毫不留恋地向西奔去。他握紧了自己的双拳,捏得关节咯吱作响,双眼喷着无穷无尽的怒火,并且掩饰不住内心之中无尽的悲伤,他似在控诉,在质问苍天为何会这样。   赵诚见帖木儿有当街施暴的倾向,连忙将他带回自己的宅子。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帖木儿问道,“是看我笑话?”   “笑话?这不好笑。”赵诚道,“我只能向你表示同情,你沦落到这个地步,并不是你不努力,更不是你不够勇敢,能有今天这个局面,从摩诃末那里就埋下了祸根,甚至我们还可以从数百年前喀喇汗王朝那里得到一些答案,蒙古人不过是赶上了最好的时候了。”   “那阁下身为蒙古的总督,为何对我这样的人网开一面,甚至愿意冒着风险?”帖木儿道。   “在东方日出之地,也曾有几个曾经强大过的国家,如今这些国家都衰弱了,等待他们的下场正如你们花剌子模国一样,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蒙古人。”赵诚道,“如果从人的族种上说,将军不会认为我是蒙古人吧?”   “你是桃花石人,人人都知道。”帖木儿承认道。   “这也是令我感到奇怪的地方,我明明是蒙古人任命的大达鲁花赤,生于蒙古长于蒙古,跟蒙古人还称兄道弟,可是河中的百姓在提到我时,总是称我为桃花石总督。说实在的,我有时闲着无事,我就会想我要是蒙古人,我将来会如何?”赵诚问道,“将军以为我将来会如何?”   “如果您效忠于蒙古大汗,我想最起码您的子孙后代都会是贵人。”帖木儿道,“前提是蒙古人不被消灭。”   “正是如此!”赵诚抚掌赞同,旋即又摇头道,“不过,我觉得那样实在是太平淡了。”   “阁下难道要……”帖木儿大吃了一惊,“原来如此,你的志向倒是不小。”   “我的心比天还要高,虽然有些不合实际,但我却是很有信心,为此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不得善终。不过,我的志向比你想像的要高尚得多,虽然只高尚了那么一点。”赵诚问道,“你和我一起干,并且换一个地方干,如何?要知道咱们至少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帖木儿低着头思索着,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赵诚安坐在椅子上,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扶手,心中对帖木儿充满期待…… 第三章 远离撒马儿干(一)   成吉思汗不甘草原上的寂寞。   他认为自己身为蒙古人的大汗,就应该时时都在战场之上,征服是他的天职所在,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死在征服外族的战场之上。西征回到蒙古草原的成吉思汗又一次踏上了征途,目标是西夏,借口是西夏没有送“质子”,不派兵参与西征,收容蒙古的仇人,并且还阴蓄异图。   这是蒙夏第六次战争,也将会是最后的一次战争。令人称奇的是,党项嵬名氏或者李氏曾经无数次将远交近攻之策玩得无比娴熟,夏主俯首帖耳并且联合契丹人制衡宋人,紧接着是联合金国,期间也有无数次龌龊。当蒙古在北方崛起之时,这一政策曾经让夏主暂保平安,然而却是一个毒药,在蒙古人试图征服中原的时候,夏国不得不派兵出征,巨大的伤亡与耗费让夏国不堪重负,而所得却是难以弥补亏空,尤其是夏国国狭地贫,又是自然灾害众多,若再加上政治黑暗,无疑是雪上加霜。   所以,当成吉思汗领着蒙古主要军队在西域鏖战之时,夏主李德旺与金国约和,并遣使联络蒙古漠北诸部,欲趁成吉思汗大军未回,组成抗蒙联军自立。又加上金国皇帝完颜珣死,新帝完颜守绪也调整了自己的对外政策,立即结束了与宋国的战争,并试图与宋约和。在这种情况下,成吉思汗感到很不安。当他还在西域之时,在木华黎的嗣位者孛鲁觐见他时,密旨孛鲁配合从西域先回来的一支蒙古军,发动对西夏的第五次战争。甲申(1224年)秋九月,孛鲁攻银州(今陕西米脂),克之,斩首数万。获生口马驼牛羊数十万,俘府监塔海,命都元帅蒙古不花将兵守其要害而还。   这一次重大打击,并没有让西夏君臣放弃与蒙古敌对之策,金国也意识到与西夏互相残杀与己不利,双方盟约,互称兄弟。   所以成吉思汗决定进行对西夏的第六次战争,因为只有征服西夏直至灭了其国。才能拆散夏金联盟,也才能实现自己征服中原的长远目标。而对于西夏人来说,这一次将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真正地生死存亡的抉择。   这一场战争是从1225年秋天的时候开始的,察合台留守蒙古,窝阔台与拖雷伴驾亲征,妃子中选也遂妃随军。不过在行军的途中,酷爱打猎的成吉思汗在围猎时遇到了一群野马,坐骑受惊摔下受伤。当夜发起高烧来。成吉思汗不甘心就这么退军了,更不愿意让西夏人耻笑他胆怯,于是他派了一位使者去试探一些夏主的态度。结果夏人不甘心臣服。成吉思汗兵分两路,下旨决不留一人。   杀戮,每一天都在流血。耶律楚材伴驾成吉思汗左右。心中惘然,他在心中感叹:   “丘长春所劝,看来还是没有什么用。”   成吉思汗坐在自己的金帐之中,心情得意地听着属下领兵将军派来地信使汇报着最新战报。   “大汗。我军从去年秋天进兵以来,眼下(1226年夏)已经先后克沙州(敦煌)、肃州(酒泉)、甘州(张掖)与西凉府凉州(武威),唐兀惕人的皇帝已经惊吓至死。秋天之后,我蒙古大军就要经沙陀攻应理(均在今中卫附近),在那里我军将抢会夺得黄河九渡,如此一来,唐兀惕人将无可阻挡。”耶律楚材道。   “哼,唐兀惕人乃反复无常的小人。每次我大军压境,他们就表示臣服,我大军一走,他们就违背自己的誓言,此得行径,是对我权威的蔑视。”成吉思汗道。   “大汗,上天有好生之德,昔年丘神仙曾劝大汗止戈休兵。少生杀戮。如今唐兀惕人已经是外强中干。灭亡已经指日可待了,大汗不妨……”耶律楚材道。   耶律楚材话还没说完。成吉思汗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吾图撒合里,你又要劝我不要杀人?”   “大汗,唐兀惕之地将是大汗的土地和牧场,唐兀惕人也将是大汗的子民,世上岂有杀自己子民地人主?”耶律楚材坚持道。   “你……”成吉思汗指着耶律楚材道,“吾图撒合里,我一向认为你是个很有见识之人,你说天有月食,后来果然有月食,你占卜说金国皇帝将要死掉,果然真的死了。我一向将你看做我可以信赖之人,可是你这付姿态让我很不高兴。”   耶律楚材直了直身子,直视着面前的成吉思汗,一字一句道:“臣得蒙大汗赏识,伴驾左右,虽无大功,但当鞠躬尽瘁而已。大汗所言所行若是有什么不当的地方,身为臣子,臣自当当您的面指出来,这是臣地本份。”   成吉思汗情绪激动,指着耶律楚材的大胡子道:“哼,你说的倒是轻巧。我五攻唐兀惕,哪一次唐兀惕主不都是说要臣服于我吗?可是后来的事情又怎么样?征服不了唐兀惕,我蒙古何时才能入主中原?你给我一个让唐兀惕人永远不会反叛地计谋!”   耶律楚材闻言一窒,他无法给出一个答案,一个让夏主永远也不会反叛的答案,因为夏主的内心也是骄傲的,无论是曾强大一时的宋人、契丹人,还是也曾铁骑横行天下的女真人都无法忽视西夏的存在,蒙古人却要他们完全的臣服,他们不愿意就这么屈服于外族沦为奴隶。因此,只有灭亡了大白高国①,让贺兰山下地历代李氏皇陵成为荒冢,才是永远的征服。   “大汗,我并不是反对您大动干戈,那些不愿意放下弓箭投降之人,投降之后既使杀了也可以接受。但是那些平民百姓却是无辜的,臣听说肃州城中,只有早年投靠大汗的唐兀惕人昔里钤将军的亲属——昔里氏百余户得以保全性命。”耶律楚材道,“六年前在西域,撒马儿干城破之时,您不也曾赦免了那些平民百姓吗?”   耶律楚材见成吉思汗在回忆:“后来。您就任命不儿罕任河中府的达鲁花赤,结果那些平民百姓不都臣服于大汗的龙威之下,每年都为大汗上交数不清的赋税吗?如今您若是将唐兀惕地百姓都杀光了,我蒙古将能得到什么呢?”   “不儿罕在撒马儿干任职有多少年了?”成吉思汗忽然问道。   “禀大汗,已经六年了!”侍立在旁地刘仲禄回答道。   “都六年了?”成吉思汗有些不敢相信,他的目光看向身边地中军万户纳牙阿。   “大汗,确实已经六年了。”纳牙阿奏道。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都老了。”成吉思汗看着纳牙阿花白的头发和自己手背上纵横的皱褶。忽然惆怅地说道。   “父汗说哪里话,您老当益壮,这个天下您哪里去不得?”窝阔台安慰道。   “兄长说的对,父汗老当益壮,依儿臣看,无论是唐兀惕人还是女真人,还正洗净了脖子等着您的大驾呢!”拖雷道。他这话让成吉思汗铁木真“龙颜大悦”。   “不,我得承认我确实老了。骑在马上都会摔下来。”铁木真看着耶律楚材道,“吾图撒合里,我杀了所有敢反抗地人,才会让天下享有最终的太平,花剌子模我不是征服了吗?如今不儿罕不是治理的很好吗。我也没听说有什么大的叛乱。”   “大汗明鉴,您征服天下之后,譬如西域河中府,总归要交于文臣治理的。如今唐兀惕人要被征服了,臣奏请大汗将不儿罕调来此处为您治理百姓,我想以不儿罕的手段,不出三五年,又一个地方可以为大汗上交数不清的银粮。”耶律楚材规劝加诱惑道,“况且,不儿汗也曾说过,一个官员若是在一个地方任职太久了。难免尾大不掉。河中府诸事皆定,其他人去接替他,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哦,吾图撒合里所言甚是。那你就起草我的诏令,让不儿罕在明年春天就抵达此处,至于职位嘛,还是依前例,任达鲁花赤。”铁木真颌首道。不知是因为银粮地诱惑。还是出于御下的目的。或者其它什么原因。   窝阔台连忙道:“父汗将不儿罕调来贺兰山下,是明智之举。不过。他若是来到这里,他在河中府的职位就空了,儿臣听说玉龙赤杰城的达鲁花赤牙惕瓦赤政绩卓著,对我蒙古忠心耿耿,又是当地出身,所以儿臣建议父汗下诏,命他接替不儿罕地职位,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嗯,就这么办!”铁木真决断道。   “谨尊圣谕!”耶律楚材大喜。他这么主动地将赵诚调过来,是希望赵诚能够像在撒马儿干一样,多让一些人活命,虽然来得将有些晚。至于谁去接替赵诚的目前的职位,他一点都不关心。   ……   万里之外的赵诚,并不知道他地命运又一次因为耶律楚材的进言,而发生转折,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并且十分期待。他在自己的宅子里见到了自己一位幼时的伙伴,他的安答——莫日根。   莫日根早已经不是那个在他印象中聪明好动的少年了,正如赵诚自己的外表一样,人总是要长大的,即便是你很留恋儿时地生活。莫日根的身材要比一般蒙古人要瘦削得多,却有一双看上去短而有力的手臂,指关节较常人粗壮——这是常年练箭的结果,他的腰畔悬挂着一把马刀,站在客厅之中,却是虎虎生威。   赵诚与莫日根从蒙古三河之源分别以来,已经有了七年多的时间。七年可以改变许许多多的东西,大到国家政权的更替,小到自己皮肤上地色泽。莫日根是第一次来撒马儿干,他虽然对这座城市地一切都感到新奇,对这座城市的繁华十分惊叹,自认为这是他所见过地最富庶的城市,但他的内心却在拼命地想像自己的安答不儿罕的模样。   令他气恼的是,他可以清晰地忆起幼时在阿勒坛山下的一切事情,记得赵诚曾跟多少个蒙古少年打过架,输过多少少,后来又赢了多少次,再后来又拒绝过多少次邀斗,他也可以想起赵诚曾经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让他如今觉得十分明智的话语,可是,无论如何他也记不清赵诚的模样,就好像人们在讲诉传奇故事时,可以将传奇人物的事迹说得活龙活现,但在现实之中也许根本就不曾有过这样人物。   赵诚得到了消息,连忙从公署赶了回来,还在前院之中,就急切地高声呼道:“莫日根、莫日根,我的安答在哪里?”   莫日根转身向门外迎去,见花团锦簇的前院的小径之间,一个英挺的身影踏着轻盈矫健的步伐向他走了过来。   “这就是我的安答。”莫日根盯着那位来人越来越近的脸膛,七年前的关于这张脸的所有印象刹那间纷至沓来,尤其是这张脸上那熟悉的笑意,他心中却想道,“这副笑容能让亲近的人如沐春风,不过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却是意味着危险。”   注①:【大白高国】这是西夏人自己的正式国名,通常又称“白高大夏国”,或简称“大夏”,“白高”据考证与党项民族的起源有直接关系。“西夏”,是宋、辽、金时,三朝对党项政权比较随意的称呼,并且一直延续到后世,成为比正式国名更为普遍的称呼。西夏皇帝给中原政权上表时,又自称“夏国”。另外,西夏还自称“番国”。 第四章 远离撒马儿干(二)   赵诚给了莫日根一个热烈的拥抱,对方却不很热烈。   “怎么?不敢与我相认了?”赵诚见莫日根有些迟疑,诧异地问道。   “不,不,我只是七年未见过你,觉得有些……”莫日根道。   “呵呵,生份?确实有些生份了!”赵诚的脸色变了变,装作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你难得来我这撒马儿干,我要陪你好好地游玩一番。”   “不了,不儿罕,我是奉命而来!”莫日根顿了顿,补充道,“术赤殿下命我请你与他见一面。”   “术赤殿下?”赵诚吃了一惊,“你是从也儿的石河术赤殿下的封地而来?”   “是的,殿下病了,他想见你一面!”莫日根道。   “真的病了?”赵诚惊讶地说道,见莫日根脸上的表情局促,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听到这个消息真令人感到难过。”   成吉思汗东返时,术赤几次称病拒绝与成吉思汗会合,从莫日根的表情看,所谓借口的传闻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只是这次真的病倒了。术赤不仅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以致于莫日根催促赵诚立刻收拾一下,随他见术赤。赵诚心中疑惑,在这个时候术赤召自己去,不知是什么缘故。   赵诚皱了皱头,心中有了个很大的问号,他当夜就将家事与公事交待了一番,第二天就跃上赤兔马,踏上了北去的路途。一路上莫日根很少说话,就是说话也是言简意赅。似乎跟他的哥哥曲律两人对换了一下,他不在是那个在赵诚印象中阿勒坛山下的那个好动爱说话的少年了,正如赵诚自己一样也在改变。   拔都听到手下人报告,连忙亲自来迎接赵诚。   “拔都殿下,多年未见,您一向可好?”赵诚一见面就笑着打招呼,连马都没有下。   “不儿罕,你还是那个样子。见到我们孛儿只斤氏的子孙,根本就不当一回事!”拔都半真半假地说道。   拔都也不是赵诚印象中地有些懵懂的小王子了,他已经长大成人,眉宇间多了几份冷静与威严的神色。正如与赵诚有了距离感的莫日根一样,无论少年时的感情如何,长大成人之后,人与人之间就有了身份与地位的上下之分,人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守护着自己的所谓尊严与礼仪。   赵诚连忙下马行了个大礼。拔都却笑着道:“呵呵,让你行个礼,还真是不容易啊。不过你是我爷爷的大臣,我可不敢当啊!”   拔都既想显示一下自己地身份的尊贵,又想表现出自己的亲近之意。结果弄得有些不伦不类。赵诚心中暗骂,嘴上却打着哈哈:   “不知您的父亲召我来,有何吩咐?”   提到术赤,大概是想到了术赤的病情。拔都的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这是我父亲的意思,他既然大老远地叫你来,自然是有话要对你说,身为儿子,我不敢胡乱猜测。”   赵诚随着拔都往术赤地大帐走去,刚走到帐前,赵诚便闻到帐内飘散出一股浓烈的草药气味,有蒙古姗蛮巫师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念念有词地作着法事。   “父亲。不儿罕来了。”拔都走进帐内的深处,恭敬地禀告道。   “哦,快让他进来。”里面传来一声苍老无力地声音。   赵诚走进了帐内,里面的光线十分地昏暗,让从阳光明媚的外面走进帐内地赵诚一时看不清帐内的物什,大概是这座大帐的主人的病情对光线过于敏感。只见拔都和他地十三个同母异母兄弟正围在一个半躺在厚厚软榻之上的老人身旁。   “不儿罕参见大殿下。”赵诚行礼道。   “免礼!”术赤抬了抬手。   赵诚抬头稍打量了一下术赤,术赤年纪并不大,还不到五十。但重病在身的他看起来。却更像一个老人,他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光。虽然没有太多的活力,不过精神还算不错。   术赤又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儿子们都出去,拔都踌躇了一下,还是跟在他的兄弟们地身后走出了大帐,术赤的眼神随着拔都的背影移动,直到拔都消失在帐门之外。   “不儿罕,你说我的儿子当中,谁最出色?”术赤忽然问道。   “回殿下,当然是您的次子拔都殿下最出色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赵诚回答道。   “那你说,拔都与贵由、蒙哥这些同辈人相比,哪一个更出色一些?”术赤又追问道。   “这个……”赵诚心中一懔,“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同,当年在怯绿连河畔,我与拔都殿下相处甚欢,也最谈得来,所以在我看来拔都自然是最出色的了。”   “呵呵!”术赤勉强笑了一笑,却引来了一阵剧烈地咳嗽。   “老了,我这一次真地老了。”术赤抬起头来,盯着高高的帐顶,喃喃地念道。   “殿下……”赵诚想找句安慰地话,却被术赤打断了:“不,这一次我真的迈不过去了,春天时我就病了,时好时坏,现在我都卧床不起了,走不出毡帐了。看到你们这样年轻人,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不知殿下召我来,有何事要对我吩咐?”赵诚问道。   “不儿罕,你相信伟大的长生青天真的存在吗?”术赤又突然问道,让赵诚摸不着头脑。   “我只是凡夫俗子,神灵的事情,我怎么能知道呢?长生天或者别的什么神灵,应该存在吧?”赵诚回答道。   “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你突然出现在我父汗的帐内,这就是长生天地神奇的力量。”术赤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所以说像个来历不明之人,正如我一样。”   “殿下妄言了!您是成吉思汗的长子,您身上流着成吉思汗的血。”赵诚纠正道,“孛儿只斤氏是您的姓氏!”   “孛儿只斤氏?”术赤冷笑,在这光线昏暗的帐内,令人毛骨悚然,他的面孔变得狰狞起来。扭曲得让赵诚心生寒意,“是地,我姓孛儿只斤氏,多么高贵多么令人尊敬的姓氏啊!为此,从懂事起,我拼命地练习箭法,为得是让自己配这个姓氏;后来打仗了,每当有事我总是要求领军冲锋在前。只希望让我的父亲满意,哪怕他能当众夸奖我一句;我拼命地维护自己身为成吉思汗长子的身份,哪怕弟弟们在背后说我坏话。可是我得到了什么?”   赵诚不敢应声,默默地听着。   “察合台说的对,我不过是一个野种罢了。我有什么资格排在他的前面?”术赤又道,他说到此处时,情绪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以致于他的话时断时续,吐字不清。   “他说的是蠢话,成吉思汗七年前不也是当众承认您是他真正地长子了吗?当时我也在场啊。”赵诚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儿罕,你与我一样,都是来历不明之人。”术赤陷入了身份的迷茫之中,要是以前,他可不会这么说,至少口中不会这么说。“我召你来,是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若是秘密,殿下还是不要告诉吧?我可不想因此招来杀身之祸!”赵诚拒绝道。   术赤却说道:“不,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而且是跟你有关,我若是死了,这个天底下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你不想知道吗?”   赵诚大奇,不会是关于不儿罕圣山之巅的神奇事情吧?   只听术赤自言自语道:“当年你突然出现在这父汗的帐内。这让我父汗吓了一跳。当年的大姗蛮阔阔出说要杀了你,我父汗很害怕。怕招来长生天地愤怒。于是我母亲就建议将你送到不儿罕圣山自生自灭。他们要让你这个来历不明之人死,而我这个来历不明之人偏要让你活。可笑的是,居然人人都相信我编的谎言,哈哈!”   术赤不知从何处得到的力量,狂笑起来,苍白地脸色也瞬间红润了起来,像是一个受过委屈之人在报复之后的痛快之感一般。赵诚心中大感震惊,术赤当年编的所谓苍狼哺乳之说,不知骗过多少人,最后就连赵诚也相信了此事——要不然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时代?赵诚也把这种神秘的力量归结于天。   “原来如此,不儿罕不知如何感谢殿下的活命之恩!”赵诚诚恳地说道。   “我的大限不久了,估计也活不到明年夏天了。我告诉你这个秘密,只是希望你知道,我术赤对你有活命之恩,将来我的儿子拔都若是有事需要你的帮助,你必须尽全力相助。”术赤道,“我术赤不想对汗位有什么非份之想,父汗说地对,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建立自己的功勋,我的儿子们将会将我的封地向更远的方向扩展。但我决不容许有人对我的子孙的封地指手画脚,他们做他们的汗,我们做我们地汗!”   “殿下地意思是说,让我辅佐拔都治理好您的封地?”赵诚问道。   “不,你是我父汗地臣子,我听说窝阔台也很看重你。所以你留在东方对拔都的助力更大。不过,你要发誓决不能做对拔都不利的事情。”术赤说道。   赵诚脸上浮现出诚恳的神情,举起右手发誓,心说发誓有什么用?术赤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又说了一句让赵诚无比愤怒的话:   “听说你已经大婚了,将来你若是有了儿子,就放到拔都这里来寄养!” 第五章 远离撒马儿干(三)   术赤的提议让赵诚对他仅有的一丝好感,消失的无影无踪。   尽管赵诚心中无比的愤怒,却也没有公开地拒绝,因为他虽然很“努力”,但还没有儿子,二是将来的事情,有谁能料得到呢?这正是所谓的“质子”要求,这是蒙古人御下的办法之一,无论是怯薛军的组成,还是中原汉军各级首领,就连西夏的皇帝,都被要求“享受”这一待遇。而这也是赵诚十分厌恶的事情之一。   经过这一番较为秘密的谈话,赵诚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立刻飞回到撒马儿干去。当他回到撒马儿干时,已经是深秋,在路上他就收到了王敬诚派人送来的消息:赵诚将被调往贺兰山下。   赵诚过中国门时,特意打量了一下这个古老而又崭新的城门:说它古老,因为这座城门的每一块砖石都曾见证着历史与沧桑;说它崭新,因为它是在被蒙古人拆了之后,用原有的石料重新建成的,经过了凤凰涅槃般地浴火重生。不朽的中国门见证了这座城门之下的所有的历史。   “主人,我们真的要离开河中府,去东方日出之地吗?”徐不放在身边嚷嚷道,他嗓门大,让有些伤感的赵诚回过神来。   在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赵诚都曾想过回到他心目中的家园去,只是如今让他离开这片他曾倾注过心血的西域土地,让他无比的留恋。   “怎么?你不想去?”赵诚反问道。   “不,我只是有些好奇。”徐不放道,“从小时候起,就无数次听人谈起桃花石国桃花石人,在我的心目中那里应该是一个无比广大无比富裕,有许多新奇物件的国度。那是我们祖先生活的地方。”   “那只是过去。如今跟我们这河中府相比。差得太远了。”赵诚道,“没有战争,才是上天对我们最好的恩赐。”   “可是要不是通过战争,又怎能让敌人屈服呢?”徐不放却道,“又怎能得到安居乐业地机会呢?”   这话出自神经大条的徐不放之口,让赵诚大感意外。   “你害怕吗?”赵诚问道。   “兄弟们都等不及了!”徐不放瞪着撒马儿干城,像是答非所问。   当赵诚的身影出现在撒马干城内的时候,城内的人们纷纷涌上前来。打听着赵诚将被调离的消息是否是真的,当他们从赵诚的口中得到最确切地消息,失望与不舍的情绪笼罩在他们的心头。   “桃花石总督就要走了,不知道下一任总督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人议论道,担心的表情溢于言表。   “想当年桃花石总督年纪还太年轻,却救人无数,这些年来,不知做过多少善事。如今他要被调走了。真有些舍不得,他对我们的恩惠我们永远也不能报答得了。”也有人议论道。   这个城市的居民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迎了上来,又在徐不放等人的驱赶下,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地退到街道地两边,冲着赵诚高声问候。赵诚骑在赤兔马上。频频地举手示意,他的内心无比的骄傲,他甚至忘了族类之分,忘了自己的外表特征。将自己看作是撒马儿干的一份子——他以前一直将自己看作这个城市地过客。   宗教裁判官瓦希德丁站在清真寺高高的台阶上,他的目光越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看着赵诚骑着高头大马从人群之中艰难穿行而过,深秋地倾斜的阳光投射在赵诚的身上,拉起了一个长长的身影。蓦然间,瓦希德丁觉得赵诚仿佛一尊巨大的雕像,他不经意间瞥向自己的眼神竟让自己有下跪膜拜的冲动。   赵诚艰难地回到自己的私宅,王敬诚和刘翼早就等着他回来。   “这么说。一切都在我们计划之中?”赵诚问道。   “确实如此,不出公子所料,耶律楚材想方设法地让公子挪一下位置。”王敬诚道,“他还托使者带来一封书信,大意是说让你尽早做好准备,明年春天尽早赶到贺兰山下,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哼,他倒是慈悲为怀。让我替蒙古人补过!”赵诚冷笑道。   “这些天来。许多撒马儿干人都来打听消息,百姓都不希望我等离开河中府。”刘翼道。“要离开此地,真有些舍不得。”   “我等必须离开,此处虽好,然与东方相隔太远,民心虽可用,但终非我族,河中百姓过于软弱,恐怕很难能与我们这群桃花石人同舟共济。”王敬诚道。   正当他们议论地时候,有仆人通报宗教领袖瓦希德丁带着一帮人来拜访。赵诚闻听,便来到前院迎接这一帮人。   “听说总督阁下要调离河中府,赶赴东方任职?”瓦希德丁一见面就问道。   “此事属实。”赵诚点头承认道。他这话引起这些宗教人士一片骚动。   “总督阁下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们离开啊?”瓦希德丁道,“您的人民需要您保护!”   “我的人民?阁下这么说有些夸大其词了吧?”赵诚轻笑道。   “六年前,撒马儿干被攻破,是您的进言让五万撒马儿干人存活了下来,是您让贫病交困的平民百姓不致于饿死、冻死,是您让清真寺保存了下来,并且是您让河中的百姓有了保持自己信仰的权利,是您让逃难而来的万民找到了一片乐土,也是您让河中百姓安居乐业百业兴盛,还是您让河中百姓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地依靠。这都是您地赐予,如今百姓都已经习惯了听从您的指令,而您却准备抛弃信赖您仰仗您地百姓,难道您的怜悯之心已经用尽了吗?”瓦希德丁情绪激动地说道。   他苍老的面孔变得扭曲,一副恨铁不成钢之态,两股清泪从眼角喷涌而出,如同当年一个又一个撒马儿干人在他的面前倒下一样。   赵诚收起了自己脸上的笑容,变得严肃了起来:“我从没有吝惜我的怜悯之心,也从没有产生将河中百姓抛弃之意。如果能够,我愿意永远做河中百姓的最高官员,让河中百姓永享太平、美满与富足的生活,让每一个人都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和辛苦劳动生存下去,因为这是每一个人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可是我只是成吉思汗帐下的一个微不足道者,是需要听从他的指令行事的,我怎么能做违抗成吉思汗旨意的事情呢?”   “阁下为何提那个屠夫的称号?”瓦希德丁身后有人高声说道,“他有什么资格做我们的君主?他和他手下的士兵每一个都沾满了我们亲人和朋友的鲜血,这笔债他们永远都付不清!”   赵诚心中一惊。只听瓦希德丁又说道:“多年以前,皈依真主的喀喇汗君主曾一度强盛,他们几乎是和平地进入河中地区,几乎没有大的伤害。”   “您到底想说什么?”赵诚诧异地问道。   “其中西部喀喇汗的第一代君主伊卜拉欣·本·纳赛尔,曾受万民的拥戴,撒马儿干城内被蒙古人摧毁的宫殿就是他当年修建的。他拥有‘国家的支柱、教团的桂冠、真主的宝剑’的称号。”瓦希德丁道,“而他的全部称号中又须加上‘桃花石汗’的称号!从那以后,所有统治撒马儿干的喀喇汗的君主都自称桃花石汗!”   “东方与中国之王,他们的确实是从东方而来。”赵诚道,“可那又如何?”   “总督阁下是桃花石人,在河中府,您最有威望最有善名,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肠,万民拥护您,我从未听说过还有谁能如您一样受到这么多人的拥戴,而我们这些真主的仆人——教团所有的成员也愿奉阁下为主!”瓦希德丁直了直身子,盯着赵诚道,“您就是我们的桃花石汗,这是我们所能够回报您的最正确的做法!”   赵诚大惊失色,这群宗教界人士的想法让他大感意外,东方与中国之王,一个极唬人的名头,赵诚心中十分得意,有些飘飘然。   他感觉有人在身后拽他的衣服,这让他从飘飘然中猛然惊醒,他突然大喝一声:   “来人,将这群胡言乱语之辈乱棒打出去!”   赵诚这一声暴喝让一直观察赵诚神色的瓦希德丁等人大失所望,而徐不放等护卫的一哄而入,让他们落荒而逃,甚至跑丢了几只鞋子。   “多谢王兄提醒,要不然就露出马脚了!”赵诚心有余悸地说道。   “公子不必客气。从今天这么一出来看,民心可用也!”王敬诚道,“我还是低估了他们的反抗之心,不过我们更不能高估他们!”   “可惜啊!”刘翼感叹道。   “我相信贺兰山下,我们同样可以做得更出色,让万民敬服之心归一,也并非是什么难事。”王敬诚道“到时候,若能东西遥相呼应,至少让蒙古人穷于应付。”   “但愿如此!”赵诚沉声说道。 第六章 远离撒马儿干(四)   赵诚将要离去的消息,震动最大的却是商人。   不仅是那些在当年获得特权的大商人们忧心忡忡,因为他们担心他们的特权会因为赵诚的离开,而被无故剥夺,还有那些无数的小商人,因为河中地区商业的再一次兴旺发达,完全是因为持续稳定地的税率,而这是因为赵诚的强力领导与手腕,尽可能地减少一些利益冲突,尤其是商道上蒙古军各关卡的盘剥。因此,他们担心的是利益的受损,回到无序的状态。   比如赵诚曾花费很大力气打击来自印度的假冒瓷器,这些瓷器都是卖给更遥远的地中海地区的人,本地人一眼就能识破——因为中国的粘土比印度的粘土要坚实得多,耐火性也好,故假冒的瓷器是黑色,而来自中国的瓷器无论透明与否均为白色或其他彩色。赵诚并非是出于维护商人们的利益,而是让自己的私属卫队找点事情办罢了,顺便发点小财。赵诚还曾以追捕私贩的名义,让自己的卫队数次在葱岭的雪川之间艰难行军,并且和当地的土著狠狠地打了几场硬仗,并且带回一种据说十分神奇的植物。   当畏兀儿商人赛赤领着一大批有头有脸的商人前来拜访赵诚的时候,赵诚正在与他的继任者牙剌瓦赤正在“亲密”交谈。这位继任者有些急不可耐了,听说自己将高升的消息,立刻派人来打听是否属实,直到自己也接到命令。   “不儿罕长官将调往东方,这个消息真是令河中百姓倍感伤怀,也让下官诸位也颇感不舍。”牙剌瓦赤满脸沉痛的说道。赵诚以为他在跟自己的遗体的告别。   “那要不咱们换一换?”赵诚故意提议道。   “这……”牙剌瓦赤眯缝着眼,笑着道,“阁下说笑了,我可不敢违背大汗的意旨。”   “我听说。最近玉龙赤杰城内有数家大店铺同时倒闭,然后店铺又低价卖给了同一个人,不知是否有此事?”赵诚一边饮着茶,一边说道。   “哦,这我倒是孤陋寡闻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查一查。”牙剌瓦赤面色不改地说道。   “我还听说,玉龙赤杰城两个月前突然冒出来几个自称是花剌子模高贵家族出身的人,他们在城内横行无忌。听说他们跟某位有权力的人关系密切?”赵诚又道。   牙剌瓦赤地脸色微变。   “我还听说玉龙赤杰的税种比我规定的增加了至少七种,可是你们玉龙赤杰交来的税赋并没见得多多少。”赵诚还是用不紧不慢地口吻说道,“很不巧,不知谁把帐本丢到我的院子中,让我的仆人捡着了。”   牙剌瓦赤坐不住了,他的脸色变的苍白起来,赵诚地话表明他对河中府所有的事情都了如指掌,赵诚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何背后的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监控。牙剌瓦赤的屁股像是针扎一般,离开自己的座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   “长官,这是冤枉呐,我哪敢做那贪赃枉法之事呢。这一定是污蔑,一定是小人造谣!”牙剌瓦赤指着屋顶发誓,“下官对成吉思汗的忠诚之心不可受到玷污,下官对您的政令从来都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哪敢巧立名目乱收税呢?”   “呵呵,我也相信你是冤枉地,定是小人冤枉的。不过呢,虽然明年春天我就离开河中府,但是我不希望我以前答应商人们的事情随意被更改。”赵诚轻描淡写地说道。   “长官说的对,一定是小人造的谣。长官请放心,我也一定不会随意更改您地主张。”牙剌瓦赤连连点头,并保证道。   “忘了告诉你。我的仆人耶律文山开了一个商号,名号叫‘天下铺’。”赵诚道。   “长官放心,下官一定关照一二!”牙剌瓦赤面上露出欣喜之色,他心中暗骂赵诚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绕了半天圈子还不是关心自己的生意?   牙剌瓦赤在赵诚的要求下,向商人们许诺要萧规曹随,这让商人们放心不少。赵诚这么做,是有原因地。   “粮食。最重要的是粮食。”王敬诚曾分析道。“大战之后最缺的就是粮食,西夏本地产就不丰。又听说年年大旱,更不必说兵荒马乱了。而我们要想在明年能迅速稳定局面,最重要的是掌握粮食。西夏本地不可指望,只能寄希望于商人,河中的商人尤其是畏兀儿商人,他们的商队动辄数百只骆驼,要是每个商队都多带一些粮食,问题就可以缓解一二。”   赵诚拥有的钱财,可以买下不少的粮食,但是若是想长途运输至西夏,纯粹是异想天开,其中地耗费就难以想象。能筹措到粮食不难,难得是运输。所以赵诚却做得很彻底,他干脆放出风声,凡是能在明年夏天之前运一万石粮食到贺兰山下的,就可享受三年的免税机会,并且还可在之后的七年享受半税待遇。这对那些出身畏兀儿的商人们来说,尤其很有吸引力,因为畏兀儿与西夏紧紧相连,那些财大气粗的商人们可以轻松地买得起数万石的粮食,只要让他们觉得有利可图。   畏兀儿商人赛赤得知这个消息,在第一时间带领一班商人前来打听消息。商人们个个伸着脖子,听着赵诚的谈话。   “真地,这当然是我地设想。”赵诚道,“不过,要是没人愿意这么做,那就算了,今后凡是经过沙、瓜、肃、甘等州的商人一律得交过路钱。要是没人愿意去那里做生意,那我只有自己组建商队了。”   “别啊,大人!”赛赤道,“大人您地施政之策,撒马儿干人不支持,那是他们忘恩负义。我们畏兀人赞成啊,大人,到时候您瞧好了。不要说一万石,就是我们畏兀儿要是多余一粒粮食,我们也可以为您运来。”   “你们畏兀儿国小地少,怕是没那么多粮食吧?”赵诚故意道。   “大人估摸要多少粮食?”有人问道。   “我想至少也该有二……五十万石吧!”赵诚想了想,狮子大开口。   商人们惊呼一片,赛赤道:“大人明鉴,五十万石粮食我们不是买不起,关键是从哪里才能买得到粮食。这么多粮食就是用骆驼运,假如一匹骆驼能驼两石,也要用二十五万匹次,难道您想让我们畏兀儿人都饿死?”   “这个我不管,我只是要求每个商队运送一万石,这个数目并非太惊人,况且还有大半年的时间筹备。你们这些商人我都了解,无利不起早。东方宋国的货物在撒马儿干最抢手。可是这些宋国的货物却大多是从海路而来,原因无非是西夏人占据着河西商道,据我所知西夏人本对经商不敢兴趣,甚至对商人任意盘剥,后来倒是挺在意商税的征收。可是战争来了,只好闭关锁国。”赵诚对赛赤等人的叫苦,视而不见,继续侃侃而谈道。“而海路地运输,却掌握在大食人和天竺商人的手中,所以你们这些人就不得不让出一部分利给这些人。”   “党项人虽然阻隔商道,走陆路,我们并非无路可走。”赛赤反驳道。   “对,你们当然可以从吐蕃境内绕道。不过那可不是人应该走的路,能把性命保住才是最紧要的。”赵诚有恃无恐,“紫驼载锦凉州西。换得黄金铸马蹄。各位,‘天下铺’最近生意做得是春风得意,这一家的东家就保证要从畏兀儿采买一万石粮食送往西夏。若是将来生意都被这一家垄断了,各位就不要怪我没打招呼。”   赛赤腹诽不已,如今谁不知道“天下铺”的幕后东家是您老人家?可是他还不能抱怨,因为赵诚的提出的要求并非不合情理,相反待遇却是极其优厚——在免税地情况下,出入境次数越多。属于自己旗下的商队规模越大。货物越多,那么赢利的空间就越大。只是赛赤和他的合伙人想垄断。所以才觉得赵诚狮子大开口的五十万粮食实在是惊人,他甚至已经在打算近期多招一些人手的驼队。   “大人若是遵守诺言,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筹措粮食的。”赛赤等人保证道,“我们别矢八里地联合商队虽然没法筹措了您所说的数目,但是能筹措到七八万石粮食,还是没有问题,这就算是我们对大人关照我等多年的回报!”   “先别把话说的太满,明年春夏青黄不接之时,我看你们送来多少粮食。只要是运粮总数超万石的商队,无论是哪里地商队,均可共享,也不论你们能从中原采买,或者是从宋国输入,亦或是从吐蕃人那里弄来,更无论是大米、白面还是糜、粟杂粮,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赵诚道,“你们予我方便,我予您们方便!当然,你们别矢八里的商队若是运得比别人多,又送得及时,我可以给你们特别的关照。”   “多谢大人关照!”赛赤等人给赵诚戴着高帽。   “好说、好说!”赵诚应和道。这也是他想出来的不是办法地办法,虽然这会让他将来损失不少的商税,但若是能多救活一个人,也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送走了赛赤等商人,又涌来了来自其它地方的有头有脸的商人,纷纷打听着类似的消息,甚至还有人想跟着赵诚去东方落户呢,这是令他感到意外的事情之一,不过这也他对筹集足够的救济粮食有了更多地信心。所谓五十万石,不过是他信口开河罢了,只要他有多敢想,商人们的胆子就有多大。   赵诚的东返之路,也一天天地近了,他为此在积极准备着。 第七章 东返之路(一)   纪元1227年初春,春和日丽,水波不兴。   一个庞大的队伍在撒马儿干城的中国门前集合,五千匹骆驼驼着粮食和上百口巨大的铁锅,正整装待发,这支驼队恐怕是撒马儿干人所见过的是庞大的队伍,几乎将附近各地的所有骆驼搜罗一空,除此之外,还有两千名配备精良武器的士兵及他们的坐骑,并且还有数十支准备与这支队伍结伴而行的商队。   赵诚偕着自己的妻子骑马从自己的官邸出发,穿过城市中无数精美的花园,沿着撒马儿干城中长长的街道,向着城外缓缓走去。那宏伟的清真寺前,有赵诚亲笔签名的“宗教自由碑”仍然屹立在寺庙的前面,仍然如神圣不可侵犯的圣物一般得到撒马儿干人的爱护。教众、商人及平民百姓们站在街道的两侧,默默地注视着年轻的总督那熟悉的身影向前移动。   他们跟在赵诚的后面,随着他的身影往城门的方向涌去,如波浪一般连绵不绝。突然有人暴发出一声呐喊:“总督阁下,承蒙您的爱护,让我一家老小捡了性命,又让在下在撒马儿干城开了个小店,您对我们一家的恩情,我难以回报。请总督阁下再品尝一下您命名的包子吧!”   来人是那家名叫“狗不理”的包子店老板。   “好,我再尝一次!”赵诚弯腰从老板高举的蒸笼中拿了一个。   这似乎成了导火索,撒马儿干城内所有的商人们纷纷拿出自己烹制的食品,盛满葡萄酒的玻璃杯,精心制作的工艺品,贩卖的货品,往赵诚面前递,结果是徐不放等人人人提满了礼物。   “夫君应该感到骄傲。河中府地百姓可不拿你当外人!”梁诗若道,“这也是你善有善报的结果。”   “我其实并没做什么对他们特别好的事情,我只不过让他们有了生活下去的希望而已。”赵诚感伤地说道,他像是很遗憾地补充道,“其实我应该可以做得更好。”   “夫君不要太挂怀,撒马儿干虽好,可是我的故乡还有很多人需要你的救济。”梁诗若道。她的目光越过前方不远处的中国门,似乎穿过了千山万水。回到她地家乡贺兰山下,看到无数的死者倒在无人的原野之上,城市在燃烧,婴儿在啼哭,农田在毁灭,更多的人等待的是死亡。   古老而又崭新的中国门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之下,折射着令人奇异的色彩,每一块石料都生动地记载着桃花石总督地丰功伟绩。中国门外的大道上一眼望不到边的是驼队与赵诚的私属。除此之外更是挤满了人,撒马儿干城内的居民似乎是倾城而出,他们踮着脚,期盼着能最后看到赵诚这位年轻却享受着君王般威望地总督一眼。   赵诚给撒马儿干以及整个河中府留下了什么,除了每一座清真寺前的宗教自由碑。中国门上亲书的三个巨大汉字,一个借鉴于中原的官府制度,完全照搬于中原地度量衡制,还有新铸的铜币——圆形方孔的规式及上面的汉、波斯及阿拉伯文的完美合一。因为过于稀少而让后世的收藏家们疯狂。   除此之外,关于这位桃花石总督救人无数的故事,及种种善举让河中人民永远铭心刻骨,并且留传下去,在历史上典籍之上留下浓墨的一笔。   而赵诚却觉得自己得到地却更多:   西域的特色物种,棉花、葡萄、核桃、胡萝卜、胡椒、胡豆、波菜(又称为波斯菜)、黄瓜(汉时称胡瓜)、石榴等的,每样又有多个品种的种子。它们将在东方落地生根。   用波斯文、阿拉伯文写成的诗歌、神话故事、建筑、医学、音律、数学、天文及阿拉伯人的航海书籍,总共两千多册。不带重复的。这此西域文明的代表,将因为赵诚和刘翼等人地细心搜集及妥善安置,而发扬光大。   各色手艺人,不花剌城技术精湛的地毯、棉纺织工及相关绘画家,撒马儿干内的铜器艺人,呼罗珊地石匠,甚至包括赫赫有名的印度乌兹铁匠。   还有河中百姓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尊重及爱戴。   宗教法官瓦希德丁领着一群教长拦在赵诚的面前,他看上去像是有几天未睡觉。苍老了许多。   “总督阁下将要远行。我等昔日曾受过您的恩惠,真主告诫我们。对于那些对自己有过恩惠的人,要心怀感激。”瓦希德丁一躬到底,“我等无以回报您的善举,只能花费数日铸有一块金牌,特献给总督,愿总督阁下在遥远的东方不要忘了撒马儿干人对您的恭敬之心!”   赵诚跳下赤兔马,郑重地从瓦希德丁手中接过这块用精美木匣装着的所谓金牌,正准备打开看一看,只听瓦希德丁又道:   “总督还是在路上再看吧。”   赵诚愣了一愣,也没在意,转头递给徐不放收好。   “诸位还是回去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赵诚虽然对河中府立有小功,但是我心中仍然有所遗憾。这一次离开,也许我就再也没有机会重回撒马儿干,但是我希望我能在有生之年,再一次重临撒马儿干,亲手将所有的遗憾都丢入乌浒水中。”赵诚骑上马回头冲着送行的人群道,“我发誓!”   “禀主人,全体人马已经准备好,请主人下令!”萧不离来到赵诚的面前,请示道。   “全体上马,目标正东方,出发!”赵诚命令道。   何进已经领着先锋队先行出发了,陈不弃和萧不离带着自己的人马护卫再侧,他们持枪佩弓,精神抖擞地跃上了战马,跟随着自己的主人踏上去东去的路途——那里是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祖先生活的地方,这似是一种回归,他们怀着憧憬与渴望而去。也多了几分对撒马儿干的离愁别绪。而长长的驼队在一声令下,如蠕动一般缓缓地前行,迎着东升地太阳,向着东方走去。   赵诚向身后挥了挥手,猛地一回头,策着赤兔马奔驰而去,在这一挥手之间他告别了过去,在这一回头之间。他奔向了未来既可测又未知的东方。撒马儿干人良久地注视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直到长长的队伍再也看不到,才怅然若失地回到城内,继续着自己平淡重复的生活,他们当中也许有人会忘记曾经有一个桃花石人曾经是他们的长官,但却有更多的人将更加怀念这位桃花石人,正所谓失去才知珍贵。   赵诚赶上了队伍中间的王敬诚等人,王敬诚回头笑着道:   “撒马儿干人送给你什么金牌?”   赵诚命徐不放打开那个精美地木匣子。只见里面又一块丝绵包裹着的金牌,赵诚将它取出来,金光闪闪的牌面上用波斯文与阿拉伯文各写着一行文字。   “国家的支柱、教团的桂冠、真主的宝剑、桃花石汗!”刘翼凑过去念道。   “好东西啊!”王敬诚笑着道,“只是没有多大用处。”   赵诚和王敬诚等人站在一处高岗之上,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驼队从眼前走过。在驼铃声声之中他们看到脚下的路,穿过沙漠与草地,越过高山与雪川,伸向遥远地东方。也是在这样的驼铃声中。他听到了术赤病死的消息。对于赵诚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位他曾抱有好感的蒙古贵族死亡了的消息,说不上是坏消息,只是术赤如此静悄悄地死去,远离自己地出生之地和自己最亲密的亲属,死时一定是有些落寞的吧?   一个人无论生前曾是多么的荣耀,临死时一定都大彻大悟了,无论是不世地功勋还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都成了过去,而世界却总是掌握在活人的手中。赵诚和王敬诚、何进等人的心中对未来充满着期待,尽管对未知的未来还心存几分担忧。   然而在赵诚抵达畏兀儿的时候,他得到了一个既喜又忧的消息:他的妻子梁诗若怀孕了。   夜晚帐篷之中,赵诚和梁诗若说着悄悄话,两人都是满脸地喜悦,梁诗若的脸上像是一夜之间就多了些母性的光辉。   “我终于修成正果了。”赵诚笑着道,又想起当前自己的状况。“不过。来的也太不巧,让你受苦了。”   “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梁诗若嗔怪道。“这有什么巧不巧的。”   “长途远行,本就是很辛苦,而又有孕在身,万一要是出意外……”赵诚满脸愧疚,梁诗若却将他的嘴捂住了。   “呸!你又说胡话了,有什么意外可发生地?”梁诗若道。   “对、对!”赵诚连忙点头纠正道,“没什么意外可发生地,我这嘴太破。”   “夫君担心的也不是多余,如今我夏国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了,溃兵、流民和瘟疫横行,而你带着我一女流之辈也不好行军。”梁诗若幽幽地说道,“听说耶律楚材连着遣人催你好几次了?”   “是啊,这个契丹家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人家成吉思汗都不着急,他倒是一副古道热肠地模样,好像我晚到一步,就是欠了全天下百姓无数条性命,只要是有人饿死、病死、冻死都成了我的罪过。有本事,他能让天下和平,能让天下没有战争,人人都安居乐业,哪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赵诚抱怨道。   “呵呵,夫君也不必抱怨。”梁诗若道,“耶律楚材大人也很不容易,他恐怕是全天下最希望夫君能够平平安安之人了,他指望着你能够让他如愿以偿,少一些人丢了性命。”   “可是他这一连催了好几次,分明是嫌我太慢嘛,我们哪一天不在赶路?”赵诚还是很不高兴。若是换作平时,他倒不会抱怨,甚至会没日没夜地赶路也不会感到太辛苦,只是如今自己的妻子怀孕了,他所有的不满就记到了耶律楚材的身上。   “如今我们就要到达别失八里了,在那里夫君就把我丢下来吧,然后你们就可以急着赶路,能多救一些我夏国的百姓,这也是让我很高兴的事情。”梁诗若道。   “在这个时候,我怎么可以丢下你不管呢?”赵诚反对道,“别人的死活难道比我自己的家更重要?”   梁诗若紧搂着赵诚的脖子道:“夫君把我放在心上,我很知足。可是像我这样的曾经家破人亡之人,才知道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百姓们最期盼的就是有人搭救他们。夫君是心有大志之人,怎么能只惦记自己的小家,而忘了大家呢?”   赵诚明知道梁诗若说的有理,事实上就是她不说,他也知道什么才是最正确的事情。因为他无力去改变战争和杀戮,无法去阻止这一切发生,所以他对自己总是被动地去接受一件又一件事实的发生及其后果,这让他感到无比的压抑和苦闷。   “到别失八里城,我给你找一幢房子住下,看来我们得分别一段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赵诚轻声说道。   “但愿夫君不要让我等太久!”梁诗若搂得更紧了。 第八章 东返之路(二)   玉门关外,疏勒河畔。   这条发源自连绵祁连山脉的古老河流,从一系列高山大川之间奔涌而出,起初向北,然后折向西方,来自亘古万年雪川的融水滋润着干渴的戈壁,养育着星罗棋布的绿洲,然而当它迤逦曲折地来到玉门关前时,它已经从发源处的滔滔大河流变得悄无声息起来,如已经被驯服的野马,就连河道也变得模糊甚至不可捉摸起来,直至在沙漠的深处消失地无影无踪。沙漠实在是太干渴了,绿洲从凉州(武威)方向一路向西分布,越来越小,也越来越荒凉。   这条曾经经历过无数次繁荣与衰败的狭长走廊,如今又处于战乱与死亡的威胁之中,昔日繁荣的农耕与畜牧业消失迨尽,而东西频繁的丝绸之路也面临着兵火的煎熬,处处都可以见到荒芜的家园和风沙之中的白骨。   就在玉门关的这片窄小的几乎就要干渴消亡的绿洲之中,一大群人类儿拖儿带女地艰难地行走在荒芜的天地间,他们步履蹒跚,心中惶惶,似乎不知路在何方,甚至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那些枯死的还未得及重生的可食植物被他们连根拔起,然后带着泥土被他们吞到肚中,因为他们实在太饥饿了。数只秃鹫在高空中盘旋,早已经将这群人当作了自己的食物,只等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倒地不起。   蓦然,一队骑兵奔驰到了他们眼前,让这群饥民无处可藏,他们甚至根本就没有躲藏的打算,因为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被抢劫的财物了。他们目光呆滞地看着这群服色各异,同样满脸风尘的强盗,一副引颈就戮的表情。   饥民被勒令脱光衣服。这引起了这群本来都逆来顺受的无望之人最后的反抗之心,因为他们当中还有不少女人。   “哈哈,遇到你们这些穷光蛋,真是晦气。”强盗首领哈哈大笑,“不过,女人还算有用,在这只有食腐尸地秃鹫出没的沙漠中,老子已经一个月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了。”   饥民们搂作一团。女人们哭哭哀求,这却让强盗们更加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他们的目光中夹杂着凶残与淫欲混杂的东西。女人们在一番无力的反抗之后,逐渐放弃,因为她们怀中的孩子需要食物,为此她们愿意用自己的肉体去迎合这群强盗。而男人们在强盗刀箭地逼迫之下,跪倒在地,眼泪混和着尘土顺着他们的脸颊淌下。形成两道显眼的泪痕,而饥饿与赤裸裸的死亡让他们更是无力反抗。他们认命了,也许死在这里也算是解脱了,至少有人结伴共赴黄泉,也不算太寂寞。   不过强盗们很快就笑不起了。因为一声刺耳的划破空气声,一支利箭已经将他们的首领射翻落马。   只见沙丘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支百人军队,之所以说他们是军队。因为他们穿戴齐整,一律黑色的骑装,大部分有皮甲护身,少数人还身着黑色的铠甲,一面鲜红色地旗帜正迎着春寒料峭的寒风飞舞,上面一个巨大醒目的“赵”字。这支军队似乎是从天而降,来得悄无声息,仿佛早就站在那里。正冷冷地看着这群强盗和他们当中的饥民。   “杀!”领头的一位军官用力地挥了挥自己地马刀。   他的手下闻言,没有多余的动作,齐整地平举起各自的弓箭,无言地压力扑面而来,强盗们想都没想,转身抛开手中的猎物各自逃散。但是强盗们还是高估了自己逃跑的速度,一支支利箭从背后飞来,一声声惨叫声在他们的背后响起。直到最后轮到自己。   饥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最后一个强盗被砍掉了脑袋,他们还是呆立在当场。忘了逃跑——也许他们本就当自己已经死了吧?然而这支百人的军队,并没有立即离开,他们将这些强盗的兵器收集起来,并且干净利索地掏净了强盗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挖了一个大坑,将这群强盗地尸体扔了进去,覆上沙石,最后从表面看上去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这支军队旁若无人地燃起了篝火,行军锅上煮着肉汤,空气飘散着香味让饥民们猛烈地咽着口水,他们蠢蠢欲动了起来,然而他们却不敢靠近一步。   那为首的军官,冲着他们扬了扬手,见饥民们还是不敢靠近,便驱着马儿来到他们的面前。   “要你们过来,你们为何还不过来?”军官操着一口口音怪异的党项番语。这群饥民当中以党项人为主,夹杂着汉、浑之人。   “不知将军如何处置我等,我等身无分文。我们只是一群平民百姓,又手无寸铁。”饥民当中一个汉族老者站了出来,“将军若是可怜我们这群无家可归之人,赏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甘愿作您的奴仆!”   “哦,你就是主事的?”军队立刻换了汉语,他汉语比番语说得流利的多了。   “我等都是肃州(酒泉)的番汉百姓,兵荒马乱,家中没有粮食,只得向畏兀儿逃难。老汉我虽是因为年长,也曾去过伊州(哈密),所以大伙让我来领路。”老汉恭敬地跪倒在地,回答道,“求将军赏给我等一口饭吃,我等愿意随军。”   “原来如此,我们能遇到尔等也不算是意外。不过我是不需要你们随军地,而你们遇到我们,也是尔等地运气。”军官脸上挂着让人感到亲切的微笑,这让饥民们地大感意外,心中稍安,“我们煮了一锅肉汤,你们分了吧,我还会给你们一些干粮,足够你们支撑三天了。”   “多谢将军。”老者大感意外,“我等愿意成为将军的奴仆,只求将军不要丢下我们。小老儿虽老迈,但可以为将军担当向导。我们还可以鞍前马后地为您的部下效劳。若是将军看上了我们当中的女人,尽管带走,只要能赏她们一口饭吃。”   他仿佛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在这兵荒马乱之中,难得遇到一个和颜悦色的军队,跟着军队他们就不会有饿死或者被强盗杀死的危险,只要能够活下来,一切廉耻都不重要了。他还在交涉着。可是跟他一起来的饥民们,早就不管这边发生地一切事情,一哄而上,围着数口行军锅,不管食物是否有烫伤自己的危险,狼吞虎咽,甚至有人差点被干粮给噎死。   军官和他的手下打量着这群饥民,却没有答话。他们好似是好客的主人,敞开自己家的大门,招待着一群饥饿的陌生人填饱肚皮,甚至有人将随身的水袋拧开塞子送到饥民的面前。   “这是一支来自何方地军队?”老者心中充满着疑问。   待这群饥民吃饱了,只听为首的军官说道:“我们是不会带着你们的。你们在此处不要走动,我料不出三日,我军后方会有大队人马来到,他们将会妥善安置你们。不虞没有粮食吃,到那时你们就算是到了天堂。”   “将军,不知贵军是否是畏兀儿的军队?”老者大概是多日来第一次吃饱,甚至还有肉汤可喝,气色恢复了不少。   “畏兀儿?你看我们这群人长的像是畏兀儿人吗?”军官脸上很不屑地说道。   “难道是蒙古?”老者不敢相信。   “你听好了,我们的主子也是个汉人,名叫赵诚!他将来是我们所有人的主人!”军官道,“顺便告诉你。用你们汉人的话,我复姓卫慕,出生于万里之外地撒马儿干,跟蒙古人可没什么关系!”   “卫慕?这个姓氏也是我夏国党项族中的姓氏。”老者满脸不可思议道,“难道将军是我夏国的军队?”   “这你就算说对一半了,我的祖先确实是夏国党项族人,不过如今,我除了这个姓氏之外。可没把自己当成夏国人!”此人正是赵诚的属下党项人后裔卫慕。“如果夏国地军队还能够有余力搭救你们,你们还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卫慕是作为赵诚的先锋在前探路的。这样的饥民他已经遇到了很多次,他和他地手下十分同情,如同自己当年在撒马儿干的过去一样,活着是每一个人最大的渴望。所以,卫慕和他的士兵丝毫也不吝惜他们的同情之心,而这也让他们不敢在路上太耽搁。   老者的脸上挂满了疑问。   “你给我听好了,尔等要是想活命,就在此地停下,我家主人带着大批粮食从西方而来,他将拯救你们这样的饥民。”卫慕命令道。   “可是……”老者脸上惶恐不安,对卫慕所说的很是不放心,在他此时地心目中,卫慕恐怕是天底下唯一的善人。   “你放心,我会留下一小队人马与尔等一起等待我家主人的到来,留给你们的干粮也要省点吃,我家主人来了自然不会看着你们饿死。我只是前锋之军,还要继续赶路。”卫慕道,“尔等要是不听我留下军士的号令,擅自抢夺粮食或者到处乱跑,格杀勿论!”   老者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心中却被卫慕口中的主人充满了好奇,他选择了对眼前这位军官的信任。   而赵诚正在与别失八里告别,他从遥远的撒马儿干一路行来,天山群峰环绕地赛里木湖、伊犁河谷及果子沟之中如诗美景并没有让他有一丝愉悦之情。因为一到畏兀儿地别失八里城,他就不得不将自己有孕在身的妻子梁诗若安置在那里。在这兵荒马乱和医疗条件落后地年代里,这很可能就是诀别。他本来对自己的西夏任职是充满着期待的。   在别失八里,耶律文山在此与他会合,早前耶律文山以“天下铺”的名义将从西辽和畏兀儿采买的粮食,屯集在别失八里,加上赛赤等畏兀儿商人自己采买的粮食,将别失八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粮仓。   别失八里城外的唐碑仍然顽强地屹立在赵诚的身前,似乎不愿默默无闻地淹没在滔滔黄沙之中。王敬诚、刘翼与何进等人骑在马上,远远地望着这里,而长长的驼队已经出发远去,只有驼铃声声悠远地传来,载不动许多的愁绪。   “夫君一路上小心,救人重要,你也不要累坏了自己身子。”梁诗若道。她的眼角噙着泪花,心中很是不舍。   赵诚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脸庞,低声说道:“无论千山万水和大漠戈壁,等我安定了下来,我就亲自来接你,无论是谁也无论是什么事,也不能阻止我!”   “但愿夫君早去早回,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每一天都会在佛像的面前为您祈祷,愿夫君日日平安天天顺意。”梁诗若道。她理了理赵诚的衣襟,将赵诚的弓亲手挂在赵诚的腰畔。   赵诚欲语还休,他望了望耶律文山的妻子陈氏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翻身跃上赤兔马。   “夫君忘了一件事。”梁诗若抚了一下自己已经隆起的腹部,“若是我已经分娩,夫君还未来得及接我的话,咱们的孩子将唤作什么名字?”   赵诚愣了愣,他抬头看了看远方白雪皑皑的群山,沉声说道:“若是女孩,就叫赵雪,如高山冰川上的雪莲一般圣洁。若是男孩,便叫赵松,愿他如山脊上的雪松,顶天立地。将来,我要让他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赤兔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情,踌躇不前,然而终挡不住漫天黄沙的吹拂,终于消失在天地相交的远方,只留下梁诗若等人站在古老的唐碑之前。 第九章 东返之路(三)   卫慕和他的手下在稍作休整并补充了一些清水之后,再一次跃上马背,将古老的玉门关甩在了身后。   他救助的那一批饥民因为看到了希望,就停留在原地,因为还有一小队士兵看着他们,他们也不愿自找麻烦。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从此之后,每隔三天,在他们的食物就要耗尽的时候,就有一批同样装束的军队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每一次都会有面目可亲的军官自动留下一些干粮,这支与众不同的军队令这些无家可归者感激地无可复加。   “从未见过这样仁义的军队,这支军队的统领该是什么样的人物啊?”这群饥民的领头老者心中有如此的疑问。   半个月之后,这支军队的统领或者说一个庞大的驼队的统领赵诚终于来到了玉门关前,这支混杂的庞大队伍当中,还夹杂着他一路收集的逃难者——他们被临时充作劳役。在赵诚的身边多了一位大胡子的西域人,他就是帖木儿·灭里。   “过了玉门关,才真正是到了东土。”赵诚指着玉门关的古老长城道,“在玉门关内,你我将可以大干一场,谁也不能阻止我们。”   “我姑且做您手下的一名奴仆。”帖木儿点头道。他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妻儿,只见自己十三岁的儿子正好奇地东瞅瞅西瞅瞅。   “父亲,那是什么?”他的儿子指着那紧贴着疏勒河连绵不绝的长城问道。   “那是万里长城,距今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王敬诚解释道。   这是汉代是为了防止匈奴的侵袭而修建地,本地并无砖石,而是就地取材,因为河流流至此时便成了沼泽湖泊之地。生长着大片红柳、芦苇、罗布麻、胡杨树等植物,修建长城时,就用这些植物的枝条为地基,上铺土、砂砾石再夹芦苇层层夯筑而成。   长河落日,残阳如血。古老的长城在落日的余辉之下,被镀上一层赤红的色彩,如一条赤龙横在众人的面前,那或残损或完整的烽隧此起彼伏。如争相奔腾向前的猛虎般不肯相让,而观者为之膜拜,心中肃然起敬。   “这长城实在是大手笔大气魄,真不知道当年哪一个皇帝能有此魄力和雄厚地人力财力物力。”帖木儿也打量着道。   “将军有所不知,这长城并非是一个皇帝修成的,更非是一日即可修成。”王敬诚道,“就是修成了,也不见得就能挡住对自己财产和百姓有所企图的外族人!”   “城是死的。人是活的,一个国家若是内政不强军力不盛,就是城墙修得再坚固也是没有。”赵诚道,“将军是突厥人,应当知道马背上的民族总是对农耕之国的财富有着不同寻常的渴望。因为城市与农村总能生产出来草原上所缺少地大部分东西,比如草原上总是能遇到雪灾、旱灾和瘟疫,他们只能南下掠夺,并且认为这是天经地义。你的祖先也曾生活在这长城之外。也曾强盛一时,依我看并不比蒙古人差,然而他们最终被击败,并非是因为你的祖先不够勇猛,而是当时这长城之南的国家实在太强盛了。”   “恕在下驽钝,关于我们突厥人祖先的事情,在下一无所知,并且好像与在下也无关。”帖木儿坦承道。   “不。当然有关。曾经也有许多地突厥人成为我大唐的将军,他们战无不克攻无不胜,视大唐为祖国,以身为大唐的将军而骄傲,也因此,我们所离开的河中府以及北方地怛罗斯之地,均处于大唐的威慑之下。时易事移,大唐帝国早已经消逝。然而不变的是。仍然有人为自己的祖先的武功而骄傲,我赵诚、王敬诚、刘翼、何进及我的手下两千名健儿均有恢复昔日祖先荣耀的雄心。而将军你。身为突厥人的后裔,有没有成为我旗下第一悍将地雄心?”   赵诚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这让帖木儿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有些怀疑:“我已经发誓愿做您的奴仆,但是您要知道我们之间的约定。”   “呵,我当然知道这个约定。不过,我可没把你当成我的奴仆,我们虽有上下之分,但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如果你我有幸击败这个敌人,而你我头上的这个用来吃饭的家伙还没有换了主人地话,咱们再谈下一步。你看如何?”   “我帖木儿再一次郑重发誓愿意臣服于您!”帖木儿翻身下马,单膝跪拜在地,“并再一次感谢您将我地家小从蒙古人的手中赎出,我欠您地恩惠,请让我以效忠于你作为我可怜的回报吧!如果此生我还不能报答完您给予我的,那就让我的儿子接着报答您!”   “呵呵,将军起来吧!”赵诚亲自将帖木儿扶了起来,“为了方便起见,我看你就改一个汉姓,就姓铁,坚硬如铁的铁,单名一个穆字!”   “多谢主上赐名。”帖木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他将这看作是桃花石人固有的习惯。王敬诚和刘翼、何进三人在一旁偷笑,赵诚自从陈不弃之后就有替人改名的嗜好,这次连人家姓氏都改了,不过改得还相当贴切。   “不知主上为何对在下如此看重,在下只不过是一位亡国的莽夫罢了。”新鲜出炉的铁穆问道。   “刚才我们提到这长城的作用,我不想低估这耗费大量财力、物力与人力的防御工事的作用,不过,相较而言,我更不愿高估它的作用。”赵诚像是在谈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道,“因为有了这一道墙,不仅挡不住北方马背上的民族,却挡住了南方民族放眼北方的视线,挡住了南方民族向北方迈进的步伐,在我心目中,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进攻、进攻、不停地进攻,直到将所有怀着恶意的敌人消灭,这才是真正的强国,百姓才真正得到和平,才得到安居乐业的机会。我并非是想穷兵黩武,而是想将来我们当中的每一人,无论是军人,还是官吏,或者是商人都应该放眼天下,让普天之下的每一个人都心向中华,无论他是汉人陈不弃,契丹人萧不离,还是党项人卫慕,亦或是将来的女真人,还是像你铁穆这样来自遥远西方的突厥人,我们将不会因为他的种族而歧视他,所谓胡人这个词在我眼里跟汉人是同名词,普天之下的民族都应该和睦相处,而那些反对我们的人将成为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将是一个人!”   “这听上去很诱人,能成为这样国家的一份子应该是件很荣幸的事。”铁穆道,“不过,在下还是有些怀疑,这样的国家能否真正的存在?”   赵诚和王敬诚、刘翼相视一笑,他们三人对帖木儿的疑问不置可否。萧不离是契丹人后裔不假,卫慕是党项人后裔也不假,不过这两人身上却看不出他们原本的民族出身,他们看上去更像是汉人,至少从语言上来讲是这样的。就拿这位时时不忘复国的突厥人帖木儿来说,今天有了自己的汉式名字,而且他本人还没有任何表示反对的意思。   正如铁穆对赵诚的“远大目标”表示怀疑一样,赵诚也仅是将这当作是一个目标而已,他深知他的路还很长,甚至为此付出血的代价而一无所得。不过,他认为自己身处这个深刻变化的时代之中,壮志也好,野心也好,总要做一点什么,方才不会白走了这世上一遭。   “诸位,万里长城我们只走了第一步,路还很长!”赵诚看着如层峦叠嶂般的绵绵长城,一语双关地说道,“今日,我想赋词一首,送于诸位共勉!”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羌笛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①。   玉门关前,赵诚缓缓诵着自己的新“作”的一首词,他宏亮的嗓音在这古老关阙之间回响着,仿佛惊醒了沉睡千百年的巨人一般,直冲云宵。而听者无论是听得懂还是半懂不懂,都沉浸在雄关古道与漫天黄沙及悠长的驼铃声交织在一起的苍凉气氛之中,赵诚心腹们的心中却又多了一份对未来的渴望。   赵诚一声令下,属下健儿策着怒马,挺起了自己的胸膛,挟带着春末瑟瑟的风沙,从玉门关鱼贯而入,奔向了沙州的方向。他们惊飞了一大片玉门关前芦苇荡中白色的飞鸟,打破了这个古老雄关的宁静和天地间的平衡。   注①:这是引自于毛泽东的一首词《忆秦娥娄山关》,改了两个字,“喇叭”改为“羌笛”。 第十章 东返之路(四)   过了玉门关,就是沙州。   玉门关的南边也有一个关口,因地处玉门关南边,南为阳,所以叫阳关。这两个关隘一南一北扼守在丝绸之路上,经沙州无论是内地通往西域,还是西域进入关内,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中原王朝控制这里的最近的一次,还要追溯到唐末。因为“安史之乱”,一度辉煌的大唐帝国内外交疲,吐蕃人乘机进攻河西,占领了凉州、甘州、肃州等地,唯有沙州将士誓死抵抗11年之久。唐朝末年本地人张议潮乘吐蕃王朝发生内乱,聚众起义,赶走吐蕃贵族,一举光复沙州。又经过10多年的战争,全部收复河西、河湟①等地,大中五年(851年),张议潮率沙、瓜、伊、西等十一州归入唐朝。这样,唐朝的西部疆域,河西走廊和陇东、关中又连成一片。   但由于唐朝国力衰退,对边疆已鞭长莫及。当地汉人实力有限,因而陇右、河西的土地又陆续被吐蕃和回鹘夺去,只有瓜、沙二州始终为张氏所据,孤悬于中原之外。以后曹氏政权取代张氏政权,将汉人政权维持了130多年,直到北宋时才灭于崛起的党项西夏。   唯有不变的是,沙州城外东南五十里的鸣沙山下的莫高窟中,精美的佛教艺术仍然绚丽多彩,佛教是各族各政权的共同信仰。虽然看上去,它也因为年久失修,有些破败了。   唐朝诗人王维曾写诗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赵诚可没有参观佛教艺术的心思,没有一观鸣沙山与月牙泉的兴致,更没有大诗人王维的离愁别绪,因为他正忙着“收复”自己的第一座城池。沙州这座城市已经掌握在蒙古人的手中将近一年了。然而蒙古人并没有停留,掳掠了人口继续前进,一路烧杀,西夏人穿凿土石躲避锋镝,幸免者百不存一二。但又由于误了农时,从战争中残存下来的居民又不得不面临饥饿地威胁,他们可以躲避了刀剑的砍杀,却不得不为了填饱肚皮而流离失所。   党河水从祁连山脉西段流下。这是沙州的母亲河流,滋润着一大片不小的绿洲。但是由于无人伺弄,三三两两的溃兵、流寇及旱灾与疫病,让绿洲上一片荒芜。沙地之上,到处可以捡到来自遥远古代的破烂钱币、饰物和陶片,折射着光线的金属碎片和砾石闪耀着古老文明的底蕴,那上面分明也闪烁着死亡与鲜血地历史。   赵诚将自己一路上收集的两千各族百姓安置在沙州城中,立即派人四处游动。尽可能将所有外面散居的百姓聚集起来,发放粮食,让这些人看到了希望。而他也不忘丢下一支百人队在此驻扎和安慰,接收地方民政,特别是所有有文字的东西——历史上因为蒙古人没有给西夏修史。导致许多材料没有保存下来,后世无数人付出努力,破解残存的番汉文字,然而仍对西夏了解仍然甚少。还比不上对更遥远的西域的了解。他并以维护地方治安的名义,让百人队巡防四处。而他本人不敢停留,掉头朝东,顺着这条狭窄地河西走廊,马不停蹄地朝下一个目标。   河西走廊,之所以被称为走廊,是因为它夹在南山(祁连山和阿尔金山)和北山(马鬃山、合黎山和龙首山)间,南北最窄处数十里。最宽处数百里,因位于黄河以西,故称河西走廊。赵诚带着载着大批粮食的驼队,从沙州出发,一路向东沿着无数士兵、僧侣、商人曾走过的古道,先后过瓜州、肃州、甘州直到凉州城下,这四州通常被称为“河西四郡”,每一州都是因为发源于祁连山的珍贵的河水而存在。这对于一个十年九旱地西夏来说。河西却是个宝地。绿州上有水源可以浇灌庄稼,而靠近山区的草场却又是可以用来放牧。   然而如今已经荒废了。本来繁荣的绿洲到处都是战火的遗迹,尤其是赵诚路过地肃州,全城只活下出身于西夏的蒙古部将昔里钤的亲族一百零六户,其他全被屠杀,整座城市空荡荡的,如同一座死城。而在人祸之前的却是天灾,去年河西诸州也遭受罕见草木旱黄之灾,农牧民们损失惨重,牛羊都无处就食。   “大人,我们这样太慢了,得先把百姓安置了。”王敬诚指了指身后的饥民道。这些饥民像是发现了一个大救星一般,一路上拖家带口,跟着赵诚的队伍向东移动,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他们害怕赵诚这些人离开之后,就没有粮食吃。   “幼时求学,听人谈起宋国熙宁年间王安石变法的典故,王荆公地新法本来是出于富国强兵的目的,然而却成了猛于虎的苛政,当年宋国又恰逢大旱,结果是民不聊生,纷纷逃荒。有一个名叫郑侠的人画了一张千里流民图密报给神宗皇帝,让深居大内的皇帝为此食不知其味,辗转反侧,所谓新法被勒令废止。如今,我等从玉门关一路行来千里有余,所见所闻比那千里流民图生动多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苦的却总是百姓。”刘翼若有所悟地叹道,“书上说的不过是别人写地,只有亲眼见了,才知道这个天下远比我们想像地更加让人憎恨。”   老天爷的确是最“公正”地,他对人间所有的人都是一律同仁,不会因为是侵略者而惩罚侵略者,不会因为是国衰主弱而另眼相看,也不会因为百姓的困苦而降下同情之心。老天爷给该死的人与不该死的人同样多的灾祸与甘霖。结果是,那些土里刨食的人成了唯一的受害者,而老天爷总是在或大或小的神庙中免费享受着人间敬奉的香火。   赵诚没有接刘翼的话,他跳下了马,徐不放赶紧将地图平摊在一块光洁的石头上,左右心腹聚拢在他的周围。   “灵武(指灵州)去年十一月已被蒙军攻下,春天时成吉思汗带着大部分人马攻河湟,夏主唯一地后路已经被截断。成吉思汗只留下少部分人攻夏都中兴府,这就是说,夏主就是能突围也没有地方可去,更何况已经被围多日了,夏国亡国已为时不久矣。我们应立即将人手分派出去。”王敬诚用马鞭梢指着地图道,“除河西各郡我等已经到过之外,另外需立即派人星夜赶赴夏、石、银、宥、盐、洪、韦、韦、灵等州,收集百姓。设济民点,以安抚百姓。”   “银、夏恐怕已经没有派人去的必要,早就在蒙古军的掌握之中两年之久。”赵诚道,他担心人手和物资不足,“还有那些与金国接壤的地方,本就四战之地。”   “您是管民官,至少您应该派人去接管民政吧?”王敬诚又分析道,“西夏百姓恐怕早已经十不存二三。耶律楚材又有书信说,西夏从光定十三年(1223)至今连着五年大旱,如此一来,即使是太平年间,恐怕只要是活着的西夏人都需要到处找粮食吃。而当前我们最缺的就是粮食。我们屯集在畏兀儿的粮食运力又不足,毕竟路途太远,耗费却不少于十之二三。”   赵诚瞧了瞧身后已经空了大半的驼队,又看了看跟在身后饥民。对徐不放命令道:“不放,你将这些流民以十为制编队,挑出其中精壮之人,发放路引,派人引导他们随着驼队出玉门关,去畏兀儿运粮,告诉他们,只要肯出力气就有粮食吃。剩下老弱病残。就地安置在凉州城外,每一队都要选出一个领头人,告诉他们若是不听从指挥,格杀勿论!”   徐不放二话没说领命去了,不久赵诚就听到身后传来骚动声和哭泣声,那些饥民拖儿带女,担心从此就成为永别,试图抗拒编队分组。那徐不放骑在马上。牛一样地嗓门大声地斥责着。甚至不惜用鞭子抽打,一片慌乱之后才稳住情形。   赵诚不管身后的发生的事情。装作没听到,又对萧不离道:“现在只有你的千人队还是完整的,你们以百人队为小股,星夜急驰,赶赴所有的西夏城池,接管当地的民政。我愿与民约定四条,其一,我将保证所有人都会有粮食吃;其二,所有人都必须向最近的大城集合就食,否则将得不到粮食;其三,冬天时,我会重新分派土地与牧场,也会发放种子和种畜交于他们;其四,任何不听你们命令地人,到处流窜的,甚至沦为盗贼的,格杀勿论!”   “大人这第一条与第三条说的有些大了,我们哪里有那么多粮食啊。”刘翼道,“就是够了今年,并且就算是一切顺利,田地里要有所产出,最起码也要等到明年秋天才收到粮食,这可不是小数目啊。”   “尽人事,听天命吧。”赵诚气恼地说道,“先走这一步,将人心安定下来,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弄粮食,我希望粮食最好能从天上掉下来。”   左右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赵诚又转头吩咐“天下铺”的一名伙计,立即骑快马去伊州(哈密),催促那些答应送粮食地商人们快一点。   “我们现在去哪?”何进问道。   “我们直趋贺兰山下!”赵诚道。   贺兰之山五百里,极目长空高插天。这说的是五百里贺兰山的雄伟壮丽,这座南北走向的大山,在历史上是游牧民族通往中原地带地重要屏障,被誉为“朔方之保障,沙漠之咽喉”。众多的谷口平时是贸易交通要道,战时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唐代诗人王维有诗写道:“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榭交驰日夕闻。”岳飞《满江红》有“架长车,踏破贺兰山阙”的名句。它将北方的沙漠顽强地挡在了身后,庇护着它脚下的宁夏平原,让这一片南靠黄河北靠大山的冲积平原成了西夏立国以来的根基之地。   然而在纪元1227年夏天的六月,赵诚风尘仆仆地从万里之遥地西域,来到这座仰慕已久的大山面前之时,老天爷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因为西夏突然发生了一次强烈的地震,一时间地动山摇,天崩地裂。众人大惊失色,好一阵混乱。   “我操!”赵诚难得地爆着粗口。   “这真是雪上加灾、祸不单行啊!”王敬诚举目望去,冲着被蒙古军重重包围的中兴府的所在地——兴州城(即今银川)喃喃道。   “真没天理了,老天都不站在西夏人一边!”徐不放粗着嗓子嚷道。地震突然发生前,他的坐骑受惊,让他吃了苦头。   注①:【河湟】在兰州以西黄河上游地区,即黄河从青藏高原冲下抵达兰州前的流域,因有河州与湟州而得名,或是因有黄河及其支流湟水而得名。河州,即今甘肃临夏;湟州,在古籍中又作乐州,在今青海乐都。   另外,关于西夏的一些自然地理、风物、特产、气候、社会、民族、风俗、语言、政治、官制、兵制及其它内部情况,如无特别指出,主要参考杨蕤《西夏地理研究》和史金波《西夏社会》等专著。 第十一章 长缨在手(一)   西夏中兴府从这一年的一月被蒙军围困以来,已经度过了艰难的六个月了。   中兴府内已经箭尽粮绝了,军民疲惫不堪,在战争前蜂拥而入造成城内人口激增的百姓,吃光了城内一切可以裹腹的东西。当然若是皇宫中还藏有粮食舍不得拿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起初蒙军连克河西诸郡后,夏主李德旺见蒙军气势锐不可当,不知所措地惊惧而死,史称献宗,群臣拥戴他的侄子李晛成了皇帝。   军事重镇灵州沦陷之后,中兴府就陷入了被包围的境地,右丞相高良惠“内镇百官,外励将士”,与军民日夜拒守,不久积劳成疾而亡。如今这个夏天发生的这场大地震不仅震塌了城市内无数的房屋,也带来了瘟疫,更重要的是,它震塌了上至末代皇帝下至平民百姓心中最后的防线。   赵诚来到中兴城外的时候,成吉思汗帐前千户察罕正从城内出来,他的身边跟着一位似乎是西夏使者模样的人,带着黄金佛及童男女、驼马、金银器,备九九之礼去晋见成吉思汗。   察罕是位地道的西夏党项人,不过从年少时起他就效忠于蒙古,成了怯薛军中的一员,令人疑惑的是,他的父亲却是西夏甘州的守将,当蒙古军欲攻甘州城的时候,察罕射书谕城中军民,劝说早降,城内一部分将领三十六人合谋杀了察罕的父亲及察罕的弟弟。当甘州被攻破的时候,成吉思汗对于这种顽抗到底的敌人当然还是按往常一样处置,这位察罕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出身,力劝成吉思汗止杀,结果只将那三十六人杀了。   “察罕将军,很久未见了!”赵诚迎了上去。   “呵呵,原来是不儿罕那颜呐。大汗遣我入中兴府劝降。我正准备回去复命。”察罕恭敬地行了礼,说道,“早就听说您已经来了河西,那颜万里驰骋实在是辛苦啊,耶律楚材大人还总是在大汗面前提起你呢!”   “怎么?难道耶律楚材想害我?”赵诚故意反问道。   “那颜这是哪里话?耶律大人想夸你还来不及呢。”察罕道。   “你这是从城内来?”赵诚指了指他身边的西夏使者问察罕道。   “正是,大汗命我入城晓谕军民尽早投降。”察罕道,“夏主也觉大势已尽,这位使者便是夏主派来随我晋见我汗地。”   赵诚打量了一下这位看似望向一边。实际上却在竖起耳朵听自己谈话的使者一眼,他和察罕两人根本就不觉得有避开这位敌国使者的必要。   “我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让我感慨万端,西夏百姓百不存一二,肃州城内已经空无一人,我的人掩埋尸体连干了七天。不过……”赵诚话锋一转,“这甘州城却是另一个情形,虽然城中百姓缺少粮食。但却还算是不太惊慌,听说这全是拜将军所赐,将军真是一个大善人呐!”   “哪里、哪里?”察罕挥了挥手,“我生于河西,本就是此地之人。只是我有幸得遇蒙古明君而效命于蒙古,大汗天怒之威,责在夏主,百姓无罪。”   他还是有些不痛快。因为他的父亲和弟弟都没能活下来。   “如今,这中兴府成了最后一座城池,他们已经没有了任何反抗之力,若是夏主真的打算投降献城,我请求大汗允许我先入城。”赵诚见察罕表情惊异,解释道,“我并非要私吞城中的财帛,我只是担心一些皇家典籍受到焚毁。将来若是修史恐怕就无法得到确切的凭据。”   那西夏使者闻言脸色变得煞白,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将话说出口,低垂着头好不沮丧。察罕不置可否,笑着道:“这种事情,只有耶律楚材和您才能做得出来。去年底,我军攻破灵州城地时候,大家都一哄而入,争相抢夺财物和女子。唯有耶律楚材大人搜集遗书与大黄药材。您这个请求。我可以代为禀告成吉思汗,不过。若是大汗不高兴,跟我无关,我只是捎个话哦?”   “多谢将军!”赵诚拱了拱手道。   “我虽然在蒙古长大,不过我从小对你们读书人还是挺尊重的,幼时还在夏国时,家父也曾逼我读书,奈何我太过顽劣,如今只会认得自己的名字。”察罕自嘲道,他翻身上马,正准备掉转马头,又道,“郭宝玉大人正在贺兰山下不远处,我劝您还是赶紧去见他最后一面。”   “此话怎讲?”赵诚惊异地问道。   “听说他病得不轻,大概是在西域的旧伤未痊愈造成的,恐怕很难撑过这个夏天了。”察罕道。他说完,便骑着马奔驰而去。   赵诚闻听此言,打听了一下,便带着自己的人马奔向不远处的贺兰山下。贺兰山上森林茂盛,山中有虎豹等大型野兽出入,很难想象这座即使是夏天也能看到白雪的大山,在后世许多地方竟会成为不毛之山。其东侧坡高地阔,有一条“昊王渠”从中穿过,这是西夏历史上有名地皇帝赵元昊时修建的,浇灌着贺兰山下这块难得的膏腴之地,站在高处可以俯视整个银川平原,极目远眺甚至可以看到逶迤北去的黄河。   背靠巍巍大山,南临煌煌长河,这是一片风水宝地,所以赵诚可以看到一个个巨大宏伟的黄土夯成地塔形物什。那是历代西夏帝王的王冢,其枕山饮河之景象,令人触景生情地感悟到西夏党项族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之气慨。   倏忽百里,往来如风的“铁鹞子”骑兵已经云消雾散一般消失不见,上山涉涧,行走如飞的“步跋子”步兵地威名已经成为了历史,宫阙万间就要作了土,躺在地下的西夏帝王们恐怕不会想到,自己的子孙后代也会有屈辱的今天,正如其他地王朝一样。   大唐帝国名将郭子仪的后裔。大金国前汾阳郡公郭宝玉郭玉臣大人,正躺在自己的帐中,等待着死神的一步步靠近。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毡帐地顶,追忆着往事,以前已经遗忘的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地映入他的脑海,而以前从未想过或者未深想过地事情始终盘旋在他的心头。他感到生命的力量正一点点地从自己的身体深处游离出来,并且离他而去,带走他曾经所有豪情壮志。只留下一些悔恨与无奈。   “老爷,不儿罕大人来了。”郭宝玉地仆人进来禀报道。   “什么?”郭宝玉听了下人地禀报,立刻找回了一些力量,“快请!”   赵诚轻轻地走了进来,里面传来的浓烈刺鼻地草药味让他打了个喷嚏。郭宝玉想坐起身来,赵诚连忙向前一步,制止他这么做。   “郭大人病体微恙,您还是躺着吧!”赵诚道。   “不儿罕。你我西域一别,有好几年未见了。真没想到,我就要死了地时候,还能见到你。”郭宝玉道。   “大人说的是哪里话,您潜心静养。不出半个月,保管又可以活蹦乱跳了!”赵诚道。赵诚用“活蹦乱跳”来形容一把年纪的郭宝玉,这让郭宝玉竟然有力气笑出声来。   “呵呵,好你个不儿罕。还是那么……没大没小……咳、咳!”郭宝玉一口气喘不过来,发出剧烈地咳嗽来,“老了、老了,连说话都费劲!”   “我听您的仆人说,您这是在西域受的旧伤留下地病根,想当年您真不该身体未痊愈就急着出征,耗费身上的元气。”赵诚道,“这并不值得。我想以大人多年来追随大汗立下的功劳。当得一个可以世代袭传的万户侯,何必还这么拼命呢?”   “大汗对我有知遇之恩,身为人臣,自当誓死效命。”郭宝玉缓缓说道,见赵诚并没有搭话,又忽然问道,“不儿罕,你说将来史书上会如何评说我呢?”   “大人这个问题就难住我了。想当年西域战事停歇大汗重回撒马儿干时。大汗也曾问过诸皇子、诸将及诸臣同样地问题,同样也问过耶律楚材大人与我。你当时好像在后军。”赵诚答非所问。   “这个我后来听说了,你当时说历史是后人写的。这话说的好啊!”郭宝玉低吟道,“我更不会忘记那个名叫瓦希德丁的西域人说过的话。”   那个瓦希德丁曾当面指责成吉思汗,意思是说成吉思汗将所有的百姓都杀光了,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将来无人会记住他的任何好地名声,甚至怀疑是否曾在存在过一个名叫铁木真的蒙古人。   “史书记载的总是帝王的家史,以在下愚见,帝王将相,或忠贤奸佞,无论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能在史书上露个脸,每朝每代又能有几人?”赵诚道。   “那么你评评看,我郭宝玉将来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甚或是毁誉参半呢?”郭宝玉追问道。   赵诚皱了皱眉头,肯定地说道:“我不知道。”   郭宝玉的表情看上去对赵诚的回答,并没有感到意外的意思,他像是很无奈地继续盯着帐顶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中原的金国皇帝恨我入骨,昔日地好友如今恐怕都恨不得吃了我地肉喝了我的血。我与犬子德海、德山都投了蒙古,这在那些中原君臣及士人看来是个大逆不道之事。当年蒙古大军南袭,若不是朝廷皇帝昏庸,权贵倾轧,民不聊生,我如何会投了蒙古。”   赵诚见郭宝玉在为自己辩护,心中很不以为然。   “人之将死,万事休矣。”郭宝玉长叹了一声,“我若是死了,别人为我歌功颂德还是掘了我地坟茔,我都不知道了,既看不见,又听不到,任尔东西南北风,就像此地不远的夏国王陵一样。”   “我刚才来时,看到有许多兵士把守在夏国王陵附近,那是做什么?”赵诚问道。   “有人想掘了它,我拼力制止,并上表大汗,请大汗来定夺。”郭宝玉道,“我尽力做我应该做的,至于结果如何,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大人仁义,西域百姓至今还念念不忘呢!”赵诚安慰道,他这话有些夸大其词了。   郭宝玉听了这样的话,立刻高兴了起来,但是这种好心情稍纵即逝:“一切随风去吧,尽人事而已,我虽为武将,圣贤之言不敢忘。西夏也是一样,你能来此牧守一方百姓,也是西夏百姓之福,我只是希望你该向我汗谏事时,千万不要明哲保身,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罢、罢、罢,我也不必操这个心了,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件憾事……”   “大人尽管说,在下定将努力替您达成心愿。”赵诚道。   “这个却是私己的憾事,我有子二人,长子德海,次子德山,均效力于蒙古军中,都还是将才。他们我倒不是很挂念,唯有我的孙子郭侃……让我万分想念,想我戎马倥偬一生,却只是在我那孙儿还在襁褓之中匆匆见过一面,如今他应该是个弱冠好儿郎了……不儿罕,你说我这个当祖父的……是不是应该心中有愧?”郭宝玉的眼角流下两行悔恨的热泪。   郭宝玉想见自己孙子一面,这个想头赵诚当然无法办到,此时此刻在赵诚眼里,郭宝玉不过是一个寻常的老头,所有政治立场或是功名成败都与这个老人无关了。   “想不到,我郭宝玉如今客死他乡……身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倒让你这个不相干的年轻人听我这个老头……唠叨。不儿罕……谢谢你!”郭宝玉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不可闻。   三天之后,郭宝玉的生命终于走到了终点,赵诚将他葬在贺兰之巅,因为在那里,郭宝玉也许可以东望中原,看清回家的路。或许有来生,郭宝玉会选择另一条不同的人生之路。   与此同时,蒙古草原的统治者,西域与白高大夏国的征服者,及中原黄河以北的新统治者,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生命也走到了最后的关头。 第十二章 长缨在手(二)   陇山①南,秦州清水河旁。   成吉思汗亲率主力已经连克河湟地区的兰州、积石州、临洮府以及熙、河、西宁等州,甚至还突入了宋国境内。蒙古与宋国这一次照了个面,让宋国损失惨重,这也导致了蒙宋两国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事实上苟梦玉第二次出使西域以来,关系就冷淡了下来,因为蒙古在山东的行动,让宋国苦心积聚的力量损失不少。   但是在这清水河畔,永远不肯满足视征服为使命的成吉思汗,终于停止了进攻的步伐。成吉思汗自出蒙古草原以来,已经分别在贺兰山与陇山各驻夏休养一次,然而上次坠马跌伤给身体带来的损害并没有消除,相反因为气候的变化和征战的劳心劳力,让这位早已年老体衰的统治者的生命到了最后的时刻。   这个夜里,他的帐前静悄悄的,他忠诚的怯薛军士将这座大帐围得水泄不通,没人敢大声喧哗,惊扰了自己的统帅。   “从前有一条多头蛇,还有一条只有一个头的蛇,它们合住在同一个洞穴之中。在某个寒冷的夜晚,多头蛇的几个头为了御寒,都想到要爬进洞里去抵御寒气。但这条多头蛇长着太多的头,谁也不让谁,都想第一个伸进洞里去,结果你争我夺,谁也没能钻进去,结果是全都被冻死了。而那条只有一个头的蛇,却轻松地钻了进去,抵挡住了严寒,安全地度过了整个冬天……”   病重之中的成吉思汗反复地讲着一头蛇与多头蛇的故事,听者是他的两个儿子窝阔台与拖雷及其他多位非正妻所生的儿子们。察合台留守蒙古本部没有随军,而长子术赤刚死不久。   自己忠诚的弟弟合赤温早死多年,忠诚的部下忽必来死了也快十六年,勇猛与忠诚地那可儿木华黎太师国王也死了三年。就连如箭矢般锋利的先锋官者别也死了。成吉思汗铁木真追忆往事,他对自己创下的基业感到骄傲,他做到了史上其他人所没能做到的事情。但是他的心中仍然十分不甘,如果可以长生不老,他宁愿奉上他所有的珍宝以换取更多的生命,以便自己完成更大的宏愿,去征服更多地国家与民族,掠夺更多的人口、土地与珍宝。   他越来越多地在睡梦中听到了长生天在呼唤他的声音。自己最信赖的部下一个一个都离他而去,每一次都让他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却又在梦中与他相见,徒增加他的不甘与悲伤。   然而当自己长子也死了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却感到更加地悲伤。   “我这个长子在临死之前,一定对我有所愤恨吧?”铁木真心中这么想,他心中有些愧疚。所以,他在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就要终结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地给身边的这两个儿子讲一头蛇和多头蛇的故事。   “父汗,您地意思我们都明白,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辅佐我的兄长窝阔台治理好您创下的这个伟大的基业!”拖雷劝慰道。   “父汗,请您放心吧,我一定和兄弟们做条只有一个头地蛇。”窝阔台也劝慰道。“您还是静心休养,等您病好了,我们还要跟着您去攻打汴梁呢!”   铁木真打量了一下跪在四周的儿子们:“我的孩儿们,我的死日已近。我已经在长生天的佑助之下为你们创下了一个辽阔的国家,从这个国家的中间向各个方向走去都要一年的时间。现在长生天已经在召唤我了,所以我要立下我地第一个遗嘱:你们要想过上富足满意的生活,享受掌握生死大权的快乐,就必须齐心协力抵御敌人,尊崇朋友和你们的那可儿们!你们需要合力保卫你们未来的汗,听候他的调遣。因为,如果我的儿子们个个都想要成为大汗。不相互谦让,那就像一只多头蛇一般。”   “父汗,我们应该怎么做,您才满意呢?请您下令吧!”窝阔台问道。   “我要求你们都要在我面前发誓,并且你们都要当着我的面立下文书,人人都要听从窝阔台地命令。”铁木真道。他吩咐刘仲禄命令耶律楚材进来负责儿子们立下地文书。   耶律楚材及一般文臣武将都在帐外守着,只有成吉思汗的儿子们还有他最亲信地人才能在这个时候自由出入他的金帐。当刘仲禄宣他进去的时候,他整了整自己的长衫。低着头。小步快走地来到成吉思汗的面前。   “吾图撒合里是长生天赐给我家的贤人,天上人间诸事他都能算计得到。将来你要重用他,凡是军国庶政,尽可委任他去做。”铁木真费力地抬起手,指着来到面前的耶律楚材,对窝阔台说道。   “父汗放心,吾图撒合里是个有宰相之能的人,我怎么会弃之不用呢?我要是那样做,就是识人不明,还有什么资格做您的儿子呢?更无资格继承您的事业。”窝阔台表态道。   耶律楚材心中当然十分激动,因为旁观者可以从他那正在抖动的大胡子可以看出来。耶律楚材一甩长衫的下摆,恭敬地跪倒在地,表着忠心:“小臣蒙遇我汗,乃是平生一大幸事,承蒙大汗看重,我耶律楚材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答我汗的知遇之恩。”   耶律楚材这话是发自内心的,绝不是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对于他这个身负才学的文士来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他的人生座右铭,他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辅佐一代君王来实现他天下大同的“伟大理想”。只不过,他至今仍然对自己投靠蒙古大汗的这个选择并不后悔,尽管他遇到了许多让他心中不满的事情。   铁木真对他的表态也很满意,点了点头,让他监督自己的儿子们立文书,窝阔台与拖雷包括非嫡系兄弟们都遵照铁木真的圣训,白纸黑字地立下了文书。   铁木真见儿子们都当面立下了文书。又说了他第二个遗嘱:“我的第二个不放心地事情,就是金国。自从十六年前我亲率儿郎讨伐金国以来,虽然接连取胜,但金国国大人多,虽然国势已衰,仍然不肯屈服于我,我心有不甘呐。如今我就要去晋见伟大的长生天了,对以后的战事还是不太放心。”   “父汗放心。我们一定会带领您忠诚的儿郎们,让金国皇帝在我们蒙古的马蹄之下乞饶。”窝阔台保证道。   “打仗光靠勇猛不一定可靠,还要多用计谋。”铁木真吃力地喝道。窝阔台被铁木真这么一喝,面色一僵。   “父汗,还请您示下!”拖雷乖巧地问道。   “金国精兵在潼关,南据连绵大山,北限大河,易守难攻。若是从宋国借道。宋国与金国有世仇,定会同意我蒙古借道,如此我军攻唐、邓等州,就可直捣大梁。金国皇帝只能从潼关搬救兵。这样他们若以数万之众,千里救援。必然人马疲弊,就算救兵能赶到地方,也没有任何战力可言,如此大事可定!”铁木真信心百倍地说道。提到这种征战之事,他的气力似乎又恢复了起来,苍白的脸色也变红润了起来。   “吾汗圣明,此方略可以一举定乾坤!”耶律楚材歌颂着铁木真的雄才大略。   “大汗妙计,我等惭愧,不如大汗高明太多了!”中军万户纳牙阿和大断事官失吉忽都忽等人也附和道。   这时,千户察罕从中兴府星夜赶来见驾。铁木真十分关心贺兰山下地战事,尤其是他自觉生命就要结束的时候。他不希望留下太多的遗憾,他希望以这个国家的灭亡来给自己殉葬。   “察罕,唐兀惕之主决定投降了吗?”铁木真连忙宣察罕进来禀报军情。   “托大汗齐天洪福,那唐兀惕主已经没有勇气举起刀箭,抵挡您的大军入城,他们已经丧失了战士的尊严,等待着大汗的发落。末将奉大汗的命令入城晓谕他尽快投降,唐兀惕主答应投降。并派了一名使者送来一些礼物奉献给您!”察罕禀报道。“不过,唐兀惕主请求再宽限一月。以便准备更多地贡物,并有时间将百姓迁出,让我军勇士可以入城搜罗战利品。”   “哼,唐兀惕主还这么推脱,他们总是反复无常。我不想见到使者,也没必要,更不想让敌人知道我就要死了的消息,绝了他们又想反悔的念头。你告诉那使者,我只准给他们一个月!”铁木真命令道。   “末将遵命,大汗!”察罕回答道,正准备返身宣布铁木真的命令,想起了赵诚曾经提的请求。   察罕磨蹭地说道:“大汗,末将在中兴府外遇到了从西域回来地不儿罕。”   “噢!他在春天还没过完就到了沙州,也不先过来拜见我,他若不是曾派信使来,我还以为他在路上呢!”铁木真有些气恼地说道,“他又怎么了?”   “不儿罕请求说,若是中兴府降了之后,请大汗允许他先进城,好让他搜集一些有文字的东西,以便将来修史时用得上。”察罕见铁木真的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惴惴,“这是不儿罕自己亲口对末将说的,不是末将自作主张。”   铁木真脸上地神色又变了几变。耶律楚材十分赞成赵诚的这个请求,因为他也曾细心搜集战后的遗书,可没想到要替西夏人修史,他担心赵诚这个有些令蒙古人费解的请求触怒了铁木真,正想站出来替赵诚说几句话,只听铁木真缓缓说道:   “我从去年冬天五星相聚之时,曾经许下不杀掠的诺言,却忘了要下诏。今天可布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旨意②。”   他的意思是说,自1226年起,我成吉思汗已经下令不得随意杀掠,只是当时忘记下诏书说明,如今补一下,让所有人都知道。   耶律楚材心中哭笑不得,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为铁木真这个迟来的诏令叫好,还是对这种迟到表示一下自己地愤慨之情,而赵诚的那个很特别的请求,似乎被铁木真忽略了。但是铁木真并没有忘记:   “我第三个遗嘱是关于唐兀惕敌人的。我若是死了,你们暂时不要为我发丧、举哀,好叫敌人不知我已经去见长生天了。当唐兀惕主和百姓从城中出来的时候,就令不儿罕当着所有城中百姓的面,亲自动手,将唐兀惕主的头颅砍下来,因为他将来是要替我治理唐兀惕的,那就让所有活着地唐兀惕人都记恨他!然后他才可以先入城。”   耶律楚材心中一懔。   注①:【陇山】即今之六盘山,在今宁夏固原县西,是渭泾地分水岭。在古籍中有陇右的称呼,古人以西为右,故称陇山以西为陇右。唐朝天下分为十道,其中就有以东起陇山,西达沙洲的地域设陇右道。后有广义与狭义之分。   秦州,即今甘肃天水,此处有清水县清水河。   注②:这段话是引自《元史》。《元史》卷一百二十《察罕传》中说是察罕力劝止屠的,只杀了西夏末主。本小说中借题发挥了一下,别把小说当历史看,尤其是YY小说。但另有资料,比如《史集》说西夏末主和中兴府的居民出来投降时,全被当场屠杀。 第十三章 长缨在手(三)   铁木真躺在软毡之上,沉吟了半晌,似乎是歇息一下喘口气。   “父汗,您还有什么要交待您的儿子们去做的吗?”窝阔台问道。   “我就要死了,按照草原上的规矩,作为你们的父亲,我要将属于我名下的财产分给你们。”铁木真道。   “父汗,长生天之下,所有的百姓、牛羊、牧场和珍宝都是您的财产,这如何能分?您早已经让您的弟弟我的叔叔们做了王,我们诸位兄弟们也都各有封地,都有一辈分也享用不完的财富,这都是您的恩赐,我们不敢再有什么非份之想。”窝阔台道。   “呵呵,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铁木真道,“你叔叔们以及术赤、察合台都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他们都各有牧场和百姓,也可以世代享用。我所说的是我在怯绿连河畔的财产,直接在我名下的禹儿惕(营盘领地之意)、家室、库藏,还有军队。”   窝阔台和拖雷同时神色一懔。   “父汗,您说吧,您想如何分派,我都不会反对。”拖雷急忙表明自己的立场。   “苍鹰已经将自己的巢穴建立于大树之巅,以供自己遮风避雨和抚养雏鹰,但是雄鹰如果在外觅食,难保卑贱的麻雀不会趁机占据巢穴,毁坏鹰的后代。”铁木真道,“窝阔台是我选定的继承人,他将成为全体蒙古人的汗,是将会得到长生天庇护的汗。窝阔台,也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所以我让你做了我的继承人。我希望你以后要做只雄鹰,不仅要为百姓做巢,还要率领儿郎们保护这个巢。”   “遵命,父汗!”窝阔台道。这早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拖雷在一旁听着,没有答话,他在等着下文。   “你将来要做汗,将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你地臣民将会奉上无数的财物给你,所以我名下的财产你就不要分了,我所有的禹儿惕、家室老小、奴仆和库藏里的金争财帛都由拖雷继承。”铁木真道,“另外。我的军队……咳、咳!”   铁木真不合时宜的咳嗽声,让大帐内的气氛紧张起来,尤其是对于窝阔台与拖雷两人来说。   铁木真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接着说道:“拖雷是我幼子,一直伴随我左右,战功卓著,少有过失。我们蒙古人素有幼子守灶地传统,拖雷既然不能继承我的大位。那么我的财产就让他继承,算作是我的补偿。我十二万九千人的主力军中,其中十万一千人也交给他,让他护卫在窝阔台的身边。拖雷,你要遵守你当年亲口许下的诺言。窝阔台忘记了什么的时候,你要记着提醒他,打仗时,你要勇做他地先锋和排头之人。不要让我失望。更不要做兄弟相争令人外人耻笑的事情。”   拖雷摁捺住心中的狂喜,他从未想过他能得到如此多的东西。而窝阔台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起来,在铁木真盯视的情况下,却不敢有一句反对地话,心中却在暗想:   “父汗对拖雷还是那么偏爱啊!”   铁木真见儿子们都不反对,心中稍定,他继续盯着帐顶看,仿佛想透过这个金帐的阻挡。望向遥远的蒙古大漠。他想到不儿罕圣山。   甚至最近以来,病魔缠身的他时常在噩梦中惊醒,惊出一身虚汗,二十多年前当自己刚有了“成吉思”这个称号时,就曾做过同样地梦,这个梦他曾一度忘记很多年了,如今又一次纠缠着他,让他对自己的死期已至的迹象深信不疑。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让我一直铭记在心。如今应该到了我做决定的时候。”铁木真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儿子、大臣和将军们,命令道。“窝阔台、拖雷和纳牙阿、吾图撒合里留下,其他人都出门吧。”   铁木真这么神秘,让众人都好奇不已,但还是不得不退出金帐。耶律楚材更是奇怪,因为铁木真虽然刚说要重用自己,但他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己的地位能比那些跟随成吉思汗多年的将军们要高,比如大断事官失吉忽都忽这样铁木真母亲收养之人。   “吾图撒合里,你是长生天派来辅佐我家的人,天上的事情你都能知道,让人不得不佩服,所以我有话要问你。”铁木真道。   这耶律楚材通天文与算学(不是算术),说有月食就有月食,在西域时曾占卜说金国皇帝命不久矣,果然不久就传来金国上一个皇帝死掉地消息,所以铁木真对他的“神通”笃信不已,认为耶律楚材比全蒙古所有的姗蛮巫师加起来还要有神通。   “父汗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的,儿子一定会照您的话去做!”窝阔台问道,他担心自己的父亲还会留下什么让自己难堪的遗命。   “这是关于不儿罕这个来历不明之人的事情。”铁木真道。   窝阔台、拖雷与耶律楚材三人大惊,他们没想到铁木真搞得这么神秘居然是关于赵诚地,而纳牙阿像是早知如此。   “父汗,不儿罕能有什么事不妥?如今他是您地臣子,将来也会是我的臣子,当年我们西征地时候,他也有献策之功,治理西域时,也交给我蒙古数不尽的财物,也没听说他有什么不妥的事情。”拖雷道。   “我并非是想说他过去或现在曾反对过我。”铁木真道,“当年他突然出现在我的帐中,本就是十分蹊跷。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   铁木真陷入回忆之中。   “长生天许诺让我做草原之王,并让不儿罕做一国之主。”铁木真道,“如今,我早就不只是草原上的王,如今我已经征服许多地方,远到从东到西需要一年的时间。而不儿罕不过是我手下的一个说重要不重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文官罢了。如此看来。我恐怕是违背了长生天的旨意了,这些天来我又经常重复这个梦,不知是不是长生天在警示我?”   众人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秘密,都大吃一惊,各自心头都在想赵诚难道真是什么长生天之子?   “父汗是担心不儿罕是个大阴谋,对我蒙古不利?”窝阔台问道。   “父汗当年为何不一刀杀了他呢?”拖雷也问道。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长兄术赤曾将赵诚送至不儿罕山之巅地传奇故事。   “你们的兄长术赤当年将不儿罕送到山上等死,然而却没能死掉。”铁木真道,“紧接着。腾汲思海之西的秃马惕部勇士忽图勒化装仆人来刺杀我,却被纳牙阿所擒。我敬重这位把阿秃阿,察合台就建议说将不儿罕送给忽图勒抚养,任其自生自灭,就算是遭了病疫死掉,那也不是我的罪过。这样也不算是违背长生天的神力。”   铁木真及所有人都不知道术赤是个谎言家。   “父汗,这事情我们都知道啊,您确实没有做错什么。不儿罕不仅没生过什么大病,如今不还是活蹦乱跳的吗?而且您还任他为达鲁花赤,像他这个年纪做上这个官,相当不小了。”窝阔台为铁木真辩护道,“难道又发生了什么神迹之事吗?”   “这还是让纳牙阿来说吧。他最清楚!”铁木真闭上了眼睛,像是说了这么多话有些累了。   纳牙阿见铁木真点自己的名,一向红黑的脸膛忽然变得苍白起来:“不儿罕当年被忽图勒带到阿勒坛山下地时候,大汗后来觉得这是个后患。我是大汗的奴仆。为主分忧是我的职责,所以我就谋划着去杀了他!”   纳牙阿此言一出,众人又大吃了一惊,包括耶律楚材,因为赵诚如今还活得好好的,不曾少过一根毫毛。   “第一次是大汗称成吉思汗的第二年,记得那年是兔儿年(1207),我派了一个百人队从大斡耳朵出发。那时我们在草原上的敌人还没消灭尽,他们在阿勒坛山东面快到了要去的地方的时候,遇到了乃蛮人地残余,结果全军覆没,只逃回来九个人。”纳牙阿道。   “这也不算太奇怪。”拖雷插话道。   “殿下说的是。所以就有了第二次,那是当年的夏天,这一次我亲自带了两支百人队。那时候在草原上已经十分太平了,不过。在我们过了杭爱山不久。在戈壁滩上遇到了一股怪风。”纳牙阿描述着那可怕的一幕,“一条黑色的巨大地黑龙一般的风。从遥远的西边呼啸而来,夹杂着巨大的石头、碎木头向我们扑来。”   “结果如何?”窝阔台追问道。   “我和儿郎们见势不妙,都手挽着手卧倒在地,怕被怪风吹走。当我醒来之时,我发现只剩下我和另外少数几个人,不多不少也是九个人,其他人连同马匹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纳牙阿又自嘲道,“九在我们蒙古人看来,是个十分吉利地数目。”   “莫不是还有下一次吧?”窝阔台又问。   “这是当然,我蒙大汗信任,怎能就这么半途而废呢?我不想让大汗认为我是胆小鬼或者有什么阴谋,所以那年的秋高马肥之时,我带了三个百人队去,都是大汗最信任的身经百战的勇士。这一次我们甚至没能越过杭爱山,就……”纳牙阿的脸色更加苍白,仿佛遇到了什么更加令他感到恐怖的事情,“老虎凶猛,豹迅捷勇猛,群狼百折不挠,而熊却天生神力无坚不摧。长生天啊,我们却遇到了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可怕事情,从杭爱山上冲下各种各样的野兽,漫山遍野,一眨眼间就将我们团团包围。遇到野兽并不可怕,可怕地是,虎、豹、狼、熊居然能并肩作战,它们发出震天的吼声,不停地围攻我们,仿佛是一个强大残忍进退有序的军队。我们的战马吓得不敢靠近,我们只好下马步战,我们这三百人都是神箭手,也都跟随大汗参加过无数次的征战,从来就没有害怕过。但这一次我们面对敌人仿佛无穷无尽,永远也杀不完,勇士们在用光了所有的箭矢,砍断了所有刀枪之后,终于突破了野兽的重重包围,这一次还是只有九个人活了下来。从那以后,大汗就打消了要杀不儿罕的这个念头。”   “不仅如此,我们每次出发,大汗都要做一次噩梦。当大汗决意不再杀不儿罕地时候,就再也没有做过这样地噩梦。从此之后,大汗的基业越来越大,这全是长生天地祝福。”纳牙阿又道,“后来,十年之后大汗又做了一次噩梦,还请吾图撒合里算过一次卦呢!”   窝阔台与拖雷这才想起,当年乃蛮王子屈出律在夺了西辽的国家之后,者别前去讨伐,逼得屈出律反戈一击,竟翻越了阿勒坛山报复蒙古人,那一次赵诚也有性命之危,但终究吉人自有天相,相反却阴差阳错地杀了屈出律。但是自己这一向重视诺言的父汗,偏偏违背曾当众许下的诺言,没有让不儿罕做千户,如今看来,这还真是有深意的。他们从没想到赵诚的身上竟有这么多的“神迹”的存在。   耶律楚材一直没有打断纳牙阿等人的答话,事实上他完全被这一系列的神奇故事给震傻了。这也让他明白了赵诚为何能够得到成吉思汗特别关注的原因之一,弱冠年纪就被任命为一方大员,并且得不到军权。   “吾图撒合里,你说说看。长生天说,不儿罕要成为一国之主,这难道是说他要取代我蒙古的汗吗?”闭目养神的铁木真,这时开口问道。 第十四章 长缨在手(四)   怎么办?耶律楚材的内心如翻江倒海一般。 txt80.com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在耶律楚材看来,赵诚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对成吉思汗对蒙古不利的事情,相反却是有功之人。献计攻城掠地自不必说,单是每年春天交纳来的如流水般的金银也让成吉思汗笑容满面。耶律楚材当然十分欣赏赵诚个人的才学,这位年轻人看起来真像是有神灵庇护,要不然他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么有才干和那么多奇思妙想呢?   铁木真担心赵诚会对蒙古不利,耶律楚材也是有些怀疑,至少赵诚身边的王敬诚等人就值得他警惕。然而正如赵诚曾经解释的那样,这些人包括赵诚在内如今还未曾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耶律楚材不愿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何况,赵诚与耶律楚材还有某些共同的利益,自己的济世安民及定礼仪、施仁政甚至立科举的主张赵诚也十分赞成,事实上赵诚也在着手这么做。有赵诚的示范和身体力行,也让耶律楚材将来提出自己的治国安民主张时,有了些底气。但是身为臣子,耶律楚材觉得自己既要维护蒙古大汗的利益,也要保全赵诚——即使赵诚真的存在某种大逆不倒的想法,也要让他知难而退,然后“君臣相宜”。   想到此处,耶律楚材心中有了计较,想了想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臣敢问大汗,不儿罕曾做过什么不轨之事吗?”   “没有,相反他对我有功。要真说起来,我对他还有一些亏待。”铁木真承认道。   “难道不儿罕对我蒙古无用吗?”耶律楚材又问道。   “当然不是,父汗还曾说不儿罕有宰相之材呢!”窝阔台接口道,“他主政西域这些年来,不知道交纳了多少钱财来。”   “既然如此,臣斗胆请大汗封他为王。那又能如何?”耶律楚材沉声说道。   “吾图撒合里,你这是什么疯话?莫非你跟不儿罕是一条心。”拖雷质问道,“对了,你们都是读书人,不同的是,你生在中原,不儿罕生在蒙古。”   “殿下稍安勿躁,容臣详言。”耶律楚材连忙道。“大汗所担心的不过是长生天托梦时所说的话罢了,以为上天责怪,惧怕长生天的惩罚,并非真是以为不儿罕曾做过什么令大汗震怒的事情吧?”   “正是如此,我只是有些担心。”铁木真道。   “所以臣建议大汗干脆封他为王,一来这是遵照长生天的旨意,二来这也是有先例地。”耶律楚材道,“木华黎生前就太师和国王的封号。大汗还赐他誓券、金印,命他统帅蒙古、契丹与汉军,甚至还将您的九脚白旌旗赐予他。然而此太师与国王只不过是一个虚有其表的称号罢了,只不过表示对功臣的嘉奖。据臣所知,这类汉式封号不过是蒙古从中原借来的封号。与这封号的原本之意大相径庭,名不副实也。木华黎之所以能号令全军,不是因为他是国王,甚至不是因为象征大汗权威的九脚白旌旗。而是因为他是大汗最信赖地人,是您的心腹,大汗上‘成吉思’之号时,他因功而成了大汗的左手万户,镇守蒙古本部左翼,而左手万户才是他拥有指挥军队的根本。所以,此‘国王’封号不过是一个尊号,并无食邑也并无直接部属。故。臣建议大汗封不儿罕为国王,既成全了长生天的旨意,又因让他得了这个与木华黎将军一样的称号,让不儿罕心存感激之心,若是想阴谋反对大汗,也要想想自己舍不舍得已经拥有的荣华富贵,一个封号而已,又无一兵一卒!”   耶律楚材见几位蒙古最有权力之人都在深思。接着道:“此其一也。其二。大汗已经命察罕宣旨,让不儿罕亲手砍了唐兀惕主的脑袋。这就让唐兀惕人记恨上了他,等他好不容易将河西治理好,中原恐怕就已平定了,到时再将他调到中原,正如大汗将他从撒马儿干调到此地一样,这是御下之道也,他拿什么反对您?这还是不儿罕当年跟大汗表明心迹时所说地,这样的光明磊落的臣子实在是难得啊。”   耶律楚材就差把赵诚下辈子安排一下了。   耶律楚材又道:“其三,大汗可命帐前千户唐兀惕人察罕将军为万户,经略河湟诸州,再令同样是唐兀惕出身的昔里钤部将军为万户,镇守横山(今白于山)一线,他两人都是忠臣之将,又都有军功在身,理当升职。如此既可威慑金潼关以西残余之军,料想金国精兵龟缩在潼关,轻易不敢出关,可保无虞,又,若是有人在中兴府谋反,可谓是腹部受敌,因我蒙军六攻唐兀惕,北方屏障贺兰山从来就没能挡住过我蒙古大军,如一马平川。况且若是有事,我军又可西从畏兀儿之地或者东渡黄河平叛,这可谓是四面受敌也!若是这样,还有人敢谋反,那岂不是痴人说梦吧?”   耶律楚材侃侃而谈有条不紊,分析着形势与局面,让铁木真父子心服口服。   “我说的没错,吾图撒合里真是天赐我家地贤臣啊!”铁木真笑逐颜开,赞赏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确实如此!”窝阔台与拖雷都称赞耶律楚材道。   “大汗,吾图撒合里所言很有道理,封不儿罕为国王,大汗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名誉罢了,他不过是一个管民官。这也是大汗禀承了长生天的旨意,又断了他滋生了不轨之心,两全其美,不,应该是三全其美,因为他还能为大汗贡献数不清的金银。”纳牙阿也奏道。   “况且,有不儿罕这个能人来治理,料想会向我蒙古交纳无数的财赋,正如西域一样。若是换成他人,恐怕得很多年才能恢复。”耶律楚材对自己地建议有些得意,又劝道,“有了唐兀惕之地的财赋、粮食或者马匹。将来对我蒙古依大汗的方略绕道宋境攻金都,极为有利,就不似以往唐兀惕人反复无常,时叛时降。如此,就是四全其美了!”   “好,那就让刘仲禄去传我的旨意,封不儿罕为贺兰国王,领唐兀惕之地达鲁花赤之职。全权统辖唐兀惕所有百姓诸事。另据军功,晋升帐前千户察罕和昔里钤部二人为万户,分管唐兀、契丹与汉诸马步军,威慑潼关。”铁木真命令道,“我可能想的太多了,不儿罕也没有理由反对我。”   “遵命!”帐内地几人答道。   铁木真了结了这最后一件心事,忽然觉得没什么可以让他担心的了,身上的气力似乎加速了流逝地步伐。窝阔台等人知道铁木真越来越虚弱了。正准备退出金帐。   “回家,回到我的蒙古大草原吧!”铁木真说道,“我离家太久了,有些累了。”   铁木真的语气坚定有力,不容违背。窝阔台悲伤地回答道:“是的。父汗,我们回家!”   耶律楚材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对于他来说,铁木真对他有知遇之恩。并且对他十分礼遇。他对铁木真的看法也相当地矛盾,他既为铁木真的雄才大略而折服,同时也对铁木真嗜杀的作法十分憎恶。所以他对即将进入弥留之际地铁木真十分惋惜,同时也对自己地未来充满期望——在他此时看来,一展平生所学,济世救民,时不我待也!   同时,他对这个夜晚听到的关于赵诚地秘密。感到十分地疑惑。他认为在当前这个形势之下,赵诚有不满之心,也并不令他奇怪,因为自己也曾无数次在杀与不杀敌人方面冒犯过铁木真,所有读过圣人之书的读书人恐怕都会对嗜杀行为不满。然而他不认为赵诚有反抗之心,更无谋反之力。甚至,他还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在替赵诚替蒙古找到了一个万全之策,既让赵诚能老老实实地有机会一展其材。又为蒙古得一治国贤臣。而有些沾沾自喜。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耶律楚材确实是一个很贤明很有大局观地臣子。他先入为主地将赵诚视为“人才难得”一类人,劝掌权者不要“上逼下反”,而是最终达到“主明臣贤”、“主让臣谦”的“和谐”局面——这也是他理想中的朝廷政治。殊不知,他这一套确实是谋国持重之言,然而对于赵诚这个大阴谋家来说却是一个良机。   赵诚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又一次有了一个更大的转折,这个转折超过他地设想。他此时正在贺兰山下,与西夏历代帝王的陵园为邻,居中听取来自被他先期派往各地的手下的汇报,并且策应、集中和调配长途运来地粮食。   那些商人们终于将救命的粮食运来了,堪堪在赵诚的最后通牒之前抵达。虽然首批不多,再加上“天下铺”不计成本地采购与运输,让赵诚安心了不少。这此商人们锱铢必较,他们可不是慈善家,只是赵诚开出的条件让他们看到了好处而已。所以这此商人们沿河西走廊运来之时,根本不顾河西诸郡的要求,纷纷“不辞劳苦”地将粮食径直运到贺兰山下,当赵诚的面交付——他们担心粮食若是在路上就交付给赵诚的手下,然后赵诚转脸就不认帐了,所以觉得当面讫清立下字据,最为稳妥。   赵诚一面跟这些商人们扯皮,诸如粮食中水份太多,缺斤少两有杂质等等,一边在心里痛骂这些商人唯利是图,不过他还不能得罪这些人——商人们果然都很有办法,比如那个畏兀儿人赛赤和他的“同伙”,早就在赵诚还未从撒马儿干动身,就在伊州屯集了一大批粮食,还很有办法能从中原弄到粮食。他们当中有相当部分人跟畏兀儿那些王公们有关系,甚至就是代理人,所以畏兀儿本就不太多地粮食被搜罗一空。   不久,察罕就代表铁木真来接受西夏末主的投降,顺便命令赵诚手刃西夏末主。察罕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升职了,更不知道赵诚成了所谓的“贺兰国王”。这两人到目前为止,还是有惺惺相惜之感,至少赵诚忙着收集粮食救济西夏百姓,让察罕这个党项人很有好感。   赵诚得到让自己亲手砍了李晛脑袋的命令,觉得十分诧异。   “看来,成吉思汗如此做,是很有深意的。让你的手上沾上西夏人的血,尤其是他们的皇帝地血。”王敬诚道,“一个国家地灭亡,总会有些忠毅人士心有不甘的,其中有些人会聚众反抗,而另一些人即使珍惜性命不敢反抗,但也会心存不满。成吉思汗命你这么做,并不奇怪,相反却是为君之道也!”   “你是说,成吉思汗对我有所防备,不应该啊,我好像并未做过什么太让人警觉地事情。”赵诚道,“我就是有那两千名部下,可是他们毕竟是我的奴仆,况且他们又都分散在各地。有各个百夫长的指挥,对蒙古人向来都很退让,不曾招来祸事。即使招来祸事,也牵扯不上什么太让我不利的事情。”   “事情应该不会太差,成吉思汗若是想对你不利,何必又命你亲手斩杀夏主李晛呢?”王敬诚分析道,“我若不是随你左右,怎会对你这样的人有怀疑之心呢?就是何进手下的那些军士,虽都是跟蒙古人有血仇之人,却大抵不知道你早有反蒙之心。”   “但愿如此!”赵诚沉声说道。 第十五章 长缨在手(五)   中兴府城外,烟熏火燎破烂不堪的城门终于打开了。   这座城门曾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如今它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的作用。西夏的末代皇帝李晛在侵略者的注视下走了出来,他手捧着用黄锦包裹着的传国金印,颤抖着身子走在前头,在他的身后是低着头的文武百官。走在最后面的是城中残存的赤手空拳的十多万军民,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相当一部分百姓已经病入膏肓——夏季高温之下的瘟疫让这个城市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白高大夏国皇帝李晛奉传国金印,拜会大蒙古国成吉思汗!”李晛用极其颤抖的声音高呼道。   “跪下!”负责攻城的蒙古将军阿术鲁骑在马上,高傲地命令道。   “跪下、跪下!”他手下的士兵也都高声呼喝。他们高举着刀箭,在一旁虎视眈眈,脸上却挂着胜利者嘲讽的笑意,而投降者们个个垂头丧气,并且胆战心惊,无论以前如何的高贵和不可一世,失败者的下场只有屈辱,也许还要付出血的代价。   李晛仿佛十分不服气地挺了挺下腰杆,这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他抬头看着他对头一眼,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您不能跪啊!”身后一位死忠的大臣惊呼道。紧接着,一声惨叫声在李晛的身后响起,这位忠臣一命呜呼。   李晛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不甘和无奈,他没有回头,又一次长叹了一声,捧着象征皇权的金印,双膝艰难地缓缓地跪倒在地。他身后的文武百官、妻妾以及百姓全拜倒在地,黑压压地看不到边。   察合走上前去,将他手中的金印取了过来。他和阿术鲁对视了一眼。分立在两旁,他们身后的士兵也纷纷闪到两旁,露出一条长长的通道出来。   赵诚骑在赤兔马上,从阵中缓缓地走上前去,这条并不太长地通道,他觉得很长很长。那伏在地上的末主李晛见前方过来一位汉人模样的年轻人,心中很是惊讶。   “罪臣李晛请求拜会成吉思汗!”李晛又一次高声请求道。   赵诚没有回答,他从赤兔马上跳下。握着腰畔的刀柄,沉稳地走到李晛的面前,察罕和平阿术鲁平静地看着他,“饶有兴趣”地等着他的行动。   “你就是夏国皇帝李晛?”赵诚平静地问道。   “正是罪臣,我白高夏国冒犯了成吉思汗雷霆之威,甘愿受罚。臣已备好金银、锦帛及童男童女敬奉可汗!”李晛谦卑地说道,“还请蒙古成吉思汗看在罪臣已经臣服的份上,饶了文武百官及城中十万军士、百姓的性命。”   “嗯。你还有些良心,我可以答应你。你还有什么要求吗?”赵诚回答道。   “罪臣请求晋见成吉思汗,望上官应允。”李晛看着赵诚请求道。   “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要求吗?”赵诚又问道。   “罪臣斗胆请大汗退兵,释放我西夏百姓。允其回归故里。臣愿将质子为凭,发誓永不反叛尊贵地成吉思汗,世代听从蒙古大汗的征召。”李晛再一次伏身拜倒在地,他还在抱着最后一次幻想。   “还有吗?”赵诚再一次发问道。他真的十分希望这位末代皇帝能够说一个他能办得到的事情。然而。赵诚再一次希望了,李晛伏在地上,只求能晋见成吉思汗一面。   李晛恭敬地伏在地上大半天,见前面没有什么声音,他悄悄地抬起头来,一道耀眼的光芒耀花了他的双眼。正午强烈的阳光照射在赵诚那高举的雪白弯刀之上,发出让李晛心房猛烈收缩地光芒,寒气逼人如冬季贺兰山外的刺骨北风。那雪白弯刀的年轻主人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歉意与同情之神色。   “不……”李晛大骇。他身后的大臣们也都惊呼一片。   高悬在他头顶之上的弯刀没有劈下来,赵诚又问道:   “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难道这就是成吉思汗对待已经放下刀枪之人一贯作法吗?”李晛僵着脖子问道。他已经忘记害怕,是愤怒让他白皙地脸庞涨红,就连自称都变了,被欺骗的感觉让他觉得比跪倒在地还要屈辱。   “对不起,我只不过是成吉思汗的一把刀,我只负责砍下你的脑袋,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没人能改变这一点。只能如此。”赵诚道,“我再问一下。你还有什么遗言?”   李晛地脸色平静了下来,恢复了正常的状态,他的平静甚至让赵诚感到唯一的一丝钦佩。李晛看了看身后的妃子道:“愿上官能够保全我妻室的性命,还有大臣及百姓,他们罪不至死!”   “这个我可以答应你,据我所知没有得到要杀其他人的命令。不过,我劝你还是趁现在晓谕他们,让他们不要试图反抗,否则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可不敢保证。”赵诚道。   “贺兰山下埋葬着我嵬名氏历代先祖,请上官能看在我及我以下中兴府内万民恭顺地面上,施以援手,不要惊扰了逝者。我乃嵬名氏不肖之子孙,死则死矣,不敢求全尸,只求上官答应这些遗言,我死而无憾了!”李晛道。   “我已经命人守在了那里!”赵诚给了他一个肯定回答道。   “如此,多谢上官!”李晛闻言一怔,这恐怕是他这一生中唯一说过的一个“谢”字。   他站起身来,冲着身后的妻妾及百官、百姓发表了一串声泪俱下的遗言,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他的身前哭声一片,他曾经的臣民们没有一个反抗,尽管他们心中的仇恨更深了一层。赵诚虽然对他所说的有些不敢恭维,不过这恐怕是他对这位君王所能做地少数几件事吧。这事实上对赵诚未来地施政不利,但他并不想跟一个失去性命之人计较,更何况这也是铁木真希望知道的。正如赵诚本人笃信地一个信条一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李晛留恋地看了一眼中兴府,又眺望了一眼贺兰山,整了整衣冠,沉静地跪倒在赵诚的面前,如一个婴儿一般无力。   赵诚再一次举起了自己的刀。然而,“咔!”一声清脆地声音响过之后,鲜血四溅,李晛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着。   “啊!”有人惊呼一声昏厥在地,有人泣不成声瘫软在地,也有人脸色苍白地看着一切,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一动不动,还有人伏倒在地。那剧烈抖动地肩头表明他们内心中的恐惧。也有人想站起来反抗,被当场毫不客气地射杀。   刀锋上的血还在往下滴着,一个皇帝的血看起来或者闻起来与一个普通人的,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是赤色并且有腥味——不管他曾是一位明君还是一位昏君。甚或如果他活着,不管将来会昏庸无比还是奋发勇为,都是一样的。死亡,就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   李晛的头颅躺在地上。仍在流着鲜血,他面色苍白扭曲,圆睁着双目,似乎十分不甘和悔恨,他在临死之前也许是在对侵略者表示无比的仇恨,对自己所属地这个曾经强横一时王朝的悲惨遭遇感到不甘,对自己力有未逮而感到不甘,对国家最后消亡在自己的手中而感到不甘。也许他在意识消失之前的一刹那还在悔恨:悔恨自己为何这么懦弱,这么屈辱地死去,而不是光荣地战死,如同祖先那样战功赫赫;悔恨自己为何生在帝王之家,而不是一个无名之辈,以致所有的屈辱都挂在自己地名下,曾经的光荣与后来的耻辱都在自己手中终结,而自己可能连一个谥号都没有。   文明。一切都是建立在刀锋之下的文明。刀锋当然不是文明地全部,但至少也是一段文明的开始。这段文明通常也是在另一个刀锋之下结束。然后,轮回往复,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更替着。   赵诚不知道这个贺兰王国是在蒙古人手中灰飞烟灭,还是从某种意义上讲,应该将这个国家的灭亡算在自己的名下,至少自己充当了一回实实在在的刽子手。在短暂地惆怅之后,他踏着西夏最后一位皇帝的鲜血,向中兴府内走去,因为察罕和阿术鲁手下的蒙古军都跃跃欲试,享用着这最后胜利之后的战利品,只得赵诚先入城,这也是铁木真同意地。   李晛的死亡,导致他的文臣武将和所有西夏百姓最后的侥幸心理立刻崩溃了,他们呆若木鸡,跪倒在李晛的尸体旁边,无声地抽泣着。尽管他们当中并非都是十足的忠诚之人,也许还有人曾对西夏皇族心存过不满,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个末代帝王屈辱性的毫无还手之力的死亡宣告他们都成了亡国奴。   王敬诚、刘翼和何进等人看了看李晛地尸体一眼,撇下心中复杂地念头,跟在赵诚的身后欲往中兴府城内行去。   赵诚在路过一大帮看上去像是西夏文官模样人身边地时候,他勒住了赤兔马的缰绳,锐利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这群偷偷怒视着他又匆匆躲闪的文臣们。   “我现在就要入城,谁能给我带路?”赵诚冲着这些人高声问道。   底下一片寂静,纷纷低着头,没有人回答他,赵诚讨了个没趣,却也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察罕和阿术鲁在一旁偷笑,他大概是对赵诚这么客气的举动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他们早就盼着赵诚能快一点,好让手下人入城“收集”他们的战利品——赵诚好说歹说,只得到两个时辰的时间,这意味着在日落时分,赵诚必须让这群如饥似渴的士兵入城“工作”。   “我入城不是取金银,也不是去你们家里翻箱倒柜。我只对皇家典籍、礼乐、名册,番汉书籍,还有你们官府所存的法令、公文感兴趣,总之一切与文有关的东西。”赵诚道。   底下出现了一阵骚动,但终归还是没有人站起来。   “煌煌文章,本是圣人之学,无论番汉文字,著者皆称道德文章;皇家礼册,原是上位者名器之仪,毋论合与不合古法,也成一家一姓之礼;官府之法典、律令,为牧守万民之准绳,遑论适与不适,严与不严,皆可供后世借鉴施政之得失,诸如此类。白高夏国嵬名氏已亡,如大河北去,前者不可追,后者犹可待也,唯文字者流传万世!”赵诚高声说道,“在下赵诚,尚读过几年圣人之言,无论执政者贤愚与否,文字本身无罪。昔秦皇灭六国,然后有焚书坑儒之举,至今儒者扼腕长叹。赵某不愿见此祸在中兴府中重现,所以舍命从成吉思汗处求得允许,先入城搜集夏国遗书。”赵诚继续道。   赵诚话音刚落,人群当中站出来一位年轻的文官,年纪与赵诚差不多,站在一群跪倒在地上的降臣之中显得鹤立鸡群,他的身边有人在拼命地扯着他的长衫。   “很好,你叫什么名字?”赵诚面带微笑地问道,试图展现出自己最亲和的一面。然而,他的微笑在这些降臣的眼中却是十分憎恶的。   “生不改姓,死不改名,敝人高智耀,乾定三年(1225年)进士,家祖故左丞相高良惠是也!”年轻长衫文官高声回答道。   “哦,原来是高丞相之孙,失敬了!”赵诚道,“你可愿带路?”   这位高智耀没有说话,默默地转过身去,引着赵诚迈入中兴府内。 第十六章 长缨在手(六)   中兴府(今银川)的前身本是一个名叫怀远镇的小城。   西夏原本的都城或者说政治中心在延州(今延安),但此地与宋国过于接近,对国家安全不利。后来西夏夺取了宋灵州城后,将灵州改为西平府,并作了十七年的都城。在赵德明当政的后期,西夏的国势有了很大的发展,他看中了这个处于黄河西岸背靠贺兰山,又有灌溉之利的农业平原宝地,认为此地可以作为十分不错的基业传于子孙。于是,赵德明在怀远镇大动土木,构门阙、宫殿及宗社、籍田,号为兴州。   此城周围大约十八余里,相对于金都开封府或者宋都临安府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太大的城,且只有六个城门。城市的规制也是极力模仿中原的样式,却也受制于地形成长方形,甚至也有一个与开封府同名的南薰门和一个同长安城同名的光化门。城内虽然还暂未遭受战火的破坏,但是却到处都可以看到死者,蒙古军围困半年之久,又逢大地震,如雪上加灾,他们当中不是饿死、病死,就是重伤不治而死,死者无法被运出城去,一些人被火化,仍有许多刚死不久的人被抛弃在角落里,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一些木制的如门板或者窗棂被拆掉当作燃料,临街的屋舍里发出黑洞洞的死一般的气息。   “高大人,你领我们去皇宫。”赵诚开口对走在前面的高智耀道。   “将军直呼我名姓即可!”高智耀头也不回地说道。   他对这位年轻的“侵略者”既感到厌恶也感到很好奇,甚至对赵诚用一块纱巾蒙着口鼻感到不屑——赵诚那是怕自己感染上瘟疫所采取的手段。   “哦……我也不是什么将军,我不过是一文官而已,专门来收拾这烂摊子罢了。”赵诚忽然觉得此人很有趣,故意说道,“想当年西夏也是一强国,国虽小然力不屈。地虽贫却民勇军强,杀得辽、金、宋百万大军望风而逃!李继迁、赵元昊皆是一世英雄矣,仁宗皇帝也当得一个‘仁’字。”   “嗯,难得大人看得起!”高智耀不卑不亢地说道,连头也没回。   赵诚讨个没趣。他的面前是绵延数里的宫殿,亭台楼阁,在赵诚看起来还是相当有规模的。这是元昊时期在中兴府内兴建地,依深浅有车门、摄智门、广寒门、南北怀门等。最里面的当然是皇帝住的内宫。宫中仍有人躲藏着,见一群兵士来了,吓得四处逃窜,赵诚正好抓住几个太监熟门熟路地带路。   “所有人分成小队,每一间殿堂都要搜仔细了,凡是写字的东西,甭管识不识,都给我取来。一个时辰在内宫与我汇合!”赵诚回头命令道。   “是!”何进、铁穆、萧不离与陈不弃等人领命而去。   赵诚和王敬诚、刘翼直接来到皇帝的御书房。赵诚一屁股坐在皇帝应该做过的椅子之上,说实话还是有些惬意的。   “这是什么?”刘翼好奇地问道,他手中是一个厚厚的蝴蝶装①书籍,“横、竖、点、拐、撇、捺一应俱全,笔画大多十笔上下。四角饱满,字体匀称,通篇看上去舒展大方。这难道就是传说中地蕃文?”   “好看当然是好看,可惜西夏文。我等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王敬诚轻笑道,他看向立在一旁无精打采的高智耀道,“阁下能否我等解惑?”   “这正是蕃文。”高智耀扫了一眼道,“这是我大夏国朝廷颁布的《天盛改旧新定律令》!”   “天盛年间?那就是仁宗皇帝年间纂修的了?”王敬诚问道。   “正是,这是昔年北王兼中书令嵬名地暴领衔修定的,因为原有的律令有不明疑碍之处,故而称为‘改旧新定’。”高智耀道。他直直地站在一边,惜字如金。   “是否有汉文版?”赵诚问道。   高智耀没有回话。他在一边的书架上翻来翻去,将同样厚地一堆书册重重地“放”在赵诚的面前。赵诚怀疑他是不是以前来过这里,赵诚只是随意翻了一遍,他眼下并没有心思去拜读西夏人的法典。然而王敬诚却是极感兴趣。   “这部律令相当不错。”王敬诚道。   “何以见得?”赵诚道。   “中原金国律法多承自宋法,而宋法又承自唐律。唐人在编律令时,削减苛繁,号称简约,然在施行天下之时。发现律法若是过于简略便会出现难解难明、不详不尽之处。不得不附另文为疏文,后又增令(政令)、格(官吏守则与奖惩)、式(公文程式)及皇帝的敕。宋初在编修《刑统》时,其律条与唐律无别,但后来,皇帝的敕越增越多,真宗时达万八之多,如此繁复,检阅起来自然不便,且易律外生律,让执行者无可适从。”王敬诚道,“我观夏人之律法则不同,它有统一地条目,将律、令、格、式编入律令之中,使得条理清楚、翻检方便,其法高明不止一筹。”   赵诚没有回答,他心中其实很不以为然,这其实就是分层次的条目形式编纂之法,所以他刚翻阅时根本就没在意,王敬诚则觉得很新奇,有大开眼界之感。这在后世多了去了,只是这片土地上的后人们,在国门被洋枪洋炮打开时,才知道有这么个编纂之法。他抚摸着这部象征西夏皇权的律令,感叹古人并非比后世人笨拙,而地处西北西夏文人们,也并不比中原或江南文士差。   所以,赵诚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十分有意义地事情,正如他在西域曾经做过的一样,这在一些人看来相当可笑,甚至他本人有时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些沽名钓誉了?如果将来自己能有好下场的话,他希望后人能记住自己,不是因为自己取得什么样的高位。或者亲手杀了什么人,或者自己参与过什么重大的历史政治军事事件,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文明的保护者与发掘者,甚至是创造者,这也正需要足够地实力才有资格。   “行千里路,读万卷书。古人如此说,大概是以为自家书房里所说的也不过是一家之言,鹦鹉学舌罢了。许多人临死前地见识也不超过自家的书房。人生在世,就应该多走走多看看,西夏西隅一角,也自有其独树一帜的地方。我等若是坐井观天,那真是贻笑大方了!”赵诚道。   “正是如此。”王敬诚与刘翼都点头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金银、财帛、牛羊,不过是死物。人却是活的。人可以从矿山中治炼出金银铜铁,可以事农桑织出华美的衣物,也可放牧牛羊取得私产,然而治国者,终是文人。”赵诚道。“治金需要治金之法,方能造出百炼宝刀;河西本无农事,然因为有中原迁来农人,习得伺弄庄稼之法。故地产也算丰富;诸如放牧也是同理,若是有良医相助,也可躲过病疫。所以,人是最重要的,尤其是识文之人,因为识文即可将治金、农桑、牧畜诸类之良法化成书籍,若是官府加以推广,则可百业兴盛。我等在这中兴府内搜集遗书。是一件大功业,一是将来可以为夏国修史,看来这种事只有我来费神了;二来也可用来资政,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所以人们常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天盛律令》就是一个明证。”   高智耀站在一边。眼中神色一动。似是对赵诚这个人有了更多地好奇之感。   “高智耀,西夏可有翰林院?”赵诚问道。   “有蕃、国(汉)学院。即是翰林院。”高智耀回答道,“宫内除了内学,另还有大汉太学,供皇家子弟及官宦子弟就读。”   “我在城外所说的,你是否都记住了,我刚才地一番感慨,你是否都了解了?”赵诚又问道。   “……”高智耀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老实说,蒙古军对这些书籍是不感兴趣地,日落之时他们若是进得城来,恐怕难保这些东西不被焚毁。所以你要指点我的手下们。”赵诚有些狐假虎威地味道,“你要把所有官署内存放的历朝公文、皇帝敕令、皇家实录、佛经、医书、农书、历书等等,就算是蒙书,也都给我指出来。”   在高智耀这个出身于官宦之家的中兴府人指点下,更多地人手在中兴府内四处活动。蕃汉学院、内学、大汉太学都派人把守着,佛寺里的雕版蕃汉佛经被集中到赵诚的面前,顺便连织绢院、铁工院、造纸院和刻字司等也被赵诚接管。何进等人如蚂蚁搬家一般,甭管识不识字,将皇宫、官府及城内知名文臣儒生家中所有纸质的东西全都搬了过来。   赵诚“霸占”了一座偏殿作为存放这些书籍之所,其中却是因为这座偏殿里是一个不小的库房,赵诚趁机发了一笔巨财,堆成小山似地书册将库房之中皇室财物遮得严严实实,派人在外面把守着。赵诚感受得到掠夺是一件十分诱人的事情,值得无数人前仆后继。只是普天之下所有的人都忘了,金银、布匹虽好,但真到了关键的时候并不能当粮食裹腹。   城外,察罕等人早就等不及赵诚出来,就急着一哄而入。   “察罕将军,城内……”赵诚想跟他交涉一番。   “你放心,我们不会用火。”察罕却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他身边地一位汉人军官隐蔽地冲着赵诚点了点头,跟在察罕身后入了城。   “城外的百姓……”赵诚又道。   “你是管民官,你做主、你做主!”蒙古将领阿术鲁当然也没有耐心,骑着马,跟在手下人的后面,冲进城内。   赵诚看着军士们的背影,摇了摇头,哪里管得上城内的罪恶滔天,察罕等人能答应他不放火,这也已经是够给他面子了。赵诚只能管得上眼前的事情,所以他来到了城外所有战争难民的面前。   西夏百姓们虽然都低垂着头,但是赵诚相信所有人都对自己怀着仇恨的心理,因为当他走向前去地时候,难民如流水般地往旁边闪。西夏皇室成员们缩在一角,冷漠地看着赵诚走过来,而那些女人们尤其是年轻貌美的,恐怕是从地上抓的灰尘抹在脸上,泪水流淌之下显现出两道明显的印痕。赵诚心中对这些女人们的行为表示不屑,暗想这些女人应该感谢自己,否则她们的下场只会更惨。   赵诚将这些皇室成员连同大臣们包括那位高智耀驱到另外的地方。然后就是甄别出那些看上去有病在身的,赵诚害怕这些病人身上带着传染病,这又造成一番生死离别地哭喊,没有哪一个人相信赵诚这是为了大局着想。所以,赵诚干脆连夜将这些病人连同他们地家属一起送到贺兰山中,独辟一处安置。   上百口巨大铁锅被支了起来,这是赵诚不辞劳苦从西域带回来的,而且都是最用上等地铁打制而成,因为如果这些铁锅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还可以用来打制其它东西,比如杀人的刀。柴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将渐渐黑沉的夜色照亮。锅中熬着食物,单从外表看,恐怕是什么样的谷物都有,一锅熟。   食物的香味从锅中散发了出来,人群中立刻出现起此彼伏的“咕咕”声,那是百姓饥饿的信号,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吃到食物了。   何进等人持着刀,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类似的情况他们在撒马儿干也曾遇到过,当饥饿的人见到食物就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就是刀山火海又能算得了什么?果然,人们蜂拥而上,何进抽出马鞭,照着人群狠狠地抽了过去,间或朝地上射出几支箭,才让所有人安静点。   在另一处,赵诚站在几口大铁锅前,他对面是西夏的皇室与大臣们及他们的家眷们。这里的食物要好一些,里面蒸着白面馒头,发出诱人的香味。有人试图想伸手,却挨了徐不放一鞭。   “女人与小孩先吃,管饱。男人排在后面。”负责供应的朱贵提醒道。他是个地道的西夏人,此时此刻他感慨万千,这些在过去高高在上的人如今在自己面前如一条条可怜虫,但他却没有一丝的兴奋之感。   这些人明显愣了一下,还是乖乖地让小孩与女人先吃上热馒头。这些人对于赵诚来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他还没想好如何安置这些人,这些人恐怕是最不安定的一类人。   注①:【蝴蝶装】这是从宋朝开始的一种册页装订方式,将书页有字的一面沿中缝向内对折,将全书面排好为一叠,再将中缝背面戳齐,以胶料粘连,用厚纸包裹做书面。这是一种当时比卷装翻阅方便的流行装帧方式之一。 第十七章 长缨在手(七)   察罕等人在城内折腾了一天一夜,方才罢手,城内一切值钱的物什都被搜刮了一通,就连城内寺庙中的铜制的佛像也不怕费事地熔化。   等他们都出来了,赵诚第三天才有机会命百姓彻底地清理一下中兴府内,尸体被抬到城外安葬,肮脏的地方都用清水冲洗一番,还到处抛洒石灰。前期分派出去的人手陆续派信使回来报告,只讲一件事:粮食。   西夏连续干旱了好几年,又逢战争,本国之内哪有什么粮食。赵诚无可奈何。   城中被清理了一遍,看上去像是一座城市的模样,只是街头各个赈济点,每天都围着一群人,斗殴抢劫之事屡见不鲜,赵诚的手下来回逡巡着,直到十多个头颅被挂在城墙之上才止住混乱的局面。何进每天都提心吊胆,他眼下只有五百手下,蒙古人大都离开了,他担心要是城中十多万百姓被煽动暴乱,他可没办法制止住。他有些高估了西夏人的反抗之心,至少在饥饿的状态之下他们并没有这种想法,为了粮食,七尺男儿膝下没有黄金,为了粮食,慈爱的父母愿意卖儿卖女,为了粮食,女人也可以放弃自己的任何名节。   赵诚在中兴府的某一处皇宫偏殿中设立了自己的总管府,王敬诚被任命成自己的总管。赵诚和王敬诚在街上走着,视察着每一处施粥的地方。那粥光亮鉴人,然而却是城中所有百姓每一天的希望。那些曾经很有身份的西夏臣子们,也跟无数百姓混在一起,没有人记得自己曾经的身份与面子问题。   有个长衫者突兀地从排队的人群中跳了出来,挡在了赵诚的面前,徐不放的刀已经架在了他地脖子上,他已经被赵诚的护卫们团团围住了。   “大胆。你想找死吗?”徐不放瓮声瓮气地喝道。   “在下不过是一文弱之人,大人何必这么提防于我?”那长衫者却是冲着赵诚说道。   此人四十来岁,穿着瘦窄的绯色圆领长袍,戴着幞头,这是西夏官员的服饰,风格来源于宋国的样式——西夏早已经脱离了刚内迁时穿兽皮的阶段数百年。与宋国人不同的是,西夏的衣物没有宋人那样宽大,但也同样丰富多彩。他面有菜色。看来中兴府被围,他这个官员也吃不饱肚子。   “你叫什么名字?原先任何职?”赵诚问道。   “在下吴礼,字克己,乃农田司正。”长衫者答道。   此人地名字让赵诚有笑出声来的冲动。农田司在西夏属于中等级别的机构,这个机构首长的官位名称叫“正”①。   “你拦住我,有何事指教?”赵诚问道。   “指教不敢当,在下以为大人愿意筹措粮食赈灾济民,此等胸怀令人钦佩。”吴礼拱了拱手。却又说道,“不过,在下以为大人如此赈灾,无疑是坐吃山空。秋天就要过去,然后就是冬天。再就是来年的青黄不接。”   赵诚见此人实话实说,似有下文,大感兴趣,便问道:“那你以为我该如何做。请赐教!”   赵诚这个诚恳的态度让吴礼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赵诚如此和颜悦色,那天赵诚在城外砍下自己皇帝头颅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以吴某估计,如今我夏国举国百姓恐怕不过二三十万人,其中还有些人遁入山林,这中兴府就占了三分之一。满打满算,在明年秋收之前,大人至少需要三十万石粮食。”吴礼道。“为长远计,大人还是早点打算,自筹一些为好。”   “那你说说看,我该如何自筹?”赵诚追问道。   “我西夏多山,山中有野兽,寻常时民户捕获野兽,用其肉其皮换粮食,饥时可供自家食用。山野田地又长有可供食用之果实野菜。民间每到家中无续粮之时。春食鼓子蔓,夏采苁蓉苗、小芜荑。秋食席鸡子、地黄叶、登厢草,冬则蓄沙葱、野韭、拒霜、灰条子、白蒿、以为岁计;中兴府南北又有众多池沼,号称七十二连湖是也,湖中鱼虾众多。”吴礼侃侃而谈道。   赵诚与王敬诚两人对视一眼,喜形于色。   “能多筹措一些,便是一些。”王敬诚道。   “看来只能如此,我们不能这么干等着粮食,商人们就是把粮食运来了,百姓没饿死光,我们这些人都饿死了。”赵诚恨恨地说道,“那就这样办,无论蕃(或番)汉,将百姓分派好,其中精壮自制器械,去贺兰山中打猎,老人去河中捕鱼,小孩去采果实、野菜,要是到了冬天就来不及了。女人们,若是懂纺纱织造的,就织布纺毛,这将来也可以让畏兀儿商人们收购,多换一些粮食。不仅如此,从他们当中选定首领,派人监督,每天计量所获,那些偷懒地,一定严惩,而且是当众指摘过失,我想这样的人恐怕是自找死路,不需要我们动手,因为他占了其他人的便宜。对于那些有一技在身,能够多获一些成果者,口粮加倍。再从中抽出一部分精壮,组成巡察队,揖盗惩凶,维护一方治安,让各地都照此办理!”   “是,大人!”王敬诚应声道。   那吴礼见自己一提醒,赵诚就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还有发挥,心中有些钦佩。同时,他也了解到赵诚确实是个“好”人。   “阁下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西夏遭此大劫,苦的却是百姓,我等于心不忍。你既是农田司的主官,应当对西夏地民情知之甚详,方才所言也让我有茅塞顿开之感,还望你能襄助一二。”赵诚诚恳地说道。   “这个……”吴礼有些为难。他只是看着百姓受难于心不忍才斗胆拦住赵诚的,赵诚却有要让他为官的意思,让他相当地为难,他刚刚成了亡国奴,如何能忘记赵诚代表的是蒙古征服者。   “你看。蒙古大汗命我治理西夏,我力不从心呐。”赵诚准备使用感情攻势,“这些粮食都是我大老远地从畏兀儿运来,其中所费金银数以万计,路途艰辛又一言难尽,生怕多饿死一位西夏百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难道就对百姓毫无怜悯之心吗?”   赵诚这话让吴礼听着感觉自己好像对百姓犯下了滔天罪行,若是多死一个人。都是自己的罪过。   “那好吧。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官吏,更不需什么名头,我只是在救助我西夏百姓而已。”吴礼将自己撇清,心中还有些惴惴不安,既害怕被昔日同僚指摘,又害怕赵诚发怒。   正在这时,刘仲禄风尘仆仆地来传旨,赵诚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贺兰王了。   “恭喜、恭喜!”刘仲禄笑着道。   赵诚压抑心中的狂想。一边掏出几枚西域金币,一边关切地问道:“大汗近来可好?”   刘仲禄本来满脸地笑意,刹时间凝固住了,悲哀的表情不像是装假:“大汗身体越来越差了,起初时好时坏。如今已经不能说话了,正在来此的路上。”   赵诚心中了然,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脸上浮现着十分诚恳十分悲伤地表情:“唉。恨不能与大汗朝夕相处,聆听教益,请你转告窝阔台殿下,小臣只得勤于政事,方能报答我汗的知遇之恩。”   “一定、一定。”刘仲禄道,“不管如何,您如今贵为国王,也是一件大喜事。小人还指望着哪一天来您这里混口饭吃呐!”   这刘仲禄打的好算盘,他这种人大地本事没有,做侍臣还是相当出色的,他将成吉思汗服侍得舒舒服服的,如今成吉思汗铁木真就要驾崩,刘仲禄有些担心自己的“前途”,想找个后路。   “好说、好说!”赵诚口中应承着,心里根本就没当回事。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刘仲禄说地却有半真地成分。对于他来说,若是有一个后路那是相当不错的。   “不唠叨了。下官得赶回去算命去了。”刘仲禄十分敬业。   赵诚使了个眼色,王敬诚心里意会,便送刘仲禄出城,顺便打听详细内情。赵诚看着刘仲禄与王敬诚两人远去地背影,心中寻思着这种好事怎么会降到自己的头上来?铁木真垂危将死,本就是他的预料之中,这也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因为接下来对于蒙古人来说,不仅要办一个隆重的葬礼,还要涉及到大汗宝座的归属问题,没有人会想着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插上一脚,这也就是到目前为止,自己派往各地大城地手下为何没有遇到太大的麻烦的原因之一,那些王子、大臣与千户们都守在铁木真的身旁。赵诚到现在还不明白,铁木真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送给自己这么一个大礼。   等刘仲禄走远了,赵诚才想起吴礼还愣愣地站在自己地身旁,等待着自己发落。   “吴大人,那我们就说定了。”赵诚道,“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安抚使,安抚百姓的使者。”   安抚使本是宋国一路高级军政长官,由文臣充任,但往往带都总管衔,统辖军队,掌管兵民、军事、兵工工程诸事。赵诚借用这个名词,换了个概念。在宋国,提举常平司管赈荒救济事宜,称为“仓司”。   于是,吴礼吴克己就稀里糊涂地成了赵诚任用的第一位西夏汉人。   王敬诚很快就回来,赵诚正在自己的总管府接受心腹们的祝贺,见王敬诚回来了,连忙问内情。   “这事情有些蹊跷,据刘仲禄说,成吉思汗做出这个决定之时,帐中只有窝阔台、拖雷、纳牙阿与耶律楚材四人。”王敬诚狐疑地说道,“这个贺兰国王的封号是耶律楚材提议的。并且……”   “并且什么?”刘翼急忙问道。   “成吉思汗病危,正从陇山方向过来,他这是要回蒙古草原,我估摸着他命不久矣。但是他又同时命令昔里钤部镇守横山一线,又命察罕为万户驻军兰湟,共同威慑金潼关以西之军。”王敬诚道。   “哼,昔里钤部自不必管他,不过成吉思汗任命察罕为万户,这不是天助我也吗?”何进冷笑道。   “不可否认,察罕是个大忠臣。不过忠良之臣地左右却并非一定是忠臣!”赵诚哈哈大笑。   “国主此话怎讲?”铁穆不太明白赵诚此话何意。   “我现在十分了解了一句老话,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真是金玉良言呐。”赵诚却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国主不要忘了,还有一句话才是真的是金玉良言:有心种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刘翼摇头晃脑地说道。   “我更愿意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也。”王敬诚轻笑道,“就连耶律楚材这样的人物,也不知不觉中帮了我等一把,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件身为人臣应该做的事情。”   铁穆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赵诚心中很是得意,然而他这种好心情在不久就被无尽的愤怒取代,心中的欲望也被仇恨蒙蔽,让他更加坚定地走上了铁与火的征途。   注①:【正】关于西夏地一些史料过于缺乏,史学家们至今仍搞不清这个古老王国许多事情,其中“正”这个官职在西夏许多政府职事官中都出现,或大或小,无法厘清。 第十八章 长缨在手(八)   秋八月,贺兰山北。   西夏百科性的书籍《圣立义海·月之名义》中说,八月正是寒近迎霜,雷停燕返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贺兰山外的风一天天地肃杀了起来,高处密林中已经能看到了层层白霜。广阔的天地间,一条长长巨龙般的队伍向着北方行去,与那南飞的雁阵擦肩而过。   成吉思汗已经死了,他是在路过灵州的时候死的。窝阔台与拖雷身着缟素,扶着他们父亲的灵柩一路北行,往他们的家乡草原的方向缓缓行去,随同他们一同回去的是绝大部分军队。贺兰国王赵诚骑马一直送到贺兰山北克夷门关外。   对于成吉思汗,赵诚的感情也是十分复杂的,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成吉思汗曾经试图派人杀了自己。如果自己不想着背叛他和他的子孙,取得荣华富贵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然而他不能对倒在成吉思汗刀下的事情视而不见,更不愿蒙古铁蹄对文明的摧残与破坏。但也许这只是赵诚本人的托词,在他内心之中悄然而生的欲望已经统治着他的心灵,让他为此殚精竭虑。   成吉思汗此生应该无憾了,因为他做到了草原自古以来所有民族首领所不能达到的高度,他打破了草原上力量分散的氏族制度,建立了一个集权团结的新奴隶制,并且让那些出身低下的平民、属民甚至奴隶也能一跃而成贵族,他有手段让所有的部下都誓死效命。他倒下了,却留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和一支身经百战的军队。   “殿下,恕臣不远送了!”贺兰山外,赵诚对窝阔台说道。   “嗯,你好好干,我父汗对你有很大的期望。我本人也很看好你。你给我将唐兀惕之地治理好,就像西域河中府那般。民政诸事,你全权处理。”窝阔台道。   “是,大汗!”赵诚对这位还未正式继位的王子拍着马屁。   窝阔台的悲伤地心情似乎因此好转:“好,好,还是那句话,你好好干,让唐兀惕百姓给我蒙古交纳财赋。我将来不会亏待你的。唐兀惕会是我蒙古灭金的必经之路,将来你还要提供给我大军提供粮草、马匹,立下更大的功劳,我要让你的子孙世代享受荣华富贵。”   “多谢大汗。”赵诚保证道,“请大汗放心,臣一定勤于政事,将成吉思汗留下的基业治理好。”   “前些日子畏兀儿国王曾派使者来晋见我父汗,使者私下里偶然提到说你将自己的妻子丢在别矢八里了?”窝阔台忽然问道。   赵诚心里一咯。承认道:“正是如此,我离开撒马儿干后不久,我妻有了身孕。大汗您知道,这兵荒马乱的,不太放便。所以我就将她留在了别矢八里。”   “这就是你地不对了。不儿罕,你还是太年轻啊,哪里明白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责任。你妻子有孕在身,又是第一胎。正是需要你在身边守着,你怎可这么忍心让她一个人留在千里之外?”窝阔台一脸关心地说道。他的口吻似乎是一个过来人教训一个年轻准父亲的味道,又像是一个长辈关心晚辈的情形,十分亲切。   “多谢大汗关心,我待中兴府内的事情稍定,就起程去别矢八里。”赵诚道。   “这你就不必了。我本来想让你成为我女婿的,既然你都已经娶妻了,那就算了。我一向将你看作是如我儿贵由一辈的,所以我对你地事情也很关心。你既然无父无母,我这个做长辈的哪能坐视不理?我已经派人去别矢八里接你的妻室到大斡耳朵。”窝阔台见赵诚的神色有异,哈哈大笑道,“你放心,我专门派了一辆最舒适的大车去接,还会派几个稳婆侍候着,保准你会当上父亲。哈哈……嘎……”   窝阔台也许意识到自己地笑声在这个时间。尤其是自己父亲尸骨未寒的时候相当不适合,或者是他看拖雷正向自己这边过来的缘故。爽朗笑声突然中止,尾声如乌鸦的叫声一样怪异。   赵诚如坠冰窖中一般,贺兰山北地秋风呼呼地扬起,让赵诚全身上下提前进入了冬季——砌骨的寒冷。他的心中被愤怒与仇恨笼罩着,血管中的血液如青铜峡中黄河之水一般汹涌。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无耻,也愿意比任何人都要狠毒,唯独这种事情却是最令他反感和厌恶的。也许蒙古大汗身边的怯薛——各级官吏向蒙古大汗提供的“质子”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但对赵诚来说,这种事情却比用箭指着他还要更容易引起他的愤怒。   “那臣太感谢大汗了。”赵诚费了好大地一股力量压抑胸中的怒火,躬身说道。他从来就没有如今天这样让他真切地感觉得自己的虚伪,甚至无耻,比眼前的这位蒙古未来的统治者还要无耻。   “你不要担心,将来怯绿连河畔一定会开忽邻勒台大会的,到时候所有孛儿只斤氏的蕃王、子孙,还有将军及臣子们都会参加的。我希望到时候你也一定要到,你可明白?”窝阔台暗示道。   赵诚心中了然,窝阔台虽然是成吉思汗生前指定地唯一接班人,但是大部分地军队中却交给了拖雷,另外,窝阔台要继承大位,还需经过传统的部落联盟大会——忽邻勒台推举。否则,窝阔台称不了大汗。而拖雷既掌握大部分军队,还有监国大权,实力不是窝阔台所能比拟地。成吉思汗对拖雷偏爱了不止一点,所以,窝阔台拼命地拉拢一切可以依靠的力量。   “到时候,你就可以来大斡耳朵,看望你妻儿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好你妻小的。”窝阔台低声诱惑道,“我父汗早就说你有宰相之才,让你治理唐兀惕之地,实在是大材小用。以后,我还要重用你,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哦?”   窝阔台说完就扬长而去,与迎面走来拖雷仅仅是点了点头。   “不儿罕,听说我兄长派人去将你妻子接到蒙古?”拖雷待窝阔台离开老远,才开门见山的问道。   “回殿下,三殿下刚刚告诉我这件事。”赵诚道。   “啧、啧!”拖雷摇着头感叹着,“不儿罕真是忙于政务,对自己太刻薄啊,你怎么能将自己有孕在身的妻子扔到一边,不管不顾呢?你真不是一个好丈夫啊。”   “是、是!”赵诚附和道,心中的怒火更加炽烈了。   “不过。”拖雷侧着头看着远去的窝阔台的背影,“我兄长接你妻子去蒙古,做的也不太……不太好嘛,有些不近情理,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让你们夫妻分开呢?我身为监国,也于心不忍呐。奈何,他是我兄长,我是弟弟。”   拖雷将“监国”这个词咬得十分清晰有力,仿佛是提醒赵诚他的身份。   “多谢殿下关心。”赵诚听出拖雷的潜台词,“殿下身为成吉思汗的幼子,成为监国也是众望所归,就是成了大蒙古国的汗,也是顺理成章。”   “不儿罕,你这么说,我虽贵为成吉思汗之子也不敢当啊,父汗逝前留有遗命,我怎么能违背他的遗愿呢?”拖雷脸上挂满悲伤的表情,“想想自我记事起,就伴随父汗左右,聆听父汗教导,让我不至于成为一个无用之人。如今,父汗过世了,让我心如刀割,恨不能与父汗地下做伴。”   “殿下哪能这么说,蒙古还需要你来主持大局呢。”赵诚道。   “不儿罕,我很看好你,你能将西域河中府治理得那么好,我相信唐兀惕之地你也能治理好。我身为监国,对那些立了功的人是不吝赏赐的,你可不要立下太大的功劳,让我赏无可赏哦?不过呢,蒙古草原上人们常说,一辆勒勒车有两根辕子,缺少一根,牛也拉不动的道理。父汗将国家交给我,我深感责任重大,唯恐破坏了父汗的英名,对于你这样的能人我一定会支持到底的,就怕你这样的贤人受了小人的胁迫做出什么坏事出来,让我难做啊。”拖雷语重心长地说道。   赵诚心中暗骂了一句,口中却说道:“殿下又说错了,我怎么可能因为小人的胁迫,就做出有损殿下尊严的事情呢。只是……”   赵诚讷讷没有将话说完,拖雷却接口道:“你放心,我怎么会容许小人在我们之间作梗呢,我平生最恨这种小人。你要对我有信心,我拖雷是站在你一边的!”   “多谢殿下!”赵诚脸上挂着让拖雷十分高兴的一丝宽心笑容。   拖雷拍马追上了远行的队伍,长长的军队打着白色的旗帜,伴着猎猎西北风如长龙一般逶迤一路向北。九脚白旌旗高高地飘扬,它象征着成吉思汗的权威,成吉思汗已经死了,但这面旗帜却面临着他的儿子们的争夺。   已经过了中秋,北国的天空虽然如蓝色宝石般晶莹剔透,但空气中却一天天地冷了,来自蒙古高原的瑟瑟寒风中夹杂着沙漠中的沙尘迎面扑了过来。五百里贺兰山仍然顽强地抵挡着来自北国的风沙,护翼着脚下的平原。   “徐不放,你说我们跟蒙古人有何仇何恨?”赵诚问身边的徐不放道。   “此乃家仇族恨!”徐不放恨恨地说道。   “此仇此恨,当如何回报?”赵诚又问道。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徐不放坚定地说道。 第十九章 长缨在手(九)   中兴府城外,残阳如血,散发着它这一天当中最后的温暖。   广袤的田野上杂草丛生,到处都是荒废的气象,唯有阡陌纵横才让人意识到这本是良田。村庄点点,却不见人烟,有雉鸡从屋宇中穿堂而过。偶尔,有无主的家畜到处乱跑。   在乡野之间的驰道之上,有一行人缓缓向着中兴府的方向走去,为首的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相貌堂堂,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有一副很长的胡子,十分儒雅。这就是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从陇山一路行来,充斥在他目光之中的到处都是衰败的情景,倒毙在路边的西夏百姓随处可见,而渐渐浓郁的秋意让这种衰败更加让人觉得萧瑟。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耶律楚材在心中试着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只是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让耶律楚材怀疑自己活在世间的价值,如佛经中所说的万事皆空一般。等蒙古大汗一统华夏,那就没有了战争,没有了死亡,到时候天下大安百姓安居乐业,耶律楚材又试图让自己相信这个论断。   他的心情是无比沉重的,这让他觉得自己未来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让死者安息,让生者安康,让华夷混一—契丹人耶律楚材可没有什么华夷大防的概念,那时就也没有战争没有争夺没有毫无道义可言的死亡,只是他对自己的这个最高理想实现的可能性第一次有了怀疑。他总是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为何总是一治一乱,一个国家在经历过盛世之后总会出现朝政紊乱民不聊生的情景,杀戮难道是一个国家强盛所必然带来的一个结果吗?而受苦的总是无辜的百姓。   “若是真有一个昌盛万代地国家,永远也没有纷争,那该多好啊!”耶律楚材心中这么想。尽管他从来就不相信,但是他宁愿强迫自己相信这一点。   他在抵达中兴府城南的时候,心情才好了起来,因为他终于看到了人——有了些活气。中兴府外,湖泊纵横,夕阳的余辉洒在水面上,泛着金色的鳞光。三五只小船在水面上漂浮着,一人把撸。两人将渔网用力向湖中抛洒,远处的村庄里升起了炊烟。   “湖光夕照,渔村烟柳。”耶律楚材捋着长须,还有些遗憾,“好景致,只可惜中秋刚过,杨柳叶已落尽,人烟也稍嫌不足矣。”   中兴府外大大小小的湖泊众多。当地人用“七十二连湖”来概言湖泊数量,这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党项嵬名氏将此地作为都城,实在是很有道理的。自古以来,这里就是重要地粮农之利。除了土地肥沃适合耕种之外,又因为有古渠可以灌溉,而让这里成了旱涝保收的风水宝地。贺兰山下,黄河北去。有汉唐时修建的汉延渠、唐徕渠,又有元昊时修的昊王渠等大渠,除了这些主干大渠,还有不计其数的支渠、小渠,西夏人对这些水渠都专设专门的管理机构,安排渠主与巡检负责管理,《天盛律令》中规定若是相关官吏管理不当就会被治罪,这让中兴府-灵州平原成为西夏最重要的粮食产区。远处的沟渠之间。无数地精壮正在埋头干活,他们必须在下雪前完成,也因此可以获得可怜的口粮。   在一个村庄的路口,耶律楚材注意到一群人围在一起,只见百姓们将今天打来的鱼虾,小孩挖来的野菜,捉来地野物包括野鼠全都摆放在地上,有主持负责模样的人正在计算着他们一天所得的多少。唐代民间农村百户为里。五里为乡。而宋代始置保甲法,在乡村设保甲。西夏大概也是参照宋国的保甲法。以就近结合为原则,每十户遣一小甲,五小甲遣一小监,两小监为一农迁溜,负责乡村管理。村民正眼巴巴地望着不知从什么地方运来地几车粮食,这个村庄的小监正在极力奉承着送粮食来的一队兵士的领头。那些已经得到粮食的村民们,眼中泛着激动的泪花。   “贺兰国王有令,无论蕃汉诸族人等,原小甲、小监、迁溜等各司其职,各领百姓渔猎、采果实以充当口粮,不得懈怠。所授粮食,必须按每户人口多少分配,不得贪赃枉法,否则一经查实,就地斩首。地无所出,山珍、兽皮、药材、毡毛及丝、绢、罗、麻、白叠(棉花)等织物皆可送至城中换粮食,有艺在身者,铁匠、鞋匠、甲匠、镞匠、皮匠、木匠及诸如烧炭、销金、制桶、印染、裁量以及织户等等,可赴中兴府谋生,中兴府铁工院、木工院、织造院诸院皆需雇佣手艺人,按日给付现粮,欲往从速。”有什长高声宣布道。   “大人,真的有现粮给吗?”有人不敢相信。   “当然,这是贺兰国王的命令,凡是有艺在身者,粮食管够。”什长瞪了他一眼,“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不可质疑我家国主地命令和名声!”   “老汉我是木匠,十里八乡的,就我的手艺最好,大人带小人一起去城里吧?”一老汉毛遂自荐道。   “好,老人家收拾一下,我保管你不仅能吃饱,还能接济一下家中老小。”那什长面带笑意地说道。   “我没有手艺,就是有一身力气,大人能否教我如何有粮食吃?”人群中有人问道。   “有力气好啊,总管府就缺有力气之人,总管府有令,今冬明春原有水渠皆要重修,以待来年,山中需有人伐木烧炭或开山采煤采矿,凡是出工不惜气力者,每日可获粟米一升!另招蕃汉弓箭手,组成巡捕队,以维护地方治安。”   “这粮食从哪里来的?”耶律楚材很好奇。   待他来到中兴府南薰门下,却是另外一种情景。只见南来北往的商人模样的人,操着不同语言,正赶着驼队、车队蜂拥而来,卸下长途运来的宝贵粮食。有书吏忙前忙后地过秤、登记并评定粮食的好坏。另一处却有人在收购百姓交来地各种兽皮、羊毛、驼毛。尤其是珍贵地沙狐皮与白驼毛可以换回整斗整斗的粮食,得到粮食地百姓自然开心无比。耶律楚材猜那些商人们能不辞劳苦地运粮来,一定是得到了什么好处。   “耶律大人,几年不见,您一向可好?”总管府总管王敬诚远远地过来见耶律楚材。   “托从之老弟的福,我一向很好。”耶律楚材道,“大汗刚驾崩,拖雷殿下监国。又听说燕京近来盗匪猖獗,命我回燕京主持缉盗。眼下还有些时日,四处走走。”   “大人难得有暇,不妨在这中兴府内从停留几日,我等诸事若有不明之外,还望大人不吝赐教!”王敬诚道。   “哪里、哪里,从之过谦了。以我所见所闻,看上去你们做得相当不错。单就这些粮食我就没法办得到。”耶律楚材笑吟吟地称赞道,“看来,商人在你家国主的眼里相当不一般呐!”   “大人谬赞了。我家国主在西域时接到大汗的调令,就着手准备东返的行程,我等料想西夏经此大战。定会缺少粮食,故而向商人们允诺,凡是能送粮至贺兰山下一万石者,三年免税。七年半税。要不然,冬天转眼即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王敬诚道,“大人您知道,天下事天下人无利不往也,商人们唯利是图,就是君王的脑袋,他们只要没有见有利可图。也会有胆量买地。”   “虽然给商人们免税,官府看似亏了一些,但是百姓得到救济,这是个善政,大大的善政。”耶律楚材捋着胡须赞赏道。   “大人这么说,我家国主一定很高兴。不过嘛,我家国主却很不乐观啊,当初我家国主曾在拖雷殿下允诺采买赋税。三年以后。一次性交纳银锭二十万两,粮二十万石。帛二十万匹,这是个相当不小的数目啊!”王敬诚面露色地解释道,“且这次商人们送来的粮食毕竟有限,明春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谓采买,也就是承包制,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这是赵诚不得以而为之的办法。   “这么多?”耶律楚材大吃了一惊,旋即晒笑道,“不儿罕总是有办法,我想他既然这么说,那就一定能办到。”   “耶律大人你也这么想?”王敬诚脸上挂着很不屑的表情,却是半真半假,“赋税采买不过是权宜之计,要不然蒙古的老爷们若是要西夏百姓交税,这如何是好?我华夏神州,何时有过天下赋税采买之制?”   耶律楚材默然。   “不儿罕身在何处?”耶律楚材又问道。   “我家国主这两天身体有些不适,不便见客,耶律大人不妨随在下入城,在下先安排大人住下,然后再请我家国主拜见大人!”王敬诚道。   “他身体不适?”耶律楚材大吃了一惊,“不儿罕一向身康体健,几日不纵马狂奔就觉得不自在,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了呢?从之,你们身为他的属下,应该多担待一些政务才是啊。”   耶律楚材以为赵诚是因为太忙了而病倒地,实际上是赵诚将窝阔台与拖雷送走之后,就将自己关在自己的卧房里不见任何人。   “大人教训的是!”王敬诚虚心地说道。   入得城来,只见城墙之下又围着几堆人,个个都伸着脖子看着贴在墙上的告示。   “那是做什么?”耶律楚材问道。   “哦,这是安民告示。”王敬诚解释道,“大战之后,百废待兴。官府手中得来的粮食,又不可浪费,凡是有一技在身者,尽数录用,有所付出必有所得,我们不养闲人,也没有粮食养闲人。铁工院召铁匠打制铁器,木工院制木器,以待明年播种之所需之铁木农具,织工可以将收上来地毛纺纱、织毯、织布,转卖给商人们换来粮食,精壮一部分抽出来趁着下雪前开挖水渠,疏通水道,另一部分入贺兰山打猎。夏国素来地少缺粮,但从不缺精盐,盐州乌、白二池所产青白盐,天下闻名,当年夏宋交恶,宋国朝廷屡屡禁盐却几无可禁,概青白盐质优价廉也!故我家国主已命人采盐,输往中原或者他地,以获其利。”   “若是文士,那又该如何呢?”耶律楚材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也好办啊,城内城外有不少孩童,因战乱饥荒或疫病,家中无人可投靠,生无所倚,国主心存砂忍,命我等开义学,命刘翼刘明远全权主持,让西夏文士们充当教席。还有一些文士在译馆里将蕃文书籍译成汉文,每日都会得到粮食。”王敬诚笑着道,“将来,国主还有意要为夏国修史,这些夏国文进士当然不会闲着。”   “不儿罕实在是贤臣呐!”耶律楚材抚掌大喜道,“开源以筹粮,节流以赈灾,又不会让百姓无所事事而滋生祸事,安定民心,百工皆有所养,此治乱之道也。难得的是,在这乱世之中,文士也能得到照顾,就是中原也不及如此啊。”   “我等其实还是很惭愧的。中兴府、灵州还好说,河西沙、瓜、肃、甘、凉五郡也还算不错,真正难的是那些偏远之地,鞭长莫及也,官府手中即是有粮,也受困于路程险阻,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那些蕃人聚居之地,民风剽悍喜好斗勇,又受制于族言,难以深入。”王敬诚道。   “不儿罕体恤百姓,乃仁臣也,贤臣也,国士也!”耶律楚材称赞道,“你们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百姓有福了。”   安顿好了耶律楚材,王敬诚连忙来探望赵诚,只见赵诚卧房的外面刘翼和徐不放两人来回踱着步子,百无聊赖无可奈何。   “咱们这位国主,跟一般人可不一样。你可以当面指摘他的不是,也可以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但若是拿家室来威胁于他,可谓是触了逆鳞!”刘翼苦笑道。   然而刘翼话音未落,已经将自己关在卧房内一天两夜的赵诚打开了房门,当他满脸憔悴地走出来时,刘翼等人大感意外。王敬诚等人正要再劝赵诚几句,赵诚却摆了摆手,径自细致地刮着胡子。   他对着一面从皇宫中搬来的铜镜,极为细致地用一把锋利的剃刀耐心地刮着,好似生怕将自己的脸刮破,然后又洗了一个热火澡,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将身上一切颓废之气一扫而空,如同换了一个人。   “从今天起,我算是洗心革面了!”焕然一新地赵诚对着心腹们说道。 第二十章 长缨在手(十)   赵诚陪着耶律楚材去新设的所谓译馆里视察。   这个译馆设在原西夏皇帝与群臣议事的政事堂里,斯人已去,徒留空荡荡的殿宇。殿中的正中,一溜摆着数排桌椅,四周摆放着赵诚四处搜罗来的成堆文籍以及笔墨纸砚,还有数位小厮伺候着,数十位身着长衫的文人模样的人正在工作着。   “贺兰国王驾到!”有把守的兵士高声呼道。正在忙碌的文士们闻言连忙起身,正在想如何行礼才合适或者还是不行礼,赵诚却一马到先进得殿堂,摆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赵诚扫视了一眼,只见那位高智耀赫然在列,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人请看,西夏地处中原西北,看似蛮荒之地,然而却并非不知文也。中原人称北方异族为胡,南方为夷,西方为蕃或羌,然而党项人却不认为‘蕃’①字是个不雅之字,他们也常自称为蕃国、蕃人,口中所说的也是蕃语,所写的也是蕃字。”赵诚捡起一本书指着扉页道,“这是党项人编的《蕃汉合时掌中宝》,主旨就是为了蕃人学汉文汉人学蕃文,著者开篇就明言:不学蕃言,岂和蕃人之众;不会汉语,岂入汉人之数。蕃有智者,汉人不敬;汉有贤士,蕃人不崇。若此者由语言不通故也。耶律大人,此著者所言乃至理名言是也!”   “国主看似对夏人很是推崇?”耶律楚材疑惑道。   “非也,然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赵诚回答得很简短。   “国主心胸广大,耶律不及也!”耶律楚材道,“不过,天下之大,族群归属之数不知多少。夏人素民风剽悍,乃慷慨斗勇之辈,又兼有言语习俗之不同,国主将来如何面对?”   “呵呵!”赵诚故意将耶律楚材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这让耶律楚材很不爽,以为赵诚又想拿自己开玩笑。   赵诚见耶律楚材有些不高兴,便开口说道:“我刚才说中原汉人称北方异族为胡人,耶律大人好像并无任何不悦之色。”   耶律楚材心中一怔。倒吸了一口凉气,惊讶地说道:“你真够歹毒的,然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你的想法若要施行起来,恐怕不是三五年就能行得通的吧?”   赵诚只是一提醒,耶律楚材就明白了,因为他是契丹人,而且除了姓氏他的身上看不出一丝所谓胡人的特点。就连身体内的血液早就是汉人成份占了大部分。赵诚地计划就是要同化所有的蕃人,这当然是一个极为宏大的计划,十年二十年恐怕也不见得有什么成效。   “史书上说,党项人乃汉朝时西羌之别种,他们原本在河湟及其以西河谷、草原与高地之间放牧、狩猎。中唐时吐蕃人强盛,他们不得不内迁,唐末曾两次被赐姓为李,其首领曾被封为定难军节度使。统领夏、银、静、绥、宥五州,党项人由此强大。宋初时,又被赐姓赵。赵德明(或李德明)心慕中原文华,曾对儿子赵元昊说他本人‘三十年来衣锦绮绣,此圣宋天子恩,不可负也’。而赵元昊是个文武双全之人,智谋过人,他想脱离大宋国自成一朝。常言‘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便。英雄之生,当王霸耳,何锦绮为’,所以为了称帝,他改姓嵬名,并命人自创一族文字。”   “我契丹人也曾创一家文字。至今识契丹字之人不多矣!”耶律楚材感叹道。他本人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还好他在西域时曾学过一段时间。时移事易,耶律楚材从没想到他学契丹文还要跑到万里之外的西域学习。   “正是如此。党项人创蕃文,元昊坚持给族人剃发,并命汉人戴头巾着汉服,以区分族属。然而党项人本无剃发之习俗,概因元昊自称乃北魏之鲜卑后裔也,抬高自己称帝的本钱罢了。至今,我等所见,蕃文典籍虽多,然多不过汉文,蕃文也大多自汉文译转而成,元昊时译《尔雅》、《孝经》、《四言杂字》,毅宗时上表求宋皇赐御制诗章隶书石本,又求九经、《唐史》、《册府元龟》等,改行汉礼,用汉家之冠服;仁宗时国内多设学舍,崇儒敬佛。百姓当中蕃汉杂居,事农事之蕃人不知多少,只有偏远之地的蕃人才穿皮衣事畜牧,然汉风势不可挡。”赵诚笑着道。   “若是我蒙古大汗将来也兴汉学立科举,则大事可成也!”耶律楚材道。   “呵呵,这要赖大人进言了。”赵诚笑着道,其实很不以为然,“不过,大人不要忘了,我贺兰与中原不同,这里蕃人虽是第一大族,然汉人之数排行第二,元昊立国至今近二百年,儒学通行又有数百年,通晓蕃汉两种文字之文士有不知有多少,施政又少不了汉人,出身汉人的重臣也不知有多少,同职之臣以蕃、汉、降汉、西蕃(指吐蕃)、回鹘为等级之序,民间蕃汉杂居,其俗渐染。如此,施行起来倒也不是难事。”   耶律楚材不置可否,在他看来施汉法是天经地义之事,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越是难他越是有劲头。赵诚在心里为耶律楚材默哀。铁木真对城市无比地憎恶,他的儿子们也是如此,心腹们也都想着将农田变为牧场,将农夫变成奴仆。   “大人还不要忘了,若是兴科举,那么考中之人是蒙古人多,还是汉人为多?”赵诚干脆抛出这个问题,让耶律楚材思考了大半天。   ……   耶律楚材在中兴府内停留了三天,便要起程赴燕京,他取道贺兰山,从黄河北岸经草原去燕京赴任。   贺兰山下,耶律楚材有些惆怅之感,秋意越来越重了,层林尽染,山抹微云。衰草连连到天涯。北国的秋天太过短暂,最后一批南飞雁从碧空中一晃而过,徒留几分忧愁之感。   “当年撒马儿干一边,你我一别三年,这一次分别,再见时不知又是何夕何年。”耶律楚材骑在马上感叹道。   “大人这般儿女之态让我难以明了,有诗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耶律大人若是赶赴燕京任职,那也是荣归故里,我想天下士子必对大人翘首以待也,大人何必如此消沉呐。”赵诚取笑道,“我想蒙古若是召开忽邻勒台大会,你我又可相见吧?”   “只可惜,大汗生前虽对我另眼相看,但对文士从来就没重视过。河北有不少的文士沦为皂隶,让我心中不安。中原治理,仍是如蒙古草原一般,千户、百户兵民一致也,掌军者又兼管民政。集大权于一身,妄杀滥捕,而府库中却无一尺布帛一石粮粟。”耶律楚材道,“这不是治国之道。长此以往,难以为继。”   “等窝阔台殿下成了大汗,耶律大人不就得偿所愿了吗?”赵诚口中劝道,心中却很不以为然。   “知难而上罢了。”耶律楚材道,“那些蒙古权贵各占土地,私蓄人口为奴,国家却无所得。归降汉军首领,如刘黑马父子史天泽父子之辈又都是地主豪强。难也!”   “耶律大人之主张,在下也极为赞成。只是在下以为,任何主张既便是浅显之道,若是侵占了权贵之人的一亩三分地,施行起来要难上加难。蒙古权贵们自不必说,草原上本来就是分封制,裂土分民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人口也是财富。大人请不要忘了。那些汉军首领都指望着你能施汉法呢,你若是连他们也得罪了。恐怕就于你不利了。”赵诚道,“在下很想知道,耶律大人与王荆公比一比,谁高谁下。”   “集军民两权于一身,独断专行,民怨载道,将对国家不利,我定当规劝将来的大汗,军民分政,各管职事。并立课税,统税权,让国库岁有所得。”耶律楚材道。他对自己的主张确信不疑,并且对未来的治国之路抱着很大地期望。   耶律楚材又问道,“我听王从之说,窝阔台殿下将你的家眷接往蒙古大斡耳朵?”   “确有此事。”赵诚将头扭向一边。   “国主也不必如此念念不忘,所谓质子,古就有之,在蒙古也是很平常的事情。昔年,耶律留哥归附成吉思汗,不都是送质子至大汗的帐前吗?那些蒙古千户、百户及汉军各阶将官不也都是如此?”耶律楚材见赵诚脸有不悦之色,耐心劝导道,“这不过是为人君者的御下之道罢了,你若是心中不满,徒增祸事。”   “大人说笑了,我哪敢有什么不满呢?”赵诚轻笑,“我听说我被封王,还是托大人地美言呢!”   “你授之无愧也。不过,你年纪轻轻就被封王,这是何等荣耀的事情。由此可以知之,大汗待你不薄啊!”耶律楚材又道。   “是啊,大汗怕我累着,只要我管民政。”赵诚冷笑道。   耶律楚材心中一惊,连忙说道:“不儿罕,你这是什么话。身为臣子,应当感激大汗的厚爱才是。大汗尸骨未寒,这种话你都能说出口?你莫要听了小人地挑唆,乱了本份。”   “那么大人说说看,想当年我杀了屈出律,可没捞着什么好处,如今我虽被封了王,可是我这个国王有什么权力?我虽然并没有立下太大地功劳,但我也不是什么邀功请赏之辈。我若是没办法能筹措钱财交给大汗,那跟中原的那些文士一样无用。你在大汗面前进言让察罕与昔里钤部在南方,是防着金人,还是在防备着我?”赵诚盯着耶律楚材道,“耶律大人口口声声地将我引为知己,然而耶律大人为何一再地说我有谋反之心?昔日,我们在大斡耳朵初次见面,你就说什么天有异象之事,大人对我的成见先入为主?”   赵诚还不知道成吉思汗曾数次想杀了他。   “强词夺理!我可从没说过你有谋反之心,我身为大汗的近臣,自然要事事考虑周全,不让小人生事,让你们君臣和睦,这岂不是一件好事?”耶律楚材觉得自己很冤枉,“若是你以为我对你的左右谋士王敬诚、刘翼诸辈心存恶念,我愿向国主赔礼道歉。”   两人本来在一起有说有笑,这下言语都有些火药味,弄得两人都有些尴尬。   “天色不早了,我还要赶路,就此别过吧!”半晌,耶律楚材开口说道。   贺兰山上,数面红旗迎着西风招展。赵诚的手下们在城中呆久了,到了野外都撒起野来,怒马狂奔,争先恐后,甚至还有一队手下爬到了贺兰山的一处山顶之上。   “我赵诚言语莽撞了一些,大人不要见怪。”赵诚脸色缓和了一些,“我还算是半个文人,文人们在送友远行时,总是喜欢折柳作诗以壮行程。”   “难道你要作诗,那我洗耳恭听!”耶律楚材也笑着道,忘掉了刚才地不快。   “在西辽故都虎思斡耳朵,我曾作一首沁园春地词,当时大人说不合所见风物,既无大河,又无长城。想当年我还年少,小看天下英雄,不知天高地厚,大人评词之语让我至今颇觉惭愧,如今我等从西域到这贺兰山下,行程不知几万里也,见过长城,又曾临滔滔长河。天地悠悠,大河北去,千秋万载,息息不止,而吾辈乱世之人愈见渺小也。今日送大人远行,正是天高云淡大雁南飞时,忆往昔,此情此景,腹中偶得一词,愿赠予大人以壮此行。”   不待耶律楚材寒暄,只听赵诚口中缓缓吟道:   天高云淡,   望断南飞雁。   不到长城非好汉,   屈指行程二万。   贺兰山上高峰,   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   何时缚住苍龙②?   塞外西风正烈,席卷着天地万物,吹散了赵诚绾起的黑发,夹杂着些许沙尘吹拂着他仍然年轻的面庞。它也带来寒流,那伴随而来的冰雪将会掩盖地上万物,无论在这片土地之上曾经发生过什么,而来年冰雪消融,将滋润着这片土地。   赵诚冲着呆呆地耶律楚材一抱拳,轻提缰绳,赤兔马知主人心意,转过身来扬起蹄子直冲而下。徐不放挺起他高大的脊梁,扛着一面巨大的鲜艳红旗,紧跟在赵诚的身后,西风猎猎,一行人怒马奔驰在辽阔地原野之上,转眼就消失不见。雁过留声,在天地间久久地回荡,也回荡在行人地心底深处。   “长缨在手,长缨在手……”耶律楚材口中喃喃地念道。他放眼望去,赵诚已经不见了踪影,任凭西风吹倒了漫天的衰草。   注①:“蕃”字,若用来表示党项人,应读“mi”二声;若用来表示吐蕃,应读作“bo”一声。   注②:这引自毛泽东词《清平乐六盘山》,换了一座山。 第二十一章 贺兰雪(一)   离离原上草。   赵诚骑马再一次来到黄河以北,狼山以南的地方,他从在马上举目眺望着北方的原野。滔滔大河行至此地,掉头朝东,一去不返。   此处的土地矿化程度较高,若灌溉不当可能适得其反,唐德宗时放弃了在此地垦殖,地里生长着大量的适合这种土壤的红柳、沙柳、芨芨草、芦草、碱草、白茨和蒿类等。狼山、阴山与更远处的牟那山(今乌拉山)上森林茂密,有大型动物出入。党项人曾在此放牧,龙移、昧克二族曾在此拥有数万帐,如今这些部族都烟消云散了,使得这里成了无主之地。成吉思汗当年在攻西夏时,曾在此停留,大叹此地是草原可以驻牧,森林可以游猎的宝地。   天阴沉沉的,有乌云压顶压顶之感,赵诚紧了紧外袍。怕是要下雪了吧?他心中这么想。一匹轻骑从北方飞驰而来,风尘仆仆地来到赵诚面前时,未等马停稳,“腾”地从马背上跳下,单膝跪倒在地,恭敬地禀告道:   “报主人,探马报告说他们在三天之前在狼山以北发现大批马群,为首之人自称说是您的管家耶律文山。”   “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到此地?”赵诚问道。   “他们夜伏昼行,昨天已经越过了狼山,到达此处大约还有一个时辰!”轻骑报告说。   “好,你快马告诉耶律文山,让他快点!”赵诚命令道,“我在此已等待多时了。”   一个时辰不到,狼山的方向,一道黑色的线条在天边蠕动着,万马奔腾很快就到了赵诚的眼前。马群之后一个白发者越众来到赵诚的面前。   “文山。你这是怎么了?”赵诚大吃了一惊。他半年未见耶律文山,耶律文山满头的黑发却白得赛雪。   “国主,我对不起你,我未能护住夫人,让蒙古人将她带走。”耶律文山哭着说道。   “不、不,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这不是你的错。”赵诚赶紧将耶律文山从地上搀扶起来。   耶律文山见一队蒙古兵带着窝阔台地命令来“接”梁诗若,耶律文山本不答应。但梁诗若考虑到赵诚的处境,勉强劝慰他,耶律文山无法只得一路同行,梁诗若身怀六甲,虽然那大车足够舒适,终究抵挡不了长途的跋涉,在越过沙漠之后不久就产下一子。耶律文山将梁诗若送至蒙古,心知赵诚十分担心。便返回阿勒坛山下,一口气将赵诚所有的财产连同各族仆人全都迁至西夏,包括耶律文山的弟弟耶律文海。过狼山时,耶律文山心中忧愤之情日甚一日,竟一夜之间白了头。   从此。人们就宣扬了所谓‘忠仆过狼山,一夜白了头’的动人传说。   “托您的福,少爷很好,哭声响亮。定是位好男儿。就是夫人有些虚弱,小人让浑家陪伴着她。”耶律文山道。   赵诚心中稍定,他极为感动地拍了拍耶律文山,止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哽咽地说道:“当初让你做我管家,那不过是戏言,如今我都不知道我该如何报答你。”   “小人所做的与您地救命之恩相比,能算得了什么呢?”耶律文山道。   “你为我所做的。我赵诚铭记在心。所有人都可以作证,此生此世,我定不会负你,如果我的子孙能有一个馒头,一定会分给你的子孙半个。”赵诚沉声说道。   耶律文山的身后是数万匹各种血统的骏马,赵诚原在阿勒坛山下的牛羊都被耶律文山换成了蒙古马。赶着马群的是赵诚地数百名家仆,其中有少数人是赵诚当年所认识的,如今大部分人赵诚都不认识。   “文山。此地处狼山以南。牟那山以西,黄河以北①。原本就是西夏党项部落的牧场。如今大战刚过,原有的党项部族大多烟消云散,我听说蒙古汪古部人近年来屡屡翻越大山来此放牧。我不想让汪古部人占了便宜,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我的牧场,来年春天时,我还会迁一些人过来,让他们在此放牧,为我们地儿郎们提供良驹,我贺兰儿郎们将会骑着自己的骏马用刀箭去复仇,去建立属于自己的功业。”赵诚扬了扬马鞭,放声说道,“至于这些家仆,无论他们是从中原而来,还是本就是西夏人,或者西域人,从今天起他们都是自由人,将属于我的马匹分出一批给他们,让他们在此地放牧,用自己地双手去创造自己的生活,子孙万代,共享上天赐予我们的牧场,如滔滔长河永不停息。我不仅要赐给他们财产与牧场,我还要保护他们不受别人的期凌,从今天起,他们将是一个正常的人!当有人企图夺取他们的财产甚或他们的妻儿家小之时,他们必须拿起自己的刀箭,跟在我地左右,向那些敌人亮出自己的兵器和勇气!”   仆人们也热泪盈眶,大声表示永远听从贺兰国王的号令。对于这些来自各族甚至少量蒙古“林中百姓”包括乃蛮人来说,赵诚就是他们的恩人,在这乱世之中让他们能有一个得到庇护的容身之所。如今,赵诚亲口要让他们成为自由人,又给他们牲畜与牧场,他们如何不能感谢呢?   耶律文山顺着赵诚的目光看去,只见两百名健儿护卫在赵诚的左右,个个目光炯炯,神情坚毅,一片红色大旗正迎风傲立,发出猎猎的风声。   人都是感情性地动物,是谁在自己生命受到致命威胁地时候,保护了自己,那谁就是恩人。中兴府内的人们如今对赵诚地警惕与恐惧之心,经过了一个秋天,已经渐渐地淡了,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不被饿死,全是因为赵诚的缘故。吴礼作为和赵诚接触最多的一个西夏人,尤其是如此。   赵诚带着耶律文山兄弟回到中兴府时。冒牌安抚使吴礼吴克己正在城头上抬头望着天,很是出神。阴沉沉的天空,在半个时辰前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北风怒吼,将雪花吹得胡乱飞舞,雯时间大地上都被盖上了一层白色的地毯,那吴礼立在风雪中,保持着那抬头望雪的姿势一动不动。如泥塑一般。   “克己好雅兴,难不成你要对雪吟诗吗?”赵诚在城下高声呼道。   吴礼这才回过神来,见是赵诚,连忙下了城墙来见礼。   “国主说哪里话,我哪里会作诗呢?”吴礼脸上有些惭愧之意。   “不会作诗,又不是什么丢人地事。”赵诚轻笑道,“难不成你是担心天降大雪,百姓无衣无食?”   “回国主。这个我倒不是太担心。”吴礼恭敬地回答道,“这雪其实下得好。”   “下雪很好?”赵诚疑惑地问道。   “国主有所不知。我夏国……”吴礼习惯性地自称夏国,想了想他又改口道,“我贺兰灾患有四,其一曰人疫。二曰旱,三曰水,四曰牛瘴,岁必有其一。但或轻或重耳,其它诸如蝗灾、地震等也是常发。不过诸灾患之中,以天旱为甚,中兴府及河西诸郡有灌溉之利,很少受旱灾,然它地却是全仗天时,民间有十年九旱之说。所以每到了冬天,百姓就盼着下雪。若是天顺人意,来年雪化为水,播种之时就不会缺水灌溉。往常年月若是冬天少雪,来年春天百姓就只能去寺庙里求法祈雨了。”   “哦,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啊。不过,这雪下得太大,也不是一件好事。”赵诚高兴地赞赏道。“总管府总管王敬诚正在忙着甄别人口丈量土地。好安排明年春天时的春播,总管府将设劝农使一名。你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这个……”吴礼心中既很期待,又有些犹豫,没有给赵诚明确的回答,“回国主,在下有一疑问,这个冬天还好说,明年春天百姓如何才能不饿肚子,还有春播时的种子,怕是没有着落吧?”   赵诚点了点头,承认这一点,这也是他眼下伤头脑的事情。   总管府内,王敬诚也在头疼,一边他要筹粮、分粮、送粮,一边他还要忙着搭建官府机构。他和赵诚既想沿用西夏原有的官吏,又怕这些人坏事,前期赵诚派往各地主持民政的都是赵诚的那些粗通文墨地私属,这些人也是赶鸭子上架,受命赈灾还行,要让他们成为一位地道的文官,差距太大,有时连公文都写得破绽百出,乱上添乱。   “译馆里的那些人可以考虑一下。”赵诚建议道。   “这恐怕有些不妥吧?”王敬诚看了看跟在赵诚身后的吴礼一眼。   “你把名册拿过来。”赵诚吩咐道。时间不大,王敬诚就将一份名册拿了过来,上面列着译馆里所有人的大名及他们的过往简历,赵诚看都没看,递到吴礼面前。   “克己,你看看这名册里,有谁可以为一州牧守?”赵诚问道。   吴礼吴克己感觉有些突兀,有些为难地说道:“在下不过是一无足轻重之人,怎敢对国主任事妄加评论?”   “无妨,你是夏国人,在这间屋子里,你对他们最知根知底。如今我需要有人到地方任职,治理一方百姓,要不然来年的春播就是一场空。没有收成,百姓又得挨饿。”赵诚道,“虽然谈不上什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们也许对前朝念念不忘,但我们还是有共同愿景的,比如让百姓吃饱穿暖,让百姓安居乐业,让灾患远离百姓,你们并非完全是在助我,因为受益地却是百姓。难道诸位熟读圣贤之书,对百姓冷暖也漠不关心吗?”   赵诚给吴礼扣上一个大帽子,让吴礼无可反对,无奈之下只得在名册上圈出十多位来,那位高智耀的大名也在列。   赵诚很满意,吩咐道:“从之兄,你立刻通知这些人,另选刀笔小吏,从府库拔出一批钱粮布帛,让他们立刻去赴任。”   吴礼目瞪口呆,口中讷讷地惊呼道:“国主,这样就任命了?”   “你想让我如何做?他们心中就是对我有仇恨,我也顾不了太多了,我相信时间可以改变一切。”赵诚道,“我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也应该给我一个机会,让百姓获益。我入主中兴府以来,可曾做过对不起西夏百姓之事?”   “不曾!”吴礼肯定地答道。但是他的心里却补充了一句:你是蒙古人任命的贺兰国王兼中兴府达鲁花赤。   “所以,你要对我有信心。”赵诚脸上挂着神秘诡异并且十分自信的笑意。这让吴礼摸不着头脑,有深不可测地感觉。   注①:这里是黄河大“几”字形上最高处,地处在狼山、阴山山脉与黄河最北岸之间的后套平原,今内蒙巴彦淖尔盟五原县及附近地区,当地是著名的葵花之乡。笔者05年有幸出差经包头去过那里一次,当地土地沙化现象十分严重,山峦基本上没有植被,而在宋元时阴山还是原始森林。 第二十二章 贺兰雪(二)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早,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一夜,让无数山川江河盖上了一个雪白的厚毯子。   高智耀坐在自己书房里看书,屋子里摆放着一个小巧的煤炉——这是这个冬天里中兴府内兴起的一种新物什,像他这样的进士出身的人,或者是读书人家里都会有一个这样炉子,这是总管府在下第一场雪前派人送来的,据说这是铁工院最新发明的,这也算是因地制宜,贺兰山中有煤,压制成孔状煤饼既方便又干净,总管府来人说每家用煤都管够,只是山中铁矿还来不及开采,因而煤炉产量不多。   “这是拍读书人的马屁!”高智耀在心中暗骂。   要说他这书房,那可是很有年头了,他出身官宦之家,从先祖就收藏了大量了书籍,那位让人憎恶又让人钦佩的“伪”贺兰国王数月前将这书房里的有字的纸张全都一扫而空,然后抄录了一番,又送还给自己,只是由于先前没有登记,以致别人家的书籍给送到自己书房里,甚至自己手上这本还写着一两首酸得让人掉牙的诗句。   院中的白雪将书房内映得十分亮堂,下人们在屋檐下一边晒着雪停之后暖洋洋的日头,一边在谈论着某人。   “你们听说了吗?今早雪一停,贺兰国王就带人走访坊间,给家贫者带去棉衣、粮食和柴禾,好让穷人们过冬。”某下人说道。   “了不起啊,从来就没听说过这样仁义的大人物,对咱老百姓真没说的。要是搁往年,既有灾荒,又逢战祸,一场大雪之后。不知要死多少人。”另一人也说道。   “我还听说从明年起种田放牧三年之内不纳税,只收盐税、商税。”又有一人说道。   “你怎么知道,还能有这样的好事?官府要是不收税,那当官的吃什么?你给养活啊?”有人对前者所言嗤之以鼻。   “你别不信,我有一远房亲戚,他在总管府内当差,他还能骗我?”前者反驳说。   “我还是不信!”另一人坚定自己的判断。   “不过,这贺兰国王还是很不错的。不仅让全城地人都不至饿死,对像咱们家老爷也是另眼相待,衣食不缺,要不然我们这些当下人的哪能在这里晒太阳?”还有人说道。他这话引起众人一片附和声。   下人们在书房外面你一言我一句,让高智耀心烦意乱起来,心中充满着某种恐惧之感。他正要起身喝斥一下家丁们,只听前院有仆人高呼:   “贺兰国王驾到!”   王敬诚对赵诚不得不表示佩服,因为赵诚的手段是层出不穷。而且相当地高明,这下了一场大雪不要紧,等雪一停,赵诚就张罗着走街串巷,到处嘘寒问暖。送去并不太多的粮食、油、肉和冬衣,其实赵诚早已经捉襟见肘了,不惜动用了自己的私房钱——可是就是有钱也无处买粮食去。赵诚美其名曰:送温暖。   高智耀闻听下人们从门房处直到后院的通传,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本。他以为赵诚直接去了前厅。哪里知道堂堂贺兰国王赵诚,正老老实实地站在前门雪地里等着高大人的“接见”。高智耀心中对赵诚地某种恐惧之感又加深了一层。   雪地里,徐不放正大大咧咧地抱怨着:“这个高秀才,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就是直接进去逛逛,他能怎么着?”   “呵呵,这你就不懂了!”赵诚大笑。   “难道这里面还有不少学问?”徐不放问道。   赵诚没有回答他的话,他的目光被那些围观的四邻百姓给吸引住了。这些百姓一是很好奇,这高进士何德何能让堂堂贺兰王在门外候着?二是对赵诚今天的送温暖行动大加称颂。纷纷交头接耳着,见赵诚手下那些挽弓持刀的壮汉们并未加以阻拦,纷纷壮着胆子走上前来向赵诚表示感谢,不知谁带了头,“扑腾”跪下了一大片。   “快起、快起!”赵诚三步并一步,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亲手将百姓扶起,甚至还亲切地捏了捏某位孩童的脸蛋一把。他想起了自己那位还未曾谋面地儿子。一时间有些失神。   “诸位乡亲!”赵诚站在高府门前的台阶之上,高声地拉近与百姓关系。“过了这个冬天,明年开春就会好起来,从现在起,大家各司其业,想做小本买卖的就做买卖,想出城种地的就种地,若是想要去贺兰山下放牧那就放牧,免税三年,你们挣的钱财越多越好。总之,我赵诚愿与大家同甘共苦,因为我有一个梦想,我希望所有地百姓,无论是蕃族还是汉、契丹、吐蕃、回鹘,人人都是兄弟姐妹,人人都有自己的财产,人人都能安居乐业。”   赵诚说着漂亮话,无视了民族差别与阶级差别,画了一个大大的饼,百姓们听着当然很舒服,纷纷高呼贺兰王英明,就差高呼万岁了,至于这梦想能否成真,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高智耀无奈地躲在门缝里看着门外发生的事情,见赵诚尽兴了,才大开中门,迎来过来。   “高大人这府第不错啊。”赵诚笑着道。   “国主亲自来寒舍,近而不入,让在下消受不起啊。”高智耀面无表情地说道。   “大雪方住,又是一个艳阳天,更何况风雪本来就炼精神,而外面地景致其实相当不错的,一场大雪之后,江山变了色嘛!”赵诚一语双关地说道。   高智耀浑似没听出来他话中之意,将赵诚引入客厅。   “不知国主大驾光临,有何指教?”高智耀问道。   “指教不敢当,这次降雪来得早下得大,我担心百姓受了灾,特意四处看看。路过贵府,想来问问高大人日常用度是否还有所缺?”   “不敢劳国主牵挂。敝府不缺什么。”高智耀道。   “噢,那我就放心了。”赵诚的脸上的欣慰之情转瞬即逝,多有了几分忧色,“中兴府内我倒是不太担心,只是外地诸州县,尤其是乡间百姓冷暖让我夜不能寐啊,奈何我属下之人都是粗汉,使惯了刀箭。若用来舞文弄墨实在是勉强。”   “国主要是有话,不妨明说,再在洗耳恭听。”高智耀道。   高智耀冷冷的表情让赵诚心中很是不爽,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我需要文官赶赴各地任一州一县之长,主持赈灾、救民甚或明年春播诸事。高大人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我若是不答应呢?”高智耀反问道。   “老实说,你不答应我也不需要生气,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我手中无人可用,来年若是误了农时。恐怕又是饿殍遍野,流民千里。”赵诚对高智耀的直接有些愕然,“若是所用非人,那无异于雪上加灾了。”   “国主敢用我?”高智耀问道,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我是前朝高官之子,世代享受嵬名氏的厚禄,你也敢用我?”   “那又有何不敢?”赵诚不屑地说道,“譬如女人。环肥燕瘦,各有所爱,而弱水三千我只取其中一瓢饮。呵呵,这一比方不太恰当,高大人是位难得地贤士,你若是能治理一方,让百姓安居乐业,我又何不敢用呢?我心中若有一城。那就会有一城的雅量,若是心中有一国,那就得有一国的雅量。你我道不同,无非是你仍心存效忠前朝之心,高大人想想看,我可曾因为你们是前朝的遗臣,而追讨尔等的所谓罪行?”   “不曾。”高智耀承认道。   “前朝嵬名氏的那些皇族老少及女子,我可曾据为私奴?”赵诚又追问道。   “也没有。”高智耀回答道。“国主当得一个‘仁’字。”   “可是尔等读书人却看着百姓受苦。难道这也是圣人所教导的?尔等忠君之心高于爱民,百姓卑贱得可以以一国之众为先帝殉葬?这不过是一家一姓亡矣。亡国并非亡天下,君之不存,而百姓犹苟活于世间。君子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今我贺兰百姓民不聊生,衣食皆缺,如引颈就戮,尔等好一个忠君之臣,伯夷之辈!”赵诚讥讽道,“若是夏国朝廷上下一心,君明臣贤,又何至于亡国至此等地步?”   “国主所言,在下并不认同,若非你们蒙古人占我河山,掳我百姓,我河西何至于沦丧至此?”高智耀反驳道。   赵诚有些气馁,这是他的短处,想反驳却找不到冠冕堂皇地理由。   “高大人若是坚持己见,那我无话可说了。我不介意对百姓们说,你高智耀视百姓如粪土,对于百姓冷暖漠不关心,仍在惦记前朝时官宦之家地荣华富贵。”赵诚用了激将法,“这也不奇怪,你们高家世代都是高官,都是嵬名氏赐的大官,换了我,我也十分怀念,至于百姓们地死活,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呢?”   “你……你……”高智耀见赵诚实在是无耻,气得说不出话来。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天寒地冻的,我今天特意带来一件上好貂皮袍子赠予大人。”赵诚站起身来,“告辞了!”   赵诚不等高智耀拒绝,就扬长而去。高智耀目瞪口呆,看着放在自己手中的袍子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高府门外,徐不放又问道:“主人为何对这个书呆子这么客气,要我说,咱用刀押着他去,看他还敢不敢硬扛着。”   高智耀是代表性的人物,家中世代为官,他本人又很有才学,他若是愿意为自己效力,那么将会有许多人效仿,这正是赵诚坚持的原因。赵诚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一位亭亭玉立地年轻女子一蹦一跳地正往高府内进,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赵诚。   “不放,打听一下这位女子是高家什么人。”赵诚吩咐道。   徐不放立刻就领命离去了。等赵诚刚回到总管府,徐不放就已经来复命了。   “不放,你这么快就打听清楚了?”赵诚很是怀疑。   “回主人,我哪敢敷衍塞责您交待的事情。”徐不放脸上挂着很神秘的表情,“我在坊间随便找一个人一问,就知道了,此女子是那位书呆子的唯一的亲妹妹,名叫高贤淑,熟悉地人都唤她为高家小娘子。而且……”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赵诚对徐不放这种怪异的表情很是不爽。   “听说这位高姑娘虽名叫贤淑,但性子却是不让须眉男儿,坊间传言她近来总是往义学里跑,好像是请刘公子评她自己作的诗文。”徐不放很八卦地说道,“主人召刘公子来,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义学是赵诚为了收容那些孤儿所办地,年纪从五岁童子到十五岁少年不等,赵诚是当作自己的未来子弟兵来办的,日常所需都是赵诚自己的私房钱。负责义学的正是刘翼,刘翼很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不是施政的那块料,赵诚派他担当义学的负责人,也是知人善用。   “哦?”赵诚大吃了一惊。他脸上也挂着跟徐不放同样的表情。   “看来是我失察啊。不过呢,不仅是刘明远,就是王从之何学文都应该考虑一下自己地终身大事了!”赵诚道。   而高府高高的院墙之内,高家兄妹也在谈论着赵诚。   “妹妹,你是说这位贺兰国王与蒙古人很不一样?”高智耀问道。   “这是刘公子说的,他们本不是一路人,只是机缘巧合才走到一起,成为知己。这位赵诚出生于蒙古,但却也是位汉人,身负才学,在西域又曾为百姓景仰。”高贤淑道。   “我见那国王对百姓十分仁义,有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气魄和手段。但他终究是蒙古人立的国王,他至少是蒙古人的爪牙。”高智耀道,“我们高家世代贤良,身负皇恩,怎可能以身事蒙呢?那位刘翼刘明远也却是个不可多得的文士,想来在中原一定也有些虚名,不过他乃贺兰国王的心腹,你以后不要再去找他了,以免惹出事端来。”   “可是……”高贤淑想反驳,高智耀已经离开了,气得她跺了跺脚,心中却很不以为然。   这是大冬天,却有一个少女思春了。 第二十三章 贺兰雪(三)   赵诚某一天将刘翼从城南的义学召来。   “我想借明远兄的墨宝一用,请明远兄给我写一副字。”赵诚要求道。   “国主客气了,你要我写就写呗,还用一个‘请’字,太矫情了。就是赴汤蹈火,我也再所不惜。”刘翼爽朗地说道。   “那好,我已经备好笔墨纸硕,就等着刘大才子挥墨了。”赵诚道。他这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刘翼有不祥的以预感。   王敬诚也在场,他亲手研着墨,口中也搭腔道:“那是,明远少年时就号称浑源刘氏三少之一,虽诗文不多,但对经义却精研甚深,假以时日必成一代之宗师。不过,明远老弟这字,有王右军之风,我看以后不用练了,也已经可以称得上一大家了。”   “哪里、哪里,从之兄之言让小弟担当不起。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不过是一书生,文不能治国,武不能挽小弓,书法一途,不过私人小道也,岂能凭此治国救民。故,在下哪里敢自称一大家?”刘翼谦虚地说道。   “今天想请你写几个字,《诗经》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之言,自古以来是描写男女情思之名句也,朗朗上口,又妙不可言。”赵诚道,“我就请你给我写上这一篇字。”   “为什么偏偏要写这一篇?”刘翼诧异地问道。   “哎,你知道我夫人身在蒙古,我日思夜想,辗转反侧,恨不能飞骑向北与她相见。奈何政事为重,我心中有愧。唯有送上一副佳句,以寄相思之情。”赵诚道。他的面部表情变得太快。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变成了悲哀之情。   他有感而发,面上的悲伤与思念之情却是真实的,他至今仍在反思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无毒不丈夫啊,古人所言真是名理,赵诚认为自己十分卑鄙,以妻儿为赌注,而他顺理成章地将这一切归究于蒙古人,仿佛自己是不得以而为之。   刘翼见赵诚脸上戚然。心中当然也十分不痛快。他将冬天里厚重的外袍脱下,搓了搓手,一副要酣畅淋漓泼墨地样子,果然洋洋洒洒的一副好字跃然纸上,字体刚劲有力,又不泛温柔圆转之处。   “好字、好字。”王敬诚抚掌赞道,“我贺兰男儿,就应该如明远所书之字一样。挺拔刚劲,如饮烈酒、骑怒马,快义恩仇,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为了家国百姓就是上断头台那也再所不惜啊。”   刘翼听了王敬诚这话。心中十分疑惑,自己不就是写了一副字吗?自己自认为写得还是很不错的,可这跟这“快义思仇”、“有所为有所不为”还有这“断头台”有何干系?   另一边,赵诚满意地吹了吹墨迹。口中说道:“明远兄忘了署名,应当记上。”   刘翼于是又重握狼毫,写上自己的大号。   “这就完美了。”赵诚赞道,又冲着徐不放道:“不放,你将这副字小心收好,再去库房中取出六件首饰,送到高家府弟!”   刘翼傻眼了,愣愣地问道:“国主这是做什么。您不是要送给夫人吗?”   “我听说,你刘明远与高家小娘子两情相悦,我看你们也算上是郎才女貌,你随我多年,我视你为心腹左右,怎么可以看着这种美事而不费一些心思呢?”赵诚道。   刘翼见赵诚直接挑明了自己与高家小娘子的事情,脸上立刻变红了。他连忙撇清道:“我与高家娘子本是文字之交,她找我评诗。我给她讲诗。就这么简单,哪里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国主莫要听小人胡说八道。污了高氏的清白。”   “这事情等徐不放将这副字和首饰送去就知道了。她若是将你这字原物送回,那就说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否则的话,那就说明郎有情妾有意。”赵诚轻笑道。   “就是嘛。”王敬诚在一旁也鼓动道。   “国主与王兄今天骗我来,说出一番好言辞,原来就是为了这事。”刘翼道,“这种事情,若是弄巧成拙,无论是对高家,还是我,脸上却不好看。”   “听你这口气,你似乎还是很期待啊?”赵诚大笑,“呵呵,我听坊间传言那高贤淑性子不弱须眉。中兴府地处西北苦寒之地,民风豪迈,女子善骑射,好舞枪弄棒,豪爽一些本不令人太奇怪,既然坊间百姓都这么说,那么这位高贤淑还真是有丈夫之气。可我就纳闷了,这样的女子为何在你刘大才子面前,却是只谈诗文,而你刘大才子向来视女色为无物,却偏偏对这位小娘子却是另眼相看,明远兄可否为我与从之兄解释一二?”   “这……”刘翼涨红了脸,口中辩道:“八月初,时义学始立,城内无家孤儿众多,你们又都忙着大事,所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校舍、衣食、仆役、教席及文房四宝都要照顾,我无法就只得从坊间雇佣诸人帮忙。高家小娘子古道热肠,自告奋勇,让我这人生地不熟之人才有眉目不负国主所托。所以心存感激,为她指点一二诗文……”   刘翼尴尬万分,口中虽然极力为自己辩护,但是自从徐不放带着赵诚地命令出府之后,就有些惴惴不安,不时地张望厅外。赵诚和王敬诚两人相视一笑,左右而言他,不让刘翼更加尴尬。   徐不放只花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赵诚与王敬诚两人同时开口问道。   徐不放对自己得了这么个差事相当不满意,但赵诚命他去跑腿,不得不卖力去做。他将手中的锦盒递到赵诚的面前道:“回主人,那副字高家娘子倒是收了,不过这首饰退回了,据门房转述说是因为首饰太稀罕,她不敢消受。”   “好、好。她若是只收首饰,那就把她当一回事。难得的是,她只收下了那副字,看来她对我们的刘大才子还是相当有意的嘛。”赵诚道。   “依我看,这美事成了大半。”王敬诚道。   刘翼极力地掩饰心中的兴奋之情,然而他地眼睛中流露地喜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了。   “这是我就做主了,我看得派媒婆备厚礼,前去提亲。现在就办。”赵诚道。   “我看一个媒妁之人不行,得选派二十个,轮流前去,只等事成才能罢休。”王敬诚道。   刘翼这下慌了神,连忙阻拦道:“王兄莫非要将这事弄得满城风雨,这让在下如何自处啊?”   王敬诚道:“这已经不是你的私事了,这现在成了国事了。”   “这跟国事有什么干系?”刘翼诧异道。   “明远兄,那高家虽有一个高贤淑。但是她却有一个亲哥哥高智耀,高氏世代为官宦之家,在士林中又身负重望,如今我贺兰读书人隐隐以高智耀为马首是瞻。而我等想让这些人据为己用,却不能用强。”赵诚道。“如今你若是能与高家联姻,他高智耀恐怕就脱不了与我等的干系,任凭他如何自辩,别人都只当他已经投靠我等。奈何中原文人均如草芥。而我贺兰文人身在福中却不知福。”   “明远老弟,可不要怪国主与我太奸诈,这事情于国于私,都是好事。”王敬诚道,“若是别人家的女儿,无论如何,国主与我也都会替你说项的。”   刘翼这才明白,为何赵诚与王敬诚这么费劲心思地替自己张目。原来是将自己当成了枪使。不过,他还是相当介意地:   “这个媒妁之人,能不能稍减一二?”   “不行,二十个媒人轮番去提亲,我看还不太够。”王敬诚道,“那高智耀性子太刚直,得用猛药才行。”   “要不等生米煮成熟饭,那岂不更好?”赵诚忽然提议道。   “不、不。二十个就二十个。不能更多了。”刘翼羞红着脸,连忙制止赵诚这荒诞不经的想法。   赵诚和王敬诚两人哈哈大笑。   “王兄比我年长。国主为何只考虑在下地终身大事,而厚此薄彼呢?”刘翼反问道。   王敬诚立刻止住了大笑,颇豪情满怀地说道:“佛曰:我入入地狱谁入地狱。若是有那贤达之人家有好女儿,我王从之一定舍身相许。”   “刘兄所言也是事实,我还等多长又眼睛,给王兄张罗张罗,王兄年轻不小了。人们常说先成家后立业,王兄还真应该考虑考虑私事。”赵诚道,“何进属下那两千名从西域跟过来的儿郎,也都应该成家立业了。”   “我地事情,我不会回避。我年少时,家中曾给许过一门亲事,奈何国事沦丧,如今不知道那与我有媒妁之言的女子人在何处。”王敬诚有些伤感,“还不如现在这样孑然一身,无家室拖累,纵是客死他乡,也不留遗憾”。   “王兄此言差矣,正是因为这个世上还有我等挂念之人护翼之人至亲之人,所以我等才愿意为此殚精竭虑,若非如此,人活在世上,岂不是野兽一般无情?虎毒尚且不食子,正是如此,才有人在沙场流血,因为家中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婴孩,还有自己的家园。男子丈夫千里当兵为国杀敌立功,却也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王敬诚与刘翼沉默了一会,他们想到了自己破碎的家庭,而赵诚却想到了自己的妻儿,以及西域和这贺兰山下无数破碎地家庭。   ……   整个冬天,中兴府内几乎天天办喜事。   赵诚是始作俑者。当初在西域,那些部下们就跟着自己,他们全都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要么本已经成家但却因为蒙古人的到来而家破人亡,跟了赵诚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沙漠中度过。因此,这些人总会有生理和心理需要,他们对赵诚地忠诚之心当然不会改变,不仅是赵诚对他们的救命之恩,也是因为赵诚给他们优厚的待遇。但无论如何,若是要他们打一辈子光棍,这绝对是个不安定因素。   但事情总有两面性,若是赵诚能解决他们这个需要,给他们这些无家之人一个真正地家的话,赵诚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就会达到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并且,因为有了家,他们心中就有了牵挂,就有了真正需要保护地对象,为了这个家,他们只得拿起武器浴血奋战,甚至不惜用自己地生命来维护这个家。   织工院原是西夏地一个官属机构,与铁工院、刻字司、首饰院同属于末等司。赵诚入主中兴府时,就全部接管了,并且为了安排就业,将织工院的规模扩大了十倍不止,而所获地织品,无论是丝制品、棉制品或者是数量更可观的畜毛制品,都交由“天下铺”贩运他处,从而获得珍贵的粮食。西夏的纺织技术来自中原,西夏地皇帝向宋朝称臣时,也曾索求过相关的匠人,拥有缫丝、染色、纺织整套生产技术,《天盛律令》中对其中各流程的耗减有严格具体的规定。质地优良的纺织品为西夏上层所钟爱,皇帝赏赐给下属时,也常常赏赐大锦、绢、杂花锦、紧丝等。   而在织工院中从事纺织的,大多是年轻的女子。这些女子身无长物,甚至家中无人,只得靠这织工的活计谋生,换取口粮。她们就成了赵诚做大媒地对象。   赵诚地属下都是高薪人士,赵诚从不吝啬对属下们的赏赐,而他们又都是所谓“人上人”,拥有许多优先择偶地优势,又个个都身强体壮,自然是这些孤苦伶仃的年轻女子们心仪的对象——也许她们纵有千般不愿,只要有一口饭吃,活下去,她们也就谢天谢地了。一时间,凡是见到穿标志性黑色制服的武士,走在街上都成了女人们密切关注的对象。   而对赵诚来说,既满足了属下们的愿望,提高了他们对自己的忠诚之心,还变相地扩大了就业,因为这些纷纷嫁给自己属下的女子一离开织工院,院内立刻就有了空缺,并且,属下这些高薪人士操办喜事购屋买宅,有家室要养,都得花钱不是?   唯有何进等少数高阶武士成了赵诚的老大难问题。 第二十四章 贺兰雪(四)   杭州临安府,尊贵的大宋皇帝陛下坐在金銮殿上走神了。   皇帝姓赵名昀,在他成为皇帝之前曾被赐名赵贵诚,而他的本名却是叫赵与莒,乃大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十世孙。大概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或者是皇室开枝散叶太多了,所以照顾不周,才有不同的境遇,有的生来高人一等甚至有机会问鼎九五至尊之位,有的却与平民无疑了,尤其是太祖皇帝这一支。就像那言必称中山靖王之后的刘备一样,这赵与莒虽是地道的太祖皇帝血脉,然而他少年时却是过着相当贫困的生活,寄人篱下。   直到他遇到了丞相史弥远,他才一跃龙门,从平民到皇帝,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皇帝陛下赵昀高坐在皇位之上,心里极有幸福感,当他看到大臣们下跪行礼,他如同坐在九彩祥云之上,飘飘然,熏熏然。他早已经脱离贫困了,吃最精美的食物,穿最华丽的丝制皇袍,而且是全天下独一份的,绝无仿冒。   这些都是史丞相带来的,我要一辈子感谢他的大恩,赵昀在心中这么想。不过,做皇帝也需要付出代价的,比如每天雨打不动地上早朝,听着臣子们废话与争吵。今天也是如此,臣子们都在为淮东那位名叫李全的家伙吵了大半天。   李全是金国山东潍州人,出身农夫,武功颇好,外号李铁枪。在金宣宗放弃中都,南迁汴梁之时,蒙古军南下,李全的母亲与胞兄均死在蒙古兵之手,李全愤而聚众数千,筑寨自保。和他同时崛起的有所谓“红袄贼”,其领袖是杨安国。外号杨安儿。杨安儿不久便被金朝以汉人为主的花帽军击败,死在船夫之手。杨安儿的妹妹四娘子,带了一万多残余向即墨走,经过磨旗山,收李全入伙,招李全为夫,投奔宋军。   不久,李全便替宋朝攻破莒州、密州、青州。虽则并不能守。已经叫金朝吃亏不小。宋朝政府在宁宗嘉定十一年(1218年)任命李全为“京东副总管”,封他为“武翼大夫”。次年三月,李全和他的好朋友,定远大侠季先,战胜金朝大将纥石烈·牙吾塔于涡口;六月,李全带兵回山东潍州扫墓,顺便到青州,向金朝的元帅张林劝降。张林接受。一举而送还宋朝青、莒、密、登、莱、潍、淄、滨、棣、宁、海、济南十二州府地领土。宋国当然十分高兴,升李全为“广州观察使、京东总管”,封张林为武翼大夫,任命为“京东安抚兼总管”。李全的部下刘庆福与彭义斌均作了“统制”。他在益都被木华黎的弟弟带孙与木华黎的儿子孛鲁先后围困了十三个月,于宝庆三年(1227年)五月因箭竭粮绝而投降蒙古。蒙古有了李全。声势复振,李全投降了不到一月,替蒙古攻陷楚州。   这位李枭雄绝对是位天才人物,想脚踩蒙古、金、宋三条船。李全在投降蒙古之后。奉命治理山东,听说自己的兄长、小妾被宋国人杀了,想报仇,而蒙古人担心他再一次投奔宋朝,不肯答应。于是,李全就很有种地砍下自己的一根手指,以表明自己的心迹。然而当他南下淮南时,却与金国眉来眼去。大宋国的丞相史弥远一心想要招抚他。派人去劝说李全,让他不要对淮南发兵,仍然让他做节度使。李全也觉得对淮南用兵不是一件容易地事,不如表面上听宋国朝廷的命令,张口要好处,暗地里操练水兵。   大宋朝满朝文武人人都知道李全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然而朝堂之上站在首位的右丞相兼枢密院使、魏国公、太师史弥远阁下,依然老神在在。虽然身边吵得沸沸扬扬。却一点也不担心,甚至都懒得张口。满朝紫衣贵。尽是四明人。史弥远是明州(宁波)人,当地有山为四明,这话意思是说这朝堂之中,能说上话的人大多是史弥远的心腹。   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葛洪见这事吵了大半天也吵不出个结果来,无可奈何,只得启奏另外一件事:   “启奏官家,沔州都统、权知州杨起有表奏,三月前有轻骑奉贺兰国王之命,驰至仙人关,扣关投书。”   史弥远听到了这件事,仿佛从老僧入定中醒了过来,心中很是不悦,因为这份西北军情他毫无所知。   “贺兰国王?这个贺兰国王又是什么人物?”赵昀问道。   “……”堂下无人回应。   史弥远无奈出班奏道:“回官家,据西北报,此贺兰国王乃蒙鞑于今年夏季所立,曾亲斩夏末主之首。此人以前种种事迹,我朝暂还一无所知。”   “哼,若是我朝对外蕃之事总是后知后觉,那我等还在此议什么大事?”葛洪道,“臣弹劾四川路制置使郑损,身为一方帅臣,却不明军情,又守土不力,让我关外五州生灵涂炭,大损我天朝威严。应革职查办!”   “蒙鞑乃是化外野蛮之族,狼子野心,岂能以常理度之?葛大人怕是借题发挥,倾轧同僚了吧,同是一朝之臣,相煎何急也?”参知政事薛极嘲讽道,他是史弥远的心腹之一。   朝堂内又吵成了一锅粥,赵昀十分不耐烦,便问史弥远道:“史卿有何意见?”   “回官家,关外成、阶、凤等五州虽逢此大乱,然各地将官严守朝廷不可私启边衅之令,也是恪尽职守。只是蒙人突如其来,毫无征兆,让巴蜀军民促不及防,也是情有可缘,臣谏官家不妨诏西北巴蜀将士待罪立功。”史弥远奏道。   “丞相所言,乃是老成持重之言,就依丞相所言,令有司待罪立功。”赵昀高坐在龙位之上,百无聊耐地说道。   葛洪见这事就这么决定了,心中很是不满,又奏道:“禀官家。那贺兰国王还有一封国书呢。”   “卿姑且念给朕及诸卿听听。”赵昀无可无不可地令道。   七十有六的葛洪精神抖擞地,掏出一封所谓地国书,高声在殿堂中念道:   贺兰国王赵诚遥拜大宋皇帝陛下万安!   小王生于蒙古,饮牛乳,渴冰雪,乃化外一小王也。然小王乃汉家之北裔,虽添为贺兰国王,虚享爵封。却不曾忘本。聿维贺兰荒土,羌户零星,在大宋为偏隅。昔,赵元昊素以猖斐,制小蕃文字,改大汉衣冠,是为不敬也!   数年前,贵使苟梦玉使西域。诚与其交谈甚欢,前后均以礼相待也,是为相见恨晚。余二十余年来身处北域,然素好读汉书,左右尽皆汉文士也。心慕汉家之礼仪风度,曾言有朝一日西湖泛舟,沐浴江南之风华,此生无憾。   近日。蒙宋两国偶一小战,令膏血生民,剿戮师旅,伤和气,致凶年,生灵涂炭,小王心有不忍。盖边臣幸功,上听致惑。徒增祸端,怅然何已。念天民无辜,余自当为宋蒙两国调停,以示邦交友好。然小王乃大蒙古国地方民政总理之臣,于国事并无大助,只愿以己之力,迎难而上。   苟梦玉使西域时,我蒙古大汗尝言。愿与大宋朝廷交好。共斥金虏,此为大略也。昔年夏主擅杀朝宋蕃使。截断商道,让西域诸国诸族心有不忿之心。后又有女真攻宋夏两国,让宋夏江山阻隔,夫复断绝也。   我贺兰苦寒地贫,唯产上等好马,愿以马献宋天子也。小王厚颜,求依先例开榷场,允贵我两地百姓交易,让生民重睹太平,宁有意也?倘如此,则非唯贺兰之幸也,实为天下之大惠也。   小王已备大宛汗血宝马一百匹,蒙古良马一千匹,河曲良马二千匹,驼羊、珠玉、毡毯、甘草、密蜡、麝脐、毛褐、羚角、硇砂、柴胡、苁蓉、红花、翎毛若干,置于秦州以西及河湟诸州,静待大宋之商使。   小王概尝听人言,昔魏国公朝琦曾上表大宋皇帝陛下,心忧宋钱入夏。余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物易物,听凭本意,以绝宋钱入夏之虞也。况今河湟已是我贺兰属地,不虞有盗匪入宋境之忧也。   又有极西之孛烈儿国(波兰)使团暂居中兴府,心慕临安风华绝代,遥望大宋天子允其入贡为盼。   恭维皇帝陛下,垂天心之慈爱,舍兹弹丸,诚知小人无厌,难免逾越之求。   贺兰国王赵诚再拜大宋天子。   ……   赵诚这一番自降身份,甚至巴结地乞开椎场,事实上他已经开了,就等着宋国人来交易,这让大宋君臣听着十分舒服,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至于那孛烈儿国,不过是赵诚让“天下铺”假冒的。商人假冒外国使者入贡中原朝廷,古就有之,都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就连西夏出使宋国的使节,与其说是使节,还不如说是商团。   “我天朝皇仪浩荡,就连外蕃也不得不乞和,恭喜官家。”有人拍着赵昀的马屁。一时间,朝堂内高诵陛下圣明云云。   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葛洪见这么多人拍着马屁,没人说点实在地,比如这椎场开还是不开,这贺兰国王有何企图。这封“国书”让众人都忘了不久前的伤痛,他只得又硬着头皮奏道:“官家,那贺兰国王毕竟是蒙人所立,岂能视其为无物,若是以有用换其无用,尽耗国币,蒙人若是羽翼丰满,恐非是社稷之福啊。”   “葛大人此言差矣,马匹岂能是无用呢?昔年夏主遣使来贡,往往贡马不过三五十匹。我朝若是得战马,则可建一马军,以保边防安宁。”参知政事薛极奏道:“天朝立国之初,本有牧马之地,后契丹兴起,市马唯河东、陕西、川峡三路,又受制于外蕃,得马甚少。及至金虏起,河东、陕西不存矣,而西南诸蕃所产之马赴枢密院,多道毙者。故,我大宋虽有民间私易马匹,然素来少马,军中又多为步军,若经战阵,不如骑兵往来如风也。”   “若依薛大人所言,朝廷许百姓出关,岂不是鼓励小民逃境吗?况且若是让那贺兰国王尽享商利,岂不是暗助蒙人。臣不敢苟同。”葛洪怒目而视,“关外五州百姓惨遭屠戮,朝廷岂可视若无睹。”   赵昀见又要吵了起来,连忙换了个话题:“这个贺兰王是何来历,观其言,似乎对我大宋颇为臣服。他也姓赵,单字一个‘诚’字?真是巧啊。史卿,枢密院是否有关此人密报?”   史弥远对这位贺兰王也知之甚少,遂奏道:“回官家,既然这位贺兰蕃王自称与苟梦玉有过交往,官家不妨召苟梦玉来问对,再做计较。”   赵昀一时有些迷惑,因为他对这位苟梦玉没有什么印象,凡是有史老丞相张罗,就可以了。   “苟梦玉何在?”赵昀问道。   “回官家,苟梦玉身在淮东。”史弥远奏道。   “那就苟梦玉回朝。此事以后再议。”赵昀“举重若轻”,将此事暂时了解了。   贺兰国王赵诚,不知道自己的信已经被送至临安南宋朝廷那里,他正忙着筹备刘大才子的婚礼,那高智耀经过二十个媒婆地狂轰乱炸,坊间流言又日甚一日,让他招架不住,只得点头同意。   这天下又少了一个光棍。 第二十五章 大昌原(一)   屈吴山下密林中,葫芦河畔。   宋平亲手砍下一名蕃族男子的脑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与沾到的敌人的血,举目往葫芦河边望去,只见蕃族部落男子的尸体遍布,鲜血将雪地染成红艳艳的一片又一片,一个不肯屈服的部落又消失了。然而,他从来就没有认为这些与他素不相识之人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对杀戮已经麻木许多年了。   “将军,察罕万户那颜命我们立即回大营,未得命令不得出营。”亲军道。   “为什么?”宋平身旁的一位惊讶地问道。   “哼,不就是怕我们汉军的功劳太大嘛?”另一人恨恨地说道。   “少废话,我们回军。”宋平手一挥,制止了手下人的不满。   宋平身为党项人察罕万户手下的一名汉军将军,心中十分郁闷,每当有硬骨头要啃的时候,宋平就得带领手下拼命,有了功劳,却很少能想到他,尤其是现在天高皇帝远。   等宋平带着手下回到西安州驻地的时候,察罕正在和手下痛饮,怀中少不了女人。   “禀万户那颜,属下不辱使命,斩康奴族大小三千口,无一活口,俘马、牛羊万余,接那颜之令,特来复命。”宋平单膝跪倒在地。   察罕还未答话,左右有人轻笑道:“那康奴族不过是一个老弱的小族,被你全歼了那也不太奇怪。”   宋平瞪了那位千户一眼,心中很不满,他宋平为蒙古征战十余年来,以战功升至眼下的这个职位,身为察罕万户的副手。哪能轮到你一个小小千户的寒碜。那千户受了他这一瞪,自知失言,偏过头去,心中却没将宋平放在眼里。   “禀那颜,那康奴族本是个大族,您应该是听说过的,他们向来就住在庆、原两州之间的大山之中,性野难制。当年就是嵬名氏强盛之时,他们也不愿屈服。如今,他们虽然势不如前,但可战之士仍过千,弓箭娴熟,又熟悉地形,我部歼之,也是全体兄弟拼命地结果。”宋平道。   “宋将军辛苦了。”察罕点点头。“来,坐下与我等畅饮。”   “那颜,我部自去年参战以来,已经大大小小连战了三十余场,眼下兄弟们都疲惫不堪。死伤不少,也为我蒙古大汗的立下一些功劳,属下斗胆请那颜允许我将这次所获的牛羊和财产分给兄弟们。”宋平又道。   “这个嘛,先交公。待以后评功大小,再做决定。你放心,少不了你们汉军的。”察罕含糊地说道。察罕军中以汉军与契丹军为主,还有少部分党项人,因为察罕也出身党项,所以在他的眼里党项部下永远是第一位的,而且在他的军中,身为万户。他可以决定任何大事小事,甚至生杀予夺。   “是!”宋平端起一杯酒,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却如苦酒一般,只觉得心中更加的寒冷。   宋平在察罕地帐内坐了一会,就告辞回到自己的帐内,他掀开帐帘,只见里面坐着一票下属或同僚。正在围着火堆喝着酒。他将帐外的寒气带进了帐内。那柴火遇见了风猛地一窜,火星飞溅。   “宋兄。不知您与察罕那颜谈得如何?”契丹千户古哥问道。   “他说等以后论功行赏时,再做打算。”宋平回答道。   “每次都这么说,我们在外拼死拼活的,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吃了上顿就没吃下顿的命在,难道我们就不应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说话的是宋平的部下千户郑奇。   “宋兄出征时,贺兰国王派来一位使者前来劳军,您猜怎么着?”古哥道。   “贺兰国王?”宋平诧异地问道。   “对,他的使者从韦州过杀牛岭,赶着牛羊,带着美酒前来劳军,我还亲眼看到有一整箱地银锭,虽然不多,但若是有人想遮人耳目,那也是遮不了的。”古哥道,“可我的手下兄弟们一个毛也没捞到,更不用说你们汉军了!”   “人家察罕是成吉思汗怯薛宿卫出身,是大根脚,大汗身边随便一个怯薛出来外放,就可以决定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我们不过是投降之军,说不定,不在明天就在后天脑袋就搬家,不是战死就是惹怒了上官。想那么多干嘛?今朝有酒今朝醉,来,诸位干杯!”郑奇端起一杯酒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听郑奇兄弟说,那贺兰国王对宋兄曾有救命之恩?”古哥问道。   “噢,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西域讹答剌城下!你要是不提起,我早忘了。”宋平淡淡地说道,好像并没当一回事。   “哦,那你应该找个机会拉拉关系,再怎么说他也是成吉思汗亲封地国王,身份尊贵,你们有这一层关系。要是宋将军不想在军中呆了,去他那里谋个差事,总比在军中玩命要强得多。”契丹千户古哥感叹道,“真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也不知道辽东我家中老小怎么样了。”   他这话让吵闹的帐内沉寂了下去。   郑奇醉熏熏地道:“还是我好,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哼,好什么好?你若是死了,恐怕没人给你烧纸钱!”另一人讥讽道。   “你让我怎么办?想当初我一家九口人过得好好的,不就是因为蒙古人来了才都没了吗?你以为我想一个人过啊?”郑奇怒道。   “在这帐内诸位哪个家里不是这种情形,这年月当兵不是一件好买卖。”有人说道。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言多必有失。”宋平喝道。他这一嗓子吼出来,众人都不说话了。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通传贺兰国王的使者请求拜见。帐内众人大吃了一惊,心中均想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快请。”宋平吩咐道。   很快。一个身影从帐外走了进来,此人身材不高,却是极为壮硕,给人十分干练敏捷地印象。   “在下卫慕,乃贺兰国王属下,前来拜见诸位千户将军。”来人打量了一眼帐内诸人,自报家门。   “在下宋平,托诸位兄弟看得起。以我为长兄。不知你家国主派你来有何贵干,我等不过是一帮武夫罢了,哪能劳得贵国主派使者大人前来探望。”宋平道。   “将军客气了。是这样的,上次小使前来劳军时,贵军大部征战在外,以致未能与诸位将军相见,又担心上次匆忙备的礼物太少不够分。因此我家国主担心让诸位受了委屈,故而再派小使前来劳军。”卫慕道。“正巧赶上这大雪天,牛羊宰杀了可供诸位饱餐,美酒也可以御寒。”   “你来我这里,不知有没有拜见察罕万户?”宋平问道。他有些担心。   “不劳将军担心,小使刚刚拜会过察罕那颜。受我家国主之命,特意献上金银、上等毛毯、布匹若干。另送原夏国皇宫中窖藏的美酒一百坛及牛羊各二百只,特意献给将军诸位享用。”卫慕直了直身子道,“我家国主常说。要不是诸位在外征战,威慑女真与四方蕃族,他哪里能坐得稳贺兰国王的位子呢?这又到了冬天,我家国主生于蒙古长于蒙古,深知野外苦寒难耐,所以心中不忍,特派小使前来慰问一二。”   “那太谢谢你家国主了。”众人七嘴八舌地称谢,抢了宋平地台词。   宋平等众人消停了。才说道:“使者若是不嫌弃我等粗鲁,不妨坐下来喝几杯?”   “那小使就太感谢将军了。”卫慕受宠若惊地称谢道,又像是心中有所不满,“正赶上大雪封门这种天气,这一趟差事差点要了我的命。”   “就是、就是!”郑奇道,“来,我郑奇敬使者大人一杯,感谢你给我们送来牛羊。还有……美酒。”   卫慕也不客气。端起酒杯就往肚里灌,一饮而尽。众人见他如此豪爽,纷纷叫好。   “来,来大碗,不醉不归!”有人嚷道。   帐内的气氛达到了顶点,而屋外又飘起了大雪,众人酒酣耳热,连外袍都脱掉了。   “不知卫慕大人在贺兰国王属下,任何职啊?”郑奇有意无意地问道。   “千户客气了,我不过是我家国主家中地一个奴仆而已,当不得什么大人的称呼。”卫慕摆了摆手道,“我家国主是个天下难寻的人物,心肠又好,待我们这些下人们宽厚,我们身为家奴,本就是做牛做马的命,每月还给我们这些奴仆们发薪饷,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啊。只是在下不过是一粗人,腹中文墨太少,要不然国主还会赏我个州官做做。”   “大人命真好啊。”古哥羡慕道。   “呵呵,使者大人来到里不是寒碜我等吧?”郑奇偏着头问道,他地脸上赤红,酒喝得有些高了,“我堂堂千户,征战十年,杀敌无数,还抵不上你一个小小的家奴?”   “郑奇,黄汤灌多了吧,闭嘴!”宋平喝道。   “本来……就是……呃……”郑奇口中含糊地说道,打了个酒嗝。   卫慕并不以为意,摆摆手道“将军不必放在心上,在下本就是一家奴而已,郑千户所言非虚。不过我家国主对手下从不吝赏赐,就是升斗小民我家国主也时时放在心上。不论是在西域还是在中兴府,我家国主千方百计地让百姓衣食无缺,明年开春时,还要忙着重新丈量土地,将最好的地分给百姓,还免税三年呢。遇到这们地一位主人,也是在下前世留下地福份啊。”   “最好的地?”古哥怀疑道。   “当然。”卫慕道:“古哥千户一定是怀疑我家国主哪有这么大地权力是吧?”   古哥点了点头。   “千户正是说到了点子上。为此,我家国主向蒙古大汗争取实行赋税采买之制,也就是说我家国主只要上交够税赋,如何收税如何分配土地与牧场,全凭我家国主一句话。这代价嘛,自然是让蒙古大汗满意的银钱。”卫慕道,“这夏国原本并非是一个富裕之国,口多地少,一遇灾年,就指望着去邻国打谷场,或者通过榷场交换。那些膏腴之地,无非是中兴府和灵州这些有灌溉之利旱涝保收地好地方,而银、夏横山一带虽也很不错,但却是四战之地,横山南北两百里之内,以往无论是夏、宋还是金国百姓都不敢耕,除此之外那就是河西五郡了。现在经过这么多年的征战,夏人百不存一二,却成了地多人少之状。我家国主还担心有地无人呢,这真是个造化弄人啊!”   “奈何,中原现在耕地多在豪强之手,而流民四处无地之耕,要是能招流民来我贺兰耕作,那该多好啊。”卫慕又道。   “使者大人此言当真?若是有中原百姓逃难来贺兰,你家国主可授逃民良田?”宋平插话道。   “当然,夏国良田以前多在皇族及权贵、寺庙的手中,现在若是每户授田百亩上好的良田,人丁多,还可以多分一些,即便如此恐怕还有许多田地不得不抛荒,那也太可惜了。总管府总管王敬诚大人还提议将横山及河湟一带的蕃人诸族迁到灵州呢,就是担心蕃人闲散惯了,又不会伺候庄稼,更怕蕃人争勇好斗聚众生事,徒增祸端。”卫慕感叹道。   “使者大人……”宋平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在下是真定府人,您恐怕知道,真定府真称得上是四战之地,民不聊生,都元帅史家父子与金将武仙反复争夺,百姓哪有伺候庄稼地闲暇时日,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在下家中人口众多,全赖在下依军功所获的赏赐,奈何……”   “宋将军得到的那些赏赐,大多都用来接济手下兄弟们了,凭一人之力供养全家大小数十口,想来一定很是艰难。”古哥道。   “莫非将军有意想将家中老小迁到贺兰山下?”卫暮眨了一下眼,“在下本以为将军久经沙场,应是杀伐果断的爽快之人,听你这吞吞吐吐之言,才知将军还是将在下视作旁人。若是将军真有意将家中老小迁来,在下可担保,保准将军满意。”   “还是使者大人爽快,宋某人敬你一杯!”宋平闻言大喜,端起一碗酒敬了卫慕一碗。   宋平这一带头,众人纷纷要求将自己家中人口迁到贺兰山下,卫慕也一一答应。   “蒙各位看得起,称我为兄弟,我卫慕舍出这命来,一定为各位说项。不过,在下有些担心大家这么一哄而上,怕引起小人乱嚼舌头,让诸位及我家国主难做啊,也恐让在下有失信之憾。”卫慕面露难色地说道。   “这有什么?这帐内除了郑奇孤家寡人之外,家家都在燕京质子府留有质子,难道还有人告我等企图谋反不成?”古哥灌了一口酒,不屑地说道,“这嵬名氏还是我等浴血奋战才赶下皇帝宝座地,不封妻荫子也就算了,这个世道之下,难道还不许我等家中老小沾一下光?”   “诸位还是听为兄的忠告,小心一点为好!”宋平道。   “是!”众人都点头称是。   卫慕偶尔透过帐帘一角的缝隙,瞅了瞅帐外的天空,雪下得更大了。 第二十六章 大昌原(二)   当卫慕正在西安州与宋平等人大碗喝酒的时候,赵诚正扮成商人从会州(今甘肃靖远)越过结冰的黄河,顺着支流祖厉河南下,缓缓向南方渭水行去。   一度为边臣的沈括曾在《凯歌》中写道:灵武西凉不用围,蕃家总待纳王师。城中半是关西种,犹有当年扎吃儿。这里的关西种是指从关内迁移来的汉人,包括原有唐时就居灵州、凉州的汉人。而扎吃儿,意思是说话不流利,大概是指居关外太久了,受到了地域的影响。沈括这诗的意思是说西夏人口中汉人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尤其是灵州这样的农业地区。   然而到了河陇地区(青海、黄河河曲与六盘山之间),居民的组成却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这是唐朝诗人杜牧在《河湟》一诗中所言,意思是说河湟之地的居民受到了当地各部族的影响很大,汉人着蕃服,放羊牧马者居多。西至湟水,东到陇山,包含西宁、湟、廓、积石、河、兰、熙、巩、秦、会等州,吐蕃人占了很大一部分比例,他们是在唐安史之乱后乘机迁入的,另外就是党项、回鹘、浑等部族,其中包括党项化的吐蕃人或者吐蕃化的党项人,但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能搞清楚这里的部族到底有多少。而汉人从事着零星的农业及放牧活动,其生活习惯与游牧、狩猎诸族差别不大,汉人“胡化”,与胡人“汉化”皆是常见的现象,曾有三十万之众①。   人类影响着土地,土地也影响着人类。   包含河湟在内的陇西地区,是夏、宋及金三国反复争夺的地区。西部的河湟谷地被夏主视为口中肥肉,曾设卓啰和南军司控制河湟地区。稍东部地区。夏主就心有余而力不足,宋国以及后来的金国都竞相争夺,宋、金国都曾一度占领最西边的西宁。三国都不停地给当地的部族首领种种挂名的官衔,许以土地和财帛,谁都无法真正控制陇西地区,而这些部族也大多忽叛忽降,捉摸不定。夏与宋金边界主要依“山川形胜”来划分,三方的对抗也是这些依大山、大河组成的军事防御线的南推与北移。同时这也是一条重要的经济带,不仅是西夏的农牧区,也是西夏与宋金的商品交换场所。   长期地战乱和部族众多,以及大国之间的争执,阻挠了东西方贸易的进行,北宋时为了绕开西夏的领土,开辟了从秦州经青海至西域的“青海道”,当金国的势力侵入这一地区时。绍兴初,陕西地尽入金国之手,将西夏与南宋隔离开来,南宋势力退到渭水以南,陆上“丝绸之路”不可避免地加速衰落了。代之而起是海上“丝绸之路”。   如今这里成了权力真空的地带,成吉思汗曾一度攻克陇西的诸多寨堡,军事占领并不等于完全控制,成吉思汗只是驱除了夏金官方地势力。也顺便让宋国的西和、阶、成、风、天水受到侵略与破坏。察罕的军队虽名义上镇守河湟,却因为金国在关西仍残存不少力量,而不得不往东驻扎,基本上处于屈吴山、陇山一线,监视风翔府及庆州(今庆阳)一带的金兵。赵诚更没有能力控制这一复杂地区,但需要打通一条商道,奈何这只是他一厢情愿,若是没有宋人参与。他也没法达成自己目的,所以他不吝主动与宋人接触,甚至愿意输出马匹,若是宋国朝廷不承认自己将要设地榷场,那么他只好走私了。   蒙古军一走,居住在此处的部族纷纷从原始森林中走出来,正如他们以前所做过的那样,尽管他们也损失不小。   祖厉河(宋代文献中称龛谷川)绵延四五百里。路在赵诚的马下延伸着。越往上游走,就是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区。这一带地部族较少,而且都人数较少。在河流的发源处的陇中山地,赵诚与一位大族首领不期而遇。   那位大族首领只带着七个人,挽着弓,佩着刀,猛然遇到赵诚这一百人规模的队伍,十分慌张。这位首领不知道的是,在赵诚的左右两翼及身后还远远地跟着三支护卫队,分别由何进、铁穆与萧不离带队,赵诚胆子虽不小,可不会拿自己的小命不当一回事。   山谷中极为狭小,首领挽着弓,面色不善,但他在未弄清对方是何来历或者有无恶意之前,他绝不敢主动攻击,他只是更不敢转身逃跑,让人耻笑。   “客人从何处来?”首领骑马立在山谷的另一头戒备地高声问道。赵诚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向导兼翻译连忙替他解释。   “噢,那您是此处地主人?”赵诚问道。   那首领称他为“客人”,只不过是一句习惯性的问候用语,但赵诚这回话却是让这位首领有些不爽。赵诚这一行虽然都没有穿皮甲,但这随行之人个个看上去精壮无比,每人还都带着弓矢与刀枪,由不得对方不戒备。   “我是不是主人不是你说了算,我是明珠族的首领,我姓耶亥!”耶亥首领听出赵诚操着汉话,也改用蹩脚的汉话。   耶亥这个姓氏有些汉化,不仅借用天支地干中的“亥”字,而且也借用了在汉字中的读音。   “我若是言语冒犯了耶亥首领,还请首领原谅。我们只是来自西方的商人,要去秦州,从此处路过。”赵诚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   “真的?”耶亥驱马挨近,见赵诚身后众人之中,西域人面孔相当不少,却没有完全相信,“客人胆子不小,如今兵荒马乱地,哪里还有什么商人敢来这里?”   “正如首领所说,这兵荒马乱地,其他商人们都不敢来,所以我才来赚大钱啊!”赵诚道。   赵诚冲身后招了招手。扮成马夫的护卫连忙将驼背上地箱子打开,里面都是一些布匹、精盐、银器和锅碗瓢盆,另一些驼背上却装着皮毛。   耶亥撇了撇嘴,似是看不上的样子,有些失望。   “客人带这些东西来这里做买卖,恐怕是要失望了。”耶亥道。   “为何?”赵诚感到诧异。   “这些东西,若是往常年月,你有多少。我就全收了。可是现在各族最缺的不是布匹,也不是这些精巧地玩意,而是粮食,能活命的粮食。”耶亥道。   “难道你们族中也缺粮食吗?”赵诚问道。   “是的,往年我们还可以跟别人交换,眼下连交换的人都没有。”耶亥道,“若是你能给我送来粮食,我族中的财产。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什么。若是看上我族中的女人,也好商量!”   赵诚感到很好笑,这位大汉大概是实在太缺粮食了,连族中的女人都愿意往外送。   耶亥见赵诚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很不爽。讥讽地说道:“你若是能办到,就痛快点。若是没法办到,也痛快点。你们商人最狡猾了。”   “呵呵,首领莫生气。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多少粮食,我怎么能回答呢?”赵诚反问道,“况且,你我就在这雪地里说话,这难道也算是你们明珠族地待客之道?”   赵诚的口才耶亥哪里是对手,他被赵诚这话说地连连赔罪,警惕之心就放下了一大半,邀赵诚去他族中做客。   “你真的有粮食吗?”耶亥还有些不敢相信。“我们族中可是有一千户。”   “当然有了。”赵诚虽然并非他口中说得那么自信,但若真要挤出一点,还是可能的,就看值不值得自己这么做,“你们明珠族有上千户?这是我这路上见过最大的一族了。”   “那是当然了,我们明珠族中的男人个个都是勇士,以前就是……”耶亥脸上忽然露出很悲伤的表情,“今年冬天族中不少人病死。现在又缺粮食。要是再弄不到粮食,我只能领着族人迁往别的地方。就是抢也要抢一些粮食。”   “耶亥兄弟,你放心,有我在你一定会得到粮食。”赵诚保证道,他已经将明珠族地首领当作兄弟来称呼了,刻意地套近乎。   “……”耶亥打量了赵诚一眼,道,“你是外人,我不太相信你。你告诉我,你想要得到什么?”   “那你如何才相信我呢?我姓赵,你若是拿我当兄弟,那咱们就不是外人了。”赵诚反问道。这个首领还挺有警觉性的。   耶亥打量了一下赵诚腰中所佩的硬弓,那硬弓看上去虽极朴实,却隐隐地觉得弓身上有着说不出的力量,道:“你们人人都佩弓,看上去却像是一支军队。我们族人最相信有力量的人,最钦佩地是神箭手,咱们比试一下箭法,你若是胜过我,我便相信你。”   徐不放等人笑了,他们对赵诚的箭法相当自信,但这对耶亥来说却是侮辱,因为他对自己的箭法也是十分自负的。   赵诚将弓握在手中,偏着头问道:“耶亥兄弟,你说咱们如何比法?”   森林中飞来一群鹰雀,耶亥道:“在鸟雀飞过来地时候,看谁射下更多的?”   “一言为定!”赵诚笑着道。   等那鹰雀迎面飞来时,耶亥还没来得及张弓,赵诚已经射箭了,因为他的弓射得要比寻常的弓远,只见赵诚连珠炮地一口气射出十箭,如流星闪电,虽不是箭箭中的,但眨眼之间鹰雀扑通往下掉。鸟儿遇到危险,当然会四处逃散,只剩下耶亥握着弓目瞪口呆,居然一箭未发。   徐不放等人飞快地去地上捡射掉下来的鹰雀,其中竟有一箭双鹰的,让赵诚也大感意外。   “我输了,你才是真正的神箭手!”耶亥拉了拉赵诚地弓,颇为泄气地说道,“你使的这弓太硬,一般人真拉不动。什么时候你们汉人中也有神箭手了?”   赵诚跟在耶亥身后往他的族居地走去,这一去就是行了大半天,路还远着呢。   “忘了问耶亥兄弟,你们明珠族到底住在什么地方?”赵诚问道。   “渭水河旁,夕阳镇。”耶亥道。   “耶亥兄弟从渭水一路往北,离家实在是够远的,你本来是想去何处?”赵诚感到有些吃惊,他本来以为这明珠族就在那峡谷附近。   “我本来是想去北边大城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粮食。”耶亥承认道。   赵诚这下明白了,怪不得这位耶亥虽然一度对自己保持警惕,一听到自己有粮食就态度大变。   “这我就不明白了,我虽是第一次来这里,但耶亥兄弟若是去凤州或成州,岂不更近,既便是顺渭水东去,去凤翔府也很近。”赵诚问道。   “赵兄弟有所不知啊,宋国或者金国那里我都去过,不过他们都严守门户,一只兔子都出不来也进不去。我也是没法子。”耶亥道,“没人来交易,我如何能得粮食,除非他们自己出来。况且,现在他们那里也缺粮食,上一次蒙古人来的时候,死的死,逃的逃。”   “耶亥兄弟既然肯称我为兄弟,那么在下一定会为你找到粮食。”赵诚再一次保证道。   耶亥大喜,对赵诚的热情度提高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越往前走,森林也越来越稠密,那秦州夕阳镇,正是古伏羌县地所在,北宋在夕阳镇设立采木务,利用渭水漂流来运送木材,金国人为了修建京城汴梁,不惜民力从这一带砍伐巨木。   夕阳镇在渭水地南岸,对于耶亥的明珠族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地望,他们全族居住在对岸附近地山林中。当赵诚跟着耶亥往前走的时候,他远远就看到一支小型军队立在耶亥的族帐之前。   从统一的制服上看,不是蒙古军,更不是宋军,而是金军。   赵诚心中一紧。   ①:这里的数字依据《续资治通鉴长编》中王韶、王安石的言论。 第二十七章 大昌原(三)   赵诚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腰中的刀。   耶亥已经迎了过去,和那为首的孔武有力的军官热情地拥抱了一下。   “完颜兄弟,真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你能过来。”耶亥看上去极为高兴。   “这能有什么?我们元帅若是令我领一支轻骑,直捣蒙古大漠汗帐,在下也敢。”那军官竟没将蒙古人放在眼里。   “兄弟真是个勇士,你能来就好,上次见面,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呢!”耶亥道。   “哪里,我答应你的要给你送粮食,自然就不会失信与你。”军官笑着道,“这不,我送了五十石粮食过来。这路上不太好走,又得提防着蒙古人,所以不太多。”   军官的目光越过耶亥高大的肩膀,注视着正远远地看着自己的赵诚一行人。   耶亥朝赵诚招了招手,赵诚毫不畏惧地走上前去,徐不放也紧跟在身上,全神戒备着。   “完颜兄弟,这位客人是我刚结识的,姓赵,是从西边很遥远地方来的商人。”耶亥热情地介绍道,“他说他有粮食,我就带回来了。”   那完颜姓军官打量了一下赵诚,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商人?如今这秦州渭水河畔商人都绝种了,阁下难道不怕遇到强盗吗?”   “那么将军从何处而来?难道将军就不怕被人逮去邀功?”赵诚反问道。   “那得看他有没有这等本事。”军官冷笑道,“在下生不改名,死不改姓。大金国平章政事完颜合达、枢密判官移勒蒲阿麾下,忠孝军提控完颜彝是也!”   “失敬、失敬!”赵诚拱手道,心中却是极为震惊。   “阁下难道不害怕吗?”完颜彝问道。   “在下为何要害怕,烦请提控大人详言。”赵诚道。   “哼,阁下自称是西域商人。这种话着实难以让人相信。”完颜彝道,“看看你的随从,个个挽弓佩刀,龙精虎壮,哪里有半点商人的模样。而且他们令行禁止,整齐划一,连下马的姿势都是一样,这可不是普通商人或者护卫应该有的。”   赵诚回头看了看。见手下人第一次做这种乔装打扮之事,甚或是因为对方是货真价实的金兵,表现地实在是太安静了,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这里,甚至还有人像是把弄着手头的弓矢一般,都准备伺机而动,并且隐隐有包围之势。   “那又如何?在下深入渭水河畔,本就是胆大之举。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我地下人们若是没有两下子,岂能护得我周全?提控若将我视作商人,那我便是商人。”赵诚话锋一转,“若是提控大人将我视作敌人。那我只能做敌人。”   完颜彝的手下纷纷拔出了刀箭,赵诚的手下也不甘示弱,双方一时剑拔弩张。赵诚占了数量优势,因为他人多。但对方人数稍少却毫无畏惧之心,赵诚分明看到他们脸上挂着兴奋之情,这让赵诚心中暗赞。   耶亥一看坏了,自己族中虽有千户人口,然而能战之士不过千人,可他不想让自己的族人受到任何损失,更不想参与进来。他也很后悔,听完颜彝这么一说。他还真有引狼入室之感,这位商人首领轻易地让自己放松了警惕。   “两位,凡事好商量。”耶亥连忙道,“你们能来我族中做客,那便是我的客人,何必动动刀动箭呢?”   赵诚挥了挥手,手下人都回刀入鞘。完颜彝见对方主动缓解局势,也不想让对方小瞧了自己。让手下人也回刀入鞘。   “我很好奇。阁下到底是什么来路。”完颜彝道,他自始至终都和赵诚一样面对面站着。并没有拔出武器。   “我是什么来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跟提控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跟耶亥兄弟更是相见如故。”赵诚道。   正在这时,只见东面山林里人影绰绰,夹杂着马匹的嘶叫声和耶亥族人的惊呼声。有族人一溜小跑地跑到了耶亥地身边,挨在耶亥的耳边急促地嘀咕着。耶亥的脸色大变,他抽出腰刀声色俱厉地对赵诚喝道:   “姓赵的,你到底是什么来路。枉我当你是客人,你却带了军队前来,难道你要灭了我明珠族吗?”   赵诚的身边只有一个百人队,而何进、铁穆与萧不离却各带了两百人的骑兵跟在身后,只是挨近了明珠族聚居地,他们不得不远远地停下休息,一边派遣擅长跟踪隐匿的探子刺探着这里的情景。   探子当然很快就发现这里地情形,立刻回报,那货真价实的金兵让何进等人大为紧张,他们担心万一有什么闪失,当机立断怒马狂奔,顺着赵诚走过的路一路冲来,他们担心明珠族为了防止外寇设置了陷阱之类的东西。   现场紧张的气氛再一次升到了顶点,完颜彝听耶亥说居然有一支军队冲过来了,立刻拔出佩刀,寻思是抓住对方当为人质,还是抢马逃离。然而,何进等人已经冲了过来,迅速占领了四周地山头,大雪地里,枪寒如冰。铁穆持着自己那独门巨形兵器,缓缓下了山头,径自走向了赵诚的身边,斜睨地看着完颜彝,一副有你好看的模样。   完颜彝的心一沉到底,僵立当场,他地手下都用箭指着赵诚,这让他心安了不少。一时间双方脸对脸,箭对着箭。呼呼的风似乎停止了,只听见众人心跳的声音。   耶亥的族人不论是精壮,还是老弱在一番慌乱之后,也纷纷拿起了刀箭,看上去将会有一场乱战的模样,只是结果不会让任何人高兴。   “完颜将军是大金国的提控,虽然你我道不同,但是将军应该战死沙场。而不是死在一次意外,这对你对我都不值得。”赵诚面对数十支指向自己的刀箭,耐心地说道,“你我都是耶亥兄弟的客人,来此是做客地,未经主人同意,怎可动刀动枪呢?”   “对、对。”耶亥干笑道,“大家都是我们明珠族的客人。远来都是客,两位不妨随我进帐中饮酒。”   “这天气越来越冷了。”耶亥尴尬地补充道,“喝点酒,好暖暖身子。”   完颜彝无可无不可,径自往帐内钻,赵诚跟在他地身后,双方的左右心腹也往里面钻,大家都瞪着对方。耶亥这帐内一时有些冷清。   “来人,上酒!”耶亥命族人道。   那族人愣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道:“首领,您忘了,没人来交换。咱们入冬以来就没有一壶酒了。”   耶亥尴尬无比,他一向豪爽惯了,今天一时忘了这茬。   “耶亥兄弟不用为难,我让我的儿郎们去取来。就怕大金国的将军不敢喝我带来的酒。”赵诚轻笑道。   “阁下何必用言语激我呢?头都不怕断,一壶酒算得了什么?”完颜彝怒道。   时间不大,手下送来数个用羊皮囊装的酒,不过却是葡萄酒。赵诚个人喜欢这一口,他地手下们也都出身西域,习惯于葡萄酒,另外因为造酒是需要粮食地,所以赵诚在自己地治下全面禁粮食酒。但这葡萄酒不在列,也是那些商人们知道赵诚好这一口,特意巴结献上地。   完颜彝见赵诚自顾自地饮了一口,不愿显得自己太胆小,往口中灌了一大口。   “将军豪爽,不过这葡萄美酒并不适合豪饮。”赵诚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完颜彝道,“但还是少了些豪气。”   “陈和尚也终究与一般的带兵之人不同。文武全才啊!”赵诚意有所指地说道。   完颜彝面色又变了:“我的小字。阁下怎知道?”   “你我虽不曾相见,不过。我对将军还是知道一二的。将军不仅出身萧王诸孙,也算是贵胄之家,我听说将军天资高明,雅好文史,虽为武人,然世人以秀才称汝。”赵诚侃侃道。   完颜彝也就是完颜陈和尚阁下,对面前这位看上去更像秀才的人,十分惊异。一个人若是在一个远离自己老巢的地方,遇到一个陌生之人,这个陌生之人却对自己知根知底,并且这位陌生之人很可能是自己的敌人地话,一定会感到十分惊惧。   完颜陈和尚并不认为自己很有名气,若是对方对朝堂中的大人们了解,那也不会让他奇怪。   “阁下如何得知这些?”完颜陈和尚问道,“我自报姓名,阁下还是如些藏头藏尾的,若非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吧?”   “我们商人对这天下发生的事情都了解一二,这本身并不奇怪,这个天下,消息最值钱,何处货源价廉物美,何处什么货品最紧俏,当地的官老爷有什么特别地喜好,能否提供给自己什么帮助,商人们都得了解一二,除非你只想做小买卖。这如同你们领兵打仗,广散耳目,一动一静,瞬息万变皆可掌握自如,方能以动制静或以不变应万变。”赵诚喝了一口酒,“将军只要知道,我对你并无恶意就够了,你也不用打听,我是不会主动告诉你的。除非你有办法将刀架在我脖子上?”   赵诚有恃无恐。   “依我看,阁下莫非与蒙古人有关,要不然阁下怎会从北边而来,况且你们都持枪挽弓。”完颜陈和尚道。   “那你还不将我抓住,送到你们元帅那里?”赵诚反问道。   “老实说,我很想。你在外面的人若是只有一百人,或者就二百人,我倒是想试试。”完颜陈和尚毫不示弱地僵着脖子说道,“不过,阁下既然不想大动干戈,我也不必白白伤了耶亥兄弟的脸面。”   “是、是!”耶亥在一边陪衬道。   “我是来此地做生意地,不知将军为何冒着风险来此?”赵诚问道。   “前些日子完颜兄弟来我族中买马,见我族中缺少粮食,所有这次送些救命的粮食来。”耶亥抢先答道,“只是可惜,我族中马匹已经很少了。”   成吉思汗起初伐金时,袭击了金国云内州(阴山一带)的牧马监,造成金国战马的巨大损失。以后,辽东及河北的一再失地,骑兵越来越少,直到完颜守绪即位正大年间才试图重组骑军。这陕西恐怕是金国的少有的战马来源之地了。   “原来如此,将军是个信人!”赵诚点头道,“无利不起早,我们做商人的,倒是希望这条商路再一次兴盛起来,到时候耶亥兄弟就不必等粮食从天上掉下来了。”   “这怕很难,以前宋金两国地榷场时开时关,到也不算什么。可是现在又是大乱,谁还敢来?”耶亥摇头道,“就是你们西方的商人们来,宋国人会来交易吗?”   “若是走私呢?”赵诚问道,“也就是偷偷地越境去交易,不知行不行得通?”   赵诚这话倒真像是个商人的嘴脸。让完颜陈和尚有些迷惑起来。   “这倒也是有的,只不过这对我们蕃人来说,自己得到了一些猎物,翻山越岭拿去与宋人交易,贴补一些日常所需,并不算得了什么。若是你们商人,这样恐怕就不太方便。”耶亥道。   “我若是拿上好的马匹与宋人交易呢?”赵诚道,“他们难道会拒绝?”   “若用马匹,我敢说宋人各关卡守将恐怕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耶亥道,“以前宋人想来买马,但所得并不多,那时候我父亲还有夏国大都督的头衔呢,朝廷禁止向宋人输马。”   “耶亥兄弟,咱们可以合伙干。我提供马匹,你的族人负责接应、运送,这样的话你地族人就能得到宋人地粮食,以及所有你们需要的东西。”赵诚道。   耶亥眼中一亮,这种事情他早就想过,不过他族中马匹有限,蒙古人来了,他又不得不贡献出一部分,这是他明珠族最根本地财产,轻易是不会将老本也卖了,更不会将马匹杀了当粮食吃。   “你想得到什么?”耶亥直接问道,他并非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   “我也想要粮食!”赵诚道,“粮食在中兴府堪比黄金。”   完颜陈和尚更加迷惑了,这位应该与蒙古人关系不一般的人物,居然想和宋人做生意,就算蒙宋两国眉来眼去,向宋国人输马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且这位明着不行,还打算走私,完全一副商人的嘴脸。   更令他奇怪的是,这位拥有数百名精锐护卫的所谓商人,却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刚才的剑拔弩张。 第二十八章 大昌原(四)   赵诚与耶亥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交谈甚欢,就如何走私的事宜进行友好而热烈地探讨。   赵诚允诺,在一个月内送两百石粮食来,并将此次所带来的各种货品留下,以表示对明珠族的感谢,并答应走私马匹所得的粮食十分之一归明珠族所有。耶亥大喜,保证将倾全族之力为赵诚的货品保驾护航,并且愿意为赵诚当说客,让沿途各族光荣地加入到这个伟大事业中来。   完颜陈和尚只好自顾自地喝着葡萄酒,他寻思着还是早点离开此地为妙。   “耶亥兄弟,兄弟此次来得匆忙,眼下军务繁忙,脱不得身。下次相见,恐后会无期。”完颜陈和尚道。   “完颜兄弟,你这就要回去了吗?”耶亥汗颜道,“看我这真是失礼,冷落了兄弟。”   “耶亥兄弟不用担心。我此次来这里,也很不容易,大帅只给了我三天的假,若是逾期未归,军法无情。”完颜陈和尚道。   赵诚虽然一直在跟耶亥说话,但仍然时不时地打量着完颜陈和尚,此人自己虽然很想深交,但是却不能,因为他不想节外生枝。   “将军既然要回去,在下虽与将军言深交浅,但我们商人们总以为天下朋友多了路好走。所以在下想送给将军一件礼物,将军若是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尽管来这夕阳镇找我,在下以乐于助人为立世之本。”赵诚道。   只见赵诚从腰中摸出一件管状之物,首尾一拉竟然可以拉长一尺有余。   “多谢阁下美意,在下对身外之物并不感兴趣。”完颜陈和尚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将军何必这么太果断。此物名唤‘千里眼’,顾名思义,凭借此物可以视远物如近景。若是立高处,则可小看天下也。行军之人若得此物,不亚于如虎添翼也。将军不妨到帐外一试?”赵诚道。   完颜陈和尚见赵诚说的这么新奇,将信将疑,接过赵诚递来的所谓‘千里眼’,按着赵诚的吩咐用一只眼望向对面的山头,这一望去非同小可。   “呀!”完颜陈和尚惊骇大叫。他不停地一边正常目视远方山头上的景物,一边用手中的千里眼注视一番。如同着了魔一般。   “宝物啊、宝物啊。”完颜陈和尚口中连呼,“这真是巧夺天工,天生就为我们领兵之人打造地的宝物啊。”   他紧握着手中的千里眼,生怕被赵诚索回,已经忘了自己刚才那一句很清高很有原则的话。   耶亥见状感到极为新奇,赵诚顺势送给他一个,耶亥也有一番相同的表现。   “阁下不知还有没有这种……对,名叫‘千里眼’的宝物。”完颜陈和尚面露希冀之色。甚至有些巴结地保证道,“鄙人愿倾吾所以,与阁下交换,只要阁下愿意。”   “这个嘛,此物是西域所产。所费价值何止千金,我也是偶然所得。若是西域遍地都有卖的,我又怎么会不贩运来东方获利呢?”赵诚道。   他这是睁眼说瞎话,这千里远不过是两块玻璃磨制而成。原理却是极简单,只是知道‘发明’望远镜的却只有赵诚一人。而玻璃在东方也许很珍贵,但在撒马儿干算不了什么,正是当地的特产,赵诚在西域时,就让忠仆朱贵秘密制造了一批。   “阁下常驻何地,在下回去禀报我家元帅,定会携带金银与阁下交换。”完颜陈和尚道。   “这个嘛。眼下我的商队常驻中兴府,阁下可能并不知道,中兴府粮食价比黄金。所以将军若是用金银与我交换,却不是我需要的,我需要的是粮食。”赵诚道。   “粮食我倒是也能筹集,可是在下这次给耶亥兄弟送粮食来,也是冒着很大风险,蒙古人把守甚严。所以在下不得不只带少量弟兄绕路过来。”完颜陈和尚面露难色。很是失望。   “这我无能为力了,不过还是那句话。一个好汉三个帮,在下愿意交将军这样的朋友。故而我愿意无偿再送将军两件千里眼。”赵诚道。   “多谢、多谢!”完颜陈和尚连忙称谢,当仁不让地收下,心里还觉得很过意不去。他现在已经忽视对赵诚来历的追究,这等‘宝贝’都能送给自己,还能算得上敌人?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但愿赵某人还能见到将军。”赵诚冲着已经翻身上马的完颜陈和尚抱拳道。   “你这个人真让人捉摸不透。”完颜陈和尚叹道,也抱拳道,“告辞了!”   赵诚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注视良久,他恐怕是这个世界上对完颜陈和尚最了解地人,甚至已经知道了他将来的命运。在国之将亡的时候,总还有一些人站在最前面,勇敢地面对着鲜血与死亡,无论他是出身哪一族的人。完颜陈和尚直到回到了自己的驻地,才忽然想起他到目前为止只知道对方姓赵,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有些粗心大意,心中却生有抱憾之感。   耶亥对赵诚送给他地礼物十分满意,再加上赵诚的通商计划如果成功,他明珠族再一次兴旺发达也许可期了。   “耶亥兄弟,坦白地讲,我对你们明珠族的实力不太相信,你若是能够联合叶市族、潘族、密藏族、喜玉族等等蕃族,大家一起发财,那才有赚头!”赵诚道。   “我们明珠族是不如以前了,可是我们族中仍有勇士过千,夏国、宋国、金国的官军来了又能怎样?我们明珠族勇士一个抵他们十个。”耶亥怒道。   赵诚笑了笑,似是并不认可。耶亥颇泄气,他不过是口中不服软而已,自己族中地状况他不是不清楚,强大的势力到来的时候,他们不是立即臣服,就是反抗并受到重大损失之后表示臣服。或者就是举族迁往他处。   “还是那句话,我对我们之间的合作很期待。不过呢,这千里山林、河谷和草原上生活着不同的部族,难到你敢保证没人对我地财产心生贪念?”赵诚道。   “这里所有姓氏的蕃人首领,我都认识,你若是能让我们大家都有好处,我敢担保没人会做强盗的事情。”耶亥保证道。   赵诚并不太相信他地话,口中却道:“赵某见了耶亥兄弟。有见到老朋友之感,若是耶亥兄弟不嫌弃赵某的话,在下愿与首领结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耶亥并非是一个从没见过外人的首领,赵诚个人的箭术和身后虎视眈眈的手下让他印象深刻,那身高七尺地铁穆持着那巨大兵器站在那里,引得他族人频频侧目。耶亥心中暗忖赵诚恐怕是位很有身份的人。与强者结盟是他这样的部落首领十分乐意做地事情,只是他一时不知道这将会给自己带来好处还是未知地灾难。   耶亥并没有立即答应,他扬了扬手招来一位少年,对着赵诚道:“这是我家三郎,今年十三岁。本来在他上面还有一位兄弟,七岁时病死,因此三郎成了我唯一弟弟,我们家最重要的珍宝。赵兄弟若是能带他出去见见世面。那我就愿与你结为异姓兄弟。我家三郎年纪虽不大,但却是有一手好箭法,在山林中健步如飞,极善追踪猎物,他跟在你地身边,至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你看如何?”   赵诚早就注意到这位三郎,他长得十分结实,双腿修长。腰杆笔直,双目炯炯有神,腰中却挂着与自己身材并不太相称地硬弓,只是那弓有些粗糙。当何进等人领着众人冲进明珠族聚居区的时候,惊慌失措中正是这位少年领着族人准备反击,只是没有得到耶亥的命令。   耶亥打了好算盘,他既想通过这位三郎一方面表明自己的诚意,他未说出口的是。他可以借此通过三郎地眼睛和耳朵来了解赵诚的底细。看值不值得自己和他真正拉近关系,从而让自己处于不败之地。   谁说蕃族人不会用脑子?又是谁说蕃族人不够狡猾?明珠族的这位首领耶亥就是一个很有心计之人。他说的还很好听。去见见世面,赵诚若是真想和他交朋友,就不应该拒绝,要是让他发现赵诚不过是一个普通商人,并不能给自己地族人带来多大的好处,他家三郎一定会在某一天突然从赵诚的身边消失。这位部落首领除了有不识字的缺陷外,要赵诚说,他绝对是一位精明的人,而且相当“识数”,最起码他能估算出满满一斗糜谷和一斗麦子到底相差多少斤。   赵诚根本就不在意这一点,相反的,这却让他有了新的想法。   “三郎若是不会哭鼻子,我倒是极乐意带他去见见大场面。”赵诚很有深意地盯着面前的明珠族少年道,“大场面,绝对是大场面!”   “哈哈,我明珠族地儿郎就是一个人赤手空拳,遇到猛兽也不会后退一步。”耶亥大笑,“更何况是我家三郎!”   那三郎也不对赵诚这玩笑话放在心上,偏着头笑嘻嘻地说道:“客人要是担心我会拖后腿,不妨随我去山中掏狼窝,听说你的箭法很好,那么狼崽让你对付,给我一把小刀,让我去对付母狼?”   他这话是挖苦赵诚,赵诚却道:“杀一只野兽并不是什么难事,要是你能灭亡一个国家,那才是真本事。”   “灭亡一个国家又怎能显出自己什么本事?”三郎却不同意,“若是都像你们汉人一样软弱,只能被别人灭掉。”   “小子,口才不错啊,孺子可教也。”赵诚“亲昵”地摸了摸三郎的脖子,捏得他咧着嘴想呼痛却不敢叫出声来。   当天夜晚,贺兰国王与渭水河畔的明珠族首领耶亥,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只不过双方都打着自己的算盘。之后,赵诚在耶亥的帮助之下,拜访了附近另外三十多个部族首领,结交朋友,赵诚也到处允诺好处,如散财童子一般到处散发着礼物。   半个月后,赵诚接到了一份密报,就匆匆带着自己的人马消失在东北方向的密林中。随他而去地,是明珠族地耶亥三郎。 第二十九章 大昌原(五)   金正大五年(1228年),宋绍定元年正月,蒙古兵围困金国陕西重镇庆阳。   成吉思汗时代的“四杰”之一赤老温率八千蒙古前锋攻陕西,渐至泾州,以图断绝庆阳粮道,直扑宁州,在抵达大昌原(今太昌原)的时候遇到了灭顶之灾。金陕西主帅平章政事完颜合达问谁可为前锋,忠孝军提控完颜陈和尚出应命,先已沐浴易衣,若将就木然者,擐甲上马不反顾。是日,陈和尚以四百骑破八千众,盖金蒙交战近二十年来未有之大胜。   金国皇帝完颜守绪并非坐以待毙之君,他继位之初便立即结束与宋、夏之间的战争,试图修好与邻国的关系,集中兵力全力对付蒙古。在内政上罢黜了蒲察合住、尼庞古华山二奸臣,启用一批抗战派将相。又下诏为抗击蒙古牺牲的将领立褒忠庙,正大二年,诏褒死节士,为马习礼吉思、王清、田荣、李贵、王斌、冯万奴、张德威、高行中、张山等十有三人,立褒忠庙,仍录其孤,以激励抗蒙将士。这十三人当中除马习礼吉思为女真人外,其他人均为汉人,事实上金国在此时军队的主力都是汉军。   建立忠孝军也是完颜守绪试图保疆卫国的一大举措。正大二年(1225年),金国朝廷选诸路精兵,直接隶属于枢密院。从河朔诸路选取归正人,不问鞍马有无、译语能否,悉送密院,增月给三倍它军,授以官马,得千余人,岁时犒燕,名曰忠孝军。所谓归正人。就是那些要么被蒙古人俘虏后逃回的人,比如这位完颜陈和尚,关于他如何逃回来的,还有一段有些传奇色彩的故事,要么就是河北那些不满蒙古统治南逃的百姓,这些人组成复杂,有回鹘、乃蛮、羌、浑、契丹、女真、汉等族,其中回鹘、乃蛮、羌、浑是金国从辽帝国继承下来或者强盛时内附的一群人。同时也是中原的居民,他们有一个共同地特征就是对破坏他们家园的蒙古侵略者无比的仇恨,鸷狠凌突,作战不要命,任何情况下都决不投降。   这同时也反映了虽然金国朝廷黑暗无比,但是在外敌入侵的时候,对中原百姓却有着强烈的向心力。   金国朝廷对忠孝军极其重视,在财政困难四处都要钱粮的情况下。仍然给三倍它军。忠孝军不仅作战勇猛,坚决反对投降,并且纪律严明,过州县秋毫无犯,与金国其它官军对比十分鲜明。正是这样的一支军队。让蒙古军吃了个大败阵,完颜陈和尚也因此一战名动天下。   茫茫大昌原,雪地被马蹄踏碎,露出冰雪之下的黄土地。仍是那般地厚实与永恒,正如历史上无数次在这片土地之上地战争一样,帝王将相或者无名小卒都成了过去,而大地却永恒。从来未受此大败的蒙古军残余拼命地往北方逃窜。   察罕也带着自己的人马跟在后面,他心中大叹晦气,本来以为这是一次十拿九稳的胜仗,没想到前锋败得如此惨,竟冲散了自己所带的少量协从军队。有些失了马的蒙古军甚至夺了自己手下的坐骑。   “万户那颜,金军大部很快就要来了,属下愿意带兄弟们为那颜断后。”宋平拍马向前,抹了抹脸上的汗珠道。这一停下来,寒风袭来,让他浑身直打哆嗦。   “宋兄弟果然是我手下第一悍将,关键时候还是你愿为我分忧。那你就留下来暂时收拢部下,然后到庆阳与我汇合。回来后我要厚赏你!”察罕很高兴。他心中有些担忧。第一次发现自己地亲信不善打逆战。一听到蒙古军前锋大败的消息,就慌神无主。跟在蒙古前锋的身后漫天遍野地乱窜,虽然还没看到金军在身后追,金军恐怕也不会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是!”宋平扶正了自己的头盔,掉转马头,带着自己地手下朝身后跑去。   “狗狼养的!”察罕暗骂了金军一声,带着人向北驰去。   长长的马岭水从北方曲折而来,所到之处皆是丘陵沟壑,这条南注入泾水的河流此时被冰雪封闭着。沿岸地密林中黑漆漆的,令人生畏。察罕带着自己的亲卫顺着稍平坦的河道往北急行。   蓦的,一名亲卫指着对岸惊慌地大叫:“不好,有敌情!”   慌乱中,察罕转头望去,对岸河边一处高地上的柏树林下,立着一位骑手,只见他胯下骑着一匹高大的赤红色良骏,身着黑色的轻甲,那头盔却将脸面也大部分罩住了,看不清长相,只露出一双眼睛,说不出地神秘感。那人正张着弓注视着自己,发出死亡的危险。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察罕转头的一刹那间,黑色的箭矢已如闪电般地迎面飞来,“嗖”的破空之声,打破河谷中的平衡,比寒风还要让人觉得冷洌。说那时迟那时快,离察罕最近的亲卫们拼命地舍身相护,立刻有一人摔下马去,惨叫着一命呜呼。察罕大骇,他的手下纷纷张弓还击,逆着风又相隔甚远,竟奈何不了那位神秘箭手。而那位箭手却不感意外,飞快地一支箭接着一支箭飞了过来,如连珠炮似地,每一支箭都会带走自己一位亲卫地生命,无情地猎杀着。   “哗、哗!”前后几株巨大的柏树倒下了,正好拦在自己地面前和身后不远处。   猎物,察罕感觉自己在对方眼里就是草原旷野上的一只弱小的鹿,似乎无路可逃,而对面的蒙面神秘人就是猎手,仿佛早就等在那里一般,狠辣、无情。在一刹那间,神秘人那黑色的战甲是那么的醒目,察罕分明看到了是死神的召唤。   亲卫们立刻分出一批人试图越过结冰的河流去追杀那位神秘人。而神秘人立刻掉转马头逃入密林中,在转身的时候仍然回头射了一箭,立刻又有一名亲卫倒下。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察罕高呼道。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在亲卫们正费力地想爬上那又硬又滑的河岸时。身后突然出现雨点般地箭矢。亲卫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对面,哪里料到身后又冒出了一大批敌人。同样的黑色铠甲,同样无情地利箭,在一刹那近距离地射击,自己的亲卫倒下了一大半。   这是敌人挑选的战场,狭窄的地形地让自己的亲卫成了活靶子,甚至根本就不需要瞄准。察罕心里凉了半截,他自幼在蒙古长大。也算是身经百战,然而今天这个情形却是自己从未遇到过的。如果是在大平原,即使是遇到十倍之敌,他也不会如此惊惧,今天这个情形分明是敌人事先计划地,否则哪能如此让自己几乎无还手之力。   这批突然杀出的一批人当中为首的是一名大汉,却没有戴面具,看上去却是西域人的模样。他制止了手下试图上前砍杀的冲动。   “为何要下去与他们拼命?我们在高处,他们在低处,这里又不是大草原。”大汉用蹩脚的汉话高声喝道,“用箭射,直到所有的敌人都躺下。记住,我们是猎人,他们是猎物,猎人遇到麋鹿。是用箭还不是凭力气杀死它的。即使你没有箭,也最好要让它跳进你事先设好地陷阱,能少用一分力气就少用一份力气!”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难道是在拿我当练兵的诱饵,就像一只小狼在成为一只能独力捕食的凶狼之前,将活的猎物当做玩耍之物?察罕居然产生了这种荒谬的想法。   察罕来不及多想,只得也往对岸冲去,将自己地后背让给对手。在耳边传来的惨叫声中。他身边最后的几名亲卫倒下了。胯下的战马奋力地一跃,竟跃上了硬滑地岸堤,身后好像再没有箭射来,就在他以为自己要逃出升天的时候,面前黑漆漆的密林中,一支黑色的箭矢如幽灵般地穿过树丫之间的空隙,迎面飞来。   “啊!”察罕大惊。察罕只觉得身体似飞了起来,那箭矢传来的强大力量让察罕落下马来。箭入胸腹之间的巨痛让察罕冷汗淋漓。同时内衣下面的腹中又觉察觉到一股湿热地感觉。   血,这一定是自己的血。   “上一次流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察罕想不起来。他索性放弃了逃生的企图。艰难地在地上向前爬着,雪地里流下一条长长地印痕,夹杂着红色的颜料。   察罕努力地翻了一下身子,靠在一棵巨大的柏树下,低头检查了一下伤口,那箭矢狠狠地从两片盔甲结合处射入体内,只露出一小截在外面,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在一点点地消逝。察罕抬头怒视着缓缓走来的神秘蒙面人,敌人那高头大马地蹄子踏着密林中薄雪上地枯枝,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空旷地林子中,这轻微的声响却是显得那么地清晰,让人震耳欲聋。   “察罕?”神秘人问道。   “是我,你又是谁?”察罕喘了口气,费力地问道。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神秘人轻笑道,“你是我杀过的第一个蒙古万户。”   “哼,阁下藏头露尾,故意改变说话的声调,我就认不出你了?”察罕冷笑道,“你这把弓我是见过的,何必装作不认识我?”   “那又如何,这荒山野岭的,可没人会为你传达这个秘密。”神秘人有恃无恐,“不过,对于我来说,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只是,我不明白,以你的身份却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卑鄙事来,让我难以理解。我察罕与你素无瓜葛,现在是个将死之人,你能否让我做个明白的死人?”察罕脸色苍白,仍是满腔怒火,“我还不明白的是,你怎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在这里,难道你料定我会有此劫?”   “对,你察罕是与我无仇,相反的,你这个人还有点良心,甘州城的百姓至今对你钦佩有加。不过,为了我的计划。你必须得死。”神秘人道,“至于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个我没必要跟你探讨,因为你已经是死人了。”   “哼,多谢你的夸奖。你杀了我,到底想得到什么?钱财、女人,还是地位?这些你都已经拥有了,成吉思汗待你这个汉人不薄。所以你除了谋反寻求自立门户。实现你自己的野心,我看不出还有什么能吸引你走而挺险的。”察罕道。   “错了,自立门户不过是前因,却不是后果。”神秘人道,“你以为我仅仅是因为自己地野心?我若不处处心积虑地谋反,什么不可以拥有?皇帝或者可汗不过是比我拥有更多而已,我既使是去经商,也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人。然而。这个世界还有比自己皇帝当可汗更重要的地方,在我的心目中,那些动辄胡乱杀人者都应该受到与残杀者同样的待遇,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力,人人都有安居乐业共享上天赐予的土地与牧场。而不是因为你是可汗就可以生杀予夺,草菅人命。”   “哈哈,那你与我蒙古大汗有什么区别?你想自立门户,难道不杀人就当得了一国之君的?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地这个可笑的理由?野心就是野心。不必将自己说得那么崇高那么仁慈。”察罕大笑,扯动了伤口,让他额头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当有人挡你的道反对你时,不论他是否与你相不相识,做没做过坏事,你难道也会放他一条生路?我察罕虽没读过书,也听说过五十步笑一百步的故事。你不过是一条毒蛇,躲藏在阴暗处的毒蛇罢了,可恶、卑鄙、无耻、恩将仇报的毒蛇。”   神秘人低着头,没有说话,像是在沉思。   他的手下早已围了过来,那为首地西域大汉道:“依属下的意思,给他一个痛快,马上离开此地为妙。”   “好、好!”察罕又一次放肆地大笑。“还是这位兄弟爽快。老子先走一步。因为我相信你的下场会比我更惨,就是别让我在地下太早见着你。哈哈……哈哈……”   狂笑了一番的察罕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闭上了自己地双眼,等待着死神的审判。   神秘人点了点头。那西域大汉走上前去,操起自己巨大的斧子,照着察罕的脖颈处砍了过去。   热血喷洒在雪地里,立刻在雪层上留下点点红迹,成了筛状地情形。察罕的双目最后时刻却圆睁着,似乎在最后时刻仍然有满腔的怒火与不甘。   神秘人挥了挥手,命令道:“全体上马,随我离开此处!”   黑色的队伍从密林中穿过,惊得鸟禽飞起,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打过一场小型战争之后的景象:死尸、鲜血和仍在呻吟的垂死战马。   时间不大,又一支军队循着马岭水河边的痕迹追踪而来,为首的正是察罕地副将宋平,河边插满箭羽的尸体让人触目惊心。   “不好,这是察罕那颜的亲卫尸体,快四处找找,看有没有发现。”宋平勒住缰绳,命令道。   时间不大,有人在密林中高呼:“宋将军,不好了,察罕将军被人杀死了,怕是曾遇到过金兵!”   宋平连忙带着手下郑奇、契丹军千户古哥前去查看。察罕身首分家地躺在一棵粗大的柏树之下,那柏树树干上还留着一道崭新的被有巨大锋面兵器砍过的印痕,以及鲜血。   “禀将军,这是金军的旗帜,看上去察罕那颜应该是碰上了一支金军游骑。”郑奇说道。他刚从地上捡起一面大概是不小心被树枝刮破的旗子。   “宋将军,现在怎么办?”古哥问道,不忘提醒道,“现在您就是我们地头了。”   “来人,立刻将察罕那颜和其他兄弟们地遗骸收殓好,择日厚葬。另外,立刻将察罕阵亡的消息向上报告。”宋平命令道,“全体随我回大营。”   “是!”手下齐声回答道。   又一支队伍离开了,森林、原野和大地又恢复了平静。后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片土地上确切发生过什么,只能用诸如“大概”或“大致”这样地词汇来追述历史,更没人会去考证在这片土地上死去的每一名士卒到底姓甚名谁。 第三十章 春风未还家(一)   杭州临安府,大宋君臣正在议论传说中的贺兰国王。   因为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位对这位贺兰国王最了解的大宋臣子,前外交官苟梦玉被皇帝陛下从淮东召回到了朝廷。   “苟卿,你给朕说说那贺兰国王赵诚是个什么来历。”大宋皇帝赵昀高坐在宝座之上说道。   “遵旨。”苟梦玉出班奏道,“回官家,这位赵诚既然自承名姓,那么臣敢妄言此人正是臣在西域时与其有过接洽的蒙鞑可汗铁木真的近臣。臣使西域时,听蒙人对此人称赞不已,年方弱冠,却成地方一路安抚。此人似乎向来以‘不儿罕’之名行于世,传说中此人来历多有些让人难以明了之事,就连蒙鞑境内官民将佐之人也是这么以为的。”   “有何不明之事?速向朕奏来。”赵昀感到好奇。   “回官家,不儿罕乃蒙鞑漠北一大山之名,传说此山上居住着一位法力无边的神灵,蒙鞑可汗每遇事之不决,或者出征讨伐,即登此山,祷告天地神灵,以求庇佑。传说赵诚此人还是婴孩之时,突然出现在蒙酋铁木真可汗的帐中,手中握有凝血一块,与那铁木真幼时无异。”苟梦玉道。   他这么说,朝堂内一时间哄闹了起来,众臣都窃窃私语,多半不信。   “此事似乎太过匪夷所思了。”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葛洪不屑地说道。   “正是如此。不过蒙鞑人却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这事是发生在铁木真的身边,他也曾亲口证实这一点。要知道,这赵诚是个地道的汉家种,那铁木真可汗也没必要掩藏什么,更不是什么宫闱秘闻或宫室之争事情。”苟梦玉很有种说书的感觉,“此事还不是令人最称奇的事。铁木真也以为此事太过蹊跷,就让大王子将这个婴孩送至不儿罕山,任其自生自灭。”   “怕还是活了下来吧?”赵昀欠了欠身子问道。   “官家圣明,正是如此。”苟梦玉风马牛不相及地拍着马屁,“臣特地打听过,这个婴孩却没有死,相反传说有苍狼以己乳哺之,所以活了下来。正是从那以后。此人就被蒙人冠以‘不儿罕’之名。”   “如此说来,这贺兰国王不过是沾了裙带关系,纨绔也。”参知政事薛极道。   苟梦玉觉得薛极薛大人所言实在是恶心,满朝文武中,要说裙带,你薛大人既便不是头一号,也算是前三号的人物。   “官家,此人幼时却为铁木真所恶。寄养在偏远之地,与牛羊为伴。民间又传说此人五岁方会人言,自称姓赵,却天生识得汉字,让人惊异不已。”苟梦玉接着奏道。“直到他十三岁那年机缘凑巧杀了篡了西辽皇位的一方酋长屈出律,从此他就青云直上,以十四岁之龄列班铁木真左右。”   “他为何一张口说话,便说自己姓赵呢?”赵昀奇道。“难道他对我大宋景仰已久?”   赵昀自吹自擂,当朝第一权臣史弥远乘机高呼:“万家圣明!”一时间,朝堂内应者云集,让赵昀真有些相信。他这么想并不是太意外,赵诚去年冬天遣轻骑扣关所投“国书”中,拍着大宋全体君臣一把,就差说自己是普天之下最值得大宋朝可怜地人,对于赵诚来说。能得到好处才是第一位的。   苟梦玉有意识地隐瞒一些东西,比如这赵诚就与一位赵宋宗室人物赵竑就长得神似,以至于自己在西域撒马儿干差点认错人。   坐在他面前的皇帝陛下赵昀本无资格继承大宝,即使是将宗室子弟按远近亲疏排名,恐怕也只能在一百名开外。在赵昀还是一介平民的时候,这个皇位应该属于皇子赵贵和的,更早之前属于景献太子赵询,然而这位与权相史弥远相处甚佳的景献太子早死。所以上一个皇帝宁宗不得不将沂王嗣后赵均作为兄弟沂王嗣后。并且赐名贵和。既然太子死了,宁宗便很自然地将赵贵和立为皇嗣。并改赐名为竑。这样赵竑就成了皇子。   然而这位赵竑对权相史弥远及杨皇后都十分不满,曾扬言一旦继位,就将史弥远发配八千里外的琼、崖,不顾自己的老师大儒真德秀要他韬光养晦地劝导。赵竑的言行令史弥远非常恐惧,便处心积虑地要废掉赵竑,另立太子。他委托门客余天锡物色一位“贤良”的宗室子弟,以便将来替代赵竑。   在宁宗死了的时候,赵竑左等右等,等不到宣自己入宫当皇帝的诏书,等他到了殿堂中时,已经有一个人高座在皇位之上了。这个人就是从平民到皇帝的赵昀。而正牌皇子赵竑被赏了个便宜王爷的称号,送到了湖州,当地有人将皇袍披到他身上,想拥立他为帝,赵竑被迫参与并下令动用了湖州的武器、粮资等,当赵竑看到那些拥立他地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仅人数少,而且素质差,不足以成事时,赵竑猛然反过来平息了事端。事后史弥远派人逼济王赵竑自缢,这事一直以来就在朝野有诸多非议,史弥远为了抑制言论,当然会打压不满的人,当上了皇帝的赵昀当然不会反对。   所以苟梦玉不敢说赵诚与先皇子赵竑长得神似,那是没事找事,这可不是弄着玩的小事,就是别人发现了这一点,那也不关他的什么事情,和气做官。他可不想让面前地皇帝陛下和朝班前头的史弥远史丞相阁下将自己视作有不可告人之企图。   “回官家,那贺兰国王对皇朝确实相当尊敬。”苟梦玉道,“臣不远万里二赴西域,都得到此人的细心关照,臣在馆驿中日常所需,出行之鞍马仆役,都一一不曾少了礼数。此人曾云希望有朝一日亲自晋见我皇陛下。”   “苟大人,你以为此贺兰国王是否可以以故夏人之地。来投我朝?”史弥远忽然问道。   他这一问话,让苟梦玉一时愣住了,而群臣们也很期待。   “臣不知。”苟梦玉道,“依臣浅见,那贺兰国王地位已是极尊,又不曾受排挤倾轧,故而难有归顺我大宋皇朝之心。”   “哦!”赵昀长长地嘘了一声,听上去是有些失望的样子。   “不过。臣观其一言一行,完全有我汉家之风,臣使西域时,此人曾送于臣两本书。”苟梦玉道。   “莫非就是那《西游记》与《三国演义》?”史弥远淡淡地说道,“那不过是坊间茶肆之中流传罢了,登不了大雅之堂。不过,由此知之,此人以身事虏。对我汉家之事又知之甚详,恐怕将是我朝地大患。”   “是啊,苟卿,那贺兰国王前些日子递来的国书,说要与我皇朝通商。你怎么看,或许这贺兰国王有些许别的企图。”赵昀问道。   “回官家,臣在上朝之前,已拜阅过此国书。然臣不过是忝居庙堂。不敢妄言国事,此事应有官家与众位宰执之臣明断。”苟梦玉将自己的责任撇清道。   葛洪出班奏道:“官家,臣以为对待外虏应该从长计议,这通商之事应置于我朝对蒙之策全局考虑,方才是明智之举。”   “葛卿有何高见?”赵昀问史弥远道。   “依老臣愚见,贺兰国王所提设立榷场之求,恐怕是他私己之意,我朝予他好处。蒙鞑可汗也并非会感念我朝仁爱之心,或许这是蒙鞑可汗默许。我皇朝不如不予理睬。”葛洪道,“蒙鞑狼子野心,若是我朝与其通商,效仿辽、金、夏之事,从中渔利,无异于助敌也。远者,宣和年间联金灭辽之事。官家不可不防啊。近者,山东李全忠义军之事。祸害连年,又我西北关外五州惨遭横祸,百姓死伤惨重,更不可遗忘也。三关为门户,五州为藩篱,今藩篱已失,五关虽在,若是通商一旦门户大开,则后患无穷也!”   “官家,开通榷场其实不过一小事也,只要严防铁器、铜钱不入敌手,则可矣。若是我朝不予理睬,则蒙鞑必以为我朝与之有战伐之心,则是雪上加霜,今金已不足以为屏,蒙鞑若灭金,则必以我朝曾拒绝通商为凭据,与我朝为敌。”参知政事薛极奏道,“此事当绥不当急也。”   薛极地意思是说这通商,不过是一件小事,不能激化矛盾,只要不壮大潜在的敌人就行,比如铁器与铜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得罪人,以免将来授人以柄。   “薛大人此言毫无远见之明,丁亥之变(指1227年蒙攻宋关外五州)刚过不过半年时日,难到薛大人却愿意与北虏暗通款项,此举无异于助蒙灭金也。臣不敢苟同此论。”葛洪反对道,“元佑二年(1087),翰林学士苏轼曾言与夏人和市事,‘执政大臣谋之不深,因中国厌兵,遂纳其使,每一使至,赐予、贸易,无虑和绢五万余匹。归鬻之其民,匹五六千,民大悦’。夏人未感我皇宋陛下之恩德,反而对夏贼之主感恩戴德,饱而思奋,轻犯边陲。此前车可鉴也!”   宋朝朝野不管是政敌还是同盟,均认为蒙古是国家的潜在敌人,争论的落脚点其实就是如何才是对大宋朝最有利地问题。比如嘉定年间,蒙古攻金,宋国朝臣是否按往例给金岁币的问题上就有过争执,一方认为应该趁机断绝与金国的不平等关系,甚至利用这节省的岁币来强军,另一方包括史弥远却认为金国虽是大宋地仇敌,但在蒙古兴起的情况下却是宋国的屏障,为防止“唇亡齿寒之辙可覆,宜姑与币,使得拒鞑”。于是,在金国被迫迁都的第二年,即嘉定八年(1215)三月,派丁焴、侯忠信赴金贺长春节,向金宣宗转达宋宁宗“请减岁币如大定例”地愿望。但被金宣宗“以本自称贺,不宜别有所祈请”为由加以回绝。于是南宋政府便托辞槽渠干涸,运输不便,断绝了岁币。最终金宋两国从淮东到陇右长数千里地国境线上,全面爆发了战争,这不仅让宋国很受伤甚至有委屈之感,也耗费掉了金国大量的精兵与国力,并且金国在军事上并未得到多少便宜,也阵亡数位抗蒙名将。   今天也一样,赵昀听了两方地话,不知如何是好,他地目光投向丞相史弥远。   “史卿家,卿以为如何呢?”赵昀探询道。   史弥远心说这关键时候还要看我老史的,他略思考了一番道:   “葛大人所言也是谋国之言,薛大人也是一番苦心。但依臣所观,诸位臣僚恐怕忘了,那贺兰国王在国书中不仅乞请用马换我大宋物产,还说榷场设在河陇。如此,一则我朝枢院可以获得西北良马,我朝缺马,百年前每匹价不过四五十缗,时至今日,马价已达三四百缗,故官军多为步军,一军骑乘不过一二十匹。然蒙鞑兵势大,不过是恃北方之马力就中国之技巧耳。二则,因贸易在彼境进行,我朝不虞有虏人奸细乘机入我关内刺探军情或作乱之忧也,反之,我边关则可遣人扮作商贾,窥视河西,以探敌情。然而,那贺兰国王所请,我朝却不必答应!”   “史卿家,这又是何故?”赵昀惊讶地问道,史弥远所言前后不一。   “回官家,昔年我朝应夏人所请曾开榷场,夏人大得其利,正如葛大人所言一般。然我朝曾令售铜、锡等以买夏人之马,而纤缟与急须之物皆禁,榷场也随战事时禁时开,视夏人恭顺与否耳。今我朝与蒙鞑非盟友,然亦不可使之为敌也,故而臣以为榷场不可开,但却默许民间私易其马匹,诏边臣严守边关,禁铜、铁等要害之物流入彼境。”   “史卿家真乃国之栋梁也!”赵昀龙颜大悦,赞赏道。   “史丞相真高人也!”诸臣齐声吹捧着。   史弥远此计,确实是有些高明,不过这正中了赵诚的下怀。 第三十一章 春风未还家(二)   燕京城中,今天来了位商人,此商人名叫耶律文海,自称是来自中兴府,商号名唤“天下铺”。   耶律文海就是耶律文山的亲弟弟,他被派来燕京,主持“天下铺”一切事宜。这个商铺名义上是为了挣钱,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讲是垄断性的商号,比如在贺兰国王的治下盐铁独家经营,只是赵诚曾答应西域的商人,从而让自己的“天下铺”少了许多买卖。但实际上,这个“天下铺”更是赵诚的耳目。耶律文山是商铺的主持人,而二当家耶律文海则另有一个身份,他属于一个名唤“四方馆”秘密组织的首领。   “老爷,行行好,赏一口饭吃吧?”耶律文海掌柜带着商号一票伙计一踏入燕京城,就被哗啦一大批乞讨者给包围了。这也难怪,因为耶律文海的装束看上去就像是来自西域的大商人,而且是属于爱显摆的那一类的有钱人。   耶律文海掏出几枚铜钱抛了出去,这一抛不要紧,忽然更多的乞丐像是从地上冒出来一般将他团团围住,纷纷向他伸出肮脏的手。商号的伙计们纷纷拳打脚踢加唾骂喝斥,才将乞丐们赶走,而路边的行人却鄙夷着:“活该!”   耶律文海并没有感到任何不悦和尴尬,相反他却感到很高兴。   官衙内,燕京治安官耶律楚材却烦恼不已。   他之所以被拖雷派到燕京城来,是因为这堂堂燕京城内盗匪横行。此即是人祸也,燕京留守是契丹人石抹咸得卜。他的父亲石抹明安投降成吉思汗较早,因功被拜为“太保”,封他为“国公”,任命他“兼管蒙兀汉军兵马都元帅,守中都”。石抹明安死后。石抹咸得卜便袭了燕京留守的官职,但是燕京在他的治理之下,成了一座匪城,自己不仅贪暴,还且所用非人,有许多“势家子弟”也公然在黄昏时候,走到有钱的老百姓家里勒索,遇有不服从者。就大行杀戮,所谓草菅人命莫不如此了。   耶律楚材奉了监国拖雷之命,偕同塔察儿去查办,经过仔细调察,很快弄清这些强徒都是显贵豪强子弟。耶律楚材将他们一一缉拿归案法办,但这只能说他本人是个正直的人,并不表明他身边的人也都是正直地人,那塔察儿被人收买了。庇护恶人,耶律楚材据理力争,最后只正法了其中的十六人。   身为燕京留守的石抹咸得卜,自知丢了脸,便恨死了耶律楚材。扬言要让耶律楚材不得好死。   “赫赫凤鸾捐腐鼠,区区蛮触战蜗牛”耶律楚材在心中感叹道。   成吉思汗生前,耶律楚材极受成吉思汗的尊重,然而成吉思汗并非因为他有致君为尧舜的才能或愿望。而是因为他极善占卜之学,成吉思汗是极迷信神秘力量的人,把他当成“神算子”使用,如今自己算是开始真正走上了权力之路,却是一天天地感觉到前路的艰难。   石抹咸得卜的威胁,耶律楚材并不感到害怕,相反,这时世地艰难更让他觉得有“时不我待”和“非我莫属”的强烈使命感。还有更多的人需要自己的帮助,还有更多的伟大事业等着自己去开创,最后致泽君民天下大兴。想到此处,耶律楚材便觉得自己得了莫大的力量。   “大人,外面有自称是河西贺兰国王的信使前来拜见。”府衙中小吏进来禀报说,“有书信一封奉上。”   “贺兰国王?”耶律楚材接过小吏呈上来的书信,快速地阅读了起来。   耶律楚材皱了皱眉头,嘴角却挂着一丝微笑。吩咐道:“让那使者过来见我。”   时间不大。厅堂外走进来一外长袍者,那使者气定神闲。长揖到底:“在下耶律文海,乃中兴府商号‘天下铺’之中原分铺大掌柜,奉贺兰国王之命特来拜见耶律大人!”   “你既是贺兰国王地信使,请坐下来一谈。”耶律楚材道。大家都姓耶律,这让耶律楚材感到有一些亲近。   “大人面前,哪有小人的座,小人虽读书不多,但也知上下尊卑,况小人不过是商贾之人,不敢逾礼!”耶律文海谦卑地说道。   “那随你。”耶律楚材没有坚持,他扬了扬手中那封赵诚写给的书信说,“你家国主可给我出了个难题,他贺兰缺粮,可我燕京及河北诸路也缺粮。要知道,如今连年征战,官府文臣刀笔吏属尚不具,何谈农桑?”   “大人说的是。”耶律文海道,“不过,我家国主说中原不比贺兰,总是能挤出一点的。如今经我家国主地筹措,口粮我贺兰已不缺,唯缺春播所需之种子。而且我家国主并非是只取不予,愿以我贺兰所产之青白盐换取。”   耶律楚材不置可否,他在等着下文。   “我家国主以为,中原虽也产盐,然不过是山西之解盐,其盐粗劣价高,不及我盐州乌、白二池所产之精盐,质优且廉。正如大人所言,现燕京及诸路也缺粮,盖未能获大治也,府衙每岁所得甚少,若是官府能得我贺兰所产之精盐,转售天下,则获利甚丰。如此,我贺兰得春播所需之良种,而大人则能得盐钱,一举两得也。”   耶律文海偷偷观察了一下有些意动的耶律楚材,又接着劝诱道:“我家国主曾说,大人虽深受汗庭重用,然大人至今尚未有太多善政也,非不能也,是为未及也。然自古征战杀伐,必因其中有厚利也,或名或势或财,大人若是能转售我贺兰之精盐,一岁必获巨利,漠北蒙古王公们心中必对大人高看一等,到时大人若是据此因功升迁,甚或于中枢担要职,则天下必因大人所举仁政而受惠。再则,大人暂居燕京。小人听说大人欲重建官学,然屡经战火,原金国官学屋舍已残破衰微,大人欲兴圣人之学,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   “好、好,好说辞!”耶律楚材抚着长胡子微笑道,“不儿罕是天下最了解我的人,他让你这么说。也是投我所好。”   “大人以为如何?”耶律文海问道。   “这个也不是太难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我一个人还做不了主,容我与同僚商议再做决定。”耶律楚材道,“我地差遣不过是在燕京城内缉拿强盗,又并非国之重臣,不儿罕是个贤良,他所要做的我都赞成,奈何我人微言卑。只能尽量助他一臂之力。另外我耶律楚材在民间还有点薄面,我去求一下那些大富之家,换一些种子来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不能误了农时啊。”   “如此,小人替我家国主感谢大人。”耶律文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小人临行时,我家国主让小人备了一份礼物,望大人笑纳!”   耶律文海从随从手中取出一个锦盒。取出几只精制地羊毫:“此笔乃是用精选黄羊毛制成之笔,乃我贺兰之特产。大人乃知名文士,此物在中原虽难得,却也并非什么稀罕的物什,宝剑赠勇士,这笔送于大人也算是风雅之事,愿大人用此笔批阅公文,以匡扶天下正义。”   “呵呵。还是不儿罕了解我啊。”耶律楚材很高兴,顺便对耶律文海也高看了一筹,“我看你言之凿凿,忠于职事,也辛苦了。不过……”   “不过什么?请大人示下!”   “你们这个‘天下铺’,我似乎听不儿罕谈起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商号的幕后东主莫非就是不儿罕?”耶律楚材问道。   “大人说地是。我家国主有交待。鄙商号对大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小人不敢对大人隐瞒。‘天下铺’正是我家国主在西域撒马儿干所创,大掌柜正是我的兄长耶律文山,不儿罕国主曾对我兄长有救命之恩,我兄弟俩又对我家国主仁义之心崇拜已久,只能以忠心耿耿办事为己任。”   耶律楚材的眼神中表明他实在是怀疑,这倒不怀疑这位掌柜的忠诚之心,而是怀疑赵诚创办商号地目的。   “公是公,私是私,不儿罕这么做总是有些不妥。”耶律楚材道,“虽然贺兰行扑买税制,如何征税,如何获利是他份内之事,但是岂能让自己的商号参与进来。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公私不分。”   耶律掌柜尴尬地笑了笑,辩解道:“大人高风亮节,有立锥之地或三五斗粟米足矣。我家国主自叹不如,不过我贺兰并非中原或江南膏腴之地,更无农桑百物之利,如何才能补足包税,只能寄望于我贺兰地处东西方商道之利。贺兰百姓早已家破人亡,民生无所倚,我家国主不忍向百姓征税,顾而只得贩卖贺兰特有之物产,以补足亏空。”   耶律楚材长叹道:“都是兵祸带来的啊。不儿罕仁义无双,以三年免税之惠诱畏兀儿商人送粮于中兴府,以一己之力救万民于水火,忍辱负重,我耶律楚材不敢望其项背。我不过是一介书生,空有抱负,实无一尺之功,叹时世之艰难,吾辈虽卑微,却当知难而上。”   “大人之高义也是小人所景仰地,我家国主若是听了大人这等地话,一定会感激涕零,引为知己也。不过,大人是否替我家国主担心无法完成税额?”耶律掌柜道。   “呵呵,老实说,不儿罕生财的本领是令我仰视地,他既然在拖雷监国面前这么肯定,那他自然有至少八分地把握。”耶律楚材道,“不过我以为,贺兰毕竟是一隅之地,又无权贵涉足其中,有不儿罕施政,自然不会出什么大乱子,政通人和指日可待也。只是不儿罕政绩若太突出,我恐这扑买税制被小人利用,引入中原,那恐怕就是场大祸事。”   “这种国事,不是小人所能评述的。”耶律掌柜道,“小人这次来燕京,除了操办我家国主交待的事情,拜访大人之外,还要在河北诸城设立‘天下铺’商号,盼大人看在我家国主的面子上,能提供一些方便,我家国主愿意以己之力资助大人兴办官学。”   “不儿罕既然愿意出钱,我一定会支持的。”耶律楚材道。   “另外,我家国主听说中原人口十之三四无一尺之地,不是卖身为奴,就是乞讨流落街头,田地多在权贵之手,而我贺兰如今却是地多人少,甚至有良田却无可耕之民,而蕃人多游牧或隐匿山林,鸷狠难以王化,不事稼桑,我家国主说若是中原无地百姓愿意迁居贺兰,愿授其良田百亩。”   “不儿罕这个家伙若是还有什么要求,你一并痛快地说出来!”耶律楚材忍不住怒道,“他难道不知道私纳人口,诱人逃脱,可是大罪!”   “大人息怒,我家国主这也是不得以而为之。大人应当知道,人口对于蒙古权贵和汉军豪强来说也是财产,豪强侵占良田,而百姓失去养家糊口之凭仗,中原百姓逃亡者不计其数,不得不成为佃户,接受地主家重重盘剥,而官府却毫无所得。百姓或卖身为奴,生死全由主人家作主。我贺兰原本是地少人多,算得上良田地不过是中兴府与灵州六万顷,如今成吉思汗驾崩,蒙古王公退回漠北,忙着推选新可汗,尚不及瓜分这些无主之地。请大人思量一下,良田是分给百姓好,还是全部集中在权贵的手中为好?”耶律掌柜不慌不忙的解释道。   耶律楚材低着头,思潮起伏,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不儿罕有心了,不过大张旗鼓地招人迁往他处,终归会给不儿罕带来祸事。”耶律楚材缓缓道。   “大人放心,我们仅以‘天下铺’的名义招纳流民,非住民。这些流民流落街头,不仅无益,且滋生盗抢之事。如此,权贵们并无什么损害,大人也不必为流民横行街头而不安,自古一乱一治,招纳流民耕种,耕者有其田,所谓天下大治莫不过如此。而我贺兰却藉此得可耕之民,既养活了百姓,又增加了赋税。小人以为,只要交够了足够地赋税,蒙古将来的大汗恐怕也不会太计较。大人难到忍心看着百姓流落到处乞讨吗?”   耶律楚材心里暗骂赵诚对自己了解地实在太彻底,抓住了自己的痛处。   “好吧,我不参与这件事,如何做,你们自己看着办,不过我提醒你们小心一点。”耶律楚材道。   “多谢大人体谅!”耶律掌柜又一次长揖到底。 第三十二章 春风未还家(三)   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见花。将军了边事,春风未还家。   这是宋范仲淹为边臣时曾作的一首诗,所记事抒情的也是横山一带宋夏边境的情景。西北寒苦,然而毕竟是三月的光景,横山以北的万物也已经复苏,草木吐出了嫩芽,第一批燕子北飞,而最先绽放的是杏花。   横山以北,无定河的河面又一次变得宽广起来,横山北麓的雪水融化汇到了无定河,滋润着河两旁的农田与牧场,它成弧形绕过横山,从横山的南面一路朝南,最后在绥州南注入黄河。它之所以叫无定河,是因为它因为流经后世被称为毛乌苏沙地的东南边缘,河道因而迁移不定,它虽含沙量大,但矿化度却低,适合灌溉农田,因此这条河的河谷是重要的农业经济带。在这条河的上游红柳河边,有一座夏州城,相传是东晋十六国,匈奴赫连勃勃所建统万城所在地,历经数百年这里的植被状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夏州城也因为战争屡经废立,此地是党项人的壮大的发祥之地,一度是西夏的政治中心。   如今这里成了赵诚的治下。西夏统治者继承了唐宋时的府、州、县的行政制度,但却名存实亡,一些州比如这夏州在西夏官僚系统中却是末等司,地位远不及中兴府京畿地区的一个县重要,另外一些州不过是一个行政名词,前身只是一个寨、堡之类的军事要害。   这里虽然有适合耕种的土地和适于放牧的草场,但历年来却总是受到战争的影响,横山内外两百里内,宋夏两国无人敢耕,除非在军事力量足够保障的情况下,才会有一些屯田,宋国朝廷就曾招募蕃汉弓箭手垦殖。西夏《天盛律令》中甚至特别规定像横山这样的关隘之地。禁止放牧,以免牲畜被宋国夺了去。   横山是夏宋地边界分割线,然后成了夏金的界山,那山头上立着一个又一个封堠——这是用来区分国境的标志,围绕着这些封堠,南北两边的国家都曾偷偷地将自己的国土向前推移。   赵诚废除了西夏大部分的行政制度,取消经略司、监军司、大都督府等机构,继承中原府州县的行政规划。大部分的州都是一级行政单位,中兴府当然是第一位——在赵诚地心目中当然是心目中的首都,而灵州、凉州这要的重要经济区域成了直辖市,将这两州恢复了原有的西平府与西凉府的地位,后者西凉府凉州因为处于河西走廊的起点,又西接河湟南接陇东地区,不仅地理上,在经济上地位也极其重要。而对于陇右大部分地区。因为是蕃族混杂地区,十分复杂,赵诚放弃了直接行政管理,寄希望于与蕃族的共享商利,企图以经济手段拉拢蕃族各部。   西夏一州的首长官职通常叫城主。如今城主这个名词不复存在,代之而起地是知州,赵诚起用的都是西夏前官员,官府机构极其简单。农牧官吏一个不少,收税的都没有配齐——因为免税,只在通往西域、陇右与中原边境上才设立课税所。而负责治安与监察官吏作风一把抓的却是他的私人,被称为某州提刑官,另招蕃汉弓箭手在提刑官下听差,这提刑官地权力看似有些大了。这也只是过渡阶段。   赵诚一行人顺着无定河顺流而下。   远处,有百姓在田间劳作者,口中在吟唱着:“三月里。鸽子和班鸠在树丛中咕咕叫着,宣告国家的兴盛,在充满阳光温暖的强大光荣的国家里,流水潺潺,在辽阔地草原上,绿色的嫩芽破土而出,迎风摇曳……出现了成片的低洼湿地,这是龟的自由驰骋的天地。啊。不可思议的土地①!”   春风拂面。水波荡漾,歌声袅袅。众人的心情随着这对生活充满温情与美好向往的歌声澎湃,情怀似乎与大地一般辽阔。   夏州知州梁文听说贺兰国王驾到,一路小跑地来到夏州城前大道上等候着。   “你就是梁文?”赵诚骑在马上俯视着跪拜在道边地梁知州梁大人。   “下官正是梁文,率本州大小官吏拜见贺兰国王大驾!”梁文恭敬地说道。   他并非是第一次见过赵诚,中兴府陷落之时,他也是现场亲眼见过赵诚砍掉西夏末代皇帝脑袋的遗臣之一,血淋淋的事实让所有的前朝官员难以忘怀,皇帝死了,一个国家就宣告完蛋了。不过,那时他不过是皇城司里的一位小官,拼命地想往上爬却爬不上去,这下成了堂堂一州知州,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气愤,眼前的这位贺兰国王象征性地灭了自己的国家,却半逼半请地让自己到这夏州来任职,梁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更努力一些?他之所以愿意,多半是因为前丞相之孙高智耀带的头,高智耀与这贺兰国王地心腹结了姻亲,又担当西平府地知府,像他这样的前朝遗臣似乎一下子就没有了心理负担。   “白高大夏国已经亡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活着就活好一点。”梁文这么想。让他做那种死臣,也太难为他了。   “起来吧,你也一把年纪了。”赵诚下马,亲自搀扶道。   梁文有些受宠若惊地感觉,他不知这贺兰国王对自己为何如此。他今年刚过五十,头发却已经花白,多半是因为这仕途钻营熬的,不过这旧朝刚亡,在新的主人的监督下,他还未来得及想过给自己弄些什么好处。   “罗志参见主人!”身边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这位罗志正是夏州的提刑官,也是赶鸭子上架来充当的,能被派来当这个官的,并称赵诚为“主人”的,自然都是与赵诚比较亲近的人,他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监督像梁文这样的前朝官员。   赵诚对罗志这样地人十分放心,因为他不仅是自己从蒙古人刀下救出的。而且对他们待遇优厚,虽然罗志这个层级并不知道赵诚的野心,但是如果他看到跟着赵诚前途无限,这个忠诚度自然就会是极高,他绝不会允许有地方官对赵诚阴奉阳违——因为赵诚也并不是对所有前朝官员很放心。   所谓任人唯亲,就是这么来的。赵诚如今很理解那些被人诟病的历代皇帝们。   “很好,听说你们与蕃人干了两仗?”赵诚拍了拍罗志的肩膀,表示亲切。关心地问道。   “回主人,去年冬我押一批粮食过来,有来自地斤泽的蕃人想来抢。属下当时人少,就只好据城为守。那蕃人无法,只好在城外游走,我们哥几个趁着黑夜,反袭过去,那蕃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罗志道。   “最近。他们有没有异动?”赵诚问道。那地斤泽是深入夏州北黄河南荒漠与沙地或沙漠中一片湖沼之地,也就是后世毛乌素沙漠的中心地带,那里虽荒凉,流动或半流动沙丘之中并非全无生机,到处都分布有湖泊与片片草地。当年党项李继迁为了对抗宋国就以地斤泽为根据地。   “据下官所知,那里地蕃族如今实力已大不如前,前朝时,曾一再地被嵬名氏点集征用。可战之士死伤众多。”那梁知州插话道,“现在他们更缺粮食,以下官拙见,只要国主答应以粮食与他们交换,他们是万万不敢反的。”   “梁知州对蕃人应该是很熟悉吧?”赵诚笑吟吟地说道。他脸上的笑意,让梁文觉得有很特别的深意。   “下官与他们素无瓜葛,不过下官是前朝之人,自然对他们也有所耳闻。若是用大军进剿虽不难。然而昔里钤部驻守银州防备着金人,不敢分心,为今之计,应当怀柔,而不是剿灭。”梁文道。   赵诚点了点头,随着梁文进入府衙。那梁文捧着一大堆文册,战战兢兢地汇报着流水帐:   “我夏州自去年冬天勘定人口以来,又从银州与横山迁来汉户人口及蕃族熟户。共得户三千一百户。口一万五千,其中丁三千五百。每丁分得上田三十亩、中田二十亩、下田三十亩。今岁分发耕牛一千两百头,中兴府木工院、铁工院下发铁铧、锹、锄、镰、水车、耧、耙等三千五百件,虽不多,但也勉强够用。”梁文道,“另总管府劝农使吴礼大人命人来劝农耕作,已初见成效。”   “我刚才在城外无定河边见到有百姓哼唱民谣?”赵诚问道。   “回国主,乡野小民鄙陋,有辱国主之耳!”梁文道。   “不,我觉得很好,声声入耳,不比高山流水阳春白雪差,重在出于本心,发乎于情,至纯至爱至善。不过,我突然有了个想法,天下事无论悲喜抒情或叙事皆可入歌,这农节时令、耕种之要也可入歌,梁大人可命人辑其中紧要,汇编成歌谣,教民诵唱,以朗朗入口遍于传唱为要!”赵诚道,“这件事你要是做好了,我给你记一功!”   梁文一时愣住了:“国主英明!”   “梁大人家中人口几何啊?”赵诚话锋一转,问道。   “不劳国主关心,下官家中尚无其他人口,只有几名家丁。”梁文恭敬地答道。   “真的吗?”赵诚质疑道。   “回国主,下官本有妻妾数人,均早逝,膝下本有二子,长子曾效命于军中,在沙州战殁,次子去年中兴府被围时又亡。奈何白发人送黑发人。”梁文伤感地说道。   “难道你就没有女儿吗?”赵诚道。他的口气听上去有些不善。   “女儿?”梁文一时有些意外,仿佛是经过很久地回想才想起似的,“下官是曾有一女儿,不过小女自幼送入宫中,后来听说被送至蒙古大漠,如今怕是早就不再世间了吧。”   赵诚认真地打量了一下梁文说话时的表情,这位钻营了大半辈子地老人真的老了,苍老的额头沟壑密布,眼角间充满着一丝悔意与怀念。梁文在回忆,他在拼命地回忆自己那位女儿的音容笑貌,可惜他想不起来,念及于此,他的眼角有些湿润了。   “夫人她还活着!”一旁地徐不放有心同情。   “夫人?”梁文从回忆中醒来。   “我家国主的夫人中兴府人士,姓梁,名诗若!”徐不放道。   “啊?”梁文梁知州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求助似地望向赵诚,想从赵诚那里得到答案。赵诚重重地点了点头,证实了这一点,他也在回忆,现在他才想起自己对妻儿想的太少,全是因为自己忙于所谓的伟大事业地缘故。   “呜呜……”梁文放声嚎啕大哭,“想不到啊,想不到啊,我梁文不再是一孤老头子了。”   赵诚等他闹消停了,才道:“你是我岳父,不过呢,我夫人对你不太那么尊敬。所以,以后的事情就全看你了,过些年,我一定会接她来中兴府,到时将没有人能阻止我。至于公务,我希望你忠于职事,不要有什么把柄被我抓到。”   梁文并没有细想他话中隐含的意思,因为他十分尴尬,想当初是他为了往上爬,将自己女儿送进皇宫中的,被蒙古人掳到大漠,他也没有太关心,如今自己成了孤家寡人,才知道亲情的重要。他更不知道,在天上掉来来的女婿兼贺兰国王面前,自己的底都被人家掌握了,自己该如何自处。   “我对不起女儿啊!”梁文老泪纵横,一时间竟忘了旁人的存在。   赵诚见他这个样子,又觉得自己对这便宜岳父有些苛刻了。   注:选自西夏诗歌集《月月乐诗》三月部分。 第三十三章 春风未还家(四)   高智耀正在灵州城外忙得焦头烂额。   他虽是出生官宦世家,也是金榜进士,然而他被赵诚半强迫地推上这西平府知府的高位,也有些勉为其难。高智耀至今对赵诚仍然耿耿于怀,不仅是因为赵诚杀了自己的皇帝,更是因为赵诚处心积虑地让自己的心腹刘翼娶了自己唯一的妹妹。不过,看到那刘翼刘明远的才学,以及他们婚后举案同眉情形之后,高智耀还是有些欣慰的。   结果是所有的前朝官员都认为自己投诚了,屈服了,卖妹求荣。因为坊间似乎一夜之间出现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传言,比如说高智耀想当什么什么高官,将自己妹妹送人等等之类的。而那些昔日的亲朋好友或同僚并非太反感自己,正所谓时穷节乃现,他们一听说自己与贺兰国王的心腹联姻,纷纷来到自己面前打听消息,也想食贺兰国王的俸禄,似乎人人都找到了站在贺兰国王一边的理由,有些人恨不得将自家妹子送到贺兰国王的面前。   这让高智耀觉得很受伤。只是贺兰国王这个人令他感到很惊奇,要说赵诚出身蒙古,却是汉人,要说北人蒙昧不化,这位直赵国主却很显然是个文化人,而且对西夏前朝累年所积的史籍、实录、文章、书籍十分用心——这让高智耀不得不对赵诚感到钦佩。至于活人无数,中兴府内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要说仁义无双,贺兰国王当然可以担得起。   “大势所趋吧!”高智耀这么替自己开脱。所以他就成了西平府灵州的知府大人,甚至他有自己若是不当这个知府,就会有挡着其他人求得高位之路的感觉。   但这当一方主官,与写道德文章却是不同的,讲究的却是实务。自己向总管府发出的七份公文被一同打回来重写,那总管王敬诚只批了一句大白话:用数字说话。连同送来的是两篇小文章。一篇是关于所谓标点符号地使用,一篇是关于所谓大食数字的使用方法。据说这两放篇小文章都是贺兰国王亲自编写的,要求所有官吏行文时,必须使用。   高智耀不得不表示这两篇文章确实很值得自己学习,因其使用起来不仅极为便利,减少了不必要的歧义。   身为灵州知府,高智耀今天又碰到一个难题。七级渠是灵州外的一大渠,有支渠数十条。利用黄河水灌溉农田,极受其利。其中一支渠两边聚居着两姓,一姓张,一姓西壁,后者是夏国蕃人的望姓,曾出过太傅级的高官,而前者是汉姓,却也是元昊时的重臣张元地后代。   关于这张元还有一段令人寻味的故事。他原本是中原书生。因屡试不中,便心怀不满,便跟另一位名叫吴昊的落魄书生一同跑到了西北边陲,想为元昊效命。有一天他们两人在灵州城内高谈阔论,在酒家墙壁上题字曰:张元、吴昊到此。元昊听说了这两人。很不高兴,因为这两人名字中正好有一个“元”和一个“昊”字,认为他们俩来自己的地盘应该避讳。那张元却说,你连自己的姓氏都不在意。还在意什么名字呢?意思是说你元昊还在用宋朝赐的赵姓。元昊一直想称帝自立,听了这话立刻肃然起敬。后来这张元成了元昊的心腹,官做到很大,当年宋夏好水州之战后,宋军惨败,张元兴奋不已,大有报复之后的快感,在一个寺庙上题诗: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是奇。满川龙虎举,犹自说兵机。   据说就是因为这个张元,大宋朝进士地数量暴增。如今张元早已不在,他的后人们却在灵州安了家,有男丁二百,与那西壁氏人数相差不多,两家的田地相邻,为了谁家先放水浇地闹得不可开交。一度有动刀子的危险。   灵州提刑官名叫秦九。他见这些人刚好了伤口就忘了疤,十分不爽。这不是对自己秦九不尊重,而是对贺兰国王不敬,所以他想采取武力镇压。高智耀担心引起民怨或者伤及无辜,连忙劝阻,因为秦九左脸上的那个长长地刀疤——这是在西域剿匪时留下的纪念,让他看起来十分凶恶。秦九知道这高智耀是赵诚重视的人,所以同意高智耀去劝服。   然而高智耀却没能劝服,反而愈演愈烈,双方都是大家族,以前还有皇帝的时候,那张氏对蕃族出身地西壁家族本就有些不满,如今皇帝没了,他们觉得自己不应该向西壁家让步。   高智耀看着聚在眼前的两家族之人,心头也十分怒火。他偷瞟了一眼一旁的秦九,见秦九和他的弓箭手们在一旁虎视眈眈,正狠狠地瞪着闹得正欢的两家族之人,看上去随时准备弹压,他心中十分担心。他觉得自己很无辜,用心良苦,好心好意却被当成了耳边风。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高智耀觉得有些气馁。   在高智耀的身后的不远处,有三千株盛开的桃花,相传这是赫连勃勃时代就栽植地果园。桃花盛开,满园芬芳,正是春意正浓时,桃花依旧笑春风,斯人已不见。桃园的背后,“嗒、嗒”飞快地驰来一匹轻骑,那骑手来到众人的面前,高声宣称:   “贺兰国王驾到!”   这一声嗓子,让正在激烈争执的两族人平静了下来,众人的心头都同时“咯噔”了一下,心中大感不妙,暗叹被贺兰国王抓个正着。没过多久,南方驰来一队骑兵,在众星捧月之中,赵诚来到众人的面前。在他翻身下马的时候,高智耀注意到赵诚的外袍上大概是被树枝刮破了几个小洞,臀部和大腿地衣料在马背上磨得有些发亮,而他那双靴子也因为长时间踩着马蹬,有些变形。   再看他地随从们,个个风尘仆仆,连同他们的国王都胡子拉渣,来不及清理。但个个都挺胸收腹,目光坚定有力。他们身上带着一股含而不露地力量,虽只有两百人,平静地立在众人面前,却似两百座大山,让张氏与西壁两族诸人噤若寒蝉,心中惴惴不安。   “下官拜见国主!”高智耀短暂失神之后,上前作揖。   “显达不必多礼!”赵诚脸上仍然挂着他标志性的微笑。他指了指眼前的前景,“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里有银钱可发?如果有这种好事,未知我可不可以分一杯羹?”   显达是高智耀地字,赵诚这么称呼他是刻意地显出亲近之意。高智耀听了赵诚这个玩笑话,哭笑不得。提刑官秦九走上前,三言两语将情况说明清楚。   赵诚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太失望的神色。   “谁是族长?”赵诚高声冲着那两个家族之人。这些人一边惴惴不安打着小九鼓。一边打量着四周隐隐约约将自己半包围的挽弓持枪的大汉们。   两撮人中各走出一位。   “现在已经是四月,我想知道你们及你们的族人九个月前在哪里?”赵诚道。   “回国主,九个月前我等在中兴府避乱!”张氏反应快。   “回国主,九个月前我西壁氏也在中兴府避乱。”西壁氏也不慢,还有所发挥。“蒙国主可怜,让我族老少八百口没有被饿死,现在又将田地归还给我西壁氏,小人等感激不尽!”   张氏族长见西壁氏这么说。脸色有些慌张,连忙表示恭顺之意:“我张氏对国王的仁慈之心感恩戴德,小人愿意举族效忠国王。种好地,交足粮。”   “我贺兰寒苦,三月播种,九月收获,十月地已冰冻,一岁才一收尔。而一些寒冷年份粮未熟足,麦面黏齿不可食,须以掬灰和之,方能捍切。农事之艰难,可见一斑,尔等却不事农稼,聚众邀斗,若是误了农时。我定当砍下你们两家大小所有人的脑袋。”赵诚恶狠狠地喝斥道。“须知粒粒皆辛苦,没有粮食。就只能逃荒或者被饿死。去岁秋天,我念及尔等可怜,多方筹措,才让尔等不至饿死,此乃总管府大小官吏心血之果。如今尔等如此轻率,令本王十分生气。”   “是、是,我等不敢了!”张氏与西壁氏全都吓得跪倒在地。   赵诚见这两族人都还算是恭敬,心中的火气消了一大半,又道:“你们既知错了,我也不深究。不过呢,你们两家既然都不服彼此,又如此得闲,男丁地力气无处发散,我看不如让你们比试一番,让你们彼此心服口服。”   那两家族长,以为赵诚说反话,连忙道:“国主教训的是。我们两家一定安守本份,谨守法度,不敢劳国主心忧。”   “不,一定要比试一番。”赵诚道,“此地与中兴府一河之隔,相距不过七十里。你们两家各出一人,拿着我的令箭,从灵州官衙步行,先抵中兴府总管府前将得到水渠之水三分,后抵者得其二分。”   “那还有五分呢?”张氏见赵诚表情认真,小心地问道。   “然后再比箭术,获胜的一方得余下的三分,我会晓喻中兴府百姓,静待两家好男儿大驾,以观盛况,若是两局皆胜,我会赐给他一官半职。总之,结果要么是五五分,要么是六四分,好在老天有眼,今年水足,就是只得了三分,地也不会缺水浇灌。不过,获胜的就不仅仅是得了面子,还有官可做,这等好事就看你们两家派出什么样的人物,如此可算公平?”赵诚道,“为了防止你们作弊,我会派人骑马跟着。比赛未完,你们两家谁也不准耕地。”   张氏与西壁氏见这事还完不了,本想两家和好和平共处都不行,这贺兰国王偏偏要两家比一比,他们见赵诚如此慎重,又见他虎视眈眈的手下,都不敢反对,只好如此。但是赵诚方才亲口说要给获胜者一官半职,这让两位族长眼前一亮,刚刚伏贴下来地争强之心,又被赵诚给点燃了,暗暗较起劲来,两位族长的四目交结,都冒出了火花来。   如今这已经不仅是关系到面子的问题,更不仅是关系到水源的争夺问题,而是关系到能否飞黄腾达甚至家族兴衰的伟大问题了。结果是,两位族长都齐声高呼贺兰国王英明云云,已经忘了他们会何会聚集在此处,纷纷头也不回地赶回家中,商议着派哪位幸运儿好。   灵州府衙内。   “显达,你后他们两家每年都比上一比,若是民间还有事纷纭不决,照此办理。”赵诚又对高智耀吩咐道。   “国主,可是现在已经是播种之时了,等他们比出结果,岂不是有些晚了?”高智耀不明白赵诚此举为何这么郑重其事,授官视同儿戏。   “显达,我贺兰百姓本就好勇爱斗,若是一味地劝阻,未必有用。你今日虽表面劝服了他们,他们内心却未必以为然。我让他们这好胜之心有个公正之法比试,岂不少了一些无谓地争斗。诱之以官,原因在于我需要那些好勇男儿,今年且罢,明年我需要人去黑水城屯田,忙时务农,闲时练兵以防匪类,正需要壮勇善射之辈充当教习与官佐。再者,此事若成定例,则成了一佳话,我贺兰百姓应以私斗为恶,而以公开争胜为荣,胜亦英雄,败亦英雄,如此方才令人尊敬!”赵诚道,“做事讲究因势利导,我自会履行我的允诺。”   “以下官揣测,国主似乎不论这张氏与西壁氏比斗结果如何,都会授其一官半职吧?”高智耀道。   “哈哈,显达所言正是我意。”赵诚哈哈大笑。   赵诚真实目的其实只是说了一半。   高智耀瞄了瞄赵诚那磨损厉害的靴子,问道:“国主此行是从何处来?”   “上次刘明远与令妹成婚之后,我就一直在外面巡视,至今已四月有余。”赵诚道,“恐怕这个秋天,我才能真正歇一口气。”   “国主离开中兴府太久了,难道不怕属下们将政事延误了吗?”高智耀道。   “王敬诚是我心腹,这你应该知道。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身为上位者智不须高,只要让合适人地做自己的左膀右臂就行了。我若是整天呆在总管府内,岂知民情几何?诚如你高显达,虽是文进士,熟读圣人之言,然而为一州之首,却稍显不足。”   “下官确实误事。”高智耀承认道,甚至感到有些羞愧。   “显达不必感到羞愧,你仅缺历练罢了。方才我一路行来,见灵州百姓耕者有其田,在田地间耕作,假以时日,恢复可待也,这都是你高显达的功劳。你不过才来此地任职不足四月,人生地不熟,政事有些不畅也再所难免。”赵诚安慰道。他可不想这位高知府撂挑子不干了。   “春风未还家。”赵诚又道,“这春风将尽,我也该回家了!”   而一场小型的古典马拉松加射箭运动拉开了序幕,又因为黄河相隔,又临时增加了划羊皮筏项目。正处于黄河春汛之时,河水暴涨,考验的却是勇气和胆量。 第三十四章 贺兰好儿郎(一)   赵诚回到了中兴府。   迎接他的除了王敬诚及一干官吏,其中有许多新面孔出现,他们虽经赵诚任命,但是赵诚没来得及接见他们,就离开中兴府了。眼下贺兰国王回城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往赵诚面前凑,想混个眼熟。人都是善变的。   秦州明珠族耶亥三郎也夹在人群之中,这位三郎去年年底就被赵诚派人送到了中兴府,直接送到了刘翼的义学之中,这可要了耶亥三郎的命了,曾无数次想回到渭水河畔夕阳镇算了,可想想自己不能就这么回去了。   “几月未见,你识得几个字?”赵诚看着在人群之中有些愣头愣脑的耶亥三郎,直接问道。   耶亥三郎对赵诚有些恐惧,直到他来到中兴府,原来这位口口声声要与自己兄长做生意的却是贺兰国王,他一直回去告诉自己的兄长这个大秘密,奈何没有机会脱身。   “我识得……”耶亥三郎伸出一双手,表示认识了十个字。   “才十个字啊?那你还需要努力。”赵诚轻笑道。   刘翼上前道:“三郎虽聪明,奈何性子太野,坐不住课堂,对枪棒倒是极爱。”   “你为何非要我习字呢?我耶亥三郎本就是上山打虎之人,性子惯了,又不是书生。你若是想让我去贺兰山中猎虎,我马上就去。”耶亥三郎眨了眨眼,凑热乎道,“我已离家五个月了,十分想念家乡兄长,恳请国主允许我回家探望一番。”   “呵呵,这个不行,你若是将《千字文》全都识得。那我就许你回家探亲。”赵诚笑着道,自动忽略了他的心思。   赵诚本以为耶亥三郎会拒绝,哪想到耶亥三郎满口答应:“这是你说的,你是大人,又是国王,可不能骗我。”   “当然!我怎么会和你这少年撒谎呢?”赵诚喝斥道。   “这也难说,上一次你就骗了我们明珠族所有人。”三郎抱怨道。他对这事耿耿于怀,却不敢太表示什么不满。因为他出现在这里,本就是自己兄长安排的主意,别以为他年纪尚小,在部落里却算是小大人,有了自己的心计,筹划着通知自己的兄长早做好打算。   赵诚装作没听到他的怨言,对刘翼说道:“古人教童子,多用韵语。如今《蒙求》、《千字文》、《太公家教》之类,欲其易记也。《礼记》之《曲礼》、《管子》之《弟子职》、史游之《急就篇》,其文体皆可见韵语。”   “国主有何指教?”刘翼问道。   “谈不上指教。我观咱们这义学也多用这些蒙书,这一次我出外远行,在乡野之间多听到一些百姓在山林之中。或田间地头诵唱民谣,多质朴动听,且朗朗上口,过耳难忘。所以我以为。明远兄也可编一些蒙书,以三字为韵,记载圣人之言,微言大义,浅显易读,朗朗上口,如此既明道德伦理,又可让童子易学文字。一举两得也。”赵诚道。   “国主放心,在下一定会加倍用心,定让世子赵松初登大雅之堂。”刘翼道。   刘翼会错意了,赵诚只不过是借事论事,要刘翼编出个《三字经》来,哪想到刘翼以为赵诚因为十分相念自己那还未见面地儿子赵松,才让自己编这三字蒙书。刘翼这么一提,赵诚反而觉得更加有必要。他下意识地抬头北望。却望不尽天涯路。   赵诚一别中兴府仅仅几个月,城内就多了些蓬勃的气息。有百姓开始做起了小本买卖,那贴在城墙一隅的招工布告下挤满了人,来自西域的商人们在大街上招揽着生意。在这个春天的时候,来自西域的商人数量突然暴涨,而那些曾给予赵诚帮助的大商人们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曾做了一项很划得来的投资。   ……   一年之计在于春,中兴府在这一年地春天的时候,却有一件事情预示着这一片土地正在走向欣欣向荣。这就是赵诚鼓动搞起来的一场有军事意义的长途比赛,参赛者只有两名,灵州的张氏家族与西壁氏各自选出一位年轻儿郎参与了比赛。   灵州西平府知府高智耀作诗《灵州儿郎兴州行》一首,赞曰:   大路朝西通兴州,张郎疾走不回头。   路人笑问何须急,原来赵王曾许侯。   为了应和高智耀这首诗,他的妹夫,中兴府义学山长刘翼刘明远后来写诗应和曰:   灵州西壁好儿郎,曾入贺兰射虎熊。   今朝戎衣渡河来,但恨张郎在前头。   路途遥远,来自张氏的张士达与西壁氏的西壁辉参与比试,结果是长途赛跑加羊皮筏渡河,张士达率先半柱香地功夫抵达中兴府,因而获胜一局,但是在射箭这一项目,这西壁辉却技高一筹,十中有九,而前者十中有八。皆大欢喜,各一胜一负。   这场比赛虽然是贺兰国王赵诚的临时起意,但是事先通知沿途各地,到了比赛那天,赵诚专门派人骑着马在路上引导,从灵州通往黄河渡口以及从黄河彼岸通往中兴府的大道上,百姓都沿途驻足看热闹,而中兴府内总管府前却是人山人海,争相一睹灵州儿郎的风采。附带的,那些做小本生意地都认为自己赶到了好时候,发了一笔小财。   算是初出茅庐的张士达与西壁辉,以前从未接受过如此的万众瞩目的待遇,都羞红着脸,腼腆着接受数万人地注目礼,总管府前黑压压的人群让他们俩发晕,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赵诚“与民同乐”,他十分开心地打量着这两位英姿飒爽的年轻儿郎,极力夸赞一二,当众赏这两人每人二十匹绢,另在灵州选良田,每人各授五十亩。并宣布留用他们,将来会授一官半职。这下就让所有人都眼红不已,这两位未婚年轻人,成了家有女儿之人眼中的香饽饽。   这还没完,赵诚打着与民同乐的幌子,又宣布,在今年秋收完毕之后,各州都可推选骑射娴熟果敢勇毅之人前来中兴府参赛。每州两个名额。   这种热闹的事情,耶亥三郎当然也观看了比赛,但是他却一而再地在赵诚的面前摇头长叹,声称自己若是参赛,张士达与西壁辉他们俩给自己提鞋都不配。他少年勇敢,在家乡就是表现再好,也没今天这样地大场面露脸的机会,少年好胜之心让他急得直痒痒。强烈要求赵诚给自己一个机会让他明年也参赛,赵诚当然不会反对。   一河之隔,灵州城外的张氏与西壁氏已经忘记了相互间的仇恨,纷纷打定主意,从族中挑选资质好的男儿重点培养。希望秋天时再风光一把。贺兰国王赵诚在这两族人的心目中成了受膜拜的主,就差在家中正堂中设下名位以便晨昏三叩首了。   赵诚的居处。   “国主此计,定会引得我贺兰男儿勇争上游,假以时日。旗下良将云集,何愁大事不成矣?”王敬诚道。   “贺兰本就是好勇争胜,若加以引导,民强则国强,民勇则军勇。”何进道,“只是我们这帮兄弟,一半分散在各地充当提刑之治安官,何日才能成一军?”   不仅是何进觉得有些等不及。那前花剌子模将军铁穆也是这么想地,自从参与了赵诚狙杀察罕之役后,他对赵诚就不再怀疑。   “今年天公作美,不缺雨水,各地报上来地民情看,春播也算及时妥当。料想今年秋天必将是一个难得的丰收,国主已经注意招纳四邻百姓尤其是流民来我贺兰落户,到时会从新来百姓中挑选精壮。去黑水城或者河湟屯田。民为屯田,实为练兵。”王敬诚解释道。“料想那时候,原派往各地的私属,也可抽身回归本队。不过,这事情还得从长计议。”   “依我看,光比武还不行,百工皆可一比。”刘翼却道。   “明远兄有何高见?”赵诚问道。   “牧人将自己的骏马牵来品评其优劣,织户可当众比试谁家的织女做活既快又好,铁匠可将自己打制的宝刀拿来比试高下,诸如此类。到时,国主可以授其奖赏,当众嘉许,如此必然令百姓信心倍增。”刘翼道,“而得了奖赏的百姓,名声远扬,不仅能获其利,也必会引他人群起效仿,功在当今,利在今后,国家却实受其利。”   “明远兄真是好心思。”赵诚大赞。   “哪里、哪里,我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刘翼摆摆手,又道,“而我义学中人,有年岁稍长之辈,十六七之龄,既使将来不能成一方牧民之臣,也可送入军中历练,其中若是出现一二位文武双全之将,那也不太令人意外。”   “明远所言极是,当初国主鼎立筹办义学,就是将这些无家可归少年当作子弟兵来调教,明远弟应注意选其中资质最优之辈特加培养。”王敬诚道,“这些人都曾受国王大恩,当是忠诚之辈。”   “这不令人奇怪,在西域时我军中早就盛行马球比赛,儿郎们乐此不彼,没有闲时出去闯祸地机会。依我看,将来各军设立之后,也可各自派出一队,相互间比试一番,骑马、射箭、角力甚或马球,皆可比试。”何进也建言道,“获胜者,可依次升职或嘉奖,好胜之心在军中更盛为好。”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议论着,心头都对未来都充满着希望。   一年治乱,三年小治,五年大治,这是赵诚给自己的目标,虽然不易,却是他最好的机会,不仅靠志同道合,也靠老天爷风调雨顺。越过五年,他恐怕就只能放弃自己的雄心壮志。   刘翼的义学在夏天到来之时,更名为贺兰书院。   虽然还是那些学生,但是师资力量增强了不少,只是缺少所谓地大儒,本来就没当状元来培养的。书院在城西,占地三百亩,原本就是西夏的官学,在西夏灭亡前的几年就已经破败了。赵诚接手之后,将学舍修葺一新,又将邻近的地方给圈了进来,遍植松柏,增加了园林池沼,看上去很有些园林之趣。书院当中有一座三层的楼阁,原本是一个半成品,大概是修了一大半就没钱或者因为战争就停了下来,赵诚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命朱贵找人续建,并取名为“望山楼”,因为站在楼阁上面,可以看到巍巍贺兰山脉,修成之后就成了中兴府一景。   书院中的学生大多十到十七八岁不等,他们都是因为天灾人祸成了孤儿而被聚拢在这里的,其中有些人原本就很有为学的基础,其中一些人更是刘翼重点关注的对象。   在春天里那场比赛中,弄得天下皆知其名的张士达与西壁辉两人也在其中,因为赵诚觉得他们地文墨功夫还需加强,赵诚将他们当成了文武双全状元来要求,实际上是因为赵诚暂时还没有适合的位置安排他们。   随同他们俩一同就学的是明珠族的耶亥三郎,这位耶亥三郎自从认识了几个字之后,自己给自己改了个姓,以后就叫叶三郎,赵诚私下认为这是一个十分完美的开始。 第三十五章 贺兰好儿郎(二)   对于叶三郎,灵州张士达与西壁辉起初很看不起,他们认为叶三郎是个地道的“山中人”,连“乡下人”都算不上,粗野、好动,经常没上没下没大没小,还随地小便,并且经常弄出让他们很瞧不起的事情。   比如,他在书院山长刘翼学习的时候,总是反复地问写文章为何非要从右往左从上往下行书,反过来写为何不行?他坚持认为自己从左往右书写很好很强大。   又比如,他曾经跑到铁工院呆了一天一夜,很有改行当个铁匠的意思,刚出来,又跑到木工院,看着别人干活。他对一切都感到好奇,十足是个土包子。   叶三郎对张士达与西壁辉两人也看不惯,认为他们是花架子,说话又太酸。双方都瞧不上,所以常常是在一起比试,时间长了,三人交上了朋友。   叶三郎有了朋友之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性格还是那么不羁,但是不可避免地沾了些“文化人”的味道。虽然早就学完了那本《千字文》,但是叶三郎并没有主动提出回家看看,因为还有一场秋赛,他想当着全中兴府十多万百姓的面,出出自己明珠族叶三郎的风头,为此一向极为自负的叶三郎认真准备了一番。   来自二十二个州府的四十四名十五岁至二十岁年轻人,在这年的秋天参加了一场盛大的比赛,总共设立了长跑、登山、泅渡、膂力、赛马、射箭、投枪七项比赛,这次盛况空前,这不仅是因为有春天时灵州的先例在,更是因为这个秋天各地都不同程度地获得了十年来第一次丰收,人们有了闲心思,底气更足。人们只有在满足肚子的需要之后。才会去追求其它的东西。   这四十四位年轻人都被赵诚留在了中兴府,算得上是野无遗“贤”。他不吝称赞,将个个年轻人夸上了天,并允诺要如何如何重要他们,这让他们感激涕零。   年方十四的叶三郎被破格允许参与比赛,除了泅渡与膂力稍差之外,他都获得了第一名,果然是一鸣惊人。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走在街上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见人都自我介绍自己就是叶三郎,生怕别人没认出来。   总之,这一年叶三郎个人的身上发生了极大地变化,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开始融入到城市生活,遇到读书人,他也会很谦虚地自称“末学”。遇到一个好汉,他会引用从张士达那里听来的“不取楼兰誓不还”来自我警醒,尽管他不知道这楼兰在什么地方。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藏身于山林中,以猎取虎狼为乐,而应该有更高的追求。至于这所谓追求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但是却不能将叶三郎仅仅看成一位心慕城市生活与实现人生所谓伟大目标的人。   ……   又是一年春来到。   叶三郎直到自己来到中兴府的第二个春天才想回家,而他的哥哥在收到他写来的一封亲笔信时目瞪口呆,尽管送信的商人说那上面错别字极多。耶亥认为自己明珠族里出了个秀才,这实在是个千古奇闻。   秦州西,夕阳镇。   经过去年整整一年,叶三郎发现家乡发生了很大地变化。南来北往的商人随处可见,他们赶着马队或驼队,从遥远的北方和西方而来,穿行在层林吐绿的森林之中,这古老的商道因为这条道路的再一次兴盛。而重新散发出青春来。来自畏兀儿甚至更遥远的极西之地的商人带来了外地的特产,与来自大宋国的商人们交易,然后带回宋国才有的丝物、茶、瓷器等,顺便收购本地的皮毛,而蕃族人也纷纷将自己从山中采集的药材送来,换取宋人地粮食、布匹和一切能令他们感到生活富足的东西。   马匹是宋国人最想买的东西,这项买卖由明珠族及其他二十多个较大蕃族联合控制,不过细心的人稍一注意就会发现这些用来交易地马匹基本上是被阉割过的公马。本地马匹有限。都是一个名叫“天下铺”的商号从北方及河西贩运而来。   贺兰国王在渭水河畔设立了一个课税所。针对的是那些从南方过来的宋国人征税,而对于西域人。则是在河西边关设立课税所,虽然走私在所难免,加上给一些大商人免税待遇,官方收入并不多。不过总略胜于无,民富则国强,百姓实在太穷了,等给一两年恢复元气。“天下铺”在这一年内业务全面铺开,至少在各地都设有商号与掌柜、伙计和镖师。起初全是赵诚用钱堆出来,如今因为垄断了与宋国的马匹生意,交换而来的丝制品,转手一卖大赚其利,盐州的乌、白二盐池也是“天下铺”地买卖,贩卖至中原也可换回铜、铁,暗中也通过渭水的榷场向陕西及川蜀涉透。   明珠族及相关部落负责治安及商道的安全,好处是他们利益均沾。   耶亥对自己眼下的生活很满意,他知道这是贺兰国王带来的,就是那些来自西域商人也都对贺兰国王赞不觉口,纷纷传颂着贺兰国王在西域的种种善政。部落里的人口也增加了不少,因为有小族加入了进来,部落时一把去年冬天时的晦气,人人都有些喜气洋洋,族中地妇女们有了鲜艳地衣服穿,首饰也多了起来,小孩子们也不再喊饿,男人们有了养家糊口的能力,也不必在自己地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春风得意马蹄轻,叶三郎这一路上归心似箭,而耶亥早已在离家三十里之外迎接自己这唯一的弟弟。   耶亥见弟弟在这一年中长了一大截,身高大有超过自己的趋势,看上去更壮实一些,他心中十分欢喜。叶三郎那原本黑瘦的脸庞变得白皙了一些,也显得丰圆了一些,很显然那位贺兰国王没有让自己的弟弟饿肚子。   “三郎,你给我讲讲那贺兰国王的事情!”一回到族中,耶亥就拉着叶三郎问道。   “贺兰国王这个人,我总觉得有些令人害怕。”叶三郎道。   “害怕?难道他曾恐吓过你?”耶亥诧异地问道。   “不是,他对我很好。哥哥许是想错了,国主这个人我一直看不透。这个人明明可以当个豪爽的英雄,却总是喜欢跟秀子们在一起谈酸诗酸文,明明对手下人哪怕是中兴府中的百姓都和颜悦色,遇到那些犯了法的人,都绝不留情。他的护卫们都对他发自内心的尊敬,就像我们部落里对最厉害的勇士一样尊敬,如果有人敢对他不敬,他的手下人都自愿为他拼命。这正是我担心的,他现在对我们明珠族这么优待,是因为他没有力气征服我们,我担心哪一天他若是不高兴了,想吞并我们明珠族,哥哥你将无法阻挡啊。”叶三郎道。   “哈哈,这种事情哪能落到我们这里的蕃族的头上。”耶亥哈哈大笑,浑不在意,“自古以来,我们明珠族就不曾屈服于任何一个朝廷,他们无论如何强大,来到这山林里,总要迁就我们,给我们赏赐许多金银、布匹,还有那些空头的官衔,什么节度使啊巡检啊大都督啊。”   他转身从帐内一角,捧出一堆铜制的东西,那是各朝各代朝廷赐给明珠族首领的官印,一个接一个介绍着:“三郎你看看,这是金国朝廷赐给咱们那位早逝的父亲的,这是夏国朝廷送给祖父的,这是宋国送给我祖父的祖父的官印,还有更早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这是什么?这就是我们明珠族为何还在这里放牧打猎。皇帝如何?贺兰国王又如何?他有本事派来一只军队,那我们就举族迁入深山老林之中,我看他能奈我何?”   耶亥如数家珍一般,对叶三郎的担忧浑不在乎。   “哥哥,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叶三郎道。   “倒是你,让哥哥我很是吃惊。”耶亥笑着道,“我们明珠族居然也有一个识字的,这真是让人不敢相信。看来,我将你送到那贺兰国王身边也是对的。”   “哥哥想让我怎么做?”叶三郎问道。   “你在贺兰国王身边多长个心眼。既然你担心贺兰国王将来会对我明珠族不利,那就设法让他相信你信任你,留心他的一举一动,真要出了什么不利于我们明珠放的事情,也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耶亥道,“到时候,我们兄弟再作计较。”   “是的,哥哥!”叶三郎也打定了注意。   与此同时,赵诚与王敬诚也在议论明珠族的事情。   “对于蕃人,我们暂且对他们怀柔,让他们得些好处,免得在我们的身后捣乱。等我们建立自己的军队,强大了起来,再与他们计较。不过,在与他们最后计较之前,我们要来文的。鼓励商人们深入蕃族领地,让他们习惯穿上等衣料的袍子,每顿都吃地里收的白米精面,喜欢南方的美酒,最好习惯住亮堂的大屋子。新招来的流民尽量地安排到蕃人那里原有的农耕之地去垦殖,来年的比武大会,可以考虑到让蕃人加入进来,只要他们在军中有职在身,并且有想往上爬的欲望,才算是真正地融入进来。如此,消磨他们蕃性,到时再以武力相胁,就不怕他们不服从。”赵诚道。   赵诚又想了想道:“最根本的,还是要有让别人屈服的本钱。” 第三十六章 贺兰好儿郎(三)   黄昏,疏勒河畔。   惨红色的夕阳散发着最后的余辉,绿州外的沙地也因为夕阳而染成了赤红色,而目力所及的南方,是祁连大雪山。亘古不化的大雪山是商人们的禁地,商人们不得不沿着这条古道老实地往东进发,进入到能让自己梦想成真的东方。   畏兀儿大商人赛赤骑在骆驼上,看了看渐暗的天色,揉了揉发酸的腰部,吩咐伙计们停下来安营休息。   他的身后是一个庞大的商队,满载着来自西方的特产,沿着这条古老的商路往东方进发,去换取东方精美的丝物,然后回到西方一转手,就能让一个穷光蛋变成一个大财主。   “真主保佑,这一路行来还算是顺利。赛赤老爷,不知此地离兰州还有多远?”身后一位商人上前问道,脸上浮现着巴结的神色。   赛赤心中冷笑。这些人都是打着自己的旗号加入进来的,因为自己拥有免税权,不可避免的,有人想从自己这里走捷径。赛赤本不想让这些小商人占一些便宜,奈何自己的合伙人全都赞成,因为他们包括自己可以从中获利,而且是无本却万利。   赛赤的内心其实有些担忧,商人挣钱可以不择手段,但是唯一不能做的是企图蒙骗有权势的人,任何一个有权势的人若是要了自己的命实在是太简单了,比如贺兰国王——当年撒马儿干时,也曾亲自砍过奸商的脑袋。而且赛赤不认为阴谋诡计能够骗得了贺兰国王,相反的,贺兰国王若是骗起人来,让你还有苦说不出。   “以我们驼队每日的行程,距兰州还有二十五天。”赛赤道。   “这次全托您的福,让在下能有机会能来传说中的东方。想想都让我兴奋。”商人恭维道。   “这次一定能赚上一笔,返回海押立,看谁还瞧不起我?”有人做着美梦。   “好说、好说。”赛赤不置可否。   身后的商队实在是太庞大了,以致于停下来都花了很长地时间,有些第一次来东方的小商人和伙计到处乱走,充满着好奇。只有那些最有经验的商人们,才会将自己的货物卸下,不是忙着扎帐篷。就是替骆驼找一些草料,或者牵到河边饮水。赛赤撇下商人们,径自走到疏勒河边洗了一把脸,在抬起头来的一刹那,一道亮光刺痛了他的双眼。   赛赤大骇,那是雪亮钢刀反射的光线。   “呼、呼……”只见南北各有一百多人的骑队从两边地高地飞速地冲了过来,他们服饰各异,蒙着面纱。带着血腥的气味杀了过来。商队正准备好好休息一下,让劳累一天的四肢得以休息,这突然出现的强盗让他们惊慌失措。   强盗并未问话,他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冲刺之中。迅速地分成四支队伍,一瞬间就将商队冲成了三截。冲击的队伍并没有停留,在冲到另一边另一边又重新集结,再反向冲击。被故意射伤的骆驼四处奔散,反而将商队中那些有经验者刚刚勉强设好的防护圈冲得四零八落,一片混乱。远途经商地商人们也备有刀箭,然而在他们刚举起刀箭之时,就被砍翻在地。而那些试图转身逃跑者,却被那些在包围圈外巡视的强盗当场无情地射杀。   “反抗者,死!”强盗首领用突厥语高呼,“放下兵器者。生!”   在冲了数次之后,砍翻了三十多位试图反抗者之后,让剩下的绝大部分人目瞪口呆之余,强盗们在外围游戈着,将商队当成了囊中之物。   血,试图反抗者的血让所有人都呆立现场。这场灾难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打碎了所有人的发财梦想。   叮,有人手中地刀落在地上。碰在砾石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这一声响却如春雷一般。让商人们放弃了手中的武器。   那强盗首领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冷眼注视着底下。他驱马下了小山坡,缓缓地走到众商人的面前,他地双眼如刀子一般刺入了商人们的心中。商人们的心在下沉,发财的梦想曾经让他们有忍受路途艰辛的勇气,却没有让他们用性命来和这群人数远少于他们的强盗团伙相抗衡。   赛赤的心也在下沉,他这三个月来的辛苦白费了,这么大地一个商队本来应该是为那些强盗所忌惮的,然而这个实在太松散的商队却成了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盗的眼中肥肉,眼下还能不能保住性命,还是个未知数。赛赤不是没遇到过强盗,但这股强盗却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他们令行禁止,反复地冲击着自己的商队,对散乱在地上的财宝看都没看一眼,还故意射伤骆驼,让骆驼四处逃窜,让商队不攻自乱。   “谁是商团首领?”那强盗头子开口问道。商人们齐刷刷地看向赛赤。   赛赤只得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回首领,是在下。”   “很好。你让他们将身上地财物全部取出来,放在地上。”强盗头子话语中带着笑意。   “在下从前年起每年都经过此地,从未遇到过像阁下这样地人。阁下可否告诉在下贵号?”赛赤道。   “呵呵,你还有些胆气。老实说,这是我们兄弟们第一次做这买卖,外号还没想好,要不你给我取一个外号,要响亮一点的!”强盗头子却不怒反喜。   这让赛赤有想哭地感觉。   “阁下须知这里是贺兰国王的治下,贺兰国王英明神武,对我们商人们也很看得起。在下畏兀儿人赛赤,跟贺兰国王也有交情,若是我在他的治下遭遇不测,他的雷霆之怒恐怕不是任何人能承受得起。当然,阁下在此守候我等,也是相当辛苦,也令我等相当钦佩。不如这样。我等将身上的金、银都留下,阁下让我等带着货物离开如何?”赛赤交涉道,“东方有个词十分有道理,和气生财!”   “哈哈!”那强盗头子还未回话,他的手下齐声大笑。   “贺兰国王嘛,听说过。既然你这么赞美贺兰国王,我们兄弟准备找他讨酒喝,看看他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强盗头子偏着头。颇为玩味,“不过呢,你说的对,和气生财,我若是杀了你们,没有商人们从这条商道上过,我们兄弟岂不就失业了?若你们是单个商人来,我们懒得理。可是你们这么一票商人来。从头望不到尾,我们若是不干上一票,老天爷也不会答应的。所以呢,你们将身上地财物全都留下,然后所有人退后五百步。若是我们从你们的货物中发现有什么令我们感兴趣的东西,我们只好笑纳了。”   正说话间,“啊!”商人中有人惨叫一声。原来有人试图反抗,却被巡游的射手无情地当场射杀。   强盗头子双手一摊。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又表示自己很无辜的意味。   赛赤不敢反对,和商人们交头接耳一番,只好照办。   看着强盗肆无忌惮地翻动着自己的货物,赛赤等人的心在滴血,然而他们很无奈。自从贺兰国王主政以来,赛赤已经来这里十多次,从没听说过有强盗横行。这也让自己有些大意,护卫带得太少,今天真是倒了大霉。   “看来,自己地性命还是保住了。”赛赤等人还是有些庆幸。   ……   最近河西诸郡人心惶惶。   因为一个月之内,有七支来自西域庞大的商队被强盗洗劫一空,杀人越货,来自畏兀儿西辽及波斯的商人损失惨重,目击者声称这伙强盗大概三百人。操突厥语。每次打劫之后就越过疏勒河往北方戈壁黑水城的方向逃去。甚至有武装商团反抗过于激烈,遭受全屠的灾难。   据称贺兰国王为此愤怒不已。上书蒙古大漠监国拖雷表示自责。同时责令河西瓜、沙、肃、甘、凉五州府及河陇西宁、兰、会等州官吏限期抓捕盗匪,严惩不贷。出现强盗的各地提刑官都被罚俸三个月,以示警告。然而杀人劫财事件仍层出不穷,出现这种事件的各地提刑官又被以玩忽职守的罪名革职。另据总管府地消息,贺兰国王已经下令在黑水城与河湟谷地屯田,招募流民及蕃汉弓箭手耕牧,以防盗匪四处流窜,阻断盗匪南北后路。   各地官吏莫不惊惧,着手采取措施控制地方局势,地方治安队人手增补一倍,加大训练与巡逻力度,严守各要害之地,盘查可疑人口,才让局势稳定了下来。与此同时,那些打着免税的招牌,损公肥私逃税、漏税者被一网打尽,就地砍头。但贺兰国王网开一面,没有追究那些曾献粮于贺兰国王的西域商人,只是罚了一大笔金银了事,商人们莫不对贺兰国王敬服,表示一定遵纪守法云云。   “拖雷监国的信使说,他支持国主开展屯田事宜。临了还不忘提醒你到时一定不要缺席忽邻勒台大会。”王敬诚道,“汗位虚悬近两年了,不知国主到时候会支持谁?”   “我尽量不在公开场合表达我的观点。不过,若是窝阔台私下问我,我一定会说谨遵成吉思汗地遗命,奉他为汗。如果是拖雷问我,我一定会说乐观其成。但若是不相干的人问我,我一定会说我将站在大多数人的一边。”赵诚答道。   “但若是在大会上,当着许多人的面,国主将会如何回答呢?”王敬诚问道。   “这是一个很棘手地问题,从之兄有何高见?”赵诚反问道。   “依在下看,当然是窝阔台了。”王敬诚想了想道,“一来他是占了大义的份,成吉思汗虽已亡,但余威尚在;二来,他是弱者,拖雷却掌握着大部分军队、牧场、百姓和财富,而且拖雷是成吉思汗的幼子,按草原大漠上‘幼子守灶’的传统习俗,拖雷更有资格登上汗位。所以,国主只能支持窝阔台一方,他也极需要别人的支持,国主若是敢公开支持他,必然会得到他的感激,国主不要做锦上添花之人,而要做雪中送炭之人。这对国主有百利而无一害。”   “我也是这么想的。”赵诚道,“不过,我支持谁并无关大局。对于窝阔台与拖雷来说,最重要的是支持地人多与少的问题,我也勉强凑个数。”   “耶律楚材上个月写信来说,拖雷曾试图拖延忽邻勒台大会的召开,已经引起许多人的不满,他想让国主也同他一起规劝拖雷遵守成吉思汗的遗命。”王敬诚道。   “哼,这种事有他耶律楚材在,我怎会主动站出来?”赵诚道,“笑话!”   “耶律楚材若是主动站出来,国主紧跟其后那又何妨呢?”王敬诚却劝道,“在当前之下,拖雷掌握着大部分军队那又如何?别忘了他的兄长察合台也支持窝阔台。”   ……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蕴藏着希望。然而对于中原的百姓来说,这个春天却是相当难熬,正是青黄不接,旧粮吃尽新粮未收之时。   府州(今陕西府谷)地处黄河河曲之地,与中原一河一隔,这里也曾是折氏家族与西夏对抗的根据地。东边长河南去,而西北不远就是茫茫大漠。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漠让人生出孤寂之感,滔滔长河却让人敬畏。   年轻而又英姿勃发地郭侃丝毫没有念诗地豪情,此时他的心头一片狐疑。他挽着弓骑在马上瞪着面色不善地流民,他相信如果自己自己不是带着兵器,身后还跟着从人,这些流民恐怕会吃了自己,在吃了自己之前,先将自己的坐骑给瓜分了,饥饿可以让羔羊拥有与猛虎搏斗的勇气。   年轻的郭侃毫不畏惧地从流民身旁走过,因为他的身上带着杀气,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符的杀气。   他目光所及处,三三两两的流民,正拖儿带女的,渡过大河向府州方向艰难地走着,路中倒毙者不计随处可见。他甚至看到有人吃人肉,郭侃并不感到吃惊,或者说他已经见多不怪了。   他只是觉得这么多流民为何都西渡黄河谋生活呢?难道那里就可以活命。   “听说,那贺兰国王的治下去年获了大收成,眼下那里有粮食,咱们代州没法活下去了,不能这么等死啊,都去贺兰讨生活去呀。”   “听说,只要过了河,府州地界上官府有施义粥,那贺兰国王仁义,来者有份,那里还纳民耕种。这可不是我瞎说的,是有从那边过来的人这么说的……”   “同去、同去!”   流民中都流传着类似的传言。 第三十七章 贺兰好儿郎(四)   府州城外,萧不离正在忙着主持安置渡河而来的中原流民。   在他的身后,一字排开十多位小吏在他的主持下登记造册,更远处露天堆积着成小山似的粮食,让流民的心稍定。流民在他前方不远处如流水一般往前涌,伸着双手讨要刚出锅的麦饼,一双双饥饿的双眼让萧不离生出敬畏之心。   “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家中几口人,有何技在身?”萧不离坐在一张从破败的府州城内好不容易找来的一把椅子上,有些机械地问道。   “小人姓张,打小就没大名,因为是铁匠,所以人家都管我叫张铁匠!”一老头点头哈腰地回答道。   “嗯,到我左手后方甲字号登记!”萧不离道。   “大人,小人听说贵处管饭吃,还有地可分?”张铁匠问道。   “你不是铁匠吗?”萧不离瞪了他一眼,“铁匠就应该打铁,用来种地就是大材小用了。”   “什么材不材的,小人就那么一把式,若是大人可怜小人,能给一口饭吃,小人愿给大人做牛做马。”张铁匠有些受宠若惊之感,还从没人曾将自己视作人才,想了想又补充道,“小人还有老妻,两个打下手的儿子。”   “这很好啊,我保证你们一家会被送到中兴府,三个劳力,每天给米四升五合,若是干得好,还有银钱可拿。”萧不离道,“若是还有闲田,授你家几亩田。”   “大人真是活菩萨啊,敢问大人尊姓大名,我一家老小一定会在佛像前许愿,愿大人长命百岁。多子多福。”张铁匠拍着马屁。   “呵呵。”萧不离乐了,转而正色道,“张铁匠注意了,我是贺兰国王的属下,你们这些中原来的百姓从此就是我贺兰国王的百姓,要记住你们能得到粮食,是因为贺兰国王的仁慈和宽厚之心。”   “是、是!”张铁匠点头附和,心说这贺兰国王是谁不重要。那是天上的大人物,咱小老百姓又无缘相识,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还算不错,县管也不比现管好使嘛。   “你识字吗?”萧不离又问下一个。这一位看上去像是个秀才,他地嘴角还残留着一些大饼的碎屑,他穿着长衫站在一群短衫者中间,实在是鹤立鸡群,那一双露出几个脚趾破鞋表明主人十分落魄。如今秀才最不吃香了——连抢吃食都抢不过别人。   “大人有礼了。鄙人姓周,名鹏,字万里。石州人士,还认识几个字。”秀才谦虚地回答道。   “哦,那里还是金国的治下。你怎么也来这儿了?”萧不离好奇地问道。   “前些年,周某参科举,奈何屡试不第,家中又无半亩田地。如今这世道。人总得要吃饭。在下听说河西正招纳百姓耕种,特意辗转来此地。”周鹏拱手道。   萧不离撇了撇嘴,不悦地说道:“考过科举就说考过呗,又不是人人都得是状元,为何还如此谦虚,非说什么还识得一二?让人牙酸。不过呢,你这样的人我怀疑你能否拿得动锄头?”   “大人,我拿得动、拿得动。”周秀才一听萧不离置疑的话就急了。见萧不离坐在椅子上,脚上正踏着一袋粮食,连忙道,“麻烦大人请抬贵脚,让在下试背一二。”   萧不离移开自己的脚,那周秀子向前走几步,抓住那袋口和袋脚,嘴中猛吸了一口气。腮帮子鼓得圆圆的。使出吃奶的力气,竟将这百来斤地粮食扛上了肩。   “大人。你看,我都扛起来了。”周秀才扛着粮食,在萧不离面前走几步,展示着自己的威猛虎步。   萧不离想笑,却笑不出来,这周秀才在扛起百来斤的粮食的一刹那间,眼神中流露着不甘与羞愧。   “到丁字号去登记!”萧不离摆了摆手。   “敢问大人不知如何安排在下?”周秀才小心地问道,唯恐萧不离不高兴。   “你想种地,那是不可能的。”萧不离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人,不能啊,鄙人有几份力气,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周秀才急得面红耳赤,“大人明鉴啊!”   “放心,你会被安排到适合你的地方,一定会比种地强。不过,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不准这么太谦虚太酸腐,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萧不离道。   “是,大人!”周秀才连忙点头,不敢申辩。萧不离瞅着周秀才萧索的背影,若有所思,目光却被耳边的一声炸雷给拉了回来:   “大人、大人,轮到小人了吧?”   大嗓门地主人是个壮汉,身高七尺有余,愣愣地立在坐在椅子上的萧不离面前,让萧不离感到有一座大山扑面而来,只是壮汉身上的气味不太那么友好。   “退后点,退后点,靠这么近干什么?还有,麻烦你说话声小一点,我还没到耳背的年纪!”萧不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壮汉感到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道:“小人孙虎,大人你还是收下我吧。我比那酸秀才有力气。像这样的一袋粮食,我能背俩一口气跑出十里地,决不含糊。”   “力气大,你怎不投军去?”萧不离问道。   “大人说得对,我是吃过几天兵粮,先是金国官军,然后是刘家军,不过小人饭量大,他们都不管饱。所以……”孙虎不好意思地回答道,“不过小人骑术精湛,武艺超群,大人若是留小人做跑腿、护卫什么地,一定不会后悔,只要大人每顿管饱!”   孙虎自吹自擂。   “你还挺诚实的嘛!”萧不离乐了,“不过,饭量大不是罪过,马养肥了才有冲劲,人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   “大人真是英明啊。您老一看就是英明神武。大人答应留下小人了?”孙虎面有喜色,挺着胸脯道,“大人尽管放心,小人一定管好自己的肚子,不多吃!”   萧不离强忍住心中的笑意,吩咐道:“去丁字号报道,登录!”   “大人,为何要我跟那酸秀才一处凑合?”孙虎觉得自己应该比那周秀才高一阶。   “别废话。要你去你就去,问那么多干嘛!”萧不离佯怒道。   “是,大人,小人知错了,您别生气,小人这就依您地吩咐,马上就去。”孙虎连忙转身飞奔,还不忘回头扯着大嗓门。“大人,您可别诓我,一定要管饱哦!”   萧不离强忍着要将这位孙大嗓门暴打一顿的冲动,又问下一个人:“报上名来!”   “这位大人有礼了,在下郭侃!”来人短暂愣了愣。自报家门,声音极年轻,却是中气十足,隐有慷慨豪迈之气。   萧不离地目光正好落在出现在面前的一对靴子上。这是一双做工很不错的鹿皮快靴,他的目光不由得从靴子由下往上移,只见靴子的主人却是戎衣在身,贴上的铠甲让此人显得英气逼人,眉如宝剑离鞘出,正是高大英挺地好儿郎。   萧不离眼前一亮,起身好奇地问道:“在下萧不离,乃贺兰国王属下中兴府提刑官。不知将军从何而来。有何公干?”   “萧大人言重了,在下乃都元帅史天泽史元帅一百户而已。”郭侃见萧不离满脸疑问,顿了顿补充道:“郭某家祖名讳郭宝玉是也!”   “哦,原来是郭大人之孙,失敬、失敬!”萧不离一抱拳,“不知郭百户来此,是为了公事,还是……”   “我祖父随成吉思汗征战多年。家父家叔也长年在外征战。难以脱身,郭某身为孙辈却也无缘在先祖身边尽孝道。蒙贺兰国王高义。将我祖父葬于贺兰之巅,家父得知此事后,嘱咐我一定要亲赴贺兰祭拜,并向贺兰国王大驾当面致谢!”郭侃道。   “郭百户有心了,我家国主若是听说您来了,一定十分高兴。阁下的祖父生前与我家国主可是忘年之交。”萧不离道,“郭百户远来是客,萧某愿鞍前马后效劳,为郭百户引路。”   萧不离见这郭侃少年英俊,仪表堂堂,心中欢喜,刻意地表示亲近之意。至于郭宝玉与赵诚是不是忘年交,他并不敢确定,不过赵诚对郭宝玉身后事是极为用心地,那贺兰之巅的坟茔还是赵诚亲自挖掘修建的,那郭宝玉死前也只有赵诚一个人陪伴在他身边。   “如此,有劳大人了!”郭侃彬彬有礼地抱拳道。   “萧某斗胆请郭百户暂歇息片刻,等萧某将俗事了安排一下,再赔百户大人共赴中兴府如何?”萧不离看了看四周闹哄哄的情景,有些歉意地说道。   “不敢、不敢!”郭侃连忙道,“大人公务要紧。”   萧不离引着郭侃及他的三十名从人,从府州出发向西,越过屈野河,映入眼帘的就是无尽地沙碛之地。然而这里并非是不毛之地,行不多久,就是一片面积较大地湖泊、草地与沙地相间地区域。广袤地湖泽四周及低洼之地上,生长着红柳、沙柳、酸刺和成片的油蒿丛,这些灌木组成了一个天然的绿洲,阻挡着沙丘的移动,调节着滩地的水场,保护着一片十分不错的草场。   正是春天草场刚长成的季节,间或可以看到蕃人或好奇或慌张地打量着萧不离这一行人。大大小小的湖泊碧波荡漾,白色地羊群和奔腾的骏马点缀其中,风吹草低现牛羊,组成了春日里的一番好景致。   这里名叫地斤泽。   “萧大人,夏国故土果然别有一番景致,让在下过目难忘。”郭侃驱马上前一步道。   “郭百户一向居于中原,对外地的风物感到新奇也不奇怪,正如萧某对中原很是向往一般。”萧不离回头道。   “萧大人不是中原人士吗?”郭侃问道。   “在下生于西域,家祖则是中原关外契丹人。”萧不离道。   “那萧大人为何出现在此地?”   “我家国主于我有恩,所以我就来了呗。”萧不离目光注视着前方,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郭侃见萧不离的神色有些悲伤,以为自己不小心触到了他的伤心事,便乖巧地闭口不再言语。   前方突然传来了喊杀声,萧不离心里一惊,连忙拍马跃上了一个一道沙梁地。沙梁之下两拨人正在厮杀,进攻的一方是蕃人地打扮,他们将一个运粮队围在当中,不停地在四周游走放着冷箭。居中防守的一方处于劣势,一个汉子赤着胳膊挽着弓,那古铜色的肌肉坟起,如标枪一般站在中间对着蕃人怒骂:   “兔崽子们,有种过来啊,老子大号叫秦九,告诉你们,就是怕你们到死也不知死在何人的手里。”   秦九是从灵州押运粮食去府州的,不巧在经过蕃人的地盘上被盯住了。这里的蕃人不种粮食,只能去与外地交换才能得到粮食,因此当秦九的运粮车队经过此地时,蕃人们就做起了打劫地买卖。   秦九也发现了这支蕃人不怀好意,只好命令运粮队弓箭手将粮车围成圆阵,阻挡着骑手地冲杀,一边躲在粮车下交叉射箭还击着。蕃人一时找不到办法,相持了一个时辰。站在圆阵中间自然成了蕃人的首要目标,但是因为圆阵足够大,箭也没法够得着。秦九站在中间用汉话痛骂,蕃人虽不大听懂但却知道他嘴里不会有好话,气得哇哇叫。   但是蕃人地耐心是有限的,有胆大的策着马一段冲刺,借着地势竟越过车阵,向圆阵当中的秦九冲了过来。秦九眼疾手快,毫不犹豫地冲着骑手怒射,那骑手在空中躲闪不及,惨叫一场栽倒在地。另一个蕃人从背后冲了过来,举着马刀劈头砍了过来,秦九一侧身让过了一刀,电光火石之间竟将那人拖下马来,直接用箭头刺入对方的胸膛,再狠狠地朝对方的脸踩了几脚,将那人的大好头颅踩进了沙地里,对方挣扎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好!秦大人再教训他们几下!”趴在粮车之下的弓箭手们高呼,“让他们尝尝我灵州人的厉害。”   “哈哈,还有谁来试一试!”秦九唾了一口唾沫,肆无忌惮地大声嘲笑着。蕃人面面相觑,面有惊惧之色,犹豫了一下。   秦九内心中并非是他表面上看得那样自信,因为运粮队大部分人都是临时征发来的灵州百姓,虽然灵州百姓无论蕃汉大多会骑射,有些人的骑射功夫相当不错,但临时改变角色还是有些勉强,箭矢总会有用尽的时候,相持下去的结果会很惨。   不过当他的目光越过了围攻的蕃人,他看到了沙梁之上的萧不离刚刚做完一个十分有力的手势。   秦九笑了,笑得如同头顶上的春日一样灿烂。 第三十八章 贺兰好儿郎(五)   “杀!”萧不离命令出击的手势刚做完,他的手下按捺不住地暴喝一声,如晴天霹雳。   他们如出笼的猛虎,如困斗的野狼,如离弦之箭,一往无前地冲了过去。没有人可以伤害自己的袍泽,没有人在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之后还可以逍遥自在,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就要付出百倍的代价。   一百人如同一支万人的军队,肩并肩地冲向自己的仇人,只有用敌人的血才能减轻心头的恨。蕃人被从身后突然杀来的骑兵吓呆了,他们想都没想丢下十几具尸体,转身就跑。   “万胜、万胜!”运粮队见援手来了,纷纷高呼道。   萧不离并没有穷寇勿追的概念,在他的眼里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样将冒犯了自己的敌人杀光,每射杀一个人,他内心的伤痛就减轻一些,每砍倒一人,他仿佛就看到了内心身处真正的仇人被自己手刃。   郭侃自动加入到了萧不离的追击队伍,怒马狂奔,从侧翼包抄过去,年轻英挺的他在马背上闪挪伏仰,躲避着蕃人回射的箭矢,一边追射着,几乎每箭必中。骑在马上,他那起伏不定的身躯如层峦叠嶂一般雄浑、豪迈。   “郭百户,好本领!”萧不离不忘称赞一句。   郭侃又射出了一箭,头也没回。奔驰之下,这一箭只射中了对方的胳膊,那人受了这一箭,痛叫一声,死命地拍马逃奔。   “太软!”与他齐头并肩的秦九冷哼道,他不知道这个穿着光鲜的小将乃何方人士。   郭侃怒视了他一眼,见秦九脸上那一条醒目的刀疤,没有再言语。他加快了奔驰的速度。追上了那位刚负伤的蕃人,一刀将那人劈下马来,身首异处,血箭四射,热血浇灌着沙滩里地青青牧草。   “这还差不多。”秦九淡淡地笑道,说话间他又砍翻了一位蕃人。   “萧大人,穷寇莫追,我们还是回去吧。”郭侃隔着数人冲着萧不离高声呼道。   “不。只有他们整族的人全死光了,我才会回去。”萧不离高声回答道。   “萧兄说得好,咱兄弟肩并肩,杀他个七进七出,痛快一番。”秦九杀得兴起,充满豪情地说道。   “不死不休、不死不休!”手下一百多位齐声呼应道,都没将生死放在眼里。   郭侃只好带着自己人跟着萧不离追了过去。这个部落名叫貌奴,而且这个部落曾经辉煌一时。当年党项平夏部的一个首领李继迁与宋朝支持的李继捧争权时,见此地四周沙碛,多水草,便畜牧,便以此为根据地积蓄实力。却曾被此地貌奴部劫了一回。如今,蕃人中大一点的部落已经很少了,他们大多不是因为转为农耕,就是被夏国皇帝点集以抗蒙古而损失连年。又加上蒙古人常常虏掠,天灾人祸,实力已经很弱。在地斤泽的蕃族人大多过着半定居的生活,因为他们受到放牧地域的限制,无须长途迁徙。   貌奴族聚居地的族人远远就看到了自己的族人狼狈地逃了回来,立即动员了起来,所有可战之人都拿起了武器,连马都没有准备好。敌人已经杀了过来。萧不离等人的箭早已经射光了,他们全都拔出了自己的佩刀,一百多把雪亮钢刀肆意地收割生命。   胯下骏马的冲击力将貌奴人撞翻在地,一瞬间从部落帐蓬间穿透而过,在营地的另一头迅速地重新集结,掉过头来又一次冲了过来,如此反复,不知疲倦。却又精确的如一个杀人机器。貌奴人拼命地反击。有骑手被射中了,然而却重新从地上站了起来。义无反顾地跃入貌奴人之中,并掀起一片血雨腥风,直到自己永远地倒下。   貌奴人胆颤心惊,从未见过这样的对手,如此地强悍。萧不离地刀势大力沉,如大山一般雄浑,秦九的刀大开大阖,有去无回,而郭侃的刀却飘忽不定,令人防不胜防。貌奴人的战斗意志被摧毁了,有人开了小差,更多的人跪倒在地乞求宽恕。   “大人饶命啊,在下愿将部落里所有地牛羊献给大人,请求大人宽恕。”身负重伤的貌奴首领跪在地上哀求道,恐惧或者是因为失血过多让他的脸色如同雪一样白。   “宽恕?贺兰国王的尊严受损,难道可以用你们可怜地牛羊来弥补吗?”萧不离冷笑道,“贺兰国王仁义,年初时下令允许你们地斤泽的蕃人自由出入,与灵州、夏州等地的百姓互市,可没想到尔等竟敢包藏祸心,敢抢劫贺兰国主的运粮队。此等行径,岂能用牛羊就可以消散我等的满腔怒火?”   “尊贵的大人,我貌奴部中有人动了这种坏心,并非在下的意思,而是他们瞒着我私自去的。大人,我冤枉啊,我部落里地老人、妇女和小孩更是无罪啊!”首领申辩道。   “既然你无法约束你的族人,那还用你这个族长有用?”秦九喝道。   郭侃抬头看了看前方一道沙梁,大约三百位骑手正立在那里向这里窥视,这大概是另一个部落。萧不离也注意到了这一情况,却并不在意。   “那依大人意思,我族如何做才能让您满意?那些对大人不利的人,都已经被大人杀了,他们用自己的死抵罪。”首领壮着胆子问道。   那流着血的钢刀依然锋利,正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妖异的光芒,如同一个噬血的妖怪,让人不寒而栗。首领脸色苍白,心中悔恨。   “凡是我贺兰国王治下地百姓,都不允许被贪婪者冒犯,凡是我贺兰国王属下地勇士,都不允许受到敌人的任何伤害。任何人都必须付出血地代价,方能缓解我家国主的心头之怒。运粮队加上我的手下兄弟死了七十五人,那么你地部落里就应该有七百五十人偿命。”萧不离道,不可避免地自己的最亲密的手下会有死亡。   “大人。我貌奴族哪有那么多人口,老弱病残加在一起才有五百人不到,眼下只剩下二百人。求大人慈悲,看在我等恭顺投降的份上,就开恩让我等卑贱地活着吧,我族男女老少愿意世代恭顺贺兰国王,听从他的命令。”首领哀求道,“我身为族长。未能约束族人,犯下如此大错,死罪难逃。我愿受死,只求大人饶恕我族中的老弱吧。”   首领伏在地上,如一只温驯的羊羔,等待着这一群强人的审判。他不敢抬头,更不敢与对方讨价还价,从记事起他就知道成了俘虏之后会面临什么样地代价。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不过这次轮到的是自己而已。他尽力地表现出恭顺,他愿意以自己的死亡来换取部落的延续,不是迁徙他处,就是融入他族——因为他看到猥才族正在不远处窥视着自己。那是自己部落的仇敌,为了一只走失的羊羔都会与自己发生战争。总之,部落里有人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若是将来族人还有一点良心。可以再为自己报仇。   萧不离点头示意,秦九手起刀落,貌奴族首领地头颅与躯体立刻分了家,汩汩的鲜血喷涌而出,首领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抽搐几次就一动不动了。秦九将刀上的血在首领的尸体上蹭了两蹭,活下来的貌奴族人惊惧不已,浑身颤抖着。   “萧大人。那批人是何来历?”郭侃指着远方地那一批蕃人。   “那应该是猥才族。”萧不离道。   “大人难道不担心他们冲过来吗?”郭侃担忧地问道。   “我贺兰儿郎哪会有担心人多的道理?”萧不离反问道,“草原上的牛羊越多越好,地里收的粮食越多越好,而对于勇敢地贺兰儿郎来说,敌人越多越好。再说那猥才族也是个小族。”   萧不离抛下仍在颤抖不已的貌奴族人,带着手下向不远处的猥才族人迎了过去,那猥才族人不由自主地后退,畏缩不前。   “你们谁是首领。请上前说话!”萧不离冲着对方喝道。   从对面那三百来位蕃人中。走出一位年老者。   “尊贵的客人,不知你们从何处而来。来到我们蕃人的牧场?”年老者戒备地问道。   “蕃人的牧场?哼!”萧不离冷笑,“我等是贺兰国王的属下,这里也是贺兰国王的治下,难道我等不能来吗?”   “原来是贺兰国王地属下,在下猥才族首领拜见大人!”那首领翻身下马,向前紧走几步,单膝跪倒在地。   “尔等在此窥探,有何企图?”萧不离问道。   “大人冤枉了,我的族人放牧时发现这里有拼杀,所以才带族中勇士前才探视,并不是意图对贺兰国王的属下诸位不利。”猥才首领道,“我族去年春天闹饥荒时,就曾受到过贺兰国王的大恩,我族全体上下莫不记挂国王的大恩,哪敢意图不轨。这貌奴族狼子野心,曾受过国王的大恩不想着回报,却忘恩负义,遭此惩罚,也是上天的意旨。”   “很好,你能这么想,还算是有良心。”萧不离道,“貌奴族的牧场和人口,就由你们猥才族地人收了吧。”   “多谢大人厚爱!”猥才族首领大想,如小鸡啄米一般接连叩拜称谢,“我族愿出骏马三百,牛羊各两百,献给英明仁慈地贺兰国王,以表达我猥才族人的恭顺之意。烦请大人能满足卑微之人地最大心愿。”   “好,我定会转达尔等的心意。”萧不离接受了他的恭顺之意,“貌奴族今日的下场,你们猥才族人应当警惕。”   郭侃跟着萧不离继续上路,秦九却押着粮食朝着相反的方向进发,而他们的身后一个小部落从此消失了,并且将会有更多的部落瓦解、崩溃与消融。   郭侃不禁问道:“萧大人,您为何对这貌奴与猥才两族有不同恩怨呢?”   “郭百户有所不知,你也看到了,我贺兰不比中原,蕃族众多,互不统属,好勇斗狠。若是那貌奴族不做出杀我百姓之事,我怎么会主动招惹他们?如今蒙古军大多退回蒙古草原,忙着推选新汗,横山一带倒是有军队,可是鞭长莫及,我家国主只能采取怀柔之策,能拉拢就拉拢。”萧不离解释道。   “郭某虽尚年少,但在军旅中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依郭某拙见,萧大人及手下兄弟武勇都不亚于百战之军,那貌奴族男丁并不少,却是一击即溃。还有那位秦提刑官,称得上猛将也。大人做个提刑官,实在是屈才了。自古关西多烈儿,古人诚不我欺也!”郭侃道,“萧大人与秦大人及诸位兄弟,若是愿意在军中谋一官职,郭某愿向我家史元帅引荐一二,将来挣个万户侯想来也是易如反掌也。”   “哈哈!”萧不离哈哈大笑,他冲着左右手下道,“郭百户乃是史天泽元帅的爱将,又是郭德海将军之子,诸位兄弟愿意去那史元帅手下效命吗?”   “我们若是去了,萧大哥若是想喝酒没人陪怎么办?”有人开玩笑道。   “对啊,上次喝酒猜拳,萧大哥还欠我一壶酒钱呢,我若是走了,你赖账怎么办?”别一人答道。   众人哈哈大笑,没有一个人将郭侃的话放在眼里。   郭侃十分钦佩,又加上方才的并肩作战,他此时对萧不离等人竟有相见恨晚之感。只听萧不离提议道:“我看郭百户年轻却是将才,不辱先祖之风,不如你我兄弟相称,以官职相称那太让人腻味了!郭兄弟出身高贵,不知萧某是否有些高攀了?”   “正合小弟心愿!”郭侃翻身下马,抱拳道。 第三十九章 贺兰好儿郎(六)   赵诚听说郭宝玉之孙郭侃来了,亲自到中兴府外三十里迎接。   关于贺兰国王,郭侃也久仰大名,听说过赵诚的种种传闻,单就是这个“国王”的称号到目前为止也只有木华黎及其后代才有。他哪里知道赵诚被封为贺兰国王却是有隐情的。只是赵诚年纪轻轻地就曾列班成吉思汗左右,也算是相当受重视之人了,而许多人也常常谈论赵诚的所谓贤明与传言,也不见得全是事实。   郭侃不知道的是,赵诚对他更是重视,郭宝玉死后,赵诚就曾派人寻找过他。赵诚先是托人带信给郭侃的父亲郭德海,大谈自己与郭宝玉的友谊,还说自己亲手在贺兰之巅安葬了郭宝玉,隐晦地批评郭德海顺带着他的弟弟郭德山身为人子,却不在自己父亲身边尽孝道,有违人伦云云。   郭德海收到这样的信,自然感到很惭愧,只好派自己的儿子郭侃前来。   中兴府外,萧不离一行人停了下来。郭侃定眼一瞧,只见立在大道之中的一位年青人,正站在那里冲着自己微笑。只见那人穿着他从未见过的交领窄袖式长衫,用丝带扎着发髻,除了那银腰带,没有一件多余的饰物,简洁干练。那人临风而立,衣袂翩翩,却隐隐有身为上位者的威严,让人不敢放肆,唯有面上的微笑让郭侃有如沐春风之感。   “参见国主!”萧不离一干人下马弯腰抱拳行礼道。那人正是贺兰国王赵诚,立在他身后是叶三郎、张士达、西壁辉与另外在去年秋赛中被留用的四十四位贺兰年轻儿郎,这一群英挺的年轻人站在一起,绝对是让人过目难忘。   “你们在地斤泽遇到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做得很不错,战殁的兄弟,如何抚恤。你全权处理。他们应该得到我的回报。”赵诚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而我除了厚赏他们刚拥有地家人,能做得不算太多。回头你会同何进、铁穆、陈不弃和卫慕四人拿出一个周全的条画来,我不允许有人流血又流泪。除了我所能做的补偿,凡你们斩获所得,应先由死者亲属占有,二为肢残者,三为重伤者。剩下归有份参与者,我分毫不取。如何分配,如何评功,得有一个公平公正公开的法子,依我看来,侵占死者应得的那一份要比谋财害命还要令人痛恨。”   “国主大恩,属下及以下莫不敬服,唯有以忠诚服从为天职。”萧不离沉声说道。   赵诚知道总会有人为了自己而战死沙场。这只不过是前奏,一个小型的冲突,他所能做的就是不吝啬。人命如草芥,不论你是持什么立场。   赵诚一边和萧不离说着话,一边却在打量着萧不离等人身后的年轻人。   郭侃地身影打在远处出现起。赵诚就死死地打量着,只见这少年人资貌奇伟,虎目生辉,风仪堂堂。一把角弓如新月悬在腰间,一套明亮铠甲衬托他结实紧凑充满力量感的身躯。然而这个少年武士却给人以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与稳重感。   “好家伙!”赵诚在心里暗赞。   郭侃走上前来,恭敬地行礼道:“在下乃河北西路兵马都元帅史天泽帐下郭侃,前来拜见贺兰国王大驾。”   “这么说你是代表史元帅来我中兴府喽?”赵诚抓住他自表身份中的漏洞。这位郭侃却是幼时在史天泽家中长大。   郭侃为之一窒,连忙道:“小子无礼,让国主见笑了。在下祖父名讳乃郭宝玉是也,家父前年底就知道家祖卒于贺兰山下,不久又收到国主亲笔信。奈何戎马倥偬君命在身,只得令小子我前来祭奠家祖。家父又附书信叮嘱在下,见到贺兰国王,一定要三叩首,以感谢国主给家祖料理后事的援手之恩。”   郭侃说完,便撩衣恭敬地跪在地上,郑重地朝着赵诚叩了下去。   赵诚不待他磕完,连忙将他扶了起来。亲热地替他掸掉膝上的尘土:   “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上拜君王,下拜高堂。哪有给外人下拜的道理。我虽是有国王的封号,那不过是虚衔,仲和不必多礼,你我年纪相差不大,不如兄弟相称如何?”   “不敢、不敢,小子我哪敢与国主称兄道弟,乱了上下!”郭侃连连摇头,很意外地问道,“国主如何知道在下地表字?”   “蒙你祖父郭大人看得起,我与他是忘年之交,无话不谈,故而知道你的表字。”赵诚搪塞道,“我听说你颇受史元帅看重,年轻有为,是个大将之材,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也。郭氏一门,果然是将门虎子。”   赵诚这话有些名不副实,郭侃听了他的夸奖,并未露出喜色,反而有些惶恐:“仲和虚活十七年,寸功未立,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有辱先祖教导,望国主见谅。”   赵诚将自己的坐骑牵来:“宝马配英雄,我这匹骏马乃大宛良种,虽不是什么千里马,但也是难得的好马,今日就送予仲和,算作是我地见面礼。”   “仲和不敢对国主的坐骑心生贪念,还请国主收回成命。”郭侃道。   “仲和不必替我考虑,此马名曰闪电,虽是好马,却是我马厩之中一寻常马匹罢了。我是个爱马之人,不瞒仲和,我还有几匹比这闪电更优的好马,赤兔、乌骓、追日、追月、迅雷,奈何它们都是我亲手养大驯成,认我为主,他人骑不得。所以,我只能厚颜送你这匹差一点的闪电了。”赵诚道,“我不过是一文臣,养那么多宝马却没有太多地用处,送于仲和,他日骑乘这闪电驰骋沙场,博取大功名大伟业。”   赵诚这话说得极诚恳极赤诚,由不得郭侃不感动。郭侃打量了这匹名为闪电的骏马。见这闪电魁梧高大,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亮如绸缎,肌肉紧绷,似隐隐充满着澎湃的力量,他心中便有些欢喜。   赵诚却没完,又取下自己腰中的弯刀,递给郭侃道:“宝马配英雄。这宝刀是我在西域所得,用的是乌兹良铁打造而成,称得上是百炼宝刀,也一并赠予仲和。”   郭侃既得了好马,见赵诚又赠宝刀,心中便感消受不起,赵诚却佯怒道:“我开口送给别人的东西,哪有收回去地道理。仲和不会是想让我在属下面前难堪吧?”   郭侃毕竟是年轻人。哪有赵诚“老奸巨滑”,见赵诚这么说,只好又收下宝刀,赵诚脸上的喜色却如同自己得到宝贝一般,这让郭侃对赵诚地好感又加深了不止一层。   赵诚弃马步行。郭侃不敢造次,落后赵诚一步紧跟在身后。又一个春天就要过去了,夏季就要来临,在这春末夏初的季节里。繁华似锦。中兴府外田野阡陌纵横,幼苗正在茁壮成长,巨大的水车架在沟渠边上,数位农家少年正并排站在上面用脚踩着,那水流在他们的身后哗哗地流淌着。   渠道堤边栽植着杨柳,这是西夏人朴素的生态保护观念,《天盛律令》中对植树造林有着细致的规定,无故砍伐会被治罪。正春风和煦时。杨柳依依,田野青青,农人弯腰在田地劳作,时不时地引吭高歌,就是最温婉地歌谣,却不可避免地带有贺兰百姓的慷慨豪迈之气:   “春天种下一颗种子,秋天收获一份果实,贤明地贺兰国王呵。分给我们田地与种子;春天养了一只羔羊。秋天养肥了呵,献给仁慈地贺兰国王……”   “黑色的野雁阵阵飞来。来到了我地家乡做窝,穷困的冬天已经过去。赞美我们幸福的生活呵,赞美我们地贺兰国王,听说今年还不用交税……”   农人在道边哼唱着,那歌声在广袤的天空中回荡着,久久不散。好一派贺兰春日的景象。   “真没想到,这贺兰山下也有这么一番好景致,塞外江南也。”郭侃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中原应该更富有吧?”赵诚明知故问。   郭侃神色一暗:“中原年年征战月月打仗,百姓哪有功夫平安过日子呢。仲如从真定府绕道而来,一路所见让人感触颇深。反倒是越是靠近黄河,越是听到流民流传着河西是个世外桃园的说法。”   “世外桃园?这个世界上若真有世外桃园,我倒是想去看看,就是当一小民也是很不错的。”赵诚淡淡地说道,“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百姓所需要地,不就是能活下去吗?有人平生不曾离开过自己的村庄,最远不过十里外的集市,因为外面的事情与他无关,只要他能养活自己和家人,他就会不吝赞美之词奉给上位者。土地是珍宝,也是枷锁,百姓若是没法活下去,才会逃奔他乡。”   “国主能保一方百姓无缺衣少食之忧,也是贤王也。在这个世道上,也是极难得地。”郭侃恭维道。   “仲如不必恭维我,任何一个人都可办到。”赵诚轻笑道,“关键在于你的心是什么样的。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宽广。仲如,你的心有多大?”   “万户侯足矣!”郭侃道。   赵诚还没说话,身旁的叶三郎却讥笑道:“小白脸,你都会什么本事?还万户侯呢,不怕被人笑掉了门牙?”   这叶三郎见赵诚不仅亲自出城迎接,还又是宝马又是宝刀地相赠,有些眼热,又见这郭侃相貌堂堂资容奇伟,让人有些自惭形秽,又口口声声要做万户侯,心中很不服。他心直口快,心中不快就说也来,尤其是与他不熟的人。张士达与西壁两人同时皱了皱眉头,在一边拉他的衣角。   郭侃闻言,心中很不悦,见这叶三郎长相却似蕃人出身,身材壮实如小蛮牛一般,料想此人能侍立在贺兰国王的身边,应当不只是凭嘴上功夫。他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说道:   “在下生就一张白脸,乃父母所赐,不敢丢弃,反以为荣。这位兄弟若是羡慕,不妨躲在一密室中不见天日,只需三个月足矣。”   “你……你……”叶三郎指着郭侃地鼻子,被这话气得说不也话来。   众人都面带笑意,赵诚见叶三郎吃瘪,怕他暴跳起来没完没了,喝道:“三郎,你若是不服,尽管公开公平地与仲和比试,大家都可以做个见证。岂能这么小孩子脾气,胡闹!”   “我只是气不过,他凭什么就说这么大话。”叶三郎道,盯着郭侃,“有本事,咱们比试比试。”   郭侃看了看赵诚,见赵诚没反对,便答应道:“比就比!”   赵诚心说这出身不同,说话做事还真是不一样,这郭侃见有人挑衅,虽然也很不高兴,却察颜观色,看自己的脸色,正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这叶三郎就不一样了,不高兴就不高兴,说翻脸就翻脸。   “三郎,你知道邀人比试要注意什么?”赵诚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兴奋的叶三郎道。   “输赢全凭本事,不可使小手段。输了也不是敌人,大不了下次再赢过来,不准阴谋报复,否则人人得而诛之,一辈子抬不起头。”叶三郎道。   赵诚的目光又移至张士达与西壁辉脸上。   “胜不骄败不馁,拿得起放得下,方是贺兰好儿郎!”张士达与西壁辉同时答道。   “好,贺兰果然多健儿!”郭侃赞道。 第四十章 贺兰好儿郎(七)   贺兰之巅。   前大金国汾阳郡公郭宝玉的坟茔四周,苍松如枪,如哨兵一样耸立不语。背阴的密林中的白雪片片,即使是盛夏这贺兰山中也有积雪。   郭侃一身素衣半跪在坟前,亲手将每一棵茅草拔除,他做得很仔细很认真,仿佛生怕惊醒了沉睡在坟茔之下的祖父。他在回忆自己的印象中的祖父的形象,可是他记不起来,因为当时他的年纪太小。   摆上祭品,燃上三柱香,郭侃恭敬地跪在坟前,又认真地叩了三个响头。他年轻的额上沾上了一些尘土与草屑,而他的脸上挂着深深地悲伤与遗憾。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敢问国主,我的爷爷逝前可有什么遗言吗?”郭侃问站在一旁的赵诚道。   “你祖父临去前,十分遗憾,遗憾没有亲人在身旁,只有我这个外姓人陪伴他走过最后一段时日。”赵诚道,“他说他唯一的遗憾是他没能再见你这个孙子一面,心有不甘,希望将来你能在他的坟前陪伴几日。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若是父母亡故,当儿子的应当辞官守孝三年。”   “三年?”郭侃大吃了一惊。   “是啊,三年太长了。我当时跟你祖父说,那史元帅是国之重臣,手握重兵,就是木华黎国王在世时也不得不多有仰仗,你那孙子郭侃既然在史元帅家中抚养,颇得史天泽喜欢,将来若是借此得一万户侯,也是顺理成章的。到那时候,有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等着他,哪有功夫守着你的坟茔?”   “我爷爷后来怎么说?”郭侃追问道。   “你爷爷听了我的劝阻,半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流泪,大喊我的孙儿我的孙儿之类的,我好说歹说,才让他平静下来。我知道,他嘴里虽然不再说了,但心中还是很希望你能为他守孝三年地,只是他不想影响你的前程,所以才忍痛不提。”赵诚追忆着。看上去十分悲伤,他这话半真半假。   “既然我父亲与叔叔都无法亲自前来,那么就让我这个孙儿来代替他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郭侃重重地点了点头,又一次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个响头,望着自己祖父的墓碑沉声说道,“爷爷。不孝孙儿来晚了,未能与您见最后一面。孙儿恨不能日夜立于您的身前左右,聆听您的教诲,让孙儿早日成材。今天蒙贺兰国王提醒,不孝孙儿幡然醒悟。愿为您尽孝三年,每旬来此烧些纸钱,照顾您的墓地,愿您在九泉之下安心。保佑孙儿平平安安。”   再一次重重地磕头。   赵诚有些感动,仅凭自己的一句别有用心地话,这位年青人就相信了,这其中恐怕是亲情才是真正让郭侃放弃回中原的原因吧?三年并不太长,但对于郭侃这样的年青人来说,却是大好男儿争游上进的大好时光。   贺兰南山之巅,矗立着成片的建筑,那是西夏王朝元昊所建的避暑离宫。连绵数十里,台阁高十余丈。这些故殿连同山中的寺庙错落星散地分布,依山势建在台地之上,如今却已经残破不堪,宫阙万间都作了土,残亘断瓦散落在茅草丛中。繁华已如过眼云烟,而后人长留感叹与追忆。   “仲和,节哀吧。”赵诚安慰道。“你现居的那处宅子就赠给你。那里紧挨着我地居处,你我也好朝夕相处。”   “多谢国主费心!”郭侃抹了把眼泪。称谢道。   ……   熊罴食血肉,狐狸寻芳草。鹿獐树深逃,山羊见而出。泉源兽奔绕,溪涧虎狼饮。   夏日里,海东青在高空中盘旋着,时不时发出清脆的欢叫声,数百匹骏马向着贺兰山奔驰。贺兰国王带着一群年轻的儿郎去打猎。这并不是一个打猎的好季节,赵诚带着人来狩猎,完全是因为叶三郎与郭侃两人的比试,就看谁能猎到最难捕捉地猛兽。   “张士达,西壁辉!”赵诚喝道。   “属下在!”两人走上前等待命令。   “给你们两人各一个百人队,以南山之巅为中心,你们二人分别从东西两边驱赶野兽,我会再命人从南北合围,好让叶三郎与郭侃两人一显身手。”赵诚命令道。   “是!”张士达与西壁辉两人接了命令,各自点集一百人拍马疾驰而去。   赵诚回头冲着叶三郎与郭侃两人道:“现在就看你们了,这五百里贺兰山中,虎、豹、熊、狼、鹿等,应有尽有。每人一匹马、一把弓,三十支箭和一把刀,全凭真本事。日落时都回来,让我看看你们都捕到了什么猎物。”   “是!”郭侃与叶三郎两人望了望,一比高下之心雄起,俱都应命。   张士达与西壁辉两人各自带着百人,从东西两方,敲锣打鼓,呼喊着号子,另一边,徐不放指挥着数百人从南北压了过来。密林中的野兽惊慌失措,掉头往山上奔去。山中林木众多,山高涧深,郭侃与叶三郎两人都放弃了坐骑,步行进入山中,眨眼间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   这项比赛对郭侃来讲有些不公平,那叶三郎是“山中人”,打猎是家常便饭,是谋生手段,也是本能。赵诚很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郭侃表现会怎么样。   山岭中传来此起彼伏的虎狼嚎叫声,那巨大地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久久。赵诚这时担心起他们俩人的安全,大概是因为他们在山林中的射杀,野兽纷纷向山下奔跑,赵诚等人不停地射杀着从密林中逃出来的鹿、黄羊、狼等,收获倒是不小。   “罪过、罪过!”赵诚暗忖,这野生动物要是绝了种可别将责任罩在自己头上。   日落时分,郭侃与叶三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赵诚的面前。前者一脸轻松,后者满头大汗。叶三郎满头大汗那是因为他扛着一只大约二百来斤的斑斓猛虎,在众人目瞪口呆中。他得意地将虎尸扔在地上,坐在地上拿过水袋就往肚子里灌。刚灌饱了水,叶三郎就绘声绘色地说自那猛虎如何如何厉害,却被自己如何如何射杀,仿佛那猛虎就差会飞了。   “你的呢?”赵诚问两手空空的郭侃道。   “回国主,我爬到山上,看到一隐秘处地所在。有溪涧从山上奔腾而下,下面是个小水泊。那里有许多野猪、野山羊和鹿群出没,我料想那个水泊应该是野兽常喝水的地方。我听说野兽在山林中行进总会有惯常的小道,猎人都有自己的绝招,叶兄弟与我比试,我当然比不上叶兄弟观察野兽蛛丝马迹的本事。所以,我就应该想其他捷径之法,在这个水源之地应该会有猛兽出现,所以我就在水源必经之处。用刀挖了七个陷阱,守株待兔也。我从早晨干到下午,佩刀不好使,有些累了,所以我就爬到一棵树上休息一下。没想到却睡着了。”郭侃有些羞愧地说道。   “你不会除了挖陷阱,什么事也没做吧?”徐不放瞪着他道。   “大概是野兽看我实在是辛苦,所以就没让我失望。”郭侃又道,“我去我挖的陷阱处检视了一番。发现里面有一只猛虎,三只豹子,还有其它野兽若干。”   “你莫不是吹牛吧!你有何凭证。”叶三郎屁股像是着火了,从地上跳了起来。他打死也不相信,自己辛苦了一整天,会不如这个一辈子也没见到过几只猛虎的小白脸。   郭侃早知他会如此问,像是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摸出一个包袱,与其说是包袱不说是他身上的一件汗衣。那是他挖陷阱太累脱下来地,里面正包着一条虎尾,三条豹尾,不多不少。   “我地力气没叶兄弟大,扛不回来,所以我就取巧,割了尾巴回来。国主并没有说非要扛着猎物回来。”郭侃脸上有些得意。   这不可能是假的,正好让郭侃从地上捡到十二条野兽地尾巴。叶三郎如丧考妣。这种事情他以前也做过。他只想着亲手射杀猛虎,最好是与猛虎狭路相逢展开肉搏战。方能显出自己的勇猛,没想到这一次却栽到了这小白脸的手上,却也是不得不认输。   叶三郎是蕃人,在山上但有捕获,是不会撒手不管的,因为那意味着粮食、衣、盐与铁器等等可用来交换的物品。这也是本能。   “我输了,你比我厉害。”叶三郎承认道,并还犹自嘴硬,“不过,你这是用计,运用比我好,并非让人太信服。”   郭侃道:“叶兄弟不必放在心上,这不过是一件游戏,当不得真。我只不过运气好一些,发现了野兽必去的隐秘之地罢了。”   “仲和说地是,你用的是计,三郎用的是技。计与技,都是真本领,是计策多一点还是技艺多一点本身并无好坏,关键是看你如何取舍。三郎年少勇猛,喜欢知难而上,拼命硬干,当然是我贺兰大好男儿,就是某日被称为贺兰第一勇士,那也不太令人奇怪。仲如却是智慧之人,假似时日,必是沙场之上的智将。”赵诚总结性发言,将两人都夸了一通。   “贺兰第一勇士?”叶三郎瞪着天空,脸上傻傻地笑。   “你若是想当真正的第一勇士,还需加把劲。”赵诚道,“有勇无谋,那不过只能为将,却不能为帅。能率万夫,不如能领万将。”   “那如何才能领万将呢?”叶三郎很好学,或者说“领万将”实在很拉风。   “仲和,你以为如何?”赵诚有意问郭侃。   郭侃想了想道:“侃以为,若为帅,先为将,若为将,先为卒,循序渐进。为卒者,只要有无名小卒地本事,然后才可为官佐;辅佐将领,参谋军事,才可为将首,上达帅意。下体军心,最后方可为帅才。”   赵诚大喜,称赞道:“仲和将来会是个帅才。”   “国主谬赞。”郭侃谦虚道。   赵诚又转头对围坐在身边的年轻人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秀才为学,也讲究迎难而上,方能求得其中真义。人人都想出人头地,诸位如果想做大官大伟业,就应该光明正大的说出来。这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但是诸位要知道,一口不能吃个大胖子。诸位被我从各地选到这里来,已经半只脚踏入了官场,我会给你们机会去争取大伟业,不过若是想一步登天,那是不可能地。诸位如晨之旭日,冉冉向上。又如峭壁之雏鹰,总会有展翅高飞时。诸位还需以赤诚之心,奋发向上,做朝阳,做雏鹰!放眼天下。何其宽广也,天下皆诸位狩猎之所,功名与利禄皆是猎物。尔等是想成一富家翁,还是要万户侯。全凭自己。”   赵诚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从心理年龄上讲他跟铁穆应该很有共同语言,不过铁穆那人实在无趣,总是跟赵诚聊如何打仗,聊得多了,赵诚也感到厌烦。跟叶三郎、张士达这样的年轻人们在一起,他总觉得很振奋,因为通过他们一张张年轻地脸。他似乎看到了未来。   而赵诚在这些年轻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强烈的亲和力,不吝赏赐和谆谆教诲,同分食一只烤鹿身上的肉,休息时环坐在一起,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了解了一个可靠的值得信赖的上位者。适当时候,赵诚又展现出自己地权威和不可违抗,通常情况下叶三郎就成了他敲山震虎的最佳对象。   “请国主吩咐,我等谨遵国主之命!”张士达从地上站了起来。恭敬地单膝跪下。   “士达。坐下听吧。”赵诚吩咐道,“今年春天时。河西诸郡常有大队地强盗出没,让商队损失惨重,估计损失折以银锭计,大约值一万锭之多。诸位知道,我给我贺兰百姓免税三年,所以我上交蒙古的赋税只能依靠商税。现在强盗层出不穷,而我贺兰西北皆邻大漠,堵不胜堵,守不胜守,让我不得不采取果断措施,故而我在凉州以南的湟水河谷,还有北方沙漠中黑水城设立两个屯田点,一边耕牧,一边练乡勇。”   “国主不会是用乡勇来对付强盗,断掉强盗可能的后路吧?亦或是威慑贼人?”西壁辉问道。   “正是如此,我贺兰百姓个个都有骑射功夫,只是缺少分兵合击与令行禁止之律。何进在黑水城,铁穆在湟水之畔,他们是我新认命的经略使,以萧不离、陈不弃分别副之。屯田之所,施军管,行军法,各一万户。每十人为一什,为首之职称什长;每百人为一营,为首官称都尉;每一千人为一团,为首称校尉;每一万人为一军,为首暂由经略使充之。每一团及以上诸部首长左右又设录事参军一名,管名册、文书、激励及记功,设军法参军一名,主军纪,设户曹参军一名,主粮草、仗器、营建、救伤事宜,三位参军平时各司其职,有参谋军务之权,也可代替主官指挥。在团以上又另设副首长一名,协助主官治下,官阶在参军与主官之间。”赵诚道。   赵诚这个编制是个大杂汇,既有蒙古军的十进制,又借用了汉代地校尉称号,而宋军地营为五百人(一般直接称“指挥”),甚至还借用了宋地方州府地录事参军、司法参军与户曹参军,更是突出了自己屯田事宜地“民事”性质,参军或参军事,本参谋军务之称,在宋朝却是民政的性质,管地方司法、刑狱等民政。不过,他根本就没有任何担心,因为蒙古本就是军民合一,以十进制对百姓进行管理,在中原也是如此,也军民不分,带兵者掌握生杀大权,结果是擅杀乱法之事屡见不鲜,而官府府库中根本就没有一点财帛,还谈不上官府治理。   “我等愿为一小卒,为国主杀贼。”张士达道。   “你这话怕言不由衷吧?国主刚说过,要想做大官,就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虚伪!”叶三郎拿张士达开心。张士达这话当然不是他本意,谁不想做大官呢?张士达被叶三郎呛得涨红了脸。   赵诚微微一笑:“你们都是我选出来的,个人勇武自不必说,又都识文断字,这要比仅知勇猛要好得多。所以我派你们去各团担任参军,这个职位能让你们熟悉屯务,从一门外汉变成能独当一面的好儿郎。若要真与州县文官相比,阶级仅比知州低一些。尔等可还满意?”   众人都面有喜色,而郭侃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叶三郎突然道:“若是有足够银钱可拿,我倒是甘当一马夫。”   他这么说一半是因为他在这些人当中,识字当然是最少地,众人被叶三郎这石破天惊之语,给愣住了,旋即爆发出哄然大笑来,那叶三郎却振振有词:   “我们明珠族人有一就说一,实话实说还有错?你们笑什么笑?我叶三郎就是当马夫,也是马夫中的第一勇士!” 第四十一章 三年之约(一)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唐王维《出塞》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居延城①这个词已经作古,黑水镇燕监军司这个名词也随着西夏王朝的灭亡而即将作古。这里处于面积广大的沙漠与荒漠化山地的包围之中,几乎是一个封闭的地域,发源于祁连山融化雪水的黑水河(古弱水河),是这黑水城的母亲河,它穿过河西走廊与沙丘,一路向北,养育着大大不小的绿州、湖泊与草场,而在黑水城形成了巨大湖泊,即居延海。   碧波荡漾的湖面上,倒映着桠杈交叠的胡杨树,这是沙漠中最让人高山仰止的树种,湖的四周依水湿情况生长芦苇、沙柳,还有大片的草甸,更远的沙地里生长着花棒、沙拐枣、梭梭等旱生植物。这里的农牧条件还不错,但并不表明这里就是天堂,春季里刮风的时候,这里也会有飞沙走石的情景,但是要是没有战争,那就成了天堂。   西夏黑水城曾数次被蒙古军攻破,到现在这里已经荒废了,少量的党项部族半自愿半强迫被贺兰国王命令迁至了河套狼山一带条件更为优越的地区——那一带生活着与赵诚有依附关系的牧民。但是在公元1229年春天的时候,这里又一次聚集了大量的人口。   何进奉贺兰国王的命令将瓜、肃、甘等州的一部分百姓迁到此处,又接收了大量的流民,和部分在附近小绿州之上的蕃人、回鹘人甚至四处躲藏的乃蛮遗民,庞大地移民队伍辗转抵达了黑水城。天作帐,地作席,开始了屯田运动。所谓屯田,准确的来说是经济活动。在这里种田虽然条件也够,不过赵诚却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放牧,少数汉人在条件最好的地区从事农业活动,只要能满足粮食需求就够了,否则从外部输入粮食耗费较大。   赵诚分派给每户五匹马、五头牛和十只羊及两顶帐篷等生产、生活物资,这是他所能提供的极限。让移民从事放牧活动,不仅可以提供战马,也有利于动员及训练骑兵。而且赵诚有意识地让蕃汉混居,掺杂,相互影响,这些蕃族包括回鹘甚至乃蛮人都是松散或分崩离析的部落,内部的凝聚力并不像河陇的蕃族部落有着内部凝聚力,多是在它地活不下去了,才愿意接受赵诚地安置。   经过一年半的适应和调整,赵诚原先自己的私属武装力量。已经从地方民政中脱身了,何进得到了其中的五百人,他们在所谓“乡勇”中充当着校尉、都尉及副职,少数粗通文墨的充当参军,再加上赵诚将张士达等人塞了进去。赵诚就可以牢牢地掌握着黑水城所具有的潜在力量。   这里是个难得的封闭区域,外人很少涉足到这里。初秋,贺兰国王在即将赴蒙古前,再一次抵达黑水城。他没有秋日射雕的心情。不过当他看到这里地情况开始走入正规还是很高兴的。   “三年,我只给你三年的时间,你不仅要牢牢地掌握一支军队,还要让他们成为真正的军队。”赵诚对前来迎接他的何进开门见山地说道。   “国主为何一口咬定是三年?”何进问道。   “秋八月,我就要去蒙古,若不出我地预料,到时肯定会选出一位蒙古新可汗来。到那时,他们的目光不会只盯着自己家里。而是要率军南下过黄河,将那女真皇帝赶下台去。一旦让蒙古人真正一统中原,我就只好安安心心地做国王了。”赵诚盯着远方的马群道。   “三年足够了,但是国主是否想过,训练一支军队,不仅仅需要马匹和骑手,还需要……”何进道。   赵诚打断了他的担忧:“我知道,钱粮、兵仗地事情我会想法筹措的。你只要做你应该做的就行了。好在按照眼下的方式,不需给饷钱。对于我们来讲,最省钱却是骑兵。不过,最重要的是否保密,手下少数知情者要口径一致,我们是为了剿匪,为了保护牧民自己的财产。”   “属下遵命!”何进道,“我会派最可靠的人在北方沙漠中日夜巡逻。”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因为他知道他从现在所在地事情,每一天都很重要,分派牛羊,分配牧场,发放粮食,一切都从头开始,好在萧不离等人都算麻利,也相当有经验,分担了不少。   “参军们要按照我给的方略进行治理,他们相当重要,战争动员,军纪维持,士气激励都要用我所给的方法,要让士卒知道为何而战,才能提高战斗力,如何让一个目不识丁的士卒知道他在为谁而战?让看看自己的田地、牛羊和家室从何而来就知道了,简而言之,要让最下层的兵士们知道‘忆苦思甜’,这都是参军们尤其是录事参军应该做的。再比如,可用掳获去诱惑他们,有人当兵为吃粮,有人当兵为报仇,当兵为保家,有人当兵为出人头地,也有人当兵就是为了发财,这没什么大不的,我们都可以善用这些人之常情,饥饿地野兽可怕,受伤地野兽也可怕,有了崽子的野兽可怕,没有生路地野兽也可怕,只有那吃饱的野兽才没有威胁。”赵诚顿了顿,又道,“并且,你们前些日子报给我的有关军功评定之法我不太满意。”   “国主所说的,莫非是关于军功评定之人吗?”   “对,你与铁穆所订的乃是如何奖赏的问题,这我十分赞成,那些战死或致残者,当然应该得到最多的奖赏,这没什么好说的,古今大同小异,莫不如是。关键是,一场战阵打完,同一团哪个营功劳大,同一营中那个什功劳大。或者是同一什中谁功劳最大,这不是由上官一人独断的,要让在战斗中站在最前列的士卒自己来评评看。如此,将、校、尉无法有私心,而士卒也会觉得公平,自己沙场拼杀没人可以侵占自己的功劳,这样士卒才会勇敢冲锋在前。另外,还可以成立士兵社团。让士兵们自己管理自己的财物,特别是那些战死之人地身后事。将者,只管练兵与打仗。参军,有协助主官治军参谋军事的职责,但却不可越权指挥。”   “国主总是有奇思妙想。”何进道,“以前我们在西域时,这些治军之法国主为何不说呢?”   “以前,你们都是我的私兵。人少又不缺银钱,更没有大的敌人。现在不一样了,一切都要考虑周全,带兵者爱兵如子,但也不能太纵容了。全依着军规行事。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嘛。”赵诚叮嘱道,“何兄,你千万别以为我是对你不放心。”   “不敢!”何进连忙道。   “‘四方馆’最近交给我一份关于金国忠孝军的密报。那忠孝军为何在大昌原可以以四千败八千,这个数目恐怕有些夸大,但以少胜多却是事实,你我也亲眼看到过蒙古军溃不成军的样子。无非一是仇恨,二是钱粮充足,三是赏赐丰厚,四才是治军严谨,最后是骑射功夫。此五项。我们也不差,真要说是治军,我敢说我们比他们要高明。”赵诚道。   “‘四方馆’现在好像干得很不错?”何进惊奇道。   “中原倒是不差,如果我想知道耶律楚材今天晚上吃了几碗饭,半个月后我在中兴府就知道。只是,大河以南金国的地盘不容易过去,还在渗透中。”赵诚开玩笑道,“‘四方馆’好虽好。就是个花钱如流水的玩意。”   “呵呵。”何进大笑。“‘天下铺’每天进帐如流水,‘四方馆’花钱再厉害也比不上啊。”   “这倒也是。我们现在是酉吃卯粮。就看今年秋后与明年到底能得多少银钱。”赵诚无奈地说道,“不过,我在西域贪污地钱,大半还没动,那绝对是我们最后的本钱。我现在明白,所谓富可敌国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就看你愿不愿意当个贪官了。”   “想来,亏空可以勉强补上。”何进乐观地估计道。赵诚点了点头,何进放了心。   “三年,三年之约,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赵诚抬头望着蓝色的天空道,“成败大概就决定于你与铁穆能否各训练一军。再加上各地的治安军,数量上不会太少,但关键还是在精兵,你与铁穆两军将是我的两只铁拳。”   “在下追随国言至今有了十年,再追随三年那又何妨?”何进在他的身边,也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天空,“不过大雁南北三个来回罢了,为了大业,我愿用一生去等待。属下以为,铁将军也是这么想地。”   “好,那我们就一同去面对任何强大的敌人,不生则死,不死不休!”赵诚郑重地拍了拍何进坚实的臂膀。   蓝天之下的草地上,一个牧民骑着骏马越过牛羊,飞快地驰到赵诚五百步之外,伸长脖子往被护卫包围在中间的赵诚观望。徐不放提高了自己地警惕。   “大胆,贺兰国王大驾在此,不可造次!”徐不放扯着嗓子喝道。   “那是乃蛮人木图。”何进道,“我看他们五百多人在此游荡,无处可去,又颇有恭顺之心,便留下了他们。”   何进话音未落,不远处木图却高声呼道:“腾汲思海西岸秃马惕人木图向不儿罕那颜谢罪!”   何进大惊失色,这木图还是骗了他。赵诚感到很疑惑,他冲着木图招了招手。木图跃下马背,将自己的弓箭抛在地上,以示没有敌意,恭敬地来到赵诚的身前。   “秃马惕人?”赵诚问道,“说说看你有何罪。”   “禀那颜,在下确实是秃马惕人,只是我们当年反对铁木真,才不得不四处流浪。前年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家来到了阿勒坛山下,拜访我们秃马惕人地把阿秃儿忽图勒大叔。忽图勒大叔说,天大地大,我们秃马惕人如无主的羊羔,是不能抵抗蒙古人的贪婪与凶残,所以只能离开有蒙古人的地方。他说我们秃马惕人只能在仁慈的不儿罕那颜的领地里,才有活下去的指望。所以在下便带族人来到这里,我骗了您的部下,所以我木图请求您原谅。”木图道。   赵诚恍然大悟,那忽图勒是出身漠北“林中百姓”之一秃马惕部之人,对自己悲惨地仍有反抗之心的族人还是念念不忘。   “哦,原来如此。忽图勒爷爷抚养我长大,没有他我早就死在荒野之中,他对我的恩情我永远不会忘记。既然是他让你们来的,我不敢拒绝。”赵诚道,“他现在已经去世了,我只能当这是他最后的遗愿。”   “多谢那颜。”木图深鞠了一躬,诚恳地说道:“我秃马惕人本有二十姓,大多数人都可耻地成了蒙古人中的一部分。不儿罕山是蒙古人的圣山,也是我们秃马惕人心目中的圣山。那颜以圣山为名,请接受我们这些最后地秃马惕人地效忠吧!”   “你拿什么来效忠我?”赵诚以草原上的口吻问道。   “我们虽然只剩下五百人,但仍有一百勇士可以成为您地挽弓仆人,他们可以为您驱赶野兽供您打猎,也可以用死挡住试图冒犯您尊严的敌人。”木图高声道。   “好,我接受你们的效忠。”赵诚,“我不需要你们当中的勇士当我的仆人,我需要他们当我的百姓,需要他们接受我所有的命令。我给他们休养生息繁衍后代的机会,也同样保护他们不受骚扰。我希望你们忘掉以前的事情,我只知道有一批乃蛮人出现在我的治下,成为我的百姓,若是蒙古的可汗认为我被骗了,那么我只好杀你们以赔罪。你们可接受?”   “是!”木图愣了一下,还是单膝跪倒在地。   注①:【居延城】今内蒙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地区,当地没有大城市,故而附近的卫星发射场以最近的甘肃酒泉市命名。当地有湖泊西居延海古代曾有3000平方公里的水域,相当可观,现已干涸。 第四十二章 三年之约(二)   窝阔台在西域叶密立,自己的封地那里呆了将近两年,不是他不想去蒙古本部,而是那里的主人拖雷不太欢迎他。   成吉思汗亲手将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缔造成了一个帝国,然而他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具体规定蒙古汗位的继承方法,而是遵循古老的部落推选制——忽邻勒台大会。拖雷身为成吉思汗正妻的幼子,更有资格继承汗位,并且成吉思汗对他是偏爱的,将自己军队的大部分,连同自己的领地、百姓和宫室、财产,一同交给了拖雷。   拖雷企图继承汗位,但是因为成吉思汗的遗命是由窝阔台来继承汗位的,他就故意利用自己监国的身份拖延忽邻勒台大会的召开。在内政不清的情况下,拖雷无暇关注中原战场,以致于金国有机会反扑,让蒙古占领的地方失而复得或得而复失。蒙古权贵们也无法容忍汗位悬空两年之久,纷纷要求召开大会,在这种内外压力的情况下,拖雷不得不在公元1229年的秋八月召开大会。   所以,窝阔台终于可以启程东行。参见大会的除了铁木真的弟弟及其后代们,术赤系、察合台系、拖雷系和所以封臣们,也包括镇海与耶律楚材这样的大臣,而赵诚也有份参见这样的大会。   赵诚选择在大会召开日近的时候,才从中兴府出发,他不是不想早点去,早点去见被自己狠心不管的妻子及那还未曾谋面的儿子,而是害怕夹在窝阔台与拖雷中间难做人。但如果真要他选择,他只会选择站在窝阔台身边。   亲自来迎接他的是拖雷的长子蒙哥。多年未见,蒙哥模样除了更成熟一些,变化不大,如同赵诚自己一样。不过身为上位者,所谓威严之气也难免与日俱增。   “不儿罕,终于又见到你了,一向可好。”蒙哥一见到赵诚,就亲热地打招呼,亲热得让赵诚感到有些消受不了。   “托殿下的福,一向还好。不过,就是忙于公务。对妻儿十分思念,可是拖雷监国交给我治理贺兰这样的重任,又不可三心二意,所以只能狠心不来蒙古探望。”赵诚半真半假道。事实上,他曾无数次想来蒙古探望,可是所谓地事业蒙蔽了他的双眼。   “我想也是。放心,你妻儿在大斡耳朵,有谁敢欺负呢?堂堂贺兰国王。全蒙古哪个不晓?我母亲还常常亲自赏赐给你妻儿礼物。”蒙哥刻意地加重了语气道,“就是我的父亲,也时常念叨着,说将来平定中原了,一定要让不儿罕当宰相。你看。我父亲对你期望很大,连我都妒忌呢!”   “拖雷监国的厚爱,不儿罕不敢忘。”赵诚连忙道。   “你能这么想,那太好了。我父亲是不会忘记所有对他有过帮助之人的。”蒙哥暗示道。   “是、是!”赵诚思念妻儿心切。心儿早就飞了。   大斡耳朵外,梁诗若站在高岗上眺望南方,她的心儿也早就恨不得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她有时在想天涯相隔当底是为了什么,男人们争名夺利或杀戮战场真的有那么吸引人,值得用一切去交换吗?她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索性不去想这个复杂地问题,既然嫁给了一个值得自己嫁的男人,那么自己就应该全力去支持他。尽管如此,自己饱受相思之苦。   在她的身边,一个粉兜兜的男孩牵着她的手儿,也在眺望,他努力地踮了踮脚,却不会看得更远。   “娘,爹爹马上就来了吗?”男孩当然是赵诚的儿子赵松。   “是的,松儿。你的爹爹马上就要到了。你想见到他吗?”梁诗若轻捏了捏了赵松地脸蛋,脸上挂着只有母亲身上才有的神采。   “松儿当然想见到爹爹了。我的爹爹是贺兰国王,真真切切的贺兰国王,全天下最聪明的国王。”赵松天真地说道。   他这话是他在与蒙古小孩玩耍时,被逼出来的,梁诗若经常与他讲赵诚的故事,包括赵诚所写的那孙悟空地故事,因此在赵松的眼里,自己的父亲是无所不能无所不会的大人物。当别的小孩问他的父亲在哪里时,甚至讥笑他时,他就拿自己父亲的名头来吓唬人家,常常很管用。   连绵到天边的牧草,望不到边,星星点点地白色野花随风摇曳,大地一片苍翠。地表隐隐约约的小河,在没膝的牧草中缓缓地流淌着,成群的牛羊尽情地攒着肥膘。辽阔的原野上,秋高气爽,这正是草原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   远远的,一个白色的身影从远方出现,他地健美地身姿在马背上起伏不定,如连绵的山峰。近一些,梁诗若可以看到白色身影主人头顶上标志性地丝带,正迎风飘扬。赤红色的烈马奔驰着,将它的速度提到了极致,起伏不定的坡地在骏马的蹄下,如同怯绿连河秋日里平静的水面。   骏马奔驰,载着赵诚激动的心和无尽的思念。待驰到那一大一小身影的面前,赵诚猛提缰绳,赤免马急停,前蹄高扬,发出清悦的嘶鸣声,在旷野中回荡着。看到了这个熟悉的矫健身影,梁诗若拉着儿子迎了上去。   赵诚不等赤免马停马,飞快地跳到地上,一把拉过自己的妻子,热烈地拥抱着她,在半空中兴奋地绕着圈子。梁诗若又一次留下了热泪,这一次不是相思泪,而是因为太高兴了。赵松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发疯似的将自己的母亲拥抱着,睁大眼睛,瞧得目不转睛。赵诚早就注意到自己的儿子存在,他好半天才放下自己的妻子,弯下腰,充满喜悦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道:   “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姓赵,名松,松树的松,大雪压青松的松。”赵松认真地答道。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赵诚问道。   赵松求助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梁诗若故意看向别处,赵松只得道:“你若是名叫赵诚,那便是我爹爹,你若是叫别地名字,那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了。”   “小家伙,我就是你的父亲。来,叫一声爹爹听听。”赵诚爱怜地摸了摸他的乌黑的头发,又亲了亲他的脸蛋。   梁诗若点了点头。赵松见确实了这个胡子刺得自己脸生痛的男人便是自己的父亲,有些腼腆起来。   徐不放走了过来,他并不是第一次见过赵松,赵诚曾命他数次来草原探望,送一些食物、衣物和玩具,包括一些启蒙读物。   “今天你们父子站在一起,还真像!”徐不放评价道。   他这一不太合宜的评价,惹怒了赵诚。赵诚瞪了他一眼,恨恨地说道:“废话!”   徐不放自知自己那话有些让人误解,吓得缩了缩自己地脖子。   “夫君,松儿有些认生,过几天就好了。”梁诗若有些歉意地说道。   “没事。要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起你们母子俩。”赵诚扶着梁诗若的肩膀,信心满满地道,“这次我恐怕得在这里停留一个月,我保证只要一个时辰功夫。松儿就喜欢上我,到时候,他若是抛弃你这个做母亲的,可别怪我。”   “哪里会呢,再亲也比不过我这做娘的。”梁诗若笑着道。   赵诚的目光在梁诗若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梁诗若被他炽热的眼神盯着有些不好意思。   “你有些瘦了。”赵诚歉疚地说道。   “只要你还记得有人牵挂你,我就知足了,我相信我地夫君一定会来接我的。”梁诗若道。她将赵松拉到面前,“还有我们的儿子。”   赵诚的脸色变了一变,低声说道:“这一次,我会新的大汗提出接你们娘俩回去。若不成,三年,我只要三年功夫,不成功则成仁。”   梁诗若脸上一暗,幽幽地说道:“好吧。”   赵诚脸上地歉意更重了。他索性忘掉这些。将儿子高高抛起,接住。又抛起。那赵松赶到一双有力的臂膀让自己很有安全感,咯咯地笑着。他连拖雷及各路权贵都没去理会,带着自己的儿子在草地上玩耍,一会学狗叫,一会做牛做马,又一会编故事,不一会儿就让赵松亲热地叫“爹爹”。   梁诗若也坐在厚厚地草甸上,看着不远处这一对神情十分投入的父子地背影,竟一时有些痴了,愈发地盼望着真正团聚的那一天的到来。   直到入夜幕降临的时候,赵诚才正式地拜见窝阔台、拖雷与察合台。这个有着金色顶子的大帐是成吉思汗留下来的,以往属于成吉思汗的汗位仍虚空着,监国拖雷与窝阔台两人分坐在两旁。帐内坐满了人,包括察合台,成吉思汗的幼弟铁木哥及所有孛儿只斤氏直系子孙、驸马,各重臣,耶律楚材也有资格在帐中有一席位。   目前,蒙古真正有国王称号地只有木华黎的孙子,另一位就是赵诚这个水货。木华黎死后,国王之位由孛鲁继承,虽然还是国王,不过权力有所减小,并且他本人的威望、才能比木华黎差得太远,孛鲁这个国王称号也短命,他去年(1228)五月在雁门关病死了,国王之位传给了自己的长子,所谓一代不如一代,那是相当的真理,木华黎的孙子空有国王称号,地位已经已经降低了不少。   所以赵诚这个国王就成了最重要的一个国王,尽管也华而不实,但同木华黎的孙子比,他当然会更受重视一些。   “不儿罕,所有有身份地人,属你来得最晚,应罚酒三杯!”拖雷道。   “禀监国,臣俗务太多不得不料理好,才急忙赶来大斡耳朵。”赵诚赔笑道,“监国给我地交待的任务太重,臣夜不能寐啊。”   “好你个不儿罕,总是有口辞,来晚了就得罚酒。”窝阔台笑着道,指着自己眼前地一盏金杯道,“这是我父汗赐予我的,今天就用这杯子满饮!”   用这盏金杯喝酒当然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可是赵诚心里却认为这对自己的健康恐有不利影响,脸上不得不挂着笑容道,“殿下所赐,臣不敢辞。”   赵诚满饮了三大杯。   “好、好!”窝阔台带着欢呼,帐内众人都跟着欢呼。赵诚心说这有什么好欢呼的,搞这么复杂干嘛,他眼角瞅了拖雷一眼,拖雷仍然不动生色,毫不为所动。   “不儿罕酒量好,也有豪爽之气。”拖雷面带戚色地说道,“想当年在别矢八里,不儿罕还是一少年,却大醉了一场,曾冒犯了我的父汗,让人啼笑皆非。不过,我父汗并未放在心上,反而认为不儿罕无拘无束,是个坦荡荡的好男儿。想那个时候,父汗还健在,他的跟前猛将如云,争相为他效忠,天天有喜报,夜夜有宴席,我这个做儿子的,也时常能从父汗那里得到启示,让我受益无穷。哎,如今父汗抛下我们,一个人走了,让我时常失眠,恨不能常伴父汗身旁。”   窝阔台也面带忧色的地说道:“是啊,父汗如此英明神武,创下了这么大的一份基业,我们这些做儿子比他差得太远,感到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惶恐啊。我也时常吃不下饭。”   “是啊、是啊!”帐内人纷纷唏嘘道。   这时,窝阔台第三子阔出高声道:“眼下我蒙古汗位空悬两年之久,这不是长久之计啊。为了我蒙古的昌盛,应该选出一个合适的人做我们的汗,让新的可汗带领我们建立新的伟业才是我们最应该做的啊。”   “是啊、是啊。”帐内又众口一词地附和道。人人都在交换着眼色,坐在对面靠后的耶律楚材也在跟赵诚交换着眼色。   赵诚装作没看到。所有人痛饮了三天三夜,忽邻勒台大会这个真正的肉戏终于开始了。 第四十三章 三年之约(三)   传统的力量不仅仍然是强大的,而且还会继续强大下去。   成吉思汗铁木真能改变草原上的政治与军事形态,有了统一指挥的常备军队,有了文字,有了统治机构,也有了法典——札撒,有了这几项,就有了国家的存在。但他却忘了改变继承法,也就改变不了他的草原臣民的传统思维,就铁铁木真本人来说,他也憎恨城市生活,更习惯于狩猎与游牧的生活。   根据传统的“幼子守灶”之俗,拖雷这位成吉思汗正妻所生幼子更有资格继承汗位,他拥有成吉思汗铁木真留给他的大部分军队、百姓和财产,实力最强。而且拥护他的人不在少数,包括左翼诸王及其子孙(这里所说的“王”指的是铁木真的弟弟,从外人的角度看的,他们是王爷,但正史中铁木真一生中只正式封过木华黎为国王)。   窝阔台的形势稍差一筹,但也并非没有登上大位的可能。他的兄长察合台公开支持窝阔台,因为这是成吉思汗的遗命,不可违抗,这是窝阔台最重要的优势,所有人都得三思后行的优势。正是因为有成吉思汗的遗命,拖雷不得不在众人面前,高风亮节地表示自己不会对汗位有企图,但是却有人支持他到底,拖雷自己也没有把话说死,他还是有企图的,有机会谁会放弃这个恐怕是最后的一个大好机会呢?窝阔台也公开说拖雷曾晨昏陪伴自己的父亲,耳闻目睹成吉思汗所有的札撒,自己不敢专美于前。两人都纷纷表示汗位由对方继承是最好的选择,兄谦弟恭十分友好,却又都没有真正的放弃。   大家是你一言我一句,或开门见山,或拐弯抹角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争的不可开交或面红耳赤。是人,就有观点,有选择,有立场,在这背后是利益。   那耶律楚材当然会遵从先汗地遗愿,绝不会更弦易张,这在他看来这是原则性的大是大非问题,哪怕成吉思汗让一个傻子继承。他也会遵循,这不是因为成吉思汗的余威,而是因为“先帝”的遗言代表国家的传承,是人之常纲大伦。赵诚也不可独善其身,不得不表明自己的立场。   “不儿罕,当年我父汗的坐席,你是唯一坐过的,我父汗也曾问你选谁为汗。并认为你是草原上最贤明地人。你现在当着大家的面,说说你的意见?”拖雷见左手的赵诚在那里旁冷眼旁观。   窝阔台也死盯着赵诚看。当年赵诚被迫坐在这帐中最重要的席位上,向铁木真说明他的意见,他当时选的是窝阔台,可是时移世易。谁知道呢?窝阔台有些紧张了起来,很是期待。   “小王原本无资格参与这样的大会,更无资格说三道四,但是蒙成吉思汗厚爱。封我为王。身为成吉思汗亲口御封地国王,我对蒙古的未来深表忧心,蒙古不能没有可汗,可汗就是领头羊,就是一群骏马中的头马,没有可汗,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像是没有了主心骨,就像失明的老马找不到回马厩地路。所以……”赵诚道。   他这一通表白。被贵由打断了:“不儿罕,你有话就直说,别绕来绕去,大家都知道蒙古需要一个新可汗。我父亲窝阔台,我叔父拖雷,二选一,告诉我们你选哪一个?”   贵由跟赵诚一直不太对付,但关系也不是太差。一方面贵由对赵诚的所谓“智慧”是比较钦佩的。另一方面对赵诚有时故弄玄虚之态很不爽,当年赵诚与拔都走得比较近。他们俩人对贵由都有意无意地有些排斥。他性子比较暴躁,见赵诚绕着弯子,便出言打断赵诚的话。   “贵由,你真是匹脾气暴躁地野马啊。”拔都在一旁不客气地讥笑道。   “贵由,坐下!”窝阔台喝道。贵由不得不坐下,瞪了拔都一眼。   “成吉思汗驾崩前,将自己的大部分遗产,包括军队交给了拖雷殿下,这说明成吉思汗对拖雷殿下是十分喜爱的。”赵诚道。窝阔台的脸色一暗。   赵诚又接着道:“但是成吉思汗既然喜爱自己的幼子,为什么却公开地说要将自己的汗位传给窝阔台殿下呢?”   “因为窝阔台殿下宽厚,能服众。”有支持窝阔台者拍着马屁应和道。   “所以,我们能否换个方向来看,成吉思汗是为了蒙古的长远之计,所以将汗位传给了最合适的人,又因为他很喜爱拖雷殿下,所以就将自己地全部财产交给拖雷殿下,当作自己的补偿。”赵诚道,“所以呢,各得其所,相信有拖雷殿下辅佐,我蒙古一定会更加强大,这不是件大好事吗?”   窝阔台大喜,而拖雷平静地看着赵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赵诚听从自己的心腹王敬诚的建议,站在相对较弱的一方,愿做雪中送炭之人,而不是锦上添花之人。   赵诚的话只表明自己的立场,只增加了窝阔台一方的舆论力量,并非具有绝对性地。争吵还在继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而赵诚就趁机离开了大会,天天带着自己地儿子在外面玩耍。   宗亲和贵族们在大会上,一共争吵了四十天,会上争吵,会下拉拢、分化、联合,终于作出决定让窝阔台继承汗位。拖雷对此有所保留,他仍然存在幻想,试图让新汗就位典礼延后,来达到自己的目地。他求助于负责筹备、组织典礼活动的耶律楚材以寻求支持。但是耶律楚材却明确表示反对,还劝他明确地拥戴窝阔台,并且掐指一算,当月二十四日为吉日,过了此吉时,恐将对蒙古不利。   耶律楚材很卖力,他将中原新帝即位的那一套礼仪搬了过来,规定了蒙古朝仪,其中包括宗族中的长者都须向可汗行跪拜大礼。成吉思汗时代及以前。蒙古人贵族与臣下之间,虽有尊卑,但礼仪并不复杂,臣下在称呼铁木真时,一般都在“可汗”前加上铁木真的名字,而宗亲却直呼其名,更没有三叩九拜大礼。所谓“礼”,在耶律楚材看来就是上下有序。人之纲常,没有“礼”,君王就没有权威没有尊严,臣下与百姓就没有敬畏之心,各失本份,国将不存;在赵诚看来就是折腾人,是专门设计出来让下拜之人感到自卑,并让受礼之人高高在上。   耶律楚材利用察合台与窝阔台之间比较亲密的关系。说服察合台带领叔父和兄弟们率先向新汗跪拜。   “耶律大人,我本来也想劝新汗实行新礼,没想到却被你抢了先,你这不是跟我过不去吗?”赵诚知道了,当着窝阔台面。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道。   “岂有此理!”耶律楚材甩了甩衣袖,哭笑不得。   窝阔台听了却是满面春风,笑吟吟地说道:“耶律楚材和不儿罕都是我信赖的人,也都是有才学之人。没有人能否认这个事实,将来你们二人要辅佐我左右,帮助我治理百姓,不要让我失望啊。”   “是,大汗!”耶律楚材和赵诚一同答道。   耶律楚材要行中原朝仪,窝阔台心里那叫高兴啊。正式大典的那天,按照蒙古人举行重要活动和祈祷地仪式,大家都摘掉帽子。把腰带搭在自己肩上,察合台拉着新任可汗窝阔台的右手,拖雷拉着窝阔台的左手,而叔父铁木哥·斡惕赤斤抱着窝阔台的腰,把他扶上大汗的宝座。帐内外的臣民向这位新的大汗行九次跪拜之礼。   窝阔台眼中盛满着喜悦,当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兄弟甚至叔父都恭顺地跪在地上向自己行礼,如心花怒放,一股豪迈澎湃之感在心房中极速膨胀。放眼望去。帐内外尽是密密麻麻地向他膜拜地人头。让他又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七彩云端上头。合罕,所有有身份地位之人共同的首领。所有军队的最高统帅,千万百姓与无数文臣武将效忠的唯一人,这一刻,窝阔台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掌握了全世界。窝阔台欲张口呐喊:我是合罕,蒙古的新合罕,世界的新合罕,世界上最尊贵的合罕。   “中原礼仪确实不错。”窝阔台内心中感叹道。始作俑者耶律楚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达到了新地高度,顺带着他对赵诚也是极为满意。   窝阔台好不容易压抑住了自己心中想呐喊的欲望,带领着群臣在帐外向太阳叩拜了三次,慷慨地将库房中的财物赏赐给所有的人。紧接的就是一系列盛大地宴会。   没完没了的宴会,没完没了的奉承,一些墙头草的人物见事实已成,纷纷拍着窝阔台地马屁。赵诚有些厌倦了,他偷偷地溜回自己的毡帐。他的妻子梁诗若正陪着一位贵妇人说话,儿子赵松正在地毯上自己玩耍,见自己父亲回来,连忙开心地扑到赵诚的怀里。这位贵妇人不是别人,正是拖雷的正妻唆鲁禾帖尼。   “原来是王妃大驾光临啊,十年未见,王妃还是光彩照人呐!”赵诚进来边恭维边行礼道,“听诗若说,她在蒙古颇受王妃的关照,我还未当面致谢呢!”   唆鲁禾帖尼脸上挂着吟吟的笑意,似乎对赵诚支持窝阔台并不放在心上,自己丈夫拖雷没能当上可汗好像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影响。   “不儿罕这嘴真会说话。不过要说谢我呢,不儿罕倒是太见外了,你的妻子带着年幼地儿子在蒙古大漠,很不容易,我这个做长辈的怎么能不关心一二呢。倒是你这个做丈夫的,怎么能狠心不顾呢?”王妃脸上仍然挂着笑意。   这种笑意赵诚是十分熟悉的,因为这也是自己的专利加招牌,在灿烂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背后总是暗藏深意。赵诚对这个出身克烈部的女人一直很警惕,因为她总在贵妇人当中表现出大公无私与公正严明地形象,对成吉思汗地札撒也遵守得完美无缺,很少有让人诟病的把柄。这次各地的贵族与宗亲齐聚大斡耳朵,她常协助拖雷出面接待,每一个都能得到她精心准备的礼物,不会因为对方的地位高低而另眼相看。除此之外,是因为赵诚对她早有判断,历史的判断。   她这话其实是在暗示赵诚,他的妻儿被“请”到大斡耳朵,是因为窝阔台的缘故。   “王妃教训的是,我这次来除了来参加忽邻勒台大会,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将我妻儿带回去团聚。”赵诚道。   “这恐怕很难吧?”唆鲁禾帖尼的话很是玩味,“听说,窝阔台对你家松儿可是挺喜欢的,说是要留在自己妻子身边照顾呢。”   “不会吧?”赵诚脸色变了一变,“我会向窝阔台汗提出我的要求。”   在一边安静地听着的梁诗若脸色变得煞白。   “那你自便吧。”唆鲁禾帖尼轻笑道,站起身,“今日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扰你们夫妻团聚了。”   她咯咯笑着离开了,留下赵诚呆了呆。   “夫君,王妃说的是真的吧?”梁诗若拉着赵诚的胳膊担忧地问道。   “放心,我瞅个机会与窝阔台说说,然后再从长计议。”赵诚拍了拍她的有些冰凉的手臂,却不太那么有信心。 第四十四章 三年之约(四)   新的蒙古可汗确立了。   耶律楚材是在所有支持窝阔台的臣子当中,是最真心实意的。他感到自己发挥才干的时刻到了,趁着窝阔台高兴,急不可耐地向窝阔台奏了一疏《便宜一十八事》,这封奏疏内容很广,包括了官吏设置、赋役征收、财政管理、刑法执行等许多方面,并且特别指出当时官场上盛行的送礼之风为害不小,希望下令禁止。   “吾图撒合里,如果是自愿馈赠的,可以不追究吧?”窝阔台道。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送礼也是一个道理,积少成多,不仅会带来一股不好的风气,而且官员之间一定会互相攀比,争相巴结上官,而上官得到贵重的财物,恐怕会给送礼者好处,徇私舞弊,这对国家不利。所以官员之间送礼,是蛀政害民的开头啊,哪能听任不管呢?”耶律楚材反对道。   窝阔台听了没有反对。   但是耶律楚材的一系列主张却是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近臣拜答儿却说:   “汉人无补于国,我蒙古占据河北多年,如今府库中并没有多少钱银,如此可见,汉人无用。不如杀掉汉人,将田地变为牧地,让河北都成为我们蒙古人放牧的牧场。”   这是个骇人听闻的计划,耶律楚材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躬身奏道:“陛下将南伐,军需宜有所资,诚均定中原地税、商税、盐、酒、铁冶、山泽之利,岁可得银一万锭(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余万石,足以供给,何谓无补哉?”   他抓住窝阔台想增加财政收入以更好地推进军队扩张的心理,窝阔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一万锭?耶律楚材。你说得倒是轻巧,难道会从天上掉下来?”有人表示怀疑。   “你这军民分政之策,完全是混帐之策,我蒙古本就是千户制,千户既管军又管民,若是军民分治,岂不是让大权旁落吗?”又有人反对。   “就是嘛,这完全是胡涂之法。”更多的人反对。   众人在帐内你一言。我一句,纷纷数落耶律楚材的不是,而耶律楚材据理力争,毫不退让。   赵诚在帐内看着有趣,在他看来,这军民分治才是关键点,因为一旦军民分治,各地掌兵权贵的权力就会受到限制。进而自己的腰包就会瘪下去。耶律楚材的主张可以归结为一点,就是加强中央集权制,不管是治权、财权都收归中央汗廷。   “不儿罕,你说说看,你有什么主张?”耶律楚材求助于赵诚。   赵诚想了想道:“大汗。吾图撒合里地主张臣完全赞成。首先,拜答儿说汉人无用,完全是一派胡言,臣在西域治理河中府主政多年。为蒙古贡献多少财赋?昔年我等随成吉思汗经略西域,也有人主张悉空人口,将田地变成牧场,可是成吉思汗听从臣的主张,所以才有今日撒马儿干之富庶。其次,军民分治本就是统治之道,若是地方一路元帅,既掌大军。又掌民政,难免不会有人心生二心,恐怕会对大汗有所不敬。其三,中原施汉法,蒙古施原有之法,两者可并驾齐驱,并不矛盾,若是吾图撒合里大人能够得银锭万锭。那不是一件大好事吗?我们岂能对还未施行的事情下定论?臣建议大汗不如让吾图撒合里从明年开始实施新政。以一年为限,他若是能得银万锭。那就证明他是对的!”   赵诚这话其实也是抓住了窝阔台的心理,他刚即位,对政权的掌控还不够火候,将地方权力严密控制在自己手中正是窝阔台希望做到的。   “好,不儿罕所言甚合我意。”窝阔台大喜。   众人见窝阔台决定听从耶律楚材的主张,又开始琢磨了。比如对蒙古草原上地牧民征不征税,中原如何征税都各有主张。前者是因为蒙古本部从来就没有交税的传统,更多的是通过对外掠夺获取财富,并且将其中的一部分上贡给最高统治者。而后者又有一个焦点,有人说要以丁为户计税,这是蒙古在西域的做法,也是西域原有的习惯做法,包括赵诚主政西域河中府时都遵守当地这一行之有效的习惯,但中原却是自唐末两税法以来,是根据土地和财产多少来征税的,若是不问财产,按人头征税,只会导致百姓逃亡,或成为隐匿人口。事实上,眼下中原存在着大量流动人口,所以他们当中有相当一部人才会逃亡至河西赵诚地治下,除此之外,在蒙汉权贵的手下有大量的“驱口”,即奴隶,若按丁征税,也征不到权贵的头上。   甚至有人认为应该用“扑买”之法来征税,也就是赵诚在贺兰所搞的包税,这种征税法就是由包税者上交给让蒙古大汗满意地数目,至于如何征税征什么税种,全凭包税者的自己做主,这当然是耶律楚材竭力反对。若是中原也实施这样的包税法,天下大乱了,对于河北燕京诸路百姓来说是雪上加霜,因为羊毛是出自羊身上。这下,赵诚都无法站在耶律楚材一边,因为他是始作俑者,他不好反对自己。   耶律楚材成了众矢之的,他一个人舌战群臣,好不激烈,最终窝阔台还是认为应以人丁来征税地主张。耶律楚材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得接受这个结果,这是眼下最好的结果。他这些已经提出和还未提出的主张已经触犯了权贵们的利益,甚至在那些对他寄以希望的中原汉人世侯看来,这些主张也对他们在中原地方的权势有了侵犯。因此耶律楚材将会不可避免地面临一个又一个困难。   就在这一年稍晚些时候,窝阔台命耶律楚材主持中原税赋,试行之,命牙剌瓦赤主持西域税赋,同年冬十一月,敕诸王、众官人管辖之地佥军事理有妄分彼此者,罢其达鲁花赤以下等官。是年。始立汉军三万户,以刘黑马、粘合重山、史天泽为之。   赵诚很佩服耶律楚材的正直与勇气,然而他更多的却是同情。他想当然地将这一切与自己分隔开来,这种事情就由耶律楚材这个大忠臣去操心,他有自己地重要目的。   某日,赵诚面接窝阔台,提出自己要接自己妻小回中兴府的要求。   “大汗,臣在贺兰主政两年有余。今秋才有小成,臣预测明年税收收齐地时候,将会得银二十万两,粮二十万石,帛二十万匹。到时,臣会遣人将税款送至蒙古草原。”赵诚道。   “哦?”窝阔台眼中一亮,面有喜色,“不儿罕你若是能兑现你的诺言。可是大功一件啊!”   “小臣哪敢在大汗面前诓语啊,若是言而无信,岂不是有负大汗的期望?”赵诚恭敬地说道。   “不儿罕,这次大会你的表现让我很满意,我一向是看重你的。只要你好好干,我一定会让你子孙世代享受荣华宝贵。”窝阔台许诺道。   “臣对大汗地恩泽铭记在心,这次来蒙古草原,除了参加忽邻勒台大会。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忘大汗许可。”赵诚道。   “不儿罕,你有什么事就说吧,只要我能办到地都依你,我一向视你为臂膀。”窝阔台说得十分大度。   “前年时,我妻分娩时,臣正奉成吉思汗之命急趋河西诸郡,不敢懈怠。蒙大汗爱护。将我妻接至蒙古,因而产下一子。这几年我奉拖雷的命令,治理贺兰,虽日夜思念妻小,但也不敢抛下身上重责。故而,这一次臣胆斗大汗看在我这些年为蒙古兢兢业业地份上,允许我将妻小接回中兴府。望大汗成全臣这一心愿。”赵诚道。   “这个嘛,你这个要求并不为过。也是人之常情。”窝阔台脸上仍挂着笑意。“你那儿子我倒是见过,聪明伶俐。不愧为不儿罕之子啊。大概是我上了年纪的缘故,上了年纪的人看到孩童都会感到十分亲切,你若是将他接回去,我想见见他恐怕不是那么太容易。这样吧,你将你妻子接回去,你儿子就留在这里,我会将他当作我孙子来抚养的,绝不会亏待他。”   “大汗……”赵诚的脸色变了。   “怎么,你想跟我拼命吗?”窝阔台不悦道。   “大汗,您也是位父亲,现在也有自己的亲生孙子。难道您就忍心拒绝一个才当了父亲之人的心愿吗?”赵诚道。   “不儿罕,你莫不是想违抗我的旨意?”窝阔台怒斥道,“我不是一心想拆散你地家室。我这是为了你好。”   “请大汗示下。”赵诚反倒是被窝阔台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正如吾图撒合里所说,他奉我命征收赋税,所得钱谷可供军需。而你为我治理贺兰,明年就要交给我大量的钱谷,如此,我明年秋天,就可凭借你们两位交给我的军需,南下一举夺取汴梁。此情况之下,我需要你为我勤于政事,保我军马不时之需。”窝阔台道。   “可是这跟我家小团聚,并不相背啊!”赵诚继续申辩道。   “我听说有人想谋害你跟吾图撒合里两人,小人阴毒,我不可不防。而你贺兰唐兀惕之地却又是重中之重,我父汗逝前留有遗策,若想率军平定中原,割了那女真皇帝的脑袋,必须经唐兀惕之地,借宋地,从背后直攻开封府。若是有人想从中作梗,想陷害你,这可是我的一大损失,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将你唯一地儿子留在蒙古,也是为你着想,你可不要辜负了我的良苦用心啊!”窝阔台道。   他的脸上一片赤诚,仿佛完全是替赵诚的家室安全考虑,又像是成全赵诚一片忠诚之心。他这样做,无非是在自己政权未稳之时,控制赵诚,不让他有任何反对自己之心,又可得军需物资,壮大自己地实力,要知道成吉思汗死时未明确将西夏封给谁。他口中所说的小人,就是拖雷,拖雷手中的实力让他不得不防。窝阔台为了报答那些支持他的人,准备将中原土地与人口分给自己忠臣的打算,裂土分封,而这又将会与耶律楚材即将实施的中央集权新政相违背,这是后话。   帝王之术,都是无师自通的。赵诚的心中一片恨意。   窝阔台想从赵诚地脸上找出任何不满的迹象,却没有找着,一边许诺,一边有些警告的意味:“三年,我预计只要三年,我就可平定中原,到那时,我就不再担心有人想试图谋反,而你不儿罕就可家庭团聚。你的功劳我会放在心中,不会亏待你,你也不要让我失望哦!”   又是一个三年之约。   烈焰是一匹两岁的小马驹,它也许是赤兔马与乌骓马的最后一个后代,乌骓马老了,赤兔马也略显老态。赵诚这次特意将这匹小马驹带来送给自己的儿子赵松。   赵松在草地上奔跑着,年幼的他,在地不平地草地上跑得并不稳健,一次又一次因为太急于抓住在草地上不安份地烈焰而摔倒在地,他一次又一次爬了起来,因为成功地抓住了烈焰的尾巴,而胜利地笑着。   赵松玩耍累了,才坐在父亲地身边。   “松儿,你说一个人若是想让自己心爱的马匹忠诚于自己,应该怎么做?”赵诚问道。   “爹爹,那得好好照料马儿,用最好的草料喂养它,最干净的河水让它解渴,还得时常给它梳理一下皮毛。就像爹爹照顾赤兔马那样做。”赵松歪着头,有板有眼地回答道。   儿子天真无邪的快乐眼神,让赵诚心头一片颤抖,他爱怜地将儿子揽进自己的怀中。   “爹,娘说这次我们都要跟你回家,是这样的吗?”赵松忽然问道,“听娘说,那里有好多好多大房子可住,有许多许多新奇的东西可以给我玩耍。”   “是的,会有很多很多新奇的东西。”赵诚道。赵松见父亲面有难色,却很敏感:   “爹爹不会骗我吧?要么就是不带我跟娘走,爹爹不要当骗子。”   “对不起。”赵诚将儿子抱得更紧了,“三年,松儿要好好成长,要比烈焰还要茁壮。三年后我就来接你,到时候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第四十五章 三年之约(五)   毡帐之内,云雨初歇。   昏暗的油灯光线之下,赵诚将全部的歉疚化作浓浓柔情蜜意,却抵挡不了怀中女人幽怨的眼神。   黑暗中,赵诚长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息如旷谷中的一声惊雷,让人心神俱碎,这一声叹息中包含着说不出的歉疚、不甘、愤怒和惆怅,以及一切让人无法明白的情感。他对自己的妻小满怀深深的歉疚,如果能够他希望用自己的余生去补偿;他不甘自己就这样空手而回,却可能会给自己留下毕生的遗憾;他对蒙古新可汗的一番小手段,无比地愤怒,却让他更加坚定地走上了一条没有回头的道路;他惆怅,他犹豫,对于他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孤家寡人来说,家庭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最珍视的东西,他更不希望未来让自己留下这个遗憾。   代价,这就是代价,一个阴谋者将要付出的代价,这个代价也许只是让自己白担心一场,却要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这个代价也许会让自己抱憾终生,到那时真没有后悔药可寻。赵诚在犹豫,在思考,在受内心的煎熬。黑暗中,他的双目似喷着满腔的怒火,甚至会让自己如一把干柴燃烧起来。   梁诗若也在叹息,她的叹息似乎离着赵诚十万八千里,让赵诚既觉得伸手可及,又似乎总是触不到,甚至让他觉得陌生起来。她的手指在赵诚坚实的胸脯上划着圈子,一圈又一圈,一圈比一圈用力,让赵诚觉得如刀割一样疼痛。赵诚不敢反抗,他默默承受着妻子对自己的怨恨,却无能无力。   真的无能无力吗?连赵诚自己都不敢确认,所以他愧疚万分。他是怎样的心情?难道这是王敬诚等中原人对他施加的影响?或是西域撒马儿干或不花剌等等他所看到的苦难民族带给他地自觉?亦或是西夏各族百姓曾经的流血、死亡和遍野白骨在暗夜中给他的警示?   赵诚不知道。他不认为自己高尚地可以用自己的妻儿作赌注,更不会认为自己如耶律楚材与王敬诚等人那样救世济民的满腔热血,尽管他们的立足点各有不同。他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文人,可以不计代价,他精于计算,凡事总习惯性地考虑得失,所以耶律楚材、王敬诚这样的人才能得到赵诚最衷心地敬佩,他更适合去做商人。当他还仅仅是阿勒坛山下的一个普通牧民时。他从来就没想过什么稍伟大一点的事情;当他站在成吉思汗身边的时候,他还在想着走一步是一步,那些所谓丰功伟绩与他无关;当西域时所见的无数流血事件与骇人听闻的死亡事件,因为他麻木了,那时死人不过是一个数字问题。   权力是一件好东西,尤其是在这吃人的时代里。有了说话的权力,他可以在西域救下数万待屠地百姓,有了成为一方执政官的权力。他可以让一方的百姓安居乐业,最大程度地恢复昔日的生活,当他成了一位贺兰国王,他的权力与日俱增,而因为这个权力包括他个人地御下手段。他的威望不能用他的年龄来衡量,这可以从王敬诚、刘翼这样的心腹对自己地态度变化上能看出来。   如果我能获得支配更多人更多资源的权力,我会给这个世界多大的影响力?赵诚不知道,因为他只能拥有在贺兰山下发号施令的权力。并且还有许多早已逾越自己这个并不名副其实的国王本身的权力。   小家重要还是大家重要?王敬诚在赵诚赴蒙古时,曾拐弯抹角地提出这个命题。王敬诚很含蓄地说明为了所谓的伟大事业,什么都可以放弃。赵诚曾为此与王敬诚难得地又吵了一回,王敬诚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他只能承受赵诚转嫁而来地愤怒与不甘。赵诚准备用一生来搞清这个问题的实质。   “三年,至多三年我就会亲自来接你们回去。”赵诚在昏暗的光线中说道。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从遥远的天边随风飘来一般,几不可闻。   “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梁诗若沉吟了半晌道,“我会每天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向神灵祈祷,望夫君不要辜负我与松儿的期盼。”   “我不会食言的,我向你保证。”赵诚沉声道。窝阔台准赵诚带梁诗若回贺兰,但是梁诗若怎么会忍心留下自己地儿子呢?所以赵诚只得空手而归。   怀中地女人没有回话,他只感觉到胸口有一丝清凉,那是怀中女人的眼泪。万般愁绪都化作了相思泪。还没有分别。相思却已经浓郁了七分。梁诗若断断续续地抽泣声,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显得那么地孤寂。每一声抽泣却又在赵诚内心的深处响起。   赵诚抱紧了怀中的妻子,正在想着法子安慰。梁诗若却止住了哭声,在他的耳边说道:   “明天我给你做一顿好吃的,然后你再回贺兰。”   “好!”赵诚回答道。怀中的妻子却已经睡着了,腮边犹自带着泪痕。   第二天,赵诚便向窝阔台辞行,窝阔台大概也察觉到了赵诚心中的不满,好言安慰,准其回贺兰。   “爹爹,你不喜欢松儿了吗?为什么不带我和娘一起走?”儿子赵松问道。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哪里,你跟你娘都是我最珍爱的珍宝,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只是眼下我不能带你们娘俩一起回去。不过,爹爹保证,三年之后的今天……”赵诚想了想,补充道,“也许不用三年,我们就会在一起了,到那时,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开。”   “爹爹一定不要骗我。松儿会跟娘识字,到时候,爹爹再见到我的时候,我就可以为爹爹念诗。”赵诚扬着懵懂的小脸说道。   “松儿乖乖,一定要听你娘话,不要惹你娘不高兴,不然爹爹我就不高兴了。”赵诚爱怜地抚着儿子的头。满脸不舍。   “夫君还是趁早上路吧?”梁诗若道,“耶律楚材大人还在前面等你呢。”   她嘴上这么催促着,脸上的不舍之意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了。徐不放握了握挂在腰畔的弓,只要赵诚点个头,他愿意做出任何事情,可是赵诚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若若,大漠苦寒,你也要保重。心要宽些。我会每隔三个月,派不放来探望你们母子俩人。”赵诚道。然而他知道,没有人可以代替得了自己,亲情是无法让别的人来维护地。   赵诚亲了一下儿子的小脸,转身跃上了赤兔马的背上,他挥了挥手,双腿一夹马腹,赤兔马高亢地嘶叫了一声。载着充满愁绪的赵诚,在广阔地草原上奔驰而去。当他驰上一个缓坡再回首时,一大一小的身影还长久地立在身后,这两个身影在广阔的天地间显得十分地渺小,并且在赵诚的脑海中定格。   耶律楚材带着从人在不远处等着他。   “不儿罕。这次参加忽邻勒台大会,在下诸事繁忙,累得你我两人未有机会闲聊一二。”耶律楚材道,“这次在下厚颜约国主一同南下。还请国主勿怪在下多事。”   “耶律大人言重了。”赵诚拱了拱手。他有些心不在焉。   “国主还对你妻儿之事耿耿于怀吗?”耶律楚材诧异道。在他及许多人,包括王敬诚看来,这事本就是小事一桩,或者说是见多不怪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最视为珍视的东西,有人将自己地财产视作生命,有人以自己的权势人生重中之重,也有人对自己仕途看得比其它一切都要来得重要。而我却将妻儿视为珍宝,难道大人以为我这么看。不对吗?”赵诚反问道。   “不儿罕将亲情看得如此之重,令在下颇为钦佩。”耶律楚材试图劝解一下,“不过,可汗只是留你妻儿在蒙古小住,并非不利于你。不儿罕位高权重,不要有什么心思,不要失了君臣之间的情份。”   “那依耶律大人高见,我该当如何做才不会失了情份?”赵诚道。两人并肩骑行。   “古人云。知我者谓我何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耶律楚材虽不过是一腐儒,蒙不儿罕国主视我为朋友。所以我对国主心中不郁也颇为同情。在下愿找个机会,为国主向可汗进言一二,国主可还满意?”耶律楚材道。   “如此,多谢大人了。”赵诚又冲耶律楚材拱了拱手。他心中虽不痛快,可不能打人笑脸和一番好意。   “不儿罕,如今新汗已立,正所谓长风破浪会有时,眼下正是你我共效新汗的开始。前面诸事繁复,你我还需共同努力。”耶律楚材满怀希望地说道。   “老实说,我对耶律大人的前途不太看好。”赵诚给耶律楚材泼了冷水。   “不儿罕若是对在下政见有所异议,还请详言。三人行,必有我师嘛。”耶律楚材抚着长须道。   “在下并非是对耶律大人的政见不同。军政分离,征收税赋,严束刑律等等,都是好意见。可是在下以为,一个好汉三个帮,耶律大人难得不觉得自己在庙堂之上有些鹤立鸡群了?”   “那又如何?”耶律楚材并不以为意,“堂堂贺兰国王若是站在在下一边,那我岂不就是有志同道合者了吗?”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耶律大人是前者,我只是后者。”赵诚道,“我若是发现了一项赚钱的好买卖,若是有人想将这项买卖从我手中夺走,我会相当不高兴的。譬如大人将来在燕京诸路征税,以人丁计,那些沦为奴隶者大人难道也想去征税,他们可是权贵家中地财产。所以大人只能征那些无权无势的百姓,依我看一年征一万锭银钱,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大人难道不觉得一万锭太少了些吧?”   “不儿罕所言我也知道。如今只能走这一步,明年我会将课税所建起来,我准备启用旧朝文臣,我相信他们会做出一番好政绩来,让可汗认识到他们对国家也是大有用处的,正所谓可马上得天下,而不可马上治天下,治国还需文臣、汉法。如此才可一山望一山高,积跬步而成千里也。”耶律楚材承认道。耶律楚材并非是一个积极冒进者,他对自己的目标征程有着清醒地认识。   “耶律大人好心思。”赵诚轻笑道,“不过,依在下计,大人要遇到地山将会一座又一座,大人的担子可不轻哦。比如,蒙古的札撒在蒙古尚可通行无阻,比起草原上的历代强大地部落来,自然是一部好律法,不过眼下施行于燕京诸路,恐怕有许多条款还需因地制宜。数年前,我在西域就曾为此上表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震怒,以为我是挑战他的权威。若不是当年长春真人的谏言,我恐怕不会活到现在。耶律大人若是想一展胸中抱负,诸事还需三思而后行,急流勇进虽好,若是能暂避锋芒还要暂避的好,不要将所有人都得罪了。”   “不儿罕,我虽虚长你十六岁,却自认为这个天下,你才是最知我者。”耶律楚材。   “多谢湛然居士看得起在下。”赵诚道。湛然居士是耶律楚材的佛号。   赵诚抬头看了看远方的路,又看了看湛蓝的无穷无尽天空,大有望断天涯路之感。他似有些感慨地说道:   “此去一别,我与居士又分隔两地,这一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   “可汗说只要三年就能一举平定中原,这个我相信。到时候将会是一场大盛事,那时你我少不了又会相聚一堂,共谋天下百废待举诸事,时不我待也。”耶律楚材抒发着胸中的豪情壮志。   赵诚忽然笑了,似乎将心中地不快抛到了一边:“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到时候,我赵诚一定会带领我贺兰儿郎,与居士相会,望居士不要让我失望。”   赵诚稍用力夹了一下马腹,赤兔马便一马当先向前奔去。耶律楚材也拍了一下坐骑,追了过去。辽阔的大草原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第四十六章 三年之约(六)   贺兰山中有一块禁地。   这块禁地出现在方圆五百里百姓的观念中,时间还不太长。传说中,当年中兴府被蒙古攻克,城中发生瘟疫,贺兰国王下令将患病者迁到了这里,最后走出来的人却很少。人们都说那里是孤魂野鬼出没的地方,因为每到夏天的时候,在山谷与群峰间游荡的鬼火如天上的繁星一样多,而四周如林的坟头遍布四野,人若是走在其中不是迷路,就会遭到鬼魂的拘禁。   据说附近的猎户中,已经有多人无意中走了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的案例,并且曾有许多牧人报告说自己家的牲畜跑了进去,就不曾出来过。禁地的上空总是黑色浓雾迷漫,偶尔晴朗的日子里,人们可以看到有黑色的巨龙腾空而起。在特别寂静的夜晚里,人们经常可以听到禁地之中远远传来的叮咣之声,人们说那是鬼神在为争活人当食物而发生战斗。   那是亡者的魂魄聚拢而成的妖魔。百姓中间都流传着这个妖魔的可怕之处,诸如身高十丈,有尖牙利爪,身披黑色的披挂等等。所以,仁慈的贺兰国王为了保护百姓不受残害,将此地列为禁地,并派人重重把守,方圆五十里内严禁百姓涉足其中,并且在东南西北各修了一座祭庙,每七天就送上一批活牛活羊为祭品,才让百姓被恶魔拘禁残害的事件少了许多。   然而在某个暗夜之中,贺兰国王却从北方而来,直接驰入禁地之中,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事实。   赵诚是从蒙古参加忽邻勒台大会之后,直接来到这块禁地之中的。深秋的寒风迎面吹来,带来了北方的寒流,山中更是如此。山中道路崎岖。夜黑难行,赵诚一行人不得不下马步行,四周黑色山峰如鬼蜮让人暗自惊心,呼呼的风掠过松林,发出呜咽的声响,其间夹杂着孤狼的嚎叫声,在空旷地山谷间久久回荡着,让人想掉头逃走的欲望。   大自然总是让人类敬畏。   赵诚等人并没有任何恐惧的心思。因为他们只能顾及脚下的路和身后的马匹。蓦然,左前方黑暗中有弓弦紧绷而发出的让人有些牙酸的声音。   “什么人?”黑暗中一个声音喝道。这声音在暗夜中阴森森的,如同是从地狱中发出地,让赵诚等早有所心理准备的众人还是受到了一顿惊吓。   “自己人!”徐不放高声说道。   “你们来晚了,今晚山里没有野兽,只有鬼魂十个。”黑暗中另一人问道。   “我听说鬼魂总共有一百零八个,其中九十八个已经被我兄弟抓住剥皮了,剩下十个我只对其中的一个感兴趣。我害怕鬼魂绝种了。”徐不放对着让人忍俊不禁的暗语。   “这是谁的鬼主意?果然都跟鬼有关!”赵诚心中暗骂。   “左转后,再向右转,注意脚下的机关。”黑暗中又有人说道,语气明显可亲了一些。   “多谢!”徐不放冲着黑暗处回答道。众人又朝前进发,一路上又接连遇到另外六处暗桩。   赵诚等人在山中转了两个时辰。翻过几个山头,又从一个狭窄的山谷沿着一条已经结冰的溪涧往更深处进发。行不多久,就见这狭谷地前方豁然开朗,因为他们终于看到了亮光。那是一个巨大山谷的所在,数个庞然大物拔地而起,只不过被四周的山峰与阻挡着,从山谷外却看不到。   这里是赵诚在贺兰山中的一处秘密兵工厂,这里不仅有优质的媒,除此之外,来自西夏本地的铁匠,通过各种方式从中原迁来的工匠。还有赵诚从西域带来的匠人,这些西域匠人擅长炼制乌兹铁,即膑铁,东西方技艺在这里交融,共同协作着。赵诚忠诚的仆人朱贵迎面走了过来。   “小人参见国主!”朱贵恭敬地打着千道。   “近展如何?”赵诚迫不及待地问道。   “回国主,按照您地命令,经过两年的筹备,诸般事务已经准备完毕。现已经拥有三座熔炉。全是新式炉子。月产钢五千斤不在话下。奈何眼下地冻开始,水排用不上。只得用牛马或人力鼓风。”朱贵答道。   炼钢的燃料是焦炭,这是将贺兰山中本身就有的煤干馏得到的,它保留了煤的长处,避免了煤的缺点。炉采用的是赵诚“发明”地双室炉,燃料燃烧与金属熔炼各占一个独立的空间。燃料燃烧产生的高温火焰流越过火墙(火道)进入熔炼室,并加热金属,之后从炉门或专门设置的烟囱排出。因其金属不与燃料直接接触,就减少了有害杂质磷、硫进入其中的可能性。利用风能助燃,西夏本就有学自中原的竖式双木扇风箱,只不过,赵诚改“用”活塞式风箱,提高了效率。   这里的钢并非是从贺兰山中开采铁矿直接冶炼而成,而是以夏州出产的生铁与熟铁为原料,利用生铁与熟铁之间不同地熔点,熔点低地生铁熔化浇淋到熟铁中,两者中的不同化学成分发生化学反应,排除杂质,从而得到优质钢。这也就是灌钢法,并非是赵诚或朱贵地发明,古即有之,只不过赵诚提出的浇淋法简化了工艺,提高效率。   赵诚是理论家,朱贵是实践家。由此产出的钢就不用浪费人力反复地锻打,所谓百炼钢,就是反复折叠多层积叠,反复锻打,效率极低。后世的日本刀也是如此,折叠一次就得到2的1次方组织,若是折叠7次,就得到2的7次方即128层组织,如此得到钢材或刀具的组织均匀,钢材就会比较纯净,强度亦会较高,但效率极低,所以只能用来制宝刀名剑。   有了钢并意味着就会得到兵器,还需要制造兵器的相关技术和工匠。这一点却是让赵诚比较伤脑筋的事情。有了材料,会打造兵器的工匠并不难找,是铁匠都会。难点在于效率、质量与精确,换一句话说就是标准化。   除了工艺上的改进外,就是工匠与劳力的分配组合问题,以及生产制造过程中地标准化。最基本的,一把长刀的长度、宽度、厚度、重量都必须是精确的,这首先就需要有一个极精确化的度量衡制。治炼钢水、淬火、回火、锻造及后期的加工所经手的工匠都经过严格的技术鉴别。将来自不同地方地工匠个人的经验进行总结,找出一个可以依循的标准,分解每一道工序,根据技术的复杂度及劳动强度,进行合理安排,如流水线。这样不仅提高效率,所谓熟能生巧,也能保证每一件兵器的质量和规制统一。尤其是单兵弓弩这样的有多个零部件组成的兵器。每个工序设立一名监头,每一件成品或半成品都需经过检验方可通过,对于那些检查优秀者,会得到一笔可观的报酬。   相关地经验在中兴府内的铁工局、木工局及织造局中都有积累。   这里是一个十分秘密的地方,因而工匠人数也不能太多。但因为有足够的时间和较先进的工艺流程、过程控制及奖惩制度,所生产地兵器数量足够用了。   朱贵带有炫耀性地领着赵诚参观了这个秘密兵工厂,最后将赵诚领入一个山洞中,那里呈列着兵器。   朱贵顺手将一把长刀抄在手中。递到赵诚的面前道:“国主,此刀以唐横刀为范式,用我贺兰优质钢材,采用包钢之法,好钢用在刀刃上,又覆土烧刃,刀面柔韧,而刀刃却是锋利无比。只不过横刀是直刃。而我贺兰长刀却是弧形。如此用来马上砍杀,当事半功倍,极省力。”   赵诚未来的军队主要以骑兵为主,使用长形兵器,基本上是长矛,而长刀就是辅助性兵器,制成弧形,骑兵砍杀中就比直刃有很大的优势。这并非是赵诚地建议。而是朱贵追随赵诚。在西域跟西域人学来的。因而这刀看上去既是如横刀一样狭长如剑,却又有刀的优美弧形。   赵诚将刀从刀鞘中拔出。“呛”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在山洞中回响着,灯光下刀面黯然青且黑,与常铁迥异,然而刀刃却泛着慑人的寒光。徐不放拔出自己的刀,赵诚冲着徐不放的刀砍了过去,“叮”地一声,徐不放手中的刀被砍了一个大豁口,迎着灯光看上去,赵诚发现自己手中长刀却无丝毫损害。   刀名曰:贺兰长刀。   “好刀!”众人齐声赞叹道。   “这种好刀,老朱你为何还藏在这山洞里干嘛?”徐不放瓮声瓮气地骂道。   “徐护卫这话是怪罪我了,国主若是没有下令,就是一个箭矢,我老朱也不会让它溜到山外面去。”朱贵笑着道。   “好吧,今天我们每人领一把长刀。”赵诚道。他话音刚落,手下的护卫们一哄而上,人人手中立刻多了一把贺兰长刀。   贺兰这个秘密兵工厂出产一种骑兵用驽,这并非是宋国军人使用的神臂弓。神臂弓其实是一种脚踏的踏张弓,运用腰部的力量拉开弦的弩,这种驽却是西夏党项人的发明,宋神宗熙宁元年投降宋国地党项首领李定献出地,以镫距地而张之,射三百步,能洞重札①。   贺兰兵工厂出产的驽却是赵诚地一项大“发明”,主要部件是精钢制成,在弩臂安装了两个绞盘,这样就可以用较少的力气,在马上仅用双臂就可以上弦,当然速度要比熟练的弓箭手要差一些。但是使用这种驽来作战,利用弩射程较远的特点,可以在敌人射手范围之外首先攻击,并且一个稍加训练的士兵甚至可以让一位长期训练的神箭手饮恨沙场。而普通箭手受限于体力,很难连续挽弓,一个箭手能挽两石的弓算是不错了,能两石半甚至三石强弓的属于少数,更不可能连续射击。多一个利器,就多一分胜利的把握。   至于弓,西夏一直就有善于制弓的传统,西夏盛产牦牛,用牦牛角制的复合弓,不仅健劲异常,且美观耐用,宋国人愿意用数百千钱去购买,历史上曾有宋朝的边将得之送与童贯。就是蒙古的成吉思汗对西夏人的制弓技术也是极为认可,那位名叫常八斤的党项人就是一个例证。不过,弓不属于贺兰山中这个秘密兵工厂的业务范围。在中兴府有一个工场,专门造弓,而且是打着为蒙古做贡献的名义,同理在夏州的铁器工场也是一样,表面是打造铁制农具为主,也兼造铸铁箭矢,只有少量钢制的箭头及弩用箭矢才在贺兰山中制造。   赵诚对朱贵的工作十分满意。   “国主,您对我们匠人们十分优待,我等均感激不尽。小人不敢有丝毫怨言,奈何这里出身本地的工匠们长年困在此地,不得回家探亲,故而心中有些念家。小人有些担心呐。”朱贵却倒着苦水。   “三年,你再坚持三年。对工匠们好言拢络,无论如何工钱按月及时、足数发到他们手中,可酌情加钱,又可派人为他们往家中送书信,但不可暴露这里的所在。只要他们知道家里一切平安,每月手中银钱又可观,我想他们也不再会抱怨什么,只要捱过这三年不到的时间,到时候你想赶他们回去,恐怕都很难。”赵诚道,“这日常所需粮、肉、油,皆给足,保守秘密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利器在手,就是不知何日才可驰骋沙场!”徐不放叹道。   “长风破浪会有时,我不会让刀箭躺在这山洞中生锈的。”赵诚沉声道。   在他的眼前,高炉中熊熊燃烧着的烈火,照亮了他的脸庞,将坚硬的铁熔化成水。火可以熔金化石,也可以焚城毁林,而心中的火焰却让人在仇恨与欲望中迷失。   不是在烈火中灭亡,就是在烈火中凤凰涅磐。   注①:出自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九“器用”。 第四十七章 使宋(一)   公元1230年的秋天,蒙古可汗窝阔台终于开始了自己的灭金征伐,弟拖雷、侄蒙哥率师相从。   木华黎死后到窝阔台此次亲征之前,金国在军事上虽然屡有斩获,但却改变不了军事上的劣势。窝阔台亲率蒙古军过沙漠瀚海,进雁门关(今山西代县北),下天成等堡,入山西,自平阳(今临汾)南下。   八月,蒙古汉军万户史天泽率军攻黄河北岸重镇旧卫州城,以为渡过黄河的突破口,被完颜合达、移剌蒲阿率领击退,其中,完颜陈和尚继大昌原之战之后立又为金廷立下汗马功劳;接着,窝阔台亲统大军强攻潼关,数月不克。   数次破关入豫的失败,使得蒙古陷入“入关不能,渡河不可”的境地。这样,假道南宋的方案又被重新提出,只不过是假道淮东。蒙古遣李国昌从淮东使宋,但南宋拒绝其入境。窝阔台令他再去,由两面三刀的军阀李全派人护送,他依然进不了宋的疆界。因为1227年的“丁亥之变”让宋国遭受重大损失,导致宋蒙关系严重恶化,宋国朝野本就存在以金屏宋的设想,成吉思汗遗言中“宋金世仇,必能许我”的乐观估计成为梦幻,反对和蒙成为南宋的社会公论。   这时,有人建议窝阔台派贺兰国王从西北出使宋国,原因一是赵诚是汉人,熟悉汉人掌故;二是赵诚曾与宋国使者有过接触,熟人好说话;三是地位足够尊重。   当赵诚接到这个消息时,他正在黑水城。在他面前的是一万名在秋天就集合起来的骑兵,瑟瑟的寒风刮过,红旗猎猎,骏马载着士兵反复地冲杀。   倒下、站起,又冲锋、转头。不同组织的士兵演练着战术,喊杀声与惨叫声不绝于耳,好一派大练兵的情景。何进站在高处,不停地发着自己的指令,而身旁地传令兵用小旗不停地用旗语发出指令,每一次变化,“战场”上的骑兵不停地变换队形,或集合冲刺。或游走散漫射击,或一分为二,或合二为一,分兵合击,臂如指使。   在这片几乎与世隔绝的绿洲中,一支军队诞生了。其中有两千人以剿匪为名日夜训练,时不时地拉出去长途训练,当所有的屯田军被集合起来的时候。这两千人又被安插到各个部队之中,成了其中的骨干。而骨干中的骨干,都称得上是赵诚的心腹,只是他们当中地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的贺兰国王为何让自己不停地训练。   那些新设立的参军及辅助官佐们的工作也走上了正轨,军纪、训练、后勤皆各有专人负责。张士达与西壁辉这样的直接得到赵诚提拔的人。对赵诚的吩咐更是卖力,极力地在这支忽聚忽散的军队中散播着贺兰国王地贤明,洗脑之人卖力地洗着别人的脑袋。   保证秘密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为此赵诚不得不命令秦九带着心腹们扮作劫匪四处骚扰。这要对其中分寸拿捏恰当,过犹不及,既不能让人掉以轻心,而让屯田有了实质性的依据,又不能让商人们受到太大的损失,更不能蒙古可汗心生疑虑。秦九干得还不赖,因而贺兰国王赵诚“屡有斩获”、“剿匪有力”、“形势得控”云云。何进认为秦九有当劫匪地天份。   当赵诚得知窝阔台命他出使宋国,不得不提前赶回了中兴府。与王敬诚共商应对之策。   “眼下,金军抵抗激烈,潼关是金国关河防线重中之重,不得不重兵把守。而对蒙国军来说,潼关是必攻之地,除非真能借宋境,或联宋灭金。宋国朝廷对与蒙古和议,持消极之态。当年女真联宋灭辽致靖康之耻。犹历历在目,宋国君臣不得不防。”王敬诚道。   “难道我去叩关。宋国人就接受我的要求?”赵诚表示怀疑。   “对于窝阔台来说,若是国主能打通这一关节,自然是好事一桩。但在下并不看好。”王敬诚道。   “从之兄有何高见?”赵诚问道。   “宋国人也许会允许国主入境,只会以礼相待,拘于宋国所持之成见,不会答应任何联兵的要求,因为对于宋国来说,蒙金战事拖得愈久愈好。”王敬诚道,“除非……”   赵诚瞪了王敬诚的一眼,他这高深莫测地说半句留半句的话,就是等着听者应和:“除非什么?”   “除非金国大厦已倾,汴京被围,眼看就要亡了,宋国朝廷才会出兵,坐收渔人之利。”王敬诚道,“要知道,当年苟梦玉使西域时,国主曾对他有过关照。这些年来,国主主持贺兰政务,河陇的榷场日盛一日,宋国君臣好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从中得到不少良马,料那宋国皇帝恐怕对国主不会太有恶感。所以国主若是能亲临临安府,宋国君臣只能与你委与虚蛇,谈些不着边际之事,这样他们既接纳了蒙古的使者,不失礼数,不让蒙古可汗有口实,又不吃亏。”   “这倒是很可能,换成我也这么干。”赵诚道。他心中虽很认可,却不感到有何吃惊之处,只是王敬诚的一番分析让他刮目相看。   “不过,依在下看来国主还是应当去,一是这是窝阔台的命令,国主是‘忠’于君事的;二来若是宋国皇帝真地派兵助蒙攻金,我等才可从中渔大利,水至清则无鱼,越浑越好。”王敬诚神秘地一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阴狠之色,“战场之上,即使广散侦骑,却不能将战场上的一丝异动都了如指掌,尤其是当你不知道你地敌人是谁,是来自何方时。”   “好计!”赵诚称赞道。他并不相信宋国皇帝会在这个时候派兵参战,只是王敬诚所说的设想很有诱惑力,一个狠毒的计划在赵诚与王敬诚两人心中同时产生,只不过赵诚却有更深层次的考虑。   当天,赵诚就派出一队骑兵,带着赵诚的书信从中兴府出发。马不停蹄,从会州南下,驰到仙人关外。宋沔州统制张宣收到贺兰国王的书信时,不敢怠慢,误了军国大事,连忙派快骑接力送至临安。然而,宋国君臣都没给赵诚任何面子,当庭决议拒绝赵诚或者说是窝阔台地要求。   赵诚既不生气。也不焦急,他毫不犹豫地又派了一位信使去仙人关请求入境。刘翼受命替赵诚写了一篇气势磅礴、一气呵成、凝练洒脱的国书:   夫中国者,礼义之所从出。殊不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苟听诬受间,拒宾朋于万里之外,乐乎?礼乎?岂不为夷狄之羞也!今有贺兰国王赵诚者,盖中国之后裔。虽事蒙主,然不忘皇宋之中国风仪也,犹自心忧也。   昔夏国不恭,乃有皇宋五路大军之穷讨,以仁师讨不义不恭之小邦。盖中国之怒也。今小王暂居兴州之蛮荒边野,遥望皇宋之繁华礼仪,奔波于蒙宋之和事,筑千秋昌盛之伟功。然陛下弃吾犬马效劳之心如破履,徒令小王心伤,而令金虏贻笑也。   若蒙主与中国乘隙伺便,角力竞斗,虽十年岂得休息哉?即念天民无辜,被兹涂炭之苦,孟子所谓“未有好杀能得志于天下”也。淮水以北,皇宋祖宗龙兴始出之地也。岂容金虏燕雀所窃居?中原百姓翘首南望,盼汉家王师北定中原时,泣血不已。   小王领贺兰国王之爵三年未满,然恩礼无所亏,贡聘无所怠,何期天子一朝见怒,拒关不纳?   呜呼,小王遥拜宋天子于贺兰之下。盼陛下允吾临安一行。共修贵我两国盟约。若夫被拒,无颜见中原父老也!方今解天下之倒悬。必假英才巨德,经略何不进谠言、排邪议,使皇宋与蒙古欢和如初,中原百姓重睹太平?   当赵诚这封国书被送至宋国君臣面前时,宋国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如同被烧着了眉毛,纷纷大骂赵诚无知蛮狄,竟敢指摘大宋国不知礼数,可笑可气!但是从这国书里,赵诚却说得有理有据,当年夏主对大宋朝廷不恭,遭大宋五路大军齐头并进讨伐,现在我赵诚对你们大宋这么恭敬,每年还派人送来礼物,竟然连门都不得入,这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大宋国乃礼仪之邦,难道是一代不如一代,现在居然是不知礼数,要么就是太胆小!   饿死事小,失节为大。这大宋朝廷地面子是大事,大宋国满朝文武觉得自己很没面子,竟被一西北蛮王引经据经,给指摘出自己地不是来,士可忍孰不可忍。   文人出身的参知政事兼签书枢密院事郑清之出班奏道:“官家,依臣拙见,我朝许其来朝觐见,不让他有指摘我朝地口实。再者,我朝以礼相待,多赏帛绢,至于与蒙鞑和议之事,应付予有司搪塞,谅他一个蒙鞑蕃王能奈我何?”   这郑清之与史弥远有姻亲关系,也曾参与立赵昀为帝的事情,颇得赵昀信任。不过此人对皇帝还是比较忠心的,在对淮东李全地策略上,就反对史弥远的姑息养奸之策。   “官家,臣以为那贺兰国王虽是蒙鞑一蕃王,但他领党项旧地,地位非同小可。蒙主既以他为使,可见彼有求于我朝,而非我朝求于彼方。故我朝允其入境,着礼部优待之,厚赏其钱帛,好言相慰,与其周旋,万万不可承诺任何非份之求。”权相史弥远奏道。   史弥远在淮东李全身上他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想息事宁人,甚至通过绥靖之策肢解李全的兵马。于是李全就发动了一场小型的政变,郑清之见国事危急,说服了皇帝赵昀,才最终采取武力镇压的方式诛了李全。史弥远在不久前李全反叛时,大概是心中有愧,一度想自杀。如今他看起来老了十来岁,皇帝看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准其十日一赴朝堂治事。   “就依丞相所言,此事就这么定了。礼部全权负责诸般事宜,令新任侍郎苟梦玉与其接洽,尔等不要失了我天朝礼仪之风,让无知胡酋耻笑。”赵昀道。   “遵旨!”群臣躬身领旨道。   赵诚并不认为宋国一定会允许自己过关,他是抱着能去便去,不能去就拉倒的心理。然而,大宋君臣都准备给他送礼了。   既然如此,赵诚在公元1230年隆冬从中兴府出发,跟在他身后地是大批商人。与其说他是使团,不如说他领导的是一个商队,都准备去大赚一笑,就跟历代西夏王朝向宋国派出的使团曾经做过的那样做。   赵诚路过渭水时,特意去见拖雷,带着一批钱粮去劳军,他可不希望自己出使宋国时,拖雷向宋国挑畔,让自己被宋国皇帝当成人质了,更不想被“斩使以示威”。   拖雷正在围攻凤翔。他对赵诚还是很有意见的,当年忽邻勒台大会,赵诚公开表示支持窝阔台,拖雷对此耿耿于怀。不过当他看到赵诚对自己表现出地恭顺之情,尤其是真金白银来劳军,还是极为满意的。   “不儿罕,我听说,前几年的赋税你都交足了,怕是不少吧?”拖雷有意无意地问道。   “拖雷那颜说的是啊,银锭二十万两,粮二十万石,帛二十万匹,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您看,我都瘦了。”赵诚指着自己地脸道。他很不要脸。   拖雷眼中闪着一丝羡慕之情,夹杂着一些遗憾。他羡慕赵诚交的银帛那是交给窝阔台,遗憾的是那不是交给自己的。   “不儿罕你这话恐怕是夸大了些吧?你可是财神,你若是瘦了,那可是一件天大的祸事啊。”拖雷笑着道,“我早就说过,你不儿罕是国家的重臣,岂能瘦了去?这次窝阔台派你出使宋国,也是希望你能完成借地攻金甚或联宋灭金事宜,你要好好办,若是办成了那又是大功一件。”   “那颜过奖了。”赵诚连连摆手,“我不过是一文臣,可比不上拖雷那颜,真称得上是国家的柱石,劳苦功高,若是要砍了女真皇帝的头颅,还得仰仗那颜手中地刀才行。”   拖雷放怀大笑,连连对着赵诚举杯。他很自负,在此时的他看来,灭亡金国只能依靠他拖雷才行,因为他手中掌握着大部分军队。他浑然不知自己功高盖主,更没意识到自己手中的军队让窝阔台如坐针毡,或者说他知道却并不以为然。   而赵诚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病入膏肓之人。 第四十八章 使宋(二)   太湖外,春寒料峭。   虽已经是二月了,天空却下起了雨夹雪。雪下了一个时辰就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场春雨来得太不是时候,尤其是对那些正在赶路的人们来说。春雨贵如油,但在行人的眼里却是令人烦闷不已,不仅有些寒意,还让人萌生困意。   安吉州(湖州)北,太湖西畔二十里的地方,有一座有小山,山上有一座山神庙,天色已晚,有一批行人不得不在这座破败的山神庙里过夜。这一行人看上去像上一个官员带着家眷的样子,那为首的四十多岁,身着普通的长衫,看上去像是文官,却给人简洁干练的感觉。   这时庙外春雷阵阵,在山神庙内的庙舍间长久地回荡着,一道道闪电照亮了这座山神庙,那高大神像在闪电的映衬下显得狰狞无比,妇人及佣人模样的人脸上露着恐惧之色。   “大人,这种怪天气真是少见啊。”一位看上去像是幕僚模样的人,就着柴火搓了搓手道。   “不用担心,春天天气本就多变,我等在此歇息一晚,待明日天晴再赶路也不迟。”官员不以为意。   “大人,逆贼李全在淮东的气焰嚣张,百姓被其鱼肉,民不聊生,如今大人已经奉皇命诛李全于新塘,立下举国瞩目之大功,这次大人回朝面君,定会受官家的奖赏。”幕僚道。   “那李全本就是无耻之徒,两面三刀,无恶不作,去年二月蒙朝中宰臣看重,起复我为一州之牧,节制本州军马,赵某与家兄联手。诛那李氏逆贼,还淮东百姓一个朗朗晴天,幸不辱使命。保疆守土,诛杀贰臣逆子,本是我等身为臣子者本份,我等岂能追逐名利?”官员道。   原来这位看上去儒雅的官员却是一名武将。这位武将正是宋名将赵方之子赵葵是也,去年他被南宋朝廷起复,依前知滁州、节制本州屯戍军马。而他的胞兄赵范也同时被起复。知镇江府、节制防江水步并本州军马。他们兄弟两人都是知兵之人,称得上是儒将,两人联手终于诛了李全。这次他是奉命回朝当面接受皇帝的嘉奖。   幕僚道:“大人忠义,在下自是知晓,淮东百姓也是知晓。可是在下听说,史丞相以国朝立国初年曹彬下江南,太祖未肯以使相与之之旧事,劝官家不要赐我淮东将士以厚赏。又说什么御将之道,譬如养鹰,饥则依人,饱则飏去。难为我淮东将士忠心为国,热血沙场。指望着这次能不次拔擢,史丞相此举让我淮东将士寒心呐。他日,若是再出现李全这样的逆贼,还有谁肯挺身而出?”   赵葵脸色暗了一下。那柴草熊熊燃烧,偶尔爆出一两声火星来,在这空旷的山神庙里回荡着,庙外的雷鸣似乎都无法遮盖住。   赵葵长叹了一口气,他端起一只酒杯,冲着幕僚道:“来,义夫,你新入我幕府。以后我还要仰仗你为我解忧,喝点酒暖暖身子,别去想那些我们不指望地事情。”   “多谢大人厚爱!”幕僚连忙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这幕僚姓余,名玠,字义夫,蕲州(湖北蕲春南)人,家世贫寒。落拓不羁。曾就读于沧浪书院、白鹿书院。他失学后投奔到了赵葵手下充当幕僚。   “好!”赵葵赞赏道,“我辈虽读圣贤书。为文则为谦谦君子,但身为军事者,当为纠纠男儿,不可学妇人优柔寡断之辈!”   两人正说话间,只听“咣”的一声,山神庙大殿外那残存的半扇门板被外力撞飞,殿内众人闻声转头朝门外看去,大惊失色,有妇人惊叫了起来。   只见在电闪雷鸣之中,一个黑色的骑兵从门外骑着高头大马走了进来。他戴着宽大的斗笠,身着黑色皮甲,腰畔挂着一张角弓,左侧佩着一把长剑,手上却持着一杆钢枪。当殿内众人回头看到那被撞飞的半扇门时,骑手正将挥出的钢枪柄收回,很显然骑手是用枪柄将那门砸飞了,膂力惊人。   一道闪电在空中一闪而逝,惨白色地亮光正射在那黑色骑手的身上,显得那骑手无比的高大和神秘,如同暗夜中迎面飞来的一支箭矢,夺人心魄。这突然闯进来的骑手让殿内众人大吃了一惊,而那全身黑色披挂的骑手很显然也吃了一惊,他大概没想到这个荒山野岭之中的破庙里居然也有一大帮人在此避雨。   赵葵是武将出身,他的少量从人也大多是军中之士,都全神戒备着。骑手打量了众人一眼,径自骑着马走了进来,旁若无人地四处打量着,然后又进了后殿巡视了一番。时间不大,骑手又出来了,仍然没有下马,以致于他过那些低矮地门洞时不得不伏下身子,这位骑手的屁股大概是粘在了马背之上,根本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对不起,诸位,我家主人今晚也要暂住此庙,若有打扰,还望海涵。”骑手操着口音浓重的汉话说道。   赵葵见这骑手并无恶意,但这身装束却是吸引了他的好奇心,料想此人应该非宋国军中之人,他不相信会有北方骑兵敢堂而皇之地在大宋国腹地撒野。赵葵道:“此庙并非我私人地有,你家主人若是不嫌我等碍眼,不妨同住。”   “多谢了!”骑手拱手称谢,却并没将眼前全神戒备诸人放在眼里,转身驱马离开了。   “大人,他们会是什么人?从他们的装束来看,并非是我大宋的军士。”余玠问道,“金国骑兵与他的装束又不同。”   “待会便会知晓。”赵葵沉声说道,“八成是外蕃之人。”   半个时辰之后,雷鸣电闪停了下来,庙外传来马匹嘶叫地声响,紧接着传来了马踏泥泞地面及嘈杂的说话声。就在赵葵与余玠狐疑之间,一匹又一匹体型剽悍的骏马鱼贯而入,一个又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士带着殿外的寒意与风雨。进得山神庙来,将这大殿之内挤得满满地。   只听方才那位露过面的高大骑手喝道:“躲开点、躲开点,别都挤在这里。一营负责放哨,二十里外至此地分五层警戒线,晚上我会安排三营与四营轮流接替。二营一部将马匹全都牵到偏殿去,准备好草料,小心料理了,另一部负责打扫清理营地;三营抽出两什就地起火。埋锅烧汤,国主马上就要到了,剩下人就地休息。”   “是!”所有人齐声答道。   这一行人正是贺兰国王所率领的使团地前锋探马,为首的正是秦九。赵诚一行人急着赶路,不巧的是,这场春雨让他放弃夜行,不得不找地方避雨过夜。   秦九的命令刚下,立刻所有的兵士都行动起来。将马匹全都牵到了偏殿,剩下地人冒着冷雨立刻放出殿外二十里外,担当警戒。一部分人手脚利索,很快将殿中的杂草朽木清除掉,从随行带来的精巧地四轮行军车中取出厚厚的地毯。在地上铺了开来。   四位士兵立在门口两侧,眼观鼻,鼻观口,不动如山。   大家各司其职。一切都紧张有序。很快几口行军锅立了起来,捡地上的朽木燃起火来,烧了几大锅羊肉汤,切了几块姜头放了进去,不一会就散发着肉香味。等所有地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秦九这才松了一口气。   “报校尉大人,国主已经抵达庙外五里。”有军士过来报告,“命你准备好姜汤。”   “知道了!”秦九懒洋洋的回应道。“告诉国主,我已经准备好了。”   这一趟差事说累并不算累,就是这天气他受不了,在他地眼里,就是塞外的冰天雪地也比江南的气候让他觉得舒适。这冷雨本不算什么,可是一旦湿了身,就让他浑身不得劲,并且没完没了。让人心烦意乱。   由于不适应江南的气候。已经有几人在路上病倒了,还有几匹马也因为不适应南方的气候而染病被抛弃掉。包括赵诚最心爱地乌骓马——这匹母马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这耽误了大家的行程。赵诚为此神伤不已,赤兔马也因此有些食欲不振,马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这大概是赵诚此次宋国之行最大地损失吧?   在又一阵嘈杂声中,赵诚带着后队人马走了进来。   “敬礼!”门口的守卫大喝一声。躺在地毯之上的秦九闻言,立刻跳了起来。   “好你个秦九,你倒是先躺下了歇息了!”赵诚指着秦九笑骂道。   “国主错怪我了,我刚想歇一下,本想去殿外迎接,哪想到你来得这么快。”秦九不好意思地答道。   “想偷懒就偷懒呗,哪有这么多话。”跟在赵诚身后的徐不放也打趣道。   “主要是这天气太坏,让人昏昏欲睡。刘山长,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秦九为自己辩护着,他最后一句是冲着伴随赵诚出使的刘翼说的。   刘翼接口道:“春眠不觉晓。”   “对,春眼不觉晓。依我看,这诗说得太贴切不过了。”秦九厚着脸说道,忘了这天才刚黑下来,见赵诚身后涌上一群人,喝道,“一边去、一边去,这里哪有你们的地方!”   涌上的人是商人,唯首地是赵诚的老相识畏兀儿人赛赤。   “秦校尉息怒,这春寒让人难受,在下特意向贺兰国王献上美酒,以感谢国王对我等的厚爱。”赛赤道。   “赛赤有心了,若是酒再多几壶,那就再好不过了。”赵诚微微一笑。   “国主说哪里话,在下这次随国主出使宋国,别的不入您法眼,在下知道国主平生喜酒,哪能不放在心上。所以,在下索性将所带的美酒全部献出。”赛赤拍着马屁。   “那好!”赵诚转头冲秦九道,“将酒连同肉汤送给外面执勤的兄弟们,这鬼天气让人受不了,不要让兄弟们受了风寒。”   “是!”秦九领命去办事了。   赵诚一边径自朝殿中央走去,一边打量着这个宿营地,见殿中一角坐着一群正在打量自己的陌生人,颇感诧异。   “在下赵诚,忝为贺兰国王,奉令出使临安府,不知阁下如何称呼?”赵诚和蔼地问道。   那赵葵在赵诚未进来之前,就一直在观察着秦九等人的动作,感叹这大约三百人地人马军容齐整,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等赵诚进来了,他觉得眼前一亮,见赵诚身材修长,虽着长衫,但腰佩长剑——其实是刀,看上去气度不凡,又不失文雅,身上有上位者才有地气势。等赵诚自报家门,赵葵才知道原来此人就是传说中的贺兰国王。   赵葵不敢托大,起身说道:“在下姓赵名葵!”   “哦……”赵诚长嘘了一口气,“敢问阁下就是滁州知州?”   这下,赵葵感到吃惊不小:“正是在下,不知国王如何从姓就知道在下一定就是滁州知州呢?”   “我贺兰虽地处西北一隅,在下虽生于大漠北垂,然对令尊大人赵太师之忠勇也耳熟能详。令尊大人防守襄、汉十年之久,以战为守,合官、民、兵为一体,知人善任,有儒将之风。金虏骚扰边境,唯有京西境内安然无恙,全赖尊父之功也。”赵诚恭维道,“阁下也是将门虎子,颇有令尊之风,假以时日,必成大宋朝廷一柱石也。我听说阁下今年正月在淮东,与令兄一起诛杀李全,此为一明证。”   “哪里、哪里,国王过奖了。”赵葵谦让道。他心中却大惊失色,这贺兰国王地口气似乎是对我大宋国的事情知之甚详,要知道自己诛杀了李全的消息并不难,难在于这么快就知道。   “大人姓赵,我也姓赵,说不定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今日你我有缘,不如与在下同饮出自西域的葡萄美酒?”赵诚邀请道。   “多谢国王,在下已经小酌多时。平生不太善饮,让国王失望了。”赵葵连忙推辞。他可不想跟赵诚牵扯上什么关系,更不敢认同所谓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废话。   赵诚见他推辞,也不强他所难。他回到殿中央,坐在铺好的地毯上,邀着刘翼等人环坐一边喝着酒,一边闲谈着。 第四十九章 使宋(三)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风却仍在顽强地刮着。殿内燃着柴火,却也是暖烘烘的。   赵诚一边与刘翼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身旁军士在跟参军凌去非学生字。赵诚身边的护卫都是自己从西域带来的那两千人中的一部分,都是自己最值得信赖的人。之所以让他们学文化,那是因为将来他们都要担当中级甚至高级军官的,在赵诚的心目中,儒将第一,最不济的也要看得懂粗浅的文书和军令。   让一帮大老粗认识字,并非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赵诚也不指望人人都成秀才,只要求他们每天认识一个字就行了。为此,他一边用强硬命令,一边采取种种奖励制度,诱惑他们学文。识字的途径无非就是将刘翼编的蒙学读物《三字经》作为教材,另外就是军规:   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生。   第一扎营不贪懒,莫去民家取门板。   ……   第二行路要端详,夜夜总要支帐房。   ……   第三号令要声明,兵勇不许乱出营。   ……   爱民之军处处喜,扰民之军处处嫌。   军士与民如一家,千记不可欺负他①。   参军凌去非是中兴府人,今年不过二十一岁,原是贺兰书院中最杰出的一位学生,赵诚见他不仅才学好,骑射工夫也不错,就安排到铁穆身边历练了一年,后被赵诚提拔到自己的身边。不当值的二十人正有板有眼地跟着凌去非学生字。纸墨也是现成的。从柴火堆中找一截烧黑了的枝条,在地上横七竖八有模有样地练起来。   秦九与徐不放两人都老老实实地席地练着字,两人还不忘指摘对方写的字太难看,争得不亦乐乎。凌去非皱了皱眉头,他毕竟太年轻,从职务上又是半个下级,资历上更是小字辈,不敢公开批评他们俩。只得将求助地目光瞥向一旁的赵诚。   “现在你是教书先生,他们无论官职大小,皆是你的学生,有何不敢管教的?”赵诚笑着道,“就是在军中,主官若是有错,你身为参军,也要当面指出来。”   秦九与徐不放两人闻言立刻闭上了嘴巴。埋着头认真写起了生字,就像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低头做好学生。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去非,这有什么不敢的。将来他们无论做到什么大官,无论多大岁数,在你面前还得乖乖地听着你的训令。”刘翼鼓励道,又道。“徐不放、秦九,你们说是不是啊?”   徐不放和秦九哪敢对刘翼的话提出异议,更不想招来赵诚的惩罚,纷纷表示:“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凌去非见徐、秦二人认错,也就不再追究,继续自己地教书育人大业。   殿内一角的赵葵与余玠两人看得出神,心中惊异。   “大人,这些来自河西使团。乃外蕃之人,却也是教化之人,赳赳武夫居然学起了文字来。”余玠悄悄地说道,“真让人不可思议。”   “他们的军规相当不错,若是真得能做到亲民、爱民,试问天下哪里不可去?”赵葵低声说道,“然而军规定的好,却比不上言行一致。若是讲一套。行的又是一套。不如没有军规。自古军中哪个没有军规,我等不能妄自菲薄才是啊。”   “大人教训的是。”余玠道。“大人不妨让我去与那贺兰国王攀谈几句?”   赵葵微点了点头,余玠便起身朝着赵诚走了过来。赵诚虽然与下属们说着话,却很想与那位赵葵聊聊,奈何找不到一个理由,他见赵葵身边之人走了过来,心中暗喜。   “在下余玠,乃赵知州属下一刀笔小吏,想从国主大驾手中讨一杯酒喝,不知能否?”余玠道。   赵诚听了此人自我介绍,心中又是一喜,口中却道:“原来是余幕府,久仰、久仰!”   赵诚说“久仰”,那是实话实说,余玠只当这是初次见面寒暄之辞。   “我贺兰禁酒,只有这西域来的葡萄酒,不知能否入尊下之口?”赵诚将一羊皮囊葡萄酒递到他面前。   “葡萄美酒,西北特产,自古关西有欲饮琵琶马上催之句,乃我辈男儿所景仰。在下一介书生,不敢推辞国主之赐。”余玠道。他大方地在赵诚的面前盘膝坐下。   “其实我关西男儿最爱地还是烈酒,只是西北少产粮食,葡萄倒是随处都有,因而这葡萄美酒倒是不缺。”赵诚道,“西北苦寒,若是饮得一口烈酒,浑身便发热,男儿纵是战死沙场,也无所憾也。贵国范文正公有词云: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而我贺兰男儿却是将烈酒与刀子般的猎猎西风一起入腹,酒入胃肠,却多了一份豪气与壮志。”   “好,国主所言令在下神往。”余玠喝彩道。   “若是阁下愿意去我贺兰作客,本王倒是极愿意做那好客的主人。”赵诚笑着道。余玠只当这是客气话。   那一边凌去非的一堂课结束了,学生们都大松了一口气,纷纷将书本塞进怀中,玩起了自己的兵器。秦九将自己地贺兰长刀拔出,发出龙呤般的悦耳声,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着妖异的光芒。   “这是什么兵器,似剑非剑,比剑宽,比刀窄。”余玠见猎心奇,张口问道,“为何制成弯形?”   “此刀名曰贺兰长刀。”赵诚道,“至于为什么弯形,阁下不觉得有弧状,易于砍杀吗?”   “原来如此。”余玠点头道。   赵诚见他挺好奇,并解下自己地佩刀,递到余玠的面前道:“阁下不妨把玩一下?”   余玠没有客气,伸手接过长刀。将长刀在手中挥舞了几下,轻易地将一截树干砍成两截,赞叹一声:好刀!   他根本就没在意自己这个举动会不会被对方认为是居心叵测和无礼之举?赵葵在角落里适时地咳嗽了一声,余玠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鲁莽了,眼间一瞥赵诚左右,见他的手下正握着角弓,看似是一试新换弓弦松紧是否如何,却隐隐将自己当成射杀的目标。只要自己的动作稍大,恐怕当场就会将自己射杀。   余玠暗叫惭愧,便还刀入鞘,准备递还给赵诚。   “阁下若是喜欢,我这把佩刀就送于您。”赵诚见余玠有些喜欢,便主动提议道。   “此刀乃国主贴身佩刀,在下不过一无名小卒,君子不夺人之美。在下怎敢夺国主所爱呢?”余玠连忙拒绝道。   “这是哪里话!”赵诚佯怒道,“我赵诚平生想送出的东西,岂能收回?莫不是阁下耻笑我贺兰地处西北,乃蛮荒之地,不及大宋繁华万物昌盛。或是以为在下乃无知小王,不能入阁下法眼?”   余玠瞅了瞅不远处地赵葵,见赵葵点了点头,只好收下:“多谢国主厚爱。在下一定会妥善保管此刀,定不会让它沾了污垢。”   “不、不!”赵诚却摆手道,“刀不过是一死物,若是阁下将此刀当成珍宝供在自己书房之中,还不如将它当了换酒钱。刀唯一的用处,在于沙场杀敌,用敌虏地血来喂养它,才是正道。如此才不会辱没了它。若不是用来杀人,那只能是菜刀,但即便是菜刀,那也是可以用来杀人的。”   “国主教训的是!”余玠发现自己在赵诚面前只能点头称是。他心中十分疑惑,不知自己得此刀将来是用来杀金国人,还是用来杀蒙古人,或是眼前的这位贺兰国王,毕竟大宋朝野人人都知道蒙古人很可能是将来的对手。他对赵诚的好感倒是有了几份。   赵诚似乎是知道余玠心中所想。只听他说道:“小王这次奉蒙古可汗来到此地。正是为了与大宋朝廷和议,贵我两国共抗金国。”   “此等大事。非在下所能参与。”余玠道,“愿国主能达成所愿!”   赵诚却道:“小王并不奢望两国能达成约好之美事。但愿相互理解,不起边畔,那就很不错了。”   “要说两国约好,数年前,贵国攻我关外阶、凤、成、西和与天水五州,残杀我大宋百姓无数,生灵涂炭,此事当作何解?山东忠义军及淮东诸事端,又作何解?”余玠并未给赵诚太多地面子,“在下数年前不过是一书生,但未卑不敢忘国忧也。”   余玠脸上有些怒色,言语间饱含着铿锵之气,忘了自己刚接受过赵诚一件礼物。   “这正是小王此次出使大宋国目的之所在,若是两国交好,则既往之事将不复生也。”赵诚道。他心中大感冤枉。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余玠道,“国主如何能让我大宋相信?”   “小王只能尽力而已。”赵诚承认道,“但若是两国老死不相往来,恐怕不知对方心意和企图,却更容易引起误会。至于能否达成和约,全凭造化。不过,小王本人对此次出使抱有期待地。”   “那在下祝愿国主能达成心愿。”余玠不咸不淡地说道。   “两人相交,贵在于心。然而自古两国和约,却不在于心,而在于时势也。若是两个国家均有可战之军,又有贤臣良将,不缺粮草军械,则和约易成。否则,弱地一方要么卑躬屈膝,要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正所谓弱国无外交也。”赵诚道,“远者不必说,单说贵国数次与辽、金、夏盟约,即是明证也。”   “弱国无外交?国主此话有一些道理。”余玠沉思道,“那在下请国主试言,我大宋与你们蒙古谁大谁小?”   “势均力敌、势均力敌!”赵诚笼统地说道。   “依在下看,北方之军不过是仰仗马力罢了。我南方虽缺少马匹,但军械、钱粮与忠勇之士,又兼有地利、人和之功,北军南来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余玠道。   “那是、那是!”赵诚附和道。   余玠也觉得自己这个论断有些无趣,或者说有些底气不足,口中又说道:“当然,我听说蒙古在西域灭国无数,蒙古铁骑也非浪得虚名,自有其高明之处。不知国主能否为在下解惑?”   “那么阁下能否为我说明贵国军力几何?库中军械、钱粮又能有几何?谁善攻,谁善守,又有谁功守兼备?”赵诚反问道。   “这……”余玠被这话呛得面红耳赤,掩饰道,“我不过是一小书吏参谋而已,哪能知道这些机密之事?”   “我赵诚也不过是一文臣罢了,这贺兰国王的名头不过是虚衔。”赵诚道。   “在下观国主佩长刀,又系角弓,看上去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地文臣。”余玠道。   “哈哈!”赵诚大笑,“谁说文臣就不能执刀挽弓?你家赵大人看上去不就是一文士吗?古时人们常说君子六艺,然而我观大宋国,能有几人号称精通六艺?能文能武者少之又少。文人就应该做文事,奈何偏要掌兵,若是真知兵事,那倒还说得过去。”   余玠面色一窘。赵葵却远远地说道:“国主此言大概有些以偏盖全了些吧?”   “若是小王言语偏激了些,还请赵大人海涵。”赵诚冲着赵葵拱了拱手。   他冲凌去非使了个眼色,凌去非会意,从地上站起,操起一杆长枪,在殿中当众舞了起来。凌去非自幼练过武艺,在军中又跟枪法高强者学了一年,只见一杆纯钢之枪在他手中如同无物,上下翻飞,好不精彩。秦九见他舞得欢,心中技痒,拔出自己的长刀,与他对练起来。贺兰长刀虽与长枪比起来要短得多,但秦九的招式素来是大开大阖,如同疯子一样猛砍,砍得长枪火星四冒。   秦九虽力气大得多,对阵经验又丰富得多,然而凌去非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毫不惧色,舍去枪法套路中地虚招,招招阴狠,专往秦九必救之处突刺。赵诚感叹这凌去非的招式跟自己是一路的,狠毒无比。   这两人一时难解难分,众人不停地喝采。赵葵与余玠两人看得心中黯然,心中均想:这贺兰国王身边之人虽八成是百里挑一的,却给人以朝气蓬勃之感,如旭日东升。   注①:出自曾国藩《爱民歌》。 第五十章 使宋(四)   第二天,天终于放晴。   仿佛换了片天地,用春暖花开或者春意盎然来形容并不为过,春日暖意洋洋,一改昨日的倒春寒,放眼望去一片生机勃勃。赵诚等人的心情开始好起来,大概是越来越接近目的地了,众人这才有闲情逸致地边赶路边欣赏与贺兰完全不同的景致。那赵葵却故意晚出发,与赵诚一行人错开。   “常听人言江南无限好,如今我等亲眼所见,这江南风物处处都透着富足之气。”刘翼道。   “不过,却是有些华而不实。”赵诚却道,“家中财物虽多,但却招人惦记,重要的在于你有没有能力让贼人虽生贪念,却不敢越雷池一步。所谓国强民富,就是这个道理,否则就是一件坏事。”   “宋国百姓虽也是贫富不均,但终归比我们贺兰要富得多。”刘翼道,“我贺兰地处西北,乃苦寒之地,地一年不过一收,又常有天灾,若是能得更多膏腴之地,则民富国强之状定会早日实现。”   “呵呵,明远兄莫非是对他人的财物心生贪念了?”赵诚取笑道,“这可不是圣人之教诲啊。”   刘翼却以为意,振振有词道:“天下乃有德者君之,又有何不可?”   “这是后话,我等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机会。”赵诚道,“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已有其二,唯待天时也!”   “国主能有几分把握?”刘翼问道。   “不知道!”赵诚斩钉截铁地说道。他见刘翼有些失望的神色,又道:“唯有破釜沉舟,在最适当的时候给出最致命的一击。譬如蛇打七寸,才是最要命的。倘不如此,我看不出我们能有什么机会。”   “在下希望能有看到的这一天。”刘翼道。   “乘风破浪会有时,明远兄会看到这么一天的。”赵诚沉声道。   他一夹马腹。意气风发地朝前奔去,刘翼等人也拍马追随而去,将浩瀚太湖甩在了身后。   前方有一城,名为安吉州。六年前此州名叫湖州,当年赵昀在史弥远地支持下用不太光彩的手段夺了皇位后,真正的皇位继承人赵贵和(即赵竑)被送到湖州,封为济王,赐第湖州。将赵贵和赶出了京师,当地的太湖渔民试图立他为帝。一群乌合之众当然成不了大事,赵贵和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甚至还亲率州军平息了叛乱,但最终却被迫自尽。自那以后,湖州就被改为安吉州,大概是唯有威胁到自己皇位之人死了,天下遂既安又吉。   就在赵诚往湖州驰来的时候。大宋国礼部侍郎苟梦玉奉大宋朝廷之命在城外迎接。苟梦玉望着北方,心里却苦笑不已。朝堂当中的宰臣参政们本就存在着敷衍的心理,那贺兰国王来了,好喝好住,再礼送回去。就完事大吉。哪想到,贺兰国王一踏入大宋境内,就带来了一个大麻烦,他的使团居然有七百人之众。其中持刀挽弓者至少三百人,可是人都已经放进来,再挡驾那就让天下人耻笑了。新任四川制置使桂如渊是史弥远地心腹,虽然失察,捅娄子了,结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朝廷经过一番争吵之后只得连发五道密令。让沿途州府严密监视。   好在赵诚沿着自己事先通知过的路线行进,要不然这一批骑良马并挽弓的使者或者说军队,说不定让大宋朝天下大乱了。   苟梦玉这时才想起地问参政们:贺兰国王为使,我朝当以何礼迎之?这下,大臣们突然发现自己还真没将贺兰国王当一回事,连用什么规格都忘了讨论。   以往宋国与外蕃接触,都分三六九等的,第一等的当然是辽国以及后来的金国。骨子里。宋国君臣将这两个国家看作是一个与自己同等地位的国家,南北互派使节。成为定制,每逢宋国新君即位、生辰及重大节日,辽、金都要遣使祝贺,甚至都不受相互间战争的影响;其次西夏,再次高丽、交趾,他们名义上是宋国地臣属之国,发出的外交文书和礼物等皆称“制诏”或“赐”,对其国家的外交承认被称为“册封”;最后才是更远的回纥、于阗、三佛齐、真腊、大理及大食等。不同的国家或者外蕃,接待地等级自然不同。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因为赵诚头衔上的“国王”两字挺唬人地,又是具有实权的国王,而且是世袭制,治理的也是西夏故地,此番亲为使节,应视同为夏主亲使。甚至还有人认为这是南渡以来未有之盛事,蒙鞑虽强盛,为何派了一国王为亲善大使?概因仰我皇宋之盛世,四夷皆服也,甚至鼓动皇帝陛下应御驾郊迎。   有人却认为蒙鞑不过是北胡之邦,贺兰国王又是蒙主之下的一藩王,下之又下,胡可奉之以大礼?失了大宋朝尊贵的身份。并引绍兴年间金使正旦入见之旧事,彼时上曰:“全盛之时,神京会同,朝廷之尊,百官之富,所以夸示。今暂驻于此。事从简便。旧日礼数,岂可尽行?无庸俱入。”   礼部却以为,以往北使来朝至阙,已有定制,先遣伴使去府五十里相迎,此番贺兰国王亲至,其礼制应不下于北使。   讨论的结果是,苟梦玉被命出临安,亲至湖州迎接,以显得大宋朝廷的重视,其他的礼节应等同于以往地北使。   这下赵诚就有罪受了。   远远的,一抹黑色的身影出现在苟梦玉的视线里,官道上的骑兵瞬间即至,个个龙马精神,呼啸而来,惹得官道上的行人纷纷避让。那为首的军官见城外聚着一批人,伸手示意,他的手下立刻勒马止步,竟如同一个人般整齐划一。苟梦玉不禁暗暗称赞,却对他们目中无人地表情十分不满。为首军官打量了一下苟梦玉等人。下马抱拳道:   “在下秦九,乃贺兰国王旗下先锋校尉,见过诸位大人!”   “秦校尉辛苦了,本官大宋礼部侍郎苟梦玉是也,奉我大宋皇帝陛下钦命,率礼部诸同僚在迎接国王大驾。”苟梦玉道。   “苟大人也辛苦了。”秦九感到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大宋朝廷会专门派人会迎至湖州,“我家国主半个时辰后就会抵达。还请大人稍等。”   “好说、好说!”苟梦玉道。秦九地笑貌让他印象深刻,他左脸上的刀疤实在太显眼了,秦九身后地军士则肃立道边,军容严整,没有了刚才怒马奔驰的嚣张之气。本地的州军则是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时间不大,苟梦玉就看到官道上驰来一批人,最显眼的正是一袭白衣。俨然如苟梦玉多年前印象中的那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以前那位年轻人的音容笑貌。渐渐地,他终于看到了这位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贺兰国王。   “苟大人,难道你升官了,见着故人就不屑于相问了吗?”赵诚潇洒地翻身下马。笑着打趣道。   苟梦玉从失神中醒悟过来,连忙道:“大宋国礼部侍郎秦吾皇陛下钦命,特来此迎接国王大驾。”   “苟大人不必与我虚礼,你可称我名姓即可。”赵诚道。   “不。礼之所在,本官不敢废!”苟梦玉拒绝道。   “哎,看我都糊涂了。”赵诚拍了拍自己地脑袋,“我是使者,你苟大人是代表大宋朝廷的,我这是乱了国礼。”   “国主所言,却也不虚。”苟梦玉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了,“国主自西北而来。却带兵士三百,怕是有违修好之心吧?”   “小王身为国王,带三百卫士有什么错,我就是面见蒙古可汗也是佩刀觐见的。难道贵国陛下怕小王对他不利吗?泱泱大国,应有天下第一等的气势,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赵诚讥讽道。他见苟梦玉当面严肃地指摘自己,虽然自己属于明知故犯的那一种,但也反唇相讥。   “哼。国主意欲何为?”苟梦玉与赵诚第一次正面交锋。“持刀挽弓,纵马奔驰。岂是一个使者所应做的?若是我朝使者至你河西,也如此行径,国主难道闻之欣然?况且,国主自称是亲善大使,难道这也是贵国使节的秉性使然?”   苟梦玉给了赵诚一个下马威。赵诚道:“苟大人,小王及手下儿郎生于大宋之外,豪放不羁,若是有不对之处,小王诚恳向贵国陛下致歉。我会令儿郎们小心一些,你看可好?”   赵诚这一低姿态,让苟梦玉趁热打铁:“吾皇陛下有旨,使者北来,披星戴月,舟车劳顿。故而使者护卫在安吉州休息,赐酒、茶、果,以示天朝恩泽。”   苟梦玉这话地意思就是说,赵诚这三百护卫不能带入临安府。刘翼道:“苟大人,我倒是想问下贵国朝廷,我贺兰国王千金之躯,若是有了闪失,贵国朝廷怎能担当得起?”   “我大宋朝廷自会护着国王安危,不敢稍怠。”苟梦玉道,“念国主身份尊贵,允国主带一百护卫偕行,但不得携弓弩。”   “好吧!”赵诚只好答应。这一次真得了个下马威。苟梦玉见赵诚亲口答应了,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想着自己这一次恐怕会受到参政们大加赞赏,一不小心就成了一佳话。   “本王的护卫都是拿钱饷的,他们若是拿了我的钱饷,却闲着马放南山,那本王岂不是太吃亏了吗?”赵诚却又说道,“苟梦玉,谁能承担我的损失。”   “我自会禀报朝廷,自会有所交待。”苟梦玉得意地说道,“我大宋岂会为这区区三百人而锱铢必究?”   “那好,他们每人一月能得钱饷一两黄金。他们全家老小地温饱,就全靠大人了!”赵诚道。   “什么?”苟梦玉吓趴下了,“哪会有这么贵?”   “没办法啊,他们都是我贺兰最善骑射之辈,有空手入山捕虎之勇,所以极难得。要知道虽然钱财很重要,但本王的小命更重要。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虽然我贺兰很穷,但也只能如此了。难道大宋国比我贺兰还要穷困吗?”赵诚笑着道,他转身冲着秦九等人道,“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秦九等人齐声回答道,仍然整齐划一。   苟梦玉明知赵诚这是讹诈,但自己已经夸下海口,不想节外再生枝,只得咬咬牙道:“那好吧,每人一月一两黄金。”   这恐怕是有史以来,最贵的士兵了。赵诚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局,虽失了些面子,但却得了一个很大的好处,即使苟梦玉这画蛇添足带来地后果大宋朝廷不满意,恐怕不会太在意。   “要知道如此,我们就多带一些人来。”徐不放悄悄地说道,“宋国还真是有钱啊。”   “废话,这种事情可遇而不可求。”赵诚道。   于是,赵诚随苟梦玉继续往临安方向赶。越是往南,阳光越来越明媚,繁华的景象让赵诚等人眼花缭乱,对于赵诚来说却更有一番新鲜感。山川、花木与湖泊,到处都给人以温暖和豁然开朗的感觉,商旅更是络绎不绝。他们打量着宋国人,宋国人也打量着这一群服饰各异的外国使节。   那一团繁花似锦处,正是临安府杭州的所在。赵诚没想到宋国给他准备的一整套礼仪实在太繁复了。   因为首先要遣伴使即苟梦玉,赐御筵于班荆馆在赤岸(运河北岸一港),去府五十里,酒七行。翌日登舟,至北郭税亭,茶酒毕,上马入余杭门,至都亭驿,赐褥被、钅沙锣等。第三日,临安府书送酒食,阁门官入位,具朝见仪,投朝见榜子。第四日,入见。伴使至南宫门外下马,北使至隔门内下马,然后才得见皇帝。   据说,这还没完。 第五十一章 使宋(五)   赤岸所在地的走马塘是从北边而来的驿路的必经之路。   它是南宋都城连接北方地域的交通要道,凡从苏州、嘉兴等地传递的紧急邮件和官员商旅,都从临平驿路抵赤岸港、杨家桥、沙田畈,经过走马塘进入临安城(杭州)。之所以叫走马塘,因平坦可驰马,故名。路边苍松夹道,花柳繁盛,南宋定都临安后,又建承天宫、班荆馆、玉润亭等建筑,专门用来接待北面国家的使者,然后用车马载着贵宾,沿走马塘,一路风光,进入临安。   因此,走马塘整日车马滚滚,尘土飞扬,极尽繁华。道路两旁是两里多长的商肆店铺,各地客商贩运居积,蚕茧、药材、麻布、山茶、杨梅、茱茹,都是走马塘一带出产的岁贡。春天,青骢马上,文人学士到郊区踏青行呤,油壁香车里藏着仕女娇娃。外来的官商人马熙熙攘攘,夹杂其间,一派繁荣的景象。九里苍松、古柳修竹,自然成了南宋京城的门面。   苟梦玉不厌其烦将朝廷接待贺兰国王赵诚的诸程序解释清楚。赵诚听着冷汗淋漓,他婉拒苟梦玉那一套繁文缛节,坚持安排自己住下,就得着面见宋国皇帝。   “贵国朝廷的好客与隆礼,小王倍感亲切。但奈何小王向来自由自在惯了,恐怕无法消受。”赵诚道。   “这恐怕不太好吧?”苟梦玉道,“这都是以往的定制,若是下官不依例行事,恐有伤大体。”   “入乡随俗,国主还是遵从大宋朝廷的礼客之道吧。”刘翼也劝道。   “不,不!”赵诚想想都觉得太繁琐,“大宋的风物我平生未见。小王对江南心仪已久,这般机会难得,当畅游临安城内外佳景,哪能受此约束。苟大人,不如这样,在下修书一封,就说小王对大宋皇帝陛下,苟大人及朝中诸参政大人的厚爱。深感受宠若惊,但在下贪念江南风物美景,只能谢绝。望大人转达小王之歉意,并烦请大人引导我等在馆驿住下,只等贵国皇帝陛下召见。”   “那好吧。”苟梦玉只好答应。   赵诚确实觉得这个机会实在是难得,恨不能生为临安人。正是三月,清明时节,人们在这一天为亲人上坟扫墓。但由于一般坟墓都在郊野,因此踏青也就顺理成习。临安人出郊,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相互劝酬,间或有头戴文士巾的文人们呤诵自己的大作。那身为副使地刘翼也是十分神往。   不单是普通百姓出游,就是公子王孙富室骄民。还有官员小吏,奇装异服的海外商人也倾巢而出,只不过商人们却是忙着吆喝赚钱。赵诚带来的商人们,早就不待他吩咐,全都消失在临安茫茫人海当中,一片游人如织商人如云的模样。   “我贺兰的百姓若是全集于此,恐怕也不及其中十一!”刘翼艳羡道。   赵诚一行人打量着临安人,临安人也打量着赵诚等人。由不得临安人不注意。他剩下的一百护卫均骏马戎衣,佩长刀挽强弓,个个高大精壮,让人心生畏惧之意,与周遭的愉悦闲适的情景格格不入。而赵诚与刘翼两人均是白衣胜雪,不同地是,赵诚还是自己标志性的打扮,头顶上仅用一根束发的丝带。身上的长衫既适合骑民射骑。又不失其文雅。而更让那些坐在苍松之下饮酒唱和的临安文人们吃惊的是,这个脸面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人。却腰佩长刀,英姿蓬勃,又因拱卫在内,如众星捧月般。   班荆馆是循旧制建起来的,专门用来接待北方地使者。旧班荆馆却是汴梁外的地方,那个旧班荆馆曾叫陈桥驿,就是宋太祖龙袍加身的地方,后改为班荆馆,是契丹使者、过往官员和举行国宴的地方,不再单纯是一个交通通信机构。宋国南渡以后,就在临安城外又修了一所班荆馆,用来接待外国使者,特别是来自金国的使者。   赵诚自然也是住在这里,苟梦玉安顿好了他,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乔行简代表皇帝亲自前来赐御筵。赵诚本来已经跟苟梦玉拒绝了一切繁文缛节,只是苟梦玉还未得及回报,七十六岁地乔行简就已经来了。这乔行简不仅年纪一大把,还是两代帝师,在朝野中的威望非同小可。   班荆馆前,乔行简吓了一跳,因为赵诚的面相跟那位丢了皇位的济王赵贵和神似。   济王冤死,当时名臣真德秀、魏了翁、洪咨夔、邓若水等人纷纷上书,为济王鸣不平,指责赵昀处理此事不当。赵昀却说:“朕待济王亦至矣。”意思是对赵竑已经仁至义尽了,进而压制各界地抗议,那些为赵贵和鸣冤叫屈者纷纷被贬离朝,一时“朝臣泛论,一语及此,摇头吐舌,指为深讳”。可是终南宋之世,为赵竑鸣冤的声音始终没有停止,每当遇到灾异、战事,就会有朝臣旧事重提,将天灾人祸与赵竑的冤狱联系起来。而那些为赵贵和鸣不平的,接连受到皇帝赵昀与丞相史弥远的打击。   乔行简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贺兰国王,感叹赵诚的眉角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眼前的贺兰国王身材修长如标枪一般挺拔,而脸上却挂着自信地笑意,让人有亲切之感。不似多于相似,终不是同一人。   “乔大人,难不成你我就这样在这班荆馆前站着?这春日无限好,若是搬两把椅子来,坐在廊下品茶晒太阳,那倒还不错,早就听说风篁岭泉石幽奇,迥绝人境,辩才老人退院所辟。山顶产茶特佳,相传盛时曾居千众。东坡、少游先后访辩才于此,而坡公踪迹尤数。小王对此神往不已。”赵诚笑着对愣神的乔行简说道。   “失礼、失礼!”乔行简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作揖道。他心中感叹这贺兰国王果然与自己想像之中的胡人不一般,对赵诚的出身来历又多了份好奇。   进得馆中,赵诚问道:   “小王不知乔大人此番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国王亲为使者从西北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我朝官家特命本官前来问安,并奉吾皇钦命,赐使者御筵,供使者使用。”乔行简道。   “乔大人乃三朝元老,又是大儒,小王何德何能,能得大人亲来。荣幸之至!”赵诚寒暄道。“小王十分感谢贵国陛下的厚意。我西北乃苦寒之地,地虽广,却大多乃无毛之地,但一方水土养一方百姓,小王特挑选上等骏马、沙狐、地毯、青金石、象齿、龙涎、珊瑚、琉璃、香药若干,以为国礼,奉于贵国陛下御前。礼薄但情义在,还请乔大人亲自呈于陛下御前。望贵国皇帝陛下笑纳。”   “国王厚礼,本官代官家致谢。若国王在馆驿之中,有何要求,礼部侍郎苟梦玉会陪伴国王左右,以备不时之需。”乔行简道。   “小王不知礼数。贵国盛情小王难以接受。”赵诚却道,“一切礼数皆废,小王只等贵国陛下诏见,共商国事。完成贵我两国约和事宜,早早辞别。”   乔行简见赵诚表现出极于见到本国皇帝的表情,心中暗喜,以为本国掌握主动权,稳操胜券。   “官家近日处理政务繁忙,吾恐国王需等待数日。”乔行简敷衍道,“临安风物,自有一番韵味。国主远道而来,应当细细品味才是啊。”   “正是因为如此,小王才要求废止一切礼数,直入正题才是。”赵诚道,“这样小王也有闲暇游玩传说中的西湖,苏堤春晓,在下闻名已久。”   乔行简是来试探赵诚地此行虚实,哪里能体会到从某种意义上讲。在赵诚地心目中游历江南比蒙宋两国约好还要重要。乔行简或者别地宋国朝中大臣。打着好迎好送的旗号,将贺兰国王使宋一事敷衍了事。哪里想到赵诚也是为了敷衍了事。乔行简问道:“国王此番来我朝,不知传达贵国之主何旨?”   “借道、联军、灭金!”赵诚道,他直接将自己地使命说出来,可不想跟宋国人针锋相对,成与不成,与自己并无多大关系。   “国王所负使命,本官自会传于圣听。”乔行简道,“待我朝准备妥当,定与使者商议这军机大事。”   “好说、好说!”赵诚道,“从明日起我就会畅游这临安城,小王只盼贵国朝廷能商量个方略来。要知道,女真已是强弩之末,内政不修,内无良臣,外无精兵,被灭已在朝夕之间。若是淮水以北及潼关以西,被我蒙古据为己有。贵国若是后悔,怕是来不及了。”   “国王此言怕是危言耸听了此吧?”乔行简置疑道,“贵国若是凭一己之力亡金,国王又何必亲来这临安府?”   乔行简并非不相信蒙古的军力,他这话只是故意试探。赵诚当作没听出来:“乔大人身处朝堂之上,恐怕对边关以外的军情了解甚少。如今,金国的精兵只剩下汴京城内地四万,另有完颜合达、移剌蒲阿率领的十多万兵马,骑军甚少。余者虽众,然怯兵耳。小王出发时,蒙古军正猛攻凤翔,我蒙古大汗又亲率中军攻潼关,只要潼关被克,金国关河防线将失去其最可依赖之屏障,届时我蒙古军直捣汴梁指日可待也。”   “潼关被克?”乔行简微微一笑,“本官虽乃一文臣,但也曾治军。那潼关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贵国之骑军虽号称天下第一,攻潼关不止一次了吧?然可曾攻破过?”   “若是弃之不攻,从贵国汉中过境,让那雄关形同虚设呢?”赵诚反问道。   乔行简想都没想道:“不行!”   “那如何才行个方便呢?”赵诚试探道。   “本官看不出我朝会放行蒙军入汉中之举。”乔行简道。   从汉中借道,本是成吉思汗留下的方略,但迄今未止,窝阔台却没有遵循这一方略,却是想经山东从宋国淮东借道攻入金国后方,因为在窝阔台当时看来,攻潼关真的指日可待。就在赵诚使宋的路上。蒙古骁将速不台欲从潼关西南山区攻入河南,在倒回谷又被完颜陈和尚率领的忠孝军打败,这是速不台平生少有的大败仗,窝阔台对此大怒,扬言要惩处速不台,拖雷求情才从轻发落,将速不台招至自己帐下。   所以,赵诚又问:“那么从淮东借道呢?”   乔行简不想明确地回答。因为正式谈判还没开始,他已经得知赵诚的来意,遂道:“此事自会议论,国王还是暂且等待数日。”   乔行简刚离开,赵诚就觉得自己难得来一趟,便带着刘翼及徐不放等二十位护卫入城游玩。   当天夜里,皇宫深处,大宋皇帝赵昀正和朝中重臣们谈论贺兰国王之事。苟梦玉因为全权负责接洽事宜,因而也有资格在其中获得一个座位。这里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今天聚集在此的是史弥远、薛极、郑清之、乔行简等等这样的朝中大佬,平时苟梦玉哪里有机会在这个场合出现?   “回官家,那贺兰国王今日午后。带从人去了礼部贡院所在观桥附近书铺,走遍了每一家书铺,共采买书册一千八百多册。然后天色已晚,就回馆驿了。”负责接待赵诚的苟梦玉恭敬地回道。   “哦?”皇帝赵昀大吃了一惊。“真是怪事。寻常外使来我临安通常都是先去逛朝天门外的清河坊,那里珠玉珍异及花果时新、海鲜野味、奇器,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这贺兰国王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那贺兰国王都买下了什么书?”史弥远道。   “说来也是奇特,买书地其时是国王身边的从人,副使刘翼。此人乃中原浑源人士,少时即在中原颇有文声,为贺兰国王心腹左右。刘副使说买什么书。贺兰国王只管命人付钱,并命从人见书即买,从不计较其中好坏高下与否。”苟梦玉道。   “终究是番外之人,岂可知书中真义?”众大臣们轻笑道。   “贺兰国王自己就没有相中的书?”史弥远又问道。   “回丞相,贺兰国王倒是相中了三本书,并大赞‘好书、好书,不虚此行矣’!”苟梦玉道。   赵昀好奇地问道:“苟卿,贺兰国王到底相中了何书?”   “回官家!”苟梦玉道。“其一为沈括所作之《梦溪笔谈》。此书包罗万象,却并非圣人之学;二为嘉泰年间董煟所作之《救荒活民书》。当年宁宗皇帝曾御览;三为绍兴年间于潜县令楼俦所作之《耕织图》,高宗皇帝曾召见于他,并将其《耕织图》宣示后宫,书姓名屏间,一时朝野传诵几遍。”   苟梦玉说完,皇帝赵昀与大臣们面面相觑。   “哼,他不过粗通文墨之辈,就以为我大宋朝只有这三本好书吗?也不怕我朝士人耻笑。”郑清之讽道。   “外蕃之人终究是外蕃之人,本就是茹毛饮血残忍好杀之徒,不知书不知礼,倒也不太令人意外。”史弥远抚着胡须,微微笑道,“倒是后两本书却也是实用之学,看来这贺兰国王倒是个妙人。”   “只学术用,却不知文道本源,终沦为小道,这恐怕有些舍本逐末了。”乔行简道,“我朝先贤朱熹朱太师曾集注《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发挥诸圣贤蕴奥,明性理以辨名教,集古今之大成,直追先圣也。那贺兰国王怕是乱翻书吧?”   朱熹生前不招人喜欢,死后却是享尽荣耀,赵昀即位后不久就发现原来朱熹是个好家伙,既赠太师又追封国公。只可惜,朱熹生前所书却被斥为“伪学之禁”,还有人上书乞斩朱熹,朱熹恐怕想不到自己死后还会有如此风光之时。   史弥远等人均点头称是。   赵昀见正副宰相们都这么说,也中也很是得意,朱熹所集注之学也正是他所大加提倡地。赵昀道:“朕若是见到贺兰国王,朕就赐他朱子之《四书集注》,让他这个外蕃之人也能沾些我大宋地文华。”   “官家圣明!”史弥远等人俱称善。 第五十二章 使宋(六)   当大宋皇帝和朝中重臣们在谈论贺兰国王及他所采购的书籍时,赵诚也在和刘翼谈论同样的事情。   刘翼随赵诚逛礼部贡院外的各家书铺时,见到朱熹的四书集注卖得最火,并买了一套,一读之下即食之如髓,不忍释卷。因为地域相隔以及政治与军事对恃的局面,朱熹的学说目前只能在江南才可以看到,中原士人根本闻所未闻,中原读书人只知道周、张、二程而不知朱某人为何方神圣,更未接触到他的学说。   “我刘翼少时博览全书,自以为学贯古今,今天才知如井底之蛙,一叶障目也!”刘翼放下手中的书叹道。   屋舍内,明烛高照,赵诚也和刘翼两人一起凭窗共读,在身后的墙体上投射出两道长长的身影。   “明远兄几年前不也写就一本《刘氏十三经集注》吗?比这朱熹还多出九经,岂能妄自菲薄?”赵诚笑着道。   “相较之下,在下所著不过是皮肉,与朱氏这大作相比,缺少筋骨。”刘翼道。   刘翼说的是世界观的问题。   “依我看来,朱氏也不过如此。明远兄,可知朱夫子为何生前不招上一个皇帝赵扩喜欢,死后却享有赫赫盛名?”赵诚问道,“同样,明远兄可曾想过孔夫子为何生前也不招人喜欢,为何孔圣人带着七十二弟子周游列国却处处碰壁?”   “春秋时,列国相攻。为人君者,自顾不暇,哪里能有明君采纳孔圣人的主张呢?”刘翼道,“我听说朱熹生前也是遭小人陷害,故而郁郁不得志,所作巨著。如明珠暗投也。”   “当年孔子曾被齐景公奉为国宾时,礼遇不可不谓隆。孔子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如今士人看来恐怕是人之大伦天经地义吧?”赵诚道,“齐景公也大为悦服,给孔子以鲁国上卿季氏与下卿孟氏之间的待遇,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论语·微子)。齐景公还打算把尼溪这个地方封给孔子,进一步加以重用。可是有人跳出来表示反对。何也?”   “那是晏婴为首的齐国大臣的反对使然,因为他们以为孔子之道并非是治理国家的善法。”刘翼道。   赵诚忽然大笑:“我若是晏婴,我也会反对。”   刘翼摸不着头脑。   赵诚又道:“若是王从之在此,他定不会如明远兄这么看,这就是你与他的不同之处。你是真正地读书人,讲究的是学问本身。而明远兄学的却是谋略与实用之学。你只会从做学问本身为学,而不会去想在学问和所谓治国之道背后所隐藏的东西。”   “请国主赐教。”刘翼道。   “但凡学问,一为吟诗作赋、寻章摘句。这当然也是学问。还有一种学问,却是在故纸堆里寻求真义,诸如孔孟、董夫子,宋初之周敦颐、二程洛学,又有荆公学派、温公学派、蜀学派等。近才有朱熹集大成者,他们的学问其实就是自己的治国主张,无论是仁恕之道,还是存天理灭人欲。其实就是为政之道。但我更愿意称之为哲理,但凡有一套自己的哲理主张者,即成一家,若是为一些人所赞成,即是一大家。孔子之不得志,朱熹之落魄,能否得志还要看他们的主张是否为有真正权力者所能容。”赵诚道,“孔子年代。列国政出大夫,陪臣执国命也,若果真按照孔子提出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话,必然会损害一些大臣的身家利益。士大夫们如何能答应?朱熹也是一样,他不仅得罪了当朝大臣,还得罪了皇帝,下场可想而知了。可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新皇帝即位。金口玉言,朱熹就成了万人瞩目之硕儒。”   “秦有商鞅。故秦法苛刻;汉有董仲舒,故独尊儒术。国主的意思是说,但凡一种主张施行与否,并非是其法高下如何,而是掌权者之选择?”刘翼有些泄气道,“我所集注十三经,虽不同于汉至五代之治经那样,从章句训诂处着手,但终究是学问本身,于国无益,只能供做学问者参考一二。”   赵诚见刘翼有些泄气,鼓励道:“明远兄不必颓唐,诚如你所说,这朱熹所著述不过多了一副筋骨,因而其血肉丰满,为江南士人所景仰。若是你刘明远若也能给自己找到一副筋骨,那岂不是也成一大家?”   “做学问岂能如此?”刘翼诧异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先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代又一代的君主都这么说,文人们也这么说,所以天下百姓都认为皇帝就是天,是不可违抗的。倘若先人说,普天之下百姓最大,皇帝若是不堪,应当被赶下皇位,后人会怎么看?这不过是一妄言,既使说了,没人会放在心上。孟子也曾说民为贵,然而真正为皇帝者在意吗?”赵诚道,“我赵诚也是一国王,所以我若是说你刘明远所说的就是普天之下最正确的主张,凡是与你所言相背地,都是伪禁之学,将来若是在我治下兴科举,那么我贺兰的读书人谁会不将你刘明远的著述当一回事?再进一步说,我赵诚若是得了天下,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上有所好,下有所趋也!”   赵诚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自己的意见,无非是要确立自己地治国主张。刘翼是赵诚的心腹,虽然并没有沽名钓誉之意,但自己的著述若是有利于赵诚的统治,他当然不会拒绝。   “蜀学如苏氏,洛学如程氏,临川如王氏,皆有所长,不可偏废也。然学者好恶,入乎彼则出乎此,入者附之。出者污之,此好恶所以萌其心者。苏学长于经济,洛学长于性理,临川学长于名教,诚能通三而贯一,明性理以辨名教。充为经济,则孔氏之道满门矣,岂不休哉!”刘翼怀疑道。“难道国主欲以一家之学盖百家之学乎?”   “我早就说过,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将来我不会去禁止任何一家学说。但为政者,总会有所取舍,何为治国之道,全有赖于明远兄之著述。”赵诚道,“司马公著《资治通鉴》,试图以史为鉴。考历代之得失,借以今用。明远兄所述不仅要有自己地的筋骨,这副筋骨还要经得起考验才行,言前人所不能言,推陈出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好。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五经为要,然文字由大篆到小篆,又从秦篆到汉隶。尤其是经秦火,古代经文亡逸颇多,后世之儒不得不穷首皓经,有一二字经文便有三五万言之注疏,以致有白首不能通一经之说,故步自封罢了。但宋人却不这么做,是从义理大义出发,讲究经世致用。我观朱熹之学说。却是道德性命之说太甚,虽有经世致用之主张,我却不太赞成,用来治国却是差了些。”   “治民、军事、天文、算术乃至百工,处处皆学问,国主要是让士大夫精通百业,岂不是太强人所难了些吧?”刘翼道。   “儒学为体,杂学为用。”赵诚道。“譬如练军。儒学可没告诉我如何练兵;又如冶铁,若无技巧高超之匠人。如何才得沙场杀人之利器?再如律法,儒家主张仁字当先,然而时世却是该严则严,该宽则宽,只因律条规定之不同,不能因时因人而异,时人都云秦法苛刻,然宋国不杀士大夫,却也是过宽了。还有商业及商人之地位,我一向却将其视为国家基业之一。若是儒者,重农而轻商,则吾不喜,重文而轻武,我又不喜。宋人治学,从释家中寻求真义一二,却又反佛。我心目中的儒学,却不是故步自封,虽坚持本心,却不排斥他家之学,譬如技艺末学。”   刘翼并非是死读书之人,一来是因为他年轻,不会如老夫子一般热衷于科举,也没那个机会,因而思维比较活跃;二来这些年来远离故土,四遭的环境变了,他的心境也自然发生变化,尤其是追随赵诚多年,见过太多让他有所触动的东西。所以他不会故步自封,对所谓地名教大防存在着自己看法。   文人一般都有自己的抱负,通常来说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尽管有许多人千里求学只为官,但不能否认总有一部分人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地。命运会改变一些人的最终结局,有文弱书生不得不持刀横卧沙场,有羽扇纶巾的文士为了心中的理想,却不得不与奸臣权贵攻讦伐异。   时势造英雄也,英雄并非总是武士,文亦英雄。浑源刘翼因为赵诚注定改变了他自身的命运。倘若天下太平,他恐怕和大多数文人一样穷首皓经,赴科举,或中进士为官,或屡试不第。但是命运让他沦为蒙古人的奴隶,又因为看见太多地生死别离,与外面世界的迥况,他丢弃了以前自家书斋里地幻想。   他丢弃虚妄地理想主义,捡起了实用主义,一种需要儒学理论支撑的实用主义。《刘氏十三经集注》就是一个很好地开始,如宋国文人疑古一样,他缺少的只是一种更加切合实际的理论体系。而这个主张从一开始却是中原地沦丧与战争的杀戮给他带来的震憾,然后遇到了一个思想奇特让人既使不太信服,也无法辩驳的赵诚——因为他有一定的治世经验作为自己地证明。更深一层意义上讲,正如赵诚自己所说的,他是一个有权力者,既可以让文人的主张成为治国之纲,又可以去证明这种主张是否能达到国家昌盛的最终目地,只要他有机会付诸行动。正如宋国文人所希望的“内圣外王”政治理想一样。   赵诚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他有野心,但却缺少一种思想理论体系去支撑统治。他不能绝缘于这个时代,这种体系并不会脱离于儒家经典的论述,这是政治现实,只是更加讲究经世济用的。   三月的这个夜晚,在江南临安这座院子里,贺兰国王赵诚与刘翼两人秉烛夜谈。赵诚试图在朱熹的理论基础上加以完善,弱化人欲天理之辩,增加诸如“知行合一、知行并进”的方法论,对于君子为学强调“学贵履践、经世济用”,并且“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对孔子经典言论如“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学而优则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进行重新解读,还原或者赋予其进步意义。   譬如“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人们对这句话的理解本身没有问题,但由此衍生出地理解就有问题了。许多人认为,孔子是不看重“利”的,由此推之,君子是不言利的。其实这不符合孔子的思想,孔子依然好利,他曾经说过:“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他还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在孔子看来,君子应该追求“利”,但不能有“不义”之利;他甚至认为,当国家清明时,个人不能得利不能富贵,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如此,赵诚就可以找到提高商人地位,进而大力发展商业获利的理论依据。而商业的发展,却会促进手工业的发展,而手工业地发展就意味着技术进步有了可能,并带来社会形态地变化。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   哲学思想是基础,一种有着进步意义地哲学思想,虽不会必然带来社会的进步,但若是占据主导地位,却会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成为一个民族的灵魂。不能成为助力,就会成为阻力。   总之,是按照赵诚的治国思路,从儒学中寻找理论支持,使之成为一种有理有据,思想严密的体系。这也是赵诚在现实与理想之中寻找中间道路的尝试,王敬诚是自己的智囊,何进等武人是自己手中的刀箭,这刘翼就成了赵诚手中的笔。   文治与武功,二者缺一不可。 第五十三章 满江红(一)   骈樯二十里,开肆三万家。   这是用来形容临安商业的繁华,但在赵诚这个“外国人”看来,这还不足以形容临安的繁华。   临安城内,沿御街分别形成了北、中、南三个商业街区。清河坊、三桥址、官巷口、众安桥、观桥是其中最热闹的地方。赵诚等人都如同一个大辈子没见过世面的老农,繁华的临安城让他们看花了眼。陪伴左右的苟梦玉心中暗笑,自豪感达到了顶点,卖力地介绍着街景。   “官巷方梳行、销金行、冠子行最为著名,城东蟹行、姜行、菱行,城北鱼行、米市、城西花团、泥路青果团、后市街柑子团、浑水闸鲞团等,而清河坊与清泰街之间有一条巷,称扇子巷,自是以扇子最为有名。其他作坊又有如碾玉作、钻卷作、腰带作、金银打钑作、裱褙作、装銮作、油作、木作、砖瓦作、泥水作、石作、竹作、漆作、钉铰作、箍桶作、裁缝作、修香浇烛作、打纸作、冥器作等。”苟梦玉道。   “临安百闻不如一见,市易昌盛,买卖者众。若没有一两旬日,我等恐怕看不尽临安盛景。”刘翼赞叹道,“刘某不虚此行也!”   “刘副使有所不知啊,我临安城内买卖昌盛,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由此可见,临安之繁华自古未有也!”苟梦玉骄傲地说道。   赵诚直奔融和坊的珠子市,那里不仅热闹,而且买卖动辄以万贯计。来自真腊、天竺与西域的珠宝商人,大多云集与此。但当赵诚在此地出现时,这些外域的商人们忽然围了上来。这些人当中,一部分跟着赵诚的使团来此的,大部分却是从海上来此地的。赵诚在西域时,这些奔波于东西地商人要么都在赵诚治下做着生意,受过恩惠,要么听说过赵诚的“贤名”。在这遥远的临安城,商人们听说贺兰国王在此,全都赶了过来,高呼贺兰国王英明。宽敞的大街上竟黑压压的一大片。   那畏兀儿商人赛赤,见有机可趁。献出自己带来的价值连城的西域宝石,其他商人纷纷慷慨解囊,竟堆成了一座小山。蓝色宝石在明媚的阳光之下,折射着灿烂地光茫,来自天竺的珍珠映衬出象牙的洁白。苟梦玉惊叹,这一堆珍宝其价值恐怕不下百万贯,尤其是商人们是发自内心地贡献。但赵诚却看都没看一眼,相反却是鼓励之辞溢于言表。   “诸位远道来此做买卖。其实是翻山越岭,餐风宿露,也是极为辛苦的。舍大本逐小利,不如牙侩坐地分财赚得多。大凡求利,莫难于商贾。莫易于牙侩。商贾要四处奔波,以大资本赚小利,风险莫测。牙侩则稳坐一地,不管商贾是盈是亏都有佣金可取。”赵诚高声道。“尔等对我恭敬之心,本王心领了,无功不受禄也。本王愿诸位生意兴隆事业发达,也希望诸位客商来赴我贺兰做买卖,本王无论尔等资本大小,来自何国何地,均一视同仁。”   牙侩就是市集中的生意中间人,他们其实就是坐地收钱。赚得比商人们多了,尤其是那些与行会结合的牙侩。赵诚这话其实也是在拍商人们的马屁,他希望商人们都去河西做生意,这样他也可从中获利。西域商人漂洋过海,受季风的影响,一年不过一个往返,若是从陆路却是一年可以两个来回,若是在赵诚地河西设立商贸中转站。则不受时间的影响。   赵诚公开鼓励商人们经商。这恐怕也是让苟梦玉及宋国商人们大为惊讶的。   外国商人们听贺兰国王亲口这么说,大感鼓舞。俱感这贺兰国王果然名不虚传。   “国王英明!”赛赤等人高声颂扬道。他不得不拍着赵诚的马屁,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因为赵诚赚了多少钱,尤其是前几年的免税待遇让他做梦都在笑。   一时间,颂扬之声雷动,那些闲着无事地商人们则远远地跟在赵诚的身后。赵诚一袭白衣,如玉树临风,腰中长刀又显得他英武不凡,被众人簇拥着如众星捧月般让行人行注目礼。   中午去了著名的熙春楼品尝临安的美味。   这熙春楼内不仅有时鲜地蔬菜,只要你有钱,就可以吃到任何东西,当然来此用餐的都是腰包殷实的商贾,官场应酬的官吏。苟梦玉作陪,赵诚与刘翼两人包了楼上一层,楼下被跟在赵诚身后的商人们蜂拥包了。热情周到的店家,不仅提供最可口的酒食,还安排了说书的招揽生意。那说书地说的正是《三国演义》,正说到张飞长坂坡那一吼,讲得是口若悬河,抑扬顿挫,调动着听众的情绪,座中食客纷纷叫好。自从赵诚剽窃了后人的小说,并被苟梦玉带回宋国之后,《三国演义》就成了说书者首选的节目。   “苟大人,在我贺兰,印书坊印书然后对外出售,是要给著者润笔费的。”赵诚开玩笑道。   “斯文岂能卖钱?”苟梦玉惊讶道。   “能卖钱则显得斯文之价值。”赵诚却道,“古人云,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嘛。”   “贺兰风俗,果然与我江南大不同。”苟梦玉对赵诚这强词夺理并不认同,但出于礼貌,也只能这么说。   “寒门读书人,一纸一笔一砚均不易得。我瞧这临安城内不也有许多贫穷书生卖字画谋生吗?若是穷书生能以自己的才学,获得谋生之手段,因而得以有机会继续钻研学问,岂不是一件美事?”赵诚道,“文人将自己所著文字公诸于世,既可让自己得以饱暖,又可传播自己的才学,又是一件大好事。难不成,苟大人认为寒门之士子就应该甘于贫困,如杜子美一般?本王以为自食其力是一件令人尊敬地事情。尤其是用自己地才华来换取。”   “苟大人不用太奇怪,我贺兰虽谈不上什么盛世,但是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乃我家国主毕生之追求。国主感念我贺兰士子不多,且多无一技在身,故而发出诏令,允士子沽卖其文才。今年还要在下从中挑出良品,授其财帛良田,以资鼓励。”刘翼解释道。   “国主真是贤王也。”苟梦玉赞赏道。   赵诚下午又去西湖逛了一遍,踏着苏东坡亲筑的浅堤信步而行,寻觅着宋代文人地风花雪月。两岸垂柳依依,春风拂面,令人有飘飘若仙之感。   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浅深随所得。谁能识其全。苏东坡如是说。在柳浪的深处,酒旗飘飘,游人如织,头戴文士巾地学子摇头晃脑地呤诗作赋,商贩兜售着自己的货物。湖面上微波荡漾。亭台楼榭点缀其中,好一派歌舞升平之景。只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普通百姓。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贩夫走卒,并没有从这位远道而来的贺兰国王的身上看到自己闲适生活的隐患所在。   “国主以为这西湖风景如何?”苟梦玉见赵诚与刘翼两人连连赞叹西湖之美,故意问道。   “西湖美景天下第一,料想汴京也难及其十一。这固然不错,不过却多了几分人工修饰之意。曾有人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赵诚打击了一下他的骄傲之心。“因而就多了些脂粉之气,倘若贵国男儿都陶醉于这良辰美景之中,恐怕却让中原百姓小看了。贵国君臣难道只知西湖美景,殊不知汴京乃赵宋龙兴之地,岂能薄祖而厚今?”   赵诚这讥讽之言让苟梦玉有些羞愧,却也无法反驳,只得左右而言它。   当天夜晚,华灯初上。但万家灯火。茶楼酒肆灯火通明,让这临安城内夜如白昼。万花楼是临安城内最著名的一家青楼。历来受文人墨客及达官贵人的青睐,那腰缠万贯地商贾也拼命地挤进来,沾些文化风流之气,一掷万金则是免不了的。   楼中的妙龄女子都是色艺俱佳之人,从小就接受过文词曲赋的良好训练,故而在客人当中极受欢迎。宋国的文人达官们也争相来这万花楼中应酬,倒不是什么有伤风化之事,甚至有文人以成为万花楼中某位头牌小姐幕宾而为荣。只是风流事多,但有柳永才情者太少。   贺兰国王赵诚怀着十分好奇地心理,光顾了一回万花楼。   那嬷母见贺兰国王身份尊贵,却和蔼可亲,看上去潇洒英俊,又出手阔绰,特意招来自己手中最好的张三娘来为赵诚唱曲。   赵诚听惯了西域热烈奔放的歌曲,看惯了西域歌姬胆大豪放地舞蹈,这大宋国青楼中小曲在他听了完全是另一种享受。虽然香词艳曲,赵诚并不喜欢,但是在此时的他看来,却是不虚此行,即使是这张三娘随便唱一支不入流的小曲,他也会极认真的欣赏。   他与刘翼两人坐在席前,相互品着美酒,偶尔品评一下张三娘口中的艳词,苟梦玉也全程陪同。几人正惬意间,只听隔壁突然传来响亮地唱和声: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歌声豪放,然而词更让人血脉喷张,这让正为赵诚吟唱的张三娘不禁受到了影响,手中弹奏的琵琶走了调,连连致歉不已。   赵诚与刘翼两人面面相觑,岳飞的《满江红》也是他们两人所欣赏地,只是隔壁有人恰恰在这个时间地点,唱什么“踏破贺兰山阙”,不是故意找麻烦吗?要知道在这青楼里,寻常人是来找乐子的,要点唱这豪放精忠的《满江红》的恐怕仅此一回。外面刚才还喧闹的场面,便得哑雀无声,万花楼的客人们都知道贺兰国王在此,料想定会有大事发生。   立在门口的徐不放受不了这种公然挑衅,扬了扬手中的长刀,只得赵诚微点点头。那作陪地苟梦玉一脸尴尬,只得连连劝慰赵诚息怒。   “三娘,我这也有一首《满江红》词,你来弹这曲子。我来唱!”赵诚微微一笑道,又冲着苟梦玉道,“此事并非小王挑衅,若小王有得罪处,烦请苟大人为我作证。”   那张三娘本见赵诚极有风度,目光温和,以为他是谦谦君子,此时只觉得自己心房却被赵诚刀子般的目光刺得紧缩了一下。她只得找到了调子,弹起来。只听赵诚拍节而歌: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又堪悲,风波狱。   岂不念,封疆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①。   来而不往非礼也,赵诚这一首《满江红》,却是直抵宋国君臣及士人的软肋,一曲歌罢,闻者不禁动容。苟梦玉大惊失色,隔壁也不见刚才的嚣张。   唯有刘翼等人大呼:“好!”   ①明朝文征明所作。 第五十四章 满江红(二)   岳飞无疑是这个时代最让宋人扼腕长叹的一个人物。   他曾气吞山河,有直捣黄龙府女真人兴起之地的豪气,金国名将兀术也曾感叹: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可是就在岳飞可望一鼓作气收复中原的时候,却被十二道金牌给召了回去。结果,被以“莫须有”的罪名给结果了他年轻的生命,让亲者痛仇者快。   生前招皇帝与权相的猜疑,死后在孝宗年间却又是加谥号,又是追封为王,这些死后的荣耀难道可以弥补岳飞的冤屈吗?若这些遗憾没有发生,世事也许会有另一种局面。   高宗赵构怕钦宗归南复位而杀岳乞和之说,在民间相当流行。高宗的这种用心的确是存在的。但是一个新立的君主,不谈复国,是很难取得人心的。因此他在左右矛盾之中,一边多次议和,一边摆出光复的架势。秦桧不过是把握住高宗皇帝的心理罢了,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是替高宗皇帝背了黑锅。秦桧死后也没得到什么好下场,宁宗年间被追削去王爵,改谥“谬丑”——这绝对是一个让人他在阴间也要感到羞愧的谥号。但后来韩侂胄北伐失败,史弥远等谋杀韩侂胄讨好金人,又恢复秦桧的封谥。这种变更成为了政治需要,羞耻之心荡然无存。   但是,宋国士人对高宗皇帝的质疑,只是私下里议论,至多骂骂秦桧。像贺兰国王这样公开地说皇帝的不是,却是极少。果然,当赵诚唱出这一首《满江红》之后,苟梦玉及万花楼中的客人们都愣住了。   赵诚本不是特别不爽,岳飞也是赵诚所景仰的一位武将,岳飞词中的“贺兰山阙”也不过是一种虚托,贺兰山与辽东的黄龙府相差十万八千里。如同其他人用诸如“楼兰”、“西北”之类的词汇,不过是用来代指自己地敌人敌国而已。   他只是借题发挥,若是隔壁包间中无人唱什么“踏破贺兰山阙”,他可不会公开指摘宋国皇帝的不是。   “本王出身蒙古大漠,自幼仰慕汉家衣冠文物,以读汉书说汉话为荣,身边如刘明远等汉文士常伴左右。现又有‘贺兰国王’的封号,然贵国子民却公然说要踏破我贺兰山。这是何道理?难不成,贵国对我贺兰有所企图?”赵诚倒打一耙。   “国主言重了,这不过是几位酒喝多了的太学生的猖狂之言。”苟梦玉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心中暗骂赵诚无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太学生这些预备官员们,总是关心江山社稷,并且敢于公开指摘朝堂大员们的不是,而且大臣们往往不太敢得罪的一部分人。他们借此机会在隔壁诵唱岳飞的这首慷慨激昂地《满江红》。无非是表达对外族人的仇恨,对朝中君臣醉心于偏安一隅的不满,甚或是宋蒙约好一事极力反对。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刘翼道,“我家国主亲为使者。目的就是为了贵我两国约好,共灭女真。依苟大人看,这‘胡虏肉、匈奴血’,我家国主身上有没有?”   “岳将军这首词。说的却是女真人。刘副使何必故意望文生义呢?本官定当禀明朝廷,让那几位太学生当面向国主陪礼道歉。”苟梦玉道,“但若真要计较,国主身为使臣,客居我临安陪都,却污蔑我大宋高宗皇帝圣誉,怕也是有些过了吧?”   赵诚微微一笑:“那好,苟大人。此事暂且揭过。可否请隔壁那几位太学生来一会?在这万花楼里,能听得到这岳元帅这首豪迈之词,也是令本王倍感意外的事情。”   “请国主稍待!”苟梦玉见赵诚不想将事情闹大,他也打着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主意,欣然同意。   时间不大,从门外走进了一溜三位年轻学子,各个身着长衫,头戴文士巾。脸上都浮着酒色。怕是喝了不少酒。苟梦玉大概是教育了他们一顿,个个脸上都有些不情不愿的神色。只是那年轻地脸庞上都长着青春痘。   “临安末学参见贺兰国王大驾。”太学生们重重作揖,口气中却没有太多的恭敬之意。赵诚对他们行着注目礼,心想这些学生,今天在自己逛西湖时,怕是远远地见到过自己。   “诸位士子,请坐。”赵诚命人赐坐。   年轻的太学生,有钱佑、李舫、陈时臣三人没有推辞,郑重地坐在赵诚的面前,有和赵诚理论一番的姿态。   “国王大驾光临我临安城,意欲何为?”钱佑开门见山地问道。   “自然是蒙宋约好,共灭女真。”赵诚道,“纵是无功而返,领略西湖风光山色与南朝风物,也是不虚此行也。”   “那末学抖胆一问,若是灭了女真,贵主当如何以待我大宋国?”李舫道。   “自然是睦邻友好,共分天下。”赵诚回答道。   “口说无凭。只是不知,大河上下,我大宋是否能光复中原?贵主莫非是想效仿宣和年间旧事,虚以委蛇,怕也是对我大宋江山虎视眈眈吧?”陈时臣冷笑道。   这陈时臣面黑,丝毫不惧赵诚身边护卫杀人地眼神,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那依陈公子所言,我欲何为?”赵诚反问道。   “依在下所推测,贵国以一己之力攻金,恐怕力有所未及吧?彼国与那女真人有何异同?不过是逞口实之利,意欲借我大宋之力,以成灭金之实。倘若金国被灭,则是蒙宋开战之时,此事乃我大宋朝野人所共知之事,国主远道而来,恐怕是白忙这一遭了。”陈时臣道。   那钱佑也道:“哼,国主方才所唱之词,意欲何为?岳鹏举已逝多年,然我大宋朝精兵良将无数,光复中原批日可待。不劳贵国费心。”   “真是这样的吗?”赵诚轻笑道,“自宋国君臣南渡以来,也曾有光复中原的雄心壮志。诸位方才吟唱岳元帅之词,意气干云,然可见光复汴京有期可待乎?至于精兵良将嘛?淮东李全之事小王也曾有所耳闻。若是贵国朝臣一心,上下用命,何曾有李全将淮东搅得鸡犬不宁?”   “那是朝臣偶有失察。”李舫维护着自己的朝廷。   “哈哈。”赵诚却大笑,“尔等是书生。所谓关心天下大事,本无可厚非,但若是仅凭书生意气,恐怕也是难让百姓依靠。尔等可知军国大事并非如一餐一宿简单,一军出击,兵士要训练有素,帅将要知兵善战,又要钱饷、兵仗、粮食齐备。临阵者。讲究一动一静一止一进,须臾就知胜负。若是如岳元帅一般受人制肘,身死何处尚不可知,岂能浴血奋战?”   “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天下俱平矣!”三位太学生都异口同声道。   “嗯,这话虽没错,难道诸位不知这话实在有些空泛了些吧?”赵诚道,“如何文官不爱钱。又如何才能让武将不怕死呢?本王盼诸位士子能给一方略!”   “这……”三位太学生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所谓千里求学只为官,当官若是身怀治国平天下之理想,那自然是吾辈所景仰。但方今天下,能做到谨守己身,奉公守法者能有几人?若是自己能做到清廉一世,那不过是个人地操守,但身边的官吏若是贪污受贿。此廉者独善其身,又于国何益?”赵诚道,“贤臣良将众矣,然贤臣不得重用,良将不得信任,只不过让敌国者笑也!”   “国主所言,不过徒逞口舌之利。贵国不过是蒙昧之族类,焉能知仁义礼智信?”陈时臣讥讽道。“依在下观之。国主不过是贵国偶有之翘楚也。我关外五州百姓所遇惨祸,在下也有所闻。国主有何辩解?”   赵诚一时语塞,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在维护蒙古可汗的所谓名誉。   “那不过是误会使然,小王此次前来约好,正是为了让此惨祸不再重复。”赵诚道。   “国主说得倒是轻巧,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贵国地诚意。”李舫道。   “求同存异。”赵诚道,“女真人如今是贵我两国共同的敌人,二帝北狩而不还,臣子之所痛愤怨疾,虽万世而必报其仇。如今正是大好时机,贵我两国联手,共灭女真指日可待也。到时,皇宋祖宗庙社之灵又复天日也。何乐而不为?”   ……   贺兰国王赵诚在万花楼中与三位太学生高谈阔论,权相史弥远第一时间得知赵诚这一整天所有的行踪。   “相公,那贺兰国王在诸外蕃商人中颇有威望,这倒是令在下有些意外。要知道,这些外蕃之人,大多来自不同蕃外,均异口同声说贺兰国王英明无双。”幕僚道,“由此可见,这贺兰国王倒也是一贤王也。可不过,这对我大宋朝恐不是一件好事情,尤其是其身为汉人,又懂我汉家百事,言行举止,与我汉家文士无异。此人若是掌军国权柄,恐是我朝大患也。”   史弥远坐在书房里的软椅上,品着茶,十分逍遥。他心中感叹自己活到这份上也知足了,自从自己诛了韩侂胄之后,官位一升再升,在宁宗朝任相十七年,又亲手将一位皇帝送上了皇位,地位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唯有感叹这岁月不饶人,岁月让他不得不逐渐地放权,然而他在朝中的地位却是无人能撼动地,即使是淮东李全一事让他一度十分被动。   “他不过是蒙鞑一藩王罢了,能掀起多大风浪。他这次出使我朝,我等好礼相待,不让他指摘我大宋朝无礼就是了。至于和约之事,那是不可能的,史某虽当朝第一重臣,却也不想让自己成众矢之的。”史弥远轻笑道,“史某看不出,与蒙鞑约攻金国,与我大宋国有何益处?”   他浑不将赵诚出使宋国这件事放在心上,这其实也是大宋君臣所有人地心思,满朝文武虽将金国视作不共戴天的仇敌,但若真是要灭了金国,又恐与蒙古当面,更不想当年徽钦二帝被掳之惨祸重现。诚如赵诚智囊王敬诚所分析的那样,只有真正当了金国被灭的那最后时刻,宋国人才会想去分一杯羹,甚至想得一缓冲之地。   “相公,但有一事……在下不知……不知当讲不讲?”幕僚吞吞吐吐地说道。   史弥远不悦地说道:“这里仅有你我两人,有何话不可当面讲?”   “相公,属下今天在西湖边上,远远地瞧了几眼这贺兰国王。这贺兰国王让人过目难忘。”幕僚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史弥远的脸色,又接着道,“听有礼部地小吏私下谈论,这贺兰国王好像与那济王面目神似……”   “什么?”史弥远还未听完,腾地从站了起身来,“难道……”   史弥远做了亏心事,有些疑神疑鬼起来。   “相公多虑了。济王早死,这是人所共知之事。”幕僚道,“那济王赵贵和在湖州被赐死时,属下还奉相公之命,亲自查验过呢!”   “你办事,我放心。”史弥远心中稍定,“济王之事,朝野多有议论。朝臣们虽拿我没有办法,不过若是再有人挑起济王谋反之事,恐怕又多事了,让本相心中厌烦不已。”   正当史弥远与心腹议论着,忽然书房门被下人从外面撞开,一位门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蠢材,何事慌张?”史弥远大怒。   “相公息怒!”门人连忙跪倒在地,“有紧要之事要向丞相禀报。”   “哦?我命你跟踪那贺兰国王,难道那贺兰国王有何异动,做出不合其身份之事?”史弥远追问道。   “禀丞相,贺兰国王遇刺了!”门人急道。   “什么?”史弥远与心腹幕僚大惊失色。 第五十五章 满江红(三)   万花楼外的街市渐渐空旷了起来。   三鼓之后,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时候,街面上传来一两声打更的枯燥声音。然而万花楼内的客人仍然还未散去,灯火仍然通明,笑靥仍然娇美,歌声依旧在春夜里徘徊。用醉生梦死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了,有外地来的豪客一掷万金,只为搏美人一笑耳。   在赵诚的包厢内,张三娘有些昏昏欲睡之感。她本以为这贺兰国王如同其他客人一般,出手阔气不过是为了来寻欢作乐,又见赵诚英俊潇洒气度不凡,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身居高位者的气度,张口却是一首好词,待人却又和蔼。她芳心暗想:若是能与他共渡良宵,也是一件很不错的风流雅事。要知道,能让她看得上的贵客,实在太少,更何况自荐枕席。   她哪里想到,自己的心思却是被几个太学的酸学生给搅和了。这三位太学生慷慨激昂,与自己的客人理论一大堆她都无法插上嘴的军国大事,而贺兰国王却对这三位太学生的冒犯好似并不放在心上,最后居然与几个找麻烦的有说有笑地聊到了三鼓之时。   客人谈意尚隆,张三娘不敢告退,只得强打着精神作陪,她悄悄地用纤纤玉手掩饰着表明困意十足的哈欠,没想到,美人慵懒的表情却被包间内的众人瞧个正着。   “三娘若是累了,不妨回去休息。”赵诚察觉到她满脸的困意,挂着笑意说道。他这揶揄的笑意,让张三娘十分羞赧,她脸上浮现出胭脂般的色彩。   “国王大驾在此,三娘哪敢退去。”张三娘羞赧道,“酒已喝完。三娘去为国王取来一些酒食。”   “那多谢!”赵诚点点头。张三娘眉头微皱,心说这位贺兰国王极爽快,又不爱客套虚礼吧,却又是总将“谢”字口中挂,且说得总是极为顺口自然,这让她觉得既感激又太生份。   张三娘窈窕多姿的背影在门口消失,苟梦玉道:“下官冒昧一问,不知当与不当?”   “苟大人若是有话就当面问。怎么如此麻烦?”赵诚佯怒道。   “正是、正是,苟大人官不大,官腔却是太重。”三位太学生此时已经忘了自己为何在此出现的缘由,他们与赵诚越聊越投机,竟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有相见恨晚之慨。   刘翼心中暗笑:自己地这位国王还真没将自己看作身份尊贵之辈,也是极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之心,并生好感。正因为如此。所有成为自己这位国王下属的人,都竞相效命。与文人谈文,与智者谈方略,与武者谈军事,就是在中兴府外的田间地头。自己的这位国王也能蹲在地上与农夫聊上大半天,听者无不产生亲近感。   苟梦玉被这三位太学生的话,呛得尴尬无比。   “不知国王是否已有家室?”苟梦玉问道。   “我有一妻一子,苟大人为何问起这个?难不成你要将你女儿嫁给我?”赵诚打趣道。   “哈哈!”三位太学生也是年轻人。见苟梦玉讨了没趣,放怀大笑。   “下官可没女儿,既使有女儿,不敢高攀国王。”苟梦玉气得须发皆张,“刚才那张三娘乃万花楼的头牌姐儿,色艺无双,在本朝临安城内首屈一指,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想收其为妾。下官只是见国王美色当前。却是稳如泰山,看上去真是只为来听曲的。刚才钱、李、陈三位公子来此后,国王似乎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位妙人儿枯坐身侧,我见犹怜也。”   “是啊、是啊。”太学生钱佑也附和道,“这张三娘在下也常有耳闻,奈何在下几位同窗,不过是无名小卒,又无柳三变之才。无缘相见。今天倒是沾了国王的光。让这张三娘为我等斟酒,今夜不虚此行也!”   “呵呵。诸位怕是错怪我了,我真是来听曲地。”赵诚道,“小王早说过,小王对江南风景文物极是喜爱,我与明远兄从西北远道而来,若是不领略一下江南的歌舞,那不是太遗憾了吧?但是三位学子,要知道,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当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诸位切记,千万不能将心思全花在这风花雪月之事上。”   “国主教训的是!”钱佑等三人见赵诚说得极诚恳,恭敬地回答道。   “陈某请教国主,贺兰甚或西域风物自是与我江南不同,但不知国主以为两地风物有何优劣?”陈时臣问道。   “我的副使,我贺兰书院的山长刘明远来回答这个问题。”赵诚朝刘翼示意道。   “若是风光,大漠自有孤烟落日之美,江南却是小桥流水,自有一番风情;若是谈物,江南单只是丝物、瓷器两种,就已经是天下第一等,但西域也有价值不菲的物什,譬如珠玉、乳香、象齿、玳瑁等等。一匹绢物在江南算不得什么,依刘某看,商人蹑丝履也是很寻常了,若是贩至西域则价值百倍,西域王侯以身着绫罗绸缎为荣,相反,若是西域的特产,贩至临安,却也是价值连城也。又,我贺兰产良马,河曲之马天下闻名,这在我贺兰不过是寻常之畜,于宋却不易得,一匹河曲良马在临安售价高达三百贯。”刘翼道,“故,国与国交易,则天下生利,民富国殷也,并非会因一国得利而另一国减利。无所谓优劣,只有物以稀为贵也。”   “我大宋忧者,不过是铜钱流入他国,而耗国用也。”苟梦玉质疑道。   刘翼微微一笑:“故而自我国主入主河西以来,在河陇遍设榷场,可以以物易物,如此贵国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文呢?”李舫问道。   “我追随我家国主游历西域近十年,得用波斯文、大食文写成地诗集、故事、建筑、医药、音律、算术、天文及航海书籍,总共两千多册。”刘翼道,“所谓文之优劣。如同宗教。你若是信道,则道法无边,你若是修佛,则佛海无涯。在此则誉此,在彼则崇彼,全凭个人之好恶。若是诸位以为汉家衣冠天下第一,这也无可指摘,但若是因此而小看外蕃之文礼。则一叶障目也。”   苟梦玉等人认为刘翼所事乃外蕃之国王,故而站在外蕃的角度为外蕃辩护。   “只是不知,国王将这些西域之书册,如何处置?”苟梦玉问道。   “明远兄已经将西域书册译成汉书,皆汇聚于中兴府刚建的一处图书馆,可供天下诸类人等借阅。”赵诚道,“苟大人不要小看这些外邦之书……”   ……   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在万花楼后面的偏僻的街道上。四下无人。然而在漆黑地深处,却有人影闪动着,从万花楼上投射下的迷离光线,偶尔照射在这七位黑衣人的身上,若是近处分明可以看到他们脸上都蒙着黑巾。腰中却都佩着刀。   “人都到齐了?”黑暗中有人低沉地问道。   “到齐了。”回答的人同样声音低沉。   “家伙也带来了吗?”前者又问道。   “今天刚得手,这种利器太不易得,为了得此利器,我……”   “废话少说!”前者低声喝道。却是不容余人任何反对之语,他像是首领。   “是!”身边众人不敢言语。   “待会等楼中闹将起来,咱们就从对面民舍顶上往内射,那里地位置不太好,怕力道有些不足,所以务必一击毙命。”首领恨恨地说道,“若是失手,你们随我用绳索爬将过去。就是拼了性命,也要让贺兰国王死在这万花楼中。”   “上头不是说,只要咱们意思意思就……”有人置疑道,他这话只说半截,就咽回到肚子当中。黑暗中首领异常明亮的目光让他如坠深渊。   万花楼里的客人渐渐散去,只有少数人带着醉意爬上了某张床,通常的结果是第二天早晨发现身边地女人似乎与昨晚长得不太一样,原来酒喝高了的时候。男人眼中的女人个个赛西施。   大堂中这时忽然传来有瓶瓶罐罐跌地破碎的声响。夹杂着女人哭泣惊呼声和店中伙计地惊呼声。   张三娘碎步小跑地来到赵诚的包厢,手中托着一壶酒和两碟小菜。连连告罪道:“国主见谅,有几个泼皮在楼下撒泼,拦住奴家的路,幸亏楼中伙计的帮忙,才将酒食取来。”   她衣服有些凌乱,头上地冠子也有些歪斜,正说话间,楼下又传出来一声巨大的呼喊声:“不好了,杀人了!”   楼下已经血流成河,张三娘没来及看到身后发生的事情。她口中的泼皮绝不是什么泼皮,他们既然敢公开在万花楼里杀人,自然已经超过了泼皮地档次。他们二十号人逢人便砍,杀向了楼上,直奔赵诚所在地包厢。   “护驾!”徐不放大喝一声。包厢内的护卫们齐出,拔出长刀,守在门外。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徐不放只觉得一声凌厉地破空声在身后响起,徐不放暗叫:不好!   那一声破空声只得是弓弩一类的武器才会发出地声响,并非是从包厢门外射入的,而是隔着后街从对面的一座民舍屋顶射过来的。这一声响让赵诚的心中大惊,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这一箭来得太突然。   张三娘方才正弯腰将托盘中的酒食呈在赵诚的面前,“砰!”这一箭不偏不巧,击穿了铜制地酒壶靠外的一层,那巨大的力道连同酒壶向赵诚胸口飞了过来。在这一刹那间,赵诚被击中了,但那圆兜兜的铜制酒壶却也卸去了大部分力量,既使如此,赵诚也是感到胸口如同被巨锤砸中一般,只觉得喉咙中有一股甜意。   “神臂弓!”赵诚暗骂。   电光火石间,赵诚将身旁愣住的刘翼推倒在地,又一把将利声尖叫的张三娘压在桌底。   “全趴在地上!”赵诚大喝一声。徐不放也反应了过来,他飞快地挥出一刀,将身旁的明灯劈成碎片,只留下一角的灯。   “不放,守住楼梯口。”赵诚又令道。   “妈地!”徐不放大喝一声,领命而出。赵诚只带了二十位护卫,他们“嗷”地大吼一声,在楼上走廊上,与那刺客迎面杀成一团。他们如洪流冲破大堤,如猛虎冲入羊群,两人一组,三人一伙,护卫们都是久久训练之士,恰到好处地配合默契,并且都相当有杀人地经验,他们利用走廊狭窄的地势,竟让刺客们无奈后退。   徐不放横刀立在楼梯口,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在一个照面间,他已经砍倒四个人,鲜血染红了他地衣带,面色不动如山,如杀神一般让刺客惊惧。徐不放担心有刺客从后街攀楼过来,不敢离开身后包厢太远。   徐不放舔了舔溅到嘴角的鲜血,冷笑道:“尔等何人,竟敢谋刺堂堂贺兰国王,难道不怕爷爷我砍了你们脑袋吗?”   “啊!”身后包厢里,又传来张三娘的惊呼声,和接连两声惨叫声。   徐不放心中一惊,正要回身救驾,又听赵诚爽朗地高声笑道:“不放,你将大堂之内的刺客全宰了,这里不用你管,咱们比一比,看谁砍得头颅多。”   赵诚笑声中,却不将自己面临的刺客看在眼里。徐不放心中稍定,他还是示意身后分出几人回去帮忙,转身向楼梯下的刺客走去。   徐不放脸上的笑意,让刺客心中惧意又加深了一层。 第五十六章 满江红(四)   包厢中视线昏暗,后街的刺客看不清里面的情景,只得胡乱放箭。   神臂弓粗大的箭矢破窗而入,狠狠地射入对面的墙壁之上,兀自发出颤抖的尾音,久久不绝于耳。苟梦玉此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恐惧,却是满腔怒火,贺兰国王奉命出使本朝,光明正大地来,却遭此横祸,恐怕一个时辰之内朝野震动,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   “这下捅大娄子了!”苟梦玉心中暗忖,“恐怕会有一大批人丢官丢性命了。”   那三位太学生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平生哪里遇到过这种要命的事情。那张三娘已经昏眩了过去,刚才那杆箭矢从她的面前呼啸而过,让她的七分魂魄去了六分,只留一口气在。而刘明远却是感激涕零,因为赵诚在第一时间,没有想到躲藏,而是先将自己推倒在地,让自己先保安全无虞。   赵诚早已拔出自己的长刀,与几位手下蹲在窗户两侧。昏暗中,赵诚几人没有说话,耐心等着刺客放完箭矢,心说刺客若是仅想骚扰,自会退去,因为刺客不敢耽误时间。   “笃!”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在窗下响起。   “国主,他们要爬上来。”手下提醒道。   “以不变应万变,等他们露头,长刀伺候!”赵诚轻声命令道,“他们等不起。”   后街中,一名黑衣蒙面刺客费力地爬上了窗户,他显然没有接受过专门的刺杀训练,两层楼就耗费了他大部分的体力。刚刚在窗户上露头,正腾出一只手来摸出腰间的刀,只见在房内昏暗的光线折射下,两道闪电在眼前划过。此刻却如骄阳一般耀眼。   然后他只觉得自己的颈部一阵剧痛,摔了下去,发出两声惨叫。之所以是两声,一是死者的惨叫,另一声却是死者凌空失落地刀正砸在底下另一名黑衣人的肩膀上而发出来的。   “妈的!”首领痛骂道。   “大哥,敌明我暗。我们不如从正面攻去,事不宜迟啊!”黑暗中有人惊呼道。   “兄弟们,成败在此一举。诸位与我从正面杀过去,不成功则成仁!”首领略一思索,带着众人向正门绕了过去。   赵诚听到敌人奔跑的脚步声,担心刺客使诈,安排两人原地守着,带领余人去大堂中帮忙。   “国主,万万不可以身涉险,当以千金之躯为重啊。苟某料想禁军立刻就会赶到。国主还是在此等候一二,若是万一……苟某无法交待啊。”苟梦玉这时才想起来出言相劝道。他见窗下的敌人退去,心中稍定,害怕要是赵诚亲自面对刺客,恐遭不测。真到了那时候,他就百口莫言了。   “无妨,不过几个软脚虾罢了,本王倒是想瞧瞧这些人乃何方神圣。”赵诚毫不在意。“本王手下护卫正浴血奋战,本王岂能安之若素?”   大堂内,徐不放正带着十位兄弟,正与二十三位刺客对峙。他们的脚下已经躺倒了十三位刺客和七八位无辜的伙计、丫环和客人,他们以少击多,相互支援,相互配合,将自己地安全将给信任的同袍。却将这二十三位刺客逼到了墙角。   “素质啊,素质最重要。”赵诚提着刀站在楼上大笑,“尔等今后训练不可懈怠,否则就像今天这样,怕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他这话像是现场教育自己的手下,那刺客们虽然都很顽强,也是很骁勇,但合击之术差得太远。往往顾此失彼。徐不放等人见赵诚无事。战意又高了一层。   刀是贺兰长刀,狭长而利锋。劈砍犹如长江之水,连绵不绝。   人是贺兰儿郎,好勇而斗狠,杀敌恰似烈马狂奔,不死不休。   有贺兰国王亲自观战,徐不放等人的暴力值又增加了二成,刺客瞬间就倒下了十二人,杀得刺客心胆俱裂。   正在这时,那七位从后街绕过来的刺客也赶了过来。这七位加入进来,场面为之一变,正所谓擒贼先擒王,他们不管那被徐不放等围攻的同伙,径直向赵诚杀了过来。只见那为首的身高七尺有余,身材高大,露在外面的双眼射出仇恨地火焰。赵诚没有退缩,他挺刀迎面劈了过去。   首领心中暗喜。他见赵诚一袭白衣儒生的打扮,以为赵诚手中长刀只是个花架势,却没料到这贺兰国王却是主动迎了过来,那长刀搂头砍了过来,恰似掀起一股惊涛骇浪。   膂力惊人!   首领后悔了,他一面检讨自己计划不太周全,又有些仓促,另一方面又对自己的鲁莽之举后悔不已。因为他发现自己对贺兰国王实在不太了解,他本以为赵诚身边总共才二十名护卫,自己完全有把握手刃了他,哪里想到不仅贺兰国王手下个个悍勇难当,就连贺兰国王自己也是甘当士卒,有此国王,他的手下还不会为他誓死卖命吗?   赵诚对练习武艺一向极为重视,除了箭法,他的枪法最好,花地时间最多,他跟何进学过一套经过改良的枪法,也曾学过拳法与刀法。然而何进对赵诚武艺的评价是,看似有套路,临阵却是抛开所有的套路,狠厉当头,刁钻为辅,招招致命,让人难以招架。他地长刀是朱贵亲自打造的,总共有七把,这次带来了两把,送给余玠的是一把单手刀。这是一把双手长刀,不仅锋利坚韧异常,而且适合双手持柄劈砍,将刀者自身的臂力发挥到极致。   那首领感觉自己如怒海一扁舟,接受狂风暴雨的洗礼。只见赵诚劈、砍、削、挑,无所不用,专往对方的要害之处招呼,首领只得勉强招架,全无还手之力。赵诚身边的卫士们全都加入了战团,还不忘留出两人掠阵。一声声惨叫不断响起。数息之间,刺客首领骇然发现现场只剩下自己一人,他恨自己的同伴惨死当场,他也恨自己壮志未酬。   赵诚停下自己地功势,面有欣赏的意思:   “阁下地功夫还不错,能在本王手下撑这么长时间,还是很少的。只是你的刀太差,我要是全力施为。恐怕你的刀早就断成两截。”   首领瞟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刀,见刀锋上面果然是大大小小的缺口无数,再砍下去怕真是要断了。这让他更是泄气,行事不密也罢,技不如人也罢,刀也不如人,一败涂地。   “那又如何?”首领犹自冷笑道,“大丈夫死则死矣。只是天不顺人意,不能手刃胡虏耳。今天一战,在下一发胸口恶气,纵死也无憾也。”   “大胆!”徐不放喝道,“你还不束手就擒。不怕我家国主天怒之威吗?”   “胡虏安敢称天?”首领豪气干云,“靖康耻,犹未雪。在下只恨功亏一篑!”   “阁下这么死了却是一文不值。”赵诚劝道,“阁下虽欲不利于小王。但要知本王乃一使者,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阁下所行刺杀之事,让本王难以接受。纵是本王不追究此事,阁下学荆轲之侠义,也是本王所钦佩地。难道阁下不知本使身负蒙宋两国约好之责,共灭女真。要知所谓靖康之耻,那也是女真人地罪过。本王何其冤也,冤有头债有主。更何况,本王又不是掌管军机重事地权臣。”   “哼!”首领道,“胡虏就是胡虏,去年是你家,明年是他家,后年又是另一家,不过是姓氏不同。狼子野心却是千年不变。”   赵诚为之一窒。心中对这首领地身份猜出了一些,对这位刺客心生钦佩之心。这位刺客故意表明自己的宋人身份。甚至不想被赵诚误以为自己是女真人的杀手,显而易见就是让蒙宋两国达不成和约。   “阁下千言万语,又行此凶事,不就是要让本王无功而返嘛。”赵诚道,“纵是本王有心要放你回去,恐怕贵国的朝臣们也不会放过你。私自盗用神臂弓怕是死罪吧?”   “哈哈,不劳你费心。在下虽临时起意,既然没杀得了你,算你走运,在下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首领哈哈大笑,他一把扯去自己脸上的黑巾,脸上却浮现出慷慨就义的坚毅神情来。   “怎么?你想自杀?”赵诚道,“纵是想自杀,可否告之小王阁下的尊姓大名?”   “在下何名何姓对你并不重要。重要地是,在下要让你知道,我堂堂大宋子民,纵是身死万段,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会向你们胡虏卑躬屈膝。”首领拒绝道。   “那这样吧,本王会禀报大宋朝廷,不再追究此事,本王就当作从来没发生过,如何?”赵诚又劝道,“如阁下这样的勇义之士,小王平生也极为尊敬。虽然今夜你欲置我于死地,但你我之间只是立场不同罢了,并无私仇。”   首领面色稍愣了一下:“今日在下方知,贺兰国王的胸怀真是与众不同,若是你们蒙鞑都是像你这样的人,我大宋将危矣!国王好意,在下却不敢消受。”   “阁下原路退回,不是很好吗?”赵诚心生惋惜之意,“留有用之身,他日再图大事。”   首领这下更是有些疑惑,却仍然拒绝道:“我从禁军中偷了神臂弓,要查出我等的身份易如反掌。所以,我唯有一死才可让更少人受到牵连,让那些忠胆为国之士留下可用之躯为我报仇。”   “那你我不如痛饮一番,再做计较?”赵诚建议道。   这时,禁军终于赶来了,大呼小叫地将万花楼围得水泄不通,整座临安城内已经是全面戒严,这恐怕是很久以来未有地事情。临安向不宵禁,从今日起恐怕是有所变化。   刺客首领整了整衣襟,口中却在高声吟唱着: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他的嗓音虽不完美,但歌声高亢,与这奢华的销金窟格格不入,隐有金石铿锵之气,穿透这琼楼玉宇,直插九天云霄。一曲歌罢,手中刀刃在喉前一抹,一位真正的勇士面带悲愤与无畏之色,永远地倒了下去,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他喉间汩汩流出地热血,在乳白色的贵重奢华的地毯上开出一朵巨大的鲜艳之花,永远地印刻在赵诚的心中。   而他的歌声似缭绕不绝,似在嘲笑世间俗人的无知,又似在缅怀先贤忠烈的无尽遗憾。   “真猛士也,我等自叹不如也!”三位脸色仍然苍白地太学生站在楼上低头沉思着。他们心头一片寂寥,不知应该为这位还不知名姓的刺客首领欢呼或是悲哀,死里逃生的他们,却生不出片刻怨恨之心。   “他的血的是碧色的!”赵诚喃喃道。   赵诚的话语声很低,徐不放不太明白赵诚的意思,正要开口相问,刘翼也道:“只有忠臣地血才是别样地颜色。”   徐不放不禁看了看手中仍在滴血的长刀,却不知自己是做错了,还是对地。 第五十七章 他也姓赵(一)   大宋皇帝陛下赵昀,在天将明未明之时被内侍从被窝中叫醒。   “何事惊慌?”赵昀不悦地喝道。   “官家,大事不好,贺兰国王昨夜在万花楼中饮酒,遇刺了。禁军诸指挥大人们正等着官家的圣旨呢!”内侍急忙道。   “什么?”赵昀大惊,睡意顿消。   禁军包括皇城司等讨得了圣旨,这才敢调动城内城外的兵马,等他们赶至万花楼,刺杀事件已经结束了。赵诚丢下礼部侍郎苟梦玉处理缮后事宜,自己则打道回馆了,正赶上早市刚开张,他顺便喝了一碗临安早市有名的甘豆汤,只留下万花楼内几十具尸体让大宋朝廷头疼。   今天早朝被临时取消了。正副丞相及参政们都聚在内殿商议着刺杀事件如何处置之事。赵诚与这几位睡眼均有些不足,虽然心中都有些怨恨,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将这一棘手之事了结了。   郑清之奏道:“官家,昨夜发生之祸事,有司应当负全责。堂堂临安城内,居然发生如此大逆之事,让人瞠目。”   “官家,臣以为贺兰国王虽然遭此大祸,却是他咎由自取,我朝循定制为他安排护卫人等,他却认为我朝对其有恶意,讽我朝试图监视于他。外蕃一小王不懂我皇宋之礼仪,弃之如敝履,倒是对我临安风物贪念。他这几日游历我临安城内城外,身边又只带二十位心腹,招摇过市,唯恐全天下人不知道他是贺兰国王。”薛极恨恨地说道,“他若不是学我临安士人附庸风雅,哪会让凶徒有下手机会。”   “贺兰国王纵是有些失礼与不妥之处,可是终归是外蕃之人。胡可与之论礼?我朝终是有些理亏,尤其是这神臂弓为何轻易地被带出禁军营外,有司怕是应受严惩吧?倘不如此,若有居心叵测之人试图对官家有不利,怕是后悔也来不及吧?”乔行简却道。他瞟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史弥远一眼,史弥远心知乔行简所言意有所指,却装作未看见。   “史卿有何意见?”赵昀道。   “依老臣拙见,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却不是严查有司犯法,而是如何安抚这贺兰国王。倘若贺兰国王被安抚了,不再追究此事到底,则诸事好办。”史弥远字斟句酌地说道。   “不管是钱银或布绢,若是能让贺兰国王满意,尽管多给一些。”赵昀道,他想到了破财消灾。   “史丞相劳苦功高,在朝中威望无人能比。臣建议官家命史丞相亲自出马。去慰问一下贺兰国王,臣料史丞相定会不负官家厚望。”乔行简立刻接口道。他不由分说将这一“重任”推给史弥远。   “此重任在肩,非史丞相莫属!”郑清之也附和道。   “是啊、是啊,臣附议。”就连史弥远的心腹薛极也赞成,他担心这种差事最后落到自己头上。   赵昀见几位重臣都难得一致地推出史弥远。也将希望的目光投向史弥远。史弥远对乔、郑、薛三人送出的高帽很是不悦,但此时此刻也不好拒绝,只得答应。竟无一人对事情的起因加以理会。   大宋国左丞相兼枢密使史弥远阁下带着皇帝地旨意亲自来到班荆馆时,贺兰国王赵诚正在一个小花园内躺在春日下的躺椅上小睡。   “禀国主。史丞相奉宋国皇帝之命来了。”一名护卫前来禀报道。   “有请。”赵诚睁开眼睛,想了想道,“我还是亲自出馆迎接吧。”   权相史弥远亲自登门拜访,这本就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史弥远有些后悔,当初若是不许贺兰国王入境,则什么麻烦事都不会有。这件刺杀未遂事件发生之后,让朝廷及自己都很被动。但事情总是有两面性。若是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安慰了贺兰国王,则朝中大朝们安敢有话说?史弥远就不信自己亲自也马,还解决不了?   馆门大开,史弥远转头一望,见门内走出一名白衣年轻人。   “这大概就是贺兰国王了,果然第一眼望去,与那济王面相有些神似,气度风仪却是相差万里。”史弥远在心中感叹道。   “敢问是史丞相大驾?在下贺兰国王赵诚是也。”赵诚走下台阶。挺恭敬地行礼道。   史弥远见赵诚面带微笑。又挺有礼貌,心中对完成自己的使命有了几分把握。他偷眼打量着赵诚。赵诚却也在打量着他。史弥远六十有八,面白长须,今天特意穿官服,以显示自己隆重之意,身上那久为上位者的气势却是一陈一变。而赵诚给史弥远的印象却是很复杂,远远看上去,像是位翩翩文士,近看却多了一份干练简洁之气,细观之下,史弥远自觉得将赵诚看作一位不太好对付之人。   “不敢、不敢,老朽正是史弥远。”史弥远回礼道。他深深地一躬,寻常他见别人哪得如此一躬。   赵诚见史弥远身着便服,又刻意装出随意的样子,就将他引入内院,命从人送上茶水,两人就坐在芳树之下品茶。   “国主看上去精神焕发,这春和丽日,花下品茗,也是吾辈平生所喜之美事。”史弥远恭维道,他品了一下茶水,又似回味无穷地说道,“此茶好似是风篁岭之龙井茶,其价不菲啊。”   史弥远故意说赵诚眼下“精神焕发”,意思是说你现在身康体健的,还有闲情园中品茗,也别装太受伤害。   “史丞相果然是高人,一品之下即知其茶产自何地。”赵诚道,“在下不过是大漠一小臣罢了,也只是附庸风雅,犹如东施效颦罢了。”   “国主客气了。我听说国主来我临安第一日,他处不去,却是只奔观桥各书铺,采买书籍。若是有人敢说国主也是附庸风雅。那绝对是胡言乱语。”史弥远道。   “丞相有所不知啊,宋国文物乃小王平生所景仰,昔日苟梦玉使西域,小王曾言他朝一日若是能畅游西湖,沾些苏学士等名士地风雅,也算是此生无憾事了。”赵诚笑着道,“只是小王以为宋国人既使不都是孔氏门徒,也应该是知礼之人。奈何昨夜万花楼之事,让小王难以接受。”   赵诚心知史弥远是为何事而来,也不想跟他寒暄下去。   “这个嘛……”史弥远打着哈哈,“凶人哪里没有,不过是多与少的问题。只是国主身为使者,我朝接待不周,有司难辞其咎。不过,依史某看。国主也有些大意了。”   “难不成,有刺客企图于本王不利,还是本王自己惹的祸事?”赵诚反问道,“倘若贵国一商贾身怀巨资,有凶人见财而生谋害之心。进而将其杀害,难道是因为商贾的缘故就让凶手逍遥法外?丞相所言,让本王难以理解。”   “国事为重、国事为重。”史弥远道,“国主远道而来。我朝官家感念国主一路辛苦,只因政务繁忙,不及亲自与国王会面,特意赐银两万两、绢两万匹有茶两万斤,以表官家之歉意。”   赵诚心中暗笑,大宋君臣企图花钱消灾,出手果然让赵诚心满意足,还真是大方啊。赵诚虽对刺杀事件心有余悸。然而却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他跟宋国君臣想到一块去了,早就想着回贺兰了,宋国人敷衍着他,他也敷衍着蒙古可汗。   “贵国陛下厚爱,小王感激不尽。”赵诚故意露出十分兴奋的神色来,“小王来临安已经五日,虽贪念临安风物。但贵我两国约好之事。却是本王此行之目的,不知贵国朝廷如何安排?”   “此事即刻会安排。只得后日大朝,国主拜见我朝官家之后,政事堂即刻会派人与国主接洽相关军国大事。”史弥远见赵诚见好就收,心中暗喜,不免将赵诚小看了一成。他此时此刻,早就想着让赵诚快快完成使命,早早收拾行装原路送回,就完事大吉了。   “方才小王说是对贵国风景文物十分景仰,然而唯有几份遗憾!”赵诚又道。   “不知国主有何遗憾,若是史某能帮得到地,国主尽管知无不言。”史弥远道。   “要说贵国文物,除了皇家之名器、册、宝,小王不敢奢望。然而却对贵国之鸿篇巨著却是心仪已久。”赵诚道,“昔日司马公退居洛阳而著《资治通鉴》,以为考证天下政治之得失,堪称大手笔也。又有宏大之6000余卷《开宝大藏经》、4359卷之道藏《祥符宝文统录》、1000卷《神医普救方》等著作,更不必说《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册府元龟》这些皇家之巨著。小王希望能带回贺兰,让我贺兰士子能沾些风华贵气。不知丞相能否满足小王此唯一心愿?”   史弥远刚将赵诚小看的心思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   “我贺兰百姓乃化外之民,好勇斗狠,只识弓马狩猎,不知书无何处,更不知礼之所在也。倘若能识得汉家之典籍,则知礼节知大义,学会与人为善。如此,将来贵我两国百姓都说汉话,写汉字,著汉书,岂不是睦邻友好,少些误会与纠葛?”赵诚见史弥远有些吃惊,又道,“自古胡人南下牧马,烧杀抢掠,乃胡性使然。史丞相,若是胡人也争相以说汉话为荣,让胡性消融。那岂不是一件美事?”   赵诚站在汉人地角度说话,这让史弥远愣了半天才道:“女真原在辽东,也不曾识书,挽强弓,衣皮毛。宣和后,他们占据中原,着汉家衣冠,虽有本族文字,然少见用也,女真君臣自称为中国,不知国主又当作何解?”   “我贺兰百姓岂能与女真人类同?”赵诚狡辩道。   他被史弥远这话反将了一军。史弥远说的也是大实话,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女真人跟宋国人争夺的不仅是土地与财富,而且还有中国正统地位。   西夏人也曾这么做,元昊本人好战,但也奈何不了宋国,他曾派使者携带野利旺荣等三位大将的信去宋朝和议,当时宋仁宗也想议和。但是在野利旺荣的官位上却是纠缠,因为西夏使者称野利旺荣为太尉,而这在中国(宋国)看来“太尉,天子上公,非陪臣所得称,使旺荣得之,则元昊不可复臣矣。”   西夏名义上是宋国地属国,夏主自制地文字,以突出本国的独立性,宋国君臣称之为“妖书”,拒绝西夏人用西夏文递交的文书。文字背后所包含地意义成为政治斗争的一部分。在宋国君臣看来,若是外蕃也能行汉法,则是“服王化”,一件大盛事,并且突出自己的中央王朝性质。   “贺兰?国主难道不是替蒙主求书吗?”史弥远诧异道。   “哎!”赵诚故意长叹一声,脸上又故意露出一些郁郁寡欢之色,“在下虽为一国王,然此王与中国之王却是大不同,看似尊贵,其实不过是相当于贵国一路之臣而矣,又不曾掌兵。我蒙古虽占据河北辽阔之地,儒生如草芥,小王心有不忍,然力有不及,只能在我贺兰治下行汉法兴儒学,希以有用之身保一方文物不衰。”   “史某观国主年轻有为,不为枢密之执宰,真是令史某惋惜啊。”史弥远试探地说道,“史某料国主将来一定会青云之上,执掌权柄的。”   “丞相谬赞了,小王若是能更进一步,一定会铭记丞相之吉言。”赵诚感激涕零地说道,“只是不知方才小王所求之事,丞相以为如何?”   “国王上进之心,史某十分钦佩。我朝太宗时,夏主也曾上表求御制诗章隶书石本,且进马五十匹,求九经、《唐史》、《册府元龟》及宋正至朝贺仪,我朝太宗陛下诏赐九经,还所献马,向外蕃宣扬教化,光大儒教,此亦一美事也。”史弥远微微一笑,“至于国主嘛,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只是史某卑微,不敢一手遮天,此事还需官家金口首肯才行。不过,史某定会为国主进言一二,不知国主满意否?”   “史丞相真是虚怀若谷啊,小王敬待史丞相奔波,以便玉成此事。”赵诚拱手赞道。   “哪里、哪里。”史弥远嘴上寒暄道。   大宋国第一权臣史弥远年老却不糊涂,俗话说姜是老地辣,他的心思飞转,立刻就有了一条自认为相当不错的大计。 第五十八章 他也姓赵(二)   大宋皇帝陛下赵昀终于在日理万机之中抽出宝贵的时间,接见蒙古使者贺兰国王赵诚。   丞相史弥远不辱使命,果然姜是老的辣,老将出马一个赛十个,让那位遇刺的贺兰国王毫无怨言,群臣难得地一致交口称赞,即使是那些少数一直跟史弥远不对付的朝臣也是一样。乔行简与郑清之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主动揽过这个差事,包括他们两人在内许多人都认为赵诚见钱眼开,是容易用厚礼收买的。   赵昀决定趁热打铁,他想在接见了使者赵诚之后,吩咐有司与赵诚扯皮,好让赵诚知难而退,最后礼送他出境就万事大吉了,因为这是蒙古有求于宋国,所以他不着急。   赵昀高坐在紫宸殿上,下意识地审视了一下今天有资格参加这次专门会见的大臣们的风仪,朝臣们被皇帝眼神这么一扫,宰执、三省、六部权侍郎以上赴坐,也都挺胸收腹,个个脸上都精神百倍。宰执们为这次接见,也颇费了些心思,循绍兴年间皇帝见金国使者旧议,谓“兵卫单弱,则非所以隆国体;欲设仗卫,恐骇虏情。”乃改黄麾角仗为黄麾半仗二千四百十五人于殿廊,蔽以帟幕,班定彻帷。   “宣蒙古使者贺兰国王赵诚入紫宸殿觐见……”侍从高声呼道。   一声接一声传达到了皇宫之外,伴使苟梦玉至南宫门外下马,正使赵诚副使刘翼至隔门内下马。   赵诚初入皇宫,对这皇宫的景物实在是十分兴奋,斗拱飞梁,雕梁画栋,让赵诚大开眼界,以致于引导的禁卫与太监不得不催促。刘翼也一再地提醒赵诚要注意仪态。   “我就是乡下野人。好不容易来这一趟,还不让人多看几眼?”赵诚却毫不在意。太监在一旁暗笑。   终于来到了紫宸殿前,赵诚瞟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并无不妥之处,若他代表的是一个礼仪完备的国家,最起码应该有一套官服。很可惜,他没有,若是耶律楚材在此。赵诚倒是想管耶律楚材要。   在大宋君臣的注视之中,贺兰国王气定神闲地走了进来。煌煌大殿,群臣汇聚,满眼尽绯紫;堂堂大朝,仪仗丰备,黄麾半仗者,乃正旦受朝、两宫上册宝之所设也,仪卫其衣裳、饰带、帽、幞、伞扇、旗帜、兵仗皆各不同。   “大手笔啊!果然是皇家气派!”赵诚心中赞叹。   殿中忽然响起了一些嗡嗡之声。甚至有人低声惊呼起来。许多朝臣们相互交换着眼色,只因为这贺兰国王让他们容易想起先济王赵贵和来。他们莫明惊诧,小声地议论起来。   “咳、咳!”史弥远故意咳嗽起来。殿内立刻安静了下来。就连皇帝赵昀也回过神来。   皇帝赵昀起初对赵诚也是很好奇,因为想不通这赵诚身为汉人,为何成了蒙古地国王。而且是一位爱钻书铺的外蕃国王,他又听说赵诚在万花楼里居然敢拔刀与刺客对战,赵诚在他的心目中成了一个矛盾体,忽而是羽扇纶巾风流潇洒。忽而是虬髯豪爽坦胸露背的关西豪客来。当他亲眼见到赵诚的时候,他的脸色不由得变了变。因为他也想起了那位济王赵贵和来。   赵昀将目光投向史弥远与乔行简,因为这两人也曾见过赵诚,却没有一人提起这事,这两人眼观鼻鼻观口,不动如山。   “大蒙古国使者赵诚参见大宋皇帝陛下圣安!”赵诚深深地一躬,高声说道。他没有下跪,因为蒙古不是宋国的属国。他本身还有国王的头衔。   他用眼睛地余光打量着皇帝赵昀,只见大殿的高处端坐着一位年纪与自己不相上下的龙袍者,看上去模样还算健康,肤色白净,那九五至尊的贵气却是绝无仅有的。   “贵使何事而来?可有国书?”赵昀按惯例问道。   副使刘翼当场念了一段文采斐然的国书。然后,有宋国学士出班致答语,虽然也是文采斐然,却是太长了。旁征博引。辞藻华丽的程度在刘翼所述十倍以上。赵诚只听了前后三句,就知道了他到底在说什么。   然后。赵诚向宋国皇帝进献礼物,刘翼又念了很长的一段礼单,其实早就交割完毕了。他本人一个子没花,全是商人们赞助地,他可以想像宋国皇帝一定会答谢礼物,而且价值绝不会低于自己送出的。自到阙朝见、燕射、朝辞,宋国皇帝一般还会赐大使金千四百两,副使金八百八十两,衣各三袭,金带各三条,其他诸人还另有赏赐。更何况,因为遇刺,赵诚已经得到了一笔巨财。   这都是客套。   赵昀坐至尊宝座上,却是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赵诚。赵诚一身白衣,立在殿中央,虽拱着衣袖,态度谦恭,温文尔雅,却给人卓尔不群之感,他脸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又仿佛一切皆在他掌握之中之意。赵诚偶尔与赵昀打量他的目光碰在一起,却让赵昀感到一些很复杂的东西。   在尊敬之外,却有一些平视之意,还夹杂着一些让赵昀百思不得其解地意思。   见毕,退赴客省茶酒,遂宴垂拱殿,惟从官已上预坐。至于以后去天竺山烧香等等繁文缛节,赵诚婉拒,幸亏不是逢正旦,要不然更是烦琐。在招待贺兰国王宴会的之前,皇帝赵昀去更衣,史弥远跟在后面一路小跑,他对赵昀此刻的心思把握地相当好。   赵昀怒气冲冲地走在前头,忽然停下脚步,史弥远险些撞上去。   “史卿,你说说看这贺兰国王到底是什么出身来历?”   “老臣不知官家是何指?”史弥远道,“苟梦玉曾说这贺兰国王来历有些不明,依老臣看,这贺兰国王怕自己都说不清吧?”   他知道皇帝心中所想,心说做了亏心事。总是心有余悸的。史弥远很是贴心。   “民间自会有小人乱说话,要知道这贺兰国王与安吉州那逆贼有些相似之处……”赵昀人低声说道。   “可他终非是那人,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也。蒙先帝与官家厚爱,老臣身居中枢,也曾有无耻小民仗着与老臣面相类同,企图冒充老臣行骗。”史弥远毫不在意,“官家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自朕登基以来,朝野总会有人跳出来。旧事重提。朕心中十分厌烦,史卿有何教朕。”赵昀心中稍定。   “老臣不敢。”史弥远微躬,脸上却带着一丝笑意。   “史卿,你与朕都是交心之人,卿若有事要对朕说,尽管说出来。”赵昀有些不满。   “官家,这贺兰国王出使我朝,是为了让我朝与蒙鞑约和。借道、联军和灭金……”   赵昀一耐烦地打断了:“此事,朝中早有定论,一概不允。这是史卿都知道地啊。”   “老臣自从见了这贺兰国王,心中生有一计,望官家首肯。”   “史卿有何妙计?快快说与朕听。”   “回官家。如今天下大势。蒙鞑兴盛,金国已势微,已是明了。然我朝以金屏蒙,若是金国亡了。恐我朝将与蒙鞑当面,蒙鞑狼子野心,世人皆知。”史弥远道,“所以眼下对我大宋最有利的,就是金国仍然屹立不倒,与蒙鞑周旋下去,故我朝对于蒙鞑所谓借道、联军皆不允,让宣和旧祸不复生矣。自从见了这贺兰国王。老臣想,若是蒙鞑内乱起来,则对我大宋朝也是极有利的。”   “史卿,这与朕方才与卿所言,又有何干系?”赵昀不太明白。   “回官家,这正与贺兰国王有关啊。”史弥远机警地瞧了瞧四周,赵昀挥了挥手让内侍都退去,史弥远才接着道。“臣命官家圣命。去班荆馆安抚贺兰国王。臣故意与之攀谈,这贺兰国王不仅对我朝风仪文物极是仰慕。却又对蒙主不兴儒学视儒生如草芥之举大为不满,而且其言外之意,蒙主对其有些防备,不让其掌兵。”   “史卿的意思是说这贺兰国王似有对其主上有不满之意?”赵昀有些不信,“纵是他心有不满,难道他会以夏人故地归复我朝?”   赵昀的想法让史弥远不禁张大了嘴,心说自己敢想,却没有皇帝更敢想。   “依臣推测,这恐怕很难。”史弥远道,“但是事在人为。倘若我朝能暗中使间,让这贺兰国王与蒙主生隙,至少也会引起蒙鞑内乱。”   “史卿将如何做?”   “待贺兰国王离境,我朝派密间往中原或者西北,散布谣言,就说这贺兰国王乃我大宋皇家之后裔,欲以河西三千里之地献于大宋。”   赵昀瞠目结舌:“史卿,你……你……这是何意?”   “老臣所言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不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只要是蒙主听了,心中定会有怕警觉,定是威逼于他,到时候,他想不反都不行。”   “史卿怕是说胡话吧?有谁会相信这样地话。”赵昀诧异地问道。   “官家,要知道,当年徽、钦二帝蒙难,被金人掳至北方,随行宗室无数,倘若二帝留有遗子,也未为可知啊,更何况还有众宗室子弟。”史弥远道,“要知道,他也姓赵。依礼部侍郎苟梦玉言,这贺兰国王生时曾有奇迹,为何单单自称姓赵?怕是蒙人也以之为异吧?”   “倘若此人坐大,或者逃归我朝,这恐都对我朝有些不利吧?”赵昀有些担心地问道。   “官家可知建炎年间旧事?”史弥远却是有备而来。   “请史卿详言。”   “建炎三年(1129年),高宗辗转温州、台州间。一天忽然有人上奏,说是皇妹柔福公主从金国逃归。先帝便派内侍首领冯益和宗妇吴心儿前往越州(今浙江绍兴)查验。两人回来报告,称确实无差,因这公主言及宫中旧事,均于实事无异。于是高宗诏见。柔福公主见了高宗却毫无拘束之状,大谈她的境遇及宫中旧事,说到伤心处涕泪交流。高宗听了她的叙述,看看她地外貌,深信不疑。可是忽然看到她脚大如船,只管盯住看,这柔福公主哭着对先帝说:‘金人驱赶俘虏如同牛羊,我从汴京北上,行程万里,脚都变了旧日模样。’高宗想想倒也是。即日召入宫中,封其为福国长公主。”史弥远侃侃而谈。   “此事朕也听人谈起过,先韦皇后南归后,才揭发这公主却是开封府乾明寺尼姑假冒的,真公主早已在五国城病逝。”赵昀也点头说道。   “官家,此事并非一例,建炎四年有一男子自称徐王赵棣,刚从北方逃归,有司查明此人也是胆大妄为之辈,事隔不久,又有人自称荣德公主的,当然也是假冒的。”史弥远不厌其烦地举着例子。   “史卿的意思是说,假如这贺兰国王试图攀龙附凤,我朝即有先例,斥之为无稽之谈?”赵昀道。   “官家圣明。”史弥远很是自负,“一来,我朝在北方散播谣言,蒙主自不会知道我朝乃幕后指使,如此可保我朝无虞;二来,这贺兰国王若是被逼谋反,要么被蒙主杀头,祸起萧墙,要么就攀附我朝,而我朝坐收渔利也;三来,若是万一这贺兰国王真是坐大了,他有何凭证说自己是龙子龙孙?再有,万一这贺兰国王事败想逃亡我朝,我朝当然可以拒之,不让蒙主有可乘之机。依老臣看,这贺兰国王九成九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贺兰国王虽有国王之号,然依卿之意,他不过是一路之文臣,又不掌兵,他能掀起多大风浪?”赵昀眼中一亮,却怀疑道。   “官家,这秘计总归于我朝有百利而无一害吧?”史弥远道。   “史丞相,卿真是朕地贤相啊,此事定要机密周详才是。”赵昀面带喜色。   “老臣愚钝,何敢称贤?自古有明君,然后才有贤相。呵呵!”史弥远变相拍着皇帝的马屁。   一君一臣一少一老在宫院中窃窃私语,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诡异地笑声,惹得宫内侍卫与太监们远远地往这窥视。 第五十九章 他也姓赵(三)   垂拱殿内,皇帝赵昀亲自赐宴。   赵诚觉得很奇怪,因为他的座位紧邻皇弟赵与奭(赐名贵谦)之下,隔着赵与奭就是皇帝,与史弥远等正对面,通常情况下,他应该坐在宰执之臣对面稍往南的位置。皇帝又命教坊作乐以助兴,仿佛使者前来只是来祝寿的。   内侍先是摆上环饼、油饼、枣塔为看盘,次列果子。所谓看盘,就是摆样子。而果子如柑、蔗、柿、栗子等。大概是宋人体贴赵诚的出身,仿接待辽史之旧制,以连骨熟肉为看盘,皆以小绳束之。又生葱韭蒜醋各一碟。御宴至第三盏,方有下酒肉、咸豉、爆肉、双下驼峰角子。第四盏下酒是子骨头、索粉、白肉胡饼;第五盏是群仙、天花饼、太平毕罗干饭、缕肉羹、莲花肉饼;第六盏假鼋鱼、密浮酥捺花;第七盏排炊羊胡饼、炙金肠;第八盏假沙鱼、独下馒头、肚羹;第九盏水饭、簇饤下饭。如此而已。   赵昀与史弥远出奇地热情,连连冲着赵诚举杯。就连郑清之、乔行简等人也觉得皇帝与史丞相太热情了。   历朝历代对礼乐都尤为重视,礼乐不分家,先礼而后乐,礼即封建制度,而乐就是用音乐去教化。所以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征为事,羽为物,这五音就象征五行,五行乱而万物乱,则国之灭亡无日矣。所以后人说:乐者,通伦理也。   赵诚是听不懂这乐有什么诀窍,不过在钟吕之声中,他也有些飘飘然,在他听来却是新鲜感占了首位。   “国主来我临安怕是有半旬了吧?”赵昀问道。   “回陛下,已经有七天了。”赵诚趁机说道。“关于贵我两国订约之事,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这个嘛,枢密院及有司会与国主详谈。”赵昀搪塞道,“我听说国主近来畅游临安内外,不知对我临安风物可还满意?”   “回陛下,小王十分仰慕,说来汗颜,小王心中却生贪念。将国事置之脑后。”   “本相与国主一见如故,若是国主有意,本相愿意亲自为国主选一处好风好水好景致之地,置上一处美宅,岂不是一件美事?”史弥远在对面,试探道。   “若是小王只是一介布衣平民,倒是愿意做个临安人。西湖美景天下绝,小王真有些流连忘返啊。不过国事为重啊。小王不敢耽误。”赵诚道,“关于贵我两国……”   “今天是吾皇亲赐的御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史弥远打着哈哈。   大宋君臣这一番敷衍,赵诚早就预料到,他也是打着敷衍了事的主意。表面上他还得装出十分焦急的模样来。   “小王对陛下的厚爱感激不尽,让小王有宾至如归之感。”赵诚举杯高声道,“奈何小王归心似箭,恨不得早日返回贺兰山下。”   “国主言重了。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更何况国主远道而来,朕也所失察,让国主爱惊了。”赵昀道,“国主难得来我临安,不如多待些时日。”   “不敢、不敢。”赵诚根本就不会去追究此事,来到临安城,街也逛了,西湖也游了。连青楼都逛了,已经想着早日回去。   “朕听闻国主出身于大漠,难道国主先祖就移居大漠吗?”皇帝赵昀故意问道。   “呵呵,想必陛下听闻一些关于在下的传闻吧?”赵诚笑着道。   “传闻可当真?”   赵诚还以为皇帝十分八卦,点了点头道:“传闻确是真的,不过小王一向视自己为汉家后裔。”   “这就对了,朕瞧国主面相也不像是大漠外藩之人。”皇帝赵昀故作诧异地说道,“胡人怎会对我汉家书籍经典感兴趣呢?朕听闻史卿言。国主此次来使。希望我朝能赐皇家馆藏之典籍,是否有此事啊?”   “正是。”赵诚从座位上起身。深鞠子一躬,“还望陛下示恩。”   “嗯。”皇帝赵昀见赵诚十分恭顺,心中十分满意,心知这贺兰国王怕是真地希望得到本国书典,遂又道,“以圣人书教化外藩,本就是一件盛事。念国主一片赤子之心,朕就如你如愿。”   赵诚心中狂想,宋国初年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所编著地巨著,自己就这么轻易地得到了,这次真是不虚此行啊。   “多谢陛下,小王愿代五十万贺兰百姓向大宋陛下祝酒,愿大宋国泰民安,蒸蒸日上。”赵诚举起酒杯祝酒,并且拍着宋国皇帝的马屁。   “官家,此事万万不可啊!”史弥远见机会难得,立刻跳出来反对。   赵昀故意惊讶地问道:“史卿,这又有何不可?”   乔行简与郑清之两人也感到很是惊讶,对外输出书籍,教化外藩本就是一件极体面的事情,当朝第一权臣居然跳出来反对,而且是当着外使的面不给自家皇帝的面子,两位相当生气,只是皇帝龙颜却看不到任何不悦的样子,两位大臣只道是史弥远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太高的缘故。   “回官家。”史弥远起身奏道,“贺兰国王只是说代他治下地百姓感谢官家的恩典,而不说是替其主感谢官家之厚德。”   史弥远又侧身冲着赵诚问道:“不知国主可否能告诉本相,国主出使我朝,到底是谁的使者?”   赵诚心中感叹,这史弥远果然是老得成精,居然从自己的话中挑出一条大刺来。那乔行简与郑清之两人这才知道史弥远为何反对,而且反对得相当有水准。我大宋朝皇帝陛下示恩岂能仅让这贺兰国王一人一地之民得到?若是那样,蒙鞑之主也对我大宋的“厚礼”放在心上。   “小王自然是蒙古可汗的使者。”赵诚不得不解释道,“只是这求书乃在下之私好也。”   “难道贵主不喜书吗?”赵昀故意问道。   赵诚心中怀疑大宋君臣是不是故意讥笑自己的,不过那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重要地是将那赫赫巨著搞到手,要知道赵昀若是答应自己。自己带地人手恐怕至少得再跑两趟。   “回官家,蒙人自古并不读书,然后才有仿回鹘文制本国文字,识字者少之又少,至于精通汉文之蒙人,小王尚未见过。”赵诚道。   “这恐怕有些难吧。”史弥远道,“太祖立国之初,就下令汇集天下之缮本。编纂书籍与要目,所费之国帑无数,太祖时翰林学士贾黄中,太宗时李昉、宋白,真宗时王钦若、杨亿等,后又有张观、李淑、宋祁及司马公等先贤之努力,才有今之成果。若是贵主不识书,视文字为畏途。我朝又何必让明珠暗投呢?”   乐声已停,史弥远在殿中一站,发须皆张,大有指斥方酋之慨,并有正气懔然之状。看那气势仿佛年轻了三十岁。唯有皇帝赵昀高座在龙座之上,岿然不动,看着史弥远表演,时而微微点头。史弥远这番话却也引起相当多的大臣们共鸣。   “史丞相。小王已经明言,此类书籍是小王私求,与我可汗无关。”赵诚道,“然我贺兰虽经夏主数代之努力,也出过斡道冲这样的大儒先贤,但文风尚不盛,又少书籍,更无鸿篇巨制之作。故小王厚颜相求。”   “本相听闻大河以北儒生生不如草芥。与皂隶为伍。不知国主有何解?”史弥远追问道。   赵诚为之一愣,口中却将此事与自己撇清:“小王只是贺兰国王,河北诸事与本王无关,故小王无解。”   “燕云或是中原我大宋龙兴之地,均是我中国之地,人杰地灵,万千子民也是我中国百姓。贵主视人命如草芥,轻儒重武。难道是本性使然?”郑清之抓住这个话头。也问道。他当然也是读书人,谈起此事。话语间不免有些火气,暗讽蒙古好杀。   “小王对此等事情也是有所牵挂,奈何在下不过是一路之治吏,不敢越俎代庖,只求在我贺兰兴儒学,以圣人文字教化百姓。”赵诚道,“倘若有所成,依郑大人看,这难道不是一件大好事?”   他的话有些示弱,因为他既不想为蒙古人辩护,也不想反讥宋国文过饰非,他只谈自己。所以他地话在皇帝赵昀与丞相史弥远听来,他这个使者就有些失职,除非是因为他心中确实是对蒙古人有所不满。   刘翼见此事急转直下,也站起身道:“小使蒙我家国主厚爱,忝为贺兰书院之山长,以圣贤之书教化百姓,然不过是无米之炊,虽能得孔圣之奥义,却不够丰阜。故小使在我家国主耳边进言,以求得宋书相赐。子曰:有教无类。我贺兰地处西北之隅,民风悍勇好逞强斗狠,不知进退,今我国主欲行汉法施仁政,教化百姓,然后知大义之所在。若是我贺兰百姓也谨守礼教,则不对外生隙也,则我贺兰与大宋边界南北两安,睦邻友好,泽及后世。”   “原来如此。”乔行简奏道,“官家,臣以为既然贺兰国王有教化百姓之心,也是极难道,不如恩准,以示我天朝之仁心。”   “我国主自从入主贺兰以来,对大宋皇帝陛下向来恭敬,不曾少过礼数。而河陇之榷场,贵国不知得到我贺兰良马几何?然我国主可曾因为蒙主与贵国发生边畔,关系不明而让输马断绝?”刘翼道。   这事情宋国君臣都心知肚明,表面上禁止出境做买卖,其实他们对民间私易马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翼将这事拿出来挑明,虽有些狡辩,因为相对来说,赵诚得到的好处要多一些,但宋人得到紧缺的马匹也是事实。   史弥远是有备而诘问的,他也不想让这事情了僵下去。赵昀微微点点头,史弥远故作大度地说道:“本相不过是心中有所疑惑罢了,既然国主用心良苦,本朝也不会让国主失望,光大圣人之学,也是风雅之事嘛。”   “史丞相能体谅小王,令小王钦佩。”赵诚不得不佩服这位史丞相善变,“我贺兰士子及平民百姓一定会将大宋皇帝陛下及诸位大臣地厚爱,铭记在下,不敢相忘。”   “好说、好说。”史弥远呵呵笑道,像是什么不愉快也没发生过。   “今日借贺兰国王亲使我朝,朕才与众卿有机会同饮。诸位满饮!”皇帝赵昀见赵诚言语间流露出的意思,心中有些得意。   “谢官家!”众臣均起身致谢。   各归本座,乐声又起。史弥远坐在自己座位上与皇帝赵昀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均感到两人临时定下的所谓妙计多了几分把握。   赵诚瞧了瞧皇帝,又瞧了瞧史弥远,心头十分不解,总觉得有些怪异。当大宋群臣纷纷举杯邀饮之下,他很快就将这个疑惑放到了一边,心中盘算着不管是达成使命也好,还是未达成也好,带着自己得到的好处早早地返回中兴府。   双方各打各的如意算盘,暂时相安无事,宾主俱欢,其乐融融。 第六十章 他也姓赵(四)   班荆馆内,贺兰国王的卧房灯光昏暗。   夜深人静,徐不放悄悄地引来一位商人打扮模样的人。赵诚点了点头,徐不放就丢下商人离开了。   “四方馆中兴府头目刑可参加国主!”来人单膝跪倒在地。   “你辛苦了,请坐!”赵诚示意他坐下,亲自为这位风尘仆仆之人倒上一杯半温的茶水。   “谢国主赐座!”刑可捧着茶水称谢。他习惯性地将自己隐藏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光线只照在他黑亮的右半脸,却是汗流满面,近一点可以看到那脸膛黑亮多半是因为风尘仆仆的缘故。   “你这么急着赶来,王总管有可消息要你传给我?”赵诚问道。   “回国主,事情有些不确定,王总管说全凭国主独断。”刑可恭敬地回答道,“国主出使宋国时,拖雷已经攻下凤翔府,金国忠孝军完颜陈和尚在倒回谷又打了一个胜仗,让速不台颜面尽失,却挽回不了金国整体全局的颓势。因为凤翔已失,金平凉、庆阳、邠原等府州又皆降,金国人见事不可为,干脆放弃了京兆诸重镇,退守潼关。金陕西行省平章完颜合达,与参知政事移剌蒲阿,下令把京兆的百姓强迫东迁,派完颜庆山奴以一军人马作留守。但东迁的百姓走到半途,遇到蒙古游兵,死亡了一大半。”   “哦,王总管有何意见?”赵诚问道,他对这些内容并不觉得一丝意外。   “因为拖雷下凤翔府时,有金国降人献计说要借宋关中之道直捣汴梁,拖雷也认为此是妙计。”刑可又道,“王总管认为,过宋境灭金。必成蒙古国策,当年成吉思汗也曾留有此计。国主若是无法达成借道之约,恐蒙古军将用强,要知几年前蒙古军与宋军在关外有过交手,宋军几无还手之力,蒙人轻视宋国蜀地守军的战力。所以王总管建议国主还是尽早回中兴府,以免成为宋国人质。”   “你们是如何知道这些拖雷军中消息的?”赵诚问道,他对王敬诚的判断相当佩服。   “回国主。凤翔乃金人关西重镇,金人防守严密,拖雷曾久攻不下,耗费粮草无数。故拖雷命令我中兴府筹集粮草、战马、牛羊,百姓叫苦不迭。我四方馆便扮成送粮草的百姓,去拖雷军中打探消息。”刑可答道,“属下认为国主还是早回吧,我贺兰百姓翘首期盼国主早回主持大局。”   “宋平那一军眼下如何?”赵诚又问道。   “据说他们担负攻城重任。听说死伤惨重。”刑可刻意压低声音道,“不过,那都是前万户察罕手下的党项等蕃人。”   “你休息一天,后日就回去,告诉王总管我很快就会回中兴府。”赵诚点了点头道。他捡起书桌上的一块玉,“这块玉佩就送给你,算是我对你地赏赐。”   这块玉佩虽不太名贵,但在昏暗的灯光中。也隐隐可以看到温润的光泽。刑可没有推辞,爽快地收下,心中却是很自豪。   密使刑可退下去了,赵诚枯坐在书房之中,他有些不耐烦了。   史弥远与他的所谓谈判,完全是不着边际,史弥远如同一个老怨妇,诸如粮草缺少又无军饷。军械不整或是南人不服北方水土,甚或是缺少地图等,一个又一个困难蹦出来,就是不给一个明确的答复,跟赵诚耗着时日。可是,宋国君臣都想错了,赵诚可没有打算不辱使命,更没有知难而上的意愿。他只等扯皮的时日差不多了。好回去给窝阔台一个交待。   七日后,赵诚上表辞行。宋国皇帝假惺惺地一番惋惜之后。赏惕了他不菲的财物,又加赐龙凤茶、金镀合,心中却偷着乐。   临安城外,大宋第一权臣亲自出马,为贺兰国王送行,给足了面子。   “真是令人惋惜啊,国主难得来我临安一趟,还未看尽临安花,怎么就急着回去呢?莫非是我朝招待不周?”史弥远满脸遗憾地样子。他看上去像是很依依不舍,就像是在送一位老朋友一般。   “呵呵,史丞相隆情厚意,小王心领了。小王身负我汗重任,不敢只管自己在临安快活,还是早早回去复命为好。”赵诚笑着道,他瞅了瞅史弥远身旁的苟梦玉道,“苟大人,相信你我二人还会有机会再见面的。到时候,本王将在中兴府恭候苟大人大驾光临,本王出使贵国,你也辛苦了。”   “国主客气了。”苟梦玉拱拱手也笑着道,“倘若苟某奉命出使贵国,定将叨扰国主一番。”   苟梦玉说的是出使蒙国,跟赵诚未说出的意思不符。   “别人本王不敢妄断,你苟大人是本王认识的第一个宋国人,也算是有缘。”赵诚道,“若是苟大人太见外,本王就不高兴了。”   太学生钱估、李舫与陈时臣三人也来送行,这三人对赵诚有着极为特殊的观感,俱感赵诚称得上一个潇洒的“外国人”,其气度、豪爽与亲和让三人感到十分钦佩。   “国主辞去,万花楼地张三娘恐怕就要望断楼阁了。”钱估开玩笑道。   “哈哈,本王离开,不正好让三位公子有机会亲近芳泽了吗?”赵诚也哈哈大笑,“三位将来若是看腻了江南风物,不妨来我贺兰一观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雄壮之美。本王绝对愿做那好客的主人。”   “在下三人略备水酒一杯,为国王送行。”李舫奉上一杯水酒。   赵诚却将那酒壶端起,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好,还是国主爽快!”众人高声赞道。   赵诚抹了抹沾到嘴角的酒水,翻身跃上赤兔马,高声冲着史弥远等人道:“本王此次临安一行,印象深刻,此生无憾也。若是本王不短命。但愿还有机会再赴临安,一会天下文武英雄。”   说完,他掉转马头,赤兔马嘶鸣一声,扬起蹄子,一去不复返,唯有他头顶上的丝带在春风中飘扬。徐不放等护卫也紧随其后,呼喝着奔腾向北。胯下的雄壮战马掀起了官道上地尘土,绝尘而去,再也不回头。两边的繁花次第开放,一个比一个鲜艳夺目,采蜜的蜂群嗡嗡其间,正是春天最盛之时,只是这些远方地客人不再如来时地那样流连其中,不带走其中的一片春花。   芳草碧连天。在天地相交的地方,贺兰国王一行人消失了,人走道空,仿佛就不曾出现过一群远方来客一样。   “丞相,贺兰国王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苟梦玉愣了半天。见身边没有其他人,才问道。   史弥远也在回想着赵诚方才临行前的最后一句话,春日灿烂的阳光让他的双眼眯缝了起来:“谁知道呢?他这样的人生于大漠,本就是一个异类。”   苟梦玉想了想。还是不太明白,也懒得去深想。   “官家不是赏赐他许多财物吗?也不见他带走,还有那些皇家藏书。”史弥远地幕僚也问道。   “听说他将银两借给商人们,官家赏赐地上等绢绫和龙凤团茶都让那些西域商人给买下来,而且比市价要高一成,到时候只要在中兴府交给他银锭就行,他自己倒是落个轻松上路。至于那些书嘛,官家虽已经诏可。但还需要时日才能汇集周全,这贺兰国王却非要官家给他一个诏书,生怕我朝反悔似的。”史弥无道,“这位贺兰国王真是个妙人啊。”   送走了贺兰国王赵诚,大宋君臣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要没人提起,大多数朝臣在一个月之内就会忘记曾有这么一个人来拜会过自家皇帝,没有会主动想起。而临安城内有名的万花楼。生意却是红火起来。人们纷纷八卦着那个刺杀之夜发生的一切,赵诚曾光临的那间包厢成了豪客们争相一坐的热门。张三娘的身价也水涨船高,艳播四方,免不了有她与贺兰国王地所谓风流韵事。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什么国家大事,那都是与自己无关地,尽情享受着西湖歌舞才是最紧要地事情。   偶尔才有个别人来此凭吊那位刺客,点唱着岳飞的《满江红》,至于那名刺客姓甚名谁,出身何处,又是如何得到神臂弓地,人们并不清楚。还有个别人,一边在私下里传颂着据称是姓赵地贺兰国王亲作的词篇,一边北望神州扼腕长叹。   就在贺兰国王离开后的不久,西湖畔,有一个名为“天下铺”的商铺开张了。有说其东家是临安人,有说是刚落籍不久地外蕃人,但不久人们一提到西湖畔的“天下铺”,就想起这铺子卖的西域珠玉质地最佳,价格也合理,待客也很周道,有不少王公贵人喜欢光临这家店铺,至于这家铺子的店东和掌柜的,人们并不关心。   临安皇宫深处,赵昀正和权相史弥远正在商议着密事。   “史卿,这件事朕看还是算了吧?”赵昀有些犹豫。   史弥远心中明了,皇帝毕竟没有经历大事情,没有自己的主见,不想节外生枝。但话说回来,若是皇帝太有主见,那自己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官家,此事对我大宋有百利而无一害啊。”史弥远奏道。   “万一要是败露出,我朝则不利啊。”赵昀有些疑惑,“史卿,不妨多如几位朝中重臣来商议一下,考其得失,这也周全一些。”   “官家,此等密事,怎可能让别的朝臣参与进来?况且此事于我朝绝无有不利之处。”史弥远不禁将自己的嗓门提高了三成,大到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了。皇帝虽是自己一手扶植地,但若引起皇帝对自己反感,那也是万万不可的,史弥远觉得自己要更有分寸。   “卿有何高见?”赵昀问道。   “回官家,臣之所以不让别的朝臣参与此事,就是为了机密,人多嘴杂嘛。臣料想朝中大臣们恐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是书生意气,来不得这等阴谋密事的。官家,阴谋与阳谋均是用计,要紧的却是谁来操刀。我朝对残忍好杀的胡虏,还用得着太客气?”史弥远道,“我朝行这离间之计,只要我们自己做得机密,料这贺兰国王冤死三百年之后,怕也是无人知晓。另者,若是这贺兰国王才能高一些,反心强一些,若是心腹多一些,最好就是能让蒙鞑内乱以致分崩离析,并让蒙主与贺兰国王两败俱伤,则对我朝最为有利。到时候,官家再将我朝使间之事公布于众,那么朝臣中谁还敢轻视官家的圣明英断。”   史弥远画了一个大大的饼,让赵昀心动,却又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官家,若是这贺兰国王仅是无知匹夫,刚起事就被剿,或未起事就被蒙鞑之主发觉,让官家与老臣无功,则对我朝也没有什么不利之处。有谁能知道背后有我朝使了阴计呢?”史弥远嘿嘿笑道,“朝中又没人知道。”   “史卿锦囊妙计,让朕很高兴。”赵昀龙颜大悦,“此事就由史卿亲自操办,万事须机密紧要,不要泄了天机。”   “臣遵旨。”史弥远得令,躬身答道。   “姓什么不好,偏要自称姓赵,要不然本相还想不起这招妙计。”史弥远心中很是得意。   正日夜兼程赶路地赵诚,突然打了一个响亮地喷嚏。 第五卷 中原路 第一章 猎(一)   五月初一,凤翔府外。   汉、契丹与唐兀骑步军万户宋平带着手下十位千户在营门外迎接贺兰国王赵诚。因为已是夏天,蒙古人不耐暑热,每年这个时候,蒙古可汗都要找地方避暑。这次窝阔台也不例外,他在解决了潼关以西金国各重镇之后,就去了位于北方丰州的官山九十九泉避暑,并要召开诸王诸将大会,商讨下一步的军事计划。拖雷也率领本部主要人马去赴会。所以也毫不例外的,宋平这个万人队留在此地驻守。   宋平瞅了瞅身边的称得上是过命交情的手下千户们,他们都在小声地闲聊着,他们的表情轻松惬意,全无战时的紧张与焦虑之色,如果能够,他希望永远都是这样平和。有时,他甚至希望能成为一名农夫或者牧民,整天算计着柴米油盐,不求日子最好,但求更好。这是一种奢望。   他将目光投向西南宝鸡的方向,远方天地相交的地方泛着蓝色的烟雾,他的目光似乎也变得有些迷离起来,从表面上看不出他内心在想些什么,直到有骑兵来通报贺兰国王就要抵达时,他才恢复了神智。   契丹千户古哥道:“宋大哥,咱们自从四年前留驻在关西陇东,就颇受贺兰国王关照,说来惭愧,我等还从未当面谢过他呢。”   宋平在军中时日最长,个人勇猛自不必说,御下虽严,但又知人善用,赏罚分明,从不克扣属下的功劳,私下里能与所有下属打成一片,这些千户们对他十分敬服。不在颁布军令这样严肃的场合。众人都尊称他为大哥。宋平本人对此也十分自豪。   “是啊,宋大哥。这贺兰国王平时多有送牛羊金银镐赏全军,诸位兄弟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听说大家的家眷都在中兴府购置家产,平时也颇得国王关照。怎么说,我等也应该当面谢过啊。”千户郑奇也说道。   “听说贺兰国王少时即有贤名,小弟常听河西百姓对他交口称赞,都说他是佛祖派来的活菩萨。”另一人道。“就是我军中那些本地补充来的骑军,也都是这么说。”   “呵呵。”宋平轻笑道,“传言应多有些夸大了。不过,国王也是一位不凡的贵人,他对我有活命之恩,我却从未表示什么,他也不以为意,这等心胸也是让我等钦佩地。一会他来了。诸位兄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让国王小觑了我等。”   “那是!”手下众千户们点头称是。   远远的,一队三百人的骑兵呼喝着驰来。当先者一袭白衣,就在宋平等人疑惑的同时,瞬间就驰到了他们的面前。那高头大马比寻常的骏马要高出半个头,浑身赤红色,如炭火,浑身不带一点杂色。那白衣人轻提缰绳。胯下的骏马立刻停下奔势,两只强壮有力地健蹄在半空中乱跳,将奔势卸去,像是要将身前的诸位踩在自己的蹄下。那马匹发出两声兴奋的嘶叫声,惹得宋平等人身后的坐骑发出一阵短暂的骚动。   好一匹神骏不凡的烈马。   众人又瞧见白衣者身后的三百名骑兵,个个均是健美地好男儿,佩刀挽弓持枪,齐刷刷地停在了白衣者的身后。只有那些长年在马背上弯弓射箭与令行禁止的军中男儿。才有此表现。   白衣者潇洒地跳下坐骑,冲着众人一抱拳,高声地问道:“在下赵诚,敢问谁是宋万户?”   “这就是贺兰国王赵诚了。”宋平身边的千户们心中想道。他们一边在感叹外表儒雅的国王赵诚骑术相当好,一边又觉得这个国王好像有些格格不入的地方,一时间没人能搞明白哪里有些格格不入,想当然地认为那是身份使然。   宋平是认识赵诚的,尽管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有许多年未见过赵诚。但赵诚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却是最深刻的。至今。他只要想起赵诚,他地脑海里总会首先想起当年在西域第一战后所见过的那位少年形象。这让他以后见到赵诚时,总觉得眼前的赵诚有些不真实,这种感觉一直困扰着他。   而宋平能真真切切确认的却是眼前这位白衣来客的成长,一步步向权力之巅进发,相对应的是身上的气势随着权位的增高而增加。   “宋平参见国王!”宋平走上前去抱拳道。   “嗯,我与宋将军有很多年未见了吧?”赵诚点点头问道。   “回国主,有十二年了。”宋平恭敬地回答道,“若不是国主当年搭救,宋某早就尸骨无存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宋将军当年在讹答剌一战,让我印象深刻呐。对了,当年我亲眼所见有一位契丹将军也是作战勇猛,不知是否在你军中?”赵诚道。   “回国主,那是末将属下古哥兄弟地胞兄,却是早已战亡。”宋平答道,他指着古哥道,“这位就是古哥千户。”   赵诚走上前来,热情地拍着契丹千户古哥的臂膀道:“看到你,我就想起十多年前讹答剌城外的那位契丹将军。利箭横飞,弹石如雨,你的兄长不动如山,冷静指挥,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之气势,只恨平生未与其谋面。”   古哥深为感动,连连道:“国主称赞,在下代我兄长感谢国主厚爱。”   “厚爱?此话怎讲?”赵诚脸上很是诧异,“我不过是夸了令兄一句,当不得‘厚爱’两字。”   “国主日理万机,想来并不是太清楚,我兄长留有三子,数年前蒙国主开恩,在中兴府授良田数百亩,我那最小的侄儿还入了贺兰书院读书,去年我见过他一面,出落得一表人材,这都是国主的恩赐啊。”   赵诚脸上显出惭愧之色:“哦,这些事情我都有过吩咐。只是像我这样的窃居高位者。通常就是发号施令,让手下人跑腿办事,至于办得怎么样,有没有违法乱纪以权谋私的,我却是一问三不知啊。今日听古千户一席言,我惭愧啊!”   赵诚这话虽是故作自我批评之语,然而却比什么自夸地话都要管用得多,也令人尊敬得多。众人对他地好感增加了一层。赵诚此时心中确实有一些惭愧,倒不是什么尸位素餐,而是因为他猛然发现自己现在不论在什么场合撒谎,都不用打腹稿,而且相当自然流利。最初他是为了生存,然后为了谋权,最后就成了本能地一部分。   就连自称也都是因场合而变,在蒙古可汗或者任何一个孛儿只斤氏人面前。他自称臣,一付恭恭敬敬地样子,甭管对方有没有权力;在宋国人面前他自称本王,或者谦虚一些称小王,端着身份;而如果他只是自称“我”。那么听众不是他的亲密属下,就是他真心尊敬之人,还有就是他刻意套近乎的人。   秦九带着后续的百辆行军车赶了过来,里面装得都是宋国人送给赵诚的金银与布绢的一部分。   “我这次是奉可汗之命出使宋国。刚刚回来。听闻诸位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所以特意绕道前来劳军。”赵诚示意秦九将车辆上的油布扯掉,露出里面地财物,“这些财物,就算是我的一点薄礼吧。”   “这可是国礼啊,我等怎敢贪享呢?”宋平推辞道。   “呵呵,宋万户不必担心,我在临安时曾遇到歹人意图谋刺我。天遂人愿,有惊无险。所以宋国皇帝用这些财物来赔礼道歉。老实说,这只不过是宋国皇帝送的一小部分,送给诸位劳苦功高的将士们,也算是送对了地方。宋万户可不能嫌少啊。”赵诚道。   “不敢、不敢。”宋平当场就收下,吩咐手下郑奇道,“将国主所送厚礼轻点一下,分与全军所有弟兄。不要截留一个子。”   “宋大哥这话真让小弟不痛快。我怎会做那种下作之事?”郑奇反对道。   “是啊!宋大哥,您放心。在您的手下,谁敢私吞一个子儿啊。”古哥等人见真金白银可分,也都眉开眼笑地附和道。   “真不长眼,这是贺兰国王亲自送给我等兄弟,贺兰国王当面,还不向国主谢过?”宋平板着脸,佯骂道。   “我等谢过国主!”众人也自知自己有些失礼,连忙齐声称谢。   “免礼!”赵诚点点头。   “末将诸人常年行伍,只知攻城拔寨,不知礼数,让国主见笑了。”宋平表示歉意地说道。   “军中之人,就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哪里要讲什么虚礼呢?”赵诚却爽朗地说道,“诸位说对吧?”   赵诚很能调动起气氛,众千户们见赵诚这么爽快,也都高声称是,热情地簇拥着赵诚往营内走。众人将酒取出,请赵诚及他的部下痛饮,赵诚来者不拒,毫不顾及身份地与他们直接环坐在地上,猜枚行令,拼着酒量。   酒过三巡,众人虽然都脸色通红,但热闹的气氛也到了高潮。   “国主真让在下大吃一惊,方才在城外刚见国主,在下还以为国主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呢,没想到却与我等粗人能够坐在一起痛饮。”古哥捧着一杯酒,“我古哥再敬国主一杯。”   “古千户这话说得让人糊涂了,我们国主本就是知书之人,什么叫‘还以为’?只不过我们国主不仅知书,也懂骑马射箭,文武双全。”秦九抓住他话中地漏洞。   “话说错了,就应该罚酒一杯。”郑奇大笑。   “我看应该罚三杯才像话。”另有人起哄道。   “两杯不行吗?”古哥面色一窘,想讨些便宜。   没想到众人不给面子,都异口同声地拒绝道:“不行!”   古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连喝了三杯,酒入肠胃,口中却高呼:“痛快,真痛快!”   “好!”赵诚大赞,又举起了自己的酒杯,邀着古哥道,“古兄弟爽快,我也回敬你一杯。”   他已经不称对方头衔,而是直接以兄弟相称了,众人都暗赞赵诚平易近人之余,也对赵诚酒量表示敬服。在这些身经百战的千户眼中,好酒量并且爽快的人才是最容易让他们感到亲近,也最容易与他们打成一片。   “国主这次来得突然,又对我等十分厚爱,末将军中无好食材招待,怠慢国主了。”宋平道,“不如国主在我军中多呆两三日,末将明日与诸兄弟们去陇山中行猎,用亲自得来的猎物款待国主,您看可好?”   “宋兄弟这话也错了。自古同榜进士,称同年,交情要比寻常人要亲近得多。这打仗也是一样,同一个帐篷里睡过,同一个酒囊中喝过酒,同参加过一场硬仗,一同负过伤、流过血,文人之交却比不上这战场上地生死之交,这才是真交情。”赵诚道,“故这打猎也一样,你们去陇山中打错,怎么将我一人撇下?难道我在你眼中就只是个不劳而获之辈?”   众人听了这话愣了一下,宋平却自顾自地端着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末将错了,我认罚。”   郑奇捡起赵诚随意扔在地上的角弓,拉起弓弦试了一试,心中对此弓的强度大感意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真是国主用的弓?” 第二章 猎(二)   第二天,赵诚亲自随宋平等人入山中行猎。   这一趟山中之行,众人满载而归。赵诚充分展现了自己的箭法,并且亲手猎到了一只猛虎。就连他手下的护卫们也都个个争先恐后,无人空手而还,他们围猎的几处山头野兽遭到了灭顶之灾。就在陇山之下,赵诚与宋平诸人呆了七天,天作帐,地作席,痛饮了七天之后,他才记得回中兴府。   看着赵诚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古哥骑在马背上,对万户宋平说道:“贺兰国王真是不凡,单单一个贤王名号很难来形容他的不凡。依兄弟看,贺兰国王不领军建功真是可惜了,这七日来,我都快忘了他是个国王,还以为他是我久未谋面的兄弟袍泽呢。”   “呵呵,他是国王,我可不指望他能成为我们的兄弟啊。”宋平轻笑道。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 _w_ .t _x_t_ 0 _2._c_o_m   “宋大哥,要是贺兰国王成为我们的可汗,那又会怎样?”古哥脱口而出。他这话刚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很是吃惊,众人闻言都齐刷刷地转头盯着他看。   “这里都是生死兄弟,你这话以后不要在外乱说,招人忌讳。”宋平淡淡地说道。   “宋大哥教训的是。我的意思是说,若是贺兰国王能管军,比如我们这些人,就像木华黎国王那样,将会怎样?”古哥连忙解释道。   “别的我不敢说,至少不会一有硬仗就想起我们,让我们打头阵,打了个大胜仗之后,赏赐却没多少。”郑奇接口道,“我郑奇在这个世上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谁对我好,我就听谁的。”   “是啊,以前木华黎经略中原时,对我们汉军、契丹军还算不错,现在是不比从前了。当年与我同上战场之人,十不存一二了,手下士卒也换了一茬又一茬,朝不保夕。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啊。”有人也议论道。   众人心头有些暗淡,他们终究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既使是一枚棋子,也希望能成为名家手中的棋子。好男不当兵,虽然当兵容易获取功名利禄,但却更容易丢掉自己的小命,这些身经百战的千户们都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他们不知道下一次战斗中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活下去。尤其是当你心中还残留着对故国家园的一些怀念之情。   宋平没有参与他们地议论,他又瞅了一眼赵诚消失的方向,一马当先越众而出,往相反的方向驰去,众人紧跟在身上。将绵绵陇山甩在了身后。   ……   赵诚终于回到了中兴府,在此之前半个月刘翼已经提前回来了。修葺一新的城池映入他眼帘的时候,他感到心中有一丝温暖,尽管头顶的太阳一天比一天热烈。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将中兴府当成自己真正的家,昔日杀戮战场的破败早已看不到一丝踪迹,从外表看这里繁荣地景象似乎比历史上任何一个年代都要让人高兴。   郭侃正骑马从北边而来,与赵诚在城门外不期而遇,他见到赵诚,面上一喜。他老远就从马上跳下,来到赵诚的面前行礼。他身后的另一匹马上挂着一头野猪和几只野鸡。   “仲和,你又去山上祭拜过你的祖父了?”赵诚关心地问道。看到郭侃。赵诚的眼神不禁变得更加柔和起来,这两年来他一直将郭侃当作自己的弟弟来看,平时总是关心郭侃的学业与衣食住行,就是出巡时也经常将郭侃带在身边。   郭侃感同深受,赵诚对他的关照他是知道地,自幼就寄人篱下的他对赵诚极为尊重,谨言慎行,不因为赵诚的关照和迁就就敢失礼。他哪里知道赵诚是认为他奇货可居。有朝一日可以独当一面。成为帅才,而不仅仅是一位将军。   对于赵诚来说。他能看到郭侃的成长。郭侃年纪轻轻却早就有一些军中行伍经验,又是贺兰书院挂名学生,最爱的是兵书与史书,就是练习武艺在赵诚地身边也总缺少不了对手。总的来说,郭侃在中兴府过得还相当愉快。   但从相反的一面讲,郭侃也因为在赵诚身边日久,更加了解赵诚的为人,也因为了解所以更加尊重。   “回国主,我正是从山中回来。”郭侃指了指身后地猎物道,“顺道打了些猎物回来,早就听说国主要回来,正好可以用此野味为国主接风。”   “好!”赵诚很高兴,“我真希望仲和能少去山里几回。”   “为什么?”郭侃很是不解。   “我是担心你将我这贺兰山中的野兽猎光了,我若是想去山中打猎,不见了野兽,这怎生是好啊?”赵诚一本正经地说道。   郭侃被赵诚这话逗笑了:“哈哈,国主说笑了。那叶三郎讥笑我打猎靠运气,所以我偏要学会打猎,如今我在中兴府呆了两年,叶三郎若是再跟我比,我凭我累积的打猎经验,也敢跟他一比。”   “哎呀,听你这么一说,我这才想起你我相处已经有两年多了,时日过得真快啊。”赵诚看着郭侃英挺的日益成熟的面孔,有些感慨。   “国主为贺兰百姓劳心劳力,很少有闲暇时日,所以就觉得时日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郭侃道,“明年春天我就要向您辞行,这两年我在中兴府蒙国主及诸师长的关照,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仲和啊,你有一点不好,就是太多礼。”赵诚摆了摆手,轻笑道,“我都后悔将你送到贺兰书院中跟那些书生们呆在一起,人生在世,还是洒脱一些为好。你莫非是思乡心切才有此说?”   “不、不,国主能让我入书院中与诸师长为学,我感激不尽,哪敢有所怨言?”郭侃连忙道,“我在中兴府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为先祖父守孝,衣食无所缺,又有诸般好儿郎作伴,自知学业与武艺均有长进,但又深知学无止境,恨不能长住中兴府。这都是拜国主所赐。”   “仲和,你能作此想,我感到很高兴。”赵诚道。“明年春暖花开柳絮纷飞之时,你守孝三年之约斯时即满,到时候你伴我去狩猎,咱们大猎一场,就回中原。”   “国主也要去中原?”郭侃下意识地问道。赵诚却已经掉转了马头,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   郭侃只得追上赵诚,陪着他入城,他心中有些疑惑。赵诚让他陪同去狩猎,他并不感到有任何意外,因为赵诚每次去山中打猎,都要带上自己。只是赵诚这话有些模棱两可,似话中有话。郭侃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在他的意识中,不管如何赵诚对自己都是真心爱护地。   赵诚直接去了总管官衙。等他到衙门口,王敬诚这才急匆匆地去来迎接。王敬诚脸上有些憔悴之色,外袍上还沾着几处墨迹与汤汁,赵诚料想他一定是忙着公务,心说王敬诚身边缺少一个妻子。   “国主可回来了。”王敬诚面上的喜色一闪即逝。赵诚心知王敬诚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他吩咐众人各自散去,自己则随王敬诚去了公事房。   公文桌上堆着公文,都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贺兰几时成了文牍之国?”赵诚道。   “这些公文国主不必阅览。因为说的都是同一件事。与其说是公文,不如说是诉苦书,国主只须知道是谁上书就行。”王敬诚道。   “这是何故?”赵诚坐在桌前,抄起最上面地一份厚厚的公文问道。   “都是各地州官上表的抗辩之言,国主出使后,蒙古人对关西金国庆阳、凤翔等重镇接连进攻,金国人反抗激烈。要知道,阵战之道。虽讲究迅疾如风。速战速决最好,然而打仗终需要钱粮、战马、器械与民夫壮丁。尤其是这攻城之战。所以窝阔台与拖雷接连下令,要让我贺兰出钱、出粮、出马,还要派壮丁搬运后勤辎重,谁让我贺兰如今最有资财,又濒临战场,不找我们要管谁要?这样,一来我总管府不得不提前征收赋税,二来蒙古军往往又自己就地征发,擅杀之事屡有发生,民间苦不堪言。又正值春播之季,少数州县如夏州、韦州、会州因劳力被征调,最受其苦。”   赵诚看了看手中那厚厚的一叠公文,这是西平府知府高智耀发来地公文,难为他洋洋洒洒数万言,详述民间地痛苦,大有将民间之苦看作是赵诚个人的过失。赵诚甚至能感觉到高智耀在写这份公文时地愤怒。   “啪!”赵诚将高智耀地公文摔到了桌上,让这座堆成小山一般的公文堆,应声倒下。   “这是旧仇未消,新恨又起啊。”赵诚苦笑道,“可怜百姓刚恢复点元气。”   “国主说对了,虽然蒙古人的命令我们无法借故拖延。不过在国主出使期间,在下自作主张略施小计,派‘四方馆’的密探,在民间传播着小道消息,就说这些不仁之行均是蒙古人的主张,贺兰国王虽经抗辩但也不得以而为之。冤有头,债有主,百姓大多知道国主向来无论蕃汉,对百姓都爱护有加,所以百姓大多将苛政算到了蒙古人的头上。”王敬诚道。   赵诚很满意:“王兄,我能得你为助力,实在是天之大幸啊。”   “国主若是真有向上之心,以后可不能这么称呼我。”王敬诚却恭敬地道,“在下认你为主,虽蒙国主重用,却不敢忘了自家身份。须知上下有别,才上下一心,为人臣者,若无恭敬之心,何谈视死如归?”   “莫非王兄真要置我于孤家寡人之状?”赵诚道,“如今我与你有什么不同?你若是真心尊敬我,便不要让我有生分之感。说不定,将来某一天你我要同赴黄泉呢,难道你忍心让我无人作伴?自古能共苦同患难者众,但有始有终者太少。更何况,你我如今大业还未成,就谈什么上下尊卑?要真那样,你现在还不如找人做一身皇袍披在我身上,一套肯定不行,至少得两套换着穿。不管是国相还是国公、万户侯任你挑,不过从此之后,你一见我面就要行九拜大礼,如何?”   王敬诚被赵诚这话弄得哭笑不得。   两人都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无趣。半晌,赵诚又问道:“丰州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窝阔台将众将召集起来,商议灭金方略,那潼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窝阔台亲率大军也攻不下来。这一次,估计是重拾成吉思汗的遗策,借道关中罢了。不过方略若是定了,恐怕得等到夏天过了,秋天的时候才会大举进攻。”王敬诚道。   “嗯,我也是这么想地。”赵诚点了点头,“秋天是个打猎的好季节,不是猎取野兽,就是收割人头。”   “天公作美,对于我们来说,今天秋天将会是个难得大丰收的季节,尽管少数地方误了春播。”王敬诚道,“国主准备如何做?”   “这要看窝阔台的灭金方略是什么?”赵诚道,“就怕我要去打猎的时候,缺少箭矢啊。”   “这个国主倒不用担心,库房已经快盛不下了。”王敬诚恭敬地回答道,“儿郎们说,箭簇多了,容易锈蚀,粮食多了,容易招来鼠辈,不如提前用去好腾出库房储藏新地。他们已经做好了围猎的准备,就等着国主的一声号令。”   “他们倒是急不可耐了。”赵诚十分满意,“不过,秋天猎物虽然肥美,但春天的猎物才是最虚弱地时候。” 第三章 猎(三)   窝阔台在丰州官山召开的大会终于结束了。   手握重兵并且战功赫赫的拖雷向窝阔台转述了二月下凤翔府时,金国降人李昌国所献之计:“金主迁汴,所恃者黄河、潼关之险尔。若出宝鸡,入汉中,不一月可达唐、邓。金人闻之,宁不谓我师从天而下乎?”被窝阔台采纳。   会上,蒙古正式确定了假道宋境灭金的具体布置:窝阔台自将中军,由白坡南渡黄河,从正面进攻;斡陈那颜(窝阔台母舅)率左路军由济南西下;而拖雷所将之右路军,自凤翔过宝鸡,渡渭河,假道宋国川蜀境内沿汉水而下,进入河南。三路大军约定于明年(1232)春会师汴梁,消灭金国。于是,蒙古人开始了新一轮的围猎,只不过围猎的不是野兽,而是金国人,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   拖雷的作战任务最重,然而他志在必得,以为此任务非其莫属。当他在秋七月途经横山时,赵诚奉命去见他。   “不儿罕,此次我大军南下东进,你要给我准备好牛羊、酒食与军械,跟在我军身后。我汗兄的命令,你收到了吧?”拖雷道。   “臣已经收到了可汗的命令,正在加紧征集。”赵诚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他的话确实是真的,只不过不是用来送人的。   “春天时战事紧张,我在你们贺兰就地征集了不少粮食,听说你的手下人向我汗兄报告说我的坏话?”拖雷质问道。   “那是下人们迂腐,不识那颜的威风所致。”赵诚道。   “那就好。”拖雷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拖雷那颜,臣上次使宋,宋人并未答应借道,难道那颜准备强行通过吗?”赵诚问道。   “宋人顽固。这一次我会再派一位使者前去借道,若是不允许我蒙古大军通过。那我只有不客气了,哈哈!”拖雷哈哈大笑,他根本就不指望和平通过。   “是啊,父亲。宋国一向繁华富庶,我们倒想率大军前去亲眼看一看,宋人若是跟我们客气,我们倒不好意思伸手了。”蒙哥也道。   “哈哈……”手下众心腹贵族们都大笑,人人都想大显身手。   赵诚心中为宋国川蜀百姓默哀。拖雷和他的心腹手下们没有人将对手放在眼里,却是不知自己大限已到。   “依臣看,那颜这次出征怕是凶多吉少啊。”赵诚低头说道。他说的声音很低,然而却如一声惊雷,喧闹的帐内,立刻哑雀无声起来。   “呸!不儿罕,你这是何意?”蒙哥火冒三丈,上前一步揪住赵诚地衣领。当场翻脸。   拖雷气得脸色铁青,逼视着赵诚,一字一句地命令道:“蒙哥,你放下他,今天他若不说个清楚来。我定不会轻饶了他。”   赵诚却丝毫不在意在气头上的拖雷,他整了整外袍,从容地说道:“臣听说从宋国关中借道的谋略,是那颜亲自向可汗提出来的?”   拖雷点了点头。他见赵诚似乎有恃无恐的样子,也认真了起来:“确实是我提出来的,可这也是我父汗的遗策啊。”   “借道宋境,如何分兵,又从哪条路走,这都是军国大略。请问这算不算是最紧要最机密的事情?”赵诚又问道。   “当然是!”拖雷道,“因为机密,所以我要我汗兄喝退左右才向他献计地。”   “可是臣却听说。窝阔台可汗是当众宣布那颜之计的,并且是晓谕各路人马的,连我没参加大会都知道。”赵诚直盯着拖雷道。   帐内一片寂静,等着下文。   “所以,臣以为事到如今,金国皇帝恐怕早就知晓了,早已经准备了精兵良将,以逸待劳等着那颜前去相会呢。要知此借宋道灭金之策最要害之处。讲究的是出其不意。如同天降奇兵。眼下金人有了防备,依臣之见。那颜此次征伐恐怕要遇强敌了!”赵诚又道。   拖雷将面前一杯酒端起,像是向往嘴边送,却始终没有递到跟前,因为他的心思已经不在酒上。他掩饰性地轻笑了一声:“那又如何?就是金国皇帝举全国之力来与我交战,我正求之不得,本来我军就是担当主力的。金人若是全力对付我,那么我蒙古另外两路大军将让金人死无葬身之地。”   “若是那颜本部人马全力与金人举国之军交战时,另外两路大军因为某个原因迟迟未到又该怎么办?”赵诚反问道。   “这……”拖雷愣住了。   速不台心中不由得一哆嗦,喃喃地说道:“可汗怎么会不来接应呢?”   速不台算是战功赫赫的骁将了,恐怕是从成吉思汗时代仍活到现在的唯一大将了。然而倒回谷一战,他在完颜陈和尚手中吃了个大败阵,窝阔台却扬言要严惩他,丝毫不念及他往日立下地无数功劳。幸亏拖雷求情,窝阔台才饶了他,于是他就被拖雷调到了自己的帐下,这让速不台有些寒心。赵诚这么一提醒,速不台觉得这种可能性颇大。   “臣妻儿一向颇得那颜关照,故而臣心中向来十分感激。今天臣心中有所想,所以就当面说出来,请那颜不要怪我挑拨。”赵诚乘机道。   若是换作以前,尤其是成吉思汗还在世时,拖雷早就亲自砍了赵诚这种挑拨离间之辈,但今天拖雷心中只有震惊和疑虑。他对赵诚的话有些相信了,亲自将赵诚拉到自己的座位旁,又亲自为赵诚倒了一杯酒。   “你的话,姑且一听而已,你是好心,我拖雷不会怪你。”拖雷道,“如今到了灭金地最后时候,我汗兄在众人面前宣布了进攻计划,将些大任交给我。我不敢在此时按兵不动,只有按计划行事。否则,若是未能完成此重任……”   拖雷停了话头,前半句有些言不由衷,故作沉着。他的后半句意思是说,如果他自己不按计划行事,到时候自己的亲哥哥就有了治自己罪的实实在在理由了。拖雷只有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蒙哥地反应并不慢,赵诚和他父亲地对话在他的心中定格了。他讨好似地连连向赵诚敬酒。算是赔礼,对着自己父亲说道:“父亲,即使金国人全力对付我军,那也没什么大不了,金人缺少骑军,行起军来既大又慢且蠢。只要我们能过了宋境,我们儿郎骑着战马飘忽不定,来去自如。拖都能拖死金人。我们蒙古人作战,何曾弃马,在地上与金人死战?”   “好,蒙哥不愧是我的好儿子啊。”拖雷的信心又恢复了大半,“我军若是真能将金国举国之军吸引过来。并灭了他们,这怕是一个绝世大功吧?”   “是啊!”众人附和道。   拖雷只想着立下大功,好捞取自己在蒙古人中的威望与政治资本,让自己的汗兄以后不得不尊重自己。然而他又忘了这无疑会让“功高盖主”的嫌疑坐实了。   “不儿罕。”拖雷倒是对赵诚地好感达到了顶点,“我出征时,我汗兄已经任命耶律楚材为中书令,依我看我汗兄应该让你当中书令才是啊。汗兄有些识人不明呐!”   拖雷示好地话,若是让毫无心机之人听了,真有几分感动。   “那颜言重了,我哪里敢与耶律楚材相比,我不儿罕虽在蒙古大漠小有名气。但若是去了燕京,恐怕就没人听说过我。我听说耶律楚材刚将第一份赋税全交齐了,可汗十分高兴,当场就要让他做了中书令,这也是人尽其用众望所归嘛。”赵诚谦虚地说道。   “要说赋税,耶律楚材不过是交了一万锭(五十万两)银、八万匹绢、四十万石粟罢了,以燕京诸路之大,仅得到这点。有些少了吧?若是你不儿罕主持中原汉地赋税。相信得到的赋税恐怕不止这个数。”蒙哥道。   耶律楚材受命主持汉地赋税,他趁机保荐了陈时可等十二人。分任燕京、宣德、西京、太原、平阳、真定、东平、北京、平州与济南十路的课税使与副使,这些人都是儒生,而且大部分人是金国的前官员。这些文官的上任,立刻就有了效果,耶律楚材企图据此让蒙古人知道汉人和儒生对国家是大用处的,进而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因为某些蒙古人认为汉人无用应当杀光地建议让耶律楚材无比恐惧。   果然,他在今年秋天时将一万锭银、八万匹绢、四十万石粟亲自送到西京(大同),窝阔台切切实实地看到了好处,当天就任命了耶律楚材为中书令,叫他全权筹设中书省——汉式官僚统治机构。   但是,赵诚与王敬诚私下里觉得耶律楚材交地赋税数目有些少了,尽管耶律楚材几乎凭一己之力,得到这个数目的税款也相当不容易。因为王敬诚估计今年贺兰也可以得到这个数目,而两地的物产条件却是天壤之别。赵诚去年秋天也交过银二十万两,粮二十万石,帛二十万匹,那是因为包税,是三年的税额总数,赵诚占了极大的便宜。窝阔台因为在去年来过贺兰,见到贺兰大变样了,所以他立刻将赵诚地包税额提高了一成,而且是一年一交,令窝阔台没想到的是,赵诚答应得很干脆。   拖雷与蒙哥借此夸赞赵诚,除了是对他个人才能的赞赏,及示好的用意之外,就是他们父子对赵诚治地的染指之心,拖雷希望蒙哥或者忽必烈能够得到贺兰作为自己的封地。就连西域的河中府也是一样,赵诚离开撒马儿干后,察合台也想在河中府施加自己的影响,私自任命官员,因为那里是他的封地,然而赵诚的继任者牙剌瓦赤却一纸告状将此事捅到了窝阔台那里,窝阔台对此事极为敏感,丝毫不给自己兄长的面子,要察合台当面向自己认错才罢休。   自古皇家多是无情人,人们只对利益情有独钟。   赵诚对此心中有数,他微微一笑:“那颜夸奖臣,臣无以回报,只能多筹备一些粮草,让那颜手下的儿郎们喝饱吃足,杀敌立功。不过……”   “不过什么?你可有难处?”拖雷问道。   “筹措粮草、军械或战马都不难,难在如何送到那颜军中。按照窝阔台可汗地方略,拖雷那颜本部军马要过宋境,要是军队还好说,因为行动自如。可是我们贺兰的百姓带着军资恐怕就不太方便了,要去,就只能过潼关,这样一来就得靠窝阔台汗拿下潼关才行得通。”赵诚道。   “那好吧。潼关一旦被克,你就立刻送来。”拖雷道。   “还有一事,河陇及关西的蕃人向来悍勇难制,与我贺兰百姓屡有冲突,臣担心大军过后,蕃人趁机作乱。那颜可有命令?”赵诚又问道。   “你怎么这么多事?”拖雷有些不耐烦,想了想道,“我就命宋平所部镇守关西,协助你运输军资,粮食我会就粮于敌,最重要的是箭矢与换用的战马,还有儿郎们最爱喝的马奶子酒。”   赵诚得到他想要的,连忙称谢:“多谢那颜,臣一定加紧筹备。臣这次来得太匆忙,只备了五千头牛羊,愿那颜旗开得胜,百战百胜。”   “百战百胜、百战百胜!”   “百战百胜、百战百胜!”   众将振臂高呼,必胜的信心达到了顶点,是财富与荣华富贵诱惑着他们如此卖力地高喊。   在众将地呐喊声中,拖雷志在必得,带着自己地军队,铁骑踏着秋天第一片落叶南下,开始了又一次血的狩猎。 第四章 猎(四)   战争总是残酷的。   七月间蒙古军攻克宋国同庆府(成州)、天水军,知同庆府李冲战死;八月又经过半个多月的苦战,以惨重的伤亡攻克西和州、仙人关,知西和州陈寅、西和通判贾子坤、摧锋军统领杨锐殉国;十月又攻克七方关。加上之前武休关、阶州、凤州已经被攻破,至此,自吴玠仙人关大捷以来南宋在蜀口经营百年的三关五州防线土崩瓦解①。   十月十七日,蒙古使臣速不罕拥军至青野原,正式向宋提出假道要求。南宋守将张宣让部将冯择伪降,诱杀速不罕。蜀口各处军民在得到消息后亦“烧绝栈道”,以示不允许蒙古军过境的决心。拖雷大怒,便武力强行假道,并肆行抄掠。   十月二十日蒙古军攻陷沔州(即兴州,今陕西略阳),沔州都统、权知州杨起、沔州通判王友仲战死。之后,蒙古军兵分两路。西路由沔州南下,十月二十四日攻大安军,驻守大安的宋军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四年前“丁亥之变”时坚守西和州的利州副都统何进及麾下统制官全部殉国。蒙古军撤屋为筏,沿嘉陵江“长驱深入,若践无人之境”,一直打到四川腹地方才北返,与东路军会合后东进金州。东路军则从沔州出发后,向坐镇利州的南宋蜀帅桂如渊以“师压君境,誓不徒还,谓君不得不吾假也”的强硬口吻再次提出假道南郑,由洋州、金州达河南唐州、邓州,会师灭金的要求。桂如渊一面火速向朝廷请援,一面却不组织有效抵抗,而是和利州漕臣安癸仲等人轻车逃往川东合州,导致川北残存宋军处于各自为战的状态,直至宋廷于十月二十六日任命的新任蜀帅。原知遂宁府李真到任。   宋廷得到桂如渊的败报后,急令京湖帅陈赅派兵前往增援,但陈赅认为蜀口防线固若金汤,侵入四川的只是从小道渗入地少数蒙古游骑,所以只派宋春带三千军队前往金州协防。十一月二五日,蒙古军在摆脱川北宋军残部的纠缠以后,经饶凤关直扑金州,击败当地驻军。接着接着沿汉水东下,进入京湖边面。陈赅闻讯后急调孟珙前往拦截蒙古军,但为时已晚。十二月二十五日,拖雷全军在光化军地界渡过汉水,进入金朝境内。   史称“辛卯之变”。   由于一贯恃和苟安的南宋权相史弥远对蒙古的政策是企图相安无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蜀帅桂如渊作为其亲信,在蒙古军的大举进犯之初。处处忍让,唯恐得罪蒙古,甚至“令诸将毋得擅出兵沮和好”,待蒙古军意图明了后,又丢下川北军民先行逃跑。尽管川陕宋军对蒙古侵略者进行了顽强的抗击。“偏将小校阵亡战没者不复以数计”,仍不免一败涂地。蒙古军队长驱深入四川境内,残破城寨一百四十余处,天水、同庆、西和、兴元、洋州五处发生屠杀事件。“三关之外。生聚一空”,“千里之地,莽为丘墟”。   这场战争对于赵诚来说,也是损失重大。拖雷大战前,就地征发了大量的粮草、马匹与牛羊,窝阔台也接连发出数道命令贺兰百姓贡献肉食与战马,贺兰百姓苦不堪言,尤其是那些东南边州的百姓。各地的诉苦的公文如雪花一般递到了赵诚的面前。   ……   正旦。这本是一个家庭团聚的佳节。贺兰国王的居处,戒备森严,毫无过节的喜庆气氛。在他的一间新落成的巨大密室中,两百七十三位嫡系心腹们跪倒在他地面前,歃血为约,誓死效忠。其中还有两位始终带着面巾的神秘人物。   会议不间断地开了一天一夜。   “我本来是想邀四个对手坐到桌前,陪我打麻将,结果只来了三个人。”赵诚送走所有的手下。对王敬诚说道。“但四个人的麻将,不多不少。刚刚好。”   “何为麻将?”王敬诚摸不着头脑。   ……   当拖雷正在渡汉水的时候,金国最强大地军事力量在完颜合达、移剌蒲阿、完颜陈和尚、武仙带领下,这时候已经会师,集合在顺阳。完颜合达主张在拖雷渡汉水之时,半渡痛击,移剌蒲阿不赞成。结果,拖雷的蒙古兵完全渡过汉水,杀奔顺阳而来,金军这才慢慢地进至禹山,摆阵。   拖雷的军队战意仍高,然而终究是连连大战,冲破宋军的层层阻拦后,已显疲态,等待他地是以逸待劳的金国十万精锐之师。金国完颜合达、移剌蒲阿、完颜陈和尚三人都是一时名将,而武仙、张惠、高英、樊泽、杨沃衍等人也都身经百战,拖雷这次遇到了一个硬骨头。   由于窝阔台有意暴露假道计划,金军没有如同成吉思汗想的那样“千里赴援,人马疲惫”,相反却是以逸待劳,也没有如李昌国所言“谓我师从天而下”。   这一打两军并无多大胜负。拖雷只能充分发挥本部骑军的机动性,时聚时散,将对方庞大的人马调动起来,但是拖雷军的战略威胁性实在太大,金军仍紧紧地咬住,虽伤亡很大,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绍定五年(1232)正月,拖雷部辗转到钧州三峰山,被金兵包围数重。   三峰山中,拖雷仰天长叹。夜色深沉,天上看不见任何星辰,天空都被浓黑的乌云遮蔽着,让夜黑如墨。起初拖雷战事极为顺利,既使与金兵交上手,也不落下风,并且调动起金军的全部精力。然而钧州南面地三峰山,他被困住了。   “信使已经派出了吗?”拖雷忧虑地问道。   他今夜一口酒也没喝,因为他没有心情饮酒。   “回父亲,已经派出了。”蒙哥回答道,又补充了一句,“这是第七次派人了。”   “嘿嘿。”拖雷阴沉的一笑,如暗夜中山中寒鸦冷不丁的鸣叫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蒙哥、速不台与众将闻之,心中一颤。   “拖雷那颜。想来可汗是战事吃紧,所以才没有赶来接应。”速不台小心地说道,“又或许是信使被金人截杀所致,再就是信使还未来得及将好消息传来。”   “哼,战事吃紧?我军与宋人交战时,他就应该向潼关与黄河一线攻击,正面牵制金军,防止金军南下。他可倒好。用了四个月去打河中府,我收到最后的消息是,他从去年十二月以来又按兵不动至今,怕是快一个月了吧?速不台,你说他这是何意?”拖雷冷哼道,“我们在此拼杀,还不是为了他?他是可汗,我们所有蒙古人的可汗。他命我们往东,我们不敢往西,命我们往北,我们不敢往南。所有的事情都要根据他的命令行事,他地命令就是长生天地旨意。不允许任何人反对,哪怕是怀疑。”   速不台在他地盯视下,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想当年我父亲成吉思汗弥留之际。不停地给我们讲一头蛇和九头蛇的故事,至今仍觉得就像是在昨日一样让我难忘啊。父亲如今尸骨未寒,就有人想致我于死地,可恨可叹啊!”拖雷道,“我还真有些羡慕我那拔都侄儿,带着自己地兄弟在西域过着自己的好日子,谁当可汗与他无关。或者,我应该效仿我那年事已高的二兄察合台。在自己的封地养老,天天举办盛大地宴会,闲时就去打猎,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拖雷抽出腰刀,奋力将篝火上用来烤肉烧汤的木架砍倒,发泄着心中的怒火。一锅将好肉汤倒在了篝火之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和一股妖异的烟雾,却浇灭不了熊熊烈火。   “山中夜寒。拖雷那颜还是以身体为重。”速不台只得劝说道。“不如早些休息,明日再议大事?说不定明日就有好消息送来。”   “本来我军是侧后袭击。他是正面攻击,这下主次颠倒了,变成了我来正面主攻,他来侧击。速不台,你说说看,我汗兄对我这个弟弟还真是厚爱啊,生怕我遇不到敌人?”拖雷根本就没有睡意,他恨恨地说道,“不儿罕真是个伟大的贤者啊,一切不出他所料,恨当年我不能将他放在我身边,为我所用啊。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轻视于他。”   “父亲,我等若能逃过此劫,将会立下不世之功。到时候父亲再提出将不儿罕调到身边出谋划策,不就行了吗?”蒙哥劝道。   “那得看我们能不能挨过这一次。”拖雷有些气馁。   “拖雷那颜,您是全军主帅,可不能在儿郎们面前露怯啊。”速不台担心地劝说道。   “这我是知道的。”拖雷点了点头,“我人虽少,金人又能奈我何?”   三峰山下,忠孝军总领完颜陈和尚心中也充满忧虑。   完颜合达是主帅,移剌蒲阿是副帅,但后者却是皇帝陛下地心腹。虽然后者也曾立下不少战功,但为人过于刚愎自用,以致此次与拖雷军交战数度延误战机,却无人能驳了他的己见。移剌蒲阿无持重之略,领兵时往往为小利让军士劳师动众,一日夜驰二百里,也曾仅俘虏一位蒙古小卒,而上报大捷云云,既加官又进爵。陈和尚曾与同僚私下议论,却被人打了小报告。但陈和尚面对移剌蒲阿的当面质询时,并不害怕,移剌蒲阿也知陈和尚勇敢,虽心里不太痛快,但也不想让自己损失一大将,所以不了了知。   先前拖雷军渡汉水时,花帽子军名将,绰号“赛张飞”的张惠曾建议应趁蒙军半渡迎头痛击,但是移剌蒲阿拒绝;初战之后,两省认为蒙古军三万人马其中至少一万是辎重之军,而且又相持数日正人饥马乏,正是反攻的大好时机,移剌蒲阿又拒绝。所以拖雷军消失了,不与其正面交战,不停地骚扰,让金军苦不堪言。   完颜陈和尚抬头看了看黑沉沉地夜空,心中忧虑不已。他手中把玩着一支长筒状的物什,这正是赵诚曾送给他的千里眼。陈和尚对这个精巧的东西十分珍爱,如同自己地兵器一般爱护,这物什帮了他不少大忙。   他由物及人,想起了送给自己这件宝物的那位假冒商人。他在凤翔府被克前不久才知道原来那位商人正是贺兰国王,可是他当时知道又能如何呢?况且对方又不是什么领兵大帅,杀之又有何用?只是对方明知自己是金国领兵之人,却故意送给自己千里眼,这让陈和尚百思不得其解。眼下这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只有战事胜负与国家存亡才是他焦虑的事情。   不远处的山脚下,时不时地传来喊杀声,然后又是一段沉寂,反反复复。陈和尚将千里眼别在腰间,抽出自己的佩刀,找来一块布,仔细地拂去上面还残留的蒙古人血迹,他在准备明日的大战。粮食越来越少,士卒越来越疲惫,忠贞与勇敢仍在,也仅有凭此与蒙古人拼杀。   夜越来越深沉,他感到冷得慌,尽管他还在烤着火。不一会儿,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上和脖子和所有裸露在外地肌肤有点点轻凉的感觉,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下雪了,起先是断断续续的小雪花,在夜空中随风飘荡,甚至让人察觉不到它的潜入,然后就是更大一些雪花,半个时辰之后就变成了鹅毛大雪。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就是黑夜也无法掩盖住所有苍白的色彩。   完颜陈和尚立在正月里的大风雪中,他体内地热血似乎已经被冻结,如同一具僵尸。   ①【三关】即七方关、仙人关、武休关。其中,仙人关在今陕西徽县北;七方关在今陕西略阳西北,此二关保卫着古时北线入川地主要通道,即秦岭西麓山口。武休关属兴元府防区,在今陕西留坝县南,扼兴元府北通往凤州的支路。 第五章 猎(五)   “这是长生天的庇佑!”三峰山中,蒙军争相欢呼。   拖雷没有等到窝阔台的援军,却遇到了一场救命的大风雪。大雪连下了三日,战地多麻田,金军人马所践泥淖没胫,军士披甲骨僵立雪中,枪槊结冻如椽,且有许多人三天未进食,南迁近二十年,早已不耐苦寒的金国人寒不能立。而蒙古人生于塞北,早已习惯于寒冷的冰雪,对三峰山的大雪并不当一回事。在此情况之下,金军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窝阔台在拖雷遣使的催促下终于南下,就在拖雷准备反攻之时,他才带中军抵达三峰山与拖雷会合。   “汗兄来得真及时啊。”拖雷忍住心中的怒火,平淡地说道。   “拖雷莫怪,前些日子高丽国王反叛,西域花剌子模余孽札兰丁又死灰复燃,为兄不得不处理妥当。听说弟弟被金国人缠住了,所以为兄日夜兼程,前来救援。”窝阔台像是什么事也没有,轻笑道,“如今金兵大势已去,你我兄弟二人共同收割金人的人头。”   “就像小时候,汗兄与我打猎一般?”拖雷道,“说到打猎,我记得我猎取第一个大的野兽,还是在汗兄的帮助之下完成的。”   “咱们兄弟中,你拖雷最小,我不帮你,帮谁呢?”窝阔台像是在回忆,脸上挂着让人十分温馨的笑意。   “呵呵。”拖雷大笑,高声说道,“汗兄厚爱,弟不敢相忘。”   “都是兄弟嘛,又都是同一个母亲的儿子,就是要相互帮忙嘛。”窝阔台道。   两人合兵一处,却故意对金军放开通往钧州的生路。   金军大势已去。无奈之下只得向钧州突围,走到半途,被蒙古兵拦腰一击,切为若干段,全军被屠杀,声如崩山。花帽军的名将“赛张飞”张惠步持大枪,奋战而死。武仙只剩下几十人,逃进竹林。向密县走。移刺蒲阿向着汴梁的方向走了一阵,在“望京山”被俘,不屈而死,虽然本人刚愎自用,还颇为硬气。完颜合达、完颜陈和尚,与一位叫做杨沃衍的,逃到钧州,企图死守。   后来有人作诗。对三峰山这一场具有决定性的战役有这样地评述:   短兵相击数百里,跃马直上三峰山,黑风吹沙河水竭,六合乾坤一片雪。万里投会卷土来,铁水一池声势接。丞相举鞭摔沾言。大事已去吾死节。彦章虽难敌五王,并命入敌身与决。逆风生堑人自战,冰满刀头冻枪折。一败涂地直可哀,钧台变作髑髅血。二十万人皆死国。至今白骨生青苔。   钧州随即被蒙古兵攻破,完颜陈和尚见大势已去,等蒙古军杀掠稍定时,主动走出了自己的藏身之地。蒙古后立刻将他团团包围。   “我是金国大将,想见你们主帅。”陈和尚面无惧色,高声呼道。   蒙古兵心中窃喜,俘虏一重要大头目,哪里舍得一杀了之。遂以数骑夹之,将陈和尚解到拖雷的面前。   拖雷打量了一下完颜陈和尚,见这位金国将领虽然衣甲皆破,身上数处流血不止仍一声不吭,心中有了一些敬佩。   “跪下!”蒙哥喝道。   陈和尚身材壮硕,左右只得强行压服他,他拼力反抗,额头的青筋暴起。仍是不服。   “你叫什么名字?”拖雷问道。   “我忠孝军总领陈和尚是也。大昌原之胜者我也。卫州之胜亦我也,倒回谷之胜亦我也。”陈和尚高声回答道。   “哦。我听说过你,你的勇猛我不止一次听说过。我敬你是个好将军,你不如投降我,荣华宝贵将等着你。”拖雷眼前一亮,诱惑道,“虽然以往你往各为其主,但是我拖雷向来最敬重忠臣,你是个大忠臣,虽然杀了我不少人,但我可以选择忘掉你对我蒙古犯下的罪行。”   “是啊,我看完颜将军不如投降,别的我不敢说,当个世袭万户那是免不了的。”速不台也劝道。他在陈和尚手下是吃过大败仗地。   “哼,我死乱军中,人将谓我负国家,今日明白死,天下必有知我者。”陈和尚冷笑道。   拖雷仍不肯放弃,叫他降,他不肯。完颜陈和尚免不了一顿毒打,挣扎中,腰间的一个管状的物什掉到了地上,拖雷很好奇,便握在手中观看。   “这是何物?”拖雷问道。   陈和尚一声不吭。拖雷偶然轻轻一拉,管状物居然被拉长,他凑近去一看,大感意外。   “这等宝物,正是我辈行军打仗用得上的,中原人能工巧匠真是不少啊。”拖雷道,“不过,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左右也都摇摇头,没人见过这种物什。   “哈哈、哈哈!”陈和尚突然狂笑,似疯狂了一般。   “大胆!”左右怒喝道,又是一顿暴打。   “可笑此等物什,你们蒙古人居然不知道。哈哈……”陈和尚吐了口血沫,仍狂笑不已。   “中原汉地多精工巧匠,我们蒙古人不知道,又不是什么太稀奇的。”拖雷承认道。   “可是这件千里眼却是你们蒙古人送给我的?”陈和尚道。   “蒙古人?”拖雷感到很稀奇,根本就不相信。   “贺兰国王算不算蒙古人?这件千里眼就是贺兰国王所送。”陈和尚道。这倒不是他的本意,既然拖雷对自己的千里眼感兴趣,陈和尚借机离间,不介意拉一个垫背地。   “你可有凭证?”蒙哥喝道。   “没有!”陈和尚道,“不过,那人身高与我差不多,看上去更像是文士,潇洒豪爽。对了,他还有一匹赤红色的宝马。十分神骏。”   陈和尚尽力地描述着赵诚的模样。   拖雷及左右对视了一眼,深知完颜陈和尚描述的极准确。   “那你所见之人戴帽子吗?”蒙哥问道。   “戴了一顶狐皮帽。”陈和尚肯定地答道。   他这么一说,拖雷等人都大笑了起来,因为赵诚通常是不愿戴帽子的,他们哪里想到赵诚那次深入秦州夕阳镇正是冬天,而且是扮成商人地,正戴了一顶帽子。所以拖雷等人认为陈和尚是故意陷害赵诚,临死还要拉一个垫背地。   陈和尚不知道。赵诚上次见拖雷,分析形势利害,与后来发生的事实无异,拖雷已经将赵诚看成自己最可以信赖的人之一,只会相信这是陈和尚地故意陷害之语。要知赵诚虽不参与征战之要,但他也是有名气之人,陈和尚长期据守边关,接触边事。能知道关于贺兰国王的一些消息也不太令人意外。   “胡说!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再问你一句,你降是不降?”拖雷大怒。   “哈哈,你们蒙古人残虐,投降你们为虎作伥。还不如给我一个痛快。我完颜彝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你们蒙古人舔我地靴子还不配呢!”陈和尚破口大骂。   拖雷火冒三丈,命人砍断了完颜陈和尚的脚,接着又割开了他的嘴。伤口直到耳根,但他至死不降,最后喷血大骂而死。   拖雷对他地忠义十分敬服,酹以马湩(蒙古一种高级食品),祝曰:“好男子,他日再生,当令我得之!”   完颜陈和尚死了,但是他的忠孝军仍然在誓死抵抗。会继续出现像完颜陈和尚这样的人。完颜合达等人也不是战死就是不屈被杀,三峰山之战,金国失去了最杰出的一批将领和最后的地一支精兵。   ……   中兴府内,郭侃从晨曦中醒来。   他稍整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换上了一身短打扮,便要去院中练习武艺。十多年以来,他天天如此,通常会练出一身汗后。洗漱一番。会在院中读书,然后吃早饭。用完餐之后,他要么去贺兰书院,要么去找书院中年轻学子们或者他交的朋友同去游玩,再就是贺兰国王召他去问话、聊天或打猎,甚至是陪国王出巡。   只不过在中兴府,他用来读书与练习武艺地时间更多一些,中兴府在他意识中已经成了一个与战争绝缘的地方,除了远方地商人偶尔带来地一些关于战争的消息。郭侃虽然对自己的武艺与识见也很自负,但他也感到学无止境,因为贺兰每年秋季武比时,总会涌现出一大批杰出地好儿郎,虽然他本人不需要和这些人比什么。只是贺兰国王一声称赞,却让他有了向上的无穷动力。   正是一月下旬,院中腊梅仍在绽放,一股暗香浮动。郭侃发现庭院当中立着一个修长健硕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盯着腊梅看,如同一棵大树一般深扎地下,屹立不动,怕是已经站了很久。   “国主,您怎么来了?您为何不叫醒我?”郭侃大吃了一惊,天刚泛着鱼白,他感到自己挺失礼。   院中立着的正是赵诚,只不过他一身戎装让郭侃很是惊讶。赵诚转过身来,打量了一下这座很精致的小院,点了点头却问道:“你在这里住了三年吧?”   “是的,自次国主将此宅赏给我,侃就在这里住下了,再过几日,就整整三年了。”郭侃答道。   “都三年了,你已满二十岁,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好时光。你是应该回中原了!”赵诚说道。他的表情有些留恋之色,像是十分依依不舍。   “是地,侃准备下个月向国主辞行。”郭侃恭敬地说道。   “哎!”赵诚轻叹了一声,“一个人若是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一旦到了真正离开的时候,总会有些不舍。因为天涯千里相隔,大多很难回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   “侃不敢相忘,只是家父已来信相催。”郭侃道,他还不知道他的叔叔刚在潼关病卒。他又不太确定,因为赵诚的神色与不舍的情绪,既像是对他郭侃不舍,又像是赵诚自己的感叹。   “去年夏天的时候,我曾说过今年春天要你陪我去打猎,好让你早早回中原。明日就是个好日子。今天你去贺兰之巅最后一次奠拜一下你地祖父,然后立刻回来,哪也不去,好好准备一下。”赵诚顿了顿道,“说不定,你以后恐怕就很难有机会重回这座宅院了。”   “国主,侃不明白打猎为何还须准备?”郭侃感到十分疑惑。只有书上讲地皇帝行猎才会大张旗鼓地准备一番,他不认为赵诚会为打猎认真准备什么,向来是一马一弓足矣,他从不认为赵诚是一个喜欢讲排场的人。   “因为这一次我们可能会出门很久,所以你要多准备一下,尤其是你地枪、刀,还有你的弓,别忘了穿上你来时的那一身铠甲。”赵诚又瞧了瞧郭侃腰中的刀。   那是赵诚第一次见面时送给他的西域弯刀,他解下自己腰畔的长刀,扔了过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将你那破弯刀扔掉,现在已经算不上好刀了,它配不上你,用我这一把长刀。”   赵诚走了,如同他悄悄地来那样突然,仿佛从没出现过。唯有无法看得见的暗香在庭院中浮动着。   郭侃捧着赵诚扔给自己的长刀,呆立在庭院中,他被赵诚冷若冰霜的眼神给吓住了,因为这不是他印象中的贺兰国王,一个让他感到很陌生的贺兰国王。 第六章 忠义(一)   中兴府外三十里,长亭古道。羌笛犹闻,初春尚不见柳条泛青。   总管府王敬诚与贺兰书院山长刘翼两人为赵诚送行,除此之外只有卫慕和他的手下武士。在赵诚的身后是三百全副武装的护卫,为首的却是秦九与西壁辉两人,不见徐不放与凌去非。   “国主远行,属下敬您三杯,愿吾王早日凯旋归来。”王敬诚面色如水,单膝跪倒在下,将手中托盘举得高高的。   “好!”赵诚端起酒杯,连饮三杯,“中兴府新出的烈酒,果然不同凡响。”   刘翼上前一步,立在道旁,挺着胸膛,高声念道:   朝出兴州城,遥望贺兰雪。   自古豪杰众,独慕霍冠军。   匈奴曾南猎,焉支白骨枯。   大漠黄沙起,居延骁骑疾。   雄兵养千日,只把功名取。   吾王踏霜行,犹憾飞将军。   重拾楼兰剑,不见折柳人。   河西群雄集,笑看吴钩短。   弯弓射天骄,欲饮中原酒。   烽火耀九州,毋遗长恨死。   刘翼的声音高亢,直插苍穹,多了几份悲壮与不悔。   赵诚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拍了拍刘翼的肩膀,一切都在不言中。总管府新任总提刑官卫慕走上前道:“国主远行,属下恨不能相随,但留此身,为吾主守住庭院,不让鼠辈乱窜。若国主一去不返,属下将与儿郎们沿着您走过的路追索而去。”   “啪!”赵诚用拳头重重地锤了卫慕胸口一拳:“我知道。”   “愿吾主早去早回!”卫慕身后众属下跪下高呼道。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死则死矣。不过是有早有晚的事情,本王先行一步。”赵诚转身跃上赤兔马。   赵诚再一次打量了一下贺兰群山。层峦叠嶂,白雪未融,默默地注视着它护翼之下的城池与长河。越过贺兰雪峰,赵诚似乎看到了北方的黄沙大漠,还有黄沙之下的累累白骨。   他猛地回头,眼神中既有期盼、犹豫、不舍,也有坚决、果断与不悔。春风未盛。萧萧兮寒霜犹在,他一夹赤兔马,越众而出,众属下立刻带着一去不复返的坚毅之心,紧跟其去,却没有任何犹豫,空留王敬诚等人立在古道边热泪盈眶,久久不肯离去。   郭侃紧跟在赵诚地身后。胯下的坐骑闪电奔如利箭,竟是不用加鞭。中兴府城外的那一幕在郭侃的心中久久难以忘怀。   “国主,我们不是去贺兰山中打猎吗?为何往西行?”郭侃追上赵诚,问道。   “不,我们这是去蒙古大漠狩猎。”赵诚头也没回地回答道。   “国主若是真去蒙古打猎。也不用从西边绕行。”郭侃追问道。   说话间,赤兔马已经将他丢在了身后。   “郭侃,我们先去黑水城,那里有四万儿郎整装待发。伴吾主北狩!”参军西壁辉道。虽然骑在马上,西壁辉仍然不忘扭头斜睨了他一眼,眼神十分怪异。   郭侃的脸色大变,心中的猜想终于被证实了。他忽然发现自己自从离开中兴府,始终被赵诚的几位护卫有意无意地围在中间。   赵诚一路西行,经应理、沙陀,三天后的深夜抵达西凉府凉州,另一批人自动加入到秦九地护卫队中。当他们抵达肃州后。顺着黑水河往北沙漠中进发,在中游合罗川,一支庞大的队伍在铁穆与陈不弃的带领下等待着他们,他们已经提前三日秘密从河湟越过走廊来到此处。   “末将参加国主!”铁穆和陈不弃率各校尉、都尉、参军来见赵诚。这些人都是长期跟随赵诚的,赵诚对他们不仅有活命之恩,而且也是极优待,而参军们又有相当一部分人是赵诚亲自安插的,不论这些人的出身与民族身份。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与蒙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正是依靠他们,赵诚能够强有力地掌握自己的军队。   “儿郎们都准备好了?”赵诚问道。   “贺兰长刀在手。又有骏马可供驱策,何处去不得?”铁穆道。   他的心情极为兴奋,赵诚走到这一步正是他所希望地,但是他唯一不满的就是赵诚太有耐心。因为赵诚一面施仁政得到百姓拥戴,一面准备军械、钱粮、战马,又假借屯田的名义训练士卒,选兵遣将,并且加强搜集情报,等待时机成熟。其计划的周密让铁穆叹为观止,比如他身后这两万名骑军如何安排训练,又保证如何不会招来麻烦,就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黑水河畔地沙漠中,两万名骑军肃立在赵诚的面前。赵诚挥了挥手,就带着两万骑军奔向黑水城,沙漠上的冰雪初融,在铁骑的践踏之下面目全非。在黑水城那里还有何进率领地两万名骑军等待着他。   郭侃一路上都在仓惶中迷失自我,起初他在为赵诚担忧,认为赵诚一定是疯了,当他看到铁穆的两万骑军时,他被那两万名军士的气势惊住了。而当他跟着赵诚来到黑水城,与另外两万名骑军汇合,并且换上铠甲、皮甲等战袍与长枪、长刀,并且增加了精巧的单兵弓弩与适合运输物资的行军车后,郭侃只有感叹赵诚将自己的野心掩藏得太深。   就在这黑水城,这个处在沙漠中央与世隔绝的地方,赵诚做最后的战前集训。环顾赵诚地左右,何进、铁穆、萧不离、陈不弃这样的将军自不必说,也有秦九、罗志、王好古、钱康这样的忠诚校尉,还有叶三郎、张士达、西壁辉、周鹏、孙虎这样的年轻都尉与参军。   赵诚孤注一掷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最后的战机。看着在初春残存的冰雪中认真训练地军士,赵诚既看到了自己地野心或雄心,也看到了未来地流血与死亡。参军们卖力地动员着。不停地向着军士们灌输着仇恨与感恩的思想。   那位秃马惕人木图更是抓住这个难得地机会不放,他将全族的男丁拉进了赵诚的军队中,还积极请战。   “尊敬的国王,您地奴仆,秃马惕人木图向您请安。”训练的间隙,木图来到赵诚的大营前。   “请起!”赵诚点头道,“我听说你们族人在我这黑水城过得十分不错,你们对何将军的命令也都遵从。我感到十分高兴。”   “国王厚爱,我秃马惕人不敢相忘。如今我秃马惕人不再是无离可归的羔羊,我们也是贺兰国的百姓,是您贺兰国王的百姓,是您赐给我们牧场,是您赐给我们牛羊。”木图一通拍马屁,倒也是诚心诚意的。   “你来找我,不知有何事?”赵诚问道。   “国王欲北征。须知要有熟悉大漠山川河流地人充当先锋。”木图道,“我秃马惕人对蒙古大漠的十分熟悉,愿国王让我秃马惕人做您射出的箭矢。”   木图的族人跟蒙古人有世仇,准备地说应该是跟孛儿只斤氏有世仇,铁木真在大漠雄起后。他们曾如同丧家之犬一样在大漠流浪,得不到一块立足之地,辗转来到赵诚的治下,在沙漠中央黑水城才找到自己地容身之所。听说赵诚欲反蒙古。他们怎么会放弃这个机会呢。   “要说仇恨,在这黑水城四万人马中,除了我赵诚,每个人与蒙古人有仇,他们的仇恨不会比你们秃马惕人少。”赵诚道。   “可是……”   “我的先锋之军,在我来到这里时已经出发了。”赵诚道,“你曾对我说过,你们秃马惕人可以为我驱赶野兽供我打猎。也可以用死亡挡住试图冒犯我尊严的敌人。今天你想做我先锋,我很高兴,眼看北方冰雪已经开始融化了,到时候就是我大军全体出动地时候,我需要你们秃马惕人做我的先导,凡有掳获,决不会少了你们秃马惕人。”   “国王攻打蒙古人,不要抛下我们秃马惕人。我等就心满意足。”木图恭敬地答道。他嘴上谦虚。但他的双眼中却折射着复仇与财富的火焰,前者让他有勇气举起刀箭。后者让他充满着对嗜血的渴望。   “那好,你回去管好自己的人,等待着我的命令。”赵诚喝道。   木图再一次躬身行礼,后退到帐门口,转身便意气风发地离开了赵诚的大帐。叶三郎在帐门口闪了进来,他是一支百人队地都尉,不久前他才知道原来贺兰国王野心相当不小。虽然已经是都尉一级的军官,但他的性格还是那样,除了自己知根知底之人,谁都不放在他眼里,所以铁穆便命他作自己护卫军。   他走了进来,却冲着木图的背影撇了撇嘴。   “叶三郎,你有什么事?”赵诚道。   “属下参见国主。”叶三郎敲了一下自己战甲左胸,这是赵诚军中的军礼,虽然大家都觉得十分奇怪,但无人敢随意,习惯也就成就了自然。叶三郎也不例外,他被赵诚送到军中也有三年了,虽然仍很年轻,但是军队中的条令不敢不从。   “嗯。”赵诚笑着道,“时间过得太快,转眼你也长大了,穿上这一身铠甲,也英姿勃勃,不再是那个明珠族的耶亥三郎了。”   “这都是国主所赐,属下不敢忘。”叶三郎道。   “呵呵,恐怕你心里不这么想吧?”赵诚轻笑道。他没让叶三郎坐,叶三郎也不敢坐,笔挺挺地站在赵诚面前。若是换作以前,叶三郎早就自己找地方坐,根本就不管上位者有何想法。   “三郎以前目不识丁,自以为天下之大,以我秦州夕阳镇最好,平生最喜事,不过是每猎能有所获,让族中有粮吃有衣穿。”叶三郎道,“幸遇国主,属下才能以粗通文墨,虽不曾作文一篇,但素来最喜‘功名马上取’一句耳。”   赵诚给了叶三郎一个全新的环境,环境又改变着叶三郎自身。这既可能会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坏事,就看你如何把握。叶三郎很显然也有了自己地功名之心。   “你来找我,有何事?”赵诚见叶三郎这么说,直接问道。   “木图要做国主地先锋,怕是有些不妥。”叶三郎道。   “你是怀疑他的忠诚之心?”   “不,这个属下倒是不怀疑,属下只是怀疑他们秃马惕人地勇猛之心。国主,凡是先锋之军,不仅要熟悉地形,还要机智,更要比寻常之军勇猛,还要有做好随时陷入重重包围的打算。秃马惕人在草原上混不下去,才来到黑水城苟且偷安,他们有面对蒙古人的勇气吗?”叶三郎见赵诚似乎深有同感的样子,眼珠一转,“您眼前之人正是最好的人选。”   “哈哈!”侍立在旁的秦九哈哈大笑,“说了半天,你不过是压低别人,抬高自己。”   “秦校尉,我叶三郎的营,最好的一支百人队。这个铁穆将军可以作证,我的兄弟们哪次评比不是第一?”叶三郎辩解道。   “你那一营兄弟是不错,不过正是因为你那营里个个都是恶狼,人人身上都背几个恶名,所以你至今还是个都尉。”秦九笑道,“什么样的首领就有什么样的手下,演习时抢功,撤退时偏不退,就连打马球时专往别队兄弟身上招呼。你叶三郎虽然勇冠三军,但我听说是铁将军怕你祸害别人,所以才将你和你手下调到身边的。”   “祸害?我怎么会是个祸害呢?这是污蔑!”叶三郎脸涨红,被秦九说到了短处,“就算我是个祸害吧,那就请国主将我这个祸害送到蒙古人的老巢,不是挺好吗?”   叶三郎这话让赵诚和身边众人哄然大笑。 第七章 忠义(二)   郭侃在自己的帐内焦虑地来回走动着。   火光将他年轻的身影投射在帐蓬之上,拉出长长的一道身影。从离开中兴府起,他的心情可以说是复杂无比,贺兰国王反叛在他看来实在是不可思议,仔细想来却又是有些理所当然。郭侃甚至曾经偶然想过,凭赵诚的才学和治民的手段,为何仅仅顶着一个华而不实的国王头衔呢?赵诚若是能拥有像木华黎国王样的权力,假以时日,一定能创下比木华黎还要重大的功勋。郭侃曾经这样为赵诚鸣不平过,在不知不觉中他将赵诚归为可以信赖的一类上位者,所以当他亲眼目睹赵诚的反叛之实,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郭侃被赵诚变相地软禁在自己军中,虽然行动自由,刀箭也没收走,但看管太严,他不知道赵诚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让自己做人质,来威胁自己那当蒙古万户的父亲吗?   杀出去?郭侃摇了摇头。自己能否跑出三百步是个问题,方圆五百里沙漠到处都是赵诚的游骑充当耳目,更何况他觉得自己那要做有些不义。可是,赵诚欲自立,甚至趁着蒙古军在中原鏖战,釜底抽薪直奔蒙古大漠,对着妇孺孩童举起长刀,此计绝对十分地歹毒,窝阔台就是此刻知道了消息,想回军怕都来不及。   “国主驾到!”帐外军士高呼道。   赵诚走了进来,身上的铠甲发出铮铮的声响。他脸上仍然挂着郭侃往日十分熟悉的笑容,只是他一身得体精神的戎装在郭侃看来总觉得十分别扭,仿佛不应该穿在赵诚身上似的。   “国主这是来杀我还是劝降?”郭侃席地坐下,挺着胸膛。   赵诚听出郭侃语气中的不满,轻笑道,“我若是想杀你。何必将你带到这里来,还供你酒食?至于劝降嘛,你是我地敌人吗?再说,你郭侃郭仲和身居何要职值得我这么做啊?”   “可我的父亲是万户,我的叔叔也是万户。”郭侃盯着火堆道,“你让我活下来,好吃好喝供着,是想要挟我父叔吗?”   “要挟?我可不会拿此手段去要挟别人。”赵诚径直走过去。隔着火堆坐到郭侃的面前,“真要说要挟,我的妻儿如今都在大漠,我不过是去接我妻儿回来,带的人多些罢了。”   “哼!国主说得轻巧,你这四万精骑枕戈待旦,甲器齐全,连医官都配齐了。下了大本钱,就是为了接回你的妻儿?”郭侃冷哼了一声。   “仲和,你说的对,这只不过是我地一个由头罢了。我向来就对质子之事极为抵触,身为上者。以人子为筹码,非丈夫之为也。志向也好,野心也好,终究需要用杀戮来解决。这个世道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关键在于谁的力量大一些。”   “你既然反感质子,那当初你为何不站出反对?”郭侃反问道。   “是的,我当初是应该反对的,可是我没有。所以,我觉得羞愧。”赵诚握着拳头道,然而他话锋一转。“奴隶,我见过许许多多的奴隶,草原上的塔塔儿人、秃马惕人、泰赤乌人、乃蛮人,还有西域的突厥人、西辽人、花剌子模人、钦察人,当然还有党项人、契丹人、女真人和汉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反抗就意味着战争、杀戮和死亡,最好的结果就是奴隶,这就是成吉思汗带给东西诸国百姓地启示。”   赵诚一把抓住郭侃的衣襟。勒得他透不过气来:“你见过杀人盈野的真实情景吗?”   “我见过!”郭侃道。   “你见过?”赵诚大笑道。“你才多大?”   “国主……只……不过……比我稍长。”郭侃被赵诚勒得喘着粗气,僵着脖子道。   “哈哈!”赵诚疯癫似地狂笑。“你上过几次战场?我见过的身首异处者比你打出生起见过的活人都多百倍。萧不离有没有告诉你他地家人是怎么死的?陈不弃有没有提及他的兄弟姐妹在哪里?徐不放有没有告诉你他的本名叫什么?王敬诚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曾经感到最恐惧地一次是在哪里?”   “国主,你……你……放下我!”郭侃挣扎着,喘不过气来。   赵诚松开了手,郭侃顺势跌坐在地上,揉着自己被勒得生疼的喉咙。   “成吉思汗说,他生平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割去敌人的头颅,夺去他的财产,让他的亲人终日以泪洗面,顺便让他的妻儿成为自己奴隶。”赵诚冷笑道,“这个世道上,敌人有很多。只要你觉得站在你面前的人不肯俯首听命,那他就成了你地敌人。既便是对方与你无冤无仇,素昧平生,只要你想,你总能找到理由。”   “你想到了什么理由?”郭侃道。   “万事都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吗?如果你问我,我会说我为了妻儿。如果我贺兰百姓问我,我会说这是因为不想让他们成为奴隶;或是中原人问我,我会说我以解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但若是一个儒者问我,我会说是上天赐予我的重任,这是上天授予我的勇气。理由有很多,有冠冕堂皇者,也有不入流的,你想要什么理由我都可以给你。我还可以告诉你,后人会怎么说。”   “后人会怎么说?”郭侃小心地问道。   “后人会说曾经有一个名叫赵诚的伟大人物,一战天下惊。”赵诚表情很玩味,“或者会说曾经有一个名叫赵诚的不自量力的野心家,起事初就死于乱军。所以,要么流芳百世,要么遗臭万年,或者被史家遗忘。我也许做不到流芳百世,但绝不会遗臭万年,因为我不会豪取强夺,不会草菅人命。不会让手无缚鸡之力地妇孺之辈倒在自己地刀下,我要轰轰烈烈地打出一片天地来。”   “国主提兵数万,欲长驱直入大漠,您难道不是对妇孺下手?”郭侃质疑道。   “呵呵,我会视情形而定,兵器握在手中者,即是我敌人。”赵诚大笑,“要让蒙古元气大伤。方法有很多,却不仅仅是屠杀。”   “国主难道不是在冒险吗?要知蒙军雄兵十万,百战百胜,天下无人不晓。”   “那有如何?蒙古军大部陷入了中原战场,高丽王不满蒙古人的压榨,西域又是时有叛乱,蒙古人自己地军队十去其三,还有一些分散在大漠各位孛儿只斤氏诸那颜的手中。正好将是我各个击破的好机会。”赵诚道,“以众击寡,料我解决了大漠不多地蒙古军队,窝阔台恐怕还不知道任何消息。”   “难道国主将派人阻断消息吗?”郭侃道,“可是。一旦可汗知道了国主已反的消息,弃金人而不顾,国家将欲何为?”   赵诚神秘地笑了笑:“咱们走着瞧。”   “国主用心良苦啊。”郭侃道。   “你说说看?”赵诚带有考究地问道,一如以往。   “其一。蒙古军大部眼下在中原鏖战,无暇北顾,大漠上恐怕只有老弱妇孺之辈;其二,黑水城被沙漠包围,人迹罕至,从此地直奔大漠,就不用担心过狼山时被汪古部人发觉,而以侃的观察。国主的军士们似乎对沙漠十分熟悉,国主好心思啊;其三,国主向来对蒙古人十分恭顺,没人会防备你,而您手下诸将我大多熟识,都是了不起的豪杰,服从您的命令,贺兰又连续数年丰收。所以将有兵有马有粮。并且出其不意,增了胜算;其四。春天虽然马瘦,虽不比秋高马肥,但想来蒙古草原上马更瘦,更比不上国主的处心积虑;其五,春天万物复苏,若是春天遭遇重创,比如牛羊与马匹正是产驹之季,被掳掠一空,怕是要数年草原上才能恢复过来吧?”郭侃道,“总之,天时、地利、人和,国主占尽了。”   “仲和不愧是将门虎子,想到这么多来。假以时日,仲和必成一帅材人物。”赵诚一如以往地夸赞道。   “单论国主北征,胜算颇大,国主为此恐怕准备了很久吧?”郭侃忧虑地说道,“国主在横扫大漠之后,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要知那时候,窝阔台可汗恐怕会不管一切地将所有地军队调来与你对阵。不知国主有何对策?”   “你就是我的见证人,我十四年来的所有谋划,所有的心血,在这个春天以至夏天到来时就会见分晓。”赵诚答非所问,“假如我全军覆没,这证明自古以来,谋反就是一项十分不合算的买卖。”   郭侃感到不可思议,他更加肯定赵诚这是铤而走险,走上了一条万劫不复之路。王敬诚等人虽然对未来的胜算不太有把握,认为最多有三成的机会全身而退。然而赵诚的心中却有把握得多,如果王敬诚说有三成地机会,那么他便敢说有六成的成功机会。因为这是他心中的秘密,一个王敬诚无论怎么精于算计,也不会考虑到的一个可能决定成败关键的因素。   若成功,便成千古一役;若失败,就是千古一叹。   “不知国主将如何处置我?”郭侃忐忑不安地问道,“我知道了太多地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只要不要轻举妄动,跟在我身边,待此事一了,我自然会还你自由,绝不会为难你。”赵诚道,“你是知道的,我一向十分器重你,如果你能为我所用,我很高兴,定不会亏待你。如果你因为你的父亲,不敢助我,那就老老实实地呆在我军营中,我不会逼你。我希望能有一天你会觉得跟着我很有前途,令汝祖唐郭令公地忠义威名不被玷辱!”   赵诚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郭侃脸色木然,自己是唐朝名将郭子仪的后裔,他是知道的,时常想起此事时,他也觉得十分骄傲。然而,伴随而来的就是一系列反思,尤其是他在中兴府暂居的这段时间,更是如此。自己的祖父与父辈接连投了蒙古人,虽是为势所逼,总归是背主求荣,郭侃将责任归到金国皇帝的头上,进而又在想,自己郭氏为何先前为何又事女真人呢?这就牵扯到久远的历史,复杂到郭侃一无所知,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地事情。   身为汉人,能为金国之臣,难道就不能为蒙人之将或者成为贺兰国王的属下?自古豪杰归明主,郭侃不明白。他的祖父郭宝玉也不曾明白,所以郭宝玉将责任推给金国皇帝,是因为皇帝太昏庸,朝政太黑暗,是不得以而为之,郭宝玉将成吉思汗当作自己的明主。郭侃不看好赵诚的“大业”,所以他不敢表露自己的归顺之心,既然赵诚不会对自己下毒手,他只好冷眼旁观。   身为契丹人的耶律楚材也不明白。天下一统华夷混一不是很好吗?何必分彼此呢?耶律楚材早就忘了自己是契丹人,忘了自己是耶律皇族的后裔,在他地眼里地天下百姓,不应该有族属之分,只有贤愚之分,正邪之分,上下之分,士农工商之分,如果让孔圣之道大行于天下的话,一切血统与姓氏都不是问题。所以,刚当上中书令地耶律楚材,干劲十足,接连上书窝阔台行汉法、兴儒学、开科举,担当自己“贤臣”的角色,一再地触及窝阔台的怒火。   赵诚也不明白,他与耶律楚材的民族意识相类似,不过与耶律楚材截然相反,他不仅相信武力,在事实上却是利用了民族间矛盾,并且蒙古人成了各族百姓的共同敌人也是现实,并且不介意去增大这个现实矛盾,而达到自己的目的。赵诚只会尊重现实和利用现实,若非如此,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处心积虑地谋反,将自己送上了一条前途未知的征途。   对耶?错耶?赵诚不想去细究其中的真义,他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刀,和自己的致命一击。 第八章 忠义(三)   狼山外,徐不放率领的一支队伍在此驻停。   他和参军凌去非站在山坡上用千里眼眺望着东方,不远处就属于汪古人的游牧地,只不过眼下汪古人大部在稍南的方向过冬。   他们俩人目光的焦点游离不定,似乎并不太在意能发现什么。在他们的身后,是三营即三百人的武装,而携带的车辆却有两百之多,还有两百头用来运载财物的骆驼。除了部分补给,大多装着银锭、布匹与各种贺兰特产,这都是要送往蒙古大漠的贡物。   他们两人并不急于北行,相反他们却在此地停留了半个月之久,他们在等冰雪融尽,最耐寒的植物吐出新绿的时候才会北进,并计算着什么时候马匹可以就地得到牧草。   “去非,你害怕吗?”徐不放放下千里眼,问凌去非道。   “为什么这么问?”凌去非反问道。   “你武艺不错,也杀过强盗,但是你还从未经历过真正的阵仗。”徐不放道。   “杀人我也不会害怕,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凌去非道,“我只希望我们这一次北行,不需要杀人,全身而退。”   “我也希望我们能不费周折就能完成国主交给我们的重任,我徐不放不是杀人魔王之辈,但只要是国主的一声命令,哪怕是千军万马横在我面前,我也不会退一步。”   “所以你的名字就叫不放?”凌去非好奇地问道,“小弟还不知徐大哥的本名叫什么?”   “哼,我认识国主之前的那个名字,我已经忘了,如今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的本名。”徐不放脸色一肃,“眼下这个名字我却很喜欢,不单是因为这是国主为我取的名。更是因为只要有人念到这个名字时,我就会想起我的过去,这个名字时刻提醒我不要忘本,不要忘记我地血海深仇。十年来,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我们所有人都等着这一天。”   徐不放咬牙切齿,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这是凌去非第一次看到一个汉子内心脆弱的深处。凌去非默然。半晌才道:“你我只是半斤八两而已。”   “好,我们兄弟肩并肩,去完成国主交待的使命。万一不得以开战,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徐不放与凌去非两人击掌盟誓。   时光到了二月末,春风一天盛过一天,草原上又一次恢复了生机,虽然草原上夜晚仍残存着料峭春寒,但终究已经远离冰雪。徐不放与凌去非带着贺兰国王的特别使命终于抵达了蒙古怯绿连河畔的大斡耳朵。开始履行自己的重要使命。   成吉思汗的幼弟,铁木哥·斡惕赤斤奉窝阔台的命令留驻大斡耳朵,处理大漠一切事务。   “贺兰国王属下徐不放拜见那颜。”徐不放入内下拜道。   铁木哥很舒服地斜躺在毡垫上,一边饮着美酒,一边享受着身边众位年轻女人地服侍。还不时往女人身上摸上一把,引得女人娇羞不已。   他斜看了一眼帐中的徐不放,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不儿罕命你来,有什么事?”   “我家国主说。去年他收上来的税项还未来得及交纳。恰逢可汗出征在外,形踪不定,故而在这春暖花开之时,我家国主命我将税款送到这里来。”徐不放道。   “有多少啊?”铁木哥随口问道。   “银两千锭,绢两千匹,茶一千斤。”徐不放道,“另外牛羊各一万头,骏马两万头。粮十万石,因为人手不足,只能以后陆续送来。”   “哦,不儿罕功劳不小,他总是很有办法得到很多的财物。”铁木哥很高兴,“你回去时告诉不儿罕,他有心了。你押送过来,也辛苦了。本那颜赏你一袋酒。”   “那颜厚爱。小人十分感激。”徐不放道,“银、绢、茶我自会交给您的奴仆们。不过小人这次还带来了一批我家国主亲选的礼物,临行前我家国主千嘱咐万叮咛,一定要我当面呈到那颜面前,这全是我家国主孝敬给诸位那颜及家室的。我家国主说,铁木哥那颜德高望重,礼物如何分配全凭铁木哥那颜一人作主。”   “快快呈上来!”铁木哥听说还有自己的好处,眼中放光,终于从毡垫上坐了起来。   “呈上来!”徐不放冲门外命道。立刻数十位仆人鱼贯而入,在铁木哥地注视下将大帐内塞得满满的。   “禀那颜。共有上等的沙狐皮、貂皮各两百张,可用作上等角弓的牦牛角两百个,洁白无暇的白驼毡两百张,上好鹿靴两百双,各色衣裳若干,上好完整地虎、豹、熊皮各一百张,金莲花盘贺兰银碗等金银器皿各一百件,银腰带一百条,上等马蹄铁三百副,玉石、瓷器、翎毛、香药、姜桂、干果、精盐若干,另有海东青三十只,新酿的贺兰烈酒三百斤。”徐不放念着长长的礼单,长舒了一口气,“望那颜笑纳。”   铁木哥早就站起来了,走到了琳琅满目的礼物中间,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笑容可掬。   “不儿罕很了不起,也难得想起我们这些闲散之人。”铁木哥高兴地拉着徐不放坐下,亲自为他斟上满满一大杯酒,借花献佛,用得还是赵诚送地烈酒。   徐不放看着铁木哥满脸酒色,又看了看面前的一大杯烈酒,心说这一大杯下去那还得了。铁木哥盯着杯中的清澈的酒水,放在鼻间闻了闻,口中说道:“贺兰烈酒?我倒要尝尝这酒有什么不同?”   “啊!”铁木哥一杯酒下去,如同他喝马奶子酒一样豪爽,结果促不及防辣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却高呼,“果然是烈酒,看似如同秋天的河水一样清澈透底,酒入肠胃如同刀割一般。热如烈火。果然是好酒啊。”   “那颜说得没错,此酒尚无名,乃我中兴府刚出的新酒,百姓们俗称此酒为‘烧刀子’。”徐不放只是喝了一小口。   “这个名字很贴切啊,能喝得下这种酒,那才够直爽。你回去告诉不儿罕,以后多送这种酒就行了。”铁木哥大笑道,酒意早已让他有些迷糊了。   “铁木哥那颜。这次小使前来,我家国主有一事相求。”徐不放道。   “难得不儿罕如此孝心,他有什么事,你尽管说。”不知是因为贺兰烈酒,还是看在赵诚送的满帐礼物,铁木哥的心情十分不错。   “小使这次来,要接回我家国主地夫人和公子,望那颜首肯。”徐不放道。   “这个嘛……这种事情……我恐怕不能作主啊?”铁木哥舌头打着卷。   “那颜不用担心。此事我家国主已经得到了窝阔台可汗的允许,所以我家国主借此机会派我前来。”徐不放道。   “哦,既然是窝阔台同意地,那你就接回去吧。”铁木哥醉眼蒙眬,不疑有它。“这些年来,窝阔台的权威一日胜过一日,我这当叔叔的也得看他眼色行事。来……咱们……再干一杯!”   铁木哥有些语无伦次了,又连喝了几杯。就醉倒在地。   徐不放冲着帐门口的凌去非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地退出。梁诗若已经听说徐不放来了,她带着儿子在自己帐内等着他来。   她早就得知赵诚的计划,在蒙古大漠的日子,她度日如年,早就期盼着这么一天。帐门口,一个高大地身影一闪走了进来。   “属下参见夫人与公子!”徐不放恭敬地半跪在梁诗若地面前。   “徐叔叔,松儿又见到你了。我爹爹又没来吗?”赵松扬着小脸问道,没能见到父亲地身影,有些失望。   “回公子,我这次来正是奉你爹爹地命令来接你的,不用多久,你就能见找你爹爹了,以后永远也不用分开。”徐不放看着赵松,眼中充满着柔情。   “是这样的吗?”赵松问自己的母亲。梁诗若忍着激动的眼泪。说道:“是的。我们以后与你爹爹永远也不会再分开,天天在一起。”   赵松在地上跳了起来。就要拉着徐不放走。   “现在就走吗?”梁诗若问道。   “就是现在,夫人需要准备一下吗?”徐不放道。   “我对这里了无牵挂,何须准备,我不需要带走一件衣裳,一双靴子。”梁诗若环顾了一下帐内,取来一把刀,挂在腰畔,“我所牵挂的都在中兴府。”   “那好,属下已经准备好良马两匹,事不宜迟,属下等恭请夫人上马!”徐不放沉声道。   很快,徐不放打着铁木哥地招牌,不动声色地向大斡耳朵外驰去。   拖雷的正妻唆鲁禾帖尼,闻讯走出自己的毡帐,举目看了看梁诗若等人的背影,心中疑惑,她直奔铁木哥的大帐之中。铁木哥正醉熏熏地躺着,发出巨大地鼾声。刺鼻的酒味让她的眉头一皱。   “铁木哥叔叔、铁木哥叔叔,快醒醒、快醒醒。”唆鲁禾帖尼喝退仆人,粗鲁地摇着铁木哥的胳膊。   “什么人?别扰老子睡觉。”铁木哥翻了个身,脸朝内继续打着鼾。   唆鲁禾帖尼没法,只得抓起一个酒壶,向铁木哥脸上脖子上泼去,铁木哥受此刺激,一个机灵坐了起来。   “混帐,竟敢如此对我!”铁木哥咆哮如雷,抄起了自己地刀,“我砍了你!”   “叔叔息怒,是侄媳妇我啊。”唆鲁禾帖尼急道。   铁木哥这才看清站在面前是谁,这位侄媳妇在公议中向来被认为是族中最了不起的一个女人,孛儿只斤氏内部的家事中,她总能处理得很好,对自己也尊敬有加,他的怒火消了大半。   “你有什么事,这样就闯了进来,还如此对我不敬?”铁木哥板着脸喝道,“就是拖雷在此,也不敢如此对我无礼!”   “叔叔息怒,我有急事要问您。”唆鲁禾帖尼道。   “你说吧。”铁木哥道。   “我刚才看到不儿罕的妻小刚刚离开大斡耳朵,我听仆人们说,这是您同意的?”   “是我同意的,怎么?窝阔台与拖雷出征前,将大漠中无论大事小事均交给我处理,你想教我怎么做吗?”铁木哥不满地说道,“男人们做事,女人少插手。”   “叔叔做事,我不敢指责。但身为孛儿只斤氏的一份子,我见叔叔做错了事,不敢不指出来。”唆鲁禾帖尼毫不退让,“你怎么能让不儿罕接走他地妻小呢,当初这是窝阔台的命令,我丈夫拖雷也曾替不儿罕说过话,可是窝阔台却没同意。”   “可他的使者说,这是窝阔台的命令,我怎么会反对窝阔台命令呢?”铁木哥道。   “可您怎么能仅凭一个小小的使者的话,就信以为真呢?他可有什么凭证?”唆鲁禾帖尼反问道。   “这个……我倒是没问。”铁木哥的酒意去了大半,仍不敢相信,“若是窝阔台真有这样的命令,恐怕不儿罕会反告我一状。”   “若是没有呢?”唆鲁禾帖尼道,“你大概是被他送来地财物给迷花了眼。”   “人都走了,你说怎么办?”铁木哥问道,“难道不儿罕真是假托窝阔台地命令?”   “是或不是,一试便知。”唆鲁禾帖尼道,“叔叔不如立即点集人马追过去。若是他们不逃跑,那么不儿罕真是得到了窝阔台的同意,叔叔只需说是要为他们送行即可;或是他们不仅逃跑,还刀箭相向,那就是假地。若是假的,恐怕我们蒙古的老人与小孩们要大难临头了。”   铁木哥脸色也变了,她这话也让铁木哥刮目相看不得不信,他不再为自己辩护,也不再犹豫,立即点集大斡耳朵所有可以抽出的人马,向南方追去。 第九章 忠义(四)   路在铁蹄之下延伸着。   这条路徐不放曾走过不下十次,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河流、山川、森林、沙地与沼泽,也能认出广袤大草原上每一个标志性的特征,因为每年赵诚都要派他来蒙古探视自己的妻小几次。徐不放喜欢策马奔驰,虽然中兴府距离怯绿连河畔十分遥远,但在以前的他看来不过是露营一段日子。但在今天的他看来,这路程像是永远也没有尽头。   “不好,蒙古人又追来了。”凌去非报告,“后卫的探马说,大概距离此地五十里地,怕是寻着我们的马蹄印追来的。”   他从怀中掏出地图递到徐不放的面前,徐不放却看都没看,因为他已经将地图印在自己的脑海之中。正是依靠供远距离观察的千里眼,与经过无数次筹划过的逃奔路线,徐不放带着梁诗若母子与三营人马,避开蒙古牧民的各个聚居地,时而分散,时而汇聚,已经数次成功地逃过铁木哥的追捕。   计划没有变化快。徐不非有些后悔,因为按照计划他本应该在大斡耳朵过一夜,然后趁着夜色将梁诗若母子偷带出去,这样接应的援军就可以赶过来接应。哪里想到铁木哥被自己灌了迷魂汤,竟然丧失了分辨力。所以,他和凌去非一合计,当机立断,提前行动,虽然也是冒险,但好歹也是成功地逃离有两千驻军的大斡耳朵,胜算的机会要大些,最好的情况是不需刀箭。而在茫茫草原,到处都是逃跑的路线。   人为了能活下去,可以连续数日不用休息,但战马却需要休息,需要进食。这是徐不放唯一不能完全掌握的地方。   赵松睡着了。年幼的他实在抵挡不住长途奔驰地疲劳,在颠簸的马背上靠在母亲的怀中睡着了。梁诗若轻轻地哼着安眠曲子,他睡得很香甜,嘴角带着笑意,哪管身外的艰险和可怕的危险。这让徐不放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和自己那两岁的儿子,他再一次提醒自己必须将国主的妻小安全送回。   “距离下一个接应点还有五十里,在那里我们可以换马。只要我们能赶到那里,蒙古人就拿我们没办法了。”凌去非道。   “好,你领一营兄弟护卫夫人与公子去。”徐不放命令道。   “徐大哥意欲何为?”凌去非问道。   “我们身后不远就是一条河流,眼下正是涨水季节,我可以凭河与其周旋一阵,然后将蒙古人引开,这样你就可以将夫人安全送回,不辱使命。”徐不放道。   “我留下。徐大哥护卫夫人回去。国主还等着您复命呢!”凌去非反对道。   “少废话!”徐不非喝道,“国主在下令时,是让我徐不非领军,你凌去非是我地副手,你怎能不服从我的军令?你不怕我一刀劈了你?”   凌去非没有说话。他扬着脖子与徐不放对峙着。   梁诗若看着怀中的儿子,又看了看北方,心中十分犹豫。她不认为自己这时应该站出来,假装仁义地说要留下来与徐不放等人共存亡之类的漂亮话。她只有默认。草原上的风吹得她的发丝飞散,吹不走她对未来的渴望,也吹不走她对徐不放等人的感激之情。   危难见英雄,忠义并非仅是嘴上说说,当面临生死抉择时,将生地希望交给别人,让自己面临死亡的危险,这才是真正的忠义。真正的英雄。三百勇士立在梁诗若与赵松的周围,表情坚毅无悔,他们在出发时就已经做好了最坏地准备,这一刻的坚决甚至可以追溯到他们十年前遇到赵诚的时候。   梁诗若的思绪纷乱,她很想说愿与徐不放等人共生死,然而她却不能这么说,因为那样只能显出自己地虚伪,让英雄的血白流。所以。她默认。她唯有活下去,才能有机会报答这些忠贞的勇士们。   “哪一营站出来。与凌参军一同护卫夫人撤到接应点。”徐不放冲着手下三营人马问道。   三位都尉都伸出手,指向别人,竟是谁也不愿得到生存的机会。   徐不放焦急万分,就是凌去非也很焦急。徐不放只得点将:   “郭昌,就你们甲字营兄弟立即上马护送夫人回去。”   甲字营都尉郭昌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出来:“属下遵命!”   徐不放又看着凌去非,凌去非的目光看向北方,他仿佛已经看到蒙古追兵越来越近了,情形已不容许他在拖泥带水,只得点头。   赵松从母亲的怀中醒来,他睁开睡眼蒙眬的双眼道:“徐叔叔,我爹爹在哪?”   徐不放抚摸着他的头,眼中充满着关爱之情:“明天就可以见到你爹爹了。”   梁诗若抱着赵松上了战马,凌去非等人也立刻上了战马,他冲着徐不放等人庄重地行了个敬礼,徐不放等留下地二百人也庄重地回礼。   “徐叔叔,你不与松儿一起去见我爹爹吗?”赵松问道。他见过徐不放的次数绝对要比赵诚多得多,感情不比一般,所以说赵诚到目前为止,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有凶恶的野兽追来,徐叔叔要留下来抵挡。”徐不放道。   “徐叔叔你害怕吗?”赵松天真地问道。   “公子你要记住,不管野兽如何凶恶,你只要杀了它,它就凶不起来。”徐不放道。   “我娘教我念一句诗,我一直不太懂。现在我念给徐叔叔听,我娘说只要懂了这句诗,就是遇到再凶恶的敌人,也不会害怕。”赵松道。   “好啊,请公子念念。”徐不放道。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赵松念道。他的声音虽然十分稚嫩,却让忠诚的勇士们热血沸腾。   徐不放跪倒在地,高声说道:“夫人。我徐不放曾经也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妹,然而蒙古人却让我失去他们。幸遇国主,不放才活了下来,又因为国主,我如今也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已经有后了。属下离中兴府时。国主曾说,如果我不幸战没,他将会为我建一个英雄冢,让后人膜拜,所以我死而无憾了,这是我唯一能够回报国主的事情。”   “不放……”梁诗若眼含热泪,无语凝咽。   赵松也意识到了不同寻常地事情就要发生,他见自己母亲哭。也跟着哭。凌去非将自己地酒囊扔到徐不放怀中,高声说道:“徐大哥,你是真正地英雄,只有英雄才配饮得这烈酒。大丈夫热血沙场,岂能无酒?”   徐不放扯开酒塞。仰起脖子往口中灌了一大口,哈哈大笑道:“我辈贺兰儿郎,当饮最烈酒,不留一滴到黄泉。”   “不留一滴到黄泉!”众人齐声大喝。纷纷取出自己地酒囊,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酒入胃肠,如饮英雄血,荡气回肠,众人高呼“痛快”,将空酒囊扔得老远。   凌去非与郭昌率着甲字营护卫着梁诗若母子远去,带走了徐不放等人所有的牵挂。白色的小花在大地崭露头角,在春风中悄然生长。虽然柔弱不堪,却是一年又一年地挣脱大地的怀抱,向上生长。徐不放的靴子毫不留情面地踩在柔弱的小花之上,他将弩横在手中,立在一条河流的南岸。他要节省体力与马力,专心等待着蒙古追兵地到来。   春日的河水暴涨,向东奔流,在春水浩荡之中。传来了蒙古铁蹄声。铁木哥终于领着追兵追上来了。但是仓促之下,他无法以完整的军容追上徐不放等人。只得沿途从牧民的手中换马,才堪堪追来。赵诚的意图已经被证实了,铁木哥既感到后怕,也感到羞愧,更多的却是愤怒。所以他只能追上敌人并杀掉,才能勉强减轻一下自己的罪名。   河水将他拦在了河对岸,徐不放等人拒河放箭,弓弩肆无忌惮地远程攻击,有数十位蒙古人倒下。河水虽急,铁木哥并非没有办法,他不可能会让自己的手下挤在河边挨打,他地手下立刻散开试图从上下游两侧淌过河道。   徐不放只得稍作抵抗之后,立刻后退。铁木哥怒目圆睁,紧追不舍,他恨不得将这些敌人生吃活剥了,才能稍解他心中之恨。   铁木哥感觉到自己紧追的二百敌人是个不容他小看的力量,双方一交上手,他就感到遇到了一个很棘手的敌人,骑术不比自己差,射术也不比自己的人马差。   “那颜,穷寇勿追。”左右有人道,“我们地目标是抓住逆贼不儿罕的妻小。”   “啊!”铁木哥正迟疑间,一支箭矢飞来,正中他的胳膊。这无疑是激怒了铁木哥,他立刻丧失了理智。   “所有人听令,定要追上这股敌人,不要活口,只要死的,凡是射杀一人,赏黄金十两。”铁木图捂着自己地胳膊,高声命令道。   “是!”所有蒙古人都疯狂了起来,拼命地追上来。这正中徐不放的下怀,带着自己两百骑兵兜起圈子来,时不时地分散开来,耗费着时间。蒙古兵改变了穷追不舍的战术,他们分成三队,一队紧追不舍,另两队企图迂回包抄,然后合围。这是他们习惯的并且是屡试不爽的战术,尤其是当他们面对的敌人人数较少的情况下。   徐不放立即也改变自己的战术,将手下两营合为一处,暴喝一声,竟掉转马头,向着身后地铁木哥反冲了过来。在骑军奔驰之时,既使是无人驱使,马匹一般会自动跟着领头的马匹前进、转向,而受过训练的马匹更是如此。铁木哥措手不及,双方只互相射出几支零散箭矢,两支军队正面撞了上去。   骑兵近距离面对面,箭法已经失去效用,只有手中用来突刺或砍杀的兵器才是最管用的。徐不放当先一步,一杆铁枪如同来自地狱的招魂幡,全力冲刺之下竟无人能挡,当面的蒙古人纷纷倒下。他身后的属下们也都紧跟在他地身后,有地人却永远地倒了下来。被双方的铁骑无情地践踏着。徐不放和他地属下们是一群置之死而后生之辈,只有拥有一往无前的气势才更有可能活下去,甚至获得胜利。徐不放知道这一点,他手下的两营骑兵也知道这一点,过去的无数次训练和小规模的战斗也曾告诉他们这一点。   铁木图见一个正面交手,竟被对方一击而穿,气得呼呼大叫。蒙古人马背之上的骄傲已经出现动摇。   然而骑兵交战,并非是一战就分出个胜负。双方立刻重整旗鼓,在大草原上再一次集结起来,又开始了新地围猎与突围的游戏,这考验着骑术与人马合一,还有骑兵战术的运用,是需要经过大量的训练才成。战马在嘶鸣,不管你骑的是耐力极佳的蒙古马还是冲击力更胜一筹的河曲马;骑兵在呐喊、惨叫,鲜血在迸飞。不管你是追捕者还是抵抗者。一方千方百计地周旋,恨不得插上翅膀,远走高飞,一方紧追不舍,恨不得生吞了对手的血肉。   徐不放地长枪丢了。他的头盔也丢了,一片胸甲也在短兵相交中被砍坏。身后的骑兵越来越少,甚至有已经阵亡的下属至死仍然紧抓着马鬃,伏在马背上。跟在他的身后。兵器碰撞声夹杂着人马肢体断裂地声响不绝于耳,但他仍有长刀在手,仍然可以用来砍去追兵的脑袋。   他的身上在流血,混乱中他还察觉不到自己伤在何处,因为他没有时间去检视自己的伤口。胯下马匹奔跑地速度越来越慢,就是最好的骏马也抵挡不住他这么反复的高速奔驰,徐不放知道自己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因为他和仅剩下的大约五十位手下被包围在一个高坡之上。就在他驰上高坡时,战马终于不支倒下了。口吐着白沫,发出痛苦的呜咽声。铁木哥脸色极为难看,他这才有机会检视了手下,发现自己损失巨大。   “哈哈,你们蒙古人也不过如此。”徐不放站在高坡上嘲笑道,“所谓天下无敌不过是妄语。”   “哼,你已经是我的俘虏,还不速速放下刀箭。向我投降。若是你能给本那颜磕几个头。本那颜说不定还会饶了你这贱命。”铁木哥在坡下叫嚣道。   “投降?哈哈!”徐不放站在高坡上狂笑,“十年前我们曾手无寸铁。低下我们的头颅,向你们蒙古人投降地。可我们得到是什么?只有高悬的屠刀和父母兄弟的惨叫。”   “少废话,要杀要剐,要看你们有没有本事。”左右肩并肩站在一起,“要战便战,哪来这么多废话?”   铁木哥铁青着脸,挥了挥手,手下的射手毫不犹豫地冲坡上放箭。徐不放等人也还击着,箭矢终于用光,不停地有人在他的身前左右倒下。   鲜血染红了战袍,也染红了大地,一如夕阳惨烈的色彩。   利箭深深地扎进了徐不放的腹部,巨大的力量让他地坚实地身体也向后退了几步,他倔强地不肯倒下。就在他还未得及体察腹中的痛楚时,又一支利箭射中了他地左肋,紧接着他身体的四肢和身上任何无法得到保护的地方插满了箭矢。蒙古人并不上前,故意往他身上非要害的地方射击,岂图增加他的痛苦,每一次被射中,都会引来一阵嘲笑。   徐不放感到自己的力量在迅速地消逝,一次又一次被倒一击倒在地,他一次又一次艰难地站了起来,如举万钧,口中却仍然大骂不止。他用仅存的最后力量将长刀深扎入苍茫大地,半跪在大地之上,用长刀支持着自己的上半身,面向南方,脸上竟带着笑意,既是对自己生命无悔,还有完成使命之后的欣慰,也似是对蒙古人的不屑与嘲弄。蒙古人早已停止了放箭,他们注视着眼前的汉子不屈的姿势,心中有莫名的恐惧。   徐不放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他感觉自己已经飞了起来,如大鹏展翅,俯瞰大地。在依稀之中,他似乎看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一抹红色的旗帜在跳跃着,如地平线上的夕阳一般血红。   “这是我们的军旗!”这是徐不放最后的意识。 第十章 忠义(五)   在那面红旗的引导之下,叶三郎正率领着一团骑兵队伍飞奔而来。   铁木哥脸色大变,他只率领一千骑兵追捕和围剿徐不放,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竟遇上了一个硬骨头,让自己损失了四百人。身为蒙古人的骄傲平生第一次受到了打击,徐不放那只两百人强悍与顽强之军让他们心有余悸。叶三郎这支千人的生力军的到来,无疑令他及手下感到恐慌。一场大战之后,铁木哥人困马乏,是无法抵挡住这支生力军,更何况对方人数又多。   “快撤!”铁木哥毫不犹豫地下令道。他掉转马头,一马当先,向北奔逃。   叶三郎部是赵诚大军的前锋,虽然在赵诚的计划中,徐不放才是真正的前锋。这一团军队除了叶三郎自己的那支剽悍一营人马,赵诚又挑了另外六营作风强悍的骑军,除此之外还有秃马惕人的三营人马,组成前锋。   叶三郎部昼伏夜行,已经遇到了凌去非护卫的梁诗若母子,听说徐不放凶险莫则,立刻改侦察试探为明攻,直扑而来。   远远地,叶三郎就看到蒙古人往北逃窜的背影。高坡上,徐不放仍然保持着那不屈的姿势,长刀将夕阳的余辉反射过来,一片辉煌。叶三郎等人为之景仰。   “一个不留,我只要死的!”叶三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高声令道。他的话音刚落,一千健儿呼啸而奔,跑在最前头的要属木图率领的三百秃马惕人。   铁木哥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在徐不放身上他耗费了太多的气力与勇气,根本就没有抵抗之心,甚至连还击的箭矢都所剩无几了。这一刻他已经忘了孛儿只斤氏的勇气与血性,只顾着自己逃命。士气已衰。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这个道理,苍茫地大草原上,叶三郎如同围猎一般驱赶着蒙古人。   木图部在左,另两营从右翼包抄,叶三郎率大部正面追击。箭矢带着仇恨朝前奔去,不停地有蒙古人惨叫着倒下,与大地亲密接触,最为悲惨的是不慎落马一只脚还套在马蹬上。来不及挣脱,被马匹活活地被拖死。血光既让逃生者越发拼命逃跑,也让追击者的血性受到刺激;鲜血既能带来死亡的恐惧,也能带来复仇的快感。   ……   月光照射在毡房前的空地上,无比的惨淡,如同死人的脸一样苍白。   唆鲁禾帖尼焦虑地在帐内走来走去,时不时地侧耳倾听外面地动静,像是想极力发现什么。可惜她只听到自己族人聚众饮酒的喧哗声。忽必烈和旭烈兀,还有更年幼的阿里不哥瞪着自己的母亲,一言不发。而他们的长兄,拖雷的嫡长子蒙哥还在中原汴京城下感叹蒙古的强盛与金国人的虚弱。   “母亲,您不用太担心。铁木哥爷爷怕是又喝多了吧。或是又被哪个女人给勾住了魂。”忽必烈劝道。   唆鲁禾帖尼忽然停下来道,疑惑地说道:“铁木哥已经离开一天两夜了,怕是凶多吉少了。”   “那又如何,我们这里还有一支千人队。不儿罕就是真地反了,他若敢来,我一定手刃了他。”旭烈兀道。   旭烈兀今年不过十五岁,还未来得及上过阵打过仗,唆鲁禾帖尼从不怀疑自己这个儿子将来地勇猛与善战之心,但脾气有些暴躁,沉不住气。这大概也是成吉思汗子孙中的传统,每一代总会出现几个脾气暴躁之辈。   “旭烈兀。你说说看你对不儿罕了解多少?”唆鲁禾帖尼问道,“不儿罕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就可以在你爷爷成吉思汗的身边有一个座位,成吉思汗亲口说他既是一个薛禅(智者),也是一个必勒格(贤者)。这些年来有谁否认过他的才能,又有谁说过他地坏话?他与人人关系都不错,除非可汗问起,也从不说别人的坏话。见谁都是一样的笑脸。”   旭烈兀涨红了脸。他低下自己的头。不敢对视自己母亲地逼视。他只是很小的时候跟赵诚接触较多,在他的印象中。赵诚曾经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神灵的化身,总有办法让蒙古小孩跟在他身上巴结。   “猛虎并不可怕,只要你有勇气射死它。不儿罕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他是一条藏得很深的毒蛇,你很难发现原来你的毡帐里躲着一条蛇,更不知道它何时会出现。”忽必烈道,他有些气馁,“全天下对我们蒙古最熟悉不过地唯一汉人,恐怕就是不儿罕了。汉人有句话说得好,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果不儿罕谋反的消息得到证实的话,那证明他是有备而来,他绝不是一个莽撞之人,我想他是不会给我们喘息机会的。”   “不儿罕就是不儿罕,我以为我对他了解了,原来我了解得太少。他选择现在谋反,实在是一个最佳时机,窝阔台与你们的父亲、哥哥眼下正在汉地征战,根本就没有防备身后。眼下我们蒙古大草原上,可战之人实在太少了,都是老人、女人与小孩。”唆鲁禾帖尼给了忽必烈一个赞赏的眼神,沉声说道,“我希望这只是我的臆测,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不儿罕成为我们蒙古的敌人,他可不是汉地那些一辈子也没来过我们草原地浮夸之辈。”   “母亲,我们该怎么办?”阿里不哥紧张地问道,他年纪还太小,见自己母亲与兄长都如临大敌地模样,也有些害怕。   “我们再等等,等铁木哥带回来确切的消息。”唆鲁禾帖尼道。   “母亲,外面还有五万奴隶,若不儿罕真地反了,这五万奴隶趁机作乱,我们将无法应付。”忽必烈道,“我们不如……”   忽必烈做了个砍头地动作。那五万奴隶其实是窝阔台从中原与西域掳来的工匠,是为修建草原上的都城而准备的。   唆鲁禾帖尼点了点头。忽必烈与旭烈兀便往帐外走去,阿里不哥仍呆在帐中不动。唆鲁禾帖尼有些不悦地喝道:“阿里不哥,你也跟你的兄长同去。”   阿里不可只能乖乖地追上自己的两位兄长。兄弟三人刚来到帐外地空地上,忽然听见南边喧哗声暴起,数十匹马奔驰而来,沿途的毡帐、车辆和人畜被撞得东倒西歪,正是铁木哥和他的亲卫。惨白的月光下,铁木哥十分狼狈,辫子松散飞扬。铠甲七零八落,头盔早就不翼而飞,战马疲惫不堪,个个身上都带着伤。   “忽必烈,告诉你们母亲,不儿罕反了、不儿罕反了。”铁木哥惶恐地呼道。他不等侄孙们回话,就丢下忽必烈三人直奔自己家眷的所在地。   他一边奔跑,还一边高呼:“不儿罕反了。不儿罕反了,快快逃命去吧。”弄得大斡耳朵内一片人叫马嘶,人人都慌乱起来。   兄弟三人愣在了空地上,唆鲁禾帖尼听到了铁木哥的叫喊,立刻从自己帐内跑出来。   “忽必烈。还愣着干什么?”唆鲁禾帖尼跺着脚喝道,“还不快点集儿郎,备好战马、刀箭,立刻离开此地。铁木哥真是糊涂了。怎么能这样到处煽风点火,让人心惶恐不安呢?”   “可是,可汗的家室,还有装满财物的库房怎么办?”旭烈兀问道。   唆鲁禾帖尼有些恨铁不成钢,照着旭烈兀就是一嘴巴子:“蠢材,自家性命重要还是财物重要?要知道,窝阔台临行前,将蒙古所有地大事小事都交给铁木哥照管。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应该由他负责。至于库房里的财物,就让铁木哥自己头疼吧,有他在这里等着不儿罕的军队,我们有多远就跑多远。”   “母亲,我们立刻就去点集人马。”忽必烈三兄弟恍然大悟,立刻跳上马,奔驰而去。   大斡耳朵内,如同炸开了锅一般。一时间人喊马嘶。男人们痛骂,女人们撒泼。小孩们哭泣。人人都慌乱地收拾着细软,寻找自己的马匹,慌张地给马备上鞍。人们惶恐不安,甚至有人认为有敌人打过来了,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当大战来临时,财富多了并非是一件好事,有人在为优先带走什么值钱的东西而磨蹭起来,大多数人都想着尽可能多带着钱财,甚至一只羊一只杯子一口铁锅也不放过,人类对私有财产的保护欲望在这时突显了起来。   唆鲁禾帖尼暗自摇了摇头,草原上和平太久了,如今老一辈的人都差不多入土了,年轻人已经记不起草原上曾经的苦难和无穷无尽地争斗与流血,也不记得草原上也曾经有无数的不可一世的英雄豪杰最终灰飞烟灭过。   他们生在不缺粮食的年代,锦衣玉食,饮的是甜水,用地是华丽的毡帐。这是长生天的赐予,更是先辈们拼杀的结果。子孙后代生来就可以轻易地获得无数地财富,有一大批奴仆围在他们的身边,服侍着他们。最不济的平民,也拥有二十年前蒙古人不敢想像的财产,不曾为如何填饱肚子而愁眉苦脸,忘记了挨饿受冻的滋味,也不曾为躲避另一部落而颠沛流离。他们自高自大起来,认为自己是不可战胜的,他们只想到骑在别人的头上,却没想到草原上也可能会受到别人的攻击。   成吉思汗崛起前草原上地杀戮混乱年代毕竟远去,后人们承平已久,已经淡忘了过去的警惕,由一个容易受惊的小鹿变成了一个肆无忌惮的狼。狼虽凶狠,但还需要集结成群才会不可战胜。   “长生天在上,您的仆人唆鲁禾帖尼祈求您降下福祉,保护您虔诚的子民吧!”唆鲁禾帖尼仰望夜空,祈祷道。她又不禁自嘲了一番,传说中不儿罕与伟大莫测的神灵颇有渊源的,不儿罕能活下来大概就是因为长生天地眷顾吧?作为景教徒地她甚至对自己的信仰发生怀疑,在灾难降临时,她居然想起了长生青天,而不是自己侍奉地上帝。   忽必烈将属于自己一系的所有可战之人召集了起来,尽可能地得到更多的马匹,让属于自己一系地百姓都有马可骑,幸亏蒙古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缺战马。混乱中,那些对他命令提出质疑之辈,被他毫不留情面地砍掉了脑袋。   唆鲁禾帖尼也骑上了马,留恋地看了看自己的毡帐,带着自己的儿子们和拖雷的家室及自己的人马向东奔去。成吉思汗将大斡耳朵所在地交给拖雷,成为拖雷的封地,因而此地人口也都是属于拖雷一系的,唆鲁禾帖尼的逃跑行为。直接导致铁木哥可以临时征集地骑兵数量的减少。   铁木哥面对储藏着无数奇珍异宝、金银、布匹还有各种粮食、酒、盐、糖、油及来自各地琳琅满目贡物的库房,一筹莫展,独自发呆。   “这得多少人才能搬完?”铁木哥长叹。   南面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敌人来了、敌人来了。”紧接着传来哭喊声。叶三郎的骑兵以营为单位,分成十支,由南向北,急速地奔来。   蒙古人的慌乱了起来,因为他们本有两千人的常备武装,铁木哥在与徐不放与叶三郎接连两次交战中。已经损失了其中的一半,唆鲁禾帖尼又带走了一部分。所以铁木哥只好带着剩下一千骑兵和临时聚集在自己周围地大约同样数量的蒙古男子抵抗。那临时征集来的射手若论个人的骑射功夫,个个都很不错,也不缺乏战斗的勇气,但是若是当作一支军队来使用。却带来了负面地影响,他们在慌乱中相互冲撞着,惹出一阵叫骂,甚至有人冲乱了本部人马。   浸了油脂的火箭四面八方的射来。毡帐触火即燃,那支追兵一穿即过,并不与自己交战,反而是到处放火,在另一个方向又重新集结再来一次。冲天的大火,照亮了整个大斡耳朵,也照亮了所有人地脸膛,这火光并未烧死多少人。却让所有未逃走蒙古人更加惶恐了起来。   铁木哥略忖了一下,高呼道:“是我们为可汗尽忠的时候了,儿郎们拿起你们的刀箭与本那颜杀将过去,成吉思汗的在天之灵庇佑我们,给我们以勇气,将这群胆大包天的恶徒的脑袋砍下。”   而在另一方向,叶三郎也在高呼:“兄弟们,这里就是蒙古人的老巢。这是我们报仇的时候。是我们获得无上功勋地时候,是我们得到封妻荫子机会的时候。这也是我们得到英明的贺兰国王赞赏的时候。尔等与我杀将过去,所有敢于反抗者,格杀勿论,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众人也高呼道,战意达到了最顶点。   铁木哥不愿再退,眼前的这支人马就是自己的噩梦,他铁木哥虽然并未立下多大的战功,但他不想以后被人指摘自己太胆怯。骑兵远远地一晃而过,朝着铁木哥阵中放箭,蒙古人用盾牌抵挡着,但总会有人被射中,也不时地还击着。   铁木哥不会坐以待毙,他命令手下以百人队分散开来,让对方的箭矢落空。然而那些临时加入地蒙古人,却对他地命令犹豫了一下,停在了原地,叶三郎抓住了这个时机,一马当先,奔在最前头,身后骑兵在他的带领下,如削面团一样一杆精钢长枪连挑了数人,带着手下直往铁木哥冲来。   蒙古人见叶三郎十分扎手,将叶三郎当作最重要地目标,不计代价地冲向叶三郎。叶三郎的手下也拼命地抄架或围攻。混乱中,叶三郎的战马被刺中前腿,将叶三郎给抛了下来,钢枪也摔了老远。他暗叫晦气,拔出自己的长刀,毫不畏惧地冲入蒙古骑兵聚集的地方。   “快,他是敌首,快杀了他!”铁木哥指着叶三郎大叫。叶三郎的手下见状,拼命地赶来抵挡。   蒙古马的铁蹄扬起,试图将他踩成肉饼,叶三郎机灵地闪身躲过,双手长刀狠狠地将战马的一支前腿凌空砍断,战马惨烈地哀号一声,将骑手摔倒在地。那人刚从地上抬起头来,眼前一闪,那是叶三郎长刀反射的火光,手起刀落,那人的脑袋与躯体分家了。   突然,一条长矛从身后刺来,叶三郎长刀一格,将长矛夹在肋下,将那敌人拖下马来,跟进一步,连敌人左肩带着胳膊一同砍下。鲜血飞溅,叶三郎如法炮制,如同一个杀神,上砍骑手,下砍马腿,所当面者糜。贺兰军士气再一次大振。尤其是秃马惕人更是毫不留情,就是婴孩也遭木图等人用长枪挑破肚皮。   趁着蒙古军稍退,叶三郎终于有机会跳上战马。   然而,铁木哥及他的手下并没有放弃,因为他们知道一旦自己放弃,带来的就是无数蒙古平民的死亡…… 第十一章 流血的草原(一)   其时,赵诚已带领大军沿着沙漠北缘东进至发源于杭爱山的汪吉河的东岸。   他的军队一分为四,其一以铁穆军一万骑兵为右翼,已先出发七日,利用沙漠的掩护,直趋沙漠最东边的哈剌温山(大兴安岭),目标是蒙古诸王诸宗亲的封地,然后溯怯绿河向西挺进,其二以陈不弃军一万骑兵为左翼,兵锋直指杭爱山,从该地向东压迫。其三,赵诚自领中军五千骑兵,及神机团、步兵团、辎重团、医务团各一千人,以秦九为帐前统领之,从中路向大斡耳朵进攻。由此,构成对三河流域蒙古最核心游牧区域的大迂回大包抄之态势,切断辽东及杭爱山以西与蒙古本部的联系,逼迫蒙古本部所有人口往北方逃窜。   另以罗志部一千轻骑提前出发七日,在沙漠南缘,化整为零,扮成牧民或商人,截杀信使与南北过往商旅,不留活口。该部最重要的任务,至少在三个月内防止贺兰军直捣蒙古本部的消息走漏。   赵诚在徐不放战死的第二天清晨才见到他的遗体。他昨日午夜见到了自己的妻小,然而他却高兴不起来,根本就没顾上说话,就直奔徐不放战死的地方。清晨初升的春日,十分温暖,赵诚注视着徐不放冷冰冰的遗体,却无言以对。他更不想学刘备,在全军面前上演一场摔阿斗的把戏。   秦九试图将徐不放的遗体放下来,然而他却没能办到,因为徐不放至死仍紧握着长刀,而长刀深深地插在大地之上,如同参天大树将根深扎入地下一样牢固。凌去非与西壁辉只好上前帮忙,连着长刀一起从地上拔起,小心地将那僵硬的躯体抚平。   赵诚轻抚着徐不放苍白的渐渐变黑的脸。昔日相处的点点滴滴的生活画面纷至沓来。他想起第一次认识徐不放时地情景,他想起徐不放第一次杀人的情景,他的豪言壮语,他的音容笑貌和他曾经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赵诚明知道总会有人为自己而死,而且将来还有更多,但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忠义之士,流血又流泪,要让所有伤害自己忠诚下属的敌人用鲜血来偿还。   赵松挣脱自己母亲的怀抱。跑了过来,泪流满面,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死人,一个他十分亲近之人地离开让他的幼小的心灵受到震撼,他知道徐不放是为自己而死的,所以他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地摇晃徐不放的胳膊。   “松儿,你徐叔叔是为你而死的。这个恩情你要用一辈子去偿还。”赵诚道。   “孩儿不敢忘。”赵松扬起小脸,认真地说道。他极懂事地在徐不放的遗体前磕了三个响头,赵诚感到一丝欣慰。   徐不放被安置在一辆大车之上,覆以白毡,被送回黑水城。随他一起的。是梁诗若与赵松和一营士兵。   重逢又分别,赵诚看着他们离开地背影,竟有几分离愁。春日渐渐地爬上来了,赵诚将心中的所有不快抛去。他唯有坚强地走下去将来才不会有妻离子散的事情发生,才会有更少的人流血牺牲。一将功成百骨枯,无上的功勋是有累累白骨堆成地,既有敌人或姑且被称为是敌人的白骨,也有自己手下士卒的白骨堆成,还有与称王称霸无关的无辜百姓地白骨。   赵诚站在徐不放曾停留过的地方,对着自己面前的军队,做着战前动员:   “从今天起。我们将面临真正的沙场。尔等大多都曾家破人亡,不要抱怨,只有以血还血,将尔等仇人的头颅割下,送到亲人坟前祭奠是你们唯一需要做的。我们离开黑水城,披星戴月,干粮将用尽,如何获得粮食。我告诉你们整个蒙古大草原到处都是粮食。蒙古人为我们准备了无数的牛羊,他们的仓库里也储存着无数地粮食。说不定那里的粮食是你们的家人辛苦种出来的。如果尔等手中的长刀太过软弱,那只有饿着肚子。”   “功名马上取。凡有掳获,本王不取毫厘,阵亡者获其第一等,肢残者获其第二等,剩下归有份参与者。所有掳获由户曹参军计量,功劳大小由各级录事参军主持,尔等人人皆有份参与,结果当众宣告,不得徇私舞弊。”   “本王再一次重申军纪,不听号令者,杀!私掳贪赃者,杀!战时冲撞本阵者,杀!”   “想报仇者,找蒙古人;想获取财产者,找蒙古人;想封万户侯者,找蒙古人;想让自己的英名传播天下者,找蒙古人。”   中军五千及辅助军种共一万人,大多都曾在蒙古人的屠刀下幸免于难,还有部分人是自中原逃来的,人人都对蒙古有着仇恨。更何况在那些参军们有意灌输下,所有人虽然面临生死考验,但是仇恨往往能激发起血性与斗志,还有所谓功名利禄。   从没有上过真正战场地军队,并不算强大,至多算是训练有素。但是只要他们经过鲜血地洗礼,并且活了下来,就会变成真正的虎狼之师。或为仇恨,或为财富,或为功名。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一万个人地喉咙里发出同样的吼声,惊天动地。   郭侃站在人群之中,在万人的怒吼声中迷失了自我,好似巨浪中忽高忽下的一叶扁舟,又如沙漠中秋风起时飘摇不定的一料沙子。那震耳欲聋的吼声让他血脉贲张,竟让他感到一丝快意,他也渴望能够成为一军之将,用敌人的头颅来换取自己的功名。可是自己的敌人到底是谁呢?他感到自己是个十足的局外人。   而赵诚跃上赤兔马,带着自己的军队,如猛虎一般扑向草原的深处,将沙漠甩在了身后。   大斡耳朵内,战斗与杀戮已经结束一天一夜了。铁木哥最后被叶三郎亲自挑落下马,成了叶三郎的战利品。   当赵诚抵达时,遍野都是蒙古人的死尸。青壮却很少,正是因为能战之人太少,叶三郎才能获得胜利。但是叶三郎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千人马损失大半。这里是蒙古人祖先生活的地方,也是成吉思汗崛起的地方,是蒙古可汗汗帐的所在地,铁木哥无法后退,他只有力拼。但是那五万各族工匠在无人看守的情况下。立刻成了铁木哥和所有蒙古人的灾难。   辎重团立即着手进行安营扎寨,医务团立即开始救死扶伤,而参军们忙着统计战利品和计功。蒙古可汗的库房十分丰厚,整个大斡耳朵内每一座毡帐之中都有或多或少的财物,而牛羊与骏马却是到处流窜。   行营总军法凌去非在当天亲手砍了十九位贺兰军士卒的脑袋,原因他们竟敢私藏掳获,血淋淋地头颅就挂在营门外,让所有人进出都可以看到。赵诚将秦九的五千骑军放出。四处掳掠。   铁木哥被叶三郎连推带搡地带到赵诚的面前。   叶三郎身上的血迹已干,既有蒙古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他的脸上依然兴奋,这恐怕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场阵战了,他地双眼透着嗜血的光茫。因为他攻破大斡耳朵,仅仅有铁木哥一个俘虏,凡是两条腿走路都永远地躺下了,包括那些孛儿只斤氏的庶出子孙。木图部的秃马惕人更加狠毒。他们所有会做的都做了一遍,尤其是女人落到他们手里更是屈辱而死。   铁木哥一见到自己曾坐过地软垫之上所坐之人后,不由得破口大骂。赵诚左右护卫冲上去,一顿老拳伺候。   赵诚不管不顾,依然品着酒,待铁木哥骂累了,或者是说被打累了,才开口问道:   “拖雷的家室跑哪去了?”   “不知道。”铁木哥回答得很干脆。   “太奇怪了。为什么唆鲁禾帖尼和忽必烈、旭烈兀,还有阿里不哥能跑得无影无踪,而你的家室却没能逃走呢?”赵诚问道,“难道是他们早就知道了消息?”   “不知道。”铁木哥还是同样的话。他这才有时间去回想这件事,他依稀记得他们在大战来临之前逃走了,不禁暗骂唆鲁禾帖尼和她地儿子们太不仗义,脸上显出悲愤填膺之色。   “你虽然是成吉思汗的幼弟,不过在我眼里。十个铁木哥也比不上唆鲁禾帖尼这一个女人。”赵诚讥笑道。   “嘿嘿。你感到后悔了吧?唆鲁禾帖尼生了几个好儿子,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都是我蒙古的年轻勇士。”铁木哥大笑。“你还不如立刻将我放了,好酒好肉招待我,待窝阔台与拖雷回来,本那颜为你求请,或许会饶你一条小命。”   他这话实在是有些色厉内荏,他还在幻想着活下去。   “我既然敢带着军队来此狩猎,还在乎窝阔台吗?”赵诚反问道,“至于拖雷嘛……还是算了吧。”   他的眼神如刀子般地直视着铁木哥,铁木哥见赵诚露出杀心,心生寒意,口气有些软化:“人你也杀了,可汗的库房都归你了,还有所有的牛羊骏马都成了你的战利品,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若不想让我活下去,可否让我死个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哼,这个问题你可以去地下,问问所有被你们蒙古人杀死的天下百姓才能知道。”赵诚冷哼道。   “哈哈,可笑之极。”铁木哥狂笑了起来,“你不儿罕难道是个仁慈之人?成吉思汗看走了眼,窝阔台也看走了眼,我们所有蒙古人都看走了眼,留下你这条毒蛇,你这个祸胎。就是这帐外,你难道没有看到躺在地上地我蒙古百姓吗?他们大多不过是体弱的老人和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孩,你与我们有什么区别?”   他像是凭空得到无穷的勇气,又或是因为自知没有生还之机而变得更有勇气。   “拉出去,砍了!”赵诚轻挥了挥手。左右立刻上前将铁木哥往帐外拖曳。铁木哥面如死灰,口中犹自大骂不止:   “你这条毒蛇!假仁假义不知报恩的歹徒!我铁木哥死后就是化为鬼怪也不会放过你,窝阔台会替我报仇的,所有蒙古人都会为我报仇的,割下你的脑袋。碾成肉泥,去喂野狗,让你不得好死……”   铁木哥地骂声嘎然而止,因为他地脑袋已经被割了下来送到赵诚的面前,怒目圆睁,像是在诅咒。赵诚再一次挥了挥手,让人将他地头颅处理掉。   死亡不过是一个数字,当赵诚还只是一个少年时。耳闻目睹的一切事实让他麻木了,他早已不是那个因为目睹战场惨状会呕吐的人了。他也早就明白,一个野心家或者王者最拿手的就是视人命如草芥。   他瞥了一眼站在帐中一角的郭侃一眼,郭侃的目光正与他相遇,郭侃像是看到了魔鬼眼睛一般,连忙躲开他地视线。   ……   金国一败涂地,三峰山之战,金国损失了最后一批精兵。然后又一再地失地,最惨的是百姓屡遭屠杀。金关陕总帅徒单百家奉命回援汴梁,尽撤潼关、蓝田、与其他各关的守军,总共凑集了步兵十一万,骑兵五千。不料,准备帮助徒单兀典押运粮食,同回汴梁,随同粮食。一齐被蒙古少数骑兵冲散,消灭。于是,只有少量象征性的军队把守的潼关自动向蒙古军投降。许州(今河南许昌)也发生兵变、投降。   窝阔台与拖雷已经将汴京城团团包围,金国皇帝完颜守绪与后妃聚在一起,以泪洗面,他先想偷偷自缢,被救下,后想跳楼自杀。又被救下。有臣下一针见血指出:“今日之事,皆出陛下不断,将相怯懦。”这无疑是事后诸葛亮。   汴京城城坚池深,金皇族之人白撒又加强了防御工事,又使用了“震天雷”与“飞火枪”。白撒的方略,第一是决黄河,想用黄河的水来环绕汴京城。这件工作还未曾做好,蒙古的骑兵已到。半途而废。结果白白死了很多民夫。第二是放弃在卫州(今河南汲县),把当地的城防用具与兵丁搬来汴梁。第三是。不守术虎高琪当年监造的里城,而改守周围一百二十里长的外城。城内原有的兵仅有四万,加上卫州以及沿河若干屯的兵四万人左右,又征召了壮丁六万左右,也算是有了十几万兵。另外,分配了四千名“飞虎军”在四面,每面以一千人作为救应。兵力有些捉襟见肘,里城与外城通道狭窄,救应往往不及。尽管这个防御工事也有不太合理的地方,又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但蒙古军并不能一攻而破。   与城内的皇帝不同,城外的所有蒙军上下都觉得大局一定,十分地轻松。拖雷看着蒙古军与汉军轮番攻城,城内城外喊杀声惊天动地,心中十分得意。这一战自己居功至伟,这个汴京城虽然坚固不易攻克,但胜利已经在望了,只是早晚的问题。不过,窝阔台一个命令让他地心情由喜转怒。   “拖雷,眼下大局已定,我们这么多人马不必守在这里,风吹日晒,徒耗军资。夏天到了,汉地的酷暑让我难耐,我看你不如将自己的军队交给速不台管,你随我北返避暑,我们还可以去打猎消遣一番。”窝阔台笑吟吟地道。   他的口气像是商量,但拖雷知道他的意思其实是不可违背的命令。   “可是这大城我军眼看就要攻下了,马上就要捉住金国皇帝了,到那时整个中原将在我们蒙古的掌控之下,这是何等风光和荣耀的事情啊,我们父亲地遗愿就要实现了,汗兄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着北返呢?”拖雷道。   窝阔台脸上显出一丝不悦之色:“弟弟劳苦功高,三峰山一战居功至伟,我让你随我去避暑,就是为了让你歇息一段时间。你看,你都瘦了。”   左右有人拍着马屁:“大汗对拖雷那颜实在是太关爱了,这兄弟之情真让人钦佩啊。”   众人都附和着。拖雷不敢和众人唱反调,只得顺水推舟,答应将自己军队中的部分留下,自己与窝阔台北返。 第十二章 流血的草原(二)   傍晚,哈喇温山(大兴安岭)西南麓,捕鱼儿海(今贝尔湖)附近的牧民正在准备着晚宴,以庆祝春天的美好。   哈喇温山是蒙古的极东之地,正如沙漠将蒙古与南方中原分隔,或是阿勒坛山(阿尔泰山)将蒙古与西域分开一样,哈喇温山两千多米的海拔和茂密的原始森林也将蒙古与辽东隔开。哈拉哈河从哈喇温山峻岭中奔流而出,注入捕鱼儿海。这个湖泊的东部靠近山岭的地方,则树草渐生,绿意盈盈。而这片地区的西部较为贫瘠,是一片夹杂着众多咸水湖泊、池沼的半沙漠地区,连接着直到西域的无穷戈壁与沙漠。   铁穆的军队正是利用沙漠的掩护,循着古老的商道来到这里的,这是一次艰苦的行军。眼下他的干粮已经用尽,因为他的计划就是就粮于敌,为了达到自己出其不意的目的,他不带任何辎重。数千里长征,这是铁穆成为一名军人以来,最长的一次行军,然而却是他最为兴奋的一次行军,因为从今天这个夜晚起,他复仇的愿望真正得以实现了,他会将自己所有的伤痛与怨恨加诸于蒙古人之身。在这片成吉思汗曾经被王罕打败而不得不停留过的地方,铁穆命令军队等待夜晚来临的时刻。   捕鱼儿海以北,哈喇温山的西麓居住着最大的部落——翁吉惕部,这是成吉思汗正妻所出身的部落,成吉思汗崛起后,他们与孛儿只斤氏通婚联姻,成为成吉思汗事业的支持者和受益者。如今正是因为这个部落与孛儿只斤氏的联姻关系,这个部落在蒙古国的地位十分尊贵。部落已经是一个过去的名词,准确说这里成为蒙古可汗旗下用千户制度管理之下的翁吉惕家族世袭统治区域。   帐内,铁穆将地图摊在面前。他地身边围着十多位校尉级别的军官。   这份地图诞生的过程也是一番长期准备的过程,那个铁穆只知其名不知其所以然的神秘组织五年来努力的成果,借助于商人的身份,深入到了翁吉惕人的聚居地,让这份地图详细到了不能再详细地程度。翁吉惕人各个聚居地点、山川、河流、沼泽、人口、兵力及首领所在地都有详细地说明。如果让铁穆选择,他是不会挑赵诚这样的人成自己的对手,因为赵诚一旦下定决心,会有十倍的耐心。心思缜密无比。   哈拉哈河并不太宽阔,然而春天山中的雪水融化却让河水暴涨,若是枯水季节,人马可以轻松度过。铁穆早就了然在胸,计划中全军需溯河而上从哈喇温山绕行,他却不想那样干。   贴身侍卫营都尉铁义在一边冲着他挤眉弄眼。铁义是他的儿子,今年十九,从外表看已经得到铁穆的所有遗传。武艺也是如此,自古上阵父子兵,铁穆见自己儿子立功心切,也就放在身边言传身教。他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他认为儿子太自以为是。过于急躁,实际上哪个人年轻时不这样呢?他是拿赵诚作为参照人地。   所以铁穆对儿子铁义要求十分严格,尤其是在军中,下级没有上级的点名。不得越规,自己的儿子更要遵守纪律。铁义对他挤眉弄眼,他十分不悦:“铁义,你有什么话说?”   “将军,河水虽涨,我大军全体则不易通过。属下以为不如搭建一小型浮桥,仅容一部轻骑勉强通过即可。”铁义道。在这种场合,他只敢称自己父亲为将军。   “你的意思是说。派一部人马趁夜渡河,直捣敌人族帐?”铁穆道。   “正是。一座或几座大浮桥并不易搭建,尤其是时间紧迫,天一亮我军怕是很快被敌人发现。所以趁夜建一座小浮桥,仅有两匹马宽,则是不难。”铁义道,“我军前锋突然袭击,敌人措手不及。哪里管得上我军大部大摇大摆地渡河呢?”   “好。”铁穆淡淡地说道。他早就有了这个想法。包括他的手下也有想到了这一点地,不过自己儿子也能想到。这令他有些欣慰,不过他故意只是淡淡地称赞了一句。尽管如此,铁义还是感到一些得意。   “孙虎、周鹏何在?”铁穆点名。   “属下在!”孙虎和周鹏立刻应道。   孙虎就是萧不离当初招来的一位来自中原的老兵,这位老兵唯一害怕的事情就是吃不饱,他没想到他逃到河西还是吃着兵饭,好在贺兰军不怕你饭量大,就怕你太无能。这位孙虎凭借个人地武艺与勇猛和自己从军的经验,起初为一营都尉,出征前刚被提拔成一名校尉,指挥一团人马。巧合的是,当初那位秀才周鹏却成了他的副手兼录事参军。   “我交给你一件最紧要的任务。”铁穆招招手,示意孙虎靠近,指着地图道,“越过哈拉哈河北行五十里,就是翁吉惕人首领的居处,那是成吉思汗家族有着极为重要的一族,我要你做的就是奇袭那里。他们本有三个千人队,其中一支调往中原作战,除了总帐有少量人马以外,其余都还兵于民。”   “属下遵命!”孙虎接过令牌。   铁穆盯着孙虎道:“你们准备如何做?”   他地目光却是看向周鹏,他丝毫不怀疑孙虎对自己命令的执行力,也不怀疑孙虎的勇气,他是想知道周鹏身为副手有何意见,因为前秀才周鹏比孙虎爱动脑筋。这两人一文一武,却也是相辅相成。   “我军立刻轻骑潜行,马含枚,蹄包毡,尽量避开牧民,若顺利的话我军在天露亮时就抵达翁吉惕人大帐的所在。一切以快、狠为要务,但并不正面攻击,只需制造混乱,击散追逃。若能当场斩杀则最好。”周鹏道,“翁吉惕人恐怕不会想到会有敌人来袭,就是我部不慎被提前发现,那也无关大局。他们想有所反应也迟了。属下料想天亮时,将军大部人马已经推了过来。”   “好,你部此役不以斩首多寡为要务,我需要你们直取中枢权贵,让翁吉惕人失去主脑,若能完成此任,我记你们首功。”铁穆道,“正所谓。射贼先射王……哦不,擒贼先擒王。”   左右涨红了脸,想笑却不敢笑,只敢在心中暗笑这位突厥将军偶尔也引经据典,却是常弄出笑话来。铁穆也知众人怕是在心中暗笑自己,佯怒道:“呸,想笑就笑出来,不怕憋死?”   众人终于忍不住哄然大笑。却让大战前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不少。   “谢将军!”孙虎与周鹏两人齐声道。   孙虎与周鹏所部渡哈拉哈河还算顺利,先派人划着充气后的羊皮伐过河,用绳索将数百只行军羊皮伐联结在一起,两头固定好,辅以就地取材的木材搭建而成。将行军车车厢拆下平铺其上,为了减轻重量,卸下马鞍,先让马通过。然后再将军械搬到对岸。一团骑兵过河,从搭建浮桥起,花费了一个夜晚,比计划中花费地时间要多一些,不过并不关大局。   人们常说黎明之前最黑暗。在黑夜地掩护下,自古以来黑夜就是阳谋、阴谋与罪恶发生地最佳时机。一过了河,孙虎部立刻用毡褐将马匹铁蹄包裹,将马嘴捆扎起来。避开了数处牧民游牧地,在拂晓时分突然出现在贵族聚居区外。   一处密林中,孙虎部暂时休息一下,进食饮水,养精蓄锐。   孙虎将头盔紧了紧,再一次检查自己地装备,大概是他的头比较大,他总觉得戴着头盔不舒服。如果能够。他宁愿光着膀子上阵,不过他只要稍有“衣冠不整”。周某人又要说话了。他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周鹏,开玩笑道:   “周秀才,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你莫非还想做状元?”   “周秀才”是周鹏不算外号的外号,喊得人多了,便成了外号。成为一名带兵之人,这件事在周鹏现在想来,实在是不可思议,起初他机缘凑巧地成了一名士卒,他得过且过,只要有饭吃就行了。不过现在他的心境有了变化,三年军中的历练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太多地痕迹。他见过贺兰百姓现在还算不错的生活,见过凉州城充斥着东西商贾的繁荣街市,也听闻无数次关于贺兰国王的种种“英明”之处。宁为百夫长,不为一书生,乱世之中从军恐怕也是一条不错的路。   “功名不仅仅是靠文进士来取的,马背上也能取得功名。”周鹏轻笑道。   “那好,我来主攻,我命你率两营兄弟在此地策应,以免敌人遁入山中。”孙虎道。他是个豪爽甚至有些粗鲁之人,并不代表他全无洞察之心,他命周鹏策应,不过是照顾一下周鹏。他当初是看不起周鹏,认为周鹏不过是比自己多识几个字,然而偏偏两人从加入贺兰军那天起就在一起,一起当兵,一起升官,这位周秀才的坚韧之心却比自己要强得多。眼下就一起杀敌,他在想经此一战,若是他与周鹏两人还都活着,恐怕能称得上是生死之交了。   “你怕我抢功吧?”周鹏反问道。   “呸,我是怕你手软,只能握笔杆了,举不动刀。”孙虎骂道,不忘挖苦一下周秀才。   “那好,你我各领一部,穿插而过,看谁斩首最多?”周鹏道。   “行!”孙虎笑眯眯的,他不傻,“是你我两人相比,还是你们两人各自所带兄弟相比?”   “当然是大家比个总数。”周鹏道。他可不愿跟孙虎比个人地勇猛,因为自己是比不过的。   “一言为定!”两人击掌为实,各自点清四营人马。   拂晓时分,阿歹从睡梦中醒来。他是翁吉惕首领的牧马人,每天是贵人们聚居之地最早起身的人,因为他认为只有勤俭才是持家之道,才能发家致富,他最希望的就是自己能养出更多地骏马,好讨贵人们喜欢,从而让自己能够得到一些赏赐,最好让自己成为自由民。但是他从来没有得到,因为他家世代是主子家的奴仆,是没有资格跟主子讨价还价的。所以人们称他为“爱做梦的勤劳地阿歹”。   爱做梦的勤劳的阿歹走到帐外,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感受到泥土的芬芳和青草的茁壮成长。当所有的贵人、牧民都还在沉睡时,四野里只有静默地毡帐,不见人影,阿歹唯有在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是个重要人物。   他走向马厩,打开栅栏,将马匹赶向哈喇温山的方向。这座连绵不尽山岭之下,是柔顺动人的缓坡,以及大片大片的上等牧场。这片牧场一直是翁吉惕人独享的地方,而与其他地方的蒙古人不同,翁吉惕人因为有这片牧场,并且有大山抵倒着寒流,他们过着半定居的生活。除此之外,由于他们更靠近中原,他们也可以就近换取各种珍贵的物品,不必经商人们转手。   传说中翁吉惕部首领德薛禅将自己地女儿孛儿帖嫁给铁木真时,嫁妆颇丰,其中有一件黑貂皮最为贵重。那时候铁木真不过是一个穷困地小族首领,铁木真为了求得另一大部首领王罕的联盟,就将这件黑貂皮当成可以拿得出手地礼物。   如今翁吉惕人更加富有了。阿歹不禁更加气馁,为何偏偏自己还只是一个牧马人?因为自己幼时与人打架,失去了一支手臂,所以他当不了兵,还要受人讥笑,要不然还可以去中原碰碰运气,他听说过有不少人在中原一夜暴富的传闻。自己为主人养了那么多骏马,每病了一匹,却让自己受一次刻骨铭心的鞭打。   阿歹靠在一棵桦树下,注视着山中的薄雾,仍在做着发财梦。就在恍惚之中,他察觉到有些异样,只见迷雾之中,出现了一个黑点,紧接就是两个、三个,一大群的黑点向自己奔来,如同踏在雾端之上。   阿歹目瞪口呆之中,他被一群凶神恶煞般地骑兵包围了。   “别杀我,我只是一个牧马人,我连箭都射不了。”阿歹脸色苍白,放下马鞭,举着自己唯一的手臂,急忙求饶道。   “那你告诉我们,你们翁吉惕人的族帐在哪里!”骑兵中一人将刀驾在他的脖子上,却笑容满面,另一位通译用蒙古语翻译着,“否则我不仅要砍掉你唯一的一只手臂,还有让你再失去一条腿,如果你不开口,我再砍掉另一条,然后再就是你的耳朵、鼻子、眼睛。”   “我说、我说……”阿歹吓得屁滚尿流。 第十三章 流血的草原(三)   牧马人阿歹害怕极了,他哆嗦着,脸色苍白如雪,没有任何隐瞒,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全都交待了出来。   营地里有哪些贵人,他们都住在什么地方,有多少可上阵的男子,又有多少侍卫都交待着一清二楚。二十里外的翁吉惕人驻营地中间,最华丽的毡帐内住着贵人们,他们当中有从孛儿只斤氏中嫁来的女人。而该部的首领是斡陈那颜,他是窝阔台的母舅,眼下正在中原作战,是窝阔台的灭金计划中东路军统帅,也带走了部分青壮男子。没有人能想到这个清晨会有一场灾难降临。   周鹏心生一计,他与主官孙虎一合计,将阿歹放牧的一百多匹骏马集合在一起,将用羊毛织成的行军毯撒成条形,捆在马尾之上,抹上一些油脂。他们将这些马匹夹在中间,驱赶着向翁吉惕人的营地奔去。   待驰近了翁吉惕人的营地,孙虎一声令下,用火将马尾上系着的毛毯点着了,马匹受此惊吓,只得拼命地往营内奔跑,不仅撞翻了羊皮制成的毡帐,也点燃了一切接触的到的东西。仅有的几十名放哨的弓箭手来不及反应,在目瞪口呆中,孙虎与周鹏两人各带着四营人马杀了过去,密集的箭矢如闪电般飞了过去,翁吉惕弓箭手在射出自己的第一支箭后,不得不永远地倒下。   高速奔驰的战马上,贺兰军数人合作,用钩枪将毡帐拉倒在地,里面的人大声惊呼,还未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情,火箭已经将毡帐点燃了。   “敌袭、敌袭!”翁吉惕人大声疾呼。他们被这一场意外的灾难惊呆了,承平太久,他们已经忘记还会有敌人有胆量。敢深入到他们的游牧地。箭矢横飞,无数的人刚钻出毡帐,迎面而来的就是箭矢的索命。   战马咆哮,刀枪闪着耀眼地寒光,尽情地收割着生命。孙虎与周鹏直奔营地的圆心最中间地方,那里数十顶用明亮色彩装饰的毡帐,与其它毡帐相比,这些实在是太显眼了。擒贼先擒王。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将贵人们杀掉,翁吉惕人就无法得以组织有效的反击。   帐外突然爆发的喊杀声,让权贵们在被窝中惊醒,怀中赤裸的女人慵懒地在自己怀中动了动,香艳无比。权贵们都无一例外地对帐外的喧哗声十分厌恶,甚至毫不犹豫地对帐外大喊,将那闹事者杀掉。以为那不过是贱民们不安份,哪里想到战争已经在自己的身边发生。然而,帐外地侍卫们都在第一时间陷入了包围、分割与苦斗之中。这股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骑军,让他们措手不及。   “赤窟那颜,有敌人杀过来了。”一个侍卫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赤窟赤裸着上半身。慌张地奔到帐外,眼前的一切令他震惊万分。毡帐在燃烧,熊熊的烈火让帐内的人惨叫连连,甚至有许多人如一团火球一样在地上打着滚。惨不忍睹。骑兵来回地冲杀,对着手无寸铁的仆人、牧民举起刀枪,一个又一个人倒下。那些有刀箭在手的侍卫们,被奔驰的战马撞得七零八落,一波又一波地涌来。   赤窟满脸悲愤,他立即转身找来自己地刀与弓箭,却不平用披甲,他要保护自己的牧场。保护自己的财产,还有自己家族的荣耀。可是他却被帐内的女人给抱住了。   “赤窟那颜,带我逃走吧,带我逃走吧,我会没命地。”女人赤裸着身子,紧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地哀求道。   赤窟的心房似乎被这个他昔日骄惯宠爱无比的女人给气炸了。他举起了自己地刀,向那女人砍去。女人立刻被劈成了两半。红血染红了她羊脂般的胴体。如同娇艳的红花,她至死也不明白。这个一向对自己百般宠爱的男人为何这么绝情。   “与其让你成为敌人的玩物,玷污我的名声,还不如亲自将你杀了。”赤窟冷笑道。他毅然决然地奔到帐外。   “马呢?马呢?”赤窟冲着自己的侍卫大叫。   “马厩里的马全被敌人驱散,全跑了。”手下苦丧着脸道。   “蠢货,都是干什么吃地?连敌人来了都不知道。”赤窟大怒。他甚至还未问问敌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迎面奔来一支骑兵,赤窟无法选择敌人,他只有硬头头皮迎了上去。他后悔正值春天,草原恢复游牧的季节,青壮们都回到各自的牧场忙着放马牧羊,只有秋天才会聚在这里。他来不及多想,张弓便射,为首的敌人大吃一惊,伏下身子,堪躲过这迎面的一箭,身后的骑手却没能躲过,应声即倒。为自的正是孙虎,他见这座大帐十分华丽和宽敞,心知必是贵人居住的地方,奈何守卫太多,他已经冲杀了两趟才将守卫大半清除掉。   近距离与骑兵对战,赤窟和他地忠诚侍卫们虽在一个照面射杀了不少人,但毕竟不及骑兵地迅雷不及掩耳与强悍的冲击力。对方一次冲杀,就让自己身边空出了一大片。   赤窟见敌军势大,不敢对面硬碰,从帐旁闪到另一边。然而孙虎已经盯上了他,这是他地猎物,他策马奔去,一杆长枪冲着赤窟后背即刺,赤窟就地一滚,闪过孙虎这狠毒的一刺,心中却是大骇。孙虎见对手试图逃跑,来不及换弓,将他长枪投了过去,赤窟这次没能躲过,被砸中小腿。赤窟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孙虎奔了过来,跳下马背,举起长刀便向对方的颈项砍去。生命的本能让赤窟爆发出最大的潜能,他举刀向上一格,只觉得眼前这凶恶的大汉的膂力实在惊人,虎口发麻。孙虎得势不让人,疯狂地劈斩着,竟将对方的佩刀砍断了。赤窟哀号一声,大叹连刀都不及人好使,连忙求饶道:   “我是赤窟。是斡陈之子,也是成吉思汗的女婿,你若放了我,我会给你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我若是杀了你,你的不就是我地战利品了吗?”孙虎嘲笑道。   “那你将我送给上官,定是一个大功劳,杀了我你将得不到更多的赏赐。”赤窟诱惑道。   “哈哈,我们不需要俘虏。你们蒙古人赐予外族人的,我们原样送回。”孙虎裂嘴笑了笑。在赤窟看来如同一个魔鬼,赤窟面如死灰,在他的头颅被砍下的一刹那,他看到自己的族人与亲人一个又一个倒下——他只是哀叹自己时运不济,至死也不知敌人是何方神圣。   “你们到底是……什么……啊……”赤窟最后的疑问永远也得不到解答。   周鹏也一边全神贯注地砍杀着,反复冲刺,转头。再冲刺,一边躲闪着一两支零星的箭矢。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杀人时地情景还要追溯到他第一次剿匪时的情景,说是剿匪其实是河湟讨伐吐蕃人而进行的战斗。自从他杀了第一个吐蕃人后,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过去的书生生涯已经永远地离他而去。   他疯狂地砍杀着。突然一支小箭射中了他的肋部,他感到一阵刺痛,顺着来箭的方向,他发现一位小孩正拿着小弓注视着他。小孩似乎因为被发现而有些迟钝。或者是因为恐惧而忘了逃跑。这是怎么的一副神情?既有悲愤,又有胆怯,更多的却是无助,周鹏在一刹那间竟从这位无名小孩地脸上读到了许多情感,周鹏举起的长刀,一时有些犹豫。   小孩紧握着自己的小弓,他还没有到使大弓的年纪,也许他曾用这把小弓射杀过自己第一只猎物。或是树梢的燕雀,或是草丛间地野鸡,但未曾用这把弓射过人。他抬着苍白的脸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周鹏,一双比普通蒙古小孩要大的眼睛,止不住地往下流泪,他地双腿在发抖,如待宰的羔羊那样无助。   没有人在死亡来临之时,放弃抵抗。翁吉惕人也是如此。大草原上,他们虽然不是以勇猛善战著称。但身上也流着草原民族的血。孙虎的军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损失,他的手下的死相并不比翁吉惕人好看。   周鹏仍然再一次举起长刀,划着一道优美的弧线挥了过去,如同训练时的那样,用最恰当地姿势,最可以使上力量的方式挥了过去。鲜血飞溅,染红了的右臂,他的战马顺势继续向前奔驰,他甚至都没有回头检视一下自己刀下的猎物是否已经倒下。   战斗仍在继续,在经过孙虎等人的连续六次的冲杀之后,大部分能举起刀箭之人,已经永远的倒下了,他们甚至没有得到一个面对面所谓“公平”地战斗机会。那些企图放弃战斗,想逃往山中地翁吉惕人,也被游离在战场之外的两营骑兵一一射杀。战争就是战争,是没有任何怜悯与公正可言,只有与你站在不同阵营地人倒下,自己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全。   与此同时,铁穆的大队人马已经没有隐藏的必要了,他们在孙虎渡河后一个时辰,就公开渡河,稍作调整,就杀了过来,一路上清除了所有的活着的生物。   当铁穆抵达时,孙虎已经在清理战利品。牧马人阿歹看着那些惨死在场,毫无风度可言的曾经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心中既感到解恨,又觉得十分恐惧。孙虎逼着他指认贵人们的身份,一一登记。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哈喇温山下的薄雾已经消散开来,露出大片大片美丽的草原,无数的无人看守的羊群马匹安闲其间,倘若不看山下的死尸和毡帐燃烧产生的浓烟,这里只能让人以为这是一个和平繁荣的美丽景象。   鲜血已经流尽,渗入草地之下,滋养着嫩草生长,若是一场豪雨过后,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成为大地的一部分。铁穆对眼前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场景,没有任何感叹,因为这只能勾起他的回忆和更强烈的仇恨。翁吉惕人的营地里,除了牧马人阿歹,活下来却是那些从中原掠来的人口,他们疯狂地到处寻找着昨天还骑在自己头上的主人,在主人尸体上发泄着自己的满腔仇恨。   周鹏坐在草地上,赤裸着上半身,医官正在给他清理着伤口。他的目光所及处,正是那个将他射伤的翁吉惕小孩,死尸蜷缩在地上,空洞的双眼正瞪着他,脖子上的血已经干涸,草地上红红地一大片,似绚烂红色地毯。周鹏心中一阵悸痛,肋下的伤口觉得更痛了。   此役及后来的三日内,贺兰军共斩杀翁吉惕大小贵族六十五人,青壮一千口,其他七千六百口,得中原奴隶一千八百口,马七万匹,牛羊无数,金银及其他财物无数。哈喇温山西麓的这一个部落可以说是彻底消失了。   铁穆留下一团骑兵驻守此地,将南起捕鱼儿海东到哈喇温山的草原封锁着,不让任何一个活口逃出,也不让一个从南方来的人活着离开。他是不会赶着牛羊去继续战斗的,他立即命令军士将牛羊宰杀,只取其皮毛与牛筋,将肉制成干粮,带着被解放的奴隶,让他们赶着大批的马匹,又一次踏上了血的征途,让草原上的伤口继续流血。   在铁穆军的身后,遍野的牲畜尸体与人的尸体横躺在一起,在即将到来的夏天烈日下腐烂。 第十四章 流血的草原(四)   唆鲁禾帖尼和她的儿子们将大斡耳朵甩在了身后。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骑马狂奔了,因为她是成吉思汗的儿媳,拖雷的正妻,地位尊贵,没有什么事情能劳得动她这么不要命地策马狂奔。   “母亲,您还是停下来休息一下吧?”忽必烈赶上来担忧地建议道。他汗流浃背,所有跟在他身后的人都是如此。   忽必烈的话让唆鲁禾帖尼感到一丝欣慰,她停下了马,瞅了瞅与拖雷长得越来越像的忽必烈。忽必烈被她这大有深意的注视,感到很奇怪。   逃亡的人群都停了下来,这当中有孛儿只斤氏的宗室、仆人、部分军队和沿途跟上来的牧民,他们共同的模样就是十分狼狈与愤怒。他们唯一应该庆幸的是见机得早,并且除了婴儿都会骑马。   “母亲有何吩咐?”忽必烈恭敬地问道。   “看清楚了吗?”唆鲁禾帖尼指着逃亡的人群道,“这是不儿罕带给我们的。他用最少的气力搬起了一座大山,如果你以后有了军队,一定要带着军队去与他理论,他今天带给我们的,我们将来要百倍送还,否则我们就是死了,也无法面对你们的爷爷成吉思汗。”   忽必烈抄起水袋喝了一口水,让自己干裂的口腔得到滋润,他的目光瞅向来时的方向,却是答非所问:   “不知铁木哥爷爷怎么样了?”   他忽然觉得在这个时候,自己的这个疑问实在是多此一举,因为他知道后面总会有一支军队远远地循着马蹄印追踪而来,可想而知整个大斡耳朵怕是已遭不测了。他可以想像那些为来得及逃走的蒙古百姓的下场,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赵诚当成他唯一的敌人,也许是他将来最难以对付的敌人。这里是成吉思汗的土地,这里地百姓是成吉思汗的臣民。没有人能够肆意践踏而不受任何惩罚的。   他似乎是忘了,不论是草原上还是沙漠以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所有的争斗都是一样的,不论你的理由多么高尚,手段都是一样的,只有最强大最狠毒地一方才能活得久。尤其是在草原上,弱肉强食是生存法则。   “不儿罕既然敢这么对我们。一定不会放过所有人,我们一定要活下来,等可汗与你的父亲回来,然后再让不儿罕付出代价。”唆鲁禾帖尼沉声说道。   旭烈兀不干了,他对这种逃跑行为十分反感。因为从小起,他就被一再地教育要有勇气面对一切敌人,要用自己的刀箭收割敌人的性命。在他的心中,蒙古是战无不胜的。向来是可以凭借勇气就可以击败强大百倍敌人的。   “母亲,我们不如将牧民们召集起来,趁不儿罕立足未稳,杀回去。这种逃跑的日子,实在让人憋气!”旭烈兀道。   “旭烈兀。你看看这些人。”忽必烈也指着逃亡地人群道,“你看看他们,大多是女人、老人与小孩,他们遇到强敌只知以泪洗面。只能俯首帖耳,只能任人宰割,你怎么可以让他们去送死呢?”   “忽必烈说的对。”唆鲁禾帖尼道,“我们顺怯绿连河而下,到东边去,然后召集那里的臣民,再来计较。”   旭烈兀见母兄均不同意,气得将弓扔得老远。一屁股坐在地上,生着闷气。   唆鲁禾帖尼并非这一群人中地位最尊贵之人,最尊贵的要属窝阔台的妻子们,她虽在得知赵诚已经反叛后,自知凭现有地兵力难以抵挡,第一时间就决定要逃走以图东山再起,但她留了一手,她不敢不带着窝阔台的家室一起逃。因为这样将来窝阔台即使追究自己和儿子们逃跑的责任。她也有理由说是为了可汗家室安全的考虑而选择逃跑地。   窝阔台的女人们都在埋怨着,她们既埋怨赵诚的忘恩负义。也埋怨窝阔台甚至成吉思汗识人不明,更为丢弃在大斡耳朵的无数财产包括精美的首饰而捶胸顿足。尤其是窝阔台的第六个妻子乃马真氏脱列哥那,这是一个时刻都想支配别人的女人,就在这个逃亡的路上,她还挑剔着诸如马鞍太硬河水太苦仆人手脚太慢等等不满意的地方,甚至扬言要南下去汉地找自己的丈夫。没有多少人赞同她的主张,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所以她的仆人们就得承受着更多的迁怒。   唆鲁禾帖尼心中冷笑,她环顾四周,发现围在自己的身边的人,要比围在窝阔台女人们地周围地人要多得多。平民百姓将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希望她能指点迷津。   “尊贵地唆鲁禾帖尼夫人,请问可汗什么时候回军,来救助我们这些失去主人的羔羊?”有牧民上前问道。   “我已经派出信使了,可汗很快就知道了,你们就放心吧。成吉思汗的子孙是不会让自己的百姓任人宰割的。”唆鲁禾帖尼安慰道。   她确实已经接连派出数位使者去南方汉地报信,至于能不能送到,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她再一次佩服起赵诚来,因为既使窝阔台能收到自己的急信,恐怕在他赶回来时,为时已晚了。她明智地不曾说出一句让牧民们感到泄气的话来,只能让所有人看到希望。   “敌人追来了、敌人追来了!”突然,后方传来叫喊声。逃亡者们又一次慌乱起来,杂夹着女人们的叫喊声与小孩们的哭泣声。这是赵诚派出的劫掠队,每队即是一团千人骑兵,在广袤的大草原上轮番追击、劫掠与杀戮,让蒙古人惊慌、恐惧、做噩梦。   所有逃亡者们立刻都上了马,而男人们自动留下来抵挡,他们别无选择。赵诚就是要一点一点地耗费蒙古大草原上不多的可以一战的男子,让自己的“恶名”在大草原上流传。   唆鲁禾帖尼心中暗暗叫苦,不得不跟着大队人马继续往东方逃亡。然而在他们三日后历经千辛万苦抵达怯绿连河下游的时候,一个更加不妙的消息让所有人如坠深渊。因为他们举目望去。四野里到处都是与他们相向而来的牧民。   “快跑啊,敌人从东边杀过来了。”有人高声说道“听说南边也有敌人,大家快往北边跑啊。”   “听说翁吉惕人全都被杀了,还有数不清地人被杀掉。”也有人说道,“听说,那是一群恶鬼,是人力不可战胜的。”   死亡的威胁在逃亡的人群中传播着恐怖的谣言。   “母亲,看来我们只有往腾汲思海去了。”忽必烈道。那些传播着贺兰军有三头六臂和神通广大者被他当场斩杀。   “只能如此了。”唆鲁禾帖尼悲愤地点了点头。   他们只能尽可能派出骑手,去通知那些还未得到消息的牧民,尽可能地更多人活下来。他们拖儿带女,跃上战马,尽可能带着细软,留恋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园,然后毅然决然地往北方奔去。   那位骄横的脱列哥那已经忘了再一次咒骂赵诚地凶残与可耻,带着仆人与侍卫。领先一步往北方奔去,比离开大斡耳朵时还要快。   成吉思汗一统蒙古时,曾将本部左翼方向的牧场与百姓分给自己的宗亲,翁吉惕人处于最东端,紧挨着是成吉思汗之弟合赤温(早亡。子按只台)、弟合撒儿、弟铁木哥及另一异母弟弟别勒古台的封地。   铁穆正是利用他们势力分散,又精壮尽出的有利时机,先派出孙虎部直插入翁吉惕部的领地,他分派多路骑军。分攻捕鱼儿海附近各部,而本人率领一部与孙虎部汇合。   当解决了这些外围的势力之后,铁穆就率领大部人马西进,驱赶着蒙古东部牧民往西或北方逃窜。   与此同时,陈不弃部已经在杭爱山连续攻击了十日。他先派出两团爬上了杭爱山,直插到斡耳寒河北岸,堵住蒙古人朝西奔逃的退路,然后余部一分为二。一部往不儿罕山以北进发,另一部则自将,往大斡耳朵与赵诚汇合。他攻击地区域,历来是草原民族人口最稠密的区域,因此受到的阻力也较大。蒙古人是不愿束手就擒的,更可况这群可怕的敌人也不是仁慈之辈。   年轻地张士达勒住缰绳,举目眺望眼前的大山。   “张将军,这座山就是不儿罕山。”秃马惕人向导巴结地说道。   “我说过多少次了。我是校尉。不是将军。”张士达撇了撇嘴。   “您现在虽然不是将军,但那不过是个早晚的问题。”向导满脸堆笑道。“不然为何陈将军让您一个校尉统领另三个校尉大人?”   张士达听了这话心中有些得意。他举目眺望不儿罕山,那连绵大山的山峰如插云霄,白色地云朵与山巅上的白雪交相辉映,而壁立千仞的悬崖峭壁让他感受到一股威压。山自不言,而远观者顿生渺小之心。   这座大山让张士达立刻想起了贺兰国王,他所有的骄傲之心立即消失地无影无踪,他不禁觉得有些羞耻。   “校尉就是校尉,你再嚼舌头,小心我砍了你脑袋。”张士达冲着巴结者喝道,“不论我是将军还是一无名小卒,我都是贺兰国王的臣子。你们秃马惕人既然臣服于吾主,就应该做好你们应该做的,而不是这样在我面前说好听的话。”   “是、是,校尉大人教训的是!”向导连忙称是。   张士达在心中冷笑,这些秃马惕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地出来,凡是接敌或劫掠牧民,他们这些人总是将他们所能加诸于蒙古人身上的痛苦都做了一遍。仇恨与财富的欲望,让这些秃马惕人失去了理智。   他现在的一切都是贺兰国王赐予的,甚至没有贺兰国王,他的家族甚至早就饿死。他很珍惜他目前所得到的,尽管只是一个校尉,但是自己是贺兰国王亲自提拔的,假以时日,只要自己表现出一位忠臣地勇气,自己地家族将会再一次兴盛,为此他已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了贺兰国王。   “男子汉大丈夫,要搏就搏个万户侯!”张士达在心中给自己定下个目标。他一夹胯下地骏马,往不儿罕山上冲去。   “统领大人,您这是要去哪里?”左右在身后高声呼道。   “我要亲自登上这座不儿罕山之巅,摘取长在最陡峭悬崖上的雪莲花,献给我们的国王。”张士达回应道。   “可是,现在山上恐怕没有?”左右疑惑道。   “那并不重要!”张士达回头充满豪情地说道,“听说我们的国王从没有机会登上这座神山,深以为憾。所以身为他的忠诚部下,既然可以为他斩杀所有的敌人,也可以为他去死,这座大山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同去、同去!”左右听得心潮澎湃,都追了上去。   数十骑年轻的贺兰儿郎,策马扬鞭,他们你追我赶,争相在碧绿的大草原上尽情地狂奔,直上不儿罕山之巅。   而他们走过的地方,又一次经历着鲜血的洗礼,重复着千年以降无数次发生过的故事。 第十五章 官山月(一)   窝阔台与拖雷已经北还了,他们留速不台等围攻汴京,令木华黎之孙国王塔思与大将忽都虎统兵平定河南州郡。   金国皇帝完颜守绪只得求和,他封完颜讹可为曹王,准备把他送到窝阔台身边当人质,慢慢地商谈和平条件。这人质却送不出城,因为速不台还不曾接到窝阔台的停战命令。   速不台用他的老方法:驱使俘虏背草,填城濠。俘虏的人数多,城濠立刻便被填平了几丈长。金军不敢射箭阻挠。完颜守绪自己从宫里出来,对军民讲话,说:“忍耐一天,等候我把曹王送出城,然后,如果‘鞑靼’不肯退,你们才可以拼命打。”   结果,可怜的曹王虽出了城。“鞑靼”却不肯退。汴梁的攻防战,从三月上旬打起,打到四月初七,窝阔台才准和。这只是暂时的和平,因为速不台一时也无法攻破汴梁,并且洛阳与与汴梁东南的归德府都还在金国守将的手中,这两个地方的守官却都是文官,前者洛阳原来的守官因为背上长了一个大毒疮,自知无力守城,就投河自尽,百姓推举文官强伸为守将,这位强伸用两千五百名的三峰山溃兵,竟能让蒙古兵无功而返。   也许是因为西边的洛阳与东南边的归德,一时均无法攻下,窝阔台可汗在郑州派人去汴梁,向完颜守绪劝和。在窝阔台看来,灭掉金国只是时间问题。而对于完颜守绪来说,也许城内在战前涌入的二百万人口要比城外的蒙古军更可怕。   ……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潼关上,何进正与宋平话别。潼关背靠滔滔黄河,南依连绵群山,黄河浩浩荡荡由北而来。在此地潼激关山,受到大山的阻隔,折向东流,因谓之潼关。这里南有秦岭屏障,北有黄河天堑,东有年头原踞高临下,中有禁沟、原望沟、满洛川等横断东西的天然防线,势成“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   但是,自古从来就没有一座雄关是不可攻破的,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尤其是当整个国家已经进入灭亡倒计时地时候,关防就是铜墙铁壁也失去了它本身的价值。如今,这座雄关已经在蒙古人的掌握之下,确切地说已经在赵诚的间接掌握之下。   何进依赵诚的许诺,带着大量的粮草、马匹与军械东进北上。这是他第二次从潼关经过,与上次不同的是,那些所谓的民夫都换成了精壮,如果他们跃上战马,捡起刀箭。就是一名骑兵。   宋平在潼关地关楼之上,设了一桌酒席,为何进壮行。同陪者,有他的心腹郑奇等人。然而除了郑奇,其他人并不知道他们一向敬服的宋万户已经替他们选择了一个他们想像不到的立场。赵诚对宋平的手下还是不太放心,所以他将宋平的军队排除在外。宋平也是忐忑不安,他本人对赵诚十分拥戴,然而他不能保证自己手下人也能如自己一样坚定地选择这么一条道路。   “何兄此次远行,宋某恨不能相随。”宋平道,“如今金国大厦将倾,正是我辈男儿建功立业的时候啊。”   “哪里哪里。要说远行。何某最大的遗憾是不能随我家国主北狩。”何进一语双关地说道。   “赵国主曾说他喜欢打猎,不知他这次有没有什么收获?”宋平关切地问道。郑奇也是极为注意。   何进心中明了,事到如今,这两位还是对自家主人不太有信心,遂道:“我离开中兴府时,国主传来地消息说,他此行收获颇丰,已经差不多将野兽的老巢摧毁。几乎未遇到野兽的反扑。”   宋平与郑奇两人相视一笑。   契丹千户古哥道:“上次与赵国主相见。在下印象深刻。国主不知在哪逍遥快活,下次不如来我们这里行猎。在下也好有机会能与国主把酒言欢啊。”   “承您的厚意,我若见到了国主,一定会将古哥千户的好主意呈给主上。”何进笑着道。   “何兄远行,在下无以相送,就敬你一杯酒,愿您早日凯旋!”郑奇端起一杯酒呈到何进面前。   何进毫不推辞,一饮而尽,一切尽在不言中。   酒宴之后,何进就告辞了。四周没有别人,宋平低声说道:“何兄此行,深入中原腹地,千万要小心,在下预祝何兄旗开得胜。”   “我这次经过你这里,酒没喝过瘾。”何进抬头打量着雄伟地潼关,沉声说道,“若是你我还有见面机会,当一醉方休。倘不如此,那就有劳宋兄给何某收尸了。”   “一言为定!在下要么与何兄一醉方休,要么就替何兄收尸。”宋平愣了一下,与何进击掌为誓。   宋平与郑奇站在关楼之上,注视着五千人马远去的背影,似乎看到中原三千里烽火路。   ……   四月,窝阔台由半渡至真定府,经燕京,出居庸关,来到一处极为险要的地方。   窝阔台立马扬鞭,指着这一片山林笑着道:“拖雷,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汗兄,这里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这里叫做野狐岭。”拖雷道,“二十年前,我们的父汗亲自领军在此与金人大战了一场。”   “是啊,想当年父汗刚一统蒙古大草原不久。仅凭数万儿郎就在此与四十万金国精兵大战,金军虽多,却是不堪用得很。野狐岭一役,见证了我蒙古地勇猛和金人的虚弱,父汗本以为中原的皇帝是天上人做的,原来那皇帝不过是一个大草包。哈哈!”窝阔台大笑。   身边左右也俱都大笑。   “只是当年父汗亲自领军在此地与金人大战,而我们兄弟几人却是从汪古部攻取净、丰、云内、东胜等州,恨不能亲见当年野狐岭一役的痛快与豪迈。”拖雷也道。   “是啊,想当年我们的哥哥术赤还年轻,察合台也正是建功立业之年纪,父汗的身边也木华黎、忽必来、博尔术、博尔忽这样的豪杰。只可惜。现在只有速不台一个老将了。”窝阔台回忆着。   拖雷见窝阔台有些伤感,宽慰道:“汗兄何必伤怀呢?老一辈虽然都不在了,但是我们草原上地豪杰层出不穷。再说,你我兄弟二人率领千军万马,征战天下,哪个敢不服?”   “拖雷此话说的不错,我们何必对往日挂怀呢?如今,我们就要征服中原了。父汗的在天之灵也应该感到高兴了。”窝阔台扬了扬眉道,心中颇有些自豪之意,他手指着身边的帐前千户曲律道,“比如曲律就是新一代的豪杰,将来是可以做万户的。”   曲律在身旁听到窝阔台这么公开地夸自己,心中喝十分自豪,却十分恭敬地说道:“我的一切都是可汗赐予的,能效忠于可汗是我地荣幸。”   窝阔台听曲律表着忠心。十分高兴。拖雷也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打量着身材高大地曲律,口中也夸赞道:“曲律我是知道的,自从成为汗兄地怯薛宿卫以来,平时护卫在侧。战时冲锋在前,确实是一位豪杰。哦,对了,你还是不儿罕的安答吧?”   “回那颜。不儿罕正是我的安答。”曲律恭敬地说道。   “最近,好像没有听到不儿罕的消息。”拖雷突然问道,“汗兄知道吗?”   “前几日,我接到从大斡耳朵传来的消息,说不儿罕派人交了一大笔税款。”窝阔台道,“若是人人都能像不儿罕这样既能干又手脚利索就好了,呵呵,我地库房是不嫌财物多的。”   拖雷低着头。没有答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窝阔台与拖雷的目的地是官山①,那是一个避暑胜地。   官山地势较高,是大山之下的一个台地,是一个十分适合大军停驻的地方。当窝阔台与拖雷抵达这里的时候,正处于夏季,放眼望去是无穷的碧野,夹杂在草丛之中是点点繁花。当地最著名的要数九十九个地下泉眼形成地海子(湖泊)。在夏季却清凉无比。所以此地就成了一个令窝阔台十分满意的避暑胜地。   拖雷伴随着窝阔台在此避暑,时而共同出去行猎。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此时此刻在窝阔台看来,南方金国已经他的囊中之物了,来自南方的军情报告,大有运筹于帷幄之中之气魄。   蒙古也有自己的驿站,这是成吉思汗时代就仿照中原制度建立起来的驿站制度,蒙古人称之为“站赤”,而在站赤中负担役务的称为“站户”。窝阔台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收到来自北方大斡耳朵的信件,那是赵诚实施地战略欺骗,每次窝阔台都能得到诸如西域某国送来贡物等等好消息。   一弯新月在官山之上升起,月光照射在泉水之上,折射着清冷的光晕。在这盛夏季节,官山的夜晚竟有几份凉意,就是下起冰雹也不是太令人意外。   蒙古可汗帐前千户曲律在营帐外巡视着。如水的清冷月光让他思绪万千,他常常想那一弯新月之上是否住着神仙,正在俯看着人世间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有些思念家乡阿勒坛山了,在这个星稀人静的夜晚,尤其如此。   曲律这个名字,在蒙古语中是豪杰的意思,爷爷为自己取这个名,就是希望自己能成为豪杰之辈。想起了爷爷,曲律感到一些羞愧,自从当年跟随不儿罕离开家乡,自己就不曾再回去过,爷爷已经去世好些年来,而自己却未曾尽过孝。他早已不是阿勒坛山下的那个牧民地儿子了,他如今已经是人上人,而且是蒙古可汗身边地人,那些各地来的贵人们就是见到自己,也毕恭毕敬,不敢怠慢。   从夏营地转移到秋营地   又从秋营地转移到冬营地   学会了拾粪、捉牛犊   哄起春季里地小羊羔……   学会了套上犍牛游牧去   我成了一个地道的牧子……   曲律时常在这样的夜晚哼起了儿时的歌谣,在这轻盈的歌谣声中,他每每都能缓解心头的思乡之情。那过去的日子早已经离他而去,遥远的仿佛是上辈子,他不再是个在草地上嬉戏的牧羊人,他甚至已经忘记了第一次杀人时的感觉了。他经常在想,如果当年自己父亲不让自己随不儿罕去大斡耳朵,那自己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   曲律还是感到骄傲的,因为他如今成了蒙古可汗身边的千户,是怯薛军的千户,这是他为可汗尽忠的结果,这是别的蒙古人做梦都没有的机会。   不过今夜他有些踌躇不安。   远远地行来一队骑兵。曲律高声喝道:“什么人?”   “曲律,是我拖雷。”对面为首之人回答道。   曲律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待对面人马走近了,在月光之下,他看清了来人正是拖雷。   “原来是拖雷那颜啊,曲律见过那颜。”曲律恭敬地说道。   “呵呵,曲律,堂堂千户竟然亲自巡视啊。”拖雷轻笑道。   “职责所在,曲律不敢忘责。”曲律道。   “上次我听说汗兄病了,没当回事。今天白天时,我听说他病越来越重了,所以我来看看他。”拖雷道,一边又像是自言自语,“前些日子骑马打猎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就得了重病呢?”   “是啊,可汗现在已经不能下地了,连说话都有些困难,这两日时常会昏厥过去。”曲律道。他的脸色变得煞白,在惨白色的月光之下,却看不出什么。   “这么重?”拖雷大吃一惊,“我本以为只是受了点风寒,快快让我去探视一番。”   曲律引着拖雷往营地的最中央窝阔台的金帐走去。拖雷也走向了自己人生的悬崖绝壁。   注①:【官山】今内蒙古阴山中段大青山的分支,在卓资北,集宁西。 第十六章 官山月(二)   拖雷径直来到窝阔台的金帐面前,见月光之下,金帐之前的草地上立着黑压压的侍卫。   “拖雷那颜,可汗病重得厉害,怕见人多,我命人在外面守着,不让闲杂人等进去,以免惊扰了可汗休息和身体的康复。所以请您的侍卫们留在外面,在下会安排他们在一旁饮酒,好生照顾着。”曲律道。   “哦,那就依你。”拖雷道。不管身边悄然发生的变化,他嫌曲律太啰嗦,将曲律一把推开,迈步朝帐内走去。   帐内,火光微弱,却是烟雾弥漫,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拖雷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窝阔台躺在最里面,用一顶帷幕半遮半掩着,似是怕任何光线,哪怕帐内的光线已经很弱。   正中央,几名姗蛮(萨满)巫师正在做着法事,他们戴着恐怖的面具,手舞足蹈,一边念念有词在半空中画着神符,据说在和天神沟通。他们身穿黑色的袍子,让本来就十分昏暗的大帐内显得更加阴森,跳着奇怪的舞蹈,在帐幕上映出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魅影。   蒙古人向来对天地诸神无比崇敬,每当有大事都要祭拜天地,每遇难事也要占卜以测吉凶。就是病人,人们也是首先去找这些姗蛮们,而他们也自称是天上神灵与地上人类之间沟通的使者,通晓天上人间万事。拖雷只得在一旁恭敬地等着法事做完,他对这些自称是神灵在人间的使者是绝对恭敬的。   据说当年的通天巫阔阔出,常乘一灰斑色马至天上,并能与神通话,因此他替天神给了铁木真一个“成吉思汗”的封号,人人都觉得名正言顺。但是这位阔阔出最终还是因为企图用神权挑战王权,被铁木真杀掉。这位通天巫也差点让赵诚的小命不保。   拖雷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这件事,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我……这病……怎么样了?”帷幕之后,是窝阔台的声音。他地声音听上去气若游丝,怕是病得不轻。   “回可汗,这是金国山川之神在作祟,我蒙古军马掳掠金国百姓,毁坏城池无数,杀伐太多。死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神灵对此十分愤怒。他将万般怒火降下,加之于可汗之身,迁怒于可汗。因为可汗是我们全部蒙古人的共主,犯下了大罪业,这也是神灵对我们蒙古人的惩罚。”为首的一位姗蛮道,“神灵的怒火是凡人所不敢抗拒的。可汗也是如此,我们只有顺从神灵地旨意。”   “可汗身负重任,他要率领我们全体蒙古人走向繁荣昌盛,去获取无数的土地与财富,是我们蒙古人的恩情比不儿罕山还要高。比腾汲思海之水还要深,怎么可以让他一人承担神灵的愤怒呢?你们再占上一卜,找出一个解救之法?”另一人问道。帐内深处看不清,但拖雷听出这是窝阔台近侍别迭的声音。   “我们刚刚做过法事。以最虔诚的心思与神灵沟通。曾许以珍宝和人口等物奉承神灵,祈求神灵宽宏大量。但占卜却告诉我们说,神灵不同意我们这么做。不过……”姗蛮道。   “不过什么?”别迭追问道。   “神灵又降旨说,只有以可汗的亲属来代替可汗接受神灵的惩罚,才可以减轻神灵地无上愤怒。也只有这样,可汗才可得以康复,继续做人间的可汗。并且神灵说,必须如此。”姗蛮傲慢地说道。语气十分肯定,不容质疑。   这时,窝阔台突然在帷幕之后呼道:“如今我跟前有谁?”   拖雷不由得环顾左右,却发现自己是窝阔台唯一的亲人,而且是亲兄弟。窝阔台的儿子们贵由、阔出、阔端都不知所踪了。   “汗兄,您的弟弟拖雷来看您来了。”拖雷走近帐内说道。他凑近打量了一下躺在深处地窝阔台,见窝阔台面色僵硬,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啊。弟弟来了。快……快赐座……奉酒。”窝阔台虚弱地伸出手指了指,示意左右侍从。   拖雷走上前去。一把抓住窝阔台的手,关切地问道:“汗兄怎么病得这么厉害?前些日子还好好的啊,怕是受了风寒,都怪弟弟没有多注意一下。”   “这是长生天……在召唤……我了。”窝阔台道,“这是我犯下的罪,神灵将病灾降到我地身上,我……怕是……不能……抵挡……”   “汗兄说那里话,您还五十不到呢,正是大好年华,金国皇帝眼看就要屈服了,父汗的愿望就要在您的手中实现了,你怎么忍心就这样离我而去呢?”拖雷道。   拖雷感觉到窝阔台的手颤抖了一下。   “是啊,可汗秉承成吉思汗的意旨,带领我们蒙古儿郎们攻城拔寨,居功至伟,立下无数的功业,若是顺从了神灵的旨意,那岂不是让全部蒙古人伤痛?”近侍别迭道。   “是啊,可汗是我们的领头人,抚育百姓,让我们有吃有穿有仆人,我们怎么能忍心让可汗一个人代我们这些臣仆遭受神灵地惩罚呢?这对可汗一点也不公平。”另一人说道。   “不、不,这是神灵的旨意,凡人……怎么可以……对抗……神灵呢?”窝阔台闭上了双眼,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刚才姗蛮不是说了吗,只要有可汗的一位至亲代替可汗接受惩罚,就可以让可汗恢复健康。臣下以为可汗在这个世上还有哪一位亲人的健康能比可汗本人的健康更重要?”别迭继续道。   “是啊、是啊……”帐内众人都齐声赞同道。人人的目光都看向拖雷,而窝阔台则像是睡着了一般,不再说话。   昏暗的光线之中,拖雷的脸色瞬间白得如雪。   “除此之外,就没有办法接治我地汗兄了吗?”拖雷问道。   姗蛮们齐摇头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这是神灵地旨意。”   帐外不远处突然响了一阵惨叫声,紧接着就是无言的寂静。帐内众人似乎对帐外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不关心。就像不曾听见一般。   帐前千户曲律在帐门口走了进来,他左手按在腰际地弯刀之上,目光却专注地瞪着自己的靴子。帐外的苍凉的月光将曲律高大的身影投射进帐内,拉得老长老长,曲律仿佛一位老僧入定一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已经落地生根。   帐内也寂静了下来,人人都站在帐内,冷冷地看着拖雷。帐中央仅有的一小堆柴火仍在冒着虚弱的火光,将这全蒙古最宽敞最豪华的汗帐映上了一层黄晕,却抵挡不住帐外撒进来地片片苍白清凉的月光。   拖雷的心在颤抖,他的双手也在颤抖,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寒心,如同大漠冬天的彻骨之寒。   “拖雷那颜,您身为可汗的弟弟。难道就这样看着可汗承受神灵的罪责吗?可汗曾说过,您对蒙古是有大功之人,可汗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一向对你十分爱护的。”别迭立在窝阔台地身边道,“要知道,您既是可汗的弟弟。又是他的臣子。”   “汗兄,您醒醒。”拖雷想将窝阔台唤醒,他想知道这是不是窝阔台自己的意思。   窝阔台在他的呼唤中,终于张开了双眼。仍然十分虚弱地问道:“拖雷,父汗临终前……让你护卫在我地左右,辅佐我……如今……可愿意……”   拖雷如坠深渊,他盯着窝阔台道:“洪福的父亲在咱们弟兄中,挑了你成为全蒙古人的可汗,命令我在哥哥身边相伴。你若是忘了什么事情,让我来提醒你;你若是睡着了,让我来唤醒你。如今若是失去了可汗哥哥。我又能提醒谁,唤醒谁呢?草原上的百姓又有谁来管呢?徒让金人大快。如今我代替哥哥,有地罪业,都是我造来,我又生得好,可以事神。①”   他的话音刚落,帐内众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呼吸也变得舒畅起来。让寂静的帐内恢复了一些鲜活的气息。   窝阔台也似乎恢复了点力气。他点了点头,颇为关切地问道:“拖雷。你对我的恩情我一定不会忘掉,你代替我接受神灵的惩罚,若是神灵索你而去,你可有让我出力尽心的心愿?”   “父汗尊奉长生青天的召唤,离我们而去。他临终前留给我广大地牧场、百姓与牛羊,这是父亲留给我的,万一我有不幸,请让我的儿子们继承他们。我的家室也请汗兄多照顾,汗兄若能做到这些,我也无憾事了。”拖雷想了想道。   “我答应你。”窝阔台点了点头,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近侍别迭冲着巫师们点了点头,这些姗蛮再一次做起法事来,他们跳着古老而又奇怪的舞蹈,在与所谓的神灵在沟通交流。在烟熏火燎中,拖雷的血在变冷。他立在帐中央,握紧着拳头,目光隔着缭绕的烟雾,与窝阔台对视着,可是他地全部心思却飘离了大帐。   他是多么怀念早已逝去地日子啊。他在追忆着,追忆着成吉思汗铁木真还亲热地称自己为“我的那可儿(伴当)”地日子,追忆着自己追随父亲远征花剌子模与呼罗姗的战争岁月。一切都已经到了终点,他已经差不多遗忘的过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在这个清凉的夜晚却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看来父汗选窝阔台成为可汗,还是无比英明啊。”拖雷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因为我只适合当一位战无不胜的统帅,永远也不知道如何观察人心。父汗啊,我就要去见您了,您的那可儿就要来与您相见了。”   姗蛮巫师们终于将法事做完,完成了祭拜神灵的所有仪式,他们用念过咒语的水给窝阔台洗了病,并将此水呈到拖雷的面前。“圣水”用一只金杯盛着,这只金杯成吉思汗曾经用它与群臣痛饮,这只金杯窝阔台也曾经用它来庆功,这只杯子贺兰国王赵诚也曾勉为其难地饮过酒。   “拖雷那颜,只要您喝了这圣水,可汗就会得救了,就会重新得到神灵的庇护。”姗蛮们说道。   拖雷苦笑了一下,他端起那杯据说充满神力的水,长叹了一声。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他仰起脖子将那水一饮而尽。   他将杯子抛到了地上,大笑道:“如今我已经替我汗兄承受了一切罪业,愿汗兄从此身康体健。”   拖雷说完就转身往帐外走去,他瞪着曲律,曲律侧了一下身子,让拖雷通过。在暗淡下来的月光之下,曲律分明看到拖雷眼角的湿润与悲愤、不甘。拖雷迈着坚定的步子,迎着窝阔台侍卫们的刀箭,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去,侍卫们像潮水一般往两侧退让,不敢与他对视。   月光之下,拖雷的背影十分萧索与孤寂。   注①:引自《蒙古秘史》,《史集》、《元史》也有类似记载。蒙古史家歌颂拖雷的高义和兄弟情深,今人对此怀疑。不管此“圣水”有毒还是不洁,或者根本就无任何不干净的东西,也不管窝阔台是否有阴谋,但是拖雷喝了所谓“圣水”是确有其事的,而且是喝下之后不久就死去的。 第十七章 官山月(三)   蒙哥在自己的帐内独自饮酒。   他是孛儿只斤氏的一个另类,不喜珠宝不喜女人,沉默寡言有决断,平生最爱的是打猎。在赵诚的眼中,蒙哥是成吉思汗家族中最能效法成吉思汗的一个人。   他亲自动手,将自己白天猎来的鹿肉架在柴火上炙烤,然后独自一人饮酒。他不明白在汴京城就要被攻破的时候,可汗为何要自己的父亲来到这里避暑。当初他与父亲拖雷从汉水而下,历经连番大战,又有三峰山之役这样的鏖战,才终于打到了汴梁城下,就要亲眼看到金国皇帝跪倒在自己面前了,可汗偏要在这个时候来到官山,这让蒙哥有些想不通。   蒙哥这个名子的意思是“长生”的意思,因为他出生时,有晃忽答部人说他日后必大贵,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子。蒙哥还从未独自领过军,他渴望能够自己创造出一番军功来,而不是躺在父辈的荫下享受得来的一切荣华富贵。他离开大斡耳朵一年有余了,身边的儿郎们大多还留在中原作战,清凉的月色让他想念起草原上的母亲和兄弟来。   就在他还在思念亲人的时候,帐外突然闯进来一个人。那人脸色苍白,仿佛从地底下凭空冒出来一般,将蒙哥吓坏了。   “父亲,您脸色为何如此之差,您病了吗?”蒙哥讶道,他的手中正端着一杯酒。来人正是拖雷。   “蒙哥,收拾一下,你我立即回蒙古。”拖雷沉声说道。   “父亲,都这么晚了,还是等天亮再走吧?”蒙哥道。   “不,现在就走。”拖雷道。他一脚将蒙哥手中的酒杯踢飞,脸上的怒气让蒙哥感到害怕。   “父亲。您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吗?您说出来,儿子帮您想想办法。”蒙哥道。   然而,拖雷却是一把将蒙哥的领口抓住,他苍白的脸色隐隐透着一道黑线,说不尽地狰狞恐怖。   “我说,就现在!”拖雷再一次命令道。   “是、是,现在就出发!”蒙哥唯唯诺诺,连忙答应。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展露过这种骇人地表情。   蒙哥在清点人马时。才发现本来就不多的人手又少了不少,父亲拖雷身边的侍从都不见了。官山这个清凉的月夜,将会是蒙哥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人夜晚,借着月色,他护卫着自己的父亲往北而去。   蒙哥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他的心也在沉沦,仇恨地怒火让他紧握着拳头。一切都是计算好的,父亲拥有最多的军队。三年前在推选新汗时也曾受过许多人拥戴,这不能不说是对叔叔窝阔台的一大威胁。而三峰山之战的过程正如不儿罕所言的那样,也是一个大圈套,只不过上天降下一场大雪,改变了战局。让自己父亲的军队立下巨大的功劳,父亲地功劳已经超过了汗叔窝阔台。现在中原的皇帝躲在宫殿里发抖,眼看就要屈服了,父亲的军队却被留在了中原。父亲不得不来到这里避暑。这让自己父子俩人既使心有不甘,也只能俯首听命。   拖雷感到腹中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忽然勒紧缰绳停了下来,抬头注视着寂寥的夜空,微风在耳边拂过,手指夜空长叹道:“长生天啊,这难道是您给我地惩罚吗?父亲指明要窝阔台作全蒙古人的共主,我也尊重这一决定,自问对蒙古忠心耿耿。难道您这样看着我遭此横祸吗?”   拖雷泪流满面,满脸悲愤。蒙哥劝解道:“父亲,我们还是早点赶路吧,说不定回到大斡耳朵,您就会得到长生天的怜惜,安然无恙了呢!”   蒙哥一行人践着泉水北行,然而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将他们挡住了,为首地是窝阔台的长子贵由。   “贵由。你这是什么意思?”蒙哥策马奔到贵由的面前。   “这是我父汗的意思。拖雷叔叔劳苦功高。又甘愿以己身替我父汗消灾,他说要让拖雷叔叔安歇营内。多派仆人侍候着,不必远走,忍受长途奔驰之苦。”贵由道。他脸上挂着让蒙哥十分恶心的笑意。   “看来你父亲对我还是十分爱护的嘛。”拖雷冷笑道,“如果我偏要回蒙古呢?”   “叔叔息怒,侄儿怎敢相逼,以下犯上呢?但这是我父亲的命令,作为他的儿子,我不敢违背,还请叔叔谅解,不让侄儿我难做。”贵由恭敬地说道,然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下马。   蒙哥胸中如怒火中烧,但他并非莽撞之辈,自知仅凭自己地人马,恐怕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自己若是动手,就给了对方口实,对方可以光明正大地说自己与父亲是叛乱之辈。他将目光投向自己的父亲拖雷。   官山九十九泉仍在流淌着,不会因为是夜晚,它就停止滋润着无边的草地。微风掠过,湖面上泛着浪花,折射着月亮的光华,如银色的鱼儿跳跃着,让这片土地显得更加清凉与美丽之感。只不过在拖雷的眼中,这个夜晚却是无比的寒冷。   “哈哈,你父亲还真会选地方,这官山美景如此之好,白天可以去找猎行乐,渴了也可以就地饮用这甜美的泉水,就是盛夏也是如春天一般凉爽。我既然来到这里,若不好好享受一番,那太对不起你父亲地美意了。”拖雷大笑道。只是他地笑声在空旷的夜晚,少了几分愉悦之情,多了几分悲凉。   “正是,正是。”贵由连忙附和道,“侄儿愿侍立在侧,效犬马之劳,以尽孝心。”   “今天月色不错,营内大帐太烦闷,我倒是想在这里过夜,听着泉水地声音入睡。”拖雷偏着头,斜视了贵由一眼,“你也陪我?”   “长辈有所令。侄儿不敢违背。”贵由强忍着心头的怒火,他取出自己的酒囊,呈到拖雷的面前,“叔叔在泉边安歇,怎么能没有酒呢?请叔叔饮这美酒。”   贵由这话让拖雷气得够呛,他跳下马来,命令手下将帐篷搭起来,一头钻了进去。整个夜晚也没出来过。从帐内传来的阵阵咳嗽声,让蒙哥心头的恨意更深了一层。   贵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边饮着酒,一边还刻意地跟蒙哥套近乎。   “蒙哥,咱们兄弟怕已经是很久没在一起饮酒了吧?”贵由道,“今日无事,不如你我痛饮一番?”   “是啊。想当年我们地祖父成吉思汗还在世的时候,大斡耳朵内热闹非凡。”蒙哥道。“记得那时候不儿罕刚从阿勒坛山来到大斡耳朵,他的帐内总是聚着一大帮小孩,自从他离开大斡耳朵,那里就再也没有那样的热闹。”   蒙哥本想说成吉思汗活着的时候,大斡耳朵里还算和睦。那时候的自己与贵由或者拔都都还是少年。只有少年人的意气,却没有权力上的纷争。   “呵呵,不儿罕是个妙人,全蒙古所有贵人地子弟都喜欢聚在他的身边。找他玩耍。”贵由回忆道,“我就不明白了,当年他这个汉家种有什么资格对着贵人子弟呼来喝去的?”   “可是某个人总是在一旁捣蛋,不带他玩,他总是厚着脸皮凑热闹,赶都赶不走。”蒙哥可没有跟他追忆往事的兴趣。   贵由脸色一僵。十多年前,他们都还是少年人。赵诚第一次去大斡耳朵的时候,与拔都的关系最好。然后才是蒙哥的兄弟们,至于他贵由,属于那种总是有意无意被排斥在外的人。原因是贵由脾气极为暴躁,一句不合总喜欢与人动起拳脚来,只要他在场总会惹出一番事情来。他还曾公开骂拔都是野种地孩子,顺便将赵诚也骂了,这让拔都不能忘怀。蒙哥提起这个事情来,本是小事。然而在此时的贵由听来却是极为刺耳。   “哼。那不过是陈年旧事了。如今不儿罕见到我,也不敢对我不敬。”贵由冷哼道。“国王又如何,那不过是我们蒙古人养的一条狗。”   “若是可汗在这里的话,怕是不会说出你这样的话。”蒙哥暗讽道。   “我父汗是不会说这样地话,可我说的是事实,他就是一条狗。”贵由恨恨地说道,“他现在还算恭顺,他若是惹我不高兴,我一定会狠狠地教训他,我倒要看他敢不敢还手。”   蒙哥心中冷笑,他知道贵由少年时在赵诚的手中吃了不少暗亏,埋下了祸根,贵由想忘都忘不了。他也知道贵由身为窝阔台的长子,对权力十分着迷,然而窝阔台却最喜欢贵由三弟阔出地儿子失烈门,曾言将来要将汗位交给这个孙子。为此,贵由一直在与自己的亲兄弟们明争暗斗。   “你可别逼人太甚了。要知道不儿罕可是生在蒙古,长在蒙古,对我蒙古了如指掌,不比中原人见识浅薄。他又无罪过,对我蒙古忠心耿耿,若被逼谋反了,我倒要看看你将如何应付。”蒙哥道。   “听说他将唐兀之地治理得很好,每年都会有无数的粮食、牲畜,我倒是希望父汗能将那里赐给我,成为我的封地。”贵由像是自由自语地说道。他浑不把蒙哥故意说的话当一回事。   不知怎的,蒙哥却突然暗想,若是贺兰国王真地反了,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蒙哥生出幸灾乐祸的情绪来,感到一阵痛快,旋即又觉得自己地想法十分荒唐。对赵诚,他是极为佩服的,尤其是去年秋天赵诚曾经在自己父亲面前建议要提防可汗之后,今天这个夜晚所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他警醒。   “那是一个能看透别人内心的家伙。”蒙哥心中想道。   ……   蒙哥有些高估了赵诚,赵诚不过是一个顺其自然精心布局并试图以最小力气改变局势的家伙,如果非要赵诚回答他是如何看透人心,赵诚只能说这是书上说的。   当窝阔台偕拖雷渡过黄河抵达真定府的时候,赵诚不久就得到了第一份消息;当窝阔台过居庸关与拖雷回想昔日野狐野大捷时候,赵诚已经将自己的军队从漠北地森林调回;当拖雷喝下那杯“圣水”地时候,赵诚的军队已经休整完毕。   铁穆与陈不弃已经是第八次催促赵诚立刻挥军南下,然而赵诚却没有同意。他自称军队需要休整,需要整理战利品,需要计功授奖,需要总结战阵经验教训。没有人会知道,他在三千里之外等待拖雷喝下那杯“圣水”,计算着挥军南下地恰当时日。   他也确实有这样的理由,连续数月的远征,让三军将士疲惫不堪,是该休息一下的时候了。   叶三郎的先锋团曾远征至腾汲思海(贝加尔湖)北岸,张士达的左路五团人马远至谦河的茂密原始森林。赵诚稳坐在怯绿连河畔的营帐,每天发出一道道追击的命令,然而令他意外的是,蒙古最尊贵的家族消失了。就是在他的种种追击指令之下,草原上盛开的是鲜血之花,整个草原都被鲜血浇灌着。   广袤的大草原上,牧民拖儿带女,带着悲愤往北方森林中逃窜。他们的心中早已经将赵诚看作是长生天之下最凶恶的敌人。赵诚觉得自己越来越迷信武力,他对死亡数字已经麻木不仁了,忘记了什么是仁慈,在他的心目中,拥有了一支见过血的军队比什么都重要。 第十八章 官山月(四)   明月当空照,将军铁蹄疾。   一轮圆月在半空中高悬着,普照大地,毫不吝啬地将月光泻下,将戈壁上的砾石、沙子镀上了一层银白的色彩。四野里听似悄然无声,然而这种寂静,却让那些躲在有刺植物之下的昆虫发出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   就在昆虫们享受这戈壁盛夏夜晚的凉爽的时候,远远地闷雷似地声响传来,这声音越来越近,似乎要将风化的巨石震塌。   这里是戈壁南缘沙地中的一块有地下泉水可供商旅驻足的地方,因此这里就成了沟通南北的古老商道的一部分。在一弯不大的湖泊的周围有可供驼马食用的水草,蒙古人在这里设了一个驿站。   年老的汪古部人布和从睡梦中醒来,他是这个驿站中唯一的负责人。他站在自己的毡帐前,借着皎洁的月色,眺望着北方。再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座黑山的山峰扑面而来。山是可以移动的,一座由骑兵组成的大山在月夜中疾驰而来。他已经无所事事很久了,可汗带着军队去了南方汉地,那些从南方过来的军情直接呈给了可汗。今夜再一次看到从北方而来的军队,让他感到有些兴奋,因为这样他就不觉得自己无所事事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迎接北方来的客人的时候,他呆立当场。月色之下,他看到的骑兵面孔让他感到意外,这不是他所熟悉的双眼细小身材矮壮的蒙古人,尤其是他们冷峻的脸色。   这支军队正是赵诚放在戈壁滩上的由罗志率领的一团人马。他们已经完成了赵诚交待的任务,所有在沙漠中出现地不管是信使还是商旅都在他们的刀下惨死。现在他们已经不需要藏头藏尾了,因为赵诚的大军已经休整完毕,压了过来。   披甲持枪的罗志从队伍中走了过来,布和满脸惊讶。   在过去的三个月内。罗志曾经扮作商人,三次经过布和的驿站,讨了一次草料,并且借宿过两回,两人也曾把酒言欢过。   “你……你……”布和指着罗志,说不出话来。   “我是贺兰国王赵诚旗下校尉罗志。”罗志戏谑地自报加门,“怎么?你感到惊讶吧!”   “你们想做什么?”布和道,“我不过是一个老头。这里的马匹和草料你们若想要,尽管拿走好了。”   布和满脸惊恐,他虽然还未搞清情况,可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一千骑兵让他不敢猜想已经或者将要发生什么。   “你地马匹我们不感兴趣,因为我们的国王已经从蒙古带来了无数的马匹,你这里的数眼泉水将让我主的军队数万人马解解渴。”罗志道。   布和不敢反对,只好站在原地,任凭罗志一行人闯了过来。半个时辰之后。北方又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布和看到黑压压的骑兵如春天沙漠上刮起的漫天黄沙一般涌来。来者正是赵诚与铁穆、陈不弃、秦九等人,数万人马立在戈壁滩上,明月当空普照,刀枪映着月辉。有一股无言地威力迎面逼来。赵诚已经将所有的掳获,无数的马匹、金银、珍宝,让那些被他解救的奴隶们绕道运回贺兰,这些掳获一部分将成为他以后的资本。而他地厚赏也让所有的军士们战意炽烈不坠。   “参见我主!”罗志领着本部人马恭迎赵诚的到来。   赵诚从马上跃下,一把将罗志扶起。   “罗校尉辛苦了。”赵诚道。   “属下领一路偏军,未立尺寸之功,怎敢言苦呢?”罗志道。   “你们能在沙漠戈壁中立足三个月之久,餐风宿露,却不坠士气,这就证明你们是一支硬骨头之军,就是沙漠中的骆驼也比不上你们。”赵诚抚慰道。“待我们回归贺兰,尔等地赏赐自不会比友军差。”   “我等多谢国主恩典!”罗志等人称谢。   “此地离官山有多远?”铁穆问道。   “回铁将军,若是今夜不停下来休息,明日日落时分即可抵达。”罗志道,“过了这里,前面就是汪古部人的草原北缘,大军可以尽情策马奔驰。”   铁穆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看向赵诚。等着赵诚拿主意。   “你怎么看?”赵诚反问道。   “我军过沙漠时。虽补给不愁,但沙漠却也让全军劳苦不堪。属下以为不如在此地休息一天一夜,明日太阳下山的时候出发。这样全军就可以全力施为。”铁穆道。   “属下也赞同。”陈不弃也道。   “那好,将我们带来的活羊,全部宰杀,不留一只。”赵诚道,“全体养精蓄锐,待明日傍晚,咱们去会会蒙古的可汗。”   “是!”大小将校哄然应命。   当下,赵诚命西壁辉领一团人马放出五十里充当外围警戒。各军、团、营在校尉都尉们的指挥下安营扎帐,设置拒马、壕沟,广布暗哨,尽可能地做好防守。赵诚对手下人的工作十分满意,经过春天连续数月地征战,军队得到了锻炼,参军们很好地负担起自己辅助的职责,让数万人马的进退得以很好的运转。这支军队,凝结了赵诚多年的心血,最锋利坚韧的武器,最严格的训练,加上他和铁穆等人对蒙古人战法最深入的研究,方才有了这么一支军队。   然而,赵诚还是有些忧虑地,虽然蒙古大草原人人口众多,但真正能称得上军队地实在太少,本军面对的通常是那些临时征集来地牧民所组成的所谓军队。赵诚知道,过了这一夜他的军队就要面临真正的考验,那是窝阔台直属的一万怯薛中军,这将是拦在自己面前的恐怕是最难地考验。   到目前为止,赵诚从未亲自上阵过,因为他是统帅。如果一个统帅也要亲自持枪挽弓,那就说明这位统帅不称职。或者表明战况已经十分不利需要主帅亲自上阵杀敌的地步。赵诚希望自己永远也不需要亲自赤膊上阵以鼓舞军心。   篝火燃了起来,羊只被架在火堆上烤着,不一会儿就发出香喷喷的肉香。三军将士人人都沉浸在长途奔驰之后的欢庆当中,在那火光之中,有人想起了远在家乡的亲人,也有人在追忆着阵亡袍泽的音容笑貌。   赵诚却看到蒙古大草原上的战火与死亡,流离失所的孤儿寡母,和满目疮痍地大血地。他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双手。仍然是那样白皙修长,纤尘不染。铁穆曾说这双手应该使得是剑,而不应该是长刀。剑轻盈飘逸,加上坠在剑柄的剑穗,十分美观、精致,文人不舞剑不足以表现一股风流倜傥之气,而刀却不是用来舞的,它用来杀人远比用剑有效得多。贺兰军在草原上的劫掠。所有的罪过也好,功绩也好,恐怕都应该算在赵诚的双手之上。   罗志整理一下铠甲,走了过来,恭敬地说道:“属下奉国主之命。在沙漠中阻隔消息,做着强盗一样的买卖,未曾有过像样地一战。明日大战,属下请求国主能让我部成为先锋。”   他的话音刚落。中军秦九、叶三郎、孙虎以及陈不弃左路军手下的张士达、王好古、钱康等校尉纷纷请战。   赵诚十分高兴,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大大小小举杯相邀道:“诸位勇敢之心,本王十分钦佩,明日大战,人人有份。这将是我们贺兰军成军以来,最大的一场恶斗,敌我骑兵交战。无所谓前锋后卫,人人是前锋,人人是后卫,重要的是要有旺盛地斗志与不屈的雄心,还有相信你左右与身后的袍泽,相信你的袍泽可以保护你地背脊。诸位今夜痛饮,然后回营好好休息一下,擦亮你们的刀枪。备好足够的箭矢。待明日日落时分,本王与诸位同取敌酋。来。满饮!”   “满饮!”众人齐声高呼。   群情激昂,人人都扬起兴奋的笑脸,赵诚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是功成名就了。他必须如此,他既要让所有的忠诚部下在自己的脸上看到必胜的信心,还要保持足够的警惕之心。   汪古部人布和蜷缩在一边,大军环绕之中,他根本就没有机会逃跑,如狼似虎地军士让他放弃了逃跑的打算。他默默地注视着贺兰军的欢声笑语,对自己还活着感到一些意外,大概是在这支大军面前,自己的性命实在是不值得一提吧。   布和也是打过仗的,那是二十年前成吉思汗首次与金国作战的时候。他所属的汪古部人本臣服于金国,为金国把守着北方边壕,他们投靠了成吉思汗,让成吉思汗轻松地越过他们的游牧地,数月之后金国皇帝才知道,被打个措手不及。所以,布和知道眼前地这一支军队将会带来什么,军队唯一会做地就是杀人、放火和抢劫,他的族人前途未卜。   到目前为止,赵诚所强调地军纪只是作战纪律,讲究得是对作战命令的执行,与相互间的配合,而并非是与无辜百姓相邻为善。这不可避免地,光天化日这下一些不人道的事情屡见不鲜,赵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现实情况不允许他太仁慈,一切人口都是战争最重要最基本的资源,如果他的治下人口能过百万,那他的军队就不上这数万人马,这是他实力的一个最大软肋。   贺兰国王的名号,布和是听说过的,因为汪古部人越过阴山,就是这位国王的治地。他想不明白,这位国王为何是从北面带着军队而来,他更不明白这位一向名声很不错的贤王为何反叛。他只能祈祷,听天由命了。   郭侃一直呆在赵诚的身边,在众人当中他是最沉默的一个,他的心中仍在忐忑不安。他并非是为自己的安全着想,也并非在思考贺兰国王能否一战定乾坤,而是在想自己的父亲。乱世之中,人如蚁命,他担心自己的父亲正伴随窝阔台左右。   “仲和,等我与窝阔台的中军大战之后,你将得到自由。”赵诚转过头来。笑着对他说道,“你放心,我虽人在大漠,可是我的消息却很灵通。比如关于你的父亲。”   “请国主告诉我,家父身在何处。”郭侃连忙问道。   “最近地一份消息说,令尊还在河南,正领军与金军作战。”赵诚道,“所以。明日你不用担心我会与你父亲沙场相见。说来,我与令尊有好些年未见了。”   “国主,明日之战不知国主有几分把握?”郭侃又问道。   “大丈夫奋战于沙场之上,不问功成几何,只求痛快淋漓,方不枉世上走这一遭。”赵诚道,“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是有备而来。寻求与蒙古可汗决战。”   “那在下预祝国主旗开得胜。”郭侃拱了拱手,话说得有些言不由衷。   “仲和啊,我很想知道,我若是万一胜了,你将如何自处?”赵诚故意问道。   郭侃低下头。浅尝了一口烈酒,却觉得这酒比以前更烈。   “国主胜了,我自会有答案。”郭侃低声说道。   人人都知道,赵诚对郭侃实在有些溺爱。叶三郎是最不高兴郭侃表现的。他瞪了郭侃一眼,扭过头来再也不看他一眼。   窝阔台的重病神奇地痊愈了。   自从拖雷喝了那杯念过咒语的圣水,窝阔台的病就好得奇快,然后他又开始了自己豪饮的嗜好。他是个贪杯之辈,若是一个月内没有大醉过一次,他会觉得浑身不舒坦,一个月内不大醉几场,不能显出自己的豪杰之气。他地金帐内。左右心腹都如众星拱月般伴在他的左右,不停地敬酒,并吹嘘着他的武功。窝阔台也是极为兴奋与自得,就差拿自己与自己的父亲铁木真相提并论了。   拖雷早就回到了营地内,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而心结难解让他的身体雪上加霜。他虽然也坐在窝阔台的金帐内,独自一人喝着闷酒,丝毫不将自己的身体状况放在心上。他过上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地生活。等待着长生天的召唤。只是那来自中原的美酒在拖雷此时的味蕾品尝之下,与蒙古草原上的马奶子酒差得太远。既苦又涩。   拖雷与金帐内地欢声雷动的气氛格格不入,他觉得这笑声与酒宴就是为自己的葬礼准备的。   然而,这个十分喜庆地气氛被一个不速之客给打破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家伙闯了进来,“扑通”倒在窝阔台的金帐之内。   “可汗,不好了……不好了……”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高声叫道。   此人身上受过数处伤,但伤口得不到处理,已经化脓,发出恶臭。拖雷大吃一惊,因为此人正是自己正妻唆鲁禾帖尼身边的马夫。这位来在北方的信使历经千辛万苦才抵达此地的,因为当赵诚还在草原上时,他无法突破贺兰军的重重封锁,险些送掉性命。只有以赵诚将自己的军队点集之后,挥军南下时,他才找到了机会。   窝阔台眉头一皱,心中十分不悦,还是吩咐侍从道:“给他一杯水,让他缓口气。”   来人像是久渴濒死之人一样,见到了清水,猛得往口中灌,不慎将自己呛得猛烈咳嗽了一番。帐中有人还在偷笑这人急切地模样。   “可汗不好了,不儿罕反了。”信使奏道,“您的百姓死伤无数,草原的血就要流干了。”   窝阔台大惊失色,众人都停下了自己的动作,一时都呆住了。窝阔台扔掉手中的酒杯,上前一步,抓住信使的领口,急切地问道:“此事当真?”   “小人不敢期骗可汗。春天草原上刚出牧草时,不儿罕派人送税款,还有许多礼物,不知怎的,铁木哥那颜同意不儿罕的使者带回他地妻儿。唆鲁禾帖尼夫人认为其中有诈,铁木哥就亲自领兵去追,结果证实不儿罕确实反了。不儿罕带着无数地军队直攻大斡耳朵,铁木哥勇敢地带领儿郎们抵抗,结果寡不敌众被擒,后被杀。此后,三河之源,到处是惨死的百姓,将三条大河地水都染成了红色,翁吉惕、您的诸位叔叔的百姓,大草原成吉思汗创下的基业,无数的珍宝,无数的牛羊……全都毁在不儿罕这条毒蛇的手中……可汗,快回军吧,救救那些百姓吧,您的百姓天天都在长生天面前期盼着您……”   “啊……”窝阔台只觉得血气上涌,两耳如遭万千惊雷重击,两眼发黑,惨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金帐内慌成了一片。 第十九章 官山月(五)   五星红旗在风中高高飘扬,鲜红如血。   太史公曰:(五星)常在东方,其赤,中国胜;其西而赤,外国利。无兵于外而赤,兵起。其与太白俱出东方,皆赤而角,外国大败,中国胜;其与太白俱出西方,皆赤而角,外国利。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中国利;积于西方,外国用兵者利。   《汉书》曰: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将军急装,因天时,诛不义,万下必全,勿复有疑。   故,贺兰军之军旗名曰:五星红旗。   天苍苍,野茫茫。不见牛羊,唯见军旗猎猎与战马萧萧。   太阳西沉,没有一片云彩,蔚蓝色的天空显得更加辽阔与纯净,纯粹得让人惊叹大自然的伟大与神奇。一面巨大的五星红旗稳稳地插在一个高坡之上,迎风招展,贺兰国王赵诚神情严肃地站在这面旗帐之下。大漠晚风阵阵,将这面巨大的军旗吹得猎猎作响,那分明是战斗的号角。   他举目眺望,对面的一个地势较高的坡地上,同样矗立着一面旗帜,这面旗帜赵诚曾无数次近距离打量过。因为那是蒙古最高权力的象征——成吉思汗的九脚白旌旗,据说拥有这面旗帜的军队将战无不胜,一切猛将、王者和贩夫走卒的人头都是它唯一认可的祭品。   九脚白旌旗之下,应当也立着一个人。窝阔台的脸色苍白,嘴唇在发抖,看上去又旧病复发了,只不过这一次,他不需要巫师,也不需要圣水。只需要对手的鲜血来洗刷他心中的无尽的仇恨。他死死地的盯着远处那面红色旗帜,虽然根本看不清旗下对手地面目,却恨不得将那红旗之下的所有人千刀万剐,碾成肉沫。   他心痛,他悔恨,他万念俱灰,就是腾汲思海浩瀚冰凉的海水也无法浇灭他心头的千般怒火,就是万里黄河之滔滔洪流也冲不走他胸中的万般仇恨。   如果能够。他愿意用世上最狠毒最卑鄙的字眼去“诋毁”那红旗之下的毒蛇,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用自己地刀将那条毒蛇斩成无数段。   如果能够,他愿意用世上最美好最高尚的言语去“赞美”那红旗之下的智者,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自己的武力与勇猛证明一切阴谋诡计都臣服于刀箭之下。   窝阔台在蓄势待发,赵诚在等待一切可怕的暴风雨。   当昨夜窝阔台从噩耗中苏醒过来时,满腔悲愤与怒火激荡着他的头脑。他立即下令自己的中军连夜北返复仇,在这个日落时分与赵诚地军队不期而遇。双方一时都措手不及,短暂交战之后,各自稳住阵脚,重整旗鼓准备决一死战。   计划没有变化快。赵诚的突袭计划已经宣告流产了,这是他到目前为止第一次有了挫折感,他唯有面对面的死战才是生存之道。他现在还无法确定拖雷有没有喝下那杯圣水。   在他们两人中间,是一大片平坦开阔的草原。如平铺着一张巨大的绿色地毯。数万严阵以待地骑兵正无情地踏在浓密的青草之上,草丛中五颜六色的野花可以笑傲大漠的狂风暴雨,但却无法抵挡双方铁骑地摧残。对立的双方都有自己的骄傲与勇气,都相信自己的手中的刀箭,都认为自己在做最正确的事情。   通常在与敌兵不期而遇的时候,蒙古军早就冲阵了,他们对自己的骑射功夫十分自负,然而他们这一次并没有讨到便宜。因为他们面对地贺兰军并非行动迟缓的步军,并非是金国那些箭头太软的柔弱之军。罗志率领的贺兰军先锋甚至反冲杀了一次,双方各有损失。所有的蒙古人都将轻视之心抛弃了。   赵诚率领的大队骑军赶了过来,在双方前锋在初战之后又各自集结了起来,等待着各自统帅的命令。   大战一触即发,草原上一片寂静,唯有战马在不安地踩着碎步,发出重重的鼻息。铁穆骑着战马站在自己右路军地侧后方。平举着自己那巨大地战斧。一双深凹的蓝色地眼睛冷静地注视着前方,他体内的热血在逐渐升温。他神情严肃。昔日战场上两强相遇时的惨烈感觉又回来了,这既让他兴奋,又让他高度紧张。   铁穆的目光在战场上搜索了一圈,然后专注于前排的一位都尉的身上。那是他的儿子铁义,在这大战来临时,他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儿子放在了最前排。   年轻的铁义感觉自己的胳膊有些僵硬,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寂静与等待让他心烦意乱,他期盼着大战快快到来,早点结束这种煎熬。   “不死即生!不生则死!”铁义反复对自己说道。   贺兰军三万对一万,其中一万在东北,一万在西北,另一万是赵诚的中军,他占了数量上的优势。窝阔台报仇心切,昨夜不顾休息,起兵奔驰而来,成了疲劳之军,赵诚又占了体力上的便宜。可是,窝阔台的那一万怯薛军却是哀兵。至于是不是哀兵必胜,还需要血战才能证明。   曲律眺望贺兰军肃穆的阵型,他到现在为止,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安答赵诚居然反叛了,然而他的眼睛不会欺骗自己。   “大汗,属下愿领一队人马,为大汗献上不儿罕的人头。”曲律上前请命道。   窝阔台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请求,又像是根本就没看到眼前之人,他不得不承认赵诚的计策十分高明和歹毒,让自己无法将在中原的人马点集到身边,哪怕多一支万人队,他就有完胜的把握。他庆幸自己得到的消息还不算太晚,要不然自己一定会被偷袭,让自己蒙受不可承受之损失。曲律讷讷地站起身来,孤寂地回到阵中。他已经被解除了所有职务,人人看他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父汗,儿臣愿意领一支千人队,将不儿罕这叛贼擒来,为全蒙古人报仇。”贵由道。   “好,你身上流淌着的是孛儿只斤氏地血,你要用的勇猛来证明,我蒙古人的尊严是不能丝毫损害的。”窝阔台沉声说道。“任何冒犯过我的人,都必须血债血偿。”   远远的,蒙古军动了。贵由领着一支千人队冲了过来。不待赵诚命令,铁穆命周鹏率一团骑兵前去堵截。双方各一千人马经过短暂地对射之后,就在两军阵前撞在了一起,如洪水遇上了堤坝,溅起了片片红色的浪花。贵由圆睁着嗜血的双目,挺着长矛冲着在最前面。他如一头怒吼地雄狮般狠狠地突刺着,连挑数名贺兰军骑兵落马。   周鹏见此人是为首之人,当下举枪与贵由战在一起。两人竟打得旗鼓相当,不分胜负。然而战场之上,并非是一对一的单挑。双方各有数名侍卫前来助战,双方混战在一起。被刺伤的战马将马背上的人甩了下来,被跟上来的人一刀结果了性命,还未来得及示威一下。就被另一人挑落下马,成了枪下之魂。仇恨浸透双方所有人的血管,没有人皱一下眉头,只有当对手倒下,自己才真正地获得安全,这注定了这片草原成了累累白骨之地。   窝阔台看得心惊,他已经够高估贺兰军的战力,然而这一千对一千的大战。却没让自己讨了便宜。窝阔台如坐针毡,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就这么不停地派一支小股军队前去挑阵,那正落入了赵诚地希望所在,他经不起这么耗费。   蒙古军退了。他们三三两两,漫天遍野地往东跑,丢下无数的旗帜与辎重,看上去十分狼狈。   赵诚笑了。这不过是蒙古人惯用的伎俩。每当蒙古人遇到人数比他们多的军队。他们故意装出溃败的仓皇样子,三三两两地。将辎重丢下,甚至故扔黄白之物,当敌军立功心切追来时,追击地阵形大多会自动地散漫起来,若未经过严格的训练,长途奔驰下去就散不成军,使指挥失效,无法有效地应付可能发生的意外。而蒙古人此时立刻会重新集结起来,回过头来反击,形成局部的以多打少地优势,因为他们对自己灵活机动的马上本领十分自负,散漫数十里也可以立刻聚成一只拳头。这一招,蒙古人屡试不爽。   然而蒙古人忘了,他们的对手赵诚却是一个对他们的战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对手。铁穆在北,陈不弃在南,拉开间距,赵诚带着中军在后面追,他们仍然追而不乱,死死地咬住,并不急于包围蒙古军。   广袤的大草原上,蒙古军与贺兰军玩着同样的游戏。蒙古人三三两两,以角声为号,时分时合,从不聚在一起,以免为贺兰军所包。而贺兰军则敌分亦分,敌合亦合,或远或近,或多或少,或聚或散,或出或没,来如天坠,去如电逝。   窝阔台见贺兰军即使在追击的时候,仍然不乱,只得停了下来占据一处地势高处,登高远眺,相机地势,反身攻击赵诚地中军。赵诚的中军将士横刀立马,就地阻击,蒙古军分出数支人马,一队又一队地从四面八方冲撞过来,又开始了赵诚十分熟悉的撞阵之道。   “步兵团,下马!”秦九喝道。所谓步兵团,只是他们并不精于骑射,但他们却装备着射程较远的强弩,此弩类似于神臂弓,只需用脚上弦,行军时用马匹拖在身后的车辆上,他们拥有马匹代步,机动性并不差。   “强弩,齐射!”秦九命令道。   蒙古军冲锋的队形相当开阔,这是为了防止对手的密集箭矢反击。但是步兵团的士兵在各级军官地命令下,有条不紊地重复着训练时地情形,只有当蒙古军进入射程范围,才会齐射,每一次总有部分蒙古军惨叫着倒下,而弩兵们前排放完箭,后排又立即跟上,不间断地齐射。而中军骑兵则掩在身后,待步兵的阻击让蒙古军地功势稍泄之后,趁势反追杀过去。   窝阔台两眼充血,第一队未能接近便被摧毁,第二队又排山倒海般撞去,紧接着是第三队,第四队,这一次赵诚的中军出现了松动。窝阔台又命另几队从侧面进攻,就像在用一把刀子不停地削着赵诚的中军侧翼。蒙古怯薛军的战力惊人,这些骑兵都是蒙古各级贵族的子弟,对蒙古可汗的忠诚不比寻常蒙古军队,而赵诚在蒙古草原上犯下的“罪行”更是让这些骑兵将滔天恨意转化成战斗的勇气。   陈不弃与铁穆两部见赵诚的中军拖住了蒙古军,抓住机会一南一北夹击,与蒙古人如出一辙地冲撞、漫射,或下马以盾牌掩护放箭,但是蒙古人却顽强抵挡着他们的进攻,而将自己的大部分力量投入到对赵诚中军的进攻上面,因为赵诚是他们唯一想杀的目标。   蒙古人如一条坚固耐用的巨船,在大海怒涛中劈波斩浪,每一次撞击,赵诚的中军就会被撞塌一层,后排的都尉与什长们相互扶持,自动递补而上,肩并肩地补上缺口。   赵诚仍然立在红星红旗之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敌我双方的冲锋、撞阵、游击与厮杀。他就是大海中的定海神针,站在那里不肯后退一步,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这既让蒙古人发疯地冲来,消耗着蒙古人的兵力,又让贺兰军的血性被激发,护卫在赵诚的周围,顽强地抵挡甚至反戈一击,因为他们知道国王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是箭利,还是盾坚,又或两者兼而有之。蒙古军与贺兰军都很生动地表现出了各自相似的强悍之处。   这个夜晚,官山附近的牧民所能看到的月亮,是惨红色的。 第二十章 决战野狐岭(一)   人命如草芥,   天地似血海。   战马在咆哮,或处在濒死前的呻吟,士卒在呐喊、惨叫和痛呼。   箭矢似乎会转弯,从此地飞往彼处,又从彼处又飞了回来,每一支箭矢似乎都能带去一条鲜活的生命。鲜血染红了大地,也染红了傍晚的月亮。   “杀、杀!”蒙古人杀红了眼。   “杀、杀!”贺兰军也齐声回应着。天地间,数万人战在了一起,在震耳欲聋的喊声中,人马一齐重重地倒在地上,发出惨烈的闷哼声,将生命献给了各自的君王。   都尉曹纲只觉得肋下巨痛,一名蒙古骑兵的长矛刺入了自己的左肋,没有任何怜悯,让自己的肋部因疼痛而痉挛。那蒙古人凶恶的嘴脸让曹纲大怒,他暴喝一声,将长矛拔出,带起一道血箭,将自己手中的长枪奋力砸了过去。对手惨叫着一声栽下马去,身边军士跟上去,一刀结果了那蒙古人性命。   失去长兵器的曹纲并不气馁,他拔出腰中的长刀,又冲入了一队蒙古人当中。兵器相交,溅起点点火星,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他无数次地挥出,又无数次地收回,无数次的地挥出,机械地砍杀着。鲜血染红了他的战袍,既有敌人的血,也有自己体内的热血,还夹杂着死者的皮肉,他的头盔丢了,发髻早已在战斗中被击散,月夜中如同一个血淋淋的恶魔。   “此时此地正是我辈建功立业的时候,更待何时?兄弟们,有我无敌!”曹纲大声呼道。   “有我无敌!”他的一营人马也高呼道。他们跟在曹纲的身后,向着窝阔台的中军对冲过去,竟杀了个来回。   赵诚借着月色,离得又远。只见对面一片混乱,看得并不真切,只知中军骑军中一营人马杀了过去。   “那为首的是谁?”赵诚问身旁地凌去非道。   “像是夏州曹纲!”凌去非道。   曹纲这个年轻都尉,赵诚是知道的。因为他是自己的那位岳父夏州知州梁文举荐来的,在秋比中崭露头角,而被赵诚留下来的。   “我希望他能活着回来。”赵诚沉声道,“此人平时沉默寡言,不露锋芒。原来我还是低估了他的勇敢之心。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此战之后,他若还活着,我要让他做将军。”   凌去非血脉贲张,他早就想离开中军杀将过去,然而他的职责所在,不敢离开赵诚半步。   双方已经筋疲力尽。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各自暂时偃旗息鼓,舔着流血地伤口。蒙古军展示了他们的强悍,让贺兰军损失巨大,但贺兰军成功地从南、西、北三面将窝阔台军合围。围三缺一,只留下东面一条退路。这让窝阔台犹豫不决,恐有伏兵,因为他们蒙古军也曾无数次这么干过。数月前三峰山下就曾这样对付过金军。   赵诚带着护卫们走出自己的临时营帐,惨红的月光下,他穿过枪矛如林的士兵,他的目光所及处,贺兰军将士集体高呼万岁。在震天的吼声中,赵诚既感到信心百倍,又自知责任重大,他要尽可能地将这些忠诚的将士完整地带回贺兰山下。并且尽己所能,让他们得到他所能付出地赏赐。   赵诚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曹纲。这位年轻的都尉的脸还稚气未脱,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因为疼痛而面部扭曲。曹纲试图站起身来,却没能办到。   “好好养伤,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忠诚与勇猛,你将会得到你应该得到地将赏。”赵诚劝慰道。   “多谢国主,若是属下早知国主欲反蒙古。应该提早多练一下武艺。方不坠了国主的威名。”曹纲道。   他这话让众人肃然起敬。   他是真心实意地感谢赵诚,然而他这种真诚的表情却让赵诚警觉。因为对于一名普通士卒来说。沙场杀敌,往大了说是保疆守土,往小了说就是为了得到土地,他们因为感念赵诚以往的恩泽,而甘愿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对蒙古人地仇恨恐怕是最重要的原因,是苦难将他们聚在赵诚的旗下。他们并没有赵诚的所谓平天下之心,正所谓一将功成百骨枯,死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而得利的却是帝王将相们。   铁穆与陈不弃两人聚在赵诚的身边,询问下一步地方略。   “仇恨冲昏了蒙古人的头脑,他们已经陷入了我们的半包围之中。你们两部,轮番夜袭,让他们得不到休息。我们还可以等,让窝阔台选择往东逃窜,他若不逃,我只好硬碰硬,用更多的牺牲来换取他的性命。”赵诚道。   窝阔台的心在沉沦,他落入了赵诚的圈套,在如此开阔之地反复冲杀,并不能让对手后退一步,相反的,却让自己地兵力成批成批地减少。仇恨让他忘记了自己眼下所能依靠的实力极其有限,他手下只剩下六千人马,十去其四,损失也巨大。   阔端擦了脸上地血迹,劝道:“父汗,敌军势大,我们不能死战。眼下,一条路是突围回蒙古,休养生息,但那样做敌人会紧追不舍;二是退回中原,召集中原的兵马再来与敌军交战,只要我们能将中原兵马点齐,不儿罕这个叛贼的死期就为时不远了。况且我们可以据居庸关或燕京城退守。”   “是啊,父汗,再晚就来不及了。”贵由萌生胆怯之心。他此前所有的骄傲都不翼而飞,这个世上也有一支军队有着不亚于蒙古骑兵的战力,也有不输于自己的勇气,和同样灵活机动的骑兵战术。   帐外时不时地传来阵阵喊杀声,忽大忽小,忽紧忽慢,让他疲于奔命和心浮气躁,而贺兰军各部却轮番休息轮番进攻。折磨着自己。他若是真下了突围的命令,又恐军心会动摇。他不甘,心中对赵诚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层。   “敌军将东边让出来,怕是设伏以待我军。”窝阔台举棋不定。   “父汗,儿臣愿领一支人马前去探路。”阔端道。   “好,我儿一定要小心,往东奔出五十里,敌若未设伏。立刻派人来报。”窝阔台命令道。   阔端刚点集一队人马,只见西方贺兰军的中军大营外爆发出人马地吼叫声,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   原来是阴山外的汪古部人加入了战场,他们从背后的突袭让赵诚的中军受到了威胁。汪古部人闻听自己的所效忠的蒙古可汗,救主心切,白天紧急点集可战之人,组成骑兵,企图偷袭贺兰军的背后。可是他们却低估了贺兰军防守的严密性。层出不穷地陷阱让汪古部人的先锋连人带马跌了进去,地上的暗桩让奔驰的战马连连被绊倒在地,马背之人被重重地甩出老远。他们如潮水一般地涌来,让中军有些措手不及,但他们也只能隔着老远放着火箭。点燃了中军的帐蓬。   汪古部人既给了窝阔台一个撤退的机会,却又无意中将窝阔台及他的怯薛军送到了不归之路。他们的出现,是赵诚没有能确定地意外因素。   窝阔台远远地看到贺兰军中火起,喊声震天。暗道机会难得,当下命令全体上马,向东奔去。铁穆与陈不弃两部虽一南一北围困数重,唯有东边只留少量人马监视。蒙古军一股作气之下,冲散了东边的少量人马,立刻消逝在渐浓的夜色之中。   赵诚看得真切,心中既喜又忧。   “来人,命铁穆与陈不弃两部急追!”赵诚道。“但也不要追得太紧,只要蒙古人不往北撤退,我军将稳操胜券!”   “是!”传令兵立刻分头传达赵诚的命令。   汪古部人还在拼命的攻击,他们地人马将壕沟填满,如飞蛾扑火一般,体现出了他们作为这片草原主人的勇猛无畏。   赵诚跳上赤兔马,高举自己的铁枪,高声呼道:“我忠诚英勇的儿郎们。蒙古军已经往东逃跑了。我们地胜利为时不远了。但可恶的汪古部人在背后偷袭,现在你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跟在本王的身后,要让骄傲的汪古部人知道,我贺兰军的荣耀。杀!”   数千将士,也高声齐喝道:“杀、杀!”   喊杀声惊天动地,汪古部人心生寒意,在火光的照耀下,凌去非张弓如满月,箭矢如黑色的幽灵一般穿过火光,一位像是首领模样地汪古人应声倒下。   “好箭法!”秦九称赞道。说话间,他连射三箭,黑暗中有人连连惨叫着倒下。   中军骑兵群情振奋,见自己的国王跑在前面,纷纷如猛虎一般往汪古人冲去,爆发出一股难以抵挡的气势。汪古部人见大势不妙,立刻吹响角号,后退二十里。   赵诚并不想追去,在这月夜中,敌人若是分散逃走,自己不太有办法。他并不将这股敌人放在心上,命凌去非领一团骑兵监视着汪古部人的动向,又将辎重团、医务团和伤员留下,自己带着其余人马掉头向东奔去。   窝阔台策马奔驰,月夜中他的脸色铁青。他真切地见识了贺兰军的战力,对方有不输于自己的战斗勇气,也拥有与自己不相上下的马上本领,就连对方地兵器也比自己锋利和坚韧,锋利地箭头近距离可以轻易地击穿身上的铠甲。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到了生死关头。   “这是一次不公正地战斗。”窝阔台很想这样安慰自己。但是他不能拿这个当成理由,他身为蒙古人的骄傲在这个夜晚被无情地击碎了。   月夜之下,他仓皇无助,当他作出向东撤退的决定之后,士气明显受挫,因为人人都知道短时间内没有任何援兵,唯有依靠自己。这是一次真正的撤退,而不是使诈。他很想就地固守,与对手拼命,让对手付出血的代价,但在平坦无垠的大草原上他没有那个实力。   他对自己夏初时作出离开汴京来到这里避暑的决定感到后悔莫及,这个决定让自己只剩下勇气与骄傲可以凭借。在他决定灭金的同时,既派撒里塔征高丽,又派绰儿马罕去攻打前花剌子模算端札兰丁,而他的其它军队又在中原作战。窝阔台无比懊丧。   拖雷与他的儿子蒙哥在窝阔台离开九十九泉时,就离开了他的怯薛军,被仇恨包围的窝阔台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一点。   “拖雷一定在嘲笑自己愚蠢吧?”窝阔台这么恨恨地想。   然而,拖雷与蒙哥就身处蒙古军与贺兰军交战的不远处,汪古部人正是得到拖雷的命令,才临时纠集在一起的。   月夜中,拖雷与蒙哥两人骑在马上,瞪着远方的火光,草原上的夜风刮来的是战场之上的血腥之气。他们胸中百感交集,既感到一丝快意,更感到十分地痛心,汪古部人四处逃散的场面也让他们有似曾相识之感。 仈_○_電_ 耔_書 _ω_ω_ ω _.t x t 0 2. c o m   “父亲,我们该怎么办?”蒙哥问道。   “我已经召集汪古人助窝阔台一臂之力,又派使者经雁门关,抄近路去中原报信。我所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应该对得起窝阔台了,咳……咳……”拖雷道。   他猛得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伏在马背上佝偻着背脊,他感觉到喉咙发甜,怕又是咳血了吧?   “父亲,我们还是回蒙古大草原吧?”蒙哥担心地建议道。他的目光越过战场,投向遥远的北方,茫然不知所措。   这对父子看了看窝阔台东去的方向,心有不甘地往北迤逦而去。 第二十一章 决战野狐岭(二)   窝阔台停下了自己奔驰的脚步。   “为何停下?”窝阔台大怒。怒火让他的脸色铁青。   “回大汗,前方是……是……野狐岭!”斥候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窝阔台及左右心中大骇。天已经大亮,苍穹乌云密布,眼前的险峻之处正是他曾夸耀体现蒙古强盛的地方——野狐岭(今张家口以北)。   这是长城居庸关外一处海拔最高一千六百米的所在,也是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界岭。野狐岭北控漠朔,南接燕关,险峻难攀,易守难攻,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中间仅有一条狭长的山谷可供通行,两侧壁立千仞,山高林密。四季烈风呼啸,民间俗称“黑风口”。   成吉思汗曾经从这里走向中原,一战惊天下。他曾在这里证明自己的强大,证明自己的武功与一世英雄,可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谁能笑到最后,犹未可知。   “父汗,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贵由急道。   “我们还是回蒙古吧,我恐山谷中有伏兵。”窝阔台犹豫不决。他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赵诚不会这么轻易地让自己通过,经过昨夜的大战和长途奔驰,他已经丧失了以往的骄傲与勇气,这一刻所有的荣耀都成了昨日黄花。   “大汗,我们还没有败,我们还有中原的大军可用。”左右也急道。   “父汗,我军人马已疲惫不堪,箭矢已经不多,不可在平地与敌军交战,再晚就来不及了。”窝阔台的三子阔出劝道。   昨日的交战,辎重、宫帐和所有负担的物资全都被抛弃了,就连骑不了马的伤员也被无奈地抛弃了。成了贺兰军的刀下之魂。大多数人仅仅在马背上草草地啃了几口干粮,但是贺兰军仍然紧追不舍。阔出目光所及处,已经可以看到贺兰军斥候骑兵的身影。   贺兰军钱康部首先赶到,他们奔驰而来,并不比蒙古军轻松,但却是精神百倍,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必胜地希望。   钱康放下千里眼,心中十分得意。暗叹这次终于有表现出自己勇猛的机会了。他要用自己的忠诚去报答自己的主人,用敌人的鲜血去祭奠自己的亲人。   “校尉大人,是直接冲过去,还是等国主与大军抵达再作计较?”手下问道。钱康部昨日大战至此,已经损失了五分之一人马。   钱康斜睨了手下人一眼,笑着道:“当然是冲过去!既然蒙古人还在犹豫,我部一定要让他们做出决定。料想萧将军已经恭候多时了,若是蒙古人放弃入关。国主的妙计恐怕就落空了。”   闻言,所有人开始准备了一下兵器与盔甲,准备如飞娥扑火一般与敌军拼命。   稍整一下队伍,钱康毫不犹豫地带着手下冲了过去。作为赵诚从西域带回来的最忠诚地部下之一,钱康是憋了一股气冲了过去的。他感叹这是因果报应,当年自己妻离子散的所有悲哀应该让蒙古人尝一尝。   “有仇必报!弟兄们,国主有令:杀蒙古可汗者,封侯拜将。封妻荫子;杀敌一人,赏黄金一两,良田百亩。冲啊!”钱康高声呼道。   他们起初是在蒙古军防守阵型前一晃而过,将手中的箭矢放了出去,然后如大海中的巨浪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钱康部疯狂地冲击着窝阔台的后方,蒙古军枪立如林。盾竖如山,射手躲在背后也毫不犹豫地放箭,顽强抵抗着贺兰军的凶悍攻击。战马悲哀地倒地,重重地倒在地。马背上的贺兰骑兵,从地上迅速地爬起来,挺着长矛往蒙古人中冲去,立刻被劈成数段,鲜血染红了大地。   蒙古人不愿坐以待毙。他们在宗王按只台与脱欢等人地亲自带领下就着地势顽强地抵抗着钱康部的冲击。箭如雨下,带走一条条生命。不是自己就是对面的敌人。在野狐岭的北口,双方很快就绞杀在一起,弓箭已经失去作用,只用手中的长短兵器才是杀人利器。一个倒下,更多地人会补过去,交战的双方如同亲密的兄弟,相拥倒下。   六月的野狐野,烈风怒吼,吹得战旗猎猎,却吹不走纠纠男儿心头地火热。野狐岭成了人间炼狱,鲜血在迸发,被砍断的肢体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奇异的弧线。贺兰军并不是单打独斗,他们往往以什为单位,陷入敌阵,相互配合,形成局部的以少胜多的局面。贴身近战和悍不畏死的战斗方式让蒙古人心惊肉跳。   蒙古人不甘示弱,他们的骄傲与勇气促使他们义无反顾地反扑过来。钱康的一团骑兵,大部分倒下,将忠魂留在了野狐岭地北口。他早已经按捺不住澎湃的热血,带着最后一营骑兵冲了过去,一把贺兰长刀如狂风暴雨般劈砍过去。每砍倒一个敌人,他心头的恨意就少了一成,他在怒吼,他在嘲笑,他在高呼痛快淋漓。   钱康终于倒下了,倒在了他的袍泽弟兄的尸体之上。在他倒下的一刹那间,他看到贺兰军大部排山倒海往野狐岭压了过来。钱康晕死了过去,因失血力竭而苍白的脸上却露出笑意。   铁穆与陈不弃部肩并肩压了过来,漫山遍野。这成了蒙古人的索命幡,窝阔台无奈地命一部阻挡贺兰军地攻势,率余部全速冲入野狐岭,企图直入居庸关据守。   两侧地峻岭高悬,烈风呼啸,掠过山岭上的密林,发出呜咽地声音,似在哀怨地哭泣。天阴沉沉的,半空中的惊雷阵阵,在山谷间回荡,黑黝黝的密林似乎暗藏着噬人的鬼魂。   窝阔台的心房已被击溃。他似乎看到了二十年前在此地阵亡的三十万金国士兵的魂魄在山谷中游荡,一张张狰狞的面目纷至沓来,在他地眼前显现,窝阔台惶恐欲逃。   “长生天啊,这难道是您对我们蒙古人的惩罚吗?”窝阔台痛呼。“我自问对您无比的虔诚,爱戴您,侍奉您,从不敢怠慢失了礼数。难道您就不能指点迷津,救救您的仆人吗?难道就您就任无耻的叛贼与凶手逍遥法外,而不受惩罚吗?”   高峻的山谷静立天地之间,一如既往地用它的回响来回答窝阔台的地质问。上天总是这样,他从不偏袒任何一人。无论向他祈祷的人是忠奸、善恶与贤愚与否。不管人间的死活,上天总是能够得到人间敬奉的香火与祭品,总是能被人类敬奉。人类实在是可笑,当自己得势时,总是说这是上天的赏赐,而一旦失势时,总会将这归究于上天的惩罚,是人力不可为的。   天神高坐在云端之上。欣赏着人间奉上的奇珍异宝,嘲笑人类实在是不可理喻之辈。他不会因为人间恭敬,而降下一片祥瑞,也不会因为人间地反对与诋毁,而露出丝毫不悦之色。因为是坐在云端之上。所以他就成了神。   当窝阔台决定东撤时,他的命运就决定了;当窝阔台在野狐岭北口犹豫不决时,他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汪古部人的出现一度让赵诚心慌,但是战局还是落入了赵诚的计划之中。现在是到了他收取果实地时候了。因为萧不离率领着一支奇兵出现在野狐岭的南口,恭候多时了。   一阵紧接一阵的雷声传来,在山谷间回荡着,让蒙古军人人恨不得将双耳捂住。士气低落,就是最勇猛的蒙古战士已经精疲力竭了。幽深地狭谷,似乎看不到头,既像是通向光明之前的黑暗之地,又像走向前途未卜的绝路。   一道霹雳从天而降。那巨大声响让胯下的战马狂躁不安。紧接着天空降下豆大的雨点,刹那时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蒙古军拖着又累又饿又冷的躯体,顶着暴雨在狭谷中艰难地前进着,山谷中激荡的气流将雨水刮得乱飞,让人睁不开双眼。   野狐岭南口,萧不离和他地士兵们静静地站在风雨中,一动不动,如同耸立的苍松。雨点夹杂着豆大的冰雹敲打着萧不离裸露的手背。他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他甚至感到无比的快意。   萧不离所带的五千人马,是赵诚的又一支伏兵。当赵诚正在蒙古本部纵横捭阖时。他却在黄河对岸地府州等待主上地命令。当赵诚挥军南下就要穿过沙漠时,萧不离夜渡黄河东进,然后发挥骑军的强大机动性,在雁门关外地广人稀地千里平原上直插西京大同府。   大同府有少量蒙古人加部分汉军驻守着,因为这里是关外,蒙古人只当这里是歇脚的所在,在他们的心目中,出了长城就是蒙古了。萧不离先是派一营骑兵,穿上金国士兵的军衣,打着金国恒山公武仙的旗号在大同府外招摇过市。蒙古守军大惊,却根本不放在眼里,中了萧不离的埋伏,萧不离趁机攻入城门大开的大同府,获取金银无数。其中还包括耶律楚材在河北征收的一万锭银子,窝阔台还未来得及起走。   然后,他按照计划避开沿途县镇,牢牢地占据着野狐岭南口,所有人齐动手花了两个时辰在南口挖了数条数丈宽的壕沟,砍来松树削尖了倒插在沟内,如枪林一般让人不寒而栗。若是条件允许,他一定会找来火油。这该死的天气既让本军增加了胜利的把握,也让自己难受得要死,萧不离既希望雨下得更大一些,也希望雨过天晴。   忠臣不分高下,勇士不分先后。这是当初在制定计划时赵诚的要求,因为人人都想伴随在赵诚的左右,争相为赵诚效命。但是赵诚自知自身实力有限,唯有出奇兵,才能事半功倍。萧不离所部正是一支奇兵。   雨还在肆无忌惮地下着,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萧不离看不清谷内的情形,突如其来的冷雨既让两侧山峰的斥候看不清敌军的动向,也让所有的人马呼出的白色热气清晰可见,但他们的内心却是火热。   真正的考验就要到了,萧不离刚毅的背影让他的手下感到了一些安心。他知道自己的部属中同属于从西域来的老伙计太少,大多还未经过一场血战的洗礼。萧不离更喜欢在大草原上驰骋,与敌军骑兵面对面地周旋、追逐与厮杀,他不喜欢这种步军作战方式,陈不弃应该更适合。但既然何进何学文都主动带领五千人马,去了中原龙蛇混杂之地,自己又能反对什么?为了自己的君上,他愿意做任何事情,尽管他也会很可能在大战中丢了性命。   除此之外,萧不离还有自己的打算,功名马上取,他早就不是那个单纯想复仇的萧不离了,他希望自己因南征北战的英名能名垂青史。   而且他保证他手下的五千名士卒也都有类似的心思,最初他们可能是囿于权威而当兵,因为想讨口饭吃而当兵,但是如果不愁吃穿之后,他们可以为了多得百亩土地,得到加官进爵,得到因功分得的赏赐,为了就是身死也可以得到让自己亲人老有所养的可观抚恤,而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   士卒们的欲望越高,萧不离越高兴。好男不当兵,尤其是乱世之兵,如果有谁声称没有任何欲望——或名或利或仅仅是复仇,萧不离想劈开那人的脑袋,看看跟别人长得有什么不同。   窝阔台的中军被困在了狭谷内。南口外突然出现的贺兰军阻击军队,这既在窝阔台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谷中被蒙古军人踩马踏,变得泥泞不堪,有人不小心滑进了溪涧之中,惨叫一声,立刻消失不见了。他们饿着肚子在冷雨中哆嗦着,甚至比大漠冬天的大雪地更觉寒冷刺骨。   “难道上天真要亡我?”窝阔台面如死灰。赵诚的智谋或者说阴谋已经让他彻底心服口服了。 第二十二章 决战野狐岭(三)   赵诚笑到了最后。   尽管他的奇袭与缜密非凡的计划也受到了不大不小的挫折,尽管怯薛军的强悍让他损失巨大,但是结果还是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着。   “国主,我军是等雨停了立即进攻,还是等蒙古人饿得手脚发软?”陈不弃问道。   “等,继续等下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等下去。”赵诚意气风发。那黑深的狭谷在他看来,就是一条长龙般的口袋,将蒙古人连同他们的可汗装在了一起。   “怕是敌军不会这么傻,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冲出来的,他们别无选择,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铁穆道,“末将建议派出一部人马,绕过野狐岭,去增援萧不离部的防守。”   “命各部抓紧休息、备战。”赵诚笑着道,“此战之后,大局就会很明朗了。”   其时,各部早就不用赵诚吩咐,已经抓紧就地伐木、采石,将野狐岭北口给封死了,仅容匹马可以通行。又命王好古率一团骑兵从怀安绕过野狐岭,前去增援萧不离。   雨很快就停了,天似乎亮堂了一些。窝阔台不甘心让时间白白的流逝,他当即命令将受伤的战马杀掉,让全军饱餐一顿。刚下过暴雨,谷中没有引火之物,只得找来行军用的毡帐,好不容易才点着。窝阔台却用刀刺马出血,直接将嘴凑过去,吞食荤腥的马血充饥,众人也纷纷效仿,以恢复体力。   曲律用牙齿将自己受伤的右胳膊捆扎好,他已经忘记了疼痛,心中只剩下对自己的安答赵诚无穷的怨恨。赵诚被叛了蒙古人,他认为那首先是在背叛自己。   “曲律。我现在命你充任我的使者。”窝阔台抹了抹嘴角的马血,道,“你去跟不儿罕说,我该如何做他才会让我全身而退。他若是要爵位、权力、金银、土地,还是女人,让他尽管说出来了。我一向对他十分看重,曾允诺要让他做我地宰相,让他跟耶律楚材一起替我治理天下。他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难得不能给我一个好说辞吗?他难道是在怨恨我对他的任用吗?我自问没有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   “父汗,曲律是不儿罕的安答,从小就一起长大,按理说应该是知根知底。不儿罕这个恶徒怕是蓄谋已久,才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曲律难道就一点也不知道?父汗,你派曲律去。不就是放走了一个敌人?”贵由不满道。   “大汗,我是您的臣子,蒙您厚爱,让我担当您的宿位之职。我无以回报,只用满腔的忠诚之心来报答您地恩情。”曲律道。“我愿意用最勇敢的方式证明我的忠诚。”   说完,他抽出自己的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手起刀落地。毫不犹豫地砍下自己那条受伤的胳膊,血流如注。他那张坚毅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变形,高大的身躯也因痛楚而佝偻着。   众将全都愣在了当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无人再敢对他地忠诚之心怀疑。贵由羞红了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蠢材,快快给他止血!”窝阔台大呼道。左右立刻拥上前手忙脚乱地给曲律止血。曲律惨然一笑,苍白的脸上挂着无奈、悔恨与坚决。   “我对大汗的忠诚之心。就如同这支手臂。如今我再也不能使箭,也不能为大汗上场杀敌,就是被敌人俘获,也没有本领与大汗为敌,我已经成为一个废人。”曲律强忍着巨痛道,“趁我还没有昏死过去,尚有力气在,我愿做大汗的使者。我要当面问问不儿罕。是什么蒙蔽了他的心,是什么挡住了他地双眼。我要告诉他我的痛心。还有大汗您狂风暴雨般的愤怒。”   “真汉子!真豪杰!”窝阔台像是重新认识了曲律一般,受到极大的震动,亲自将自己地马匹牵来,扶曲律上马。   全军动容,这成了窝阔台激励众人士气的一个强大的武器,果然士气得到极大的提升。曲律强忍着钻心地巨痛艰难地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穿不定期人群,向北口缓缓行去。蒙古士兵自动让开一道路,默默地行着注目礼。   “可惜了!”窝阔台看着曲律的背影感叹道。   他派曲律前去说和,不过是缓兵之计,让自己的人马得以休息,他不相信赵诚会放过自己。但是话说回来,如果赵诚真地愿意退兵了,他也愿意将自尊心暂放一边。冰雪可以在整个冬季封闭着大草原,但只要到春风吹起来的时候,草原上照样可以恢复生机。   野狐岭以北,赵诚听闻前方有人报告说窝阔台派使者前来说和,便去察看。曲律远远地骑马过来,瞪着那些同样脸色不善的贺兰军军士,只见眼前围困重重地枪林刀阵中出现一阵骚动,从人群中出现一位大人物,正是自己曾经情同手足的安答——赵诚。   赵诚有些尴尬,他很想张开双臂去拥抱曲律,但是他没有那样做,因为那样做只会显得自己是那么的无比虚伪。曲律却是百感交集,百般滋味同样涌上他的心头,让他悲愤,让他有被出卖的感觉,这种痛心是他接受不了的,尤其是赵诚这样的一个被他视为自己家庭成员之一的人物。   “曲律,你受伤了。”赵诚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担忧地说道,“不如先到我帐中安歇,我这里有最好地金创药,还有最高明地郎中,你这样会丢掉性命的。”   曲律地断臂上虽然包裹紧紧的,但是不可避免地往下滴血,鲜血滴在泥泞的地面,将泥土染成红色。血与泥混和在一起,不分彼此。   “我死了你不是很高兴吗?”曲律冷冷地说道。赵诚的左右侍卫按着刀柄,听了曲律冷冰冰的语气,十分愤怒,但是赵诚没点头。没人敢上前一步。   “你是我的安答,我怎么能看着你身上的血流干而无动于衷呢?”赵诚诚恳地说道,“你的爷爷、父亲、母亲,还有莫日根都对我有恩,我……”   “别跟我提我爷爷地名字!”曲律打断了他的话,“可汗要我来问你,聪明睿智的不儿罕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他要金山,可汗愿意将所有的金山让给他;如果他要银海。可汗愿将腾汲思海的水排干,以便做盛下银子的库房;如果他要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可汗愿将自己家室中所有的女人送到他面前,并愿意用最丰盛地财物充作她们的嫁妆。”   赵诚却问道:“安答你有什么要当面问我的话吗?”   “请你回答可汗的话。”曲律又道。   赵诚讨了个没趣,遂道:“昔年,你我都曾追随过成吉思汗西征。凡是那些曾抵抗的城市,即使放下自己的兵器,献城出降。也一律屠城。成吉思汗说,这是为了让其他地方的人知道自己的威名与不可违背地意志。”   赵诚的意思明了。   “哼,我蒙古在中原还有速不台、塔察儿、塔思、忽都虎等统领的三万骑兵,还有汉军无数,在西域我蒙古还有当地的兵马。你以为你有力气抵挡我全蒙古人的雷霆之怒吗?”曲律道。   “第一。你以为我这次放了窝阔台,他就会放过我?第二,你曲律是秃马惕人,不是蒙古人!”赵诚道。   “哈哈。”曲律怒极大笑。牵扯到伤口,又引得他一阵皱眉,“这次就是让你得逞那又能如何,杀来杀去,你以为你就能活下去?长生天之下,曾有无数地豪杰不可一世,但结果如何?还不是在我蒙古勇士的刀箭之下跪地求饶?并且,如今这世上已经没有塔塔儿人、泰赤乌人、翁吉惕人、克烈人、乃蛮人。更没有胆小的只知四处躲藏的秃马惕人,他们如今有个共同地名字,那就是蒙古人!”   秃马惕人木图听着火起,立刻跳出来,指着曲律的鼻子痛骂道:“胡说八道!我就是秃马惕人,不是什么蒙古人,那是孛儿只斤氏强加到我们族人的身上。我们不是苍狼与白鹿的后代,我们是美丽天鹅的子孙①!”   “那又如何。这个世上从来就是强者为王。你若是去中原,人们只知道有蒙古人!”曲律盯着木图道。他身材高大。两道浓眉间自有股不屈的厉色,木图被他可怕的眼神吓了一跳。   “枉你是忽图勒大叔的孙子,竟认孛儿只斤氏为主,忽图勒大叔地在天之灵也会不安吧?”木图痛惜道,“如今我主贺兰国王英明果敢,帐下英雄豪杰无数,已经踏破蒙古草原万里。你身为他的安答,应该感到骄傲才是!”   “我曲律是不会跟叛徒称兄道弟的!”曲律道,“所谓贺兰国王不也是我蒙古人封的吗?不过是一条狗罢了。”   赵诚左右大怒,欲当场格杀。   “且慢!”赵诚喝止左右,好意劝道,“正如你所言,世上从来就是强者为王,我赵诚就要做那个强者。凡是挡我者,死!”   “好吧。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待我回去将你的意思说给窝阔台听,再来受死。”曲律苦笑道,“我已经不能再使箭,身为一个蒙古人,不能使箭就成了一个废人,我活在这个世上已经是个拖累。贵军的刀十分锋利,我曲律想借你的刀一用,再借你地贵手割下我这个看走了眼地脑袋,好让我做个忠臣。”   “那好,你就在我这帐内住下,待我与窝阔台了结了恩怨,再来与你计较。”赵诚道,“至于送信,何必劳你这个‘废人’再空跑一趟,徒耗气力。我会派人以箭射书。”   曲律似乎没有听见,掉头欲走。赵诚使了个眼色,左右立刻一拥而上将曲律按倒在地。   “放开我、放开我!”曲律拼命地挣扎,那只完好胳膊拼命地挥舞着。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因为他地血快要留干了。   “我这是为你好,你既然不肯占在我这一边,我不怪你。但我自会派人治好你的伤,这是我应该为你做的事情。等战事一结束,你想去哪就去哪,我不会挽留你。”赵诚道,“这不是你我两人之间的恩怨,你曲律永远都是我的座上宾。”   “呜呜……我恨……我好悔恨……我的安答背叛了我!”曲律这个大汉居然痛哭了起来。军士们麻利地将他捆绑起来,抬走了。   赵诚怅然若失,曲律这个他曾经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如今与自己形同陌路。兄弟情谊在家国族恨与个人野心面前分崩离析,一文不值。赵诚失去了一个他曾经珍惜的东西,但这更让他觉得前进的道路崎岖难行。   “传我命令!”赵诚摆脱心中的惆怅,大声喝道,“全军饱餐一顿,与本王一道同蒙古可汗决一胜负!”   注①:秃马惕人居住在漠北贝加尔湖附近的森林中,他们可能是明朝时的土默特部人的祖先。在蒙古统一之前,居住于贝加尔湖周边的一些部落都有“天鹅始祖”神话传说,这与乞颜等蒙古主体部落不同。“蒙古”这个汉名词只是后来才有的,代表的是铁木真统一草原后各族的共同族别,据说这个词是耶律楚材自创的。 第二十三章 决战野狐岭(四)   “报,凌去非部已击退汪古部七次进攻,斩杀汪古部七百口。凌校尉欲率部反击。”   “报,王好古部已经与萧不离将军合,萧将军说他不辱上命,已经万事俱备。”   “报,木图劝说官山附近一百户秃马惕人来归,陈将军已奉命厚赏……”   “报,斥候观谷中敌军骚动,疑敌酋有突围反击之迹象。”   “报,敌军欲伐木阻塞通路,叶三郎部正在骚扰邀战。”   ……   赵诚在大帐中听着鱼贯而入的下属们的汇报,他眉头紧锁。接下来将是一场恶战,依靠的并不是骑兵精湛的骑射本领,也不是挥洒自如的骑兵战术,而是人海战术,依靠的是坚强的战斗精神。窝阔台既然选择与中原兵马汇合,企图卷土重来,而不是在平坦的草原上与他周旋,那么正中赵诚的下怀。无论牺牲多少士兵的生命,他也要让窝阔台在此留下性命。   是时候了。赵诚站起身来,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盔甲,将自己的长刀抽出来,用一块棉布擦亮,然后认真地系在腰间。西壁辉取来赵诚那张硬弓,这张弓曾是蒙古战将者别的最爱,如今却用来与蒙古人为敌,若是者别还活着,不知会作何感想?只是这把弓赵诚还未真正派得上用场,他是统帅,是让别人为他卖命的统帅。   年轻的参谋们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名册、记功簿、地图、沙盘都被迅速地打包收好,纷纷拿起自己的兵器,跟着赵诚走出帐外。身后的大帐立刻被放倒在地,被收了起来,因为赵诚又不着再使用它了,他不是直入燕京城。就是长眠于荒野里。   雨过天晴,骄阳立刻将它的热情慷慨地奉献给大地。刺眼的阳光让赵诚不自觉地眯缝着眼,他地眼前是大小将校,和他们身后林立的枪矛铁阵。数十面猎猎红旗之下,三军神情庄严地注视着自己的统帅,即使是伤号也在医官们的扶持下,如标枪一般站在赵诚的面前。   能战和不能战的将士都到齐了。出黑水城的三万人纵横大漠,面对毫无招架之力的普通牧民。损失甚微。可是,自从与一万怯薛军交锋一日夜,就只剩下两万人。赵诚相信,挨过即将到来地大战,他的军队将真正成为一支雄兵。   身为这两万人马的最高统帅,赵诚要体现出自己刚毅、果敢与临危不惧的一面。他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时刻站在他们的身后,并时刻准备与他们血战到底,他要让他们知道眼下正是大好男儿搏得功名、高位与财富的好时候。他赵诚愿意慷慨,只要他们愿意付出。   赵诚将手指塞进嘴里,打了声呼哨,赤兔马高昂地嘶叫一声,跃过临时搭建的马厩。飞奔而来。   赵诚潇洒地一跃而上,他策马在阵前小步奔跑一个来回,然后登上一个高坡,高呼道:   “全体将士们。我们离开家乡已经有六个月了,有的人已经无法再回家了,而有地人即将无法回到家乡。但我要告诉诸位,我们离家越远,家乡才更安全,你们的亲人才能永久地安居乐业。”   赵诚忽然想起了成吉思汗也曾这么说过,这让他感到命运的殊途同归。他早已经习惯性地将个人的野心与部下将士的荣辱贫富联系在一起。他地身旁,中军统领秦九高举着一面最巨大的红旗。在烈风中招展,看到了这面红旗,将士们都看到了依靠。   就在不远处的谷口,仍然在不间断地战斗,传来的那时断时续地喊杀声,就是战斗的号角。   “这面军旗将会牢牢地插在谷口,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这面军旗之下,我要看着我贺兰勇敢儿郎的坚强之心到底有多大。并随时厚赏冲在最前方的勇士。我已经准备好了无数金银财宝,我希望你们能够给我一个分出去的理由。五年前。本王从西域来到贺兰山下,满眼望去,贺兰百姓的性命如草芥,妻离子散,家家都有种种不幸。他们在蒙古人的屠刀之下求饶,可是他们得到的只有血淋淋地屠刀。本王尽心竭力,方才有我贺兰河西二十二州府小治偏安之近况,我们的百姓有了笑容,我们家中的谷仓满满,我们的孩儿茁壮成长,不用再担心春黄不接之时,饿着肚子,逃荒卖身。”   “可是,蒙古人说,他们是全天下的主人,所有的外族人都应该是他们的奴隶,替他们牧羊放马,服侍他们安歇,供给他们华服美食。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来到我们的家中,侵占我们地粮仓,霸占我们家中女子,索要金银。我们虽然家有余财,但那是我们双亲奔劳起早摸黑土里刨食才换来地,没有人能够随便地拿走自己的财产,更不能让有人肆意地凌辱我们地妻母。我们只有揭竿而起,用我们手中的兵器去保卫我们的家乡,保卫我们最值得珍视的东西,只有勇敢之心和我们身边的袍泽,才是我们最值得依赖的长城,一座敌人永远也打不垮的长城。”   赵诚目光所及处,人人庄严肃穆,赵诚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战斗的热情。赵诚拔出自己的长刀,在半空中挥舞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有我无敌!”   三军将士们举枪高呼:“有我无敌!”   两万将士的高呼,响彻云霄。   他们的热烈的呼声,将地上的禽类惊飞起。在高空中,数十只远道而来的秃鹫在盘旋着,强健的翅膀和超强的飞翔技巧,让它们总是能够从遥远的地方发现猎物。在苍茫的大地上,敌我双方对峙的数万士卒就是这些秃鹫心目中最可口最美味的食物。   它们不停地在空中盘旋着,巨大的翼展将烈日遮住,在大地上印上一个个巨大的黑影,时不时地发出让人厌恶地怪叫声。   它们既蔑视野兽,也蔑视人类,将人类的血肉伴着野兽的荤腥一起当做食物。   它们锐利的瞳孔中。人类争斗的结果,就是让他们可以美餐一顿。   它们高高在上,遨游千里,俯瞰大地,似在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一只秃鹫已经急不可耐,从高空中偏下身子,向地面掠来。它似乎在人类面前示威,郭侃心生厌恶之心。正要弯弓,不料一声尖厉的声音从自己面前一晃而过,那只秃鹫扑腾几下,栽到了地上,再也不能展翅高飞,惊得无数同类落荒而逃。   “好箭法!”众人齐声赞道。   郭侃转头望去,见赵诚正收回自己的硬弓,对着身边诸将校说道:“秃鹫就是秃鹫。它们只会寻找不会反抗的腐肉,吃得再多,也不会让雄鹰羡慕。雏鹰在欲展高飞前,母鹰会毫不客气地将它从高崖上推下,不经历一番磨砺。哪能成为一支真正地雄鹰呢?”   “属下愿做只真正的雄鹰!”西壁辉道,“为吾王放眼天下!”   “好,你已经是一只雄鹰!”赵诚给了西壁辉的胸甲一拳,赞道。“这个天下,处处都是你们的捕猎之地,你们能飞多远,就飞多远。利禄与功名,全凭诸位豪取耳!”   张士达、西壁辉、叶三郎、孙虎、周鹏、铁义等年轻的校尉们站在军旗之下,横刀立马,聆听着君上的豪言壮志,他们年轻的额头写着无尽地豪情与对英名功勋地渴望。而铁穆、陈不弃、秦九等人却握紧手中的刀箭。等待着自己君上的命令。   郭侃的目光在所有的人地脸上划过,他既感到羞愧,也感到热血沸腾,但却因为迷茫而烦恼。   野狐岭内,窝阔台也在自己的忠诚属下面前,做最后的士气动员,他高声说道:   “我忠诚的儿郎们,我们离开大草原很久了。但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因为我们草原地部属、亲人已经长眠于地下了。这都是卑贱的叛逆带给我们的,今天我们要血债血偿。让那些在谷外的凶手们知道蒙古苍狼们的愤怒。成吉思汗的大旗仍在,他在天上看着我们,现在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九脚白九脚白旌旗在谷中的怪风中,飘扬不定。看到这面成吉思汗留下来地精神象征,五千蒙古士卒的雄心再一次被激荡起来。他们握紧拳头,双眼赤红,恨不得要将仇人撕成碎片。   “都吃饱了吗?”窝阔台大喝道。   “吃饱了!”众人大声回答。   “都歇够了吗?”窝阔台又问。   “就怕敌军太少,不够塞牙缝!”众人大笑。   窝阔台很满意手下人的忠诚与争胜之心。但是他并不想与野狐岭北口的贺兰军大部对敌,他只留两千人在那里阻挡贺兰军的南进,并将死去的战马堆集在谷中,混以山石树木,将谷中道路封实。其中包括蒙古军中的伤号都自动留了下来——没有人能够轻视他们的勇猛牺牲之心。赵诚更是没有。   窝阔台准备破釜沉舟,将自己主要力量都压向萧不离把守地野狐岭南口,因为他耗不起时日。   萧不离部地大部分人都放弃了战马,他们爬上谷口两侧的山脊,早已经将一棵棵大树放倒,用巨斧砍成一段段檑木,收集所有可用来居高临下砸下去地石弹。山脊越往北,山势越高,攀无可攀,守无可守,萧不离只能在出口处较为低缓的山岭上布置弓箭手和防守力量。   萧不离抬头朝北方一处高峰望去,一棵松树倒了下来。那里有斥候在瞭望。   “将军,敌军攻来了。”奉命前来增援的王好古道。他为萧不离带来射程较远的强弩。   “我已经恭候多时了!”萧不离沉声说道。   远远的,飞禽四处逃散。紧接着,黑黝黝的谷中传来巨大的声响,从谷中飞驰来一队骑兵,他们被连成一片的壕坑给挡住了。两侧低矮的山脊上的守军,趁机箭如雨下,蒙古人措不及防。纷纷倒下。   但这当然在窝阔台地意料之中。他手一挥,一队骑兵下马,持着盾牌突前,三面盾牌抵挡着飞来的箭矢,同时在盾牌的保护下,箭筒士猫着背还击着。同时另一队有着较好盔甲的蒙古士兵,将从山谷中伐来的树木,冒着从斜飞过来的箭矢。扔进壕坑内,企图开出一条通路来。   但是蒙古兵聚集在谷口,给了那些站在更高处的贺兰军机会,他们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巨石推下谷口。巨石轰然而下,发出巨大地声响,蒙古军躲闪不及,被砸成肉饼。蒙古人并没有被吓倒,他们却就地取材。将贺兰军扔下来的石头,全都扔进了壕坑内。甚至有重伤者自己跳入坑内,这无疑更让蒙古军的士气高涨了一成。   窝阔台看得痛心不已,这些忠诚之人却因为卑鄙的贺兰国王而白白送命,他情不自禁地留下悔恨的热泪。悔恨之心。在这一时刻达到了顶点。   萧不离暗叫不妙,高呼:“强弩,射!”   “嗖、嗖!”强弩射了。上百支粗大的弩箭齐射洞穿了蒙古人的盾甲,甚至将死者钉在地上。   “蒙古的勇士们。跟我冲啊!”阔端眦目欲裂。   他在后阵呆不住了,带着两支百人队冒着如急风暴雨般地箭矢,向着左侧山岭仰攻。刚下过雨,山坡上泥石松动,滑如油脂,刺棘丝生,阔端的士卒大部分人滑倒在地,许多人被无情地射杀。   阔端被属下抢回。   “父汗。儿臣请求再给我两支百人队。”阔端急切地请战。   “好儿子,你要多少兵就多少兵。”窝阔台抚着阔端的手臂,既感到十分欣慰,又感到十分痛心。   这一次,阔端的来势更加凶猛。但是他并不试图直达左侧高地,而是命令手下在盾牌的保护下,试图用刀在山坡上挖出可代借力的地方。   巨石滚了下来,在蒙古士兵的身体上碾过。向着谷中砸去。又带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阔端这一次又失败了,且被射中一箭。   “兄长暂且休息一下。弟弟愿意替你上阵!”阔出请命道。   “你去吧!能成为你们的父亲,我已经很知足了。”窝阔台点头同意道。   王好古领本部一千人马,步骑结合,在壕坑地正面结阵。   萧不离居中指挥,不停地用旗号给两侧的军士下令。   “这一次,只能有一方活着。”萧不离暗道。蒙古人的勇猛,让他已经有了决死之心,他早已经准备好了。   阔出终于爬上了左侧山岭,砍掉一个贺兰军的脑袋之后,一支利箭飞来,被射中咽喉,立刻惨叫一声在地。他的身躯顺着陡峭的山岭滚了下来,从此一了百了,再无他念。   “阔出!”窝阔台、贵由、阔端等人抱着阔出的血淋淋地尸体大呼。   阔端当下又带着一队精锐,发疯地往左侧冲来。那里出现了松动,萧不离看那里不妙,立刻率亲兵赶去增援,萧不离的到来,暂时稳定了军心。   箭矢自上而下,带走蒙古军一条生命,或自下而上,将贺兰军中地一人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山岭。   “强弩射!”   “弓箭跟上!”   “盾牌挡住!”   一身黑甲的萧不离不停地下着命令,蒙古人的箭矢飞来,远处的飞到他身边就变得软弱无力,而那些在半山岭飞来的箭矢却是致命的。   “将军,小心!”左右拼命地替他抵挡着飞来的箭矢。   但萧不离并不理会左右地建议,他必须留在此地,因为此时此地对手来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他要承受着蒙古军悍不畏死攻势,在占尽地利地条件下,就是两命换一命,他也要换来。他将军旗插在高处,就站在那里指挥,要让所有的属下都能看到自己。   受伤地贺兰军士卒被拖了下来,随军中年医官麻利地给他用烈酒清洗伤口,那年轻的士兵却很不耐烦:“快点、快点。”   “你已经不能使箭了,不清理好,恐怕会废掉!”医官道。   “这有什么,不能使箭,我还有牙,可以咬死一只老虎。”年轻的士卒骄傲地说道,“我刚杀了一个蒙古骁将。”   中年医官愣了一下,沉声说道:“好,你若是战死了,还有我接着上。我虽是郎中出身,可别以为我不会杀敌!”   他抬头望去,那位年轻的士卒却已经跑开了。 第二十四章 决战野狐岭(五)   野狐岭北。   赵诚亲自射出一支鸣镝。贺兰军主力开始发动进攻,如果蒙古军不准备突围,赵诚也不会主动攻击,因为时间是站在他一边。赵诚需要给蒙古军压力,既然窝阔台选择了从南口突围,赵诚只得发起进攻。   峡谷已经被堵死,既有贺兰军自己的功劳,也有蒙古军那伤号满营的两千后卫的功劳。担任主功任务的张士达不得不从两侧山岭往下冲,抱着必死之心的蒙古守军一步也不肯退让。   贺兰军从山岭上滑下,不知是落入狼窝的羊羔,还是狼入羊群。起初他们如石入大海,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神机团,上!”赵诚命令道。   所谓神机团,装备的是“震天雷”,西夏人也是从宋人那里学来的,只是西夏人的技艺不精,加上赵诚千方百计从中原找来的匠人,所以他的军队也装备了一些,只是数量太少,花费又大。在前几个月的骑兵交战中,他们是派不上用场的。今天,却是显示这种武器威力的一个好机会。   士卒们将震天雷的火绳点燃,从高处往山谷中扔去,而且是加长了火绳的震天雷。蒙古守军这些黑乎乎的东西从天而降,纷纷往后退,他们是与金国交战中,是见过这种武器的。   “轰、轰!”震天雷在谷中发出一连串的巨响。这种武器在这个有利的作战条件下发挥了它最大的作用,一时间蒙古守军血肉横飞,不得不后退数百步,但却步步为营,尽量拖延时间。   贺兰军这才有机会入谷,他们列着严整地队形,铁枪如林。阻挡着蒙古军的反扑。这批守军在宗王按只台的带领下,并不主动上前邀战,如果能够,他们宁愿在那里落地生根,因为这样后方窝阔台就有足够的时间突围而出。蒙古守军却不得不三面临敌,一边抵挡着正面箭矢的攻击,一边要抵挡着从两侧山上滚下来地巨石。那巨石从山上横冲直撞,遇者齑靡。声如巨雷,摧枯拉朽。   最重要的是,这批蒙古军的箭矢几乎用尽,寻常时他们每人带两袋箭共六十支箭,但是接连大战,所剩无己。尤其他们本就抱着必死之心,将箭矢全交给了窝阔台,他们不得不捡贺兰军射过来的箭回击着。   “向前冲!”张士达命令道。峡谷中战马失去效用。张士达站在前排,他的手下挺着枪矛往前直冲,蒙古守军举盾防守,盾牌间的缝隙时不时地伸出慑人心魄的长矛。   洪水撞上了堤坝,枪断了盾破了人倒了。   “为可汗尽忠的时候倒了!”宗王按只台高声呼道。他竟带着手下人反冲了过来。贺兰军刚才一直都还顺利,前锋被这反戈一击弄得有些慌乱。   “不要乱、不要乱,注意阵形、注意阵形!”张士达扯着嗓子道。他疯狂地砍杀了几处近身地蒙古军,好不容易才控制了局面。   赵诚站在高处。看得一清二楚。   铁穆请命道:“国主,自出黑水城以来,末将身为一部统领,向无亲自上阵的机会。战斧很久没有饮过敌人的血,请国主允许属下上阵,将那敌酋的头颅取来献给国主。”   “可!”赵诚点头同意道,“我准备给你一个铁王的头衔!”   “是!请国主稍待,末将去去就来!”铁穆道。   他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就像是手中的兵器一般,冷冰冰的,不会因为赵诚地许诺而喜形于色。他不是那种废话之人,更不熟悉东方民族的处世之道。他只知道身为一个将军,就应该成为一个令敌兵丧胆的将军。在西域,铁穆就已经证明自己,这位前花剌子模突厥将军用自己的勇猛与智谋,曾让蒙古人无不杀之而后快。   他有一说一。从不搞虚套。赵诚对他十分器重。先前,铁穆的右翼军数千里长途奔袭。任务也最艰巨,他将骑兵地机动性发挥到了极致,而非战斗减员却是很少。贺兰军也正是在铁穆这样的有着丰富带兵经验的将军的帮助之下建立起来地,就连何进也时常请教他的练兵之道,否则光凭赵诚的见识与何进的才智,就是兵甲精良钱粮充足,也是无法训练出一支虎狼之师的。   地形狭窄,不可能是骑兵交战,全是贴身血战。铁穆只带了自己的亲军一团人手。他的加入,立刻让局势为之一变,他那巨大的战斧光外形就让观者为之胆寒,沉重地战斧在他的手里视同无物。   “咣!”铁穆一斧砸去,对方的盾牌被砸烂,那持盾的蒙古兵被砸倒在地,萎靡流血而死。又一挑,将一个对手的头颅连同圆盔挑飞到半空中。铁穆如同一个地狱的使者,当面者纷纷倒下,亲军暴喝一声紧跟在他身旁,为他抵挡住伸来的长矛。   “花剌子模将军帖木儿·灭里在此,今日前来报仇!”铁穆踩在一个蒙古兵的身上,将那人地头颅劈下,高声喝道。   蒙古宗王按只台心中大惊,帖木儿·灭里地大名他是听过的,当年西征时,此人曾一度让蒙古军吃过不少亏,自己地伯父铁木真曾许下重金以求得此人的性命,只是此人后来不知所终,不料却跟赵诚混在一起。这既让按只台觉得很意外,却又如恍然大悟一般。   “花剌子模又如何?还不是我蒙古的手下败将,你们的王太后还住在蒙古,天天舔我的脚趾呢。”按只台讥笑道。   那前花剌子模的曾权倾一时的王太后成了铁木真的战利品后,被铁木真带回到蒙古囚禁,赵诚突袭蒙古时,就成了赵诚的战利品。铁穆当然也见过,但是看到这个老女人,铁穆心头却是十分愤怒,他认为就是这个女人才让一个国家走向衰落的。铁穆对花剌子模国已经没有任何留恋。   可是。这并不表示他允许其他人借此侮辱他,尤其是从蒙古人的口中说出。   所以,铁穆用他的杀戮来发泄他地怒火。一千军士在他这个巨大锋利的箭锋指引下,前赴后继地往前冲去,一波又一波,不停地倒下,更多的补上。按只台率领的军队毕竟是个个带伤,在贺兰军一波紧似一波的带领下。仍然站着的人越来越少。   “铁将军果然是铁打的。”秦九看得真切,在赵诚身边称赞道。   “铁将军之子铁义也很不错,上阵父子兵,这对父子肩并肩地与敌血战,也是一段佳话!”陈不弃也道。   “凡是忠厚之人,通常很难对别人发怒。但你千万不要认为他好欺就去欺凌他,你若是将忠厚之人也惹怒了,你的末日就到了。他对蒙古人地仇恨并不会随着时日的长久而淡忘。只会比大海还要雄浑。铁将军就是我最锋利的箭矢。”赵诚道,又对有些丧气的张士达道,“铁将军是个真正的将军,他御下如待己,爱兵如子。不仅懂得练兵之道,作战也是首屈一指的猛将,所以他的手下个个争相奋战,却不敢不听号令。你们跟他比还差得太远。你们既不要骄傲自满。但也不可妄自菲薄。须知军事不可无悍鸷之气,而骄气与之相连;又不可无安详之气,而惰气与之相连。有二气之利而无其害,即使是君子也难恰好养成,何况纠纠兵勇?”   “属下不敢自满!”张士达道。   按只台无路可退,因为通往谷中深处的道路被他亲自封死了。他手中地长兵器早已经失去了,仅有一把弯刀在手,面前如巨浪涌来的贺兰军让感到呼吸都要困难。但是他不愿就这样躺下,他要战斗而死。   他面目狰狞,似乎是回光返照,凭空得到了一些气力,再一次疯狂地砍杀着,但是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我不甘心!”按只台歇斯底里地呐喊着。   铁穆的巨斧将他劈成两半,淡淡地说道:“无数的人都曾在你们蒙古人的屠刀下,这样想过。你也这么想。并不令我奇怪!”   野狐岭南。厮杀到了最残酷地时候了。窝阔台突围的军队,不比按只台率领的伤兵。他们更有战斗力。萧不离的心如刀绞,他不是因为自己身上中地流矢而疼痛,而是为自己手下的惨死而心痛。   蒙古人悍不畏死,一边不停地拼命仰攻,一边企图填平壕坑——只不过他们这一次没有平民百姓活生生的躯体可供他们挥霍,他们唯有用自己自认为十分高贵的血肉之躯来填平壕坑,尤其是那些已经战死的蒙古士卒的遗体,还有战马。   王好古严阵以待,他负责正面防御,因为壕坑足够宽,他还未与敌交战,所以就成了生力军,等待着发出自己最有力的回击。但他知道,若是北口的攻势未取得突破地话,自己很快就要投入战斗的。两侧的喊杀声惊天动地,空中刚才还在盘旋着的秃鹫全往北口飞了过去,王好古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猜大概是那边厮杀已经结束了,秃鹫赶去争食了吧。   蒙古军付出惨重的代价,终于铺出了一条通往谷外的道路。   “放箭!”王好古命令道。   数百支箭矢迎面扑了过去,冲在最前面的蒙古军纷纷不甘的倒下。但是好不容易用自己人地尸体填平地壕坑,怎么可以轻易地放弃呢?阔端带着手下冒着三面射过来的箭矢,拼命地冲王好古撞来。   王好古连忙命一营骑兵退后待命,自己则带着本部剩余地九百人迎面对撞了过去。所有的石弹已经用尽,所有的弩箭也用尽,萧不离在一侧山岭上见蒙古兵就要闯出去了,连忙挥旗号,命所有人都冲下山去,将蒙古兵拖住。   上至将军萧不离,下至伙夫,所有的人都冲了下去,双方绞杀在了一起。蒙古怯薛军虽久经战阵,但是近战的功夫却是相比骑兵战术差了一截。贺兰军虽是新军,但也是训练了几年,也曾用小股敌人的血祭过自己的兵器,他们的锋利狭长的长刀特别有利于近战,况且他们也不缺少血性与勇气。   人数占优的贺兰军场面并不占优,他们在求生欲望更强的蒙古军的攻击之下,节节败退。萧不离斩下一个敌人,打量了一下战场,见那九脚白旌旗正在前方不远处。   当下,他振臂一呼:“弟兄们,那里就是蒙古可汗的所在,国主有令,不论死活,谁若是杀了蒙古可汗,封侯、赐官、赏金千两。冲啊!”   萧不离带着自己的亲卫队,从一侧直冲而下,竟将窝阔台与余部隔开了。   “父汗!”贵由见到身后的异样,心中大骇。他欲转身相救,却被拥上来的贺兰军死死地拖住。   人间地狱莫不如此了,残肢断体,血肠与脑浆混合在一起,交战双方的士卒相拥而死,无比的亲密。   本来有人建议窝阔台换上普通怯薛军士的衣服,让另外身材面孔相似的人顶替他,并站在这九脚白旌旗之下以吸引贺兰军的注意力。但是窝阔台骄傲地拒绝了,他宁愿战死,也不愿做这种胆小的事情。自己的忠诚部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只能让他更加强硬起来。   剩下不多的怯薛军见自己的可汗被分隔开来,暴喝一声,返身来救。而贺兰军也当仁不让,所有能够一战的人全都投了进来。战马的嘶叫声,骨胳清脆的断裂声,被重物击住时发出的闷坑声,交织在一起。   萧不离和王好古并肩作战,顽强地阻止被分割开来的蒙古军的会合。自己的儿子阔出与阔端相继战死,身边的侍卫们也一个接一个倒下,满腔悲愤的窝阔台不甘心功亏一篑,亲自带领着宿卫向外冲出,每一杀掉一个贺兰军士卒,他的心头之恨就减少了一层。只是贺兰军他怎么也杀不完,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自上阵了,此时的英勇看上去像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身后的峡谷内,铁蹄雷动。   赵诚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了,贺兰军士气为之一振。窝阔台悲哀地高呼:“贵由,快逃命去吧,为我报仇!”   贵由心如刀绞,欲再一次尝试搭救自己的父亲,左右死死地拉住。他抹了把眼泪,骑上抢来的一匹战马,和为数不多的侍卫一同杀了出去。 第二十五章 决战野狐岭(六)   窝阔台高举着九脚白旌旗,怒视着赵诚。   他的身上已经被兵器割破,几处伤口正在流血,很快就在裸露的皮肤上变干发黑。辫子已经被散开,松松散散在额前飘动着。一片胸甲还挂在胸前,因为胸口剧烈起伏而晃荡着。窝阔台挺着胸,尽力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他的脚下是无数的尸体,那生命还未凉透,这当中既有蒙古军也有贺兰军的战死者,他们倒在地上,或俯或仰,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周围却是无数的贺兰军士,他们举着刀箭,也是怒目而视,只是他们的眼神中却是无尽的快意。   “为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窝阔台冷冷地问道。   “察罕曾经这样问过我,然后他就丧命了。铁木哥也曾这么问我,当然他也刚刚丧命不久。”赵诚站到窝阔台的面前,有恃无恐,“我就奇怪了,想做普天下的真正的王,需要理由吗?”   “难道察罕也是你这个叛徒害死的?”窝阔台惊道。他旋即自嘲道:“我现在知道这个已经没有必要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汉家种宋平早就归附了你吧?”   “你不能怨我,这是你父亲铁木真自己找的。当初宋平依附你们,为你们舍生忘死,在西域讹答剌城下,他不过是攻城暂受小挫,你父亲因为花剌子模人的嘲笑就迁怒于宋将军,想斩了他。”赵诚道,“成吉思汗好杀,可我很少见到他会杀自己的部下,尤其是宋将军并未犯什么错。所以,在骨子里你们蒙古人只会将外族人看作自己的财产,想杀就杀。我不愿做奴隶,我要做我自己。”   “哼,你就为这个?”窝阔台不屑,“枉我父汗对你看重,封你为王。可是你却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在我蒙古烧杀抢掠,血流得还不够多吗?”   窝阔台突然想起自己父亲临终前,曾交待的一件密事,那长生天曾降下旨意。要让自己父亲成为草原之主,眼前之人成为一国之主。难道此“一国之主”,乃是一个真正的国王,或者是皇帝,而不是一个虚有其表的国王?难道自己今天落到这个地步,是长生天对自己父亲曲解其中真义地惩罚吗?   若是换作平时,窝阔台是不会这么想的。他一直认为长生天只保佑蒙古人强大昌盛,将自己和自己族人所遇到的灾难。看作是神灵的惩罚,一切归于神灵的力量,仿佛这样想,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我应当承认,成吉思汗生前对我还算不错。除去通天巫想除去我那一节。不过,成吉思汗不杀我,那是因为我总是笑脸相迎,我每天都在设法讨他欢心。想着法子给他奉上无数金钱、牛羊,以消弥他的戒心。我是一个天天在撒谎的人,可是他封我为王那又怎样,他还不是处处设防?更何况,我一个人享得高官厚禄,却不敢忘记天下苍生的苦难。金国人、夏国人、宋国人、高丽人,还有草原上和西域诸族人,他们所受地折磨都应该得到补偿。”赵诚道。   “哈哈。我今天听到了一个大笑话。”窝阔台狂笑道,“你这番话听上去,好像长生天之下,就你一个人有好心肠,就你一个人忍辱负重。你杀我百姓,戮我草原,你身上的每一处都沾满了肮脏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教。身为蒙古人的可汗。若是不敢放眼天下。将铁骑踏破每一处太阳可以照得到的地方,为自己的百姓与子孙去争取数不清的财产。那就不配有孛儿只斤这个高贵的姓氏。”   “正是因为如此,我赵诚是不可能做你们蒙古人封地国王,你也不可以让我真心服从你;正因为如此,我与你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这是无法用言语来化解我们之间的利害之处。”赵诚道,“所以,与其等着你举起屠刀砍下我的脖子,还不如我先下手,用刀箭来解决一切。”   “哼,你今天杀了我,还有成千上万的蒙古苍狼替我复仇。”窝阔台道,“在中原,速不台还有三万精兵,你以为你能对付得了,我蒙古灭国无数,西域还有雄兵百万。哈哈,我只恨自己看不到你如丧家之犬跪地求饶模样的那一天!”   “我知道贵由逃走了,他一定是去和速不台会合。这正好给速不台报个信,否则速不台天天暴跳如雷,以为每天夜里骚扰他营盘地是金国人。金国人哪里还有像样的骑兵?他若是知道他的可汗已经成为死人,拖雷也要与你作伴,他的族人躲在森林中整天向长生天祈祷乞命,他和他地手下那些本属于拖雷的人马还有没有作战的意志?”赵诚道,“我还想问问你,你若是死了,蒙古将会有谁会成为新的可汗?贵由吗?俘虏告诉我拖雷喝了一杯据说十分灵验的圣水,我想蒙哥与忽必烈一定会记住你这位长辈对他们一家的恩情。至于西域嘛,那些突厥人听说他们的骄子,勇敢善战的帖木儿·灭里将军效忠于我,不知会如何想?当花剌子模人或者康里族人知道他们曾经地太后秃儿罕已经被我从蒙古草原营救出来,他们会如何想?当波斯人、大食人、西辽人知道曾经主政河中府七年之久对他们有过恩惠的桃花石总督公开叛蒙会如何想?当那些被你强掳来修建宫殿的西域工匠回到自己的家乡,宣扬我的恩德与勇敢,他们的亲人与族人会如何想?你还不要忘了,当金国皇帝知道蒙古人已经自顾不暇了,他会如何做?还有忽叛忽降三心二意的高丽人,同时你也不要忘了辽东蒲鲜万奴这个土皇帝。”   赵诚一连串的发问,窝阔台听得是心惊肉跳。他愣愣地看着像是自说自话地赵诚,自信心与自尊心被赵诚无情地击碎了,赵诚面带微笑地脸顾他看来分明是一张极其可憎极其丑恶的魔鬼地脸。   窝阔台面色苍白,毫无血色,指着赵诚。讷讷地说道:“你……你……好心思啊!”   “这只是天下大势,我还应该向你指出两点,秃马惕人已经归附了我,若是腾汲思海附近的‘林中百姓’知道了,他们也许会给你们蒙古人背后捅上一刀。”赵诚顿了顿,“还有中原地那些汉军,我想从今天起,你们蒙古未来的可汗不再会轻易地信任任何一位汉军首领。因为他一看到手握重兵的汉军万户。就会想起了反叛的我。你们蒙古国的疆域实在是太大了,是建立在沙滩之上的帝国,人们只是惊惧你们一时的武力,你们既摧毁了他们的国家,又不给他们做人地自尊。你们若是只在草原上称王称霸,我赵诚也不敢不敬。”   赵诚的每一句话如刀子一般插入窝阔台的心窝。窝阔台苍白的脸上显出了血红色,他的血气在往上涌,头晕目眩。赵诚很得意。窝阔台难看的脸色让他感到十分的快意,他肆无忌惮地嘲笑着,这恐怕是他在蒙古人面前第一次这么释怀过,他将自己那伪装的面具彻底地抛弃了,从此他不再是那个名叫不儿罕地年轻人。而是名叫赵诚的汉家枭雄。   窝阔台心乱如麻,如果说他在此之前对赵诚只有仇恨,那么现在他只有无尽的悔恨。赵诚的智谋让他方寸大乱,他本来只是抱怨赵诚抓住了一个好时机。趁自己人手不足突袭,不太光明正大,哪里想到赵诚竟想到了这么多对蒙古不利的地方。窝阔台抱着必死之心,以为自己地子孙和臣民可以很轻易地为自己复仇,现在看来,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窝阔台的心又在滴血,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蒙古子孙当中,还找不出一个能与赵诚相提并论的人物。他发觉自己还是太低估了对手。他手中地九脚白旌旗仍在高高飘扬,窝阔台透过这面战旗,看到的却是鲜血与苦难,他在心中将所有最“美好”的词汇献给了赵诚。   窝阔台不再言语,他将九脚白旌旗插在地上,将自己的辫子理好,又整了整袍子,准备接受命运的挑选。他不想在临死之前。还让这个卑鄙阴暗的人物瞧不起。他要以蒙古可汗的尊贵身份含笑而死。   “你想要全尸还是……”赵诚问道。   窝阔台打断了他的话:“不必了,见血才是最痛快地死法!你若是战败了。我可不会问你要什么死法,五马分尸是少不了的。”   “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真豪杰。”赵诚道。   窝阔台懒得理他,他旁若无人地从死人堆中找出一只盛酒的羊皮囊,拧开塞子,抬头就往口里灌。他是豪饮之辈,就是死他也要喝个痛快,只可惜这酒囊里只剩下一点残酒。   “拿酒来!”赵诚冲左右喝道。   有护卫取来烈酒。赵诚将酒递到窝阔台的面前:“这是我中兴府新出的烈酒,名曰‘烧刀子酒’,自是性烈似火。你既然想喝酒,这种事情我还是很愿意效劳的。”   窝阔台闻言,一把抓过,仰头就往嘴里灌,高呼:“果然是烈酒,痛快!”   大概是因为酒性太烈,他的面色绯红,赤红的眼角出现两行浅浅地水迹。举目望去,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他最忠诚地部下,窝阔台指着苍天狂笑,嘲笑神灵的丑陋与薄情寡意,在他地谩骂声中,数十只箭矢飞奔而来,他的笑声嘎然而止。   在他最后的意识中,却已经忘了赵诚的存在,和赵诚所有的“罪恶”,他也不记得曾经的荣耀、财富、权力与金戈铁马,他只忆起父亲的期许,兄弟少年时代的情谊,还有对美丽家乡的无穷怀念。可是,一切都已经如过眼云烟,窝阔台死不瞑目。   一代枭雄窝阔台永远地倒下了,连同他身边的九脚白旌旗,成为赵诚走向中原之路的祭品。   赵诚将窝阔台的双眼闭合上,无论他对窝阔台的观感如何,窝阔台仍然是作为一名枭雄含笑而死的。他命人将阔端、阔出两人的遗体找来,在野狐岭替他们父子三人修了座坟墓——无论生前如何显赫,死后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   贺兰军将士舔着伤口,医官们忙上忙下,尽可能地多救活几个,然而毕竟能力有限,有人痛嚎而死,更多的却是未看到最终的胜利就永远地倒下了。萧不离部的一位中年医官,疯狂地在战后寻找着某位年轻的士卒,可他只找到一具紧闭双眼脸色苍白的遗体。   “就地休整三日,命凌去非回军,全权负责此事。向中兴府传达我的命令,命王敬诚征集民壮,将我的每一位阵亡勇士们的遗体送回去安葬,妥善安置。”赵诚命令道,“此役萧不离部居功至伟,各部计功、厚赏!”   此事自有参军与书记官们着手去办,他们评功不看人名与官阶,只看结果,既有军官参与,也有当事人自证与旁观者旁证,一切都是公开经得起士卒们评说。那些战死之人的功劳无人敢贪了,也自会有军中社团袍泽负责到底。   胜利了,赵诚虽然对未来的信心倍增,但此时的他却高兴不起来。六月的关外,虽也是烈日当空照,让人觉得刺眼,在赵诚的眼中却是赤红色的。   突然后方传来一声高呼:“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是蒙古人!不儿罕,饶命呐、饶命呐!”   军士将那位躲藏在尸山中的俘虏给拖到赵诚的面前。   那人仓惶地跪倒在赵诚的面前,额头碰地,磕了九个响头:“不儿罕……哦不,陛下,我是刘仲禄啊,看在过去的情份上,你就饶我一条贱命吧!”   此人正是刘仲禄,二十年前他本是金国在燕京城的一小官,铁木真克燕京后,他靠一手能制得好鸣镝而被铁木真留在身边。此人倒没出过什么坏主意,对人人都是笑脸相迎,这是他与赵诚唯一相同的地方,两人都有相似的生存法宝。只不过前者是真心实意,后者伪善至极。铁木真死后,窝阔台上台,刘仲禄沦为马夫,替窝阔台喂马,一年不如一年。   刘仲禄称赵诚“陛下”,拍着赵诚马屁,这恐怕是天下第一人了。他老了,脸上的皱纹如同河流纵横的丘壑,跪在地上哆嗦着,眼神如同被猎人围攻中的小鹿一般惊恐。   “我可不是什么陛下,我要做皇帝,那也不会是因为别人恭维的缘故而成了皇帝的。我只做我所能做的。”赵诚冷冷地说道,“恭维的人多了,并非是一件好事。”   “国主称帝也是早晚的事情,小人只当是提前恭贺。”刘仲禄习惯性地拍着马屁,一时还不适应面前之人的角色。   赵诚心生厌恶:“你往日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我不会杀了你。看在你以前没有为难过我的份上,我给你一笔钱财,你去燕京城安家落户吧。别再让我看见你,你也好自为之做个安分守己的寻常人吧!”   “小人愿去中兴府落户!”刘仲禄连忙求道。他认为中兴府应当是当今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随你!”赵诚不再搭理他,径直去抚慰军士。   刘仲禄看了看赵诚的背影,又看了看面前的一堆沾着血迹的黄土,也是感慨万端。他如丧家之狗,到处寻找着可供安身立命之所,小心地伺候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堂堂天下,哪里才有安宁,哪里才是真正的乐土呢?   天地不言,唯有塞外六月炽热的烈风掠过,将失去大地束缚的茅草冲上九天云霄,眨眼间就消失不见。那一抔黄土前面立着一块孤零零的木碑,上面用鲜血写着几个大字:   贺兰国王灭蒙古可汗于此! 第二十六章 瓮山泊(一)   追击贵由的周鹏派信使传来最新报告。   贵由慌不择路,并未入居庸关,而是折向蔚州方向,估计是抄近路,走飞狐道,从紫荆关入中原,与蒙古中原军会合。   “禀国主,居庸关空虚,燕京城也只有少量兵马。末将以为我军应趁此机会,派出一军带着蒙古可汗的九脚白旌旗,骗开居庸关与燕京城。”陈不弃道。   “可让秃马惕人扮作蒙古人,让守军不疑有它。”秦九补充道,“夜长梦多,兵贵神速啊。”   他们两人的建议,赵诚十分满意。他当下命令表现出色的铁义为先锋官,秃马惕人木图为副,领两千骑兵欲奔居庸关而去。他又命西壁辉为总军法,负责军纪。   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生。   第一扎营不贪懒,莫走人家取门板,   莫拆民家搬砖石,莫踹禾苗坏田产,   莫打民间鸭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   第二行路要端详,夜夜总要支帐房,   莫进城市进铺店,莫向乡间借村庄,   无钱莫扯道边菜,无钱莫吃便宜茶,   更有一句紧要书,切莫掳人当长夫。   第三号令要声明,兵勇不许乱出营,   走出营来就学坏,总是百姓来受害,   或走大家讹钱文,或走小家调妇人。   爱民之军处处喜,扰民之军处处嫌,   军士与民如一家,千记不可欺负他。   野狐岭外。总军法西壁辉领着全军两万将士诵读《爱民歌》,大概是因为大战之后太兴奋,抑或是大战之后的疲惫与伤痛,声音不太响亮,有些稀稀拉拉的。   赵诚很不满意:“再诵一遍!”   西壁辉一愣,又领着全军再诵读了一遍,这一次声音响亮,也齐整得多。   “再诵一遍!”赵诚仍是同样的命令。   西壁辉一共领着全军诵读了十七遍。人人齐声高诵,天地为之震动,人人喊得嗓子眼冒火。三军将士都挺着胸膛,早就严肃认真了起来,因为人人都体察到贺兰国王不可动摇的意志与决心。   赵诚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你随铁义出发吧。我给你专断之权,上至先锋官铁义,下至寻常士卒,无论官阶大小。无论以往有何功勋,凡违反军纪者,就地正法,无须上报,决不姑息。若是有违抗军纪。扰民、乱民、害民者而未受惩罚者,我只会砍掉你西壁辉的脑袋。”   “是!”西壁辉沉声领命而去。   傍晚时,先锋官铁义,副官木图与总军法西壁辉率两千骑军在夜色中往居庸关奔驰而去。居庸关本是一座雄关。但是当金国朝廷南迁汴梁后,大河以北皆入蒙古版图,这居庸关也就失去了它应该有的作用,成了一个地理参照坐标而已。   秃马惕人木图领着自己地手下,在居庸关前用蒙古语嚷嚷几句之后,居庸关就成了平坦大道。那少量象征性的守卫见可汗的九脚白旌旗到了,根本就不敢稍稍迟疑,出关迎接。毫不意外地成了铁义的刀下之魂。   轻取居庸关,铁义部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直奔燕京城。此城城高池深,易守难攻,惨淡的月色之下,燕京城如静默的巨人,沉默不言。这是铁义等人所见过的最坚固最巨大的城市,他想循先例骗过守卫。守军站在城头。见铁蹄声急。急忙打起精神来,在城头上一探究竟。铁义光明正大地打着火把。来到城下。   “快快放下吊桥。”铁义高呼道。   “什么人?”城头有人高声问道。   “大蒙古国可汗亲至,尔等还不速速开门迎接,否则小心尔等小命。”铁义高声回答道。   木图高举着九脚白旌旗来到吊桥处,身边数十位秃马惕人举着火把护在左右,那火把照亮了在夜风中飘扬地九脚白旌旗,也将身穿蒙古袍子的秃马惕人照得一清二楚。城头的守卫长官面色大变,立即大呼:   “快放吊桥!”   守军手忙脚乱,既提心吊胆,又暗自埋怨可汗在深更半夜过来,也不派人通告一声,让他们毫无准备,听说大同府出现金军余部骚扰了,在这个时候他们哪敢掉以轻心呢?   在酸得让人牙疼的噪音声中,吊桥在绞练的牵引下缓缓放了下来,接紧着巨大厚重的城门也被打开。城头的守军大部分从城墙上下来,分立左右,理好衣冠,精神抖擞了一番,正在准备给蒙古可汗行礼,表示一下自己的恭顺效忠之心。   一大片乌云飘来,将月色包裹着,夜色显得更加地深了。正是月黑风高杀人夜。   铁义强忍住自己那颗兴奋激动地心,拔出自己的长刀,高呼道:“贺兰勇士们,冲啊!”   身后骑兵闻言,暴喝一声,如闪电一般直上吊桥,杀入城内。守军哪里想到自己的大祸来临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们成了贺兰剽悍骑兵的刀下之魂。不用铁义吩咐,在解决了城冲口地数百名守军之后,立即分出几营爬上了城头,贺兰铁骑立刻在燕京城内如入无人之境,在半个时辰之内将各个城门控制住。   夜色之中燕京城大小街道上本寂静无人,贺兰军的突然出现,打破了一切宁静的气氛,铁骑在街头巷尾一晃而过,两旁的建筑物回响着铁蹄践踏青石地铿锵之声。   铁义勒住了马。   他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在这个夜晚他发现几个人打着灯笼,站在一个商铺的屋檐下看着他,那商铺正门之上挂着一副门扁,上面有三个在火光之下分外清晰的镏金大字:“天下铺”。   铁义看到那为首的是一个中年人,白白胖胖,穿着绸缎凉衫。拱着双手,怎么看都像是商人模样的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中年商人身旁是短打扮的伙计,却个个孔武有力,他们手中持着只有贺兰军士才会拥有地制式军刀。   “你是什么人?”铁义喝道。他的手下早不将这一干人围在当中。   “你甭管我叫什么。你只要知道我们都是在为贺兰国王效忠就行。”那中年商人有恃无恐,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黄澄澄地物什,抛给铁义,“在下贺兰国王治下四方馆大头目是也。”   铁义检视手中的物什。这块纯金打造的物什,上面只写了一个“赵”字,这样的金牌,自己的父亲铁穆也拥有一个,只有国王最亲密的人才拥有。四方馆是一个秘密组织,铁义根本就没听说过,也没资格知道这些。他暗忖此人不愿报名,自是怕自己知道地太多。或者是不屑告诉自己。所以铁义就没追问他何方尊姓大名。   “在下铁义,正是贺兰军之先锋校尉官,铁某奉吾主之命,夜攻燕京城。阁下在此出现,不知有何事指教?”铁义问道。   “铁校尉辛苦了。在下已经恭候多时了,只不过要告诉你一些紧要之处。”中年商人道,“比如官衙在何处,蒙古人收的税银放在何处。官府地粮仓在何处,军械库又在哪里,还有这燕京城内地权贵今夜又是在哪里过夜。”   “好,请上马带路!”铁义也不废话,直接命人牵来几匹马,让商人和他的伙计们骑马分道带路。   这个夜晚,燕京城内喊杀声四起。有人叫喊,有人痛呼。有人求饶,一阵紧似一阵地铁骑踏着青石地的声响,在两个时辰后齐齐沉静了下来。城内的百姓早已在睡梦中惊醒,即使是这炎热地夏夜,他们惶恐地将门窗紧闭,似乎这样就可以将灾难挡在外面。他们蜷缩在简陋的床上,将自己的仓惶的脸藏在黑暗之中,当一切归于沉寂后。不禁长叹一声:   “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啊?”   他们是“无知”小民,只能逆来顺受。只有任人宰割地资格,当他们偶尔反抗时,他们就得到“暴民”的称号。他们只能埋头耕作,供人驱使使唤,或者经营小本买卖勉强糊口,无振臂一呼揭竿而起的权利。   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契丹人来了又下台,因为女真人来了。而蒙古人强大起来又将女真的皇帝赶到了大河以来。他们习惯了被征服,并非是因为他们真地是无知小民,因为一个又一个统治者抛弃了他们,一个饿狼走了,他们还来不及欢呼,上天派来了另一个更可怕的统治者。所以,他们只求在这乱世之中,能少点战火,能多得到一点食物,骨肉能不离散,祈求那些统治们稍微多一点仁慈,就谢天谢地大叹离盛世不远了。   一切都归于沉寂,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过。燕京城内的每一间居室中,人们不放心地侧着耳朵,直到他们听到雄鸡高唱,才再一次安心地躺下。他们不关心这个夜晚,是哪位王者攻打另一位掌权者,也不关心死了多少个士卒,更不关心是谁掌握大权,因为这与他们无关。只要没有蛮横的士卒破门而入,摧毁自己的栖身之所,抢夺自己可怜的口粮,霸占凌辱自己的妻女,那就是一件天大的幸事了。   天很快就泛着鱼白,黑夜抵挡不住晨曦地到来。湛蓝的天空中还有星星点点,又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那太白金星仍然灿烂,似乎要跟地平线下的太阳一争高下。   陈老七大清早就从床上爬起来,照例他先将铺中的伙计叫醒。在伙计们睡眼朦胧之中,陈老七已经在后院中舀好了米,并准备好了干柴。他经营着陈记粥铺,晚上会兼营简单的酒食,雇了五个小厮,生意勉强说得过去——如果不碰到吃白食的权贵的话。   伙计们到底是年轻人,都比较贪睡,尤其这夏天地清晨是一天当中最凉爽怡人地时候。   “快洗洗,准备开张!”陈老七站在院子当中大声呼道。在他的呼斥声中。伙计们一个激灵,纷纷清醒了过来,这年头讨一份糊口地活计也不容易啊。   “如今的年轻人呐!”陈老七摇摇头。   他懒得再指摘一下伙计们的敬业精神,心想还是生意要紧,连忙穿过后院,直奔前店,将店铺门打开。陈老七惊呆了。   只见长长的街道成了一座大兵营,年轻的军士合衣躺在街道两侧的门廊下、屋檐下和大树下。盖着行军毯,头枕自己的战甲或马鞍,正香甜地沉睡着。雄骏的战马栓在廊柱旁,而街道地中间却每隔一百步立着一名哨兵,他们同样年轻的脸上挂满疲惫,他们的盔甲和腰畔刀鞘上还沾着滴滴晨露。   旭日终于升了上来,夏季的阳光总是来得早一些,正好将那金黄色的阳光洒在哨兵们的身上。哨兵听到身后店铺的开门声。转过身来,在他警觉的这一回眸中,陈老七仍在目瞪口呆。   “蒙古人?绝对不是!金国人?好像也不太可能。”陈老七心中暗忖。他怕引火上身,转身想关门大吉,不料却被人叫住了。   “店家请留步!”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低沉。似乎怕惊扰了军士们地沉睡。   陈老七转头一看,见一年轻的西域模样的人带着数十名军士走来,看上去像是个大官的样子,而其他人却都是汉人模样。   那年轻将军模样的人抬头打量了一下门面。笑着道:“老伯是这陈家粥铺地掌柜?”   陈老七见这年轻将军说话十分客气,大感意外,连忙恭顺地回答道:“回将军,这个铺子正是小老儿祖传的薄产。”   “哦,你店中有多少粮食?”年轻将军问道。   陈老七大感不妙,以为这位将军想将自己的粮食充了军粮,但观对方人人身上都带着剽悍狠鸷之色,身上分明沾着点点血迹。哪里敢隐瞒:“尚有两百来斤白米!”   “陈掌柜,你家中的伙计会做面食吗?”年轻将军又问道。   “会倒是会,可我这店中没有白面。”陈老七道。   “无妨,我会派人给你送来几石白面,你只要将白面蒸成馒头就行。”年轻将军道。那将军从怀中掏出一块金币,递到陈老七地面前:“这是工钱!”   陈老七大吃了一惊,瞪着那黄澄澄的金币,却不敢相信还有这种事情让自己碰到。   “收下吧。这可是来自西域的金币。精美非凡,在中原价值要比等重的金子要贵得多。”年轻将军笑着道。“我的部下还要在此驻扎一些时日,有一营兄弟整整一百人借用你这店铺,还有你店铺内的伙计,你要是不收工钱,有人会毫不犹豫地砍掉我的脑袋,我的脑袋只有这一个。”   他地护卫哈哈大笑,他们的眼光齐瞟向另一边,总军法官西壁辉正“不怀好意”地远远盯着他们看。   陈老七唯唯诺诺地收下了,他可不是因为见钱眼开,金币虽好,可是在军队面前,借他一百个脑袋他也不敢。他是害怕若是自己不收下,会招这位掌兵者不悦,丢掉自家脑袋就万事皆休了。勤俭持家虽重要,可是没了性命,再勤快也没用。   “你院中有水井吧?”   “回将军,小人院中有一口井。”陈老七道。   “我军将士醒来会用到你这水井,马也要饮水,到时候就麻烦陈掌柜提供方便了。”年轻将军道,“你若是能弄来喂马的草料,我还可以另付你钱。”   “小人不敢。将军仁义无双,敢问将军尊姓大名?”陈老七恭敬地问道。   “我可不是什么将军。”那人淡淡一笑,旋即面色一整,“我乃贺兰国王麾下,贺兰军先锋校尉官铁义是也!我家国王才是真正的仁义,陈掌柜不必害怕,若是有我贺兰军士在你这店内拿了不应该拿的东西,陈掌柜尽管找我来诉苦,我会亲自砍下他的脑袋来偿还你的损失。”   在陈老七愣神的时候,铁义已经带着从人离开了。   陈老七看着铁义地背影,看了看手中货真价实地金币,再看了看还在门廊下沉睡的军士,心头百思不得其解,充满了疑问。 第二十七章 瓮山泊(二)   居庸关上,赵诚思潮起伏。   两边雄奇的峻岭之间,居庸关扼其关键紧要之处,自古是兵家必夺之地。然而关防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誉,可是却轻松地落到了赵诚的手中。赵诚登上月楼,极目望去溪谷中清流萦绕,翠峰重迭,那青青大山的秀色让人心驰神往。然而关城之内的墙脚还残留着点点黑干的血迹,与这号称“燕京八景”之一的“居庸叠翠”胜景格格不入。   浩荡雄关,不过是一个死物,它既不能抵挡北方的游牧民族,也不能抵挡南方的统治者。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关内关外的鲜血流得更多一些。现在赵诚也参与到这个流血游戏当中。   “禀国主,曲律要见您!”一名医官过来报告。   “知道了。”赵诚回过神来。跟着手下往关内走去。   曲律终于从昏迷中醒来,这多亏了他本身的强健的体格和赵诚的精心照料。他的脸色仍十分苍白虚弱,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无数承受这种创伤。   “曲律,你醒过来了,这真是一件大喜事!”赵诚开心地说道。   “你还活着?那说明可汗已经不在了。”曲律道。想起这件事,他就又有些哀伤。   “是的,我已经击败了他,所以他就不可能还活着。”赵诚道,“你应当知道,战败者的下场都是一样的。窝阔台不可能臣服于我,我更不可能让他还活着。”   曲律双眼赤红,却没有愤怒。赵诚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却没有。   “若是我战败了,你也会我伤心吗?”赵诚问道,“你也会为救我而甘愿自废一条胳膊吗?”   “我不知道。”曲律道,“你若是被可汗俘获。我当然会为你求情。这跟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不一样。”   “不一样?仅仅是因为我是臣子,窝阔台是可汗,我不管为了什么,都不应该反对他,我战败那是咎由自取不应该得到同情?”赵诚反问道。   曲律低下头,喃喃道:“我不管你有什么雄心壮志,一个人若是不忠,他就称不上是豪杰。”   “但若这位豪杰所臣服的上位者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呢?比如你曲律。你当然是豪杰,但我认为蒙古可汗不值得你去效忠,你不过是帮凶罢了。”赵诚道,“评心而论,你难道就没杀过无辜之人?”   “我承认我是杀过手无寸铁之人,我只是……”曲律想为自己辩护,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遂又道。“我如今已经再也不能使箭了,不过是一个废人,什么是功名?都已经不重要了,我还是安心当我的牧民吧。你放心,我对一切争斗已经不再感兴趣。”   “你要回阿勒坛山下地家乡吗?”赵诚问道。“这样也好,等你的伤完全好了再走。”   曲律轻蔑地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心头又是一阵哀伤:“不必了,我一天也呆不住了。你知道吗?在昏睡中。我梦起了阿勒坛高高的雪岭,梦想了碧绿的草原,还有好云朵似的羊群,那里才是我应该老死的地方。”   “那好吧!”赵诚答应道。曲律的话让赵诚想起了过去生活地点点滴滴,只是那过去的日子早已经离他而去,赵诚已经回不去了。   曲律虽然对赵诚还是一百个不痛快,但他已经放弃了为窝阔台尽忠的心思,赵诚也就不再阻拦他。给了他两匹马和一把刀,一些干粮和水。   曲律跨上了骏马,只说了一句话:“你若是也像我一样不想再为野心和权势而活,就到阿勒坛山下来,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乡。”   说完,曲律就策马出关,一路往北方奔去,再也没有回头。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赵诚的名字。大概是他认为赵诚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安答了。   从夏营地转移到秋营地   又从秋营地转移到冬营地   学会了拾粪、捉牛犊   哄起春季里的小羊羔……   学会了套上犍牛游牧去   我成了一个地道的牧子……   曲律一路放歌。他地嗓子不算好,将这首充满情趣的牧歌变成了一首充满悲凉之意的牧歌。他脚下没膝的青草伸向远方。直到遥远的天边,连接北方地沙漠与戈壁,指向他回家的路。一只雄鹰在空中盘旋,时而发出一声悲怆的鸣叫,让蓝天下的人们为之黯然神伤。   赵诚站在居庸关外地最高处,目送着旷野中曲律萧索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赵诚有种望尽天涯路之感,他摇摇头,将一切与功名无关的事情甩掉。他再一次凝神着自己的军旗,赤色军旗让他打起精神来。   今日长缨在手,正是缚住苍龙时。   这样想着,赵诚的心情就变得明朗起来,登临高处,天涯尽在他的审视之中。   一团骑兵雄纠纠气昂昂地立在赵诚的面前,等待着他的命令。   “禀国主,我部已集结完毕,恭请国主下令。”叶三郎踌躇满志地走了过来。他所统领地一团,补充了一下人手,将再一次直奔蒙古。   “你部的任务都清楚了?”赵诚问道。   “回国主,属下已经清楚了,本部一团骑军奉命游击蒙古,专事搔扰,不让蒙古人有喘息恢复之时。”叶三郎回答道,“国主还有何吩咐?”   赵诚想了想道:   “第一,你部专事游击。游击的精要在于不与敌正面交战,以‘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为准绳,集小胜为大胜。”   “是,国主的意思是说打不过就跑,我叶三郎可不是好惹的,他们若是找上来,我可不会放过他们!”叶三郎道。他见赵诚面色不善,连忙改口道,“属下遵令,一定尽力保住有用之身,最大地打击敌人。”   “你要给我记住,我希望他们尽可能地完好无缺地回来。”赵诚道,“我们已经失去太多的儿郎了。”   “是。”叶三郎道。   赵诚点了点头道:“第二,要让蒙古人受到损害最大。眼下并非以斩首多寡来计较。蒙古牧民们若是发现一只羊要病了,通常会将这只病羊杀掉埋到地下,以防整圈羊都得病,让自家血本无归;蒙古人的札撒又不准弄脏水源,当然也是为了防止人畜出现疫病。你可以设想一下,若是一只病羊被抛进河里,任其随波逐流,散播病害。会出现什么情况?秋天时,草原上天干物燥,百草枯萎,然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极易酿成大祸。所以蒙古人的札撒中又规定不准生野火。我所说地你可明白?”   叶三郎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地额头,心里只能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们这次独立一部深入草原腹地,不再有后援。一切都要靠自己。所以,你身为领兵之人,一定要小心谨慎,多与左右商议,谋定而后动。你每隔两个月向中兴府通报一次情况,若是军士疲惫,思乡心切,立刻回来。我再派别人领军替换你就是了。总之,我会不让蒙古人得到喘息的机会,但也不想让你们枉送性命。”赵诚道,“你去吧!”   “属下遵令。”叶三郎道,转上走了几步,又返回道,“国主若是回到中兴府,家兄若是问起三郎。还请国主多照顾一二。”   “我会告诉你地兄长耶亥首领。他的三郎将是我的冠军候!”赵诚嘉勉道。   叶三郎闻言一愣,却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恭敬地跪拜,兴冲冲地跃上战马。他的部下也纷纷上马,跟在叶三郎地身后,再一次踏上了远征的路途。   陈不弃看前叶三郎消失的背影,轻笑道:“国主,叶三郎刚才那句话并不是邀功的意思。”   “那你说说看,他要我照顾他兄长,到底是什么意思?”赵诚反问道。   “回国主,明珠族或者是其他蕃人,自古以来都是独立于各个朝廷之外,部族首领的头上都有各种各样的头衔,朝廷对他们一般都是羁糜优待,蕃人也是我行我素,只要谁给的好处多就依附谁,时叛时降,反复无常。大概是因为他们大多身处深山老林,各个朝廷的大军剿之不清,又耗费军资太甚,只得优待他们。”陈不弃道,“眼下国主对蕃人也是如此,但国主最终还是要蕃人部落彻底瓦解,文武相济,尤其是关西、陇右之蕃人,因为那里地土地利于耕种,又是我贺兰腹地,国主志在必得,以利国用。叶三郎身为国主臣下,也有不少年月了,他自是了解国主可能的雄才大略。所以他的意思其实是说,若是他的兄长对国主有不敬的地方,看在他对国主效忠地份上,担待一二。”   “哈哈!”赵诚大笑,“不弃说得好。叶三郎平时在我面前常表现出性情嚣张的样子,确实有些过了。”   “是啊。”铁穆道,“三郎一直在我军中,虽然颇嚣张无礼,在我面前还比较恭顺。按理说他在国主面前应该更恭顺才是。”   “铁兄这还明白?”萧不离笑道,“他若是不表现出嚣张的样子,国主要是想教训张士达、凌去非,就找不到一个反例了。这是他最聪明的地方,他越是嚣张,国主就越是会注意到他,而且他还很懂得分寸。”   “人心真是件复杂地事情!”铁穆张大了嘴。   赵诚大笑。他吩咐众将点集兵马,结束休整,告别居庸关,纷纷怒马戎衣下燕京。 第二十八章 瓮山泊(三)   燕京西,瓮山①下。   日落时分,凉风习习,湖面清波荡漾。在夕阳的映衬下,湖面泛着颗颗金子般的色彩。瓮山泊的岸边,垂柳依依,千万条绿丝绦将枝条伸到湖面,引得条条小鱼争着跳起,将那片片嫩叶当成食物。   中书令耶律楚材盘膝坐在草地上,抚着古琴,琴声清悦,却隐隐约约有郁郁寡欢之意,与这夏日傍晚美好的景致,格格不入。身边一端庄清秀的妇人坐在一边煮着茶,一位少年人坐在一旁瞪着耶律楚材看。若干家丁丫环立在身旁,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心思怕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   这里是耶律楚材的祖居,他已经三天没有出过门。三日前的深夜,湖外人欢马叫,耶律楚材以为是某位蒙古权贵来了,命家丁们连忙出门打探,报出自己的名头。没想到那些军士却非蒙古军,扬言杀的就是蒙古人的官,家丁们吓得连忙跑回来。   耶律楚材被禁足了。这群不速之客却没有过难自己的家人,就连家中每日所需果蔬、粮食、油盐也很客气地送到。耶律楚材并不害怕,因为只要他的目光越过湖面,他就可以看到在对岸柳荫间,数面红旗正在迎风飘扬,柳荫下有数人踮着脚冲这边瞭望,好像生怕自己逃跑。   他只是心乱如麻,所以他虽在弹琴,却总会弹着弹着就跑了调。   “夫君还是饮杯茶吧!”那妇人正是他的妻子苏氏。   耶律楚材接过热茶,吹了吹汤水,浅浅品尝了一口。以往每当繁重的公务处理好了,喝一口茶,会全身心地感到舒坦,一切疲惫都会随之消散。可是今日他的眉头却挤成了一个“川”字。   “父亲,对面那些人是何来历?”那少年正是他的儿子耶律铸。他今年刚十一岁。十分聪慧,善属文,尤工骑射。   “我儿不久就会知道,那是贺兰国王的军队。”耶律楚材道。耶律铸张了张口,心中的疑问却是更多了。   “夫君是担心那贺兰国王却我们全家不利吗?”苏氏担忧地问道,“枉你还常常对他赞不决口,他派军队将我们全家困住,难道不知夫君可是堂堂中书令吗?他若是反了。夫君身为中书令,那可就糟了。”   耶律楚材看了看自己地妻子,安慰道:“贺兰国王并非是来杀我的,夫人不用担心安危。我是蒙古人封的中书令,在他看来却是一文不名。只是他这番领兵而来,这个天下怕是又要大乱了。”   “嗒、嗒!”一阵如雷的马蹄声从南边传来,临近的时候,那蹄声却又轻了下去。耶律楚材转头望去。只见柳岸深处人影绰绰,大队的人马停了下来。一面巨大的红旗缓缓地移动着,在柳荫深处若隐若现,不多时,数十轻骑从柳荫里迎面走了过来。   只见一群精神抖擞的骑兵当中。一员将军一身披挂,腰悬长刀,英武不凡,胯下地战马浑身赤如炭红。也是神骏不凡。只是这位将军却没有戴头盔,他年轻英挺的额头写满着得意、自信与骄傲,此人正是贺兰国王赵诚。   赵诚远远地打量着耶律楚材一家人,他跳下马来,不理会家丁们或惶恐或不善的眼神,径直走到耶律楚材的面前。   “湛然居士真是个雅人,这么绝佳的好山好水好风光,抚琴品茶。神仙也不过如此了。”赵诚哈哈大笑“归隐西山五百亩,这是居士在西域所作,我至今记忆犹新。真是羡慕居士啊,拥有这一片大好风景。”   “赵国主从何处而来?”耶律楚材问道。   赵诚一愣,半天才道:“我与居士相识怕有十四年了吧,今天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你知道我姓赵。”   “姓氏是父母先祖所赐。我姓耶律,自是受之于父母。”耶律楚材道。“在下鲁钝。不知国主之‘赵’姓又是从何而来?”   耶律楚材这话是讥讽赵诚的来历不明。   “居士应当知道,天下铺燕京之掌柜乃是我的私属。昨日他告诉我。近来有商人传说我赵诚可能是徽钦二帝之遗种。”赵诚轻笑道,“你说我这个赵姓从何而来?”   耶律楚材眉头一皱:“这等坊间屑小之传闻,国主也相信?”   “我赵诚不需要拿宋国皇帝的名头往自己脸上贴金,可是这个传闻却来得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赵诚道,“不过,若是有好处,我也不介意自称是赵宋之偏支后裔。不比你耶律楚材,乃大辽国皇族之长支正裔,呵呵!”   “国主还未告诉在下,您是从何处而来?”耶律楚材追问道。他地表情十分冷淡,苏氏悄悄地拉拉他的衣袖。   “二月初出中兴府,二月初九至黑水城,三月过沙漠,北狩蒙古两月有余。六月二十六至官山下,遇到窝阔台和他的怯薛中军,四日前至野狐岭,在那里我替窝阔台修了一座坟茔,同样在蒙古草原,我也替他的诸位宗亲们修了不少坟茔。”赵诚慢条斯理地说道,“另外我还要告诉你,蒙古草原怕是需要三年才可恢复生机,至于人口嘛,尚需十年。”   “啪!”耶律楚材手中的茶杯失手掉到地上。   “还有,拖雷一时不慎,喝了不该喝地东西,估计命也不久矣吧?”赵诚摇了摇头,像是很惋惜的样子,“可惜啊,四十岁刚出头,正是不惑之年。”   赵诚见耶律楚材脸色极难看,补充道:“居士可别乱猜,窝阔台在官山避暑时患重病,据说是因为杀孽太重,金国山川之神因而作崇。巫师们说只有亲属以身替代,窝阔台的病就会痊愈,所以拖雷就喝了那杯念过咒语的水。这是俘虏告诉我地,我本也不相信,可是刘仲禄向我证实了这一点。”   耶律楚材目瞪口呆。他根本就无法相信他所听到的这些。   “这不奇怪,我只不过是最恰当的时机,用最少的力气搬起了一座大山。”赵诚道,“所谓一击致命,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兵者,诡道也。”耶律楚材喃喃地说道,“国主出奇兵,趁人不备。事半功倍。如此奇计,让在下钦佩。大河上下,人人都知道我耶律楚材是蒙古人设地中书令,为蒙古人尽忠尽职,国主莫非是来索命的?”   “哪里、哪里?”赵诚大笑,“普天之下,你耶律晋卿是最了解我的,我怎么会舍得杀了你呢?”   耶律楚材注视着赵诚的身后地赤兔马。忽然叹道:“赤兔马老了,怕是时日不多了。”   “呵呵,居士应当知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赵诚道,“赤兔马虽老矣,但仍不缺沙场豪气,就算赤兔马老迈。它却留有追日神驹。居士今年不过四十有三,春秋正盛,正是大有可为之时,何来如此老态?”   “我不过是一书生,何来大有可为?”耶律楚材道。   赵诚轻笑:“中兴府作坊里,出产一种四轮车,其关键构件皆以精钢制成,坚固耐用。无论是天堑还是平原,可负重数百斤长途奔驰。然其虽耐用,还需精心维护之,辎重军士们常用油脂涂抹其轮轴,以达润滑省力耐磨之效。所以,这油脂看似低微无用,却是必不可少之物。以物及人,蒙古人若是车夫。那么中原大地一切官吏、文士、百姓、贩夫走卒就是四轮车。你耶律楚材就是那必不可少的油脂。”   “若是这油脂不甘为你所用呢?”耶律楚材反问道。   “那我一定会将它供着,至少也不能被他人得到。”赵诚道。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既然国主不是来杀我的,那就是来寒舍做客的,国主若是不嫌简陋,不妨坐下来饮茶。”耶律楚材道。他试图将赵诚地话封死。   赵诚不以为意,他打量了一下耶律楚材身边的妇人与少年,故意问道:   “敢问这是居士的夫人与公子?”   “正是贱内与犬子!”耶律楚材道,他见赵诚总是笑脸相迎,也不好意思总是板着一张脸。   苏氏深深地作了一揖,那耶律铸却有模有样地行了个大礼。   赵诚颇似感慨地说道:“看见了尊夫人与贵公子,我就想起了我的夫人与松儿,他们娘俩常居蒙古大漠,以身为质,我深以为耻。幸赖天时、地利与人和之助,我亲率精骑三万,长途奔袭三千里,方才家庭团圆。奈何,中原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百姓卖儿鬻妻,君子所不忍。居士以为如何才能让天下归于一统,让百姓安居乐业,不虞灾荒、兵祸与饥饿,让妻离子散之惨状不复再现?”   “三峰山之役,金室已经日薄西山,至汴京被围,金室灭亡之日,已经不久矣。”耶律楚材道,“若只论淮水以北,蒙古本可一统中原,到那时就没有了兵祸,百姓也可得到休息。楚材虽无大用,但自当为百姓早日恢复,尽心尽力。奈何国主兵出贺兰,这个天下是危还是安?请国主赐教!”   赵诚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掩饰着他地尴尬心情。耶律楚材这个命题,他也曾想过,因为贺兰军横扫蒙古大漠及野狐岭一战,已经造成了一个中原群雄逐鹿地局面——尤其是中原汉军刘黑马、史天泽、张柔之辈若是也有野心的话。至少也产生了一个权力真空。   “兵者,自古就是一件凶事。我赵诚虽暂无气力一统中原,但居士若肯助我一臂之力,由我赵诚来一统中原,百姓到时自会得到休息,若是你我齐心协力,再造一个盛世,也是不难。”赵诚道,“和平虽然重要,难道值得用当奴隶来换取吗?你告诉我,河北那两千儒生今天在做些什么?”   “这……”耶律楚材无言以对。因为儒生们都成了奴隶,稍微好一点不过是在官府中当一名抄写小吏,而被当成驱口买卖地不计其数。在他地百般努力下,才在十路设立课税所,任用二十位儒生,也仅此而已,科举那是一个很久远的事情。   “居士所书之《陈时务十策》,我也曾拜读过。所谓‘信赏罚,正名分,给俸禄,官功臣,考殿最,均科差,选工匠,务农桑,定土贡,制漕运’等等。虽是一份不错的施政纲要,要实现的那一天,怕是难吧?”赵诚又问道,“非居士不努力也。若是臣子无过失,那就是君上的错了,所以居士不妨换个主子试试。”   “我……”耶律楚材脸色通红。因为他先祖东丹王耶律倍背辽而逃入后唐,后世子孙又成了金国地高官,他耶律楚材又背金投靠蒙古,现在赵诚又让他再一次换个主子,他听来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   “我将以国士待汝,居士何必犹豫,我赵诚自信不比任何一个君王差。”赵诚豪情满怀,“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可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耶律楚材直勾勾地看着赵诚踌躇满志的表情,叹道:“哎,原来国主在西域所作的那一首词,本意却是如此,国主真是……真是……”   耶律楚材张口结舌,一时找不出什么词汇来形容一下赵诚。他唯一确定的是,无论他愿不愿意,他全家要迁到中兴府去了。   赵诚很满意地喝了一口茶水,十分得意。   注①:【瓮山】即今天北京颐和园内地万寿山,因而昆明湖当时又叫瓮山泊。今颐和园昆明湖东岸、文昌阁北,有耶律楚材祠一座,内有其遗冢。 第二十九章 瓮山泊(四)   耶律楚材是个复杂的人物。   一方面他重仁政守法度,有文人的坚持,看不得任何徇私舞弊迫害百姓的事情,为此他敢于和蒙古权贵抗争,另一方面他又不会为上位者死节,所谓“死节”在他的身上体现不出来,他至多会寻求归隐。   但他毕竟是一个读书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所以,他既会因为成吉思汗拿他当作“神算子”而耿耿于怀,在西域写出类似于“寂寞河中府”和“归隐西山五百亩”这样的诗句来,也会因为窝阔台拜他为中书令而精神振奋,他会利用自己的高位多做些与国与民有利的事情,并做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准备。   他纵观天下大势,以为蒙古人掌握天下指日可待,所以他就心安理得地为蒙古人卖命,认为通过自己的努力,至少可以让天下苍生少受一些苦,为此他曾活人无数。当然如果能致君尧舜那就再好不过了。   每当一个王朝行将没落的时候,既有为皇帝死节的人,也有拼命反抗外敌的人,也有耶律楚材这样的被时人毁誉参半的人物——有人因为他挽救无数生灵而由衷地钦佩,也有人因为他事外敌为主而感到痛心与憎恨。   耶律楚材的内心也是如此,他既知道有人歌颂他仰仗他钦慕他,也知道有人骂他憎他恨他。你可以说他审时度势对君王立场不坚,也可以说他苦心经营对百姓赤胆忠心,就看你站在什么立场。今天他又面临一个选择。   他认识赵诚,既是他的幸事,又是他的不幸事。幸运的是,赵诚已经虚位以待,只要他愿意。赵诚会让他成为一位真正的中书令,一位真正的宰相。不幸的是,他又会给世人一个非议地理由——耶律楚材又换主人了。   “堂堂中书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过,你这个中书令所签署的公文,要是没有镇海这位铁木真的大功臣的附署,将会是一张空文,你不过是一个名头响亮点的书吏罢了。怯薛近侍才是真正的中枢。”赵诚讥讽道。“蒙古人给你的,我也能给你,蒙古人不能给你的,我赵诚却能给你。”   地确,赵诚给了耶律楚材另外一个选择,这是有别于江河日下的金国与蛮横无知的蒙古人之外的选择。   “在下还有其他选择吗?”耶律楚材反问道,他认命了。   “老实说,我率军来燕京。除了质子营,那就是你耶律楚材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赵诚回头自豪地看着自己的侍卫们,“我不缺精兵良将,铁穆、何进、萧不离、陈不弃是我的统兵大将。我还有更多的年轻虎狼之猛士,我旗下的儿郎争相为我誓死效命,我不惧任何对手。我所虑者不过是治国之人,奈何我只不过有王从之刘明远两个智囊。而你耶律楚材。我志在必得,得汝得中原人也!”   “国主这话有些过赞了吧?”耶律楚材虽然口中谦虚,但赵诚这话还是让他有些得意。   “居士不必过谦,中原之人,无论是士人还是平民百姓,他们可以不知我贺兰国王赵诚地名声,却皆知你耶律楚材的大名。”赵诚道,“你若是肯助我。天下一统指日可待也。再说,你我相交多年,相互都知根知底,你耶律楚材若是有多大才能,我赵诚不会让你留一分才学的。”   耶律楚材低下头沉思着。赵诚心知耶律楚材有些意动。   远远的一员年轻的银甲骑者奔了过来。耶律楚材循声望了过去,见来人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那年轻人正是郭侃,赵诚命他去质子营甄别。蒙古人在燕京设立了一个质子营。汉军各级首领都必须遣子为质。以示效忠之心。当贺兰军夜袭燕京城,这些质子就成了赵诚地战利品。郭侃也曾在质子营里待过。故赵诚派他去甄别登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轮到自己赵诚却选择忘了这句话。   “这是郭宝玉之孙郭侃郭仲和。”赵诚介绍道,又示意郭侃道,“仲和,先见过耶律楚材大人,从今天起他就是我的宰相了。”   赵诚单方面决定了耶律楚材的未来仕途,也不管耶律楚材是不是心甘情愿。   “郭侃拜见耶律大人!”郭侃连忙躬身行礼。他是见过耶律楚材的,只不过那时他年纪尚幼,耶律楚材对他印象也不深。   “原来是故人之孙啊。”耶律楚材大感意外,“你难道归附了赵国主?”   郭侃尴尬万分,野狐岭大战他是个旁观者,他既钦佩贺兰军地悍勇,也对赵诚本人十分尊敬,但是要说归附那也谈不上。但至少他不愿意成为赵诚的敌人,赵诚以往的感情投资早就在他心中生根了。   “居士不要误会。”赵诚道,“我贺兰军中是随时有仲和位置的。仲和为他祖父守孝,甘愿在贺兰客居三年,所以我这次远道而来中原,就顺便带来一起来了。我可不愿阻拦他与郭德海父子团聚啊。”   “国主,侃奉命去了趟质子营,特来复命。”郭侃只得谈正事。   “哦,质子营情况如何?”赵诚问道。   “质子营共得质子二百五十八人。现已经查明,真定史天泽之侄史枢,西京刘黑马之子刘元振,东平严实之子严忠贞,大名王珍之子王文礼,济南张荣之子张邦杰,益都李璮之子李彦简等皆在内,另得顺天张柔之二亲。”郭侃简明扼要地回答道。   “好,你去吧。”赵诚满意地点点头。   耶律楚材看了看郭侃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国主将郭侃带在身边,怕是为了他的父亲郭德海吧?”   “不要说他的父亲郭万户,就是中原汉军豪强们我也是想招至旗下,奈何太难。”赵诚道。   “质子营虽落到国主的手里,但国主应善用之,不可操之过急。”耶律楚材道。   “居士放心。我虽然对质子之事向来十分反感,我既不会一杀了之,引起天下豪强反对我,也不会轻易地放归他们。”赵诚道,“蒙古人常备军不过是窝阔台之怯薛中军一万人马,在野狐岭已被我全歼,草原上可战之精壮又被我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眼下蒙古人只有在中原地三万骑兵。却是疲兵、哀兵与离心之兵,再加上蒙古人分散在西域的兵力,他们或是想找我报仇,恐怕还得先搞清形势,再选出一个可汗,才会与我寻仇。但中原汉军豪强却是实力雄厚,芒刺在背,居士有何教我?”   “当初木华黎经略中原。手下不过有蒙古骑军一万三千余人,他所仰仗地不过是十多万汉军,窝阔台亦是如此。刘伯林史秉直之辈原不过纠集人马以避兵祸与自保,既抗蒙军,又防金溃兵之祸。还防盗贼。然两河山东三千里,百姓被蒙古杀戮几尽,金帛、子女、牛马羊畜皆席卷而去,金主却南迁。坐让河北生灵涂炭。豪强们指望不上金主,而蒙古军就在眼前,动辄屠杀,极尽骇人听闻之惨事,只得降蒙。”耶律楚材道。   “居士所言是也是事实,但这次我率军数千里奔袭蒙古大漠,却得中原汉、女真、契丹百姓十多万口,他们被迁至大漠为奴。何者?我听说这是史天泽之父史秉直曾经干过的好事。”赵诚恨恨地说道,“完颜氏虽不是明主,朝政也是贪渎成风,但豪强们只是因此而助纣无虐,让人难以信服其理由。”   “那有如何?拥兵者万焉,建侯者万焉,甲者戈者骑者徒者各万焉,鸠民者保家者聚而为盗贼者又各万焉。积粟帛金具子女以为己有者、断阡陌占屋宅跨连州郡以为己业者又各万。有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耶律楚材冷笑道,“就是蒙古人也拿他们没办法。这些豪强们各据地盘。所据州县往往十数州,治下既是军事万户、都元帅、监军,又是总管、府尹、县令,所任用皆是自家亲属私人,诚如汉之邦国,唐之藩镇。我屡次上书欲将军、政、税分开,凡州郡宜令长吏专理民事,万户总军政,凡课税所掌课税,权贵不得侵之。奈何反对我的就是这些豪强们。”   “呵呵,蒙古人就是欲效仿宋太祖释兵权,也还不到时候,毕竟需要仰仗汉军。”赵诚看着耶律楚材愤怒的模样,轻笑道,“眼下我赵诚已经起兵,蒙古已经元气大伤,依居士看,这个天下大势将会如何?”   耶律楚材想了想道:“蒙古虽是元气大伤,但国主将会有一战,你若能再一次击败来寻仇的蒙古人,到那时国主再谈天下大业也不迟。”   “正是如此,我欲保存实力,回归河西,不占大河上下一寸之地。”赵诚低头沉声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国主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若是从关外回贺兰,却会让中原豪强们小看了你。”耶律楚材淡淡地说道。   “我虽有骑军两万,汴梁城外还有伏军五千,他们若是与我野战,我自然不必害怕。但双拳难敌四手,我更不愿和豪强们树敌,而让蒙古人沾了便宜。”赵诚道,他见耶律楚材面有得色,遂问道,“居士有何高见?”   “豪强们虽实力雄厚,眼下形势未明,国主也不必高看他们对蒙古的效忠之心,他们不过是枭雄而已,若是手中没有了兵力,他们也不过是寻常人。”耶律楚材冷笑道,“正如国主您,您若是没有一支精兵,您比豪强们差远了。”   赵诚心喜,连忙道:“请居士详言!”   “益都李璮乃李全之子,当年成吉思汗西征,只有李全未派兵助战,李璮嗣位后,也是如此,听说他和宋人眉来眼去。东平严实本投靠宋人,当年他被金军围攻,求救于宋将张林,却不得救助,一气之下才投了蒙古,此前每当严实穷急之时,看到蒙古、金、宋哪方强盛,便倒向那一方。顺天张柔贞佑年间蒙古军扰攘河朔之时,聚族党数千家,选壮士,团结队伍以自卫,抗蒙之心尤盛,奈何落马被俘才降了。济南张荣起初并不归附蒙、金、宋任何一方,并以孤军独抗蒙古数载。丙戌年,东平、顺天已归附蒙古,在无所倚恃地情况下,张荣才款附蒙古地。”耶律楚材侃侃而谈道,“依在下看,真定史天泽实力却是最厚。而且此人颇得蒙古人信任。”   “依居士之言,这些豪强都是见风转舵之人?”赵诚道。   “正是。”耶律楚材捋着长须,颇有些老神在在地模样,“国主若是避战,从关外回河西,则会让他们耻笑。但国主若是敢取道中原,长驱直入,他们必心生惧意,守城不出,以为自保。他日国主卷土重来,天下莫敢不从。”   “我所率地都是骑军,又不会强攻城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赵诚道,“眼下汉军大多集中在大河以南,北方实力空虚,他们若是听说北方情势有变,恐怕都会慌乱起来。我贺兰军正好乱中取栗。”   “此其一也。其二,若是有敌拦住国主的去路,纵是铜墙铁壁与刀山火海,国主也应该不计代价一鼓而下,以示贺兰军之雄威!”耶律楚材道,“既然国主在中原留有伏兵,在下以为国主也是这么想的吧?”   赵诚讪笑道:“不瞒居士,我与王敬诚等人也有如此打算,全凭我审时度势再做决定。听居士之言后,我倒是下了决心。我想这个时候,大河以南恐怕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吧。”   “国主在等,等速不台和汉军知道您已经横扫蒙古,并杀了窝阔台吧?”耶律楚材问道,“那五千伏兵恐怕是到处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正是!”赵诚大笑,“居士乃智慧之人,你能想到这个,看来我邀你辅佐于我,真是一件很明智的事情。”   耶律楚材无可奈何地干笑了一下,默认了。 第三十章 瓮山泊(五)   第二天,赵诚领耶律楚材入燕京城。   城外连营数里,赤旗招展,贺兰军士在此安营扎寨,个个龙马精神,井然有序。他们严守赵诚的命令,不得私自入城,仅有铁义军在城内把守城门及巡逻治安。   铁穆、萧不离、陈不弃等纷纷前来见赵诚。   “诸将先拜拜我的宰相大人!”赵诚却冲着众人道。   “参见宰相大人!”众人连忙齐声拜道。   赵诚这是霸王硬上弓,耶律楚材只好道:“诸位将军辛苦!”   “南方有何军情禀报?”赵诚问陈不弃道。   “我军已经离城百里遍设耳目,凡是从南方来的人都一一被拿下,想来不出七日,这里的情形就会天下大白。”陈不弃禀报道。   “北边呢?”赵诚又问道。   “北方动静倒是不小,尤其是从辽东过来的百姓说。蒲鲜万奴自东京南下西进,半个月前就与蒙古撒里塔、吾也而及汉军王荣祖等从高丽返回之军交战。”萧不离道,“双方死伤据说极大。”   “看来蒲鲜万奴是趁火打劫啊。”赵诚轻笑道。   “此人本就是金国将军,当年耶律留哥在辽东叛乱,他奉命领军去讨留哥却得了个败绩,他担心朝廷重惩,遂趁金主无暇东顾之机,反金自立。忽而降蒙,忽而又反蒙,正是应了那句俗语,天下乌鸦一样黑。”耶律楚材道,“木华黎经略中原时,拿他也无办法,还指望着他牵制金廷。窝阔台继汗位时,就派军去讨伐他。蒲鲜万奴一再失地,但仍能独立存在。可是国主反蒙自立,横扫蒙古大漠,他离蒙古东部宗王封地又近,能早些时日知道也不令人奇怪。”   “乱得好啊。”赵诚道,“恐怕高丽王也会紧跟着又叛离了。”   “由此可知,国主这次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呐!”耶律楚材道,“不出一旬。天下皆知国主的大名,天下震动也是理所当然。重要的是,国主要好好利用这种人心思动的局面。”   赵诚点点头,他带着耶律楚材骑马往城内行去。街面上人头攒动,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百姓见到赵诚带着大队侍卫入得城来,也不害怕,纷纷站在街边打量着赵诚。   “居士看我贺兰军士的军纪如何?”赵诚故意问道。   耶律楚材见赵诚的表情十分得意。也就称了他的心愿,夸赞道:“王师也!”   “可我最在意地却是你陪在我左右。”赵诚却道,“我要让全燕京的百姓知道,耶律楚材已经为我所用。”   耶律楚材心下了然,赵诚故意这么抛头露面。就是让自己在燕京城百姓面前亮相,就是让自己将来见到蒙古人,也是百口莫言解释不清楚,坐实了自己已经投靠贺兰国王的“罪名”。   铁义所部严格遵守着军纪。百姓也是第一次在这乱世当中见识到一支纪律严明与民无争的军队。因而人们对这支军队的统帅也是很好奇。   前方是一个街口,中间置一高台,台上捆绑着数十个人。耶律楚材举目望去,知道那些人大多是蒙古权贵,其中有自己在中书令位置上的副手右丞相镇海与左丞相粘合重山。前者镇海是铁木真时期的功臣,也是蒙古人中少数会懂得治国之道的人,虽名义上是耶律楚材地副手,但是耶律楚材签署的汉文公文。必须要经镇海用畏吾儿文加写“付与某人”,作为一种证验,才能被施行,否则无效。所以说,耶律楚材这个中书令也是受制肘的,政出怯薛也。后者粘合重山,本是女真贵族出身,起初是金国送给铁木真的质子。而私自向可汗投降。愿对可汗效忠,他对金朝的山川人物。十分熟悉,颇能襄助耶律楚材做“建官立法,任贤使能,分州县,定课赋,通漕运”的工作。   所以这两个“能”人即将成赵诚的当众斩杀之人。   除这两人之外,还有曾经威胁过耶律楚材的燕京行省、留守石抹咸得不。当年耶律楚材奉拖雷之命治理燕京盗贼,身为燕京留守地石抹咸得不,自知丢了脸,便对耶律楚材怀恨在心。于是,在耶律楚材作了中书令以后,便唆动铁木哥,派使者向窝阔台可汗进谗,说楚材任用私人,“必有二心”。这一状,窝阔台查了以后,知道是诬告,把铁木哥的使者骂了一顿。赵诚欲杀此人,倒并非是为耶律楚材报仇,而是因为此人是无法无天的贪暴之辈,有一万个理由被砍头。   燕京城中的百姓都在刑台下围观,陈记粥铺的东家兼掌柜陈老七也夹在人群中看着热闹,他心里恨不得亲自操刀将石抹咸得不地头颅砍了下来。他陈老七的眼里,此人是天底下最可恶最该杀的人,自己的女儿曾遭其凌辱自尽而死,陈老七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陈老七又想起了自己地儿子,当年燕京城破被蒙古人掳去,就再无消息,不知是生是死。念及此处,陈老七将自己的拳头握得紧紧的。   然而,燕京的百姓对贺兰军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之心,他们不知道下次见到的军队还是不是贺兰军,谁也不敢表示出亲近之意。他们拖家带口地站在台下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权贵们成了待宰的羔羊,心里虽痛快,表情上却看不出任何兴奋地意思。赵诚的军队也不做任何招降纳民的举动,因为他们只是过客,从某种意义上讲,赵诚抛弃了燕京百姓——如果他们有一点归附之心的话。   那石抹咸得卜被抓时正搂着美妾做着美梦呢,以为自己是触怒了可汗,哪里料到自己这次真是在劫难逃了。他面如死灰,大叹时运不济,一切荣华富贵都成过眼云烟。   镇海与粘合重山被军士摁在地上,感觉面前的人群出现骚动,努力了抬起来头打量前面。见耶律楚材正陪着一位将军在大批军士的护卫下走了过来。   “不儿罕,我从来没料到竟是你!”镇海冷笑道,“你杀了我又能怎样?我相信你会死得比我还要难看,可汗会为我报仇的,用你的人头来祭拜我。”   “哈,这并不重要。”赵诚轻笑道,“你地可汗我都敢杀了,你这个臣子我怎么会放在心上?”   “不可能。这不可能!”镇海大惊失色,脸上青筋暴起。他挣扎欲起,却被身后地壮汉给死死地摁在地上。   “那你只有到了阴间,见到窝阔台,当面再问问详情吧。”赵诚道,“你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送你上路地。”   那粘合重山面无表情,在大日头底下晒得就要脱水了。对着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又换主人了?”   耶律楚材满脸羞赧,一言不发。   “良禽择良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事。你身为女真人,却帮着蒙古人摇旗呐喊。进攻金国,我杀了你,完颜守绪一定十分高兴。”赵诚道,“我会将你地头颅送给他。我想他一定会对我感激不尽的。”   粘合重山低着头,也不申辩,他落到这个地步,也无话可说,因为刀掌握在对方手里。他很有自知之明的觉悟。   随同他们被绑的蒙古人当中,也有一些妇孺之辈,你若是真计较起来,这些妇孺并非一定要砍头。耶律楚材张口欲言。但见赵诚坚决的脸色,只得放弃相劝的念头。在这一刻,耶律楚材想起了铁木真。   “君王果然都是无毒不丈夫啊!”耶律楚材心中感叹道。   总军法官西壁辉站在台上高声念着长长的罪刑条款,无非是杀人、放火、奸淫、侵占、残民,总之是罄竹难书。这些材料都是四方馆地大头目耶律文海搜集的,燕京百姓也是人所共知。   赵诚点头示意行刑。   一颗颗头颅被砍下,将高台染成了红色。人群中发出低呼声,百姓似乎是压抑着心中的快感。一直低着头十分安静的石抹咸得卜这时突然发疯了起来。拼命地大喊饶命。甚至屎尿弄脏了他的裤腿,镇海与粘合重山不耻与其同伍。纷纷痛斥。   然而石抹咸得卜的哭喊声嘎然而止,他那一向作威作福的头颅在台上滚动着,将腥血喷洒而出,甚至掉到了台下,让前排围观的百姓如潮水般地往后惊恐避让。   同台待宰地权贵们,或呆痴或发癫或狂叫或失魂,过去的一切权力、财富都在贺兰军的刀下成了过眼云烟。   “每个人都应该为他所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赵诚对耶律楚材道,“也许我冤枉过好人,但我若是心慈手软,无异于自找死路。”   “上天有好生之德,国主还是少生杀念为好。”耶律楚材劝道。   “这个世道人人都有私欲。”赵诚道,“就连出家人也是,他们难道就没有欲望?”   赵诚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远处一巍峨地道观,正是长春宫的所在,那里曾是金国的御花园。当年丘处机万里赴西域,面见铁木真,得到铁木真的厚待,成为天下道门之长,回到燕京后,铁木真将天长观改为长春宫赐给他。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时间,道门大兴,香火繁盛,士农工商官皆慕名而投,宣扬“老子化胡①”之说,引起僧人不满。   “丘处机被誉为天下道门之大宗师,自他与成吉思汗觐见时才有此盛名。真人虽凭成吉思汗地虎符玺书救人无数,但他对于我佛门清誉诋毁有加,他仙逝后,道门又变本加利,侵占佛寺,广圈土地,宣扬虚幻飘渺之说,鸡鸣狗盗之徒附之如过江之鲫。”耶律楚材道。   耶律楚材自称是佛门弟子,曾随燕京高僧行秀学过佛法,对佛理也相当精通。在西域他就与丘处机常常争论,闹得不可开交,赵诚私下里也曾笑话过他。全真教纵有不对,耶律楚材还是有些宗教偏见的,这体现佛门与道门之间的矛盾。   “听说尊师行秀大师前不久去官山九十九泉拜见过窝阔台?”赵诚却问道。   “这……”耶律楚材有些尴尬。两年前,窝阔台曾赐行秀佛牙一枚,在赵诚率军突袭官山前,行秀又去了官山,得到天下僧人免税的待遇,以往只有道门才得到这个好处。这固然是蒙古的笼络之意,但是佛门对道家受蒙古优待有些心理不平衡也是事实。   “他幸亏离开得早,否则乱兵之中,险成了我贺兰军刀下之魂!”赵诚讥笑道,“要是真那样,我就对不住居士了。”   “蒙古人势大,而道门又强横,佛门受排挤,故家师为天下僧人请愿,为佛门助力一二,也是一件大善事。”耶律楚材为自己的老师辩护。   “呵呵。”赵诚轻笑道,“令师德高望重,门下弟子无数,就连少林寺的主持志隆和尚也是出自令师的门下。我准备效仿蒙古人,拜令师为国师,请赴贺兰传法。”   赵诚这个提议既是给耶律楚材地面子,也有笼络佛门的意思,还有其它的考虑。西夏本佛寺众多,但因连年大战,佛寺多残破,僧人四散,但随着百业恢复,来自西方的回教也跟着商人们涌进。那些商人们也一再要求修建清真寺,赵诚准备用佛教去抵抗。   “多谢国主,在下一定会请吾师前往。”耶律楚材面有喜色,又道,“不知道家……”   “那就看尹志平与李志常之辈如何选择了。”赵诚道,“他们跟蒙古人走得太近。”   耶律楚材以为赵诚想大开杀戒,连忙道:“国主千万不可,道门弟子众多,不下数十万,应招抚为主,不如令尹志平与李志常西赴贺兰。”   “正合我意。”赵诚点头道。   全真教掌教尹志平等人呆在长春宫内,战战兢兢地瞧着宫外的军士,打了个冷颤。   注①:【老子化胡】大意是说老子西游,到了天竺,教化当地百姓,就产生了佛教。这涉及到佛道之争。 第三十一章 三京风云(一)   中兴府是赵诚的老巢。   在王敬诚等人的心目中,当然是京师的所在。就是在赵诚治下的官吏百姓的眼中,中兴府就是政令的最终来源处。他们习惯性地依照中兴府总管府的指令行事,向总管府缴纳钱粮,有困难时向总管府申辩。人们似乎已经忘了贺兰国王是蒙古人所立的国王,大概县官不如现管,抑或是只有贺兰国王才是他们心目中的王者?   西平府知府高智耀大人带着从人,在中兴府外的官道上策马奔驰,风尘仆仆。道边的谷物长势良好,放眼望去,阡陌纵横,绿野无边,这又会是一个丰收年。高智耀不得不放慢奔驰的脚步,因为越是临近中兴府,官道上的行人越来越稠密。   有进城买东西的,也有将自家婆娘织的布匹拿到城里去卖的,虽然并不值些钱但也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喜色,以及对生活的幸福憧憬。也有书生模样的人三五人相约出城来游玩,湖光夕照与渔歌唱晚是中兴府外两大胜景。   而更多的却是从西域来的商人们,他们腰缠万贯,带着发财的梦想而来,但来到这里,却个个不得不放低姿态,感叹河西民风的淳朴与官府吏治的清明,间或有西域人在谈论贺兰国王在西域河中府的种种“英明”。   所谓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大治,莫不过如此了,这一切都是贺兰国王带来的。高智耀越来越对赵诚产生敬服之心。   身后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大地似在震动。高智耀回头望去,见数百名披甲军士护卫在一辆马车的左右。这群人看上去走了很远的路,人马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甲衣上沾满尘土,以至于看不清它本来的颜色。但个个军士神采奕奕,虎背熊腰。他们瞥向路边好奇地路人的眼神却如利箭一样让人心房猛得一缩。   高智耀看到了杀气,连忙和从人立在道边避让。   那马车高智耀并非第一次见着,看上去极为精巧,似是精钢所制,中兴府最近有卖的,但价高得让人咋舌,那些西域商贾却是极喜欢。马车在四匹马的牵引下,一路狂奔而来。只是这么热的天,马车上却是蒙着厚帘子。他正想间,一只白皙的手将那厚帘撩开,露出一对母子的脸。   “卫慕,应该到中兴府了吧?”那清秀端庄的妇人问道。   “回夫人,已经是中兴府的地界了,只是离兴州城还有十里。”马车旁一护卫首领模样的人俯身回答道。   高智耀这才看清那全身戎装的领头将军是卫慕,此人高智耀不熟。但却知道此人是赵诚的左右心腹之一。   “既已经到了,就放慢下来。官道上行人多,小心惊了别人。”那女人道。   “是,夫人!”卫慕道。他立刻吩咐众骑手慢下来。   “娘,这里好多青草啊。为何看不到羊吃草啊。”车中一男童用十分稚气的口吻问道。   那妇人抚着男童的头,轻笑道:“傻孩子,那是麦地,种的是粮食。”   “哦。原来这就是麦子啊!”那男童恍然大悟道,“这里与草原真是不一样。”   高智耀这次是奉命回中兴府述职的,据他所知,韦州、盐州、夏州、宥州等州地主官都要回中兴府,因为这些知州大人都从他西平府灵州路过。高智耀不明白,为何所有的人都要回中兴府,他认为这是瞎折腾,自己官府中还有繁杂的事情要交待。所以他今天刚刚赶回。这对武装保护中的母子,还让卫慕亲自护卫在侧,这让高智耀十分困惑。   他索性不去想,跟在后面慢悠悠地往中兴府行去,也好饱览一下多日不见的中兴府胜景,虽是走马观花,倒也是难得有这个机会。他感到十分惬意,至于官吏考核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自信前三甲是少不了地。   高智耀刚回到自己的祖宅前。见一个妇人从宅内出来,正是他的亲妹妹高贤淑。他本人在外地为官。妹妹又嫁给了贺兰书院的山长刘翼刘明远,刘明远有自己地宅子。这个宅子平时就几个老家丁守着,自己的妹妹偶尔回来照料一下。   再一次看到自己的妹妹,高智耀心里一片祥和暖意,高贤淑已经是一个做母亲的人了,性子也变了很多。那刘明远能成为自己的妹夫,也是一件天作之合的美事,高智耀这么想,也就想起了当初贺兰国王的有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高贤淑正轻盈地提着裙脚走下台阶,身旁跟着几个家丁丫环,看上去像是贵夫人端庄祥和地模样。她正要坐上马车,一瞥正见自己的兄长正笑吟吟地打量着自己,大喜过望。她上前一把拉住高智耀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拖着他往宅内一路小跑,高智耀跑得上气接不下气,大呼:   “妹妹,快放手!”   穿过前堂正厅,又越过内院,直入书房。高智耀气喘吁吁地说道:“妹妹……你都是……做……母亲……之人,还这么胡闹?快给我沏茶,渴死我了!”   高贤淑却机警地将头伸出书房,瞧了瞧外头,神秘地凑到高智耀的耳边说:“哥哥,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秘密?还是天大的?”高智耀晒笑道,“要真是天大的秘密,那就别告诉我吧。你若是告诉我了,那就不是秘密了。”   他对妹妹的神秘地模样嗤之以鼻,全不放在心上。   “哥哥,你知道你们这些在地方为官地,这何全被召回中兴府来?”高贤淑问道。   “总管府的公文说是官员政绩考核,每年都要搞一次,今年比往年晚了些,依我看,这就是要折腾我们这些地方官地。”高智耀心不在焉地说道,“我说妹妹。为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还不让我喝口水?”   高智耀说完就要站起来,想亲自去吩咐家丁煮茶,高贤淑却蛮横地将他摁在椅子上。   “好吧,为兄洗耳恭听你所言的大秘密!”高智耀无奈地说道。   刚才在宅门口见到自己妹妹时,妹妹给他的所有不错的印象,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他不禁感叹自己那死去地父亲给自己妹子起名字时,一定是取反了。   “哥哥。你听我说,这件事绝对是大秘密,弄得不好可是要杀头的。”高贤淑面色严肃。这让高智耀不得不认真起来:   “你说说看,为兄洗耳恭听。”   “你可知国主现在何处?”高贤淑道。   “他莫不是又是到处跑了?”高智耀道,“所有的大事小事全是王总管一个人挑,他这个国王却是总爱考察民情,好似我们这些当地方官的都是欺上压下的浑人。”   “三天前,王总管来书院我家做客。他跟我夫君两人在书房里嘀咕了大半天,书房外都是军士们守着,连我都不让靠近。”高贤淑道,“临近中午时,他们两人还在书里喝酒。忽笑忽哭,我以为他们俩人许是疯了。哪想到……”   “后来怎样?”高智耀脱口而出,却又觉得有些不妥,“妹妹。你也是识文断字之人,这种事情你以后可不要乱猜疑,失了妇道人家的本份。”   “哥哥教训的是。”高贤淑道,又莞尔一笑,“我夫君可不是贪杯之人,寻常饮酒也只是浅尝即止。那天却是喝醉了,所以我可不是偷听来的,却让我知道了一件大秘密。”   “你都听到什么了?”高智耀见自己妹子脸上兴奋地表情。心中也很想知道。   “王总管走后,我家夫君醉得厉害,我只好扶他去卧房安歇。”高贤淑道,“他断断续续地说什么蒙古什么大战野狐岭还有燕京什么的,我听着好奇,就问他到底是什么。原来国主春天时就率三万精骑,兵出黑水城,直趋蒙古大漠。”   “什么?”高智耀大惊失色。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此事当真?”   “当然是真的。”高贤淑道,“你们这些在外为官的。却闻所未闻,那就说明王总管或是国主并不太信任你们,怕会出乱子呗!”   “怎么会这样呢?”高智耀喃喃自语,仍然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国主能走到这一步,真是出人意料啊。”   “出人意料的事情还不止如此呢。国主亲率精兵横扫蒙古大漠,烧杀抢掠,无所不行,当年蒙古人在我们夏国所做的,国主都做了一遍,蒙古这次恐怕元气大伤了。不久前在居庸关外,国主的大军又全歼了蒙古可汗的中军,就连蒙古可汗也丧命了。眼下国主正在燕京城内呢!”   “什么?”高智耀又一次惊呼起来。   “小点声!”高贤淑轻声道,“这事情还未公开,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这些地方官全被召到中兴府,却是为了这件大事。国主好心思,怕是还要试试我们是否值得他信任。”高智耀道。   “哥哥,你是怎么想地?如今国主背蒙,有志于天下,你可不要摆错自己的位置。”高贤淑担心的提醒道。   “妹妹放心,国主贤德,我贺兰百姓无论士农工商,莫不所知。他若是有志于天下,至少我贺兰百姓是极赞成的。”高智耀兴奋地在书房内走来走去,“明远是你夫君,他又是国主的心腹,而我高智耀是国主亲授地重镇知府,被外人看作是国主的心腹之臣,所以我想撇清也是撇不清的。”   第二天,高智耀早早地赶到总管府。   这总管府本是皇宫的一部,内里有数重,通常议事地时候,是在最里面的议事厅。议事厅前面是一个花园,眼下正聚积着各地方州府的主管,也包括“京官”。众人都在闲谈着,高智耀刚到那里,大司农吴礼高声呼道:   “高知府、高大人!”   “原来是吴大人啊。好久不见,一向可好?”高智耀寒暄道,“我们这些地方官没见过世面,以往来中兴府时,你们这些‘京官’早就在议事堂里高坐了,这回吴大人怎么也会跟我们都在这里候着?”   高智耀将“京官”两字咬得特别重,吴礼却没在意:“不知道,许是总管府改了章程吧?以往官府草创。也不太讲究上下秩序。眼下我贺兰百姓的日子蒸蒸日上,官府各衙门也日益完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废除一切繁文缛节。”   “近日国主可还好?”高智耀又问道。   “我已经好长日子未见到国王大驾了。”吴礼道。吴礼是赵诚亲自任命的第一位官员,向来对他也是极看重,赵诚也经常找他来问政。高智耀仔细打量吴礼的表情,却不似作伪,心道吴礼应该也被蒙在鼓里。   高智耀地目光在众官员中搜索着,见夏州知州梁文正在与几位铁工院的正卿、少卿舌战。   “我说陈大人。我夏州铁器局你们铁工院还管不管了?一个月造箭头三万个,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你们倒是给我人手啊?就是不给我添人手,那也得给我铁料啊,要不我夏州铁器局就归你们铁工院管。反正都是与铁打交道。你们要造这么多箭矢干什么用?莫不是替蒙古人造地吧?你们铁工院对蒙古人倒是忠心得很啊!”梁文诘问道。   “梁大人消消气,这可是国主的亲命,我们也只得听命。”铁工院正卿陈有为双手一摊,“我们铁工院只负责计画(划)。试制新式的铁器,制造却不归我们管。你们夏州本就是前朝的军械制造局所在,当然是梁大人就地主持了。”   “哦,既然是国主之命,我一定照办!”梁文一听是赵诚的亲命,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恭敬起来。   高智耀听着好笑,他恐怕是在这里所有官员中。唯一知道梁文与国主关系的人物。这位梁知州他以前是了解地,官声并不好,自从赵诚来了之后,梁知州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那夏州不过是较小地边州,却被他经营得有生有色。   只是从梁知州方才地口吻中,高智耀知道他也是被蒙在鼓里。高智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众人。   时间不大,数声鼓响。有绿衣小官高声呼唤众人入内。高智耀随着众人一哄而入。服色五花八门,全无品级之分。乱糟糟得如同赶集。高智耀暗自摇头,心说将来恐怕就得依次入内,上下礼义之分。   众人一见议事堂,均吃了一惊。总管府总管王敬诚坐在堂上,令人奇怪的是贺兰书院地山长刘翼也在座,刘翼并无任何官职在身,虽说是赵诚的心腹,但对政务并不太关心,也从未在这样的场合出现过。   更让众人吃惊地却是他们两人中间端坐着一衣着朴素的端庄妇人,略施薄粉,却是给人秀外慧中之感,而这位妇人的膝上却是一个五六岁的男童,正好奇地打量着众人。这正是梁诗若与她的儿子赵松。   “这大概是国主地夫人及世子了!”众人都这么想,“不是在蒙古为质子吗?”   梁知州一进来,就死死地盯着梁诗若看,不禁老泪纵横,过去的点滴记忆全都浮现在眼前,只觉得心中一片酸楚。梁诗若起初觉得此人好生无理,正要喝斥,却看着眼熟,她很快就想起此人乃是那个一直为她所憎恨的亲生父亲,她想拂袖而去,但一想到今天的大事,强自忍耐。   “梁知州,你为何还不入座?”王敬诚注意了,故意喝道。   梁文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掩饰地用衣袖拂了一下眼角:“我最近得了眼病,老是流泪。”   高智耀憋红了脸,差点想大笑。   王敬诚起身拱手道:“诸位大人,今天地第一件事,是为诸位引见国主的夫人及世子,夫人与世子刚从蒙古回来,知道诸位大人忠于国事,辅佐国主辛苦的很,特意赏赐诸位金银各百两、骏马一百匹与绫绢一百匹。”   “多谢夫人!”众人齐声拜谢。那夏州梁知州的嗓门最大。   “诸位大人请坐。”梁诗若说道,“我是妇道人家,不想干预政务。今天只是想见见诸位,顺便也让我儿赵松见试一番。”   梁诗若冲着王敬诚示意,王敬诚整整衣冠,沉声说道:“今日有件大事要向诸位宣布!”   高智耀心中暗道:“终于要公布天下了!”   然而过程却出乎高智耀的意料。 第三十二章 三京风云(二)   王敬诚站在台阶之上,高声说道:   “我贺兰国王天纵之资,抚育百姓,仁爱有加,三千里江山,无不沐浴其仁心厚德。然蒙古残虐,以天下百姓为食,烧杀抢掠,无所不做。国主不忍百姓为奴,数月前已经率精骑三千长驱蒙古。”   “啊?结果如何?”无数人惊呼道。   “国主不幸在沙漠中染病,薨!可恨出师未捷身先死。”王敬诚面露悲色,身旁的刘翼、梁诗若也是面有悲痛之意。   “啊……”众人惊呼。有人目瞪口呆,有人面色苍白,也有人交头结耳,议事堂中乱成一锅粥。   “国主虽薨,但却有一子名赵松,国主留有遗言,欲立赵松为王。今日召位回朝,即是商议此事,望诸位大人不吝赐教!”王敬诚环顾左右,沉声说道。   高智耀心知这是个圈套,正要站出来表示一下自己的忠诚之心,没想到却被人抢了先。夏州知州梁文站出来说道:   “国主爱民之心,日月可表。我夏州七千户百姓愿奉国主遗愿,以世子为王自立。”   “我西平府乃重镇,今有百姓两万余户,皆对‘先王’感恩戴德,我等愿背蒙自立,与蒙古决裂!”高智耀连忙道,“我西平府钱粮充足,又有勇敢儿郎,皆可一战,实现吾主之宏愿!”   高智耀长衫如雪,怒发冲冠,看上去十分忠义。他心中却是气恼比梁知州慢了一步。   “国主虽薨,但国主之仁义永世长存。”吴礼道,“五年前我贺兰三千里沦陷,家家妻离子散,不是死于屠刀。就是被掳为奴隶。然国主仅用五年,就让我贺兰大治,近年来有不少中原百姓逃来我境,即是明证。然国主不幸蒙难,我等应揭竿而起,秉国主之遗命,与蒙古人势不两立。”   众人也大多附和。   然而却有人说道:“蒙古人势大,东西灭国无数。我贺兰人少地狭。怎可抵挡蒙古人的进攻。况我等无一兵一卒,仓促成军,无异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也。”   说话者是宥州知州李清。   “李知州以为以如今之势,我等应如何应付?”王敬诚问道。   “卑职以为,此事当绥不当抗。”李清道,“前朝嵬名氏当政时,也曾有甲兵数十万,可也抵挡不住蒙古人的铁骑。蒙古人动辄屠城。极尽残虐之能事,我等若是背蒙,我恐百姓要遭祸了,为了天下苍生,我等应对蒙人示恭顺悔悟之心。况且国主在沙漠中不幸。蒙古人又并不知吾王有反叛之心,不如……”   “李大人,你以为这样就能平安无事了?”铁工院正卿陈有为喝道,“我贺兰岂能再一次屈膝投降。先王之高义,百姓归心,我等正应趁此机会,大干一场。”   夏州知州梁文血往上涌,上前一步,给了李清一巴掌,痛骂道:“前朝就是亡在你这样的胆小之人手中!我的儿子皆惨死于蒙古人屠刀之下,白发人送黑发人。此仇不报,焉能瞑目?”   “是啊、是啊!”众人附和道,众人或大或小皆与蒙古人有血仇。只有少数人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高智耀心中冷笑,他在为李清默哀了。有道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有人是坚决的抵抗派,有人虽然害怕但并不反对背蒙,而有些人却表现出胆怯退让之心。考虑自家性命。王敬诚这一番故弄玄虚。考验着所有人,官员们在不知不觉中挑选了立场。这对官员们并非十分公正。但却毫无商量的余地,一念之间,就是生或死。   众人议论纷纷。高智耀只听身后一阵急促地脚步,一声惨叫声在左手处响起,紧接着一颗头颅滚落到他的脚下。   “啊!”众人惊呼。   高智耀转头望去,见一个剽悍的铠甲武士正若无其事地用一块布擦着手中的长刀,他的身前正躺着宥州知州李清的尸首,正汩汩地流血抽搐着。   此人正是中兴府总提刑官卫慕。高智耀再回头往正座上往去,梁诗若母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两边的屏风已经撤去,露出藏在后面的两百披甲地兵士,立如标枪,正冷冷地看着众位官员,他们大概是早就站在那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卫慕将手中沾满鲜血的布扔到尸首之上,一挥手,两位军士上前将那尸首拖走,在地上留下长长的一道血迹,令人触目惊心。   王敬诚冲刘翼点点头。刘翼站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篇目曰:《贺兰讨敌檄文》。   赫赫神州,雄立东方。   巍巍贺兰,英雄辈出。   今有贺兰赵王诚者,华夏之俊秀,天降其材,聪明睿智,仁义厚德,果敢勇毅,光被遐荒,百姓莫不归心。   吾王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然蒙古崛起于大漠,肆意征伐,天下豪强辅其为凶,百姓流血困苦,痛不堪言。吾王起于贺兰,治一方之太平盛世,欲有志于天下,抚育神州亿万子民,缔万世之伟业也。   故,吾王体天意,顺民心,招豪杰,亲率贺兰雄军三万余,出黑水,渡流沙,千里奔袭蒙古大漠。赖天之庇佑,横扫大漠数千里,封狼居胥。又得三军猛将义士襄助,斩蒙古可汗于居庸关外。   此不世之功,吾辈景仰。吾王自燕京诏曰:凡我贺兰,无论官、士、农、工、商、军,值此非常时期,各守其职,各务其业,积蓄实力,以备不时之需。   以总管府总管王敬诚为监国大臣,全权负责一切事宜,代行王命;   以卫慕为镇国将军,挑选乡勇弓箭手,巡逻乡里,缉盗捕贼。保境安民,维护治安。   以大司农吴礼为迎柩使,在中兴府选弓箭手两千人,配合贺兰军凌去非部,经草原奔赴居庸关,迎回我贺兰阵亡之儿郎骸骨,并负责抚恤亲属事宜;   ……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那刚才义正词严者此时个个笑逐颜开。先前那些沉默不语的,悄悄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肠子都悔青了。他们唯一庆幸的是,他们没和宥州知州李清站在一边,否则早就成了那两百披甲军士的刀下之鬼了。人们为李清惋惜,如果王敬诚没有耍花招,李清也许就不会选错了立场,他付出的代价是自己地项上人头。   梁知州愣愣地看着刘翼与王敬诚。还不敢相信刚才所听到地。起初当他听到赵诚病逝的消息,心中十分惋惜,不料却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赵诚若是背蒙自立,甚至称帝,那他梁文就是名副其实的国丈了。   他不敢确定自己那失散多年的女儿是否还会认自己。他心中有无尽地悔意,不禁泪流满面,既有喜从天降而泣,也有对过去惨淡岁月的悔恨之泪。   当刘翼宣布赵诚在北方大胜的消息后。众官员们立刻七嘴八舌地表明自己完全效忠完全服从完全支持的立场,刚才地犹豫不决都消逝得无影无踪,恨不得剖开自己的胸膛让王敬诚看看自己的赤胆忠心。   高智耀只在祖宅住了一晚,就急匆匆地回去了。   七天之内,西至玉门关,东至府谷,北至狼山,南至渭水河畔。百姓奔走呼告,纷纷响应。一时间,天地风云为之色变,百姓选其精壮弓马娴熟者,踊跃入伍,灵州张氏、西壁氏,夏州曹氏尤其令人瞩目,各地豪杰男儿纷纷跃上骏马。带着亲人的嘱托向中兴府赶来。要不是总管府考虑到秋收。连发命令制止,恐怕所有精壮男儿都悉数为之一空。贺兰书院投笔从戎者更是成了一时佳话。商贾之家纷纷捐钱捐粮。勤王助战。   秦州明珠族一千勇士在其首领耶亥的率领下,举族直奔中兴府而来。蕃人共有大小一百二十多族也积极响应。   各地的官仓将历年积存的粮食,腾出一半来就近送往中兴府、沙州、黑水城与夏州等战略要地存放,其它的用来备荒——以防大灾年份地到来。   贺兰山中的秘密军工场亦天下大白,夏州的铁器局开足马力日夜生产极需的箭矢、马蹄、马蹬,每天用来运输的马车络绎不绝。   镇国将军卫慕将汇聚中兴府地豪杰儿郎,编成三军,共三万人,日夜训练。   而此时中京洛阳北百十里,贺兰儿郎已经在悄悄地行动了起来。   洛阳方圆三百里无人烟,正是此时中原大地的真实写照,战争让中原的人口急剧减少,不是被屠,就是被掠为奴隶,活下来地百姓流离失所,纷纷逃难。   速不台地率领的三万蒙古军散屯河、洛间,暂时从汴梁撤离,金主也松了一口气。这一日,一匹轻骑往洛阳急驰而来,那骑手顶着烈日仍急驰不懈,官道上尘土飞扬,怕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突然,那骑手腾空而起,惊骇地重重摔倒在地,胯下地战马也惨叫着摔了个跟头,竟是摔断了前腿。原来官道上凭空出现了一条绊马索。两边的树丛中冲出数人,飞快地将那骑手制服,绑到树林深处。   “丁老大,这蒙古人是干什么的?”有人问道,“怕是信使吧?”   被称为丁老大的人利索地从那骑手怀中掏出一张信函,却是用畏兀儿文写的。   “好消息!”丁老大看完后哈哈大笑,递给一名手下道,“快快送给都尉大人。”   那蒙古信使不知怎么回事,已经被敲晕了。   “丁老大,这人如何处置?”有人问道。   “当然是老规矩了。”丁老大瞪了那人一眼。众人将那信使结果了,绑上大石头,扔到河里,这已经是第十七个了。那日头太过毒辣,晒得人似乎能冒油,蝉虫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让人烦燥无比,众人都躲在树丛荫凉处休息。丁老大爬到一棵大树上,用千里眼观察着远方。   这丁老大正是何进所率领的五千人马中地一位普通什长,他是个沙州回鹘人的后裔,信奉的却是回教。他其实并不姓丁,加入贺兰军时,文书们犯了难,他的本名读来太过拗口,也不好记。因为许多回教徒名字的尾音的谐音为“丁”字,文书们遂让他以“丁”为汉姓。时间长了,人们都管他叫丁老大、丁什长或者老丁,至于他本名,没几个人知道。   什里兄弟们对他唯一不满的就是丁老大太过虔诚,每日向真主祈祷,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幸好贺兰军中有肉吃的时候,只吃牛羊肉,要不然吃饭得分开做。   什中以年纪排最小地老幺,今年刚过十六,脸上还稚气未脱,抬着头道:“丁老大,将你地千里眼借我再瞧瞧,我替你轮值如何?”   丁老大低头看了看他期盼的表情,道:“那好吧,不过你可要小心点。咱们要不是潜伏在此,职责重大,都尉大人是不会将这千里眼交给我一个小小什长用地,你可别弄坏了。”   正说话间,远处又一轻骑驰来。   丁老大举目望去,面露遗憾地对老幺说道:“都尉大人的传令兵来了,咱们怕是都得走了。”   “那就让我再瞧一眼?”老幺还是不肯放弃。   丁老大气急,将千里眼往他怀中一塞,笑骂道:“看吧,看死你!” 第三十三章 三京风云(三)   夜晚,河洛间蒙古军的大营内灯火通明。   速不台左拥右抱,赤着上半身,与众手下豪饮着美酒。为他斟酒的是金国送来的质子曹王完颜讹可。   完颜讹可纵是有千般不愿万般不甘,也不敢稍露不满之心,还小心地陪着笑脸。速不台看着他恭顺如同羔羊般的嘴脸,得意极了。对于速不台来说,虽然战事稍歇,双主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但早晚他会再一次围攻汴城的。金国就是蒙古砧板上的肥肉,而且还是几无反抗之力的肥肉。   “速不台大帅,不知可汗最近可有新的命令?”塔察儿问道。   “还没有,我已经派出使者,还未得到可汗新的命令。”速不台说道。他顺手摸了一把怀中的女人身上最动人的丰满之处,那女人哭丧着脸让他十分不悦,那女人见他不高兴,连忙强颜欢笑,任凭速不台的手掌肆无忌惮地在自己身上玩弄着。   “嗨,金国皇帝还算恭顺,咱们屯在此处,有酒有肉,天天开宴会,想要有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岂不痛快?”忽都虎道,“就是这天气太热,让人巴不得泡在水里。”   他全身冒着汗,因为酒精的刺激,赤裸的胸口和脸上都成了赤红色,不注意看以为跳进了染缸里。   “哈哈,那是!”木华黎之孙塔思道,他咂咂嘴,品品手中的烈酒,“这中兴府出的烈酒真够烈的,真合我们蒙古人的口味。”   “是啊,不儿罕的那个仆人去哪了,应该让他再多送一些酒来。”斡陈也道。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家族已经举族完蛋了。   “哦,他们已经回去了。”速不台道。“我已经命令他们再筹一些粮食、牛羊与战马送来,当然少不了好酒。”   “不知可汗怎么想地?金人不过是软弱的羔羊,为何还要跟他们谈和?”塔察尔道。   “你们不觉得这样挺好吗?”速不台指着侍立一旁恭顺的完颜讹可道,“咱们寻欢作乐,还有金国皇帝的宗亲侍候着咱们。若是咱们一不小心就灭了金国,诸位下次若是想有这些有身份的人伺候着,可就找不着了。”   “哈哈、哈哈!”帐内众人狂笑,在怀中的女人胸口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女人们既羞又怕,却强忍着耻辱,不敢反抗。甚至有人就是大庭广众之下,解开了裤子,表演着兽性。   蒙古军营外七十里。   黑暗中,老丁和他的一什兄弟及本营所有人马都立在本营林都尉的面前。   “诸位,首先要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林都尉道,“国主亲率大军直捣蒙古大漠。斩首无数。日前已经在居庸关外全歼蒙古可汗亲率地一万人马,敌酋可汗已经授首了。”   “吾王威武!”众人兴高采烈地呼道。   “小声点、小声点!”林都尉不得不制止手下众人的欢呼,别把敌人给召唤来。他对手下人群情振奋的精神状态感到十分满意。   “要是没有这身衣服就更好了!”丁老大在心里嘀咕道。因为他身上穿得是金军的军衣,他身材魁伟高大,挑出来最大号的穿在他的身上仍紧绷着。感觉十分不舒服。他不知道这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因为心里觉得不爽。   他用眼睛余光瞧了瞧身边的老幺,心里就平衡了一些。老幺身材瘦小,挑最小号的穿在身上也觉得像是穿了一件臃肿地冬衣。空荡荡的。他们穿上金军的军衣,正是为了去袭扰蒙古人的大营,今天是第一次。   “诸位,何将军对我营前两月的表现十分满意,特命功曹给全体记功一次,本月可领双份赏钱。”林都尉道,“我特意打听了,有了这笔赏钱。诸位回去可以娶个漂亮媳妇了,有媳妇地也可以再娶一个,不敢娶的,也可再生养一个儿子。”   “哈哈!”众人发出会意地笑声。   “但是今夜我们要打起精神来,以小心谨慎为要。”林都尉话锋一转,“我们这次是袭扰作战,可不是与蒙古人拼杀。你们跟在本都尉的身后,不要跟丢了。每人只要射出一支火箭就行。千万不要落单。也不要私自与蒙古人缠斗在一起。一个字,快!”   “老丁!”林都尉点名道。   “属下在!”老丁出列道。   林都尉将一面旗帜交到老丁的手里。道:“撤退后,你将这面金国战旗扔下,不要忘了!”   “是!”老丁沉声应道,他接过旗子回到本什。   “诸位与我出发,与兄弟营汇合!”林都尉借着昏暗地月色打量了一些手下。他大手一挥,掉转马头朝前奔去。   众人策马紧随着他奔去,不远处三营人马已经等着他们。众人的面前立着一位骑者,那骑者的铠甲在月色中闪着寒光,让这个炎热的夏夜有了几分寒意,正是何进。   “报何将军,属下本营人马应到一百零七人,实到一百零七人,请将军示下!”林都尉上前请命道。   “军衣都换过了?”何进问道。   “换过了!”林都尉回答道。   “金军的战旗也带上了?”   “带上了!”   “马蹄也用布匹包上了?”   “是的!连马嘴也扎上了。”   “好!”何进道,“你营负责扰敌大营西侧,拔掉外围的岗哨,然后不要停留,立刻往洛阳方向跑。若是摆脱不掉敌军,就往北邙山跑,藏起来。第二条退路是往二崤山方向跑,第三条路是绕过洛阳,往洛水边上引,夜黑蒙古军会以为有伏军。”   “遵命!”林都尉沉声应道。   “出发!”何进命令道。   四营人马齐头并进,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地往蒙古人地大营驰去。众人都紧绷着脸。无人说话,战马的铁蹄也用厚厚的棉布包裹着,却不能完全掩盖了践踏大地的闷吭声。   “丁老大,参军以前你杀过多少人?”老幺跟上一步问道。   丁老大回头看了看在一双黑暗中闪烁的眼神,心知他有些紧张:“我?不知道!”   “你杀过多少人你都不知道?”老幺道。   “因为杀了太多地人,所以记不清楚了。”丁老大道。   “他们说你以前……”黑暗中的声音颤抖着。   “说什么?说我吃过人肉?而且只吃小孩的肉,比如就像你这样地?”丁老大晒笑道。   “这可不是我说地,是真有其事吧?要不我怎么从没听你亲口否认过?”   “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可是虔诚的教徒。”丁老大道,“不过人肉嘛我确实……”   丁老大嘴上说着,胯下地马匹并不慢,最后一句话飘散在风中,老幺没有听清楚。   老幺正要问个究竟,前方有人喝道:“谁在说话。”老幺只得闭上嘴低着头策马往前奔去。   蒙古军营外二十里,偷袭的贺兰军停下来休息一下。前方有人负责去打探蒙古军地防守情况,都尉们碰头商议着。负责这次偷袭的主官是何进的副将沈同,他三言两语分配各自的要点,自带一营骑兵负责监视和救援。   临近蒙古人的大营,远远地就看到灯火通明,时不时地从里面传来笑声。众人取出自己的弓箭。冲着蒙古大营奔去,他们在各自都尉的带领下,在营寨前一晃而过,在离营地最近的距离将火箭射出。顿时火光四起。   丁老大所在地这营人马运气差些,他们遇到了一队巡逻的蒙古骑兵。蒙古兵对遇到敌军感到十分惊讶,他们迎来的是数十支箭矢,黑暗中有人倒下,电光火石间两支人马撞在了一起。丁老大一杆长枪将迎面那蒙古军挑乱下马,又一枪正中另一名蒙古兵的肋部,然而马的去势不减,迎面一个黑影挥动手中地兵器。正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往马鞍上抹来。丁老大闪避不及,只好将手中的长枪撒手,人却从马鞍上滑到左侧,双手紧扣着鞍桥,如一只灵活的小个子一般,让那杀气十足地刀扑了个空。   老幺很不走运地与一个蒙古兵撞在一起,两人相拥落马,都失了手中的长兵器。他从未如此近距离与敌兵肉搏过。以往跟着什里的兄弟伏击。也都是大家一齐对手。他跟蒙古人脸冲脸眼对眼地摔下,那蒙古人显然比人有经验地多。立刻抽出腰中的刀,老幺忙乱中,从地上跳起,飞快地抱住那蒙古人的上半身,连同那只握刀的右手。那蒙古人被他这么一扑,给扑倒在地,将那刀给磕飞了。黑暗中,老幺可以真切得感受到对方狰狞的眼神,生存的本能让他毫不犹豫地张口咬住对方地脖子。   巨痛让对方狠命地敲打着他的后背,老幺像是疯了一般,死死地咬住,他不知道那人血的味道是怎样,只知道狠狠地咬,再咬,还是咬。身下对手的敲打渐渐地软了下来,越来越无力。   副将沈同发现了这里与蒙古军缠斗在一起,连忙带一营骑兵压了过来,迅速地结果了为数不多的蒙古骑兵。   “快撤!”沈同大喝道。   “老幺,快上马!”丁老大喝道,“再晚就来不及了。”   老幺在迷糊中,被他提上了马,跟在本营兄弟的身上狂奔。丁老大没忘将金军的旗帜扔下。蒙古人从彻夜狂欢中醒悟过来,连忙上马追来,贺兰军却早已溜之大吉了,将蒙古军引向中京洛阳的方向,然后消失在越来越深地夜色中。   天刚亮时,偷袭者抵达藏身的地方,那是一个村庄,除了几条失去主人的狗,整个村庄没有活地东西,到处是残亘断壁。   丁老大这才回头问道:“老幺,人肉的味道如何?”   老幺早已经回过神来,正在拼命地用水漱口,他总觉得嘴里仍残留着蒙古人的血肉。   “不知道!”老幺老实地回答道,“就是觉得十分恶心。”   “呵呵!”丁老大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去西域经商,有一次在沙漠中遇到强盗。我就是这么杀死第一个对手的。像咱们这样咬死人的,实在是少见,咱们编在一个什里,真是有缘啊!从今往后,你就是真正的男人!”   “丁老大,你这话好没道理,没碰过女人,哪能称为男人?”什里的另一位开玩笑道。   众人大笑,老幺还在回忆昨夜的情景,他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咬死一个人?   蒙古大营中,速不台看着几十具蒙古兵的尸体和数面金军旗帜,虽然损失甚微,但却是一件太岁头上动土的事情,让他怒气冲天。完颜讹可跪在地上,连声哀求,却没有人看他一眼。   “将军,这股骑兵昨夜往洛阳的方向跑去了,黑夜中我们害怕有伏兵,就没追下去。”塔察儿道,“肯定是洛阳内的守军干的。”   “可恶,实在是让我恼火。”速不台将面前的旗帜丢在地上,踩上几脚,“我军遵守和约,停驻此地,金国皇帝难道是以为我蒙古无人吗?来人,传令全军开拔,将洛阳城拿下,让金国皇帝再一次尝尝我蒙古勇士的怒火。”   “是!”帐内众人齐声道。 第三十四章 三京风云(四)   速不台挟着怒火带大军去攻洛阳。   却不料,自己将洛阳围住数重时,自己的后方及输粮的后军又被接连攻击几次,这股骑军飘忽不定,作战强悍,很有忠孝军的作风。这更是火上添油,速不台一气之下,挥师东进,同时命令各路汉军奔往汴京城。   在宋,洛阳为西京,汴梁为东京;在金,洛阳为中京,汴梁为南京。与宋室南渡将杭州视为汴梁一样,金国皇帝将汴梁视作中都燕京,虽然心有不甘,也都是无可奈何。   汴梁城内,皇帝完颜守绪叹道:“南渡二十年来,各处人民,破田宅,鬻妻子,豢养军士,只望他杀敌御侮,保卫邦家;今敌至不能迎战,望风披靡,直至京城告急,尚欲以守为战,如此怯弱,何以为国!我已焦思竭虑,必能战然后能守。存亡有天命,总教不负吾民,我心才少安哩!”   这属有感而发,却于事无补。他是乱世之君,也曾努力过,但事与愿违。建忠孝军,又减御膳、罢冗员、放宫女,还赠壮烈而死的完颜陈和尚镇南军节度使的头衔,立褒忠庙碑,以鼓舞士气。国势日衰,蒙古人又欲围城,让他愁眉苦脸。   城内出现大疫,诸门出死者九十万,那些卖棺材的和给死者超度的僧道倒是发着国难财,朝廷命有司加倍征税,也算是为国出力了。穷人无法安葬却更多,城中又缺粮,朝廷括粟民间,不及三万斛,已经满城萧索,饿莩载途。   “诏恒山公武仙,邓州行省完颜思烈赴汴勤王。再诏赤盏合喜领军出城迎接。”完颜守绪下诏道。   这恒山公武仙本也是地方豪强,如同投靠蒙古人的汉军首领一样,但是金国朝廷赏无可赏,只能给他空头头衔。武仙一度曾投靠蒙古人,成为史天泽之兄史天倪的副手,不料他却杀了史天倪,又投了金国。在三峰山之战后,他见机快成功逃走了。眼下正率余部驻屯在嵩山中。那完颜思烈当然是金国皇家宗室之人,对自家的天下忠心得很,积极响应勤王的号召。   武仙集合了若干旧部,会同完颜思烈,一共号称二十万,奉命由汝州,向汴梁移动。赤盏合喜领军一万出城去迎接他们。不料,武仙等人的二十万兵在郑州之西的京水。与速不台地蒙古兵相遇,不战而溃。当时,赤盏合喜已经走到了中牟县,听到消息,便抛下辎重。带他的兵回汴粱。合喜当年用兵西夏时,也曾立下不少功劳,但却是依赖于郭虾蟆等骁将的奋战,此次不战而退。人人皆言不杀之则无谢于天下,完颜守绪念昔日的功劳,将其贬为庶人,其家资充军。   汴城被围了。   速不台却不急着攻,因为他知道城内已经缺粮,连年大战百姓本就缺少耕作的时间,更何况城内还有一百多万军民要吃饭,连官马中瘦者都被杀掉吃了。   “报。真定府的运粮队过黄河时,遇金军游骑,粮食都被劫了。史万户请大帅派骑兵护卫!”   “报,汉军张柔部遭受攻击,死伤一百余人,张元帅追之不及。”   “报,留攻洛阳的塔察儿将军发现大队金军骑兵过洛水,正向汴京奔来!”   属下们鱼贯而入汇报最新军情。速不台眉头皱了起来。这股骑兵让他大伤脑筋。总是不与他正面交战,但事骚扰之能事。   “传我军令。立刻攻城!”速不台将一切怒火发泄到城内的金国皇帝头上。   投石车被架了起来,一颗颗巨石被投射到城墙之上,发出巨大地轰响,人群被砸到了,立刻被砸成烂肉。若油弹砸中城墙,会爆发出刺眼的火焰。   “蒙古人攻城了!”金国守军高呼道。望楼上的金将连忙传达着命令,金兵出城作战,一下子出不了许多。由于先前金国平章政事白撒在城门前加造了矮墙的关系,金兵只能一个一个地出去。蒙古军及汉军忽东忽西攻城,让城内的守军疲于奔命。   忽然,西边出现了一支骑军打着金军军旗,直奔蒙古军的后阵而来。城头的金军猛然爆发出欢呼声,那支骑军以如雷的气势迎面冲来,在距蒙古人一箭之遥地距离,一晃而过,侧身将箭矢射出,蒙古人受着突然的一击,气恼万分,立刻分出一地骑兵前去追剿。   另一个方向,又一支骑军杀到,这一次将蒙古军大阵削去了一角,一次冲击之下蒙古军竟死伤两百人。   “金国什么时候还有这么一支强军?”速不台大怒。   “万胜、万胜!”城头的金国守军欢呼着。这一波强过一波的欢呼声,甚至传到了内宫,让在皇宫中如同热锅里蚂蚁的完颜守绪莫名惊诧。   内侍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高呼:“陛下,好消息、好消息!”   “什么消息,莫非是蒙鞑退了?”完颜守绪急忙问道。在他看来,蒙古军退军就是一个天大地好消息。   “回陛下,蒙鞑军还未退。”内侍道,他见皇帝龙颜刚展又愁容满面,遂道,“城外出现了一支骑军,是我大金国的骑军。个个威武不凡,杀得蒙古人大退三十里。”   这内侍纯粹是胡说八道,这突然出现的骑兵还谈不上什么大战,蒙古军更是没有退后一步。他是听城上的守军报告,然后添油加醋,根本就没亲眼看见过。   “哦,原来如此。”完颜守绪肥胖地身躯终于可以稍安心地坐在龙椅上,“蒙古人的使者说,我大金国的一支强军在中京与嵩山间出没,时常攻击蒙古军。所以蒙鞑认为我朝没有遵守和议,因而来攻。朕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后悔!”   “陛下请宽心,这支忠义之军的出现,也让蒙鞑知道我朝的厉害。”内侍道。   “真是危难见英雄啊,看来我大金朝仍然有无数的豪杰之士。诏枢密院派人寻机出城慰劳我朝将士。其首领无论出身,封侯!”完颜守绪道。   “遵旨!”内侍道,心中却是怀疑在蒙古人团团围城的情况下,怎么能出得了城?   完颜守绪哪里知道,赵诚就是希望中原大地越混乱越好,他当初出使宋国时,十分希望宋人能够出兵。因为那样,他不仅要扮金军袭蒙古军。也可扮宋军袭蒙古军,另外还可扮蒙古军袭金、宋两军。只可惜,宋国人出于自身地考虑却没有进他地圈套,逃过一劫。   速不台像是一个大力士在跟空气作战,让他有力使不出来。他决定暂缓攻城,将这支意外的对手放在自己首先要解决的位置上,这个对手让他感觉到棘手。在他看来,金国居然还能凑起一支骑军。这本就超过他的想像,更何况从这支骑军行动迅速骑术精湛竟无一人落马的表现看,相当强悍。   攻击蒙古军的正是何进率领的贺兰军。   “禀将军,蒙古军大约一支千人队正朝此处追来!”传令兵报告说。   “好,令各部准备全吃了它!”何进命令道。   “昔年。完颜陈和尚以四百军士破八千蒙古军,我贺兰军再差也不会比忠孝军差得太多吧?”副将沈同道,“末将愿率一团人马前去迎战。”   “不。”何进道,“既然速不台只派出一支千人队。那我就当仁不让地以多欺寡,让他们有来无回。他若是全军来袭,我倒是要避其锋芒,我河曲骏马跑得并不比蒙古马慢!”   “遵令!”众人齐声道。   丁老大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后地蒙古兵紧追不舍,他心里却觉得十分高兴。那蒙古千人队个个恨不得生吃了他们,对这些跑得比受惊地雄鹿还要快地敌人满腔恨意,在身后破口大骂。   “嗖!”丁老大回头怒射。将追在最前头的蒙古兵射落下马。   “丁老大,好样地!”什里的兄弟称赞道。   老幺也回头射了一箭,正中身后一人的胳膊。蒙古兵大怒,纷纷追在屁股后散射,数支箭矢擦着老幺肩膀飞过。   “老幺还不快跑,你还想吃人肉啊?”丁老大回头大吼道。   “没事,蒙古人的箭头太软,没伤着我半分毫毛。”老幺笑着回应道。正说笑间。一支箭矢飞来。正中他地大腿,幸亏箭矢飞来已经无力。要不然够他受的。丁老大连忙带着什里的兄弟回头射箭,让蒙古前锋为之稍缓。   老幺感觉到痛疼,将那支箭拔了出来,将这支带着自己鲜血的箭矢放进自己的箭袋中,狠狠地给胯下地战马加了一鞭,加快了撤退的速度。   蒙古兵的追击阵形并非太严整,他们部分人紧追不舍,另两部分人却是从侧翼包抄,试图将这一路贺兰军给包围。丁老大等人并不害怕,因为他们看到地平线的前方出线了一条黑线。   等候已久地贺兰军正在起跑、加速,胯下的河曲良马很快就将奔速提高到了最大,他们铺天盖地的冲来,如洪水一般向蒙古人冲来。大地在震动,贺兰军分出几支骑军,飞快地将奔入埋伏圈的蒙古军分成四段。   何进很满意这个局面,他知道从今天起,速不台就不会这么大意了。他点点头,手下立刻令旗挥舞,左右各冲出一营骑军奔向包围之中的蒙古军,他们绕着蒙古军奔驰,冲着蒙古军的头顶放箭,蒙古军也不甘示弱地回击着,双方各有军士倒下落马。但蒙古军太过拥挤,损失要大得多。   蒙古军军心大乱,虽顽强抵抗着,但奈何寡不敌众,他们欲会合往北突围。   堵截的贺兰军忽然一哄而散,竟让开了蒙古军的退路。蒙古军趁机拼命地往北奔逃,但他们心里却是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们知道对手只会在后面击散,一点点地消灭自己,说不定前方左右两翼还另有包抄地敌军——这是蒙古军无比熟悉的战术,就如同集体围猎一样,让野兽惊慌失措,朝着死亡之境逃跑。   所谓困兽犹斗,意思是说野兽被围住了自知难逃死亡,就会拼命地反抗,就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贺兰军故意让开一条生路,选择追在身后及两侧打击蒙古军,既消耗着蒙古军的兵力,也打击着他们的作战意志。   果然,贺兰军在他们会合之后,在身后及两侧紧追不舍,冲着蒙古军后背放着冷箭,不停地有人惨叫着倒下,被跟上来军士一刀结果了,落单的更惨。蒙古军忽散忽合,追兵也以营为基准,跟着忽散忽合,既不会跟丢了,又在方圆数十里战场的各个角落总能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那些都尉们能根据战场地形势,迅速做出自己地判断,与友军或合或散,将骑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蒙古军放弃了考验追兵骑术高下的打算,因为他们一千人马在追逐战中消耗不起,只要自己一分散突围,对方立刻就合军吃掉小股,无论蒙古军地骑射有多精湛,勇士有多勇敢,也经不起这种耗损。   剩下的蒙古军在号角声中重新集结,准备决一死战了。他们下了马,将皮质的盾牌立起,将战至最后一人。那个个盾牌之间,蒙古弓箭手严阵以待,冷冷地看着渐渐迫近的贺兰军。   他们的正面扑来的是横向五列贺兰军,前三排是身着重甲的骑兵——所谓重骑兵,也只是相对来说的。他们之间的距离相对较宽,前排的重骑兵待靠近蒙古人的防守阵形时,突然停下,轻骑兵换了弩弓,从重骑兵之间的空隙中突前,不停地往蒙古阵中放箭,紧张有序,如行云流水一般。   一波又一波,何进不停地命令着手下进攻,不让蒙古军有还手之机。那一波又一波弩箭豪雨让蒙古人心惊肉跳,一波又一波地消磨着他们抵抗的意志。   “传我军令,冲阵!”何进观察了一下眼前的情形,毫不犹豫地命令道。   前后左右各冲出一营贺兰骑兵,直入蒙古阵中。有人被从镰勾从马上拉下,成了蒙古人的刀下之魂,更多的人却利用重骑兵强大的冲击力一冲而入,将蒙古的林立的矛林与盾阵冲得七零八落。这剩下不多的蒙古军虽自知在劫难逃,但仍然表现出他们顽强的战斗意志,和贺兰军绞杀在一起。   一支支长矛被抛起,落下,将蒙古军砸倒一片。蒙古军躲在盾牌之间放箭回击着,靠前的贺兰军纷纷倒下。   烈日当空,炙热的日头将军士们体内的水份烤干,战争上升起一股腥臭的气味。   丁老大将最后一个蒙古军砸倒在地,回头寻找自己的手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家伙恶狠狠地一刀劈了过来。丁老大心中大骇,躲闪不及,只得勉强举起狼牙棒一挡,那人手中的长刀却没有挥下来。   “原来是丁老大,我还以是蒙古人。”老幺嘿嘿笑道,“用什么不好,干嘛捡蒙古人的兵器?”   老幺灿烂的笑容并没维持多久,就觉得腿部极痛,还有些发麻。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捂着伤口呼痛,丁老大连忙帮他检查一下伤口,原来先前所中的那一箭是支毒箭,伤口已经发黑。   “坏了,箭头上准是有毒,得趁早弄好,要不然就晚了。”丁老大大骇,“你小子可是个雏,还没碰过女人,可不能就这么完了!”   他扔掉狼牙棒,低头用嘴吸吮那伤口。   老幺心头十分感激。   “丁老大,我的血是什么味道?”老幺不忘开玩笑道。   “恶心,恶心至极!”丁老大吐了一口黑血,笑骂道。 第三十五章 三京风云(五)   速不台迟迟不见追击的部下回来,心中大感不妙。   他立即命令各路汉军继续围城,自己亲自率领一万五千骑兵前去查看。等他赶到了战场,敌军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只留下自己一千名部下的尸体。战场上一片狼藉,尸首上爬满了嗡嗡叫的苍蝇,正在尽情享用着难得的盛宴。   这股敌军让他恼羞成怒,敌军甚至将能够带走的一切东西都带走了,铠甲、兵器、箭矢和还可以一用的战马,甚至连死者的行军干粮袋都搜罗一空。   “追,给我追,就是追到天边,也要将这伙敌军碎尸万段!”速不台气得浑身发抖。   蒙古军派出斥候,尽散方圆两百里。何进见蒙古军已经对自己高度重视,立即将五千人马一分为五,各团游击,四处袭击蒙古军的粮道,让蒙古军受尽苦头。但速不台有足够的兵力去压缩他的行动路线,最终两军在中牟县对峙。   战场在中牟县北的金水河,金水河至此转了一个弯,贺兰军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坚决。   烈日当空,两军雄立。   炙热的太阳晒得人汗流浃背,几欲赤膊上阵,对于蒙古人来说更是酷热难耐。战马张着嘴喘着粗气,寂静无风,军旗像是垂头丧气,唯有战马上的勇士仍战意勃勃。竖立的枪林在骄阳的照耀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令人晕眩。速不台远远地眺望对方严整肃穆的军容,虽人数比自己少得多,却觉得这将会是一场恶战。   “对方是什么来路?”左右纷纷质疑道。他们以为金国虽虚弱,但要举全国之力凑齐一支五千人的骑军也可以办到,但是要做到齐整威严却是很难,并非以马代步就成了一支令人生畏的军队。   “不管是忠孝军。还是什么人马,凡是与我蒙古勇士为敌的,就是我们的敌人。对待敌人,只管击败他!”速不台道。   “大帅,我愿领一支千人队前去邀战,试探一下敌军地战力如何?”大将忽都虎道。   “好,你去吧!”速不台咬牙切齿地命令道,“让敌军知道我军的厉害。让他们跪地求饶,让他们心胆俱裂!”   “是!”忽都虎道。   何进远远地见对方大阵中奔出一支千人队,连忙回头道:“蒙古人前来试阵,有谁愿出阵?”   “末将愿往!”副将沈同出列道。   “此战必须让蒙古人心生惧意,你需要多少兵力!”何进问道。   “五百人足矣!”沈同道。   “好,出阵!”何进命道。   沈同点集五营骑兵,五路并进迎头冲去。时间不大,两军就相遇了。忽都虎见对方只派来五百人马。感觉对方十分托大,心中十分不屑。两军都是齐头并进,蒙古军欲穿插而过,用箭射杀对方,贺兰军却是忽然合成一股。却是斜刺里冲一股蒙军冲撞了过去。   五支手指攥成一只铁拳,向十支手指中的一支发起进攻。沈同冲在最前头,他伏在马背上,避让着蒙古人射出的箭矢。骑军的相互冲刺中,弓箭的作用极为有限,尤其是迎面撞来。沈同待接进了对手,手中一杆铁枪突兀地刺出,迎面的蒙古兵被刺中的喉咙惨叫着倒地。身后地五百骑兵跟在他的身后,纷纷用的中的枪矛突刺,如洪水,如巨浪。这支蒙古军百人队被他们一穿而过。   忽都忽连忙兜过来,欲围歼沈同部。贺兰军所同一条环环相扣的钢练,不管身后被击穿的百人队,跟在沈同的身后又折绕过来。   这一次双方先是用箭对射,双方各有损失。沈同见身后的军士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心中大怒,又一次带手下冲向蒙古军中,近身死战。这一次是铁与血地面对面厮杀。沈同一杆铁枪上下刺挑。将迎面一个百户从战马上挑起,甩向前来搭救地手下。砸倒两人,不顾纷纷伸来的长矛,冲了过去,又连挑三人落马。贺兰军众军士看得真切,群情振奋,暴发出猛烈的吼声:   “万胜、万胜!”   贺兰军的气势占了上风,既使处在包围之中,也能相互配合,合力杀敌而不落下风。忽都虎大感棘手,大喝一声冲着正在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的沈同奔来,不料却被斜刺里冲来地十位贺兰军军士给拦住了。   “兄弟们,这是个大官,升官发财全靠他了!”丁老大吼道。   什里的兄弟合力冲了过去。忽都虎大怒,手下的众护卫连忙赶过来,反将丁老大这一什团团围住。   丁老大一看坏了,想立个大功没成,却成了蒙古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用他吩咐,众兄弟立刻背靠背围成圈就地防守,有人专架起伸过来地长兵器,另有人从旁侧击,蒙古人一时竟手忙脚乱反损失了数人。丁老大这一次又将长兵器给失去了,他的右手被一支长矛给划破,手中吃痛丢了铁枪,他根本就没看自己流了多少血,立刻拔出长刀,狠狠地劈砍着。   照面一刀劈了过去,当面的蒙古军连忙招架,胸腹全露,左边却伸出一枪,将那蒙古人刺翻。丁老大一看,原来是什里老幺的帮忙。   “老幺,好样的!”丁老大吼道。   蒙古人一波又一波地涌来,丁老大不知自己劈了多少次,身边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兄弟们,咱们早就杀够了本,再多杀几个就是赚了!”丁老大鼓励道,“跟着我杀出去啊!”   说完,他一刀将一个蒙古人的战马前腿砍断,那骑手还未落地,一颗头颅就飞上了天,一道血箭飞起,泼了他一身。剩下的五兄弟大吼一声,跟在他身后往前冲。他们地长官林都尉也率兵前来营救,从后面猛攻。   速不台远远地在本军大阵中看着前方的战事,自己一支千人队竟和五百人打得难解难分,心中十分愤怒,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强硬一些的对手了。他立即命令大部人马冲锋,从左右两翼向贺兰军后方大部冲去,试图决一雌雄。   贺兰军立刻也各派出一团千人骑兵前去堵截。蒙古军毕竟人数占优,一部分人马冲着何进的五百中军冲了过来。   “将军。敌军冲过来了!”左右惊呼。   “哼,国主与何某十五年奔波,五年秘密练兵经营至今,方有今日一战。”何进不为所动,“何某就要在此扎根,让蒙古人冲过来,决不后退一步!”   “遵命!”左右齐声道。   何进高举着自己地铁枪,狠狠地砸在地上。高声喝道:“将我们的军旗升起,要让我贺兰儿郎看到,我何进仍站在这里!”   “升旗、升旗!”   雪藏已久的赤旗被升了起来,赤红如血。似乎为应和贺兰军的义无反顾,天公起风了。将赤旗吹起。这面旗帜让贺兰军地信心大炽,中军五百健儿齐声高呼:“万胜、万胜!”   那战场之上与蒙古军绞杀在一起贺兰军军士也齐声高呼道:“万胜、万胜!”   “贺兰国王万岁!”也有人高呼道。   蒙古军被这突出其来地气势给弄得莫明其妙,他们见贺兰军的中军中升起了一面巨大地赤旗,像是耻笑他们。那贺兰军士似乎因为这面旗帜而爆发出无穷地潜力。个个奋勇当先,与数倍的蒙古军打个旗鼓相当。   “贺兰国王?”速不台目瞪口呆,满脸疑问。左右也是面露惊诧之色。   “大帅,他们难道是不儿罕的军队?”塔思问道,“他什么时候有了军队,而且谋反了?”   速不台虽然对这个问题毫无头绪,只得连命军队从侧翼攻击何进的中军。何进的中军岿然不动,儿郎们纷纷下马。用圆盾结阵防守四周,如铁壁,众军士躲在后面用弓弩射击,杀退了一波又一波蒙古军的攻击。   少数冲入圆阵的蒙古兵,也被从马背上拉下,乱枪结果了性命。速不台看到了对方展现出来的仇恨、愤怒,也感受到了对方地勇气与骄傲。   何进命左右军士高呼:“贺兰国王已灭蒙古,斩蒙古可汗于野狐岭!”   他这话有些夸大其词。但从两百军士的喉咙喊出来。却洪亮如雷,在天地间久久回荡。甚至让战场上的厮杀为之一滞。速不台也听到了,尽管他不知道对方在喊声什么,但是早有懂汉话的手下告诉了他。   “不可能,这决不可能!”速不台根本就不敢相信。   贺兰军的气势趁势又涨了一截,以少打多,杀得是天昏地暗。何进十分满意这个效果,速不台却是气恼无比。   “大帅,敌军气势正盛,又酷暑难耐,我军将士虽奋勇杀敌,但眼下对我军却不利。不如暂且收兵?”塔思道。   “暂且如此吧!”速不台命令道。   号角声起,蒙古军闻听退了回去,双方以金水河为界,隔河对望,都不肯退去。此役贺兰军以少击多,却稍占优势,死伤一千五百人,对方死伤两千余人,贺兰军地弩弓与长刀帮助甚大。此役对何进这五千人马来说,可以说是虽然损失巨大,但是却经受住了考验,这让他信心大增。   副将沈同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他身上有多处伤口,戎衣被割成条状,鲜血染红了他的全身上下,大部分却是敌军的鲜血。何进亲自扶他下马休息,命医官替他疗伤。   丁老大颓丧地坐在地上,他地面前是他兄弟们的尸首。老幺半跪在地上,年轻的脸上黑油油的沾着尘土,两道泪水滚滚而下,清晰可见,流到他干裂的嘴唇,既咸又苦,伴随着伤痛。他们两人是全什中剩下的最后两人。   夜晚,速不台在营中焦虑地行走着。帐外仍时不时地有零星地交战声,双方虽都在舔着伤口,仍处于高度紧张之中。   “可有北方来的消息?”速不台一遍又一遍地问道。左右皆无言以对,惶恐不安。   “再多派信使!”速不台连声命令道。   “大帅,这怕是敌军的扰军之计。”忽都虎托着受伤地胳膊劝道,“不儿罕何时有胆量敢谋反?可汗的一万怯薛军岂是他所能撼动的?”   “是吗?可是眼前这支骑军不过五千人马,依我看也不比忠孝军差。”速不台反问道。   忽都虎无言以对,今天白天他有些托大了,竟差点让自己回不来了,他是心有余悸。   “大帅,不如我们趁夜去偷袭,我们兵多,他们兵少,是经不起我们再强攻几场的。”塔思道。他认为速不台有些多疑了。   速不台心中也很不甘心,立刻起兵前去攻击金水河对岸的何进军。不料,他们却扑了个空,贺兰军大营虽灯火点点,却是空空如也。原来夜晚来临时,他连番派军前去骚扰,制造他还在河对岸的假象,大部却已经悄悄离开。   “可恶!”速不台恨恨地骂道。他又有了跟空气作战的感觉。   正在这时,塔察儿从洛阳派出急使赶到,带来了一个噩耗。原来贵由率少量手下在紫荆关外躲藏了半个月,终于摆脱了王好古部的重重阻拦,又担心赵诚已经率贺兰军南下堵截,只得折入太行山中,一面向河北各地通报消息,一面命人过河召速不台回军。那拖雷北返前派地信使却是早到了一步。   “什么?可汗已经……”速不台眦目欲裂,勒紧信使地衣领,将那人勒得透不过气来。   “大帅,千真万确,贵由殿下派人持可汗的金牌过河来。春天时,不儿罕这个贼人趁我大军在中原激战,率兵直奔草原,草原上百姓死伤不计其数,诸位那颜地亲属,恐怕……恐怕也……然后可汗在官山避暑,又遇到不儿罕的军队南下,可汗不幸……不幸……”信使泣不成声,满脸惊恐。   “啊……”众人惊呼。   在众人惊呼声中,速不台只觉得天晕地眩,双腿发软,摔倒在地,人事不醒了。 第三十六章 中原路(一)   汴梁城下,夜色中透着几分诡异的色彩。   这个夜晚,有数骑从北方急驰而来,行色匆匆,从不同渡口渡过黄河往汴梁奔来。汉军万户史天泽在自己的营帐内躁动不安,身高八尺的他在帐内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心腹侍卫立在他的阴影中愣愣地看着他。他和其他汉军首领要比速不台更早知道北边的一些情况。   “万户大人,二公子来了!”帐外有人进来禀报道。   “快让他过来!”史天泽连忙呼道。   来的是他那死于武仙之手的长兄史天倪之子史权,满头大汗,风尘仆仆。   “权儿,北方的情形眼下如何?”史天泽一把将自己的侄子按到坐位上。   史权将桌案上的一杯水拿过来,往嘴里灌,他喝得太急,以至于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史天泽连忙为他拍着后背。   “多谢叔父。”史权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史天泽瞪了他一眼,急问道:“废话,快给我说说。”   “回叔父,河西的贺兰国王已被证实反了。”史权道,“他在春天时,率兵直捣蒙古大草原,蒙古本部几乎被毁,就连可汗也未能幸免,在居庸关外的野狐岭,可汗连同他的怯薛军几被全歼,只有皇子贵由带着数十人逃脱。”   “野狐岭?”史天泽惊讶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二十年风水轮流转啊!”   “那贺兰国王现在在哪?”史天泽又追问道。   “现在仍在燕京,紫荆关以东、易水河外的易州、涿州都已经发现了贺兰军的游骑。”史权道,“他好像欲率军南下,兄长史楫问叔父该如何办。”那史楫是史天泽之兄史天倪之子,即为史权之兄。现为真定府(今河北正定)兵马都总管,总管军政民事,所属州县30余处。   “你们又是如何知道是贺兰国王反的?”史天泽反问道,“难道是皇子贵由通告的?”   “在他逃入关内之前,拖雷曾派人来过!”史权道,“那贵由逃来时十分狼狈,他欲征集河北诸路的兵马北上。堂兄不知这贺兰国王何许人也,又不知蒙古如今是否可恃。怕贵由借兵有借无还。若是那贺兰国王将来势大,我等岂不失了退路?如今叔父带大部分兵力南征,要提早做好长远打算。”   史天泽点点头,面露嘉许之色:“你们这么想,我很欣慰。这贺兰国王的大名我闻之已久,听说他向有贤名,蒙古两任可汗都对其赞不决口,奈何为叔与他向无交集。未能当面判断。近来,中原有一支十分强悍地骑军,让速不台大帅极伤脑筋,昨日大战,蒙古骑军受挫。速不台也昏倒在营中。如今看来,这支骑军怕也是贺兰军的一部。”   “叔父,还有一件事情,侄儿需要告诉你。”史樟道。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到史天泽面前,道:“两天前夜里有人叩城投书,被军士发现,但那人跑得太快,没有抓到他。这信上署名却是耶律楚材。”   “中书令耶律楚材?”史天泽大吃一惊,连忙折开信封,阅览起书信来。   耶律楚材的这信,并非劝降。只是用浓墨渲染着贺兰国王的种种“英明”,列举着蒙古种种不堪仰仗之处,抬高赵诚的身家实力,贬低蒙古的实力,并说明贺兰军将不日过真定府回河西,不想与真定府为敌云云。   “耶律楚材都降了此人,这水倒是越来越深了,质子营也落到贺兰国王的手中了。”史天泽叹道。他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叔叔。咱们史家身家性命全在手中地兵力上,若是蒙古人夺了我们的兵。我们将死无葬之地。”史权道,“这贺兰国王托耶律楚材捎信,自是不愿与我们当面为敌,依侄儿之见,咱们犯不着与其死碰。”   正说话间,有人未经通报就闯了进来。   “何事如此慌张?”史天泽皱了皱眉头。   “不好了,万户大人。”来人急道,“益都李璮私自退兵北返了,据留下的信使说是因为宋人欲北征。”   “什么?”史天泽从坐位上跳了起来。   李璮是李全的养子,却继承了李全叛逆的“血统”。李全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家伙,谁给好处就傍谁,去年他攻宋国的扬州,却偷鸡不成反蚀了老本,被淮东宋将赵范赵葵兄弟联手击败,败退中被宋兵乱枪戳死,这李璮就承了他的位子,辖地称益都行省。当贵由地信使至益都后,辗转他也得知了消息,就毫不犹豫地率军回自己老巢了,其实在贵由之前,益都、真定、济南、东平等都发现通往燕京的驿路断了。至于宋人北征,那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叔父,咱们该如何是好?咱们不如也回军吧,若是那贺兰国王攻我真定府,堂兄手中兵少,怕是守不住。”史权道。   “无妨,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耶律楚材既然明说只是借道,我就信他一回,想来贺兰国王怕也是对我等也有所忌惮,谅他也不想被群起而攻之。”史天泽断然拒绝道,“蒙古人还未败亡,贺兰国王的态度未明,他若是有能力灭掉蒙古,甚或有能够一统天下的力气,我们才可与蒙古人撇清干系。这事不可急燥,当顺势而为。我史家身受蒙古器重,掌权柄二十年,为一方诸侯,一切要慎重行事才行。”   “难道叔叔就在这里等?”史樟道。   “对,就是等!只要我们手中有兵有粮有地盘,什么都不怕。”史天泽笑着道,“如今这汴梁城外,严实、张柔、张荣诸辈怕都是在等。”   赵诚已经离开了燕京城,在此之前从中兴府日夜兼程赶来地吴礼前来见驾。赵诚便让吴礼将一个大和尚和几个道士送往中兴府,随同他们的还有燕京的士人们。包括燕京课税所的陈时可、赵昉,西京大同府地周立和、王贞,这些都是耶律楚材曾保护和提拔的前金朝官员。   耶律楚材曾以一己之力,保护过无数地人,所以他在士人甚至平民百姓当中的影响力极大,所以赵诚认为自己得耶律楚材,就可以得中原,倒不是什么太夸张的意思。耶律楚材是无奈投靠了赵诚。无论如何赵诚是不可放手的,他耶律楚材就是寻求当隐士,在外人看来他也是投靠了。既然这样,耶律楚材也就尽力地帮助赵诚出谋划策。   所以,耶律楚材当初在燕京建立的编修所,里面所有历代皇家的典籍连同官府库房中地东西也全被赵诚搜罗一空。   从吴礼带来的弓箭手中补充了一些人手,赵诚亲率两万骑兵南下,燕京百姓怀着复杂地心情看着这支军队的离开。   赵诚的军队行军极为小心。斥候四散而出,登高眺远,深哨一二百里间,掩捕居者行者,以审左右前后之虚实。以免有伏军。两日内贺兰军抵达顺天府治所地保州,这里是张柔的地盘,但是张柔的大部分军队正在汴梁城外,他的亲信们龟缩在城内。惴惴不安地看着兵甲鲜明地贺兰军堂堂正正从城外经过,却无可奈何。   过了保州,贺兰军继续南下,过定州就是真定府史家的地盘,在这里贺兰军就没那么顺利了。   因为贵由已经站在城上。   真定府兵马都总管史楫看着两万雄姿英发地贺兰骑军,心中却是不愿与其为敌,一是兵力不足,二是他可不愿让自己地步军出城与骑军交战。   赵诚将手中的千里眼放下。递给陪伴在侧的耶律楚材道:“是贵由!”   耶律楚材冲城头看了看,笑着道:“就看他敢不敢出城了,不过他要是出城,国主可不要伤害了他的性命。窝阔台只剩下这么一个还算过得去地儿子。”   “当然,我倒是希望他将来能做可汗,我喜欢跟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为敌。”赵诚大笑,又回头命令道:“来人,将蒙古可汗的王旗竖起来!”   九脚白旌旗立刻被立了起来。在风中飘扬。像是示威,又像是在嘲笑。贵由和他的蒙古手下从这面曾荣耀无比地旗帜上既看到了过去的威武与赫赫战功。也看到了自己同胞的鲜血与屈辱。   城头传出一阵杂乱的惊呼声。   贵由死死地盯着那面九脚白旌旗,咬牙切齿,回头命令道:“史总管,快派人出去与敌人交战!”   “殿下,我手中只有三千步军,和一千骑军,怎可与其交战呢?”史楫道,“我真定府城高池深,对方只有骑军,又无攻城的器械,我等应当借地利与其周旋!”   贵由现在手中有三千探马赤军骑兵,都是他这些天将河北各地的蒙古驻军集合在一起,才勉强凑齐的。他回头看看身边的众人,众人也都面露惧色。   远远地城下贺兰军中驰出一名骑兵,那名骑兵驰到护城河前,高声呼道:“贺兰国王有言与史总管说!”   “有话快说,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城头有人回话道。   “我家国主曾派人送史家书信一封,言明我军只是从贵地经过而已,尔等若是不要刀箭相向,我军自不会犯秋毫。”骑兵道。   “史总管,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啊?”贵由大怒。他以为史家与赵诚有交易,甚至已经投降了赵诚,一时间城内地蒙古人与史家军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殿下误会了!”史楫连忙道,“这是逆贼的反间计啊,我史家身受蒙古两代可汗二十年大恩,享尽荣华富贵,怎么会投靠贺兰国王呢?我要是投靠他,应当将殿下拿下,才是啊!”   贵由对他这话相信了几份,只听城下的信使又道:“我军就要南下,尔等不可尾随,否则野战尔等将死无葬身之地。”   “射死他、射死他!”贵由火冒三丈,立刻命令道。   “殿下息怒啊,他不过是一个传话的。”史楫道。贵由冲他瞪了一眼,史楫讷讷不敢申辩,怕贵由怀疑自己与贺兰国王是一伙的。   守军正要射杀那传话的贺兰骑兵,那骑兵却已经掉转马头奔回去了。   赵诚见城头还无动静,便命两万将士高呼:“多谢史总管借道!”便要率军离开,不将城内的守军当一回事。   史楫气急,为了撇清干系,只得硬着头皮派自己的一千骑军出城交战。贺兰军突然齐转头,孙虎所部骑兵从后阵跃出,向史家军冲来。这一千史家骑军本就是出于无奈出城交战地,所以未战就心生胆怯之意。   孙虎部奔如闪电,挟着万钧之力迎头痛击。只见箭如雨下,史家军中数十人一个照面惨叫着落马,他们只觉得遇到了一座迎面扑来地大山,一个照面就被冲为数段,陷入被动局面。数名百户竭力将手下集合起来,然而孙虎却没有给他们机会,贺兰军军士大多生于河西,有着更加娴静的马上功夫,总是能聚集起来,专冲着人多的地方反复冲杀,将史家军冲得七零八乱,个个被击破、砍杀。   那剩下的史家军欲回城,被贺兰军追在身后猛追,城头不敢放下吊桥,全被赶入护城河中。城头连忙用箭掩护,贺兰军这才后退,回到本军大部,一去不复返。   “一千对一千,贺兰骑军居然如此强悍!”史楫站在城头看得真切,“怪不得能全歼了怯薛军。”   那一千史家骑军并非是弱旅,更是百战之兵,也许他们以往遇到的金军实在太弱了吧?又或许是他们本就是不得以才出城的,竟抵挡不住同样数量的贺兰军的冲击。史楫为这一千子弟兵感到惋惜。   贵由恨铁不成钢,欲亲率三千蒙古兵出城报仇,左右死死地拉住他。   “殿下,眼下敌军势大,不可出城啊。”心腹道,“留有用之身,等待来日。要知道,速不台手里还有不少军队,西域也有兵马。”   “可是,速不台将军手中的军队大多是拖雷的军队,眼下最重要的并非是报仇,而是夺得汗位……”另一心腹在贵由耳边轻声说道,越说声音越小,渐渐低不可闻。   贵由看着贺兰军远去的背影,心有不甘地说道:“暂且容这个汉家种多活几日。” 第三十七章 中原路(二)   速不台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大病了一场。   在他病倒的几天内,自己直接指挥的蒙古骑兵中发生了一些变化。国王塔思和大将忽都虎主张立即北上寻找赵诚的军队决战,塔察儿主张返回蒙古休养生息,以待来日复仇,斡陈如同一只怒吼的猛虎天天在营内找人发泄。还有人却只想着回家——所有人离开草原太久了,思乡之情本就日甚一日,又不知自己家中亲人是否还活着。   甚至有人在得知窝阔台已死,心中打着算盘,因为新的大汗必须要推举出来,否则所有人就成了无头苍蝇。这些人当中有来自窝阔台属下的牧民,也有察合台的百姓,更多的却是拖雷份内的属民,在这个紧要关头,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唯一相同的是,士气降到了最低点。   “回蒙古!”速不台终于下了决心。   北方传来消息,赵诚已经率领两万贺兰军抵达卫州北,速不台担心自己渡河为贺兰军半渡而击,便挥军溯河西进,欲从孟州至白波一线渡河。他命汉军继续围城,不让金军出城尾随,又命右监军郭德海率一部分人马从汲县佯渡。   这郭德海就是郭宝玉的长子,也是郭侃的父亲。他本是金国一位谋克(三百户为一谋克,但后期并不满员),曾为金国击败宋将彭义斌,在得知自己的父亲北降蒙古,只得逃入太行山中避难,辗转降了蒙古,也曾为蒙古人立下不少战功。   郭德海因为他父亲郭宝玉的关系,对赵诚比较熟悉,他此时的心态比较复杂,速不台率大部走得一干二净。自己还得在此守着。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郭侃,不知如今在做什么?郭侃去中兴府客居三年,此事他是知道的,如今贺兰国王已反,自己的儿子不知是被他禁锢还是投靠了他,甚或成了赵诚手中的人质。   郭德海心中犹豫了起来。   夜色中,在郭德海地眼里黄河似乎漫漫无边,他白天已经发现对岸人影绰绰。夜晚是便命手下打着火把故张声势,做出要渡河的姿态来。   蓦然,如雷的铁蹄声响起,远方黑影重重地扑了过来。   “哎,这是第几次了?”郭德海不禁在心中暗叹道。中原的这支贺兰军总是飘忽不定,来回地骚扰,在速不台领着大部骑兵离开之后,专找自己的麻烦。让他苦恼不堪。自己一来人手不足,二来军心浮动,三来这平原地带让他守无可守,而对方明明可以吃下自己,却是故意让自己夜不能寐。   “全军戒备!”郭德海命令道。   对方却距自己防守的渡口外三里停了下来。   郭德海很是惊讶。没过多久外围防守的士卒前来回报:“报将军,敌军派来一位信使,要见将军。”   “不见!”郭德海一口拒绝。   “可是,那信使说他您认识!”   “哦?”郭德海讶道。“那让他过来。”   远远地一骑缓缓走来,那人身披银甲,在夜色中泛着点点银光。那人近了,从马上一跃而下,众人举弓怒视着。   “在下乃贺兰国王的使者,请求与郭将军当面说话!”那人高呼道。   来人正是郭侃,他昨日就悄悄地渡河过来,跟着何进部地信使与何进汇合。赵诚已经抵达河对岸,也早就得知郭德海守在对岸,便派郭侃来劝降,自己却带大部分兵力去监视速不台,寻找一战的机会。   郭侃并未自报姓名,怕自己引起郭德海军中蒙古人误会,但郭德海却是听得真切。   “贵使请到我帐内一会吧。”郭德海道。他忍着心中的激动,引郭侃往自己的营帐内走。   营帐内只有几位心腹。却无一个蒙古人。父子团聚。欣喜万分,郭德海拉着郭侃上下打量着。流下热泪。   “三年未见,侃儿长得更壮实了。”郭德海欣喜地说道。   “承蒙贺兰国王关心,侃儿衣实无所缺。”郭侃道,他盯着自己父亲消瘦的脸庞,“只是父亲劳苦奔波,又老了几分。”   “你是来劝降的吗?”郭德海怒道,“为父岂能效仿他人,反复无常。你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咱们父子团聚,今后就再也不分开。”   “父亲!”郭侃连忙道,“您应当仔细考虑考虑。如今您这不足一千人马在此守着,其实不过是一战即殁,何将军早就从俘虏口中得知是父亲在此镇守,故而不愿强攻。”   “何进何学文吗?”郭德海道,“此人我在西域时倒是见过他几次,那时他沉默寡言,我以为他不过是赵诚的一个下人,也没太在意。如今才知人不可貌相,贺兰军的骑军作战之强悍,战术之娴熟,不比蒙古军差。只是让为父降于他,为父心有不甘呐。”   郭侃以为父亲是觉得降于何进太丢脸,心有不甘。   “父亲,识实务者为俊杰。”郭侃劝道,“侃儿劝父亲早降,并非是因为何将军,而是因为贺兰国王。儿居中兴府时,贺兰国王地在河西的所作所为,儿极为钦佩,他的治下民生繁荣,百姓安居乐业,旗下儿郎争相效命,其有明君之风。父亲,中书令耶律楚材大人也降了他。”   “哦?”郭德海及左右皆惊,“为父不过是一匹夫之将,平生最厌反复无常之辈。侃儿劝我投降,我……”   “可是,蒙古人如今遭此大败,可汗又亡,料想他们重整齐鼓,恐怕还要些时日。而贺兰国王却趁势而起,他的军队虽少,但并不比蒙古兵差,旗下文臣武将云集,又得耶律楚材,百姓归心。龙飞之日指日可待啊。”郭侃道,“何况蒙古人为非作歹,残害百姓,君子所不耻。父亲投靠蒙古人,几沦为助纣为虐之徒,这岂是父亲的处世之道?”   “啪!”郭德海抡起巴掌,给了郭侃一个耳光,争辩道:“这是你祖父做地决断。我身为他的长子,岂能与你祖父背道而驰?”   郭德海这话有些强词夺理,将所有的责任都归附到自己那已经死去五年的父亲地头上。其实关于投靠蒙古人这件事,是像他这样的人的内心当中最忌讳的事情,包括耶律楚材,人人都给自己寻找一个冠冕堂皇一些的理由。赵诚却是不在乎耶律楚材之辈曾经为谁服务过,对于他来说,只要肯为他所用。他就自信有能力让附者归心,人尽其材。   因为赵诚本身就是一个大叛逆者。人在面临生死抉择时,有人选择壮烈,有人选择逃避,也有人愿意当降者。只管生前不管身后功过荣辱。倘若你投靠到了一个有可能被后世景仰的君王,那么你就大赚特赚了,若是不幸投靠一个让后人所不耻之辈,那你就随着此人被人谩骂。   耶律楚材的内心岂不也有这样的心虚?   郭宝玉死前对赵诚感叹地一番话。也是如此。   郭德海给儿子郭侃这一巴掌,似是掩饰自己内心中的心虚,也是发泄胸中的愤懑。   “祖父投降蒙古人,故是因为金主昏庸无能,朝政混乱和民不聊生所致。可是蒙古人比女真人仁慈吗?”郭侃捂着脸,委屈地说道,“父亲替蒙古人杀得无辜百姓还少吗?”   郭德海伸手欲再一次动粗,却被左右拉住:“将军息怒啊!”   郭德海斥责左右道:“你们也想降于贺兰国王赵诚?”   左右皆低头不语。郭德海气急。眼下速不台大部一去不返,自己这少量兵马早晚会被贺兰军吃掉,大难临头,人人都有想活下去的渴望。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人马的惊叫声,有军士跑进来惊呼道:“郭监军,不好了,军中的蒙古人反了。正往这里攻来!”   原来郭德海军中既有蒙古人也有契丹人。汉人最少,蒙古人见郭德海将对手的信使引入自己的帐内。却不让别人进去,以为郭德海欲投降贺兰军,他们见大事不妙,不想成为牺牲品,便立刻相约往营内猛攻,企图杀掉郭德海,甚或试图挟制住他再号令全军。   “啊?”郭德海这下就觉得自己真正无路可退了。   “将军,我们不如降了吧?”左右纷纷建议道。   “你们快点集人马固守。”郭德海抄起自己地铁枪,立刻命令道,“既然蒙古人想置我于死地,那本将军只有反了。”   “是!”左右得令立刻鱼贯而出。郭侃心中大定。   何进骑在马上,举目眺望远方地郭德海军营,见火光四起杀声震天。   “将军,敌军似是内乱了。”副将沈同道。   “呵呵,郭侃这么一去,蒙古人一定是猜忌了。”何进道,“命令全军靠前,将敌军大营包围了。”   何进部正往前奔时,前方杀出一队人马,郭德海军中的蒙古人见一时不能将郭德海拿下,又害怕贺兰军攻来,只好返身突围。   “拦住他们!”何进高呼。   那大约三百名蒙古骑兵见贺兰军堵了上来,拼命地突围,奈何堵上来地人太多,他们立刻被包围、分割,陷入了绝境。只有少部分人借着夜色逃脱掉,大多数人只有被杀死的下场。   天亮时,何进与郭德海在两军阵前相会。   “郭将军,你我又见面了。”何进笑吟吟地说道,“别来无恙乎?”   “何将军此问不是在笑话郭某吗?”郭德海心有不甘,“不知何将军如何处置我地手下,我们既已决定降了于你,看在郭某的份上,请何将军好生善待他们,他们都追随我多年,被迫投降,只是因郭某领兵无方。至于郭某,任凭何将军处置。”   何进跳下马,不顾左右的担心,走到郭德海的面前道:“我怎么敢私自处置郭将军您呢?不过我家国主有令,只要郭将军愿归附,他愿视将军为心腹之臣!”   “郭某一门父子三人俱降蒙古,对蒙古忠心耿耿,赵国主也敢用我?”郭德海盯着何进地脸,想从何进的脸上看出点端倪来。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郭将军既敢降,那我家国主就敢用你,若是我家国主没有这个气魄,焉敢称兵?”何进道,“我国主与令尊算是忘年之交,金主昏庸无道,弄得民不聊生家破人亡,令尊大人郭郡公只是生不逢时而已。忆先祖唐中书令子仪,赫赫威名,天下景仰,国主私下常言,有朝一日,要令郭氏先祖的荣耀再复。”   “后人不孝,不敢言先祖之誉。”郭德海反而被何进这劝慰的话弄得不好意思。   何进连忙道:“郭将军所部人马疲倦,伤者甚多,不如暂且就地休息数日,我军中配有医官,不妨让他们给诊治一番?”   “多谢何将军!”郭德海称谢道。   郭德海见何进的手下抬出酒食,又给伤者包扎疗伤,不分彼此,倒是心安了不少。他对未来仍然不太确定,仍自惴惴不安,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何进虽不将这不足五百人马放在眼里,但也安排了人手注意防范,他只是不愿做得太明显,让归附者又生异心。郭侃主动代表贺兰军劝慰诸位降者,安抚人心,让何进省了不少事。   汴梁城外的汉军听说郭德海降了,速不台带着大部分人马早就不知去向,又担心腹背受敌,在两天之内一同离开。他们齐齐顺河而下,欲从东平与济南方向北渡黄河,那里分别是严实与张荣的地盘。只有刘黑马所部追速不台而去。   汴梁城内的金军见围城地军队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疑惑不已,以为这是诱兵之计,仍龟缩在城内不出。在侦骑确定敌军远遁之后,金军才敢出城来。   “那支义军身在何方?快去寻来,朕要重赏。”完颜守绪还念念不忘汴梁城外曾突然出现的金国骑兵。 第三十八章 中原路(三)   孟州北,刘黑马部堵在了赵诚亲率的贺兰军的面前。   刘黑马本名嶷,因为他出生时家中的一匹白马产下黑驹,父亲刘伯林与诸人以为奇,所以“黑马”就成了他的小字,时人大多只知他叫刘黑马,而对他的大名却知之不详。   刘黑马弱冠即随自己的父亲刘伯林降了铁木真,是最早投降的汉军豪强之一,一门身受铁木真、木华黎与窝阔台的器重。这次他听说西京大同府被克,心中忧愤,急着往回赶,不料却被速不台命令先渡河阻击贺兰军南下,好让蒙古军顺利渡河。   眼前士气高昂的贺兰军让刘黑马既想打,为蒙古人表着忠心,又不想拼完了自己手中的兵马。   对面阵后高地上,赵诚和耶律楚材都骑在马上眺望刘黑马部。他们从燕京南下,一路上与民秋毫无犯,过大城而不入——非是不想入,而是不得门而入。那些地方守军都据城而守,当缩头乌龟,贺兰军也一清一色的骑兵,更无一件攻城器械,赵诚也犯不着为了占领这些城池而兴师动众,损失实力。除了真定府外一场大战之外,相安无事。   贵由却是贺兰军过真定府后的当晚,就秘密北返,大概是夺汗位去了。   “刘黑马骁勇善战,年及弱冠是就随其父征伐,为蒙古人历大小数百战,出入行阵,向无惧色。”耶律楚材道,“这是个十分难以对付的对手。”   “他们父子对蒙古人倒是挺忠心的。”赵诚道,“全是一路货色。”   “为长远计,对于豪强们,国主万万不可让他们全都与您为敌,真定府已经知道了贺兰军的厉害,却未伤其根本。这个刘黑马既然挡在前面。又是野战,国主就不必客气了。”耶律楚材道。   “正合我意!”赵诚轻笑道,“史天泽、张柔之辈将来若是能够弃暗投明,我可以既往不咎。”   “国主,我军应立刻攻击,否则速不台过了河就要逃跑了。”陈不弃道。   “陈将军不必着急。”耶律楚材道,“刘黑马摆阵就是要阻挡我军前行,大概他也只是想让我们与其对峙。徒耗时日罢了。而我们又何必与其决战呢?”   “耶律大人说的对!”赵诚点头道,“我们不必与他纠缠。我们是骑军,骑军只有跑起来才有威力。”   “请国主下令!”铁穆等人请命道。   “全军散漫北上,做出要绕道的样子。”赵诚道,“我倒要看他是来追我,还是固守原地,就是跑也要跑死他。”   “是!”众人道。   刘黑马骑在马上,左手紧握刀柄。右手遮掩着光线,举目眺望,见贺兰军严整的阵形忽然左右分开,向自己地两翼包抄过来。   “将军,怎么办?”部将夹谷龙古带问道。   “速不台大帅有令。我们只好留在这里牵制他们。”刘黑马盯着远方道。   他虽然也不太情愿,但只好守在这里,他只希望速不台渡河快点,前来搭救自己。仅凭自己这一万兵力,虽然人不少,但是骑军太少。   贺兰军成三面夹击之势,正面中军所在起跑、加速,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大了。   “注意,敌军攻来了,圆盾稳住,枪阵上前。弓箭手准备!”刘黑马部将校高呼道。阵中的军士人人神情专注,准备迎接骑兵的挑战。   贺兰军冲刺的人马越来越近,黑色的洪流迎面扑来,当先的数面醒目的赤旗迎风猎猎作响,夹杂着铁蹄与骑兵呐喊声。刘黑马不禁咽了一口口水,他感觉到嗓子发干,因为对面地这支陌生骑军让他想起了自己二十年第一次见到蒙古骑兵时的情景。   然而刘黑马既感到庆幸,又感到失望。因为那冲刺的贺兰军在距自己大阵前三百步。就一分为二从两侧呼啸而前。竟往自己身后狂奔,不看自己一眼。   “不好。敌军要甩开我们。”部将田雄惊呼。可是他们却不太敢追,因为还有两部人马一左一右留在原地监视着自己,自己若是全数开拔追去,就陷入全军被动挨打的局面。骑兵的机动性是与生俱来的。   “夹谷龙古带!”刘黑马立刻点将。   “在!”夹谷龙古带应道。   “你部留下断后,余人随我追击!”刘黑马快刀斩乱麻。   “是!”夹谷龙古带道,虽然明知凶险,但他仍然很坚决。   刘黑马遂带着大部兵力往身后追去,他所部骑军并不多,大多是步军,用来攻占城坚池深的大城不在话下,但跟在骑兵身后这一路追下去就累得够呛。赵诚领着中军时不时地回头痛击一番,让刘黑马不得不硬着头皮还击,时而又四散让刘黑马防不胜防。   另一方向,夹谷龙古带正面临陈不弃部的攻击之中。夹谷龙古带是女真人,其父是随刘黑马之父降蒙较早地人之一,对蒙古人也相当忠诚,只是这一次他陷入了绝境。他的两千人马围成圆阵,外围是盾牌大阵,辅以长矛手和弓箭手在后,试图原地待守。   贺兰军数营出列,从四面八面呼啸而来,齐声响应,合力冲撞。一时间,贺兰军来如天坠,去如电逝,一波又一波巨浪袭来,敌军被撞得忽而失了一缺口,忽而又瘦了一圈,但敌军互为依靠,以盾为守,射手时不时从盾间射杀着贺兰军军士。战马的嘶鸣声,士卒的喊杀声,兵器相交的叮当声,和人马相撞时地惨叫声,汇成一锅粥,双方各有死伤。   陈不弃见敌军作战顽强,仍自顽抗,却不愿与其硬碰,只得巧夺。他又命骑兵以马拖木。绕着敌阵反复奔跑,又命士卒在上风口燃火,刹那间,烟尘避日,敌军守阵外围被笼罩在一片黑色的烟尘之中,近在咫尺却不可见。敌军中人心惶恐不安,如同处在噩梦中一般,欲奔却又害怕陷入埋伏。   “放箭!”夹谷龙古带害怕贺兰军趁机冲过来。   “嗖、嗖!”无数的箭矢从烟雾的中心飞向外面。漫无目地,却没有射中几个人,他们只觉得外面马蹄声时急,踏着人心房的跳声而鼓,人影绰绰如同鬼蜮,仿佛大军逼近了。   “弩弓,射!”陈不弃见迷雾起了效果,赶紧命令军士持弩向前。立刻。一根根粗大地箭矢穿透烟尘,带来死亡的气息。   “不,是弩箭!”敌军中有人大喊。伴随着这一声大呼,是更多的惨叫声,守军一片片地倒下。   夹谷龙古带连忙命全军全体向一边后退。试图离开这个让人伤脑筋的烟幕,或许他本就不应该与骑军野战。这一动,防守严密的圆阵立刻就有了疏漏,一营贺兰军人马已经冲了进去。这如同火上添油,让夹谷龙古带腹部受敌。   “再撞!”陈不弃果断地道。   张士达亲自率领一团人马亲自撞阵,这一团人马皆身披重甲,保护严密,利用马匹的冲刺能力,从缺口冲入,摧坚陷阵,杀得是血盈于野。一击而穿。另一团却不停地在左翼射杀守军,令守军腹部不能相故。   夹谷龙古带不甘受此打击,甚或是不甘心如此就濒临崩溃地结局,他呐喊一声,带着自己的三百骑兵从大阵中冲出,欲直冲陈不弃而来。   “来得好!”陈不弃心中大喜。   远远地,陈不弃却带着丢下自己地战场,后退了。这下。夹谷龙古带又投鼠忌器。害怕自己身后的军队群龙无首,被任人宰割。正欲返回指挥,忽然右侧冲出一团贺兰骑兵将他与主战场分隔开来。   一连串的惨叫声传来,是主战场的惨叫声,也是自己身边传来的,夹谷龙古带又仿佛觉得这惨叫声像是从地狱中冒出来的。每一声惨叫,就一个士卒惨烈地倒下,不是对手,就是自己,后者更多。夹谷龙古带是骄傲地将军,然而这种骄傲让他感觉到自己地失败更加让他接受不了,昔日地骄傲让他有足够地勇气反抗这种一面到地战斗,直到他被一个无名小卒砍倒在地——无论多么有名的将军,常常死于无名之辈的手中,成了无名之辈进阶与成名的垫脚石。   陈不弃毫不怀念战场之上地一切,他整齐人马,往南边追去,那里是他唯一效忠的君王所在的方向。在他身后留下的是两千具尸体,在烈日下暴晒,像是嘲笑所有生灵。   他们当中没有一个蒙古人。但是当他们选择阻拦贺兰军地进军的脚步,那就足够让所有贺兰军的士兵愤怒,战争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谈论战争本身。   刘黑马感觉自己成了贺兰军眼中可口的食物,因为太可口了,所以不舍得一口吃点,时不时地回头吃掉一部分。在刘黑马的印象中,自己也曾无数次这么对付过金军,将金军像赶牲口一样驱赶,或者像猎物一样去引诱。   刘黑马徒劳地将自己手中的兵马一批又一批地送到贺兰军的口中,被贺兰军一口又一口地吃掉。   部将田雄抹了抹脖子上地黑色的汗水,劝慰道:“万户大人,敌军势大,我们不可追击,正中了对方的下怀。”   “可是,速不台大帅命我在此阻击,怎可半途而废,让死难的弟兄死不瞑目?”刘黑马恨恨地说道。   “万户大人已经尽力了,非是我等不奋力作战,奈何敌骑军飘忽不定,我们骑军又少,追之莫及。”田雄道。   “胡说,身为将者,岂能因难而退?”刘黑马断然拒绝。   正说话间,陈不弃部从后掩杀,堂而皇之地从侧翼穿过。饶是如此,刘黑马部却是身经百战,并未崩溃,他们仍然顽强地抵抗着,并未让贺兰军占太多的便宜。   “不好,夹谷龙古带将军怕是阵亡了!”有人惊呼道。   远远的,贺兰军忽然爆发出震天的吼声:“吾王威武!”   原来赵诚又一次率军回过头来,与陈不弃部会师,他们跟在赵诚从黑水城北上以来,转战关内关外数千里,其行程之远,出兵之奇,战果之丰,让人难忘。他手下的军士甚至对他产生了某种神话地想法,就是野狐岭之血战,贺兰军也是占尽地利,所以贺兰军地士气一直就很高昂。而赵诚的宽严并施,恩威并重,也让普通士卒也感到敬服,仇恨中以激发他们战斗地勇气,而功名也能增强他们杀敌的欲望。   铠甲鲜明,赤旗飞扬,战马萧萧,战意高昂。战场之上,刘黑马第一次对自己昔日赫赫战功进行怀疑。   “万户大人,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部将田雄再一次劝慰道,“斥侯来报,贺兰军从燕京南下,只是在真定府有过一场小战,与他军均无交战。由此可知,贺兰军的敌人只有蒙古人。”   刘黑马看着远方贺兰军再一次集结起来的大军,那天边成了一道黑色的海洋,赤旗在高高飞扬,刀枪在太阳底下反射着噬人的光芒。   “全军听令,尽全力北冲,入怀州!”刘黑马飞快地做了决断。   “是!”众人齐声应道。   对生存的渴望,让刘黑马部爆发出最强的威力,全军仍剩下六千人马呐喊着向北奔去。赵诚见对方来势迅猛,有鱼死网破之势,不想与其拼命,忙命全军让开一条通道。正所谓,穷寇勿追。   “刘黑马跑得真够快的。”赵诚感叹道,“命人尾随,监视其动向,勿令其骚扰我军行动。”   有斥侯飞奔前来:“报,蒙古军已经渡过黄河,并未停留,朝北方奔去。孙校尉已经率前锋追去。”   “刘黑马还是完成了他的使命。”秦九道,“我军在他的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不过速不台急着北返,这点倒是对我方有利。来日方长,依臣之见,国主下一次就不会有些顾忌了,国主旗下的儿郎虽骁勇善战,但是兵力还是少些。要知道,蒙古军要恢复元气,恐怕需要很长时日,而国主小心经营,却会占得先机。”耶律楚材道,“况且,从今往后,汉军豪强们的心思恐怕就更宽泛了。”   耶律楚材这是第一次以臣自称。 第三十九章 中原路(四)   赵诚率贺兰军从孟州渡河,南入偃师。   贺兰军欲往汴梁城下,全军的军旗已经放下,打着蒙古人的旗帜和九脚白旌旗。此时洛阳仍掌握在金国的手中,主持洛阳防务的是文官强伸,他的手中仅有少量的兵马,却曾顽强抵抗了蒙古军的进攻。当奉命攻城的塔察儿随速不台北返后,强伸就派人出城侦察,见贺兰军这个假冒的蒙古骑军人多势众,又似乎是可汗亲到,只得立即回城,一方面又派信使去汴梁报信。   金国皇帝完颜守绪本以为围成的军队撤退得一干二净,又逃过了一劫,听说蒙古可汗亲至,顿感不妙。又适逢城内粮食几乎食尽,城中瘟疫横生,他就有离开汴梁的打算。此时,赵诚已经进占无人把守的郑州,派出秃马惕人游骑在汴梁城外游弋。这替完颜守绪增强了出城求生的决断之心。   金主以为大势已去,乃集军士于大庆殿,谕以京城食尽,今拟亲出御敌;遂命右丞相、枢密使兼左副元帅赛不,平章政事、权枢密院使兼右副元帅白撒等率军扈从,留参知政事兼枢密院副使完颜奴申等留守汴梁城,其中外城有崔立等四个元帅。   完颜守绪是打着出城御敌的名号出城的,为了不让城中军民官吏丧失信心,他将自己的太后皇后妃子等都留在城内,以示将来还要回来的。已经初秋,完颜守绪这次与太后皇后妃主等告别,可以说是动了真感情,很有可能无法再回来,于是大恸而出。可怜的完颜守绪,出了城却不知道以天下之大竟不知何往。   西边是去不了了,因为洛阳附近三百无人烟。更无全军就食之所。有人建议去归德府(商丘),但是有人因为那里太远,所以完颜守绪就准备从河溯渡河,然后北攻卫州,这样要是回汴梁也方便一些。   可是贺兰军何进部在那里来回游动,完颜守绪派白撒去攻。这白撒是金世祖诸孙,本性怯懦无能,性格刚愎、贪婪。尤其独断专行,只是相貌倒是仪表堂堂。此前,汴梁被围时军民人人欲杀之而后快,吓得白撒在蒙古军退后,自动请辞,一天搬几次家。   何进并没有阻挡白撒的进攻,赵诚从来就没有想现在从自己手中灭亡金国的意思。何进军反而是让开一条道,又恰逢接到赵诚会师的命令。就率军西进欲与赵诚会师。白撒自以为居功至伟,上表邀功。完颜守绪也连连嘉奖,倍受鼓舞,并下了北攻卫州的命令。   此时史天泽已经回到真定府,听说金军攻卫州。那里也是他最南边的地盘,史家军在稍作抵抗之后就后退了。各豪强也都拥兵自固,对四面八方地任何异动都是严阵以待,又一边紧密观察着局势的发展与变化。   只是沿黄河边上的百姓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全都吓得躲到洞穴里。此时金军进攻的主力是一千忠孝军,主官是蒲察官奴。忠孝军一贯纪律严明,百姓看到忠孝军秋毫无犯,就都回到自己的家园。可是沿河的百姓没有想到,当白撒军经过时,就是到处剽掠,强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完颜守绪很快就知道自己为何如此顺利地拿下了卫州,他欲派军再一次回渡黄河折腾,左右相劝还是待在卫州为妙,既怕北方史天泽从背后攻击,又怕贺兰军临河半渡而击。但是他的出走,却让本已经风雨飘摇地王朝,加速了崩溃的步伐,完颜守绪疯狂地寻找着与这位陌生贺兰国王赵诚的一切有关的消息。   “这个贺兰国王是个什么人物?”完颜守绪和他的卫州朝廷诸臣对赵诚几乎一无所知。若是乌古孙仲端也在列。那就不至于此了。   总之黄河南北上下。处于混乱割据的状态。   直接缘由自然非赵诚和他的贺兰军无疑了。所以,耶律楚材说的对。赵诚起兵不是天下大安,而是天下大乱,至少在相当长地一段时间内是这样的。赵诚从这一年春天以来的行动,打破了中原南北一边倒的局势,让蒙古暂时退回草原,金国朝廷暂得一隅容身之地。不论是赵诚,还是耶律楚材,都不知道天下从此是加快走向一统,还是走向诸侯混战的局面。而对赵诚地野心来说,诸侯混战对他是有利的,除非自己拥有号令天下的实力,可惜他暂时没有。   宋国人也不会无动于衷的,耶律楚材曾如是说。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成了一个旧时代与另一个时代交替时,所必然要有地一个混乱与流血的过渡期。王侯将相对此视若无睹,或者学会漠视。   汴梁西面元帅名叫崔立,为人狡黠淫邪。完颜守绪北渡黄河,起初战事顺利,便遣使来迎两宫,崔立心中胆怯蒙古兵盛,已有投降蒙古人的打算,便带兵入城,问参知政事完颜奴申,与枢密副使斜捻阿不:“京城危困已极,尔等束手坐视,做什么留守?”   这两人还未回话,就被崔立麾兵杀死。随即,崔立又闯入宫中,向太后王氏问道:   “陛下已经远出,城中不可一日无主,太后何不立卫王之子完颜从恪呢?他的妹妹曾在北方为妃,立了他,蒙鞑兵至,就容易谈和了!”   太后在他刀枪的逼迫下,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崔立遂矫太后旨,遣迎从恪,尊为梁王监国。自称太师都元帅尚书令郑王,兄弟党羽皆拜官。并托辞金主出外,索随驾官吏家属,征集妇女至宅中,有姿色者迫令陪寝,每日必十数人,昼夜裸淫,尚嫌未足。且禁民间嫁娶,闻有美女,即劫入内室,纵情戏狎。稍有不从,立即加刃。百姓恨如切骨,只有他的爪牙,说他功德巍巍,莫与比伦①。   这位掌握汴梁城所有大权的崔立整天花天酒地,昼夜宣淫。忽一日,有斥候报告说发现“蒙古军”已过中牟县。心腹左右惶恐不安,急忙问这位崔大帅对战守有何方略。   崔立心中虽然也是胆颤。却强颜欢笑,从容地说道:“本帅自有定计!”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第二日午后,赵诚率大军抵达汴梁城外十里。虽然离城仍远,但汴梁城巍然屹立之城墙,仍让赵诚过目难忘。   “真想不到,我赵诚也有一朝一日能兵临汴梁城下啊!”赵诚意气风发地鞭指远方高大地城池,笑着对诸将道。   “全赖国主英明指挥,我等才有如此荣幸。”诸将齐声道。   赵诚回头看了看众位将军们。心知属下们这话虽然有些吹捧,但听起来却是极舒服。他脸上却严肃地说道:“诸位辛苦了,本王能亲临此处,不过是借天时、地利与人和罢了。若无诸位的拼力死战,以我贺兰之实力。岂敢夸兵?”   耶律楚材道:“依臣拙见,国主兵出黑水,出兵之诡奇,掌天时之巨利。一战定乾坤,后人将为吾王膜拜。”   “哈哈,耶律大人过奖了。”赵诚大笑,“中原虽好,汴梁亦富,可却非我等久居之地。我贺兰军纵横北方数千里,灭敌无数,却拿一群老弱残兵据守的城池却无办法。这说来令人难堪啊。”   “国主,依当今天下之势,国主纵是占了中原,怕也无力据守,金主虽弱,却仍有可战之军,武仙军蠢蠢欲动,归德府、邓州、蔡州等地仍为金军占领。况且。若是金国仍存。则可为国主牵制大河以北各路汉军,如此国主就可集中精力巩固贺兰属地。强军立国,以待来日与蒙古地决战。”耶律楚材道,“俗语云,双拳难敌四手。国主眼下只应有一个敌人,为长远计,若是能对外连横结盟那就再好不过了。”   “耶律大人所言极是,我军虽获连胜,但不过是占了蒙古人极大的便宜罢了,从此以后,我贺兰将是蒙古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赵诚实话实说,“故诸位将军不要自满,大业未成,诸位还需努力。”   “遵令!”铁穆等人俱答道。   远远的,一支骑军奔来,那时何进所部的人马。赵诚连忙带众将前去迎接。   何进等人还未驰到近前,就从马上跳下,疾步跑来,跪拜在地:“末将何进率众将校参见吾王!”   何进满脸尘色,面目被中原地烈日晒得黝黑,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赵诚亲手将何进搀起,赞道:   “你部潜伏中原,战果赫然,虽是孤军,但能以五千硬抗两万蒙古军,当得是‘铁军’二字。”   “国主有所令,末将不敢大意,赖将士用命,幸不辱王命。”何进道。   “好,功曹计功。待回河西,再与诸将士厚赏。”赵诚嘉许道,又问,“听说郭德海将军已投靠于我,不知他在哪里?”   赵诚打量着何进身后众将校,见到郭氏父子立在人群之中,径直走到他们当中,一把拉住郭德海道:   “郭将军愿意弃暗投明,这是我军在中原地最大的收获。”   那郭德海早就远远地打量着在众将环卫当中地赵诚了,在他印象中那一身白衣长衫的赵诚与眼下这个戎马形象的赵诚是格格不入的。他只是从赵诚坚毅的表情中,和他手下忠诚的将士当中,看到了一种向上的力量和王者的力量。   “败军之将郭德海参见贺兰国王!”郭德海俯身拜见道。   “败军?”赵诚装糊涂,“我贺兰军什么时候败过?”   “没有!”何进附和道,“我军虽算不上身经百战,但还未败过。因为还没有战败地机会。”   “对嘛!”赵诚笑着道,“既然还未败过,郭将军这话从何说起呢?”   “这……”郭德海有些不明白。   “你既已成为贺兰军中的一员,那就是贺兰军的将军。既然如此,那你在本王军中就不曾败过。”赵诚道,“你们郭氏能投靠本王,本王十分高兴,等回到河西,本王会让你做个真正的将军,忠臣不分先后,凡是我身边诸人有的,你郭德海也会有地。谁若因为你以前是蒙古人的将军而小看你,那就是小看我赵诚!”   “我等不敢!”何进连忙接口道。他见赵诚想在郭德海面前表现出宽宏大量的姿态,就顺着赵诚的意思,帮衬着。   “末将老迈,想削兵为民,不如以犬子郭侃送至国主帐下效命。”郭德海低头道,他用余光扫视了一下赵诚地反应。   “郭侃我所欲也,你郭德德海亦我所欲也。”赵诚轻笑道,“本王若是令你马放南山,岂不是让人笑本王昏庸吗?我可不会做那种蠢事。”   赵诚又一次使用自己惯用的小手段,将自己的佩刀解下,亲自为郭德海佩上。郭侃不禁握了握自己腰侧的长刀,那也是赵诚所送的,他怀疑赵诚佩刀的唯一用处,不是用来杀敌,而是用来随时随地充作见面礼的。   “那末将愿意在国主麾下听候调遣!”郭德海见赵诚十分诚恳,心中的敬服之心加了几分。   郭侃倒是极欢喜,更无他父亲地心理负担,自去寻西壁辉等年轻小将去了。赵诚命人就地扎营、休息。   郭德海看赵诚身边立着一位大胡子儒生模样的人,正含笑看着他,认出那是耶律楚材。   “耶律大人,别来无恙?”郭德海寒暄道。   这两人在这个情形下见面,都有些不自在。   “郭将军不必耿耿于怀,国主求贤若渴,令尊大人又是国主的忘年之交,你若是真心实意效忠于国主,将来你郭氏一门重振唐之郭令公之门楣,也是指日可待。”耶律楚材劝道。   “但愿如此!”郭德海颓丧道。   “吾王威武、吾王威武!”耳边传来贺兰军的高呼。   那两万多个喉咙里喊出的声音,汇成了一个齐整响亮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那声音的每一个主人都是挺着胸膛,在自己君王的面前展现出自己地誓死效忠之心。   这吼声也在郭德海地脑海中回荡,令他久久难忘。   注①:引自蔡东藩之《元史演义》。 第四十章 中原路(五)   崔立在心腹走狗们的簇拥下,站在汴梁外城之上,眺望着城外雄立的贺兰军。   汴梁城虽大,却被赵诚围得水泄不通,蒙古可汗的九脚白旌旗插在离护城河外最近的地方,正迎风飘扬,像是在示威。贺兰军一部原地监视,一部四处活动装出准备制作攻城器械的样子,另一部却是在野外认真地操演起来,好似全不把城内守军放在眼里。   人马萧萧,战旗飘扬,令城头上的本就毫无斗志的守军心生胆怯之心。   这崔立,少时贫困无比,只好在寺庙中为和尚们敲钹鼓为生,乘兵乱求得一官半职,做到了都统、提控,后来想往上爬,但却为选曹所驳,每每以不至三品大员为恨。此人就是依靠乱世才爬上高位的,这次皇帝出奔,他便从四元帅之一自立为太师、军马都元帅、尚书令、郑王,出入御乘舆,称其妻为王妃。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生天,其弟其党皆得高位。   短短的时间内,他做尽了一切坏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刻,崔立的心中正如此想。   他的心腹兵部郎中兼右司都事贾良拍着他的马屁说道:“太师,蒙古军兵临城下,满城皆惊,唯有太师指挥若定,举重若轻,太师真是我等的楷模啊!”   果然是“假良”。   “是、是!”其弟崔倚、崔侃,左右御史中丞孛术鲁长哥,左右司郎中师肃等皆附和。   左右的恭维让崔立飘飘然起来,可是他内心当中却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样镇定,他胆战心惊,恨不得站在城头上立即高呼“可汗万岁”,更无丝毫为金国皇帝尽忠的打算。   “蒙古军真是兵盛啊!”崔立漫无边际地感叹道。   “怕是有百万大军啊!”其弟平章政事崔倚道。所谓平章政事。不过是崔立自己封的。他将城外的军队的数量夸大了数十倍,仿佛不如此不显得对手地强大。   “是啊,太师,城内只有一帮老弱残兵,怕是有一场血战啊,早晚会不支城破的。”贾良道,“太师为百姓殚精竭虑,仁义无双。令人唏嘘不已啊。”   崔立故意紧绷着脸,怒斥道:“哼,尔等身居高位,食国家俸禄。大敌当前,岂能没有一点为国尽忠之心?”   贾良吓得趴在地上,忙不迭地磕头道:“太师明鉴,小的只知道太师马首是瞻。”   众人心里都明白,自己的这个主子早就有了请降的打算。只是等别人主动提出来。对于他们来说,城外的军队即使真有百万,也没有自己的主子重要,因为主子随时可以让自己人头落地。反正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失掉自己地主子。自己立刻就会被城内的百姓剁成肉泥,跟着主子走,才有荣华富贵可享。   “我等唯太师马首是瞻!”众人齐声高呼道。   崔立很满意心腹们的表现,轻笑道:“好。大敌当前方见真心。看在诸位以往鞍前马后地奔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本太师有一个大宝贵要送给诸位。”   众人都是善于察颜观色之辈,也都是崔立肚中的蛔虫,都知道这个“大富贵”意味着什么。   “贾良,今晚你出城去蒙古军中请降。你若是把事情办砸了,本太师会让你全家不得好死。若是办得好了,本太师会重重有赏!”崔立道。   那贾良凑着笑脸道:“太师,您就是我的再生之父。做儿子的岂敢不向父亲尽孝心?”   “好、好!”崔立拍着贾良的脑袋,心中满意极了。   当夜,贾良贾郎中在城头冲着城外高呼谈和,然后被允许后,带着几个从人从城墙上吊了下来,并带着大批皇宫里的珍宝,前来纳款请降。贺兰军一小校出营前来接洽,正是郭侃。   暗夜中。贾良跟在郭侃屁股后面往营内走去。路边帐蓬林立,值守地军士来回穿梭。寒枪如林,在火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在贾良的眼中,枪尖上闪耀着是一层奇异的令人胆寒的噬人索命之光。   越往营内走,贺兰军中却是极为忙碌,灯火通明处,有人正满头大汗地锯着巨大地木头,有人抡着大锤卖力地敲着铁钉,更多的人光着膀子来回地奔跑着,数名校尉、都尉呼斥着军士们手脚快一些。   “贵军真是勤奋之军,忠于职事啊!”贾良小心地说道。   “那是!上次速不台将军无功而返,可汗极其震怒,欲屠城以泄愤,尤其是抵抗者要千刀万剐方可稍解可汗的愤怒。故,我等不敢不卖力啊。”郭侃故意说道,“古语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贾良心中惊惧,更加觉得自己的使命十分“艰巨”,有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使命感觉。   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白帐,帐前军士林立,脸色不善地盯着他看。贾良低垂着头,随郭侃进得帐来,他只觉得帐内数十双眼睛投了过来,一股大山似的威压让他双腿发软瘫软在地。   这贾良是个人才,为了掩饰自己的胆怯,趁机伏在地上高呼道:“小臣贾良奉崔太师之命,向尊贵的可汗请降,望可汗首肯我等的归顺之心。”   贾良不敢抬头,他好半天没有听到回声,只听到极有节奏的健步声在自己面前响起,他看到一双上好的鹿皮短靴。   “可汗?我是贺兰国王赵诚!”那双鹿靴地主人在他头顶上轻笑道。   贾良疑惑地抬头,他看到的是一张汉人年轻刚毅的脸,只是那眼神却如同利箭一样刺穿他的胸口。赵诚故意居高临下,又一种很高傲的眼神看着他,让他倍到威压。   赵诚回到自己的座位,翘着腿,似是看出他心中的疑惑:“本王奉可汗之命。接替速不台将军经略中原。速不台将军老了,人一老就不中用,一个小小地汴梁城却拿不下。可汗对他十分不满,故亲授本王汗旗,代天行事,独断乾坤。”   “小臣参见贺兰国王大驾!”贾良不管是谁攻城,只管表着顺心。   “崔元帅我亦久仰其大名。他既然愿意降我,本王十分满意。我蒙古对那些不抵抗就放下兵器投诚者。向来十分宽大,加官晋爵是少不了地。依本王看,凭崔元帅眼下地职位和他的恭顺之心,赏一个河南王,那也是应当地!”赵诚道。   “多谢国王仁爱之心!”贾良心中暗喜,忙称谢。   赵诚却怒了,只是这怒气看似却是作伪:“蠢材,应该谢可汗!你这个家伙岂能陷我于不臣之中?”   贾良连忙如小鸡啄米般地点头称是:“是。小臣代我家太师谢蒙古可汗。也谢国王厚爱,您是我所看到的最仁慈的国王了!”   “慢!”突然,一声棒喝从另一边传来。   贾良抬头一看,见赵诚身边一位身着儒衫的大胡子,正阴沉着脸盯着贺兰国王看。   “耶律楚材。你有何话说?”赵诚脸色也沉了下来。   贾良是听说过耶律楚材地,知道此人是蒙古人立的中书令,身居显要。这更是加深了他认为赵诚是蒙古可汗亲授的经略中原之帅的印象。   “本官反对!”耶律楚材高声道,“国主岂能仅凭这个小小信使。就相信彼等请降之事,这岂不是将军国大事当成儿戏了?”   “我是元帅,我的决定就是命令。”赵诚“嗖”地跳了起来,“这是军务,又不是民事。”   “蒙可汗厚爱,楚材身居中书令之职!”耶律楚材不为所惧,“可汗亲命,让我随国王南征。授予我监军之责。国王虽位高权重,一言九鼎,可本官也是奉可汗行事,参赞军务也是理所当然份内之事也!”   “好吧。”赵诚有些无奈地说道,“那本王就请耶律大人说说看,你有何高见?”   “依本官看,那崔立见我军前来,却龟缩入城。明明是有负隅顽抗之心。否则他若是有请降之心。何不亲来?”耶律楚材道,“本官疑其有诈!”   “对啊!兵不厌诈啊!”帐内诸人议论纷纷。大多故意表示出对耶律楚材的话十分赞同。   “可是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难道不能说明诚意吗?”赵诚指着帐内贾良带来的十多箱金银财宝道。   耶律楚材却道:“这不过是皇宫之中地东西,只要我军攻下城池,不管国王想要多少,尽管去取来罢了。此何足道也?”   贾良此时连咬死耶律楚材的心都有了,再一次跪倒在地,如同一条狗一样:“耶律大人明鉴啊,我家太师哪有谋逆之心啊。自从皇帝远出,我家太师就有了投降之心,只是城中对皇帝死忠之人尚多,故我家太师正在全力弹压,尚不得抽身亲至。”   “贾大人,可是耶律大人说的很有道理啊。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本王即将准备就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儿郎们都等不及了。只要崔元帅一天不亲自出城,本王就只有强攻了。”赵诚为难地说道。   “小臣恭请国王稍待一夜,小臣一定会将国王的旨意传给崔太师。”贾良伏在地上,“太师一定会诚心地出城当面向国王请降,太师的恭顺之心日月可鉴呐。”   “耶律大人,你看这如何?”赵诚转向耶律楚材问道。   “只要那崔立一天不亲自出城请降,本官就不同意纳降!”耶律楚材仍装着黑脸。   “好,贾大人,你速速回城,将我地旨意告诉崔太师。我给他一夜时间,明日此时,他若还未亲至,我就要命儿郎们攻城了,到那时,他满门都不得好死!”赵诚道。   “多谢国王,多谢耶律大人!多谢诸位将军!”贾良得到允许,连忙低头哈腰冲着帐内一圈拜下来。   众人强忍心中的笑意与不耻,目送着他连爬带滚地退出大帐。在他的背影消逝在浓浓夜色良久之后,众人终于爆发出哄笑声。   耶律楚材却面色戚戚地说道:“金国气数已尽,有崔立诸鼠辈当道,国岂能不亡乎?”   “哼,依本王之见,崔立无罪!”赵诚却道,“他死万遍也不足以抵罪,更不可仅凭他一条狗命就致国之衰微。金国丧地辱国,并不是臣子们的错,自古乱世之中贤臣良将多矣,而明君却少之又少,只有无能之君,也能让崔立辈气焰嚣张。”   “国主欲招降崔立,怕不是要为金主杀一奸臣小人吧?”耶律楚材问道。   “当然不是!”赵诚把玩着崔立使者送来地珍玩,“久闻中原人杰地灵,英材辈出,我既然来了,总要带回几个!”   耶律楚材却立刻泪如雨下。   耶律楚材有两位与他年纪相差二十来岁的兄长耶律辨材与耶律善材。当年金宣宗南迁,耶律楚材被留在中都燕京留守,耶律辨材与耶律善材随驾赴汴。汴梁第一次被围时,耶律辨材与耶律善材都还在金国朝廷为官,窝阔台北返前曾命人入城索取那些投降蒙古的金国臣子的亲属,这耶律辨材与耶律善材都在内。   长兄不愿为蒙古效力,据说跑到嵩山归隐,他的二兄耶律善材却在汴梁城内投河自尽了,耶律楚材的正妻梁氏和母亲杨氏又下落不明。这是耶律楚材耿耿于怀的事情,赵诚勾起了他心中的悲伤、遗憾与自责。   赵诚想安慰一下耶律楚材,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遂命郭侃道:“仲和,送耶律大人回帐内歇息。另派人赴嵩山!”   覆巢之下,岂能有完卵?耶律楚材也为自己地政治选择,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第四十一章 汴梁(一)   赵诚的最后通谍,以及他与耶律楚材两人演的双簧,让崔立立刻忙碌了起来。   当夜,崔立命人放火烧掉城中防守的楼橹,以示投降的诚意。城中兵马乱窜,搜罗金银,惨叫声接连响起,平章白撒夫人、右丞李蹊妻子等死,温屯卫尉等亲属八人不堪拷打自尽,当夜死者极多。崔立一面将军中的死硬派就地格杀,将梁王、荆王、太后、皇后、嫔妃及宗族男女500多人集中在一起,准备明日送到城外。这个夜明未明时分,城中百姓官绅恨不得如当初城中瘟疫盛时出葬一样早死,省得让自己耳闻目睹到种种不幸的事情。   在城外,贺兰军枕戈待旦,静待天亮的到来。   卯时,正是日出时分。初秋的太阳将柔和的光线洒在这座古老的城池之上,给古老的斑痕累累的城墙镀上了层黄晕,似乎掩盖住了墙上黑色的血迹。昨夜守军纵火的痕迹仍在,楼台上仍在冒着数股黑色的烟雾,如一条条邪恶的黑龙,直冲蓝天,似乎要将初秋碧蓝的天空染成黑色。   “咣、咣!”铁义指挥着人手合力将速不台在外城之外修建的工事给推倒在地。无数的石木和泥土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飞扬的尘埃将铁义弄得灰头土脸。张士达、西壁辉与郭侃都人站在一边哈哈大笑。   那无数零碎被推倒之后,铁义等人看到有无数残破的兵器、铠甲,战死的马匹,还有一些还未清理掉的尸体。这此已经腐烂的尸体,人们甚至已经很难辨别出他们属于哪一支军队,他们当中有汉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生时不相为谋,死后却相伴而邻。   蒙古人修的工事毕竟不是真正的城墙。它已经完成了使命,很快就在一阵又能阵咣咣地巨响声中被推倒在地,露出了这座六朝古都外城的全部面目。但在赵诚与耶律楚材两人的眼中,这座大城很快将会成为七朝古都。   赵诚骑在赤兔马上,眺望着护城河和另一边高大的城墙,那护城河仍然清澈,但从另一边飘来的几具尸体破坏了这唯一的美感。城墙仍高大难攀,它曾挡住了蒙古军的进攻。但墙却抵挡不住来自城内的威胁。   城头地所有代表金国存在的旗帜被放了下来,几名年老的守军将那些旗帜随意地抛在脚下,立刻在风中飘舞,直至落到护城河中,很快消失不见。一面属于贺兰军的赤旗被升了上来。   城头变幻大王旗。   在吱吱的声响之中,外城西门大开。赵诚想透过这座城门,透视一下曾被张择端入画的繁华都市,他看不到叫卖吵闹的贩夫走卒。也看不到万国咸通的天朝盛世,只看到一次又一次地阴谋、死亡与流血。在他此时的眼睛里,汴梁城全是黑色的色调,毫无生气。   从城内出来一批人,他们吹吹打打。只是吹奏的人脸上僵硬哀恸的表情与这欢乐地礼乐十分不协调,在鼓吹手的身后,是宫车三十七辆。第一辆上有金国皇帝完颜守绪的太后王氏,中宫次之。嫔妃又次之,有皇族五百多人。除此之外,还有各色工匠、绣女、三教、医流数百人。   在兵甲鲜明长枪林立的贺兰军地注视下,完颜守绪的家眷们垂头丧气,个个如同迷路的羔羊,却毫无反抗之力。那些金国皇帝的女人们,在车上抱头哭泣。   “哭什么哭?”有军士喝斥道。   哭泣声嘎然而止。此时此刻,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有资格这样喝斥她们。   “耶律大人。你说当年宋国的徽、钦二帝被女真人掳去北国时,会不会也是这个情景?”赵诚问身边的耶律楚材道。   “应是如此吧!”耶律楚材道。   “你说本王该如何对待他们?”赵诚反问道。   “巍巍汴梁城,士农工商,一切贩夫走卒都在国主的掌控之下。国主就是斩杀一千万个梁王完颜从恪,也不显得国主武功高明。”耶律楚材淡淡地说道。   “耶律楚材,此时此地此人此物此景有没有让你产生一种天下尽在掌握之中的豪情?”赵诚侧着头问道。   “如此豪情,只有如国主这样地君王才会有的。”耶律楚材微躬了躬身道,“臣当然也会触景生情。与国主不同。臣只看到江山变色物是人非罢了。身处这个时局当中,臣既使拒之又莫之奈何!”   “你所想的。本王也能想得到。”赵诚道,“但是自古成者王侯败者寇,在这乱世之中,本王宁愿将别人踩在我的脚下,也不愿被别人呼来喝去。人生来就有上下门第之分,有人生来即是奴仆,也有人生来锦衣玉食,奴仆者想做人上人,帝王将相宁有种乎?锦衣玉食者想过得更好,所以就有纷争。快饿死的要争,有饭吃的也要争,已经当了皇帝的还偏要去争,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争来争去只有那最有本事的才能争得到,可是结果呢?”   “自古开国之君贤达明智,能开一代之盛世,但三世而降,国势却日衰,鲜有中兴之主,终有新朝换旧朝。”耶律楚材道,“国主只是为了去争一争,还是欲作万世之君?”   “呵呵。”赵诚轻笑,“世上从没有万世之君,一盛一衰,往复循环,本王只能做到管好我自己罢了。倘若后世之人在修史时说,那个叫赵诚地家伙曾经力挽狂澜,救一方百姓于水火就不错了,在他为君地那么十几年或几十年里,耕者有其田,寒者有其居,还出过不少英雄豪杰与文采风流的才子那就更好了。”   “哈哈。”耶律楚材忍不住大笑,“国主虽是谦虚之言,但若是真能实现耕者有其田寒者有其屋,那算得上是盛世了。”   “本王不求超过以往地明君圣皇,但求不枉来这世上一遭。”赵诚道。“时也,运也,命也!”   赵诚与耶律楚材站在护城河外,对着汴梁城指指点点,不知不觉中豪情壮志激荡在胸。耶律楚材既能明显地察觉到赵诚胸中的豪情与壮志,他还可以从赵诚的眼神中看到一些忧虑与壮士扼腕的叹息。   ……   当赵诚与耶律楚材正在城外指点江山之时,汴梁城内,两个大才子愁眉苦脸。   才子者。一位是翰林直学士王若虚,一位是左右司员外郎元好问,他们为一块碑发愁。   碑有很多种,有为逝者立的碑,既让路过逝者坟前地路人知道此人并非无名之辈,也寄托着亲属的追思之心;有为名山大川立的碑,以敬山神,或为古之逸事、奇事、雅事立碑,让文人墨客以为胜事。发思古之幽情。当然也有为生者立的碑,那叫功德碑,用来彰显某人的大功劳大功业。   崔立之心,满城皆知,尤其是经过昨夜的喧嚣与今晨的屈辱。但崔立却认为自己是大功臣。对汴梁百万军民有不世之功,因为蒙古人动辄屠城,他将汴梁城献出,就是救了城内百万百姓的性命。   在众多走狗地拍马下。他决定会自己立一块功德碑。他当然不会随便找一个人来为自己撰碑文,因为那样不能显出自己的高大英明。   所以,汴梁城内两大才子被崔立召集在一起。这王若虚被称为文坛盟主,文才自是一流的。元好问其诗、文、词、曲,各体皆工,与时人白华合称“元白”。   这崔立布置任务时,却正话反说:“汝等何时立一石,书吾反状乎?”   两人面色如土。   崔立忙着带领百官出城请降。留下一个名叫翟奕的监督。这两才子呆在一起如同热锅里的蚂蚁,他们“软弱”,却将这件事视为余生最大之耻辱;他们“有骨气”,却又不敢对抗崔立手中的利刃。文人的可悲之处,莫不过此时此事了。   “今召我等作碑,不从则死。作之则名节扫地,不若死之为愈。”王若虚心道。文人大多好名,他与元好问两人皆知。作了就名誉扫地。可是不作碑文,门外的军士就会将刀架在自己地脖子上。   两人就凑在一起。哀天怨地,大叹生不逢时。人的名树的影,他们俩人此时宁愿自己目不识丁。   崔立带着百官及天子冠冕及无数珍宝出城请降。他十分兴奋,这兴奋中夹杂着紧张与惊惧,复杂地让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就在崔立出城的时候,御史大夫裴满阿忽带,谏义大夫左右司郎中乌古孙奴申,右副点检完颜阿撒,讲义蒲察琦,户部尚书完颜珠颗,参政完颜奴申之子麻因相继自缢。   还有人正在准备自缢。   “降臣参见贺兰国王大驾!”崔立一进入赵诚的大帐,就恭敬地拜倒在地,行了个九拜大礼。而他地心腹及不得不跟在他的身后的文武百官们,则挤在帐外,在贺兰军的刀箭下发忐忑不安。   “抬起头来!”赵诚并未让他起来。   崔立连忙抬起来,他想知道自己拜地是什么样的人物,而赵诚却是想知道这个崔某人到底有什么能耐独揽汴梁大权。混世魔王崔立貌不惊人,他一双狡黠的眼睛让赵诚感到极恶心。   崔立身居高位,当然也听说过赵诚,只是他不明白这个同样是汉人模样的人物,为何成了蒙古人权贵。赵诚端坐在帐内,左右将相环卫横刀长立,不怒自威,崔立不由得后背发凉。   “小臣崔立率文武百官,献城请降!”崔立硬着头皮再次高呼道。   “崔太师看来是真的投降了本王?”赵诚这才应道。   “在国王大驾面前,小臣哪敢称太师呢?”崔立抬着笑脸巴结地说道,“小臣愿在国王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国王率大军亲至,大军骁勇善战天下无敌,小臣哪敢违抗可汗与国王的旨意?能效忠于蒙古,这是臣等前世修来的福份啊。”   “嗯,你能归降于本王,本王很高兴。本王准备荐你为河南王,助蒙古可汗经略中原。尔等满门子孙后代同享荣华宝贵!”赵诚问道。   “多身国王厚爱!”崔立心中狂喜,两只眼睛挤到了一起。赵诚认为那是一双金鱼眼。   “来人,赐酒!”赵诚命道。   崔立心中大定,连忙称谢,对着赵诚一通马屁拍着,又卖力地为赵诚介绍着他从皇宫中搬来的种种珍宝,包括完颜守绪地天子冠冕。   “为了镇抚城中的官民,臣以为国主应当杀了梁王与荆王诸辈,以免生出枝节来。”崔立道。   “城内的大臣们都在这里了吗?”赵诚却故意问道。   “回国王,完颜守绪出奔,朝中大臣大多都留在城内,不过这些顽固不化之辈,小臣恐冲撞了国王大驾,故而并未全领来。”崔立道。   “崔大人辛苦,你将汴梁城献给我,此功须厚赏。我自会让你做河南王,不过本王想知道哪些人还有拥立之功,本王可不想让有功之人未得封赏!”赵诚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嘛!”   “臣代诸位降臣向国王谢恩!”崔立大喜。在他示意之下,他的心腹们都被集中起来,他们在梦着荣华富贵,却不知自己踏上了黄泉之路,甚至有人还拼命挤进来。   赵诚站起身来,走到帐外,在那些跪倒在帐外的大臣们的脸上逐个扫了一遍。那些降臣的脸上展现出或厚颜或不屑或冷漠的表情来,但不经意间与赵诚地目光相撞,仿佛被利箭射中,连忙低着头。   “崔大人,这里面少了一个人!”赵诚忽然转身。他腰中地长刀随着他的身子晃荡着,一直像狗一样跟在身后地崔立,被赵诚这突然转身给吓住了。   “请国主示下,只要此人在城内,小的立刻去为您找来。”崔立哈着腰道。   “哈哈!”帐内左右众将校发出哄笑声。   崔立心中疑惑,再瞧向赵诚,赵诚脸上却是满脸鄙夷之色:   “我自会派人入城去请来,你就在我营中呆着吧。”   不远处,崔立的那些被暂时解除武装的手下们,被摁倒在地。贺兰军手起刀落,一颗颗头颅被砍了下来。   惨叫声让崔立警觉,大感不妙。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了,他欲张口求饶,却只能看到赵诚远去的背影。 第四十二章 汴梁(二)   清晨,汴梁城在晨曦中苏醒。   翰林学士承旨,兼同签大睦亲府事乌古孙仲端,背着双手,站在自家宅第的书房前对着碧空哀声长叹。   乌古孙仲端在兴定四年(1220年)以礼部侍郎奉使乞和于蒙古,这位前外交官历经千辛万苦涉流沙渡大河,向当时的在西域进行征服大业的铁木真乞和,曾受到过赵诚的热情接待。自那以后,他的官途一度很不错,因出使西域有劳而进二阶,历裕州刺史,正大二年成为御史中丞,安抚陕西,还曾权过参知政事。   不过他因过于“识大体”,指摘皇家之过,惹怒了皇帝,被贬同州节度使。当完颜守绪出奔时,他被召为翰林承旨,兼同签大睦亲府事,留守汴京。   国之沦丧,一次又一次的战败屈辱让他年轻时的宏愿消逝地干干净净。奸臣当道,贤者放逐,一个个忠贞之士自缢事件,也让他心灰意冷无精打采。而城中战死、病死与饿死的近百万军民更是让他绝望、无助和自责。   他的书房里藏书倒是不少,诸子百家先贤之典籍,时人诗文经义,或如洪钟巨吕,或微言大义。可这都已经不重要了,读万卷圣贤书,或书万千豪语,也无法挽回国家的灭亡,更无法让城外的军队退去。这一刻,在他十二年前奉命出使蒙古远赴西域时,他就有了这种不妙的预感,只不过朝政的糜烂比他想像的还要快,还要糟糕得多。   乌古孙仲端有将自己满屋书卷付之一炬的冲动。   一个家丁慌慌张张地穿过院子跑到书房门口,惊呼道:“大人,出事了、出事了!”   乌古孙仲端皱了皱眉,他不知道在眼下的这个情形下,还有什么能比崔匹夫投降蒙古还要糟糕的事情。   “出什么事了?”乌古孙仲端怒道。   “大人。太学生刘祁刘京叔被抓走了,他地兄弟刘郁求大人帮忙搭救。”家丁道。   “刘文季现在何处?”乌古孙仲端道。   这刘祁与刘郁都是名士刘从益之子,都是汴梁太学生,素有才名,他们的父亲刘从益是一个清官、大儒。这兄弟两人少时即因祖、父在汴梁为官,就迁居汴梁,是汴梁城中两大才子,长者刘祁字京叔。幼者刘郁字文季,他们兄弟二人与乌古孙仲端一向交好。   刘祁是这兄弟二人当中才学最佳的,弱冠因举进士不第,益折节读书,进步很大,被文坛盟主李纯甫、赵秉文、杨云翼、雷渊、王若虚等人誉为异才。当乌古孙仲端出使西域后,他还作了一篇《北使记》,记述乌古孙仲端西行万里的所见所闻。   “回大人。正在厅堂。”家丁道。   乌古孙仲端连忙疾步奔往会客的厅堂,厅堂上一个年轻人正焦躁地走来走去,正是刘郁刘文季,他满头大汗,衣衫凌乱。像是一路跑着过来。   刘郁一见到乌古孙仲端,连忙跪倒便拜,行了个大礼。   “文季,快快起来说话。”乌古孙仲端连忙将他扶起。   刘郁满脸忧愤与担忧之色。跪在地上哀求道:“学生求大人救救家兄吧!”   “快起来说话,你告诉我京叔出了什么事?他是不是惹怒了权党?”乌古孙仲端道。   “大人,昨夜翟奕以尚书省命家兄与太学生麻革去见他,家兄不愿往赴,竟被兵士锁拿去了。”刘郁流泪道。   “可是为立碑之事?”乌古孙仲端道,“不是有王若虚与元好问两位文坛圣手吗?有他两位在,哪里用得着要京叔也参与。”   “大人所言极是。学生昨夜买通小吏,打探内情。崔党本是命王、元两位撰写碑文,他们两人皆以此为耻,王大人因崔元帅以城降,而朝中百官皆出其门下,故云他与元大人乃崔元帅之门生,因门生为师长作碑文后世有不可信之语,是故,应另寻人撰写方能取信于后世。他们二人向权贵们荐家兄与麻革撰写碑文。行此权宜之计!”   原来这王若虚与元好问两人自知为元凶崔立歌功颂德。必将与碑主一样“恶名远播”,后世之人一定会将他们两人骂死。不为崔立写碑文虽可以保全名节。但自己的脑袋立刻就要搬家,所以两人想了一天也没写一个字,终于急来抱佛脚,想到一个办法,就是找人来代替自己二人写。崔立的爪牙翟奕在这两位文坛圣手的推荐下,将太学生中最有才名地刘祁与麻革抓到了尚书省内,锁进屋里,不写不准出来。   姜还是老的辣,这两个年轻才子被两个“老”才子给阴上了。看来一个人太出名了,有时也不见得是一件太好的事情。   乌古孙仲端听了刘郁的叙述,心中既气又恼,却也无可奈何。   “文季啊,这种事情我也莫之奈何啊。”乌古孙仲端压低声音道,“崔党之人倒行逆施,为达目地不择手段。而我是大金朝皇帝陛下封的官,不是他崔立封的官,更不是他的党羽,我去求情,有谁会听我的?怕是不得门而入。”   “大人……大人……”刘郁泪流满面,“昨夜至今晨,学生寻过无数人,奈何无人肯助。此等事情事关家兄名节之大事,家兄不作即死,作之,岂能有面目苟活于世?他日我兄弟二人身死,有何面目见先父?”   “胡说!”乌古孙仲端怒喝道,“身处乱世,人死亦易事耳。为国尽忠而死,忠也;为节而死,义也!岂能为性命之事而置大节于不顾?”   “大人,学生也曾读过古之警世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刘郁道,“但家兄何罪之有?若是因此恶事而死。死不瞑目啊?”   乌古孙仲端素与刘氏兄弟交好,对他们地父亲的清名也是极尊重,他见刘郁忧惧之情溢于言表,心中极不忍。   “不过,既然此等恶事让京叔遇到了,但也可能有转机。”乌古孙仲端有些迟疑地说道。   “请大人详言!”刘郁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抓住了他的衣袖,仿佛怕乌古孙仲端会逃走一般。   “你可知你那堂兄刘翼身在何处吗?”乌古孙仲端道。   “刘明远?”刘郁惊呼道,他毫不客气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对啊。你那堂兄刘翼当年被蒙鞑掳去,后来辗转成了贺兰国王的私属。”乌古孙仲端道,“这贺兰国王在蒙鞑那里可是一个国王,你去对翟奕诸辈说说你们与贺兰国王的渊源,料想崔党之人也不敢对你兄长怎样。”   这乌古孙仲端及城内地绝大多数人还不知城外地并不是蒙古人,而是贺兰军。那崔立一党中的大多数在城外就地被擒,正被押在城外的营帐内。赵诚只是命人将城门把守着,不让城内地人外出。自己却忙着与诸将研究下一步计划,任凭崔立的余党在城内逍遥自在。   刘氏兄弟十年前以为自己的堂兄弟刘翼已亡,后来从出使蒙古的乌古孙仲端处知道自己的堂兄弟刘翼还活着,只是这件事情对当时地他们来说并非一件光彩的事情,因而时间长了他们甚至就忘记自己有这么一个堂兄弟在。   乌古孙仲端一提起这个茬。刘郁立刻就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连忙兴冲冲地告辞而去。乌古孙仲端瞧着刘郁的背影,不知自己该为他们兄弟高兴还是悲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乌古孙仲端以这个为自己解释一切。   家眷们在院中窃窃私语。谈论城中这两天发生地一切,诸如某某位大臣在房中自缢的可叹可悲可赞可怕的消息。   乌古孙仲端长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书房,却无任何读书的欲望。他端坐在自己地书桌前,看着桌上的一截麻绳发呆。   “人死亦易事耳!”心底深处的一个声音不断地对他说。这个声音既振聋发聩,让他欲掩双耳,又像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响起,几不可闻。乌古孙仲端口中也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这句话。呆坐在书房里,直到日落时分又一位客人来访。   来者名叫裴满思忠,是汝州地防御使,此人是乌古孙仲端地太学同窗,又都是承安二年进士,同窗又同年,故私交颇厚。只是二人异地为官,很少能见面。这次要不是奉命赴汴勤王。裴满思忠也没有机会来找他。他不过是一个空有头衔地官员罢了,这汴梁城内像他这样的官员数不胜数。不是被召来所谓勤王的,就是逃来地。有门路的,不是追随皇帝而去,就是投到崔立的门下,剩下的,就是像他这样的无所事事的官僚。   大难临头,有人逃亡而去,有人趋炎附势,有人准备归隐,有人自我了结性命,有人正准备了结性命。唯独敢拿起兵器起来反抗的太少。   “裴满兄真有闲情逸致,居然还带了一壶酒来寒舍作客。”乌古孙仲端勉强露出微笑道。   那裴满思忠瞪眼佯怒道:“城都没了,我喝点酒能算个什么?”   “是啊,人死亦易事耳。人生譬如巢燕,或居华屋杏梁,或在村居茅茨,及秋社甫临,皆当逝去。”乌古孙仲端道,“管它什么仁义廉耻,来,今日小弟与兄一醉方休。”   “这就对了嘛!”裴满笑着道。只是他的笑容中总是掩饰不住悲愤之色。   这两人在庭院中一边饮酒,一边谈起当年太学同窗之趣事为乐,追忆年少时地风华,感叹岁月的摧残让人不可抵挡。   “哎,逝者如期,转眼间你我都老了。”乌古孙仲端道,“人死亦事耳,何谈当年风月?”   “乌古兄何必如此消沉?”裴满思忠奇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别去想昔年的荒唐事,也别去想如今窗外那些肮脏之事。你我空有报国之心,奈何国将不存,纵是有你我书生意气复生又与事何补?”   “呵呵,陛下出奔,留在这汴京城的百官,人人争着投到崔老儿的门下,趋之若鹜,不甘人后。裴满兄何不也投去,却来找我这个无能之辈饮酒?”乌古孙仲端苦笑道。   “咱不过是无名之辈,小弟可不入人家郑王(指崔立)的法眼。”裴满思忠自嘲道,旋即又道,“不过,眼下崔党的下场恐怕不比我等好过。”   “裴满兄何出此言?”乌古孙仲端微醉,惊讶地问道,“小心隔墙有耳,让屑小举告你的罪状。”   “乌古兄看来是整天未出门了,眼下这城内城外地军士可不是蒙鞑兵,而贺兰军。”   “贺兰军?”乌古孙仲端满脸疑问。   庭院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疾驰地马蹄声,夹杂着惨叫与喝斥声。   裴满思忠指着院外道:“听,贺兰军从正午起大队人马就入了城,到处索名抓捕,全是崔党一徒,凡是攀附崔老儿的,都没有好下场,被一一拿下,家产抄没,看来那老匹夫将不得好死了。百姓倒是暗暗叫好。”   “你地意思是说这次来的不是蒙鞑,而是贺兰国王的军队?”乌古孙仲端讶道。   “嗯,谁来还不是一样吗?这贺兰国王不也是蒙鞑中的一份子吗?还是一藩王亲来,足见蒙鞑亡我大金国之心,犹如狼子野心。”裴满思忠颓丧地说道,“只是这崔某人,国之巨奸,汴京百姓人人欲杀之而后快,却是成了蒙鞑的阶下囚,怕是将会被蒙鞑问斩。这说来让人觉得意外,崔某人为何不是死在我大金国的堂堂廷杖之下?荒唐啊!”   “不、不!”乌古孙仲端连连摇手,“这贺兰国王与蒙鞑绝不一样,既然是他亲至,那我汴梁城内的百万百姓,倒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乌古孙仲端忽然觉得自己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并隐有期待之意,他着实吃惊不小。 第四十三章 汴梁(三)   尚书省内,太学生刘祁与麻革两人相视苦笑。   他们二人被翟奕锁在尚书省的某个公房里,失去人身自由。他们二人十分气愤,为崔立撰写功德碑之事,本摊不到自己身上,奈何这王、元二人找了借口,让他们代写,企图将自己置身事外。   “麻兄,此事你我得想明白,万万写不得啊。”刘祁道。   “刘兄说的是啊,我们要是写了,此生将自污于世,洗不清干系。纵是你我能言善辩,也是百口莫言。”麻革点头称是。   “可是今日之事,你我若是不写,恐怕项上人头将不保。”刘祁哀叹道。   他这话只引来麻革的一番长吁短叹。公房内正中央只有一桌一笔一砚和两张椅子,以及一沓稿纸,除此之外别无它物。他们感觉这幢偏僻的公房就如斩首台一般。   “刘兄请!”麻革拱手谦让道。   “麻兄先请!”刘祁同样也很谦让。   “刘兄请座!”   “麻兄请上座!”   “刘兄才高八斗,小弟哪敢占先?”   “刘某虽也识得诗文,但麻兄的才学,举世皆知,刘某也是极佩服的。”   ……   这两大才子推来推去,推了大半天也没推出个先后来,两人都觉得很无趣。刘祁哀叹一声,呆呆地坐到了桌前。   “咱们不能就这样让王、元二人置身事外。”刘祁道。   “那当然,咱们只是太学生,虽有薄名,也是文坛小卒而已。这碑文咱们只是草拟,人卑言微,还需他们二位文坛高人指正、润饰,方才定稿。”麻革道。“学生找师长指点一下文章,那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们二人准备让王若虚与元好问脱不清干系,被世人骂就大家一起挨骂。   “哎,咱空有才子的名号,却一事无成,国破山河碎……”刘祁叹道,挥了挥手,“罢了。写就写吧,任凭他人评说。”   说罢,麻革在一旁卖力地磨墨,刘祁捋起长袖,捡起羊毫蘸了蘸饱墨,一挥而就。全文倒无阿谀奉承之词,全是直叙其事,敷衍成文。   “麻兄以为如何?”刘祁指着手稿问麻革道。   “若是以往同学吟风弄月。小弟倒是要贬你两句,此文有负你刘大才子的盛名。”麻革的表情十分玩味,“今日嘛,此文倒是极好,就这样吧。”   刘祁走到门前。敲了敲门,大呼道:“来人、来人,快放我们出去,我们已经作完了!”   门外却无任何回音。就连守卫也一个没有出现,两人面面相觑。   “完了,他们不会是想饿死我们俩吧?”刘祁道。这时二人才觉得肚子饿得慌,都是年轻人不经饿,已经从昨夜到现在粒米未尽。   “这里庭院深深,本就极偏僻,许是吏书们都去公干去了吧?”麻革道,“新主子驾到。他们怕都是忙着去拍马去了。”   两人从中午只等到日落时分,饿得手脚无力,两人索性趴在书桌上睡觉,直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兄长、兄长,你在哪里?”一个焦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刘兄,这像是令弟刘郁刘文季的声音。”麻革推了推刘祁道。   刘祁立刻来了精神,冲着门外高呼道:“弟弟,为兄在这里。在这里!”   外面地嘈杂的脚步声像是朝这间房子奔来。刘郁在门外说道:“将军,家兄就在这里面。这门被锁上了,得找来钥匙。”   另一个洪亮的声音却是大笑:“哈哈,哪里需要那么费事?瞧本校尉的。”那声音又冲里面的刘、麻两人呼道:“里面的人躲开点,本校尉要撞门了,弄伤了二位,可别怪我手太重。”   刘、麻二人连忙从门前闪开,一声巨大的“咣”声响光,两块门板立刻变成了七八块,门外那位校尉嫌弄开锁链太费劲,直接用兵器将门板给砸个稀巴烂。   刘郁从门外跑了进来,一把拉住十分诧异的刘祁道,关切地问道:“兄长没事吧,那崔党有没有难为你?”   刘、麻二人见刘郁地表情,像是不将崔党放在眼里,又看了看他身后军士们,更加诧异了。   “请问阁下就是浑源刘祁刘京叔?”那位外貌英挺的校尉恭敬地问道。此人正是郭侃。   “在下就是太学生刘祁,字京叔,正是浑源人士。不知将军……”刘祁问道。   “师长严重了,在下郭侃,乃贺兰国王麾下行军校尉,可不是将军。”郭侃道。   “师长?”刘祁感到疑惑。   “郭某曾在河西中兴府客居三年,曾在贺兰书院读过几日书,书院山长刘明远曾对郭某有过教诲。”郭侃道。   刘祁这才知道原来来人却是自己那个多年未见的堂弟的半个弟子,自家还是太学生,除了名气,几乎一事无成,自己那个堂弟倒是有了自己的弟子。只是这位戎装在身的英挺男子脸上的恭敬的表情,倒没有丝毫作伪。   “师长不如先回去歇息一日,待我禀报我家国主后,郭某再来邀请师长赴国主驾前叙话。”郭侃道。   刘祁悄悄地将自己起草地那篇功德碑文塞进衣袖之中,跟在郭侃后面离开尚书省,他们看到兵甲鲜明的军士正忙着在每间屋子里翻腾着。街上到处都是军士,刘祁等人看到许多人被就地处决,却无一不是崔党之人,他心中感到十分痛快,心中的疑惑却更多了。   他与兄弟刘郁往家中走去,拉着刘郁悄悄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郁道:“昨夜兄长被带走后,弟四处托人帮忙,奈何无人肯助。又不能得门而入。幸亏翰林承旨乌古大人相告,我才知道原来这次围城的却是贺兰国王。堂兄刘明远正是此人的心腹,我在金明池外遇到郭校尉,便乞他相助。”   “弟弟辛苦了……嗯,为兄瞧这情形,似乎是崔党被诛了?”刘祁抬头看去,见崔立心腹之人翟奕地尸首正被挂在尚书省官署的外面。   “我也不明白。”刘郁道,“我听那位郭校尉说。贺兰国王与蒙古人决裂了,他们还杀了蒙古可汗。”   “啊?杀吧,杀来杀去,还不是一样?”刘祁惊呼道,“只苦天下苍生,沦为鱼肉。你也是,我也是。”   他从袖中取出自己的那篇还散发着墨香地功德碑文,摇了摇头。将此文撕得粉碎,然后向空中奋力地扔去,那片片纸屑在空中如同雪花一般飞舞,似乎被毁尸灭迹消失不见了。   刘祁心中既感到有些庆幸,但又觉得有些遗憾。因为他毕竟是写了,如果早知有人搭救,自己一定不会写一个字。他发现这一天当中,自己已经苍老了二十多岁。变得长吁短叹多愁善感起来。   乌古孙仲端终于走出了家门,这是自从崔立杀了参政完颜奴申,自封为太师、郑王等头衔之后,他第一次走出家门。   一队又一队兵甲鲜明气宇轩昂地贺兰军士从他的身边驰过,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正在四处抄掠金银财帛。不过却是那些达官贵人之家,皇宫当然更是没有放过,凡是能带走的都被一一搬了出来。堆成了无数金山,识字的军士正忙着登记造册。除此之外,还有辽、宋、金三代的皇家馆藏,尤其是皇家实录之类地典籍——这更让乌古孙仲端感到悲哀。这些皇家实录之类地典籍,就如同你家中祠堂里供奉的列祖列宗的牌位,被一群陌生人闯入,肆无忌惮地被拿走,根本就不想和主人打一声招呼。   乌古孙仲端想去制止。不过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那些来来往往的军士们甚至都没瞧一眼脸色不善的自己。而官府及权贵库房里的粮食全被搬了出来,汴梁被围。粮价一日三变,虽曾一度缓解,但如今粮食仍是救命粮,饿死无数,就连自己家中也是饱一顿饿一顿。一边是饿莩载途,一边这些权贵们家中却藏着无数积粮。他看到军士们正无偿将粮食分发给城中的百姓,得到粮食地百姓们个个感激涕零,念着贺兰国王地好,却无人想到自家皇帝。   赵诚这种不花本钱地收买人心的行为,令乌古孙仲端既感到十分悲哀,又感到十分恐惧。但他不能站在饿得皮包骨头地百姓面前指责说:这是侵略者地粮食,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应效仿不食周粟的伯夷。   乌古孙仲端几欲晕厥,他只能保证自己不吃赵诚施舍的粮食,却不能指责饥民们接受施舍的行为。就如同他只能保证自己是一个清官、忠臣,而不能保证满朝同僚也是清官、忠臣一样。   “乌古大人,别来无恙乎?”一个雄浑地声音在身后响起。   乌古孙仲端回头望去,见何进带着军士远远地走来,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笑容有几分戏谑的意味。   “将军随国王远道而来,怕是收获太多,而运不回去吧?”乌古孙仲端讥讽道。   “哪里哪里,民脂民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何进笑着道,“金银财宝若是藏在密室里,也不过是个死物,我等将它们运回,以资国用,最终受益的还是百姓。”   这话是何进的戏谑之言,有些自嘲弄的意思,他来了这汴梁城,做抄家的活计,才知道跟汴梁城内的权贵们相比,赵诚和自己其实都是不折不扣的穷光蛋。   “哼,贺兰国王亲至,诱降崔党,占我汴梁,掠我皇家之财帛器物,此等行径难道须我辈作文以颂扬?”乌古孙仲端冷哼道。   乌古孙仲端脸色冷若冰霜,像是恨不得与何进拼命,何进却不以为意:   “何某倒真是以为大人应当作一篇雄文来颂扬我家国主地圣德。若不是我家国主亲至,这汴梁城怕是早就血流成河了,崔立之徒摇尾乞荣,而像乌古大人这样的人早就为完颜守绪尽忠了,满城百万百姓不是被屠,就是成了蒙古人的奴隶。我家国主所做的,难道不是一件圣德的事情?”   “何将军别以为国王善待全城的百姓,就以为我等金国官民会心甘情愿地降了蒙古。”乌古孙仲端道。   “大人多虑了,事实上我贺兰军已经斩杀了蒙古可汗,为全天下的百姓报了大仇。”何进道,“如此,我家国主难道不当得大人作文一颂?”   乌古孙仲端目瞪口呆,惊呼道:“难道赵国主已经……”   他支支吾吾没有说出来,赵成自立这个情况大出他的意料,蒙古可汗已经死在贺兰军地刀下,更是让他大惊。汴梁城逃脱了蒙古军地劫掠,却落入到另一位王者的手中,而这个王者虽然比较和善,却是对皇宫中地典籍和收买人心更感兴趣一些——所以这个后来的王者更是令他厌恶和恐惧。   “何将军,在下想知道尊上与贵军意欲何为?”乌古孙仲端道。   “大人若想知道,不如去城外觐见我家国主?”何进道“崔立出城请降,身边降者无数,不过我家国主却说少了一人,少的就是你乌古大人。”   “劳烦将军引见!”乌古孙仲端面无表情地躬身答道。 第四十四章 汴梁(四)   乌古孙仲端心情复杂地跟着何进出城去见赵诚。   大帐中,赵诚正站在一张地图前沉思,一面听着下属们的汇报。洛阳方向不停地在试探,其留守强伸手中不过有少量兵力,守城尚可,若是用来进攻则根本无用。归德府方面缓缓西进,与贺兰军陈不弃打了一场小仗之后就龟缩回归德府,又如睁眼瞎一样得不到自家皇帝的任何旨意。   武仙与完颜思烈跑到了蔡州,准备集结邓、钧、唐、蔡等州的残兵北上,但是连年的战败,让他们毫无斗志,畏葸不前。皇帝完颜守绪正在卫州筹划南返汴梁。虽无强敌迫近,赵诚感觉此地却非久留之地,有了返回河西的打算,他不想让自己陷入中原战场。   “来日方长,国主不必惋惜。蒙古遭此大败,有西域仍有可战之兵,国主应趁早回国,积蓄实力,寻其决战。首要的,是不能让河北诸汉军与蒙古人站在一起,否则后患无穷也,故金国皇帝一定要让他有喘息之机,至少让汉军不敢掉以轻心,无暇西顾。”耶律楚材道。   郭德海也道:“耶律大人所言是谋国持重之言,俗语有云,放长线钩大鱼。金国皇帝若是没有了蒙古大军逼近的威胁,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北顾失地,与汉军为敌。两强相争,坐山观虎斗者渔利,末将料那时无论是金主还是汉军,都会密切关注贺兰军的动向,而国主可以从中渔利。”   “看来,只有如此了。”赵诚心有不甘地说道。   “今国主已得潼关宋平之效忠,故关陇千里之地皆入国主囊中。但国主欲有志于天下,还需关外河东之地为护翼。”耶律楚材道,“平阳与河中毗连潼关。西临河与贺兰对峙,东临河北,南接中原,乃枢要可攻可守之地。晋南土厚而气深,田凡一岁三艺而三熟。少施以粪力,恒可以不竭;引汾水而溉,岁可以无旱。其地之上者,亩可以食一人。民又勤生力业。当耕之时,虚里无闲人。野树禾,墙下种桑,庭有隙地,即以树菜茹、麻枲,无尺寸废者。故其民皆丰衣足食,无甚贫乏家,皆安于田里。无外慕之好。国主若是能得平阳与河中,既可养军,又可背关河而守,志在必得也!”   “平阳府的守将是李守贤,河中府的守将奥屯世英。他们都属于刘黑马麾下的将军。刘黑马如今退回到了晋北,想必他们二人正严阵以待。”赵诚道,“本王自会率军亲往,宋平会从他们的背后杀过去。”   郭德海第一次听说潼关万户宋平也投靠了赵诚。惊讶地呼道:“国主敢率大军南下,不怕腹背受敌,原来潼关早已是国主囊中之物了。国主之深谋远虑,让末将大开眼界。”   这时,何进走了进来:“禀国主,乌古孙仲端大人前来求见国主。”   “哦?快请!”赵诚吩咐道。   乌古孙仲端在帐外正了正衣冠,面色肃穆地走进赵诚的大帐,两旁军士地肃杀之气让他心中产生一种风萧萧易水寒的悲壮之感。   “大金国翰林学士承旨乌古孙仲端拜见贺兰国王大驾!”乌古孙仲端躬身道。他的腰似乎弯不下来。   赵诚却亲热地拉着他的衣袖道:“乌古大人。十年未见,阁下的音容笑貌,本王仍记忆犹新呐。”   乌古孙仲端僵硬的身躯似乎受到赵诚这洋溢的热情所感染,势不两立的冰冷表情也被融化了一些。他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赵诚,赵诚虽如十年前时一样地精神焕发,全身上下却多了一份王者的气势。赵诚不再是那个将自己小心地掩藏起来的年轻人,他意气风发,有着放眼天下指斥方酋的气慨。   “十年茫茫。世事变幻。自是令人唏嘘不已。”乌古孙仲端道。   “乌古大人,你我难得再见。他乡遇故知也是人生一大美事,岂能如此消沉?”赵诚笑着道,“来,本王为大人引见一下本王新得的两位贤臣。”   赵诚准备将耶律楚材与郭德海隆重介绍一番,带有一些自我炫耀的意思。乌古孙仲端打量了一下赵诚身边的耶律楚材与郭德海,却冷冷地说道:“国主不必了,这两位在下也曾认得。”   耶律楚材与郭德海这两位前金国之臣,有些尴尬。   “贤臣择明主而事,本王早就的说中原人杰地灵,英材辈出,这一次本王亲临汴梁,就是想多见见中原地豪杰。”赵诚道,“耶律楚材将是本王的宰相,我愿以国之大事相托。郭德海将是本王的统兵大将,本王将以汾阳公之爵虚位以待!”   耶律楚材与郭德海两人连忙称谢,尤其是后者更是心存感激之意,郭德海虽是不得不降之人,但赵诚与诸人商议军国大事从来就不避他,赵诚每次都会点名让他发表意见,这让他有自己不是外人的感觉。   “本王率军自北而下,历经万里征途,只为与贵国皇帝一见,奈何贵国皇帝却避本王于大河之外。”赵诚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若是早知贵国皇帝不了客,本王就不来了。”   赵诚将军国大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就像串门访友一般容易,根本就没把金国放在眼里,乌古孙仲端听来觉得十分愤怒。   “主人不在,客人却是破门而入,抢走了主人家的财产,这难道也是做客之道?”乌古孙仲端讥讽道。   “呵呵。我军转战万里,人困马乏,三军将士也应受到本王地厚赏。”赵诚毫不掩饰地道:“要说我军南下,贵国皇帝要感谢本王。若非我军,贵国怕是已经亡了。”   “那么在下请问,国主为何拘禁我朝两宫太后、皇后及梁王、荆王皇族之人?”   “乌古大人可别弄错了,这是贵国大臣崔立亲送来的?”赵诚反讥道,“太后诸人在我营中,我可没为难她们。每天还得好吃好喝伺候着。要知道,本王在中兴府内可没多少人伺候!”   乌古孙仲端一时语塞,听赵诚这意思似乎有些余地。他仍自不甘示弱地说道:“我朝国力虽每况逾下,也曾沙场兵败。但我朝仍有可战之兵,我朝陛下正在卫州枕戈待旦,国主若是因为斩杀了蒙古可汗就小看我大金国,怕是要吃亏的。”   “乌古大人的意思是不是说想让我退兵吗?”赵诚盯视道。   乌古孙仲端当然是极希望如此。   “皇宫中所有我感兴趣地东西,本王都令军士们搬到本王的营中。崔立之徒的豪宅军士们也翻了个底朝天,官府中地东西本王自然也没有放过。”赵诚道,“不过寻常百姓家里,我军将士可没动过?”   “国主若须提要求,请国主详言!”   “崔立将两宫及梁王等五百口送至我营,太后王氏、皇后徒单氏、梁王从恪、荆王守纯,本王将带回河西,余人不顾。”赵诚道。“我军退兵时,金军若是在后面骚扰,太后的人头将不保。等本王回到河西之后,本王自会放了他们。”   “国主以手无缚鸡之力者要挟我朝,此举不怕天下人耻笑吗?”乌古孙仲端道。   “耻笑?乌古大人信不信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将太后的人头砍下!”一旁的秦九怒喝道。   “乌古大人稍安勿躁,须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地道理。”赵诚有恃无恐,“你家皇帝将宗室女子送给蒙古人还少吗?听说曹王完颜讹可在我军渡河之前,为速不台所杀。”   乌古孙仲端默然。   “崔党本王已经捕杀迨尽。只留下崔立一人,本王会把他交给你处置,希望贵国‘好生相待’!”赵诚接着道。   “本朝一定会让崔逆不得好死。”乌古孙仲端咬牙切齿地说道。   “如此看来,本王为贵国陛下清君侧,又立下一功了,乌古大人准备如何偿付我?”赵诚明火执仗地邀功。   “这个……宫中的金银财宝都落入你手,你还……”乌古孙仲端气不一处来。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所以嘛。本王得了钱财,你也别叫屈,这是本王应得的。本王只取地不过是钱财等身外之物,人家崔立可是窃国大盗啊。”赵诚一本正经地说道,“自古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是何道理?”   耶律楚材等众人在一旁颇觉好笑,赵诚轻描淡写将自己的责任给推得一干二净,好像金国皇帝还欠着他好大的人情。   “耶律楚材。你说说看。我一来免了蒙古人对金国的屠城灭国之恨,二来又未让徽、钦靖康之旧事重演。三来又为金主诛了一个大奸臣。此何功也?”赵诚问道。   “此不世之功也。国主若是将太后与皇后送给宋国,则宋国君臣必付太庙祭祖,举国相贺也!”耶律楚材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乌古孙仲立刻端面色如土,双肩剧烈地抖动,赵诚说话时仍然含着笑意,在他看来却如同一个恶魔一般令人恐惧。他唯唯诺诺,只得哀求道:“金银不过身外之处,国主若是能谨守诺言,我朝自不会计较。不过,在下不过是我朝一小臣,无法代我朝陛下首肯。”   赵诚自信地挥了挥手:“无妨!贵国皇帝陛下不久就会回汴,你只要将我的话带到就行了。”   然后赵诚地条件并未说完。   “河东平阳府与河中府,为本王河外之侧翼,本王想得到它。”赵诚道。   “可那里已经被逆贼侵占。”乌古孙仲端道。   “本王会率军取来,不劳大人费心。”赵诚道,“潼关以西诸州,如今也为本王所有,贵国也不可妄想收回,否则本王与你们就是敌人。”   “就怕国主守不住。”乌古孙仲端说着气话。   “本王跟你谈这些,只是要你传个话而已。”赵诚不以为意,“贵国皇帝若是寻本王晦气,本王下一次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刘翼刘明远是本王之心腹,他地两位亲属浑源刘祁刘郁兄弟就在汴梁内,我要带走他们。”赵诚不管这位金国大臣的感受,又道,“听说崔立这次想给自己立下功德碑,让翰林王若虚与元好问撰写碑文,这两人这次有些不地道,但也是人之常情。王、元二人之才名,本王也曾如雷贯耳,这次本王会将他们带走。太学里地学生看来留在这里也无用,武不能沙场却敌,文不能治国安邦,本王就受累一些,全部带回中兴府。”   ……   巍巍汴梁城下,尽管刚入秋,暑热仍未消散,乌古孙仲端心底却感到一丝寒意。   眼前的这位王者,将自己扮成一个古道热肠的救世主,却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乌古孙仲端知道他既使用最好听或者最难听的字眼去形容赵诚,也不会令赵诚收回自己地决定,因为赵诚是刀俎,金国却是鱼肉。   这算是一个不是城下之盟的城下之盟。乌古孙仲端无权代替皇帝完颜守绪答应赵诚什么,更无力反对,只能任凭赵诚为所欲为,半强迫地夺取他所感兴趣的一切东西。因为在这个大帐之中,除了自己,人人都认为自己的国王已经很客气了。   “乌古大人不妨留下来,与本王同饮几杯?”赵诚最后说道,“你虽为金臣,本王却将你看作朋友地。朋友来了,怎能没有酒呢?”   乌古孙仲端欲哭无泪。 第四十五章 战潼关(一)   塞外初捐宴赐金,当时南牧已骎骎。   只知灞上真儿戏,谁为神州竟陆沉。   华表鹤来应有语,铜盘人去亦何心。   兴亡谁识天公意,留着贺兰阅古今。   秋风乍起,贺兰军整装待发,数十面赤旗迎风高高飘扬,猎猎作响。汴河边,河水长流不复返,大才子元好问应贺兰国王之命作诗《壬辰七月十八日出京》①。   自古国家不幸诗家幸,若无安史之乱,也许就成就不了杜工部的“诗圣”或“诗史”之名和他那沉郁顿挫的不朽诗篇。大才子元好问被迫随贺兰国王赴河西,此时此景,犹如徽、钦二帝被北掳时的情景重现一般,国破山河碎,他感叹国家沦丧,只有以诗寄托自己的哀思。   元好问的身旁,王若虚、刘祁、刘郁等人也站在汴河边回首眺望汴梁城,沉默不语。这一年,王若虚五十岁,字从之,号慵夫,元好问四十三岁,字裕之,号遗山,刘氏兄分别为二十九岁和二十六岁。   赵诚轻笑道:“耶律楚材,你觉得元裕之此诗作如何?”   “有中原文坛盟主王从之在此,臣不敢造次!”耶律楚材捋着美须笑着说道。   赵诚的目光转向一边正黯然神伤的王若虚。   “诗文唯穷真是也,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方为佳作。”王若虚道,“裕之此作,发乎于情,不事修饰,是为佳作。有杜工部之遗风,立意沉郁,无矫揉造作之嫌。”   王若虚评价着元好问的诗作。想到此时此地此情,顿感无趣得很。   “本王早闻中原文士大名,赵闲闲(赵秉文)、王庭筠、周昂等,只可惜,本王来晚了一步,速不台围汴赵闲闲应完颜守绪之命所作罪己诏,听说满城百姓闻之皆泣,奈何赵翰林五月病逝。本王未能相见也。”赵诚道,“赵闲闲之誉名,既使我文章不显的河西士人也知其大名。”   元好问道:“赵公才名,我等末学不及也。”   “诸位也不可妄自菲薄,王从之与你元裕之的大名本王也是早有耳闻,就是刘氏兄弟本王也是心仪已久。”赵诚道,“诸位随我回中兴府,本王虚位以待也!”   赵诚这是表明自己的诚意。然而却没有得到这几位老中青才子领情。   赵诚却不以为意,又道:“本王曾读过元裕之那首《摸鱼儿》,那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让人赞叹不已。”   “那是元某年少时所作。不过是游戏之作,少年不识愁滋味罢了。”元好问淡淡地说道。那首《摸鱼儿》是他16岁时赴并州赶考时写的,因途中碰到一个捕雁的人说,他今天捕杀了一只雁。另一只逃脱地雁悲鸣不止,然后投地而死。元好问听后非常感动,从猎人手里买回了那只殉情的雁,把它葬在了汾河边上,立碑刻下“雁丘”二字,并即兴感怀写出一首传世之作《摸鱼儿》: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别离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当年他是何等的年轻,过着是优裕的公子哥的生活。然而在他21岁之后,却见到无数烽火、流血与满眼的疮痍,写的最多的却是丧乱诗。大有杜工部复生之势。   “呵呵。”赵诚轻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譬如你方才所作之‘兴亡谁识天公意’之语。若天公决定着天下地兴丧,决定士农工商的存亡,我等何必逆天?本王敬天却不信之,只信手中的刀箭,只有刀箭才能护得天下苍生,只有刀箭才能让敌人避我于千里之外。人定胜天也,若是一国有亡国之迹,将所有的罪责全归之于天,则人主无罪乎?崔立辈亦无罪乎?”   “国主若是如此自负,为何还要让我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士同归呢?”刘祁问道,“刘某观国主也是仁君,贵军对城中百姓秋毫无犯,为何与我等书生为难?”   “本王是为你们好,若是某天有人再一次杀到汴梁城下,诸位能杀身成仁吗?”赵诚反问道,“诸位若是因兵祸而亡,虽求得己身之仁,却也只是名节得保,于世并无多大益处。”   刘祁等人默然,他们连崔立之徒都应付不了,何谈为皇帝尽忠的勇气?虽然皇帝仍在,但他们已经将自己看作是亡国之人,有屈辱与痛苦之心,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过,他们瞧赵诚有些得意的神情,却又像是想用他们为官地模样,都有了不为赵诚所动的打算。   强扭的瓜不甜,赵诚可没有让他们立刻为己所用的打算,他准备将他们全送进贺兰书院里去,整个贺兰正缺少这些儒士。所谓文治武功,一文一武不能偏废,他可以招到无数沙场奋战的勇士,但治国牧民之文臣却是极少。   “传我军令,全军开拔!”赵诚挥了挥手。   一时间,麾下两万余儿郎怒马狂奔,尘土飞扬,很快将汴梁城甩在了身后。随行地还有金国宗室包括太后、皇后在内的十几位“人质”,还有无数的金银财宝与皇家实录典籍②。   乌古孙仲端站在汴梁城上,目送着一群还算“知礼”的强盗远去,胸中满是惆怅、痛心与伤怀。而王若虚与元好问等人却只有伤感,碧空如洗,尚不到大雁南飞时,唯有断肠人远离故都乡土,沦落天涯。而贺兰国王赵诚自始至终未入汴梁城一步。   黄河边,潼关上。   巍巍雄关头枕着大河滔滔地奔流,看尽天地变色风云变幻,仍静立不语。汉军及契丹军马步军万户宋平正召集手下众人商议军情。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份邀战书,这是刘黑马之命送来的战书。贺兰军的游骑屡次在河东出现,刘黑马对蒙古人死忠,又担心贺兰军欲染指晋南富庶之地。他独立难支,所以他一边在晋北整军备战,择日南下,一边试图凭潼关天险而守,邀潼关宋平部,两方夹击,将贺兰军阻隔或歼灭于关河一线。   刘黑马建议宋平与他联手,将辖下的平阳府兵马都总管李守贤与河中府征行万户奥屯世英的兵马聚到潼关。加强防守,自己则领兵南下,欲拒河而守。   宋平收到刘黑马这封书信,就将书信在手下众人面前公开展示,众人都忐忑不安。贺兰国王已反地消息已经在潼关内外传播开来,这里所有人也都知道蒙古已经遭到了重大的打击,连可汗都被杀了。   契丹千户古哥偷偷看了看宋平此时地脸色,从宋平那古井不波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他和身边的所有千户都是追随宋平多年,一向唯宋平马首是瞻,只是眼下这个情形却是诡谲不测,让人有些捉摸不定。   身为蒙古人附属军队中的一份子,他们本都应该为蒙古人尽忠。可是古哥等人知道,来自中兴府的钱、粮、马匹与箭矢,仍然源源不断地运到潼关,甚至比以往更多。更频繁,几乎每天都有行色匆匆的人进出潼关,甚至与宋平密谈。这代表什么?至少这表明自己一向信任地宋平宋大哥与贺兰国王是站在一起的,将自己诸人蒙在鼓里。人人都不说话,心知肚明地等着宋平主动开口。   然而,宋平却是问道:“诸位千户说说看,刘元帅欲派两军前来我关,共守潼关。以拒贺兰军入关回师之势,我军应该如何应对?”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指望着别人回话。宋平地目光看向古哥,古哥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将军,此事不妙啊。”   “哦?古兄弟请详言,我军有潼关天险可守,又得平阳府与河中府地兵马助阵。贺兰国王怎可视我天险为通途无物?”宋平故意怒骂道。“诸位都是久经沙场之人,岂能未战先怯?”   古哥心里腹诽了宋平一番。才道:“将军,五年前察罕为帅时,我们不过是个中等的万户军吧?”   “对,那时我们不过四千人马地中等万户,如今我们已经是个上等万户,虽然屡有老弱汰换,但总能保持满员一万人。”郑奇道,“兵强马壮,甲械齐全,钱饷充足,当年我军岂能有如此风光?”   “这是为什么呢?”古哥摊着双手,抛出这个问题,又自问自答,“这是因为这几年我们钱粮充足,钱粮从何而来?中兴府啊。士卒从何处征来?我们原驻守陇山一带,我们的军士当然大多是来自河西、陇山与横山外的人氏。这就是说,他们都是贺兰国王地治下百姓,他们要是知道我军准备与贺兰国王作对,在下料想,纵是将军军规严明,我等属下严控本部兵马,哗变也是免不了的,未战自溃可期,我等将以何而战?”   古哥还未明说的是,有资格参加议事的众人,大多数都在中兴府置地建宅,亲属也大多在中兴府过着优裕的好日子,他古哥就有三位侄子在中兴府读书。他这话既像是为宋平找理由,也像是在为众人找个不得以而降地好理由。   果然,他话音未落,众人七嘴巴舌地说道:“古哥兄弟所言极有道理,应从长计议。”   古哥又道:“那贺兰国王诸位兄弟都见过,国王曾与我等入陇山中行猎,每每席地环座,与我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我等与国王曾相处极洽,也曾得到过国王无数的赏赐。贺兰国王在河西、陇西、陇东诸地的贤名,百姓交口称赞,视其为父母,我等……”   “古兄弟的意思是说,我等应主动向贺兰国王投诚?”郑奇故意问道。   古哥瞪了他一眼,心说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之言,否则潼关早就乱了套,谁还会在听闻赵诚已反地这一个月以来照旧训练来自河西的士卒,照旧喝着中兴府送来的美酒,照旧领着中兴府送来的钱饷,仿佛什么大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既然如此,为了诸位兄弟的身家性命,只有降了贺兰国王。”宋平道,“但国王自中原东来,我等若是降了他,难保不让李守贤与奥屯世英起疑心,前来攻我。”   宋平表露出自己的意思,众人轻舒了一口气,关楼上微妙的气氛变得轻松了起来。   “若是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在下愿选前者。”古哥道“带着功劳降了国王,即为雪中送炭。若是因战败不得不降,那不过是锦上添花,并不令受降者尊敬,且无信也。”   “古哥兄弟详言。”宋平微微一笑道。   “将军,既然刘黑马命平阳府与河中府的兵马赴关固守,我等就将计就计,佯装与贺兰军势不两立,做出决一死战地模样。待国王率军亲至,我等从李守贤与奥屯世英的背后杀入,到时候,此既能为国王解危,又能表明我等投诚的心迹,甚至顺势能拿下河中府与平阳府。”古哥道,“我要是国王,一定会重赏这里的诸位兄弟!”   “妙计、妙计!”众人齐声赞道。   众人都是心领神会,纷纷献计,议论着具体方略。   注①:原诗应为《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最后一句应为“留着青城阅古今”。当年金人破宋,俘宋徽、钦二帝,在青城受宋人之降;正史中,蒙古军破金,也在青城受金人之降,历史的悲剧在同一个地方重演。癸巳年,是1233年,壬辰年是1232年。   注②:正史中,汴梁城破,《金实录》落入汉军首领张柔手中,元好问曾欲抄之而不得,未能实现自己以布衣修成金史的愿望。但他所收集及编撰的大量资料,却为元末修宋、辽、金史,以至明朝修元史,提供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特别是为修金史奠定了基础。正是因为有元好问这个有心人,元末蒙古人修地三史中,以《金史》史学价值最高。西夏王朝最遗憾,因为蒙古人未给西夏修史,以至后人对这个王朝了解太少。 第四十六章 战潼关(二)   潼关下,风呼呼地吼着。   无数的火把在风中摇曳着,飘忽不定,军士们的脸膛在这火光中忽明忽暗。汉军及契丹军马步军万户宋平站在关楼之上,注视着关下的手下军士。在军士们的面前,正捆着三十多位衣衫凌乱的男子,他们分别被堵住了嘴,拼命地抬头欲呼,却被军士死死地摁在地上。   “今查明,自六月初一以来,有中兴府人氏扮作商贾、流民,企图混入我关,刺探军情,阴谋作乱。幸天之助力,我军探马捕得其中三十五人,得弓七、弩三、刀三十,箭矢数百,并搜得令符一枚,因而未能让此等逆贼之阴谋得逞。值此军情紧急之时,万户大人有令,凡阴谋作乱者,杀无赦!通敌者,杀无赦!”有传令兵高声宣读着宋平的军令。   “万户大人有令二,从即日起,潼关东西关外三十里,严禁闲杂人等通过。各千户、百户、十户首领严控本部人马,凡有通敌者,格杀勿论!”   “行刑!”宋平命令道。一支鸣镝从关上射了下来,带着刺耳的尖叫声射在了关下临时的刑场之上。   “啊、啊!”一声声惨叫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颗颗头颅滚到了地上。   关楼上,宋平轻声问左右道:“你们没抓错人吧?”   “宋大哥,这些人都是关西盗匪,每个人就是被砍上一百遍也是死有余辜!”郑奇轻笑道。   关西本是金国的版图,当然在更早之前,那里大部属于宋国的永兴军路。拖雷入川蜀,经宋境汉中直攻中原,让关西及潼关成了鸡肋,原先死守关河防线的金军被金国朝廷抽空。成了窝阔台亲率的中路军人马的囊中之物。关西成了最混乱的地方之一,百姓四散逃亡避祸,这免不了有人拉帮结伙成了流贼——当强盗是乱世之中很常见地一种谋生手段,而且远比坐等官府可怜要容易得多。这三十五人就是被宋平抓来冒充是贺兰国王所谓“奸细”的。   宋平等人这是做一场戏,他们不敢保证河东李守贤与奥屯世英不会提防自己,因此他们将这些“奸细”杀了,来表明自己据关与贺兰军“决一死战”的心迹。   三十五具无头尸体被军士吊了起来,挂在潼关高高的关墙之上。暗夜昏暗的火光中。传来从关外军士中发出的嗡嗡议论声。   “听说,贺兰国王亲率大军从中原来了!”   “我们这是不是要和贺兰国王作战?我家小还在盐州呢!”   “贺兰国王可是位贤明仁义的国王,横山以北,哪个不知谁个不晓?”   “我是韦州人,要不是国王,我全家早就饿死了……”   虽然这嗡嗡的议论声并不大,可是听在关楼上宋平等地耳朵里,却无异于一声惊雷。宋平等人立刻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贺兰国王在某些军士们心中的地位。   “不好。诸位兄弟立即分头回到自己本部人马当中去,安抚军士,严控本部人马。否则,我等要弄巧成拙了。”宋平立刻命令道。   夜深人静的时候,关东山沟的军营中。十户长夏冠英正在自己的帐房内擦拭着钢刀。   油灯下,雪亮钢刀将光线折射到他的额头,让他那两道剑眉显得更加醒目,他那双粗大有力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毕现。   当年蒙古兵攻庆州(庆阳),兵荒马乱的,百姓流离失所,无以为安。夏冠英地父亲听别人说横山以北夏、龙、盐、洪、韦等州太平无事,贺兰国王招纳百姓耕种,无论是何出身来历,均可授田耕种,还可免税三年。就举家迁到了洪州。如今全家在洪州过着虽不富足,但也比在庆州好上百倍的安定日子。所以,庆州人夏冠英当自己是洪州人。   他的身边聚集了上百号人,正等着他做出决定。   “诸位兄弟都想清楚了吗?”夏冠英沉声问道。   “这里的兄弟虽都未见过国王大驾。但个个家中父老乡亲都是受过国王恩惠的,如今这年头,咱穷苦人就盼着有一个仁慈点地国王,能有一口饭吃。”一位手持狼牙棒孔武有力的军士道。   “两个时辰之后,就轮到夏兄弟值守城关大门。所以我们才来找你。”另一人道。“只要夏兄弟点个头,到时将关门打开。我们就不会为难你。”   “可是宋万户平时爱兵如子,对我等也从无亏欠。诸位这么做,岂不是伤了他性命?”夏冠英道,“对了,你刘大川曾私自放军粮,救济逃难的百姓,宋万户也没为难你。”   持狼牙棒的大汉名叫刘大川,他面有赤色,争辩道:“这是两码事!正是因为我私放军粮救济金国百姓,宋将军没有为难我,我才觉得宋万户这次让我很失望。现在城关上吊着地尸首,夏兄弟难道没看到吗?那都是为国王而死的,万户大人这次怕是铁了心要为蒙古人尽忠!”   另一人道:“我等入了关,扮作巡逻的军士,伺机闯入他的营帐中,只是将他擒了,不伤他性命就是。”   “到时候,你们就以他的性命要挟全军?”夏冠英问道。   众人都一致地点头。   “你们这些人即使能顺利地摸到关楼下,并且进了关内,又怎能悄悄地摸近将军的营帐呢?”夏冠英讥笑道,“要知道,关楼并非是我这一个小小的十户长把守的。关内各个据点都是有人把守地,最近关内巡察的人多了起来,尤其是夜里。你们这么莽撞地闯了进去,我敢保你们还未出关,就被黑暗中射出来的箭矢杀了。就是城关没了,还有各个借势把守层层设防的据点、机关、暗桩,保你们有去无回。”   “那你说怎么办?”刘大川耻笑道,“你郭冠英枉称关西勇士。大事临头,却缩手缩尾的,好不爽快。”   “若是换成我,我宁愿阵前倒戈。”夏冠英道,“那总比你们这样冒险来得要保险的多。真到了打仗的时候,有谁还会管关内来来往往地行伍?”   众人安静了下来。营外传来一队巡察军士整齐地脚步声,众人都不敢弄出声响来。   待巡察地队伍离远了,夏冠英抱拳劝道:“蒙诸位兄弟看得起。你们来找我一同起事,没当夏某是外人。但依夏某之意,诸位还是放弃这个打算,听我一声劝,各自趁早回营,别让上官们起疑心。到阵仗真打起来的时候,我们再密谋不迟啊。蛇打七寸,你们这样干太鲁莽了。却办不了什么大事,让上官有了提防。”   “是啊,夏兄弟说得极有道理啊。我等不如静观时局,从长计议也不迟啊。”刘大川身边地一位面容清秀的人说道,“不可打草惊蛇啊。”   “这位兄弟面生的很啊?”夏冠英突然道。   “在下姓齐。在家乡庆州呆不下去,只好到军中混口饭吃。”那面容清秀者笑着道,“在下刚来不久,听说夏兄弟也是庆州人。那咱们就是同乡了,以后还请夏兄弟多照顾照顾?”   “看你这模样,更像是一位秀才。”夏冠英笑着道。   “夏兄弟说的是,在下还曾读过几年书,也知道君子处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齐姓军士道,“为贺兰国王尽忠就是为自己家中父老挣一份安居乐业地本钱,可是却不能为了逞一时英雄痛快。坏了全局。夏兄弟所言,在下极赞同。”   这齐姓军士这话虽是当夏冠英面说的,夏冠英却感觉此话是对着刘大川等人说的,隐隐有劝说之意。   刘大川等人如泄了气的皮囊,却也无话可说,这时有人跑来说长官正在挨营巡察,众人不得不各自散去,约定明日再商议。   待众人走了。夏冠英拉住刘大川。悄悄地问道:“刘兄弟,这个姓齐的是什么来路?”   “噢。他跟你一样,也是庆州人氏。前两个月被补入我队中的,又通文墨,所以百户大人就让他管名册和钱粮。”刘大川道,“他平时对我等十分亲近,大伙都喜欢他。”   “刘兄弟糊涂啊,这等秘事,岂能让这个新来的入伙?”夏冠英惊呼道,“我等相互间都是知根知底的,谁都不会出卖自家兄弟。可是这个新来地,你怎可轻信了他?”   刘大川见夏冠英说得挺认真,被吓住了:“完了,他不会是奸细吧?”   “这也难说。”夏冠英疑惑道,“人不可无防人之心,他若是奸细,就应该去宋万户的大营告密,你现在马上回去看着他。”   刘大川吓坏了,立即走出夏冠英的营帐,趁着夜色回到自己的营房。夏冠英不禁摇了摇头,他侧着双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只能听到呼呼地山风声,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让他安下心来,渐渐地睡着了,在睡梦中,只觉得有人用力地拧着自己的耳朵。   “夏兄弟,轮到我们这一队去值守了!”夏冠英揉揉自己的双眼,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上官百户大人在叫自己。   夏冠英连忙穿上皮甲,带上自己地钢刀,将自己的手下叫醒。天将明未明,大山厚重的黑影在晨曦中显得更加肃穆,远比白天更让人觉得威压,借着光线,夏冠英这才发现外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都是林立的军士,如临大敌。   夏冠英朝刘大川的紧邻着的营房处望去,只见百来人几乎光着身子跪在地上,数排弩弓和无数军士正看守着他们。刘大川被捆个严严实实,连嘴都被堵住了,看情形像是遭了不少罪,更像是在睡梦中被逮个正着,以至于来不及反抗,未发出任何动静来。   “百户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夏冠英惴惴不安地问道。   “不知道。”百户犹豫了一下说道。   “他们不会被砍头吧?”山风吹来,夏冠英觉得脖子发凉。   “你管那么多干嘛?”百户瞪了他一眼,“你只要不要轻举妄动,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夏冠英没有意识到百户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跟在本队人马后面往关内走去,一路上见不少军士被捆绑。那些负责看守的军士,大多是契丹军。夏冠英心中极不安,不由得握紧了腰中地刀,心里想着如何搭救刘大川等人。   天亮时,宋平宋万户从自己的大营中出来,看上去心情不错。正在关门口站岗的夏冠英放眼望去,见昨夜的那位齐姓军士正凑在宋平的身边嘀咕着什么,夏冠英心中明了。   然而令他奇怪的是,这位齐姓家伙走过关门口,却冲着自己笑了笑,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按理说,自己欲临阵倒戈的打算,这位齐姓家伙是知道的,远比刘大川等人地罪过要大,要杀自己早就该动手了。   宋平停下了脚步,站在关门下,正借着晨光上下打量着夏冠英。夏冠英在他冷峻地目光注视下,不得不低着头,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夏冠英感觉到这位最高长官身上的杀气,只有那些从死人堆中爬出来地人,才会有这种让人自惭形秽的杀气,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杀气。   “听说你箭法不错,武艺也是你们百人队中属一属二的?”宋平高声问道,“平时也颇得同袍兄弟信任?”   “回万户大人,那是兄弟们承让。”夏冠英硬着头皮抱拳回道,“小的只有吃饭的力气罢了。”   “我这一万人马说多并不多,不管怎么说,我身为领军之人,对自己的手下了解得还不够啊。”宋平道,“若是有仗可打,我应该让你当百户。”   “不敢、不敢!”夏冠英连忙道。   宋平却带着人离开了,夏冠英心头的疑惑更多了。 第四十七章 战潼关(三)   滔滔黄河自北而下,在潼关处遇到大山的阻挡,来了个九十度的大拐弯,掉头奔流向东,直达遥远的大海,毫无眷顾之意。   在潼关,黄河“几”字形最后一个大拐弯处,河东南路被两段流向不同的黄河夹住,像是伸入河中央的楔子一样,又像是被大河搂在臂弯之中,因此这里就被称为河中府(今山西永济西)。征行万户奥屯世英与平阳府(今山西临汾)兵马都总管合兵一处,正在准备渡河入潼关。   刘黑马对蒙古人死忠,试图以己之力歼灭贺兰军,但是不久前他与贺兰军的交手,他损失了一员大将,虽未伤筋动骨,但也让他胆战心惊。刘黑马认为贺兰军的长处如蒙古军一般,利于野战,熟悉骑兵之道,并无攻克防守严密的城池及关隘的本事,所以他认为自己应该趁贺兰军西返,在潼关将贺兰军歼灭。否则后患无穷。   各地诸侯关系微妙,蒙古人暂时退回草原,什么时候再南下还是未知数,河北各地汉军都打着保存实力的主意,龟缩在各自的地盘上,静观时局的发展。   奥屯世英与李守贤都是刘黑马统管的下属,所以刘黑马派他们两人赴潼关。自己也聚军南下,防止贺兰军过河侵扰河东,试图夹击。刘黑马不得不如此,因为贺兰军一部始终在大同府外的草原游弋,汪古部人死的死,迁的迁,这是刘黑马地盘的后方,时刻处于贺兰军的威胁之下,不得安宁,这让他觉得芒刺在背。   刘黑马闻听贺兰国王正率大部西返,欲取道潼关天险而归。觉得这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战机,只有击败了贺兰军主力,无论将来蒙古人东山再起与否,自己才得以安生——因为自己是所有诸侯中离贺兰最近的。   奥屯世英与李守贤两人并不缺乏沙场拼杀地勇气,只是如今种种真假难分的消息,让两人忐忑不安。   “听说,贺兰军异军突起,北攻蒙古草原。斩杀可汗。”奥屯世英道,“贺兰军真让人刮目相看啊。”   “夹谷龙古带将军也在孟州战死,据说贺兰军利于野战,其军战法飘逸,又不失勇悍,即使是两军硬战,也可一鼓而下。河西多烈士,惯于马上征战。其民多狠鸷好斗,又挟此大胜,士气正高,看来野战我军恐怕讨不着便宜。”李守贤道,“所以刘元帅命我等据潼关而守。也算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吧。”   “潼关最近有些不太平啊。”奥屯世英笑着道。   “奥屯兄离潼关近,有何消息?”李世贤问道。   “潼关扼守三秦之地,自古乃兵家必得之地。我河中府与潼关隔河相望,怎可掉以轻心?”奥屯世英道。“值此时局混乱,在下在潼关也有些耳目。”   “那宋万户本是无名之辈,自从察罕以身殉职,这宋平就摇身一变成了万户。其人名声不显,却自立一军,值此非常时期,他是否与我们一条心,值得商榷。”李守贤轻笑道。“奥屯兄,是对此人有所怀疑。”   “人不可无防人之心嘛。”奥屯世英道为自己辩护道,“李兄与在下是邻居,咱们二人都是刘元帅的属下,自然是一家人。”   “不知潼关最近有何异动?”李守贤面色一紧。他可不想那位宋万户是已经反叛了。   “李兄不必担心。那宋平向来对我还算恭敬,就是有百姓逃至潼关,也大多被他礼送回我河中府。最近他在潼关大开杀戒,杀了不少贺兰国王的人。前些日子他的手下还过河深入我境中条山中。追剿余党。与我军起了一些小小的争执。”奥屯世英道。   “如此看来,宋万户抵抗之心犹在啊。”李守贤道。   两人在河中府盘踞了七日。闻听河西蒲城附近又一支贺兰军出没,有与主力前后夹击潼关之势,宋平一日之内连派三次急使求援,两人连忙率两万人马渡河,与宋平会师在潼关。   奥屯世英与李守贤两人对宋平部不太放心,便提出要单独驻扎,两人一前一后将宋平部夹在中间。宋平也不以为意,仍然以礼相待,好酒好食地招待,还主动将自己的营房让出来,这倒弄得奥屯世英与李守贤两人不太好意思。   时宋平军中有人对客军不满,也被宋平一一喝止。奥屯世英与李守贤两人不再疑心。   就在奥屯世英与李守贤两人抵达的第三天,斥候报告说已经在阌乡发现贺兰军前锋。两人忙会同宋平,准备借潼关天险决一死战。   这潼关关防并非仅仅是一处城楼关隘,而是由一系列山脊与沟壑形成地纵横交错的防线。它南有秦岭大山为天然屏障,北有黄河天堑,东有年头原踞高临下,中有禁沟、原望沟、满洛川等横断东西的天然防线,势成“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   一支探马队伍从关内走出。夏冠英这次跟在本队人马在关外年头原外巡防,心中却在感叹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有限。令他奇怪的是,那位姓齐的家伙也跟着巡察,一路上不停地往东方眺望。   “看着前面,你老瞪着我看干嘛?”姓齐的看了他一眼,“我承认我长得很英俊,可我对你这个大男人没有兴趣。”   夏冠英面色一窘,扭过头去,要不是百户大人在一旁,他很想教训一下这个家伙,自信这个家伙绝不是自己的对手。   他们已经离开防线外三十里了,越往前方,地势越来越平坦起来,也变得捉摸不定起来。夏冠英倒是希望能碰上贺兰军,看看贺兰军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众人散漫东进,借着地势时停时走,山梁上只有数棵苍劲地松树,天地间一览无余。秋风肆无忌惮地刮着,松树针叶间发出呜咽的哭声。山坡上的茅草倒是颇盛。被秋风吹得东倒西歪,如战场上倒下的士兵。众人感到秋意一天天地浓了。   百户大人沈重突然伸手喝止众人,众人顺着沈重的目光望去。   十匹轻骑从东方疾驰而来,扬起一道薄薄地烟尘,那骑兵无视自己百人队地存在,待距自己千步远的地方,忽然勒紧缰绳,胯下的战马长嘶。前蹄高举,人马皆立,立刻停了下来。十人十骑竟如一人一骑般齐整。   “好骑术!”夏冠英暗暗喝彩。   那十骑立在远处,与自己百人对视,像是在示威,远远地还冲着自己大呼小叫,时而爆发出哄笑声。百户沈重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对这种挑畔视而不见。这十骑不是天生胆大。就是故意诱敌。   “百户大人,属下愿去会会他们。”夏冠英上前一步道,“不弱了咱们地威风。”   “你单枪匹马是想擒了他们,还是想降于他们?”百户沈重回头反问道。夏冠英为之一愣,他自恃艺高胆大。只是不想被对方瞧不起,却未想过要借机投降。   沈重是他的上官,与他交情深厚,夏冠英并不害怕他的质疑:“属下若是想降。一定是与百户大人一起降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   沈重微微一笑。正说笑间,前方左右三三两两地出现多股游骑,半个时辰之后,地平线上一片浓黑的乌云卷地而来,犹如夏天暴雨来临前的景象,然后是沉沉地闷雷声。   大地在颤抖。   “不好,百户大人,贺兰军大队人马袭来了。”夏冠英大惊道。   沈重仍是一动未动。专注着前方越来越近的乌云。苍茫的大地,一边枕着大河,一边背靠着群山,贺兰军由远及近,将这片古老地土地苏醒,让曾因为无数次战争而沉睡于此的孤魂野鬼惊醒。长河咆哮,大山肃穆,战马萧萧。雄师奔腾。旌旗飘飘。当先一面巨大的赤旗引着两万余贺兰儿郎迎面驰来,鲜艳夺目如男儿沸腾之血液。令人过目难忘。   贺兰军如一座移动的大山扑面而来,让人高山仰止,又如半出刀鞘的雪亮钢刀,夺人心魄。夏冠英及他身边地百位军士为之心摇,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唾沫,欲回首奔逃,他们一百人马在贺兰军的面前,不过是大海中一滴水珠,沙漠中一料沙子。但是他们的上官百户大人沈重仍然无动于衷,如石化一般。   “百户大人,快走吧!”夏冠英再一次惊呼道。   沈重像是苏醒过来一般,回头问手下地众人道:“诸位兄弟与我是不是有过命地交情?”   “百户大人视我等我心腹左右,当然交情深厚。”众人道。   “诸位都是家在贺兰国王地治下吧?”沈重又问道。   “当然!”众人这下有些明白了。   “诸位兄弟在此不要妄动,我随齐兄弟去去就来。”沈重道。   在夏冠英等人地注视下,沈重与姓齐的策马奔下山梁,竟往那十位仍停留在前面的贺兰军探马奔去,众人疑惑不已。   那十位探马显然也未料到这两人迎面奔来,夏冠英看见沈重与姓齐地被刀箭包围了,双方正在交谈什么。然后,他们二人就被对方夹着往贺兰军的阵中奔去。夏冠英等人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时辰,只有沈重独自一人远远地奔回来。   “大人这是做什么去了?”众人围上去问道,打量着沈重全身上下,看有没有损失部件。他们已经猜到了原因,只是不太确定。   沈重眼上透着兴奋之色,从马鞍上取出一个包裹,里面装的却是一些金银:“这是国王亲赐,诸位兄弟拿去分了,便宜了你们。”   “我们这样就算投降了?”夏冠英惊讶地问道。   “降?”沈重笑着反问道,“万户大人早就是国王的属下,潼关每一位兄弟,都是贺兰军的一份子,何来投降之语?刘大川被抓了,你们为何没有被抓?这个家伙正好成全了大人们的苦肉计,小不忍则乱大谋。”   “大人,那姓齐的是何来路?”夏冠英问道。   “当然是国王的属下,向国王递交最新潼关内外地军情,被国王留下了。要不然你这个鼓动阵前倒戈的家伙焉有命在?”沈重笑道,“你夏冠英只比刘大川高明那么一点点。万户大人常年行伍,经历过无数次阵仗,什么阴谋阳谋未见过?岂能被你们这些家伙给难倒?”   夏冠英面露羞赧之色,看来军中的一点异动,都早在宋平的掌握之中。只是刘大川等人恐怕还得在监房里多待上几天。   “之所以选诸位来此,自是因为诸位都是可靠之人,今日之事诸位暂且保密。”沈重道,“若是引起客军猜疑,泄露了军机,我会亲自砍了你们的脑袋。”   “我等遵令!”众人齐声应道。   “功名马上取,凡我贺兰男儿,当披肝沥胆,搏个万户侯。”沈重高声呼道,“眼下正是吾辈大有可为之时。”说完,他挥了一鞭,战马立刻奔跃而出,往潼关方向奔去。   夏冠英紧了紧腰中的钢刀,回头看了看正忙着安营扎寨的贺兰军,和那面巨大的赤旗一眼,心头一片澎湃。   众人随着沈重绝尘而去。 第四十八章 战潼关(四)   赵诚并不急于攻击潼关。   潼关险要的地势和坚固的防守对于骑兵来说,就是一场噩梦。所有他在关东不远的阌乡设帐,似乎要做个阌乡人。陕州(三门峡)与虢州(灵宝)的粮食被他搜罗一空,让他的军队敢在此多待一段时间。   潼关并非他的必经之路,他完全可以绕过连绵大山,经兵力真空的商州与京兆,从关西回国。李守贤与奥屯世英见贺兰军不来攻,心里很着急,但恐有伏兵,也不主张出关邀战。宋平也听之任之。   但是这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却不是从潼关打起。陈不弃与郭侃此时正在王屋山中休息,随赵诚过洛西时,他们两人就带着两千人马离开赵诚的大军,趁夜渡河潜入王屋山。   郭侃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山风吹来,让他感觉到一丝寒意。两千人马和备用的马匹,都隐藏在山林中,军士们正抓紧时间歇息。巍峨的大山,在此时的郭侃看来,却只是自己沙场搏得功名的垫脚石而已。郭侃对未来充满期待。   这次计划耶律楚材提出来的,准备趁河东空虚挺军北上,夺取河东大城,让李守贤与奥屯世英乱了方寸。这种大迂回大包抄加奇兵的战术,更增加了潼关之战的胜算,河中府与平阳府赵诚志在必得,因为那里既是富庶之地,又是威胁河北诸地的战略要地。潼关就是一个极大的诱饵,赵诚本身也是一个大诱饵,吸引着刘黑马兵团的全部注意力。   郭侃是主动提出担任陈不弃的副手,他想着要凭借自己的本领为赵诚立下一个大功劳。作为最新归附的下属,他要与那些他熟识的张士达、凌去非、叶三郎等年轻人比一比。   陈不弃见郭侃卯足了力气辅佐自己,将行军、侦察、扎营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心中颇欢喜。   “仲和年轻有为啊。我虽是将军,但是此前也只是没打过真阵仗地新手。我观仲和虽担新责,却是样样都是行家里手。”陈不弃笑着道,“将门虎子,此言不虚啊。”   郭侃喝了口水:“将军谬赞了,属下新投到国主帐下,蒙国主对我父子厚爱,侃敢不拼力吗?侃随陈将军出发时。家父交待,要侃少说多做,此乃为帐下小校之本。侃随国主纵横万里,感谓良多,贺兰军不光有草原驰骋的本事,就是翻山越岭也是不避艰险,个个争先。”   陈不弃微微一笑:“我贺兰儿郎大多出身贫苦,没有那么多娇气。茹毛饮血。或披荆斩棘自不在话下,当初我们在河湟练兵时,曾数次爬到祁连雪山之巅,渴了就抓把冰雪解渴,饿了就割开马匹的血管。喝马血充饥。山高我为峰,若是没有这种小看天下英雄的气势,岂敢自称贺兰儿郎?国主有语云,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侃随国主出中兴府,贺兰军之勇猛自是有目共睹。侃唯独对贺兰军吃苦耐劳之本领,极为钦佩,上至国主大驾,下至寻常士卒,仅带二十天的干粮,就敢长驱直入。”   “骑军贵在神速与飘忽不定,贵在出奇兵。从敌人想像不到的地方狠狠地啃上一口。若是带着太多的给养,难免会减缓行军快慢。”陈不弃道,“就粮于敌也!若是毫无勇气,就只能饿死自己。古之为人君者,得将士之心,在于钱饷之外,国主亲征,所用、所行与我等无异。我等岂敢落后?”   郭侃坐在地上。将长刀横放在自己的腿上,沉声说道:“此刀乃国主所赐。大概还从未饮过敌军地血,侃请将军给我两营人马,别立一军。”   “你意欲何为?”陈不弃惊讶问道。   “回将军,我等自洛西渡河时,刘黑马已经集结人马入河中府,如此河东南路更加空虚。河东南路又多山地,侃率精骑两百,循教山、乌岭山,舍小县镇而不入,避开敌兵耳目,直接兵临平阳府。”郭侃道。   “你这个想法很好,但你可知你将自己置于险境?”陈不弃惊讶道。   “正是因为深入敌境,又有山岭纵横,故侃只需两营共两百精骑,料想我若能成功抵达,敌守兵将会恐慌不已。如此,将军攻河中府粮道也能事半功倍,那刘黑马是救与不救?没了粮食奥屯世英与李守贤在潼关只能等死。”郭侃道,“将军方才也说,骑军贵在神速与飘忽不定,贵在奇诡。”   陈不弃哭笑不得,笑骂道:“我若不答应你,那就是我的错了?”   郭侃半跪下,满面赤诚之色:“想我父子新投入国主帐下,尚未立尺寸之功,请将军成全属下对吾王的报效之心。”   “好,富贵险中求,本将军赞成你的主张。”陈不弃道,“国主授我全权之责,你既然出此奇谋,愿率小股北攻,准!”   “多谢将军!”郭侃大喜道。   “你欲奇袭平阳府,若成功便是一大功。”陈不弃道,“但我军是偏军,职责就是攻河中府的粮道,以保全军为上,陷城池为下。你率两营精骑北行,路途艰险,很难逃脱敌军耳目,若事不可为,立即返回。本将军不会因此罪责于你。”   郭侃面色一窘,陈不弃这话虽是比较关照他,但也表明陈不弃并不看好他的奇袭计划。郭侃鸷勇有谋略,并非是莽撞之人,他握紧了拳头,心中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成功完成此计划。   当下两人互道珍重,郭侃豪情壮志地领着两营人马北去,消失在莽莽林海之中。陈不弃则率大部西行,七天之后突然出现在解州(运城)与闻喜之间。   解州紧邻着河中府,从晋中平阳府运来的粮食都要从这里经过。当地还有一个大盐池,所产盐称为“解盐”,是北方食盐的重要来源地,当然也是财政收入地重要支柱。   刘黑马带着军队已经抵达河中府。但后面输送军粮的民夫正在少量兵马的押解下,在解州外的官道上缓慢前行。队伍拖得很长。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刘黑马并未料到贺兰军竟然会越过连绵大山,从自己地身后杀来。   民夫们唉声叹气,即便是太平年月,输送粮食也是一件沉重地徭役。尤其是秋收在即,民夫们推着车子,肩挑背扛。一边暗骂押运军士的冷酷无情,一边惦记着家中的妻小和田地里的庄稼。   “懒货,快点走!”一位中年满脸胡子地军士将手中马鞭甩得震天响,脚步慢一点的,立刻就会挨上一鞭,管叫你皮开肉绽。   这位负责押解粮食的大胡子已经成了所有民夫心中地公敌,因为他下手最狠。秋老虎正盛,晒得人汗流浃背。想跳进河里冒上一个时辰。年老的农夫一脚踩空,背上的粮食倒在地上,袋口脱线了,撒了一地,农夫连忙用苍老的手从地上捧起谷子。补救自己的过失。   “老家伙,你想找死啊!”胡子军官喝道,远远地跑来,抡起马鞭挥了下来。   老农抱着脑袋。在地上缩成一团,准备承受一番蹂躏。   “嗖!”尖利地破空声响起,与此同时,一声惨叫声。老农感觉到自己被人死死地压倒在地,他睁开双眼,见那胡子军官正死瞪着他,两眼往上翻,喉间插着一支箭羽。老农惊恐万状。   “敌袭、敌袭!”押运的军士惊恐地大吼。   官道两边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正排山倒海一般冲了过来。陈不弃带领一千五百骑兵,如天兵神降,瞬间将运粮队冲成数段,手起刀落,将站在最外边地军士砍倒在地。   “聚过来、聚过来!”运粮的军官呼道。奈何陈不弃的人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兵贵神速,陈不弃一提马缰,胯下的河曲良马一纵而过。从一辆车上越过。将那名军官直接踩倒在地,死于非命。   “杀!”陈不弃大吼一声。当先率着人马,如同一根箭矢勇往直前,一路上民夫们纷纷跳入道边的沟壑之中,然后四散各自逃命去了。押粮地军队人数太少,被这支突然出现地骑兵给冲得七零八落,一个照面就惨死当场,少量见得快的也丢盔卸甲,纷纷逃命去了。   “来人,给我将粮食全烧了!”陈不弃命道。   军士们找来引火地枯树败草,很快,一股股浓烟升了起来,近万石粮食不久就化为灰烬,烧不尽地也被推入河中喂了鱼虾。贺兰军欢呼着。那位被死尸压着的老农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哆嗦着瞧着围上来的贺兰军,还未明白怎么回事,战事就已经结束了。   “全军撤离!”陈不弃却未管战场之上未能逃掉的民夫,下了撤退的命令。贺兰军来去如风,袭击各地少量的军马,附近城镇白天都不敢开城门,百姓都遁入山林避祸,正在河中府的刘黑马很快就得知这一消息。   刘黑马大伤脑筋。自从与贺兰国王对上阵来,他就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强硬的对手。他忘了自己是主动找上贺兰军地,从他得知贺兰军已杀了蒙古可汗,仍自卖力为蒙古人征战,就决定了他成了赵诚一定要削弱或者歼灭的汉军。   杀鸡给猴子看。刘黑马不是鸡,人如其名,却是一匹货真价实的黑马,他的实力是汉军中最强的一位。用敲山震虎来形容他,可能更恰当一些。刘黑马有些犹豫了,临阵不决这是兵家大忌,他不是不知道的,可是从他南下时,就得知辽辽蒲鲜官奴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辽东土皇帝,趁蒙古实力大损,在辽东击败了汉军王荣祖,并将蒙古征高丽的将军撒里塔赶出了辽东。离自己最近地太原府郝和尚拔都,以境内流寇猖獗为由拒绝出兵。   陈不弃这支偏军,人数虽少,却让刘黑马不得不放弃渡河南下地打算,自己留守河中府,派手下田雄去清剿,以解决自己的后顾之忧。   此时,在潼关,赵诚地大军已经停驻了十多日,这十多日以来就是不停地进行土木作业。潼关内的守军见贺兰军不来攻打,终于派出一支骑兵前来试探。   贺兰军雄立当前,兵甲林立,赵诚站在高坡注视着前方。   贺兰军没有攻克险关的利器,但防守却是有余,与其说潼关堵住了贺兰军的去路,不如说是贺兰军堵住了潼关东出的路线。   李守贤的一千骑军首先面临的是数道宽阔的沟壕,远远看上去那就是深渊,就是骑兵的坟墓。壕沟之间有两道仅容两匹马并排通行的驰道,却放置着拒马与绊马索,李守贤军悍不畏死地冲了过来,战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深沟中,被沟中尖刺的木桩杀死,偶尔有冲过来的,也被守在对面的贺兰军弓箭手一一点名。   战马在嘶叫,士卒被利箭射中时的惨叫声,却未能抵挡双方的勇敢之心。李守贤见这样太吃亏,立即鸣金收兵,在战场上丢下两百具尸体。   “来而不往非礼也!”秦九请命道,“末将愿尾随敌兵杀去。”   “哈哈!”赵诚大笑,“不必了。”   秦九回头望去,见敌兵已经飞快地缩了回去,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国主,宋将军为何还不动手?”秦九问道。   “秦将军稍安勿躁。李守贤与奥屯世英并非庸碌之辈,都是久经沙场之将,岂能轻易地就被击败。他们士气尚高,我军万不得已,不与其硬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得不偿失。”伺立在侧的耶律楚材道,“但他们属于客军,心里还惦记着家乡。料想陈不弃将军已经在北边动起手来,到那时他们军心浮动,我军再动手不迟。”   “战事若是打起来,末将请求充当先锋!”秦九向前一步奏道。秦九身为中军统军之人,因职责所在,只是在官山打过一场激烈的大战,其余大小战事均未有机会施展,他是个不喜欢安稳之人,全身的力气正无处发散。   赵诚正准备点头,身边诸将校纷纷请战,群情鼎沸。在众人的眼里,潼关已经是贺兰军囊中之物,更是自己获取功名的好机会。   “你们天天吃肉,老子喝点汤不行吗?”秦九心中气恼。因为激愤,他脸上的刀疤显得更加狰狞,张士达、西壁辉、铁义这些小字辈不敢跟他抢,但是萧不离等人却是不肯承让。   赵诚对士气十分满意,有些飘飘然。   郭德海却在赵诚身边低声劝道:“末将听说过有常胜之军,却未曾听说过有永久不败之军。骄兵必败啊!” 第四十九章 战潼关(五)   潼关内,李守贤与奥屯世英两人焦虑不安。   与其说他们拒贺兰军于潼关之外,不如说是贺兰军将他们堵在潼关内。贺兰军好整以暇,除了派探马前来刺探,从不主动来攻。两人已经见识了贺兰军防守的强度,整个贺兰军的营盘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刺猬,让两人无计可施。   三万人马,在潼关内每天人吃马嚼,粮草飞快地减少,而河东的补给却越来越少,直到他们得到贺兰军已深入他们老巢的消息才恍然大悟。若非如此,不足以解释贺兰国王就地围而不攻的举动。   李守贤与奥屯世英还指望着刘黑马在河东能够歼灭贺兰军的一部。然而在潼关内他们是客军,与主军的关系日益变差,打架斗殴的事情层出不穷。宋平正在宴请他们二人及手下心腹,因为近来二人对他消极防守的态度起了疑心,也因为今日又发生了军士打架的事情。   夏冠英被捆绑着押了进来,陆续又有十多位李守贤与奥屯世英的手下被抬了进来,随同进来的是数位衣冠不整的军士,个个鼻青脸肿。   “这又是因何事而起?”宋平强压着怒气。   夏冠英还未答话,客军的几位纷纷怒骂道:“这小子出言不逊,说我等胆小如鼠,缩在潼关内不敢出阵,坐吃山空。”   李守贤与奥屯世英颜色变了。   宋平的副将郑奇问道:“夏冠英,他们所言是否是实情?”   “将军恕罪,小的冤枉啊。”夏冠英跪倒在地,哀求道。   “快说,否则我决不轻饶。”宋平喝道,“是否有罪。当着李总管与奥屯万户面,我自有公论!”   “万户大人,小的冤啊。今日小的负责巡视,见他们值守时聚众饮酒,小的不过是上前劝止。”夏冠英满脸冤枉之色,“万户大人军纪严明,讲究令行禁止,小的见有犯了军规哪敢视若无睹呢?”   “胡说。万户大人地军纪也只是对我主军而言,与客军何干?”郑奇骂道,“远来是客,强敌在外窥视,岂能窝里斗,徒让敌军耻笑?”   夏冠英僵着脖子,气往上涌,申辩道:“他们就胆小如鼠。小的一个打他们十三个,还不是在我手下求饶?”   李守贤与奥屯世英听了这话,满脸羞愧。   “住口!”宋平将桌上酒杯往夏冠英砸去,夏冠英被砸个正着,头破血流好不恐怖。左右大惊失色。心说宋平这是动了肝火。   契丹千户古哥上前进言道:“万户大人,此人犯此大错,虽情有可原之处,但不杀不以正军纪。不杀不以振军心,不杀不以让主客之军同心同德,共同应敌。”   百户沈重立刻上前请求道:“万户大人,夏冠英无错,相反却有大功。若是杀了他,岂不让我等寒心!属下请万户大人从轻发落。”   李守贤不想让事情弄僵了,到头来却伤了自己,自己毕竟是客军。也说道:“宋万户息怒,军中斗殴也是常有,若是闹大了,我等岂不伤了和气?”   李守贤冲着奥屯世英使了个眼色,那奥屯世英本见被抬进来的大多是自己的部下,气不打一处来,既羞又恼,他不喜军士斗殴滋事。却更不喜自己的手下以众击寡却打输了。让人小瞧了自家威风。   奥屯世英见夏冠英面色如土,额头上又被酒杯砸破正血流满面。心里的气消了一半,又见帐中主军大小官佐心有不满,便息事宁人地说道:“古千户言重了,在下也曾在关西驻扎过,早就知关西男儿多烈士,两句不合,便拳脚上见个真章。我看还是打三十军棍吧!”   奥屯世英这话说得轻巧,若真是打了三十军棍,夏冠英的半条命算是没了。   “慢!”古哥道,“属下以为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时,应当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不如命他明日出关攻敌,他不是说客军胆小如鼠吗?我等看看他在敌军面前,是否还如此豪气?”   “妙啊,李某看就如此吧!”李守贤立刻说道。他倒是与贺兰军战了一回,宋平却以自己骑兵少为由拒绝出战,古哥这一提议正中了他地下怀。   “拖下去,关进监房,给他一些酒肉,好让他明日有气力出关却敌!”宋平道。   夏冠英见自己的命运没这些当官的三言两语就决定了,大声呼道:“饶命啊、饶命啊,小的知错了,小的愿领三十军棍,不,五十军棍……”   他面露胆怯之色,左右军士上前将他从地上架起,拖出帐外,宋平及他的手下都感到一些尴尬。   “哼,此等劣卒私斗倒是一个比一个狠,让他们上阵却个个稀松。”宋平脸色铁青,冲着李守贤与奥屯世英道,“宋某让两位见笑了。”   “好说、好说!”李守贤与奥屯世英两人嘴上敷衍着,心里却暗笑。   郑奇道:“万户大人,我潼关粮食渐少,河东的粮食迟迟未见一料送来,怕是有变啊。”   宋平转头问奥屯世英道:“奥屯万户从河中府来,不知近日可否得到什么最新军情?刘大帅若是迟迟不来,我等怕是要饿死了。”   河中府的事情,奥屯世英与李守贤两人都从军报中知道了,心中虽焦急,却从未透露一点消息给宋平。   “刘大帅从晋北南下,大军劳动,远道而来,又要筹措粮食,征集民壮,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嘛!自是不比我等轻骑来得轻松。”奥屯世英搪塞道,“待大帅亲率大军兵临大河,赵诚小儿初出茅庐之辈,岂是我等久经沙场之将士地对手?哈哈!”   宋平、郑奇与古哥等人心里却是愤怒无比。他们幸亏早就选择投靠了赵诚,否则被刘黑马等人卖了,还在帮他们数钱。他们却是有些冤枉了奥屯世英与李守贤,这两人只是对河东的突变情况并不太了解,怕宋平部失了信心,另一边又认为刘黑马大军可以应付得了。   “来人,传我命令,将窖中积存的美酒。全都拿出来,送给友军将士,让大家索性喝个痛快!”宋平道,“明日我等与贺兰军决一雌雄!”   “宋兄实在太客气了。”李守贤举杯道,“李某代我军一万将士敬宋兄一杯,喝!”   “喝!”众人齐呼道。营帐内气氛热烈,大小军官喝得是昏天黑地。   不一会儿,郑奇借小解。急走出营帐,黑暗中百户沈重走了过来。   “夏冠英这小子现在在哪?”郑奇问道。   “正和刘大川等人在监房里进食!”沈重道,“总得先填饱肚子吗?本来是准备明晨动手的嘛!”   “恁多事,万户大人计划有变,让他们半个时辰准备好。否则就得另觅良机了。”郑奇凑近沈重的耳边命令道,不容质疑。他凑近沈重地耳边,耳语了一番。   黑暗中,沈重眼睛异常明亮。了用一丝颤抖却极低沉有力地声音回道:“遵命!”   监房内,刘大川正和两百士卒正在卖力地吃着肉。刘大川嘴中塞满了肥肉,口齿不清地问道:“这么……说,我是……冤……枉了……宋万户?”   夏冠英啃了一口馒头,慢腾腾地说道:“慢点吃,马儿八分饱才跑得快,你别将自个儿噎死了。”   “老子在这里关了半个月,都饿得快要死了。还不让我吃个痛快?”刘大川瓮声瓮气地说道。   夏冠英轻笑道:“我瞧你现在的模样,倒像是长胖了一些。在这里住了半月,没见你长了本事,就见你的饭量长了不少。”   刘大川怒道:“我这是养精蓄锐,一会动上了手,你再瞧瞧我地本事。”“咕、咕”的,他仰起脖子,灌了一口水。顺便打了个饱嗝。   “沈百户到!”房外的哨兵伸进头来报告。沈重正命人将兵器和铠甲送了进来。   监房内众人停下了说话声。沈重面色沉静,一身戎装。手中的铁枪闪着点点寒意,众人都等着他的命令。   “诸位都吃饱了?”沈重不顾左右。   “饱了!”众人低声答道。   沈重从怀中掏出两块令牌,分别扔给夏冠英与刘大川,命令道:“你二人各领一百人,穿上铠甲,将帐外地守军干掉,堵在帐门口。那里有我的百人队呼应。这令牌你们收好,从这里到营帐要经过客军把守的关要,只要亮出这令牌即可通过。”   “是!”夏冠英与刘大川齐声应道。   “一路上不要惹是生非,直捣大帐,将李守贤与奥屯世英及及手下拿下。所谓擒贼先擒王也!”沈重道,“诸位兄弟害怕吗?”   “屁话,害怕就不会在这里住上半月了!”刘大川仍用他标志性地大嗓门说道。   “百户大人,我们能将敌酋拿下并不难,一旦客军大部发现了,反冲过来怎么办?”夏冠英问道。   “这不用你关心,到那时,宋万户会以火光为信,关内的我军立即会趁热打铁,利用混乱攻下敌军各驻营。”沈重道,“只要我等将敌酋拿下,敌军群龙无首,阵脚自乱。否则,困兽犹斗,我军必然损失巨大。”   “是!”众人答道。   众人立刻穿上铠甲,佩上角弓,带着三十根箭,人人一杆铁枪或长矛的长兵器,另佩一把长短。   “呛!”夏冠英拔出了手中的长刀,如龙呤般清悦入耳,刀面狭长如剑,黯然青且黑,却泛着噬血的浅浅光芒,刀鞘上有朴实无华地花纹。他不禁惊呼道:“好刀!”。   “此刀名曰:贺兰长刀!”沈重道,“只有贺兰国王的部下才会有此利器。诸位今夜随沈某为国王拼杀,搏取自己的功名!”   “杀、杀!”所有人自动站起来,挺胸收腹,等待着沈重地命令。   “好,我先离开这里。待约莫半柱香地时候,你们再持着令牌潜入。”沈重道。当先,他转身离开了监房,消失在黑暗之中。   李守贤和奥屯世英来赴宴,与宋平觥筹交错,把酒言欢。他们各自带着五百亲兵,正在宋平地营帐外值守,宋平命人送上美酒佳肴。让他们放松了警惕之心。   一支百人队从前面关口上下来,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似乎成了黑夜中地一部分。他们正是夏冠英率领的百人队,他们持着令牌堂而皇之地来到这里。帐内的酒令声,传到了夏冠英地耳边。   “什么人?”亲兵喝道。   “自己人!”夏冠英远远地高呼道。那亲兵想借着灯光凑近打量,发现来人面色狰狞,似曾相识。   “你是……啊!”亲兵认出了夏冠英,却不料一刀寒光一闪而过。亲兵捂着喉咙倒在地上。   “杀!”夏冠英大吼一声,率领一百人往大帐中奔去。亲兵试图迎面阻挡,被这猝然发难的百人队撞翻在地,身首异处。   “不好,主军反了!”大帐外围他处的亲兵高呼道。纷纷寻了兵器围了过来。   大帐内,酒性正酣的李守贤与奥屯世英两人立刻清醒了过来,他们发现大帐内地情势发生了变化。宋平等人聚在一起正冷冷地看着他们,而在帐外值守的沈重率领自己的百人队冲了进来。将李守贤与奥屯世英包围了起来。   帐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夏冠英放弃了自己地铁枪,他觉得自己手中的贺兰长刀正是近战的利器。一刀挥出,对方手中的刀被他磕飞到了半空中,他跟上一步,让对方惊讶地头颅也跟着飞上了天,血箭喷涌而出,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气味。   热乎乎的血溅了夏冠英满身。粘乎乎的让人难受,他地心头却是快意淋漓。他地突然袭击,让他在大队亲兵反应过来之前,冲到了大帐前。   “夏冠英,你守在外面,绝不放一人冲进来!”帐内传来沈重的呼声。   “属下遵命!”夏冠英横刀站在帐前,灯光下他披头散发,如一个暗夜杀人魔王般令人惊恐万状。   亲兵见自己地主子被围在帐中。救主心切。如潮水一般涌上前去。正在此时,按捺不住的刘大川从他们地身后杀到。他们先是用弓箭,从背后射来,密集的亲兵立刻如浪花一般倒了一大片。   “嗷!”刘大川的大嗓门吼叫着,一马当先冲入亲兵,身后的百人也跟着冲了过去。远远的各个关口上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大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早已经离开的郑奇在潼关上点集兵马,不等宋平的号令,从背后冲向客军把守地山梁,失去了主官号令的客军,在激烈抵抗之后,就变得松散起来。他们茫然失措,不明白敌从何处而来,他们又如惊弓之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此时的客军在为自己而战,求生的本能让他们尽可能抱成一团,拼死反抗。   火箭腾空而起,引燃了那些本给贺兰军准备的火油,秋干物燥,风助火势,让各个关口如同一个沸腾的油锅。火势甚至让郑奇不得不放缓自己的攻势。   “妈的!”郑奇抹了把被烟雾熏出地眼泪,骂道。   对面山头上地一员骁将,大呼道:“总管陷入敌营,我等杀一个便是保本,杀两个便是赚了。全军听令,与本将军冲下去救了总管,杀了逆贼!”   守军在那位将军的带领下从山头上冲下,一鼓作气,竟让郑奇部死伤众多,不得不后退到另一个山头防守。郑奇见自己本部人马趁乱突袭,此时竟被对方反冲乱了阵脚,心头大怒。   “将军,那是李守贤之弟李守忠,是员猛将!”左右有人呼道。   “管他是猛将还是鼠辈,郑某在此,岂能让他得逞!”郑奇甩开了身上地累赘,高呼道,“将火油倒下去,让诸位尝尝油煎猛将的滋味。”   身边左右大笑,士气高涨了一层,稳住了阵脚。   宋平帐内,剑拔弩张。   李守贤气愤地骂道:“宋平,你这是何意?”   “奉贺兰国王之命,尔等若是立刻放下兵器投降,可饶尔等不死!”宋平缓缓说道。   “我砍了你!”奥屯世英举起自己的钢刀,往宋平冲来。怒火让他失去了理智,出卖更是让他感觉到屈辱。   一箭飞来,正中他的后背,巨大的力量和痛楚让奥屯世英踉跄地倒在宋平的面前,像是跪地称臣,他徒劳地骂道:“宋平,你这个无耻的小人!”   “小人?”古哥喝道,“你奥屯世英身为女真人,不想着为完颜守绪尽忠,却甘心当蒙古人的走狗,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左右上前,将奥屯世英捆个结实。宋平等人看着立在帐中的李守贤和他的手下诸人。   李守贤悲哀地说道:“罢了,只要宋兄放我平阳府的子弟一条生路,我愿降!”   “准!”宋平按着腰中的刀。   一把钢刀颓丧地掉到了地上,立刻稀哩哗啦一片,李守贤选择了投降,但是他的兄弟却仍未放弃。 第五十章 河东烽火(一)   在宋平与李守贤等人委以虚蛇之时,在陈不弃正在河中府与刘黑马的大军捉迷藏的时候,郭侃正皱着眉头。   郭侃发现计划永远只是计划,容易沦为纸上谈兵。计划与实际总是有诸多不相称的地方,郭侃不想做赵括。   平阳府地处汾水两岸,是非常富庶之地,地狭人稠,商贾甚众。郭侃率小部虽然成功抵达乌岭山,面对人口众多城高池深的平阳府治所在地——晋州,却没有把握占领,更无法守住。   “郭校尉,我们下一步该如何?”都尉丁老大问道。   沙州回鹘人丁老大升职了,他们这两百人,有的曾在野孤岭拼死力战,有的在汴梁西与速不台的军队硬抗过,都属于那些建制被打烂的部曲,然后被重组在一起的。能从硬仗中活下来的,自然都是军中最重要的财产,陈不弃对郭侃此行的有些不放心,就让这些最勇敢的两营人马供他调遣指挥。   郭侃用千里眼远眺着山下,他面色微红,似乎在掩饰自己的一丝尴尬,不想被手下勇士们发现自己眼下的尴尬。无功而返,郭侃是不甘心的,但他更不愿意浪费手下勇士们的性命。   如果他自命不凡,拼命硬干,那他就不值得赵诚对他特别的关注。如果他有勇无谋,陈不弃也不会同意让他率小部深入敌境。   老幺成了郭侃的传令兵,他靠近郭侃的身边,低声说道:“校尉大人,您虽是新加入我们的。若有了决断,哪怕是刀山火海,我等自不敢抗命。”   这一路上郭侃事必亲躬,试图与手下打成一片。又一边维护自己为上位者的权威,努力在下属面前表现出自己既沉稳又亲近的作风,不让手下小瞧了自己,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郭侃毕竟太年轻,尽管他比老幺年纪大得多。老幺体贴入微,打消郭侃的顾虑,让郭侃大胆地去决断。   郭侃回头看了看老幺,重重地点了点头。左右都尉与什长们都聚拢了过来。   “我们放弃平阳府。”郭侃道。   “什么?放弃平阳府?”有人讶道,“那我们不是白来了这一趟?”   “闭嘴,听郭校尉说完,再说你地高见。”丁老大给了那人一个爆栗。   “晋州城高池深,我本是打算是化装潜入城中,从里面拿下此城。现在看来,我等既使拿下该城,恐怕也无法守住。反被敌军瓮中捉鳖。”郭侃道,“我们既然走了这么远的路,不妨再走远点。”   众人盯着地图看,丁老大道:“难道郭校尉准备舍晋州城,去攻洪洞县。”   “不。攻而不占!”郭侃却道。   丁老大瞄了一眼脸有得色的郭侃,不打击郭侃的积极性,等着他自圆其说。   “洪洞县我们两营人马可以一攻,听说此县多富户。料想我军突袭,当地百姓必惊慌失措,收拾细软纷纷逃难去。”郭侃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在各地张贴布告,谎称平阳府已被我贺兰军所占,让百姓官绅恐慌。”   “可是这跟平阳府不是一样吗?料敌军必会来围攻的。”老幺疑道。   “所以我们才攻而不占,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百姓不知我们的虚实,才好让我们乱中取栗。兵荒马乱,官匪不分,我们可以扮作逃难的百姓,顺汾水向北,最好能拿下阳凉南关。”郭侃的手在地图上一比划,“在那里我们可以支撑一些时日。只等我大军北援。既使还守不住,我们也算是完成了袭扰地任务。”   郭侃扫了一圈众位手下。面有期待之色。   “这仗打得巧,我老丁赞成!”丁一拍大腿,高声说道,“咱要干,就干别人没想得到的。”   “干,就这么干!”众人也都赞成。   郭侃见手下都赞成,心中大喜,冲众人一抱拳道:“承蒙诸位赞成,郭某多谢了。”   郭侃交待了计划,众人都分头休息与准备去了。老幺这时才对郭侃说道:“这仗如此打法,太有些天马行空了,若是换成他人领军,恐怕不会有如此想法。”他这话既像是夸奖,又像是有些戏谑的意思。   丁老大及大多数人只是觉得此战能显出自己的本事,而郭侃却是有更多的想法。阳凉南关原属汾州灵石县,现隶平阳府霍州,在汾西县东三十里。汾水从太原府南下,北起介休,中经灵石,南至霍州,被称为“百里雀鼠谷(今灵石峡)”,是被大山东西包夹汾水从中贯穿的咽喉地带。亘古以来,这里就是连接晋中与晋南的交通要道和兵家必争之地,李唐太原起兵,也是经此南下经略关中。   “秦王李世民可以在此大败隋将宋老生,我郭侃却要打出自己的名号来。”郭侃握紧了拳头。   首要地目标却是洪洞县,这是平阳府晋州城北的一个富县。平阳一道甲天下,是金国境内最发达之地。当地不仅利用汾水灌溉,更在田间地头打井汲水,从而保证农业的发达。而洪洞县不光富裕,而且家置书楼,人畜文库,是个难得的人文宝地。所以蒙古人在占领平阳府后,因为此地的重要性,将李守贤从辽东调来任河东南路兵马都总管。   只是今天,整个平阳府成了兵力空虚之地,尤其是洪洞这个县级地方,李守贤自带一万人马奔赴潼关,留下地兵马也大部分被兵出河中府的陈不弃所吸引南下。   如果说陈不弃是赵诚向非主战场外派出的一支奇兵,那么郭侃就是陈不弃奇兵中的奇兵。   清晨,霍山下汾水边地洪洞县的居民从睡梦中醒来。县城的大门在晨光中徐徐打开,天色尚早,暗淡无光。数个兵丁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瞅了一眼城外的世界。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地震动声,兵丁们侧耳倾听。只当是错觉。就在他们一愣神的一刹那,一位穿着银亮铠甲的骑兵披着晨曦迎面奔来。   那骑兵手中一晃,一支黑点由小及大扑了过来,站在最外面的兵丁惨叫倒下,利箭破空地声响却比箭本身慢了一步。那骑兵并不停下,又一支利箭飞来,射倒另一位,高速奔驰下竟两发全中。正是郭侃。他弃弓举枪。奔入城门内,顺便又挑翻了第三位兵丁。   太阳在山巅上露出小脸,立刻将万道光芒投了下来,投射在郭侃年轻英挺的背上,一身亮甲闪着灿烂的光彩。郭侃手持铁枪指着一位侥幸未被杀掉的兵丁,枪尖紧贴着喉咙,那兵丁不得不努力往墙壁上缩着,因为恐惧而尿了裤子。   “你们有多人?”丁老大赶上去将刀架在那兵丁脖子上。   “大爷。饶命啊、饶命啊!”兵丁满脸恐惧。   “快回话,否则我砍了你!”丁老大眦着双目,他那迥异于汉人地面目更加狰狞。   “只有一个百人队……还有一些……衙役。”兵丁道。   “在哪?”丁老大追问道。   “北城门口,那个……寺庙……外面的院子中。”兵丁支吾道。   郭侃并没有命令杀掉这个人,却冲着手下高呼道:“快去禀报将军。我部一万轻骑已拿下晋州城,眼下正在清剿诸地残余。”他故意夸大自己的兵力,根本就没靠近过晋州城一步,他只是趁夜从晋州边上擦身而过。来到这个洪洞小县,让这位留下一条命的兵丁自动替自己撒播着可怕消息。   “是!”老幺立刻回头奔出城去。他这是真地要去禀报陈不弃,只是为了要告诉陈不弃自己这路人马地动向。   “校尉大人真是好箭法!”丁老大称赞道。   郭侃却如一员飞将军,胯着骏马从东门大街上飞奔,身后的两营骑兵忽如一阵狂风席卷而过,直奔那小小地驻兵营。那唯一地百人队在还未反应过来,就全被郭侃两营人马堵在营房里,一顿乱箭飞射之后。死伤泰半。百姓躲在家里,听到喊杀声与战马的奔驰的马蹄声,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半个时辰后就归于沉寂。   在没有了喧闹声后,百姓们走出自己的房门,见街上商铺的墙壁上留下贺兰军已占据此城地通告,却看不到一个贺兰军军士的影子。但是惨死的守军。被从被窝中揪出砍头的县尹。历历在目。   五日之内,偏远一些地浮山、岳阳、和川等地接连发生或大或小的战事。然后沿汾河的赵城、霍州、汾西城外又有零星的死伤事件。大大小小的村寨最显要的位置,都张贴着“贺兰军至,从贼着死”的字样。   谁是贼?若要真追究,这片富饶的临汾盆地的居民过得还不错,贺兰军才是贼。那些布告并未起多大的作用,因为百姓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离开乡土的。城头变幻大王旗,他们逆来顺受惯了。   郭侃决定加一把火。他停止了攻击,化整为零,以什为基准,到处撒播着种种恐怖的消息,将贺兰军描述成一个专吃小孩心肝的恶魔。战争总会有无辜人死于非命,各地都有富户被斩杀,这些富户也许有人罪孽深重,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该死的,可怕的消息立刻以更快的速度传播着。   “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了?咱们可没有这种嗜好!”人人都这么想,包括郭侃自己。   “非常之时,应有非常手段。”郭侃这么说道。   他们利用自己轻骑飘忽不定地长处,到处煽风点火,终于让百姓恐慌了起来,家家收拾细软拖家带口地躲进大山,或向太原府逃难去。因为百姓只听到坏消息,却看不到有大军来救。   汾西县东三十里,逃难地百姓洪流,拥挤着沿汾水往北行进着。郭侃与他的手下也都换了顺手抢来地衣服,混迹在人群之中,试图混进阳凉南关。百姓不顾夜色的深沉,一边忙着逃命,又一边谩骂着贺兰军。郭侃感到遗憾,因为自己无形中败坏了贺兰军的名声,但他并不后悔,他相信赵诚会同意自己这么干的。   百姓永远是战争中唯一的输家。   夜色中,阳凉南关下百姓拥挤在一起。关口上的守军拒不放行,百姓怨声载道,纷纷怒骂。   “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人群中有人高呼道。   “关上是以我们为人盾,来阻挡追兵。”   “听说赵城县被占了,没跑出来的人都被屠了!”   蓦的,有人高呼道:“咱们自己想办法,将这关门给弄开。”   “这铁门如此坚固,怎可撞开?有没有撞木!”黑暗中有人喊道。   “蠢啊,咱用火烧。”有人给出办法。   逃难的百姓,纷纷去寻找干枯的草木,在铁制的关门口堆起一座小小的柴山,黑暗中百姓寻来的并非都是可燃着的柴草。关头上的守军见逃难的百姓,变成了“暴民”,毫不迟疑地往下射箭,试图阻止百姓的焚毁行动。有百姓倒下了,成了牺牲品。   百姓惊骇地一哄而散,退出数百步远。郭侃见此计徒伤无辜性命,望关兴叹一声,只好离开逃难百姓的队伍,另寻机会。 第五十一章 河东烽火(二)   此夜潼关火光冲天,二十里外可见。   “全军拔营开进,与宋平部合!”赵诚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   以秦九为先锋,全军驰入潼关,下马步战,与宋平部里应外合。宋平部见有强援来到,士气大振,奥屯世英部大部放在兵器投降,其余部在天亮时企图渡河,淹死无数。李守贤部仍有部分人在顽抗。   浓烟仍在升腾,如黑色的苍龙,将群山笼罩在它的腹中,空气中弥漫着糊焦和腥臭的气味。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战死的士卒与丢弃的战旗、兵器。战争又一次显示出了它与生俱来的残酷无情。   “吾王威武!”秦九振臂高呼。   宋平部也遥遥呼应:“吾王威武!”   潼关内外响起震天的吼声,巍巍雄关在这吼声中颤抖了一下,然后归于沉寂,因为这座雄关见过了太多的流血、牺牲、忠诚、背叛与争王称霸。大山则热烈地回应着这吼声,并且用一连串的回响来迎接一个新的王者驾临。   在这吼声之中,贺兰国王赵诚来到了这座千年雄关的面前,他的心潮澎湃,豪情满怀。   “潼关天下雄!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耶律楚材感叹道,“却又是纸糊的,尤其是从内部就瓦解分崩。人心与勇气永远比天险重要。”   宋平率着大小军官,踏着被火油燃烧过的山林,迈过惨死倒在地上的或敌或友士卒的尸首,向潼关下那面巨大的赤旗走去。赤旗下也走出一个人,那是贺兰国王赵诚,是宋平心目中的王者。为了这一天,宋平等了十三年。   “参见吾王!”宋平单膝跪倒在下。抱拳道。赵诚却赶上一步,亲自将宋平扶起。   “宋将军请起,十三年前在西域讹答剌城下,本王就曾想过,何为忠义?何为英雄?”赵诚道,“这十三年来,你宋平告诉我什么是忠义什么是英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乱世之中。卖友求荣者众,恩将仇报者又众,忍辱负重者却只有你宋平一人。本王有愧于你!”   “国主曾救我一命,臣无以回报,只有以死效命!”宋平热泪盈眶地说道,“国主英明睿智,海内皆知。牧一方百姓,施一方仁政。百姓莫不敬服,河西、关西慷慨男儿争相效命于前,此天命所归也!末将只恨此时才能伏首称臣。”   “哈哈!”赵诚将宋平身后的郑奇、古哥等人一一扶起,抚着他们地臂膀亲切地勉励道,“忠臣不分先后。尔等愿在我帐下听命,又立此大功,待河东事了,本王就在这潼关封侯拜将!无论官职大小。皆有所赏,用你们手中的刀箭,去获取万户侯的功名!”   “万胜、万胜!”   “万胜、万胜!”   全军高呼,巍巍关山为之变色。在这激昂的吼声中,李守贤与奥屯世英被带了过来,他们面容悲愤,狼狈不堪,盯着众将拱卫之中的赵诚。   “跪下、跪下!”左右喝道。   李守贤与奥屯世英拒不跪下。被军士狠狠地砸倒在地。   “不必了!”赵诚挥了挥手,“本王与他们不熟。”   “你想怎样?”李守贤怒道。   “放心,本王不会杀了你们,人们常说杀俘不降。可按照蒙古人的意思,杀死所有不肯心服口服投降的人,才是最安全的。”赵诚道,“不过,本王不想一杀了之。更不会放了你们。若是将你们关在监牢里。那样太耗费粮食。所以,你们得用你们地力气换粮食。”   李守贤与奥屯世英闻言。更是悲愤了。他们也许会为赵诚所用,但是赵诚却不敢接受他们的投诚。   “禀国主,李守贤之弟李守忠仍在负隅顽抗。”宋平奏道。那李守忠在昨夜混乱之中,勉强聚了一批忠心的士卒,曾让宋平部吃了一些苦头,眼下正被困在一个山头之上,逼急了恐怕会造成巨大的威胁。   “把他带到李守忠面前。”赵诚扬起马鞭指着李守贤道,“若是再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顽抗是没用的。为了你们兄弟考虑,放下兵器投降,本王会饶了他一条狗命。”   李守贤冷笑,似乎感到一丝快意,实在不甘心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赵诚见此人顽固不化,又改变了主意:“西壁辉!”   “在!”西壁辉上前道。   “命步兵团用强弩并两团弓箭手将山头围住,辎重团设置障碍,就让山上的人饿死!”赵诚命令道。   “是!”   赵诚说完,就转身往潼关关楼上走,众人追在身后,从李守贤身前走过,没有高级将领再注意到他的存在。李守贤发现一双野兽般的眼神正瞪着他。   那人披头散发,铠甲凌乱,戎衣被割成碎片,露出坟起地肌腱,和身上血淋淋斑斓色彩,无比恐怖,双臂正抱着一具死尸。李守贤的心房一缩,那双来自地狱的眼睛让他从头到脚如坠冰窖。   刘大川战死了,在昨夜大帐前拼杀接近尾声的时候,身上的血流尽而死。夏冠英地脑海里仍在回荡着刘大川死时的呼唤声,眼前时不时地闪现着兄弟惨叫倒地时的情景。   “夏兄弟,你想做什么?”沈重走上前来。   “我……”夏冠英回过神来,“我只想看看……”   “放下来吧!”沈重劝道。他想从夏冠英手里夺下刘大川的尸首,却被夏冠英让开。   “不,谁也不能夺走……”夏冠英悲愤地说道,终于流下了眼泪,“呜呜……”   夏冠英一屁股坐倒在地,痛哭流涕。沈重叹息了一声,劝道:“夏兄弟节哀吧,人生而有命。刘兄弟死得壮烈勇敢。国主有命,战死地兄弟人人都会得到一口上好的棺木,就是家乡再远,也要保证落叶归根。家中都会得到抚恤,保管家中老小衣食无缺……”   “可是我的刘兄弟没了!”夏冠英仍痛心疾首。   左右军士默然,陪着他坐在地上。李守贤与奥屯世英两人面面相觑,颓丧地被押走了,他们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悲哀。李守贤突然高呼道:   “我愿去劝降!”   ……   潼关上。赵诚召开了自己的军事会议。耶律楚材、何进、铁穆、萧不离、郭德海和秦九在列,新加入的宋平、郑奇与古哥等人也齐聚一堂。   “潼关之战已经结束了,国主已据潼关,既可据此经略关中,又可东窥中原,还可威慑河东。”耶律楚材道,“眼下河东南路空虚,正是我军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陈不弃可有消息送来?”赵诚问道。   参军奏道:“自十日前陈将军在解州北袭击刘黑马地运粮队以来。至三日前小战十余次,斩首七百余,毁粮两万石。陈将军所部眼下正在闻喜、夏县、安邑间游击,已经成功地拖住了刘黑马的两万大军,但刘黑马所部兵精将强。稳扎稳打,不轻举冒进,极难对付,陈将军担心刘黑马会弃他于不顾。执意过河。另郭侃率两营轻骑循大山北上,袭扰兵力空虚平阳府之洪洞、岳阳、和川与赵县诸地,平阳府已经混乱不堪,却不知我军虚实。”   众人连忙围着地图查看。   “郭校尉敢以两百轻骑直入平阳府,这个勇气令人钦佩。郭将军有一个好儿子啊。”赵诚称赞道。   “国主过奖了,犬子尚年轻,若是不辱贺兰军地威名,那就不错了。”郭德海谨慎地回答道。   “国主!”耶律楚材道。“那刘黑马从晋北而来,本是客军,我军挟大胜,士气正高,我军应立即过河,可一鼓作气将刘黑马驱逐出河中府。甚至溯汾水北上,拿下阳凉南关。如此,平阳府与河中府就成我军囊中之物。而我贺兰将因此而实力大涨。此为未来基业也。”   耶律楚材一直鼓动赵诚拿下河东南路,这是为长远考虑的。赵诚本未想攻取那里。在此以前,他只想着拿下潼关而获得关西陇右同、华、耀、邠、宁、庆、环、延安等十余权力真空的州府,甚至包括京兆府——那里与宋之金州被秦岭大山相隔,都在春天时被蒙古军扫荡过。   关西经过金国的努力,如今是一个可以每岁运粮以助关东的地方,只是尚未恢复到宋国立国之初的水平,尤其是渭水流域对赵诚来说却是一个大粮仓。而河东尤其是平阳府又是一个相当富庶的地方,赵诚得到那里就更是如虎添翼,所以赵诚率军离汴时,耶律楚材就建议他拿下河东南路的平阳府与河中府,这才有陈不弃轻骑北进地行动,一则可以牵制刘黑马地大军,二来若是顺利可以呼应大军渡河攻略河东。   宋平上前道:“国主,我部多是步军,擅长攻坚。而河东多大山与城池,正是我部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国主,末将愿率骑军做宋将军地前锋!”秦九道。   “好!”赵诚道,“宋平、郑奇、古哥、秦九听令!”   “末将在!”宋平等应道。   “本王命你我河东兵马都元帅,以郑奇为左副元帅,古哥为右副元帅,率本部人马为本王攻取河东南路。”赵诚命令道,“命秦九为先锋官,率两千骑兵为先导,负责探听虚实并扫清路途游骑。”   “何进为左路元帅,铁穆为右路元帅,各率五千骑军护卫宋平部左右两翼。齐头并进!”赵诚又命道,“以郭德海为河东船桥兵马都总管,率归附人马负责押运粮草,修整道桥!萧不离领中军随本王后至。”   “是!”众人俱齐声受命道。   郭德海见众人群情振奋,不将刘黑马看在眼里,有些担心地说道:“国主,诸位将军。那刘黑马并非浪得虚名,身经百战,所参与大小阵仗不比我等少。末将建议,不求全歼,只求驱逐,令他北返为好。”   秦九满不在乎地说道:“郭将军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我们几路人马齐头并进,那刘黑马不过是两万人马,既使是人人与我等拼命,我等也不怕。”   “是啊,那刘黑马已经被陈不弃拖住,待潼关战事的消息传到他的耳边,他岂敢以一己之力,独对我前后夹击之势?”萧不离道。   “就是嘛!”众人都应和道。没有人将刘黑马放在眼里,自从全歼了蒙古可汗号称天下无敌地怯薛军,人人的信心都爆涨。   赵诚又有些飘飘然了,潼关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坐拥关西陇右十数州府,哪里还听得了郭德海这泼冷水之言。事实上,他也只是利用了局势,和蒙古人力量有限并分散的态势,以最小的力气,达成最大的战果,是出奇兵地结果使然。所以,他敢率军从燕京南下,纵横中原南北,在自己力量有限的情况下不敢停留太久,更不想让蒙古人将西域力量调过来,效仿自己,直捣中兴府。   “郭将军多虑了。古人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本王旗下男儿,要有小看天下英雄的豪气,大丈夫且当横行去,谁论裹尸人?”赵诚抚刀豪迈地说道,“本王将来若能成就大业,诸位将是凌烟阁上英雄,让后人膜拜!”   谁论裹尸人?赵诚一言之下,就有刘大川这样的人为他战死,只有身边地袍泽为刘大川裹尸。赵诚只负责大方地发放抚恤,自始至终,赵诚也不会知道刘大川长着什么模样。一切都似乎天经地义。   众人听着心中澎湃,就连耶律楚材心中也是得意,他将凌烟阁上排名第一的长孙无忌列为自己的模范。不过,他旋即想到赵诚最信任的王敬诚、何进等人,自己排不上第一位,就将房玄龄拿来自比。   郭德海见自己这话在这个场合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自己又是新降之人,而且是不得不降之人,跟宋平无法比,话说多了要招人忌恨。   他暗自摇头,只希望自己这话真的是多虑了。 第五十二章 河东烽火(三)   中条山下,解县。   刘黑马闻听贺兰军主力从山南登岸,大惊失色,但并不惊慌。   正如郭德海所言,刘黑马身经百战并非无能之辈,否则他就不可能身居要位,经略西京大同府及河东路的兵马都总管万户,在诸路汉军首领中实力第一。一个半月前的怀、孟一战让刘黑马警觉起来,至少在他的眼里,他决不会小觑了贺兰军。所以,他从晋北整军南下,至河中府时,潼关已经隔河在望了,却没有立刻渡河,而是站稳脚跟,派人过河试探最可靠的军情。   贺兰国王对潼关围而不打,刘黑马更是觉得可疑。当陈不弃率部在他的身后出现后,他为自己的小心谨慎感到庆幸。因此,他更加认为自己不应该着急渡河,反让贺兰军断了自己的后路。   “潼关已经失守了,据逃回的士卒说,宋平原来早就投靠了贺兰国王,以至李守贤与奥屯世英所部自投罗网,几乎全军覆没了。”麾下得力的下属田雄道,“大帅,我军眼下该如何?”   “贺兰军真是神出鬼没啊!”刘黑马却答非所问。   “大帅,依末将看,贺兰国王赵诚更是让人难以捉摸。”田雄道,“从宋平部的反叛来看,赵诚怕是蓄谋已久。蒙古军强大在于弓马娴熟,在于其飘忽不定的战法,蒙古军有的,贺兰军也有。贺兰军直捣蒙古草原,杀了蒙古可汗,却让蒙古元气大伤。其用兵之诡异,令人钦佩,总是在对手意想不到的软胁地方下手,而且是一击致命。今日之情形亦是如此,幸亏大帅也久经战阵。不急于求成,否则我等全军渡河,将失了后路,万劫不复。”   “在我们身后的那支骑军,眼下有什么动向?”刘黑马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那支骑军作风强悍,来去如风,当是贺兰军中最精悍的一部。他们虽屡夺了我军辎重,但我军将士拼死与其周旋。近几日来此军大概也无处下手,只好暂避我军锋芒,眼下约莫在闻喜附近躲藏。”田雄道,“该部人马不过千五百余人,虽不能予我军重创,但锲而不舍,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我军小部出动。其便来攻我小股,我军大部前去围剿,其又动辄如惊弓之鸟远遁百里开外,或隐于茂密山林之中,实在难以对付。让末将无可奈何。”   田雄小心地看了看上官的脸色,他其实想劝刘黑马回晋北。   “平阳府还有什么消息吗?”刘黑马面不改色,沉静地问道。   “贺兰军在平阳府作乱,百姓恐慌。正四处奔逃。看来赵诚是想吞下平阳府。”田雄道,“平阳府乃我军退路,大帅还是早做决断,战或不战?以免延误战机!”   “战,当然要战!”刘黑马将拔出的钢刀还回刀鞘,发出刺耳的声响来。   田雄一愣:“可是贺兰军大军正在渡河,又挟连胜,士气正高。我军身后又有小股骚扰,我军虽有两万人马,恐势单力孤啊。难道大帅遂拒城而守,扬长避短,让贺兰军地骑军无计自退?”   “不,本帅若是野战能全歼贺兰军,当初在孟州我们早就亲手斩了赵诚。”刘黑马道,“至于守城。那岂不是自困我军的手脚?正中了贺兰军的下怀。被其围而聚歼吗?”   “大帅意欲何为啊?我等为大帅马首是瞻!”田雄等说道。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田雄决断道。“本帅不会让贺兰军就这么轻易地得到平阳府,否则会让赵诚小看了天下英雄。战阵之道讲究一个‘势’字,我军若是未战即退,将来我军若是再与贺兰军对阵,会失了锐气。本帅以其人之道还诸其身,一部但事骚扰之能事,大部全歼贺兰军一部,让赵诚心痛,也知道我军的厉害。否则,他便会一鼓作气,率军追我们追到晋北,让我等永无宁日。”   左右聚拢在他的身边,定下计策。   ……   先锋官秦九渡过了黄河,抵达了芮城。芮城在中条山的南部,紧抵黄河,在宋属陕州,在金属解州,这里是秦九先锋军过黄河的地点。在秦九部成功渡河半日之后,左路军元帅何进由永乐镇渡河,右路军元帅从平陆渡河,形成并进包抄之势。而宋平与郭德海的军队在秦九渡河的地方集结,带着大批攻城的器械渡河。   刘黑马部的游骑这时在山林间出没,伸头伸脑地刺探着。秦九卯足了力气,一口气击溃了七个百人队的骚扰,半日之内斩首六百余口。   秦九杀得痛快淋漓,胜利来得太容易,他带着两千人马奔到了虞乡,将中条山甩到了背后。涑水河方向突然出现了一支大队人马,黑压压地列在远方严阵以待,当中一面大旗上写着一个“刘”字。   “告诉后方,我部已经发现了敌军大部,正欲全歼之!”秦九兴奋地向传令兵喝道。   “秦将军,我部的职责是与赴闻喜与陈将军会合,不是与敌死战。”参军杨寅说道,“陈将军率轻骑深入敌境,连番奔波,已成疲军,正等我部与其会合。”   “哼!”秦九冷哼道,“尔等若是怕死,不如回去,本将军一人足矣。”   “秦将军……”   秦九打断了参军们的话,满不在乎地说道:“陈不弃打仗最刁钻,打不过他就会跑,当缩头乌龟,他岂会这么容易被吓倒?”   参军们太年轻,在秦九面前资格又太嫩,被秦九这话给难住了。   “你们看。”秦九鞭指着敌阵道,“敌军人数众多,看那帅旗,大概是刘黑马亲至。此等良机,我等岂能白白地放过?若是擒了刘黑马,敌军就不战自溃了。诸位的功劳自是少不了的,这是上天送给我等地大功劳,我等岂能白白放过?”   “我等愿听将军军令!”众人缺少的就不是勇气,见秦九说得令人动心,纷纷赞成。   “全军听令,冲阵!”秦九高举着长枪高声喝道。   战马从静止开始起跑,加速,对方也在起跑、加速。很快双方就达到了最大的速度。箭与箭相对碰撞在一起,爆发出灿烂的火星,秦九地兵马自动分成几支纵队,如同时发出地箭矢一般齐头并进。贺兰军勇士随胯下的马匹在不平地上奔驰、跳跃,远远地看上去如起伏的山峦,又如广袤平原上奔驰的骏马,他们呼喊着号子,排山倒海地向着敌军勇敢地呼啸而去。   战马撞在一起时。骨胳断裂地声响不绝于耳,战马倒下了,马背上的骑兵重重地摔倒在地,被赶上来的骑兵一枪扎在地上,来不及看清对手是谁。秦九就是利箭地箭头。一往无前地冲了过去,一杆铁枪如勾魂的鬼器,抵挡在他前方的敌军骑兵纷纷倒下。   “杀、杀!”秦九大喝一声,在与敌骑兵对穿而过后。又重新集结起来,再一次对冲过去。   敌军并没有退缩。高岗上一簇帅旗仍在高高飘扬,当中一个斗大的“刘”字分外显眼,旗下的旗号正在不停地晃动着,指挥着场上地兵马与秦九战在一起。   “将军,敌未乱,我军应佯退!”参军呼道。   “退!”秦九见敌军十分硬气,命令道。   手下还余下的一千八百人马立刻分散向来时的方向溃逃。敌军见贺兰军退了,立刻追来,队形越拉越长,竟绵延二十里。   贺兰军退而不乱,在“嘟……嘟……嘟嘟……”地角号声中飞快地集结起来。此时追兵已经漫山遍野到处都是零星的人马,贺兰军杀了个回马枪,他们却无法及时集结起来,身边的人都不是自己的同一个百人队或同一十人队的。他们见势不妙纷纷转身即逃。那些千户、百户们也无法号令自己地人马。   追击便成了溃逃,溃散地敌兵又将本阵撞乱。士气急降。   贺兰军大喜,追在溃兵身后,箭射、刀砍、枪挑,收割着生命,失去主人的战马仍然自动地跟着大队方向往前奔跑。秦九心中狂喜,见敌军后阵“刘”字旗下发生了慌乱,十多位穿着明亮铠甲地将领正转身逃跑。而敌军留下七百人马原地阻滞着秦九地追击,他们似乎在拼命地保护自己最高统帅的逃跑,果然,这批人让秦九感到碰上真正的对手,以阵亡四百贺兰军骑兵的代价,秦九才全歼了这七百人马。   刘黑马这七百骑兵竟无一人怯战,更无一人逃跑,直到被秦九的人马一一砍倒落马。鲜血染红了涑水河。   秦九扯开了战甲,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与溅在身上的血迹,高声说道:“刚才逃跑的一定是刘黑马,否则他不会让这七百精兵留下来与我拼命到最后。”   垂死地贺兰军骑兵痛苦的呻吟声,四百贺兰男儿永远地倒下了,让秦九怒目圆睁,他的眼中是血红的色彩。   “立刻派人通知左路军何元帅,我军已经发现刘黑马的中军,正往临晋方向追击。”秦九命令道。   “秦将军,我们的任务是与闻喜陈将军合,北攻平阳府。”参军杨寅又一次提醒道,“临晋在西北,闻喜在东北,我军若是追击刘黑马,岂不是徒耗时日?”   “可是……”   “别多嘴了,本将军麾下男儿战死异乡,我岂能视若无睹?”秦九道,“有种为自己袍泽报仇,随本将追去,将刘黑马擒下,为战死的兄弟们报仇!”   “报仇、报仇!”众人举着长刀高呼道。   参军杨寅只得追随秦九而去。过了涑水河,秦九发现敌军消失地无影无踪,正在急不可耐时,探马报告说敌军正在前方集合溃兵,秦九又带领本部人马冲了过去。   又是一番血战,刘黑马再一次逃脱了秦九的追捕,但是秦九在第二天终于将刘黑马地所谓中军逼到了黄河边上。远远看上去,仍有两千人马,“刘”字帅旗吸引了秦九地所有注意力。   秦九只顾杀得痛快,回头见自己的人马,经过长途奔驰,又打了数次硬阵,个个汗流浃背精疲力竭。即使人不需休息,战马也需要休息,秦九只得留一部人监视,大部分人抓紧时间休息。   “来啊,再来攻啊!”刘黑马军高呼道。   秦九气急,左右急忙拉住他,纷纷劝道:“我军连番苦战,人困马乏,不如休息足了,再战无妨啊?”   刘黑马军背靠黄河,秦九用千里眼望去,见这两千人马衣甲兵仗并不齐整,只有小半部分才是骑兵。就是这样地兵还敢背水一战,面对强悍的贺兰军还敢骂阵?秦九与参军杨寅两人面面相觑。   “不好,我们中计了!”秦九哀号道,“刘黑马一定不在这里!”   参军杨寅慌忙派人去传达消息。   刘黑马当然不在这里,他用五千兵马带着自己的帅旗吸引了秦九的注意力,将秦九调往临晋方向奔去。并且,他将自己精兵中七百人留下来,凭借他们强悍的战力加深贺兰军以为他本人在此的印象。而他自己却带着大部人马去闻喜,准备全歼了陈不弃这路轻骑。   陈不弃面临生死考验。 第五十三章 河东烽火(四)   刘黑马此时的心情很不错,因为陈不弃部正被他亲率的一万大军追赶着。   陈不弃现在有一团零七个营共一千七百人,自从他第一次烧了刘黑马的军粮时起,刘黑马就将他这部分人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千方百计地清剿。陈不弃的行动越来越困难,人困马乏,就连每人六十支的箭矢也所余不多了,这一次刘黑马集中自己的大部分骑军,更是让陈不弃掉头就跑。   终于在绛州的绛山,他被刘黑马包围了。陈不弃居高临下,命手下将战死的马匹和石木堆在一起,作为屏障,顽强抵挡着刘黑马军的进攻。   “将军,箭矢不多了!”有人呼道。   “那就省着点用。”陈不弃头也不回地应道。   “将军,敌军又攻上来了。”   “那就打回去!”陈不弃从地上跳起来。他横着长刀站在山腰上,盯着正猫着腰往上爬的敌军。   陈不弃感到十分郁闷,他不清楚刘黑马为何为花如此大的力气将自己从藏身之处赶了出来,并且花了大半天的时间追击并将自己围了起来,难道他不担心潼关失守吗?陈不弃还不知道眼下的局势。他轻骑北上,可以派人去向赵诚传递消息,自己却无法及时收到赵诚的命令。事实上,赵诚也不指望他能收到自己的命令,因为陈不弃所部一直在运动之中,既然一直在运动,尤其是被敌军追着,更是无法了解整体战况,收不到任何消息。   “这下真成了步军!”陈不弃感叹道,“不生则死!不死则生!”   陈不弃及他的手下都被困在这个山头上,唯一的好处是。山坡上的树木与乱石让刘黑马的骑军也无法驰骋。双方都下马步战,一攻一守。   “上啊,抓住为首的,刘大帅赏他黄金五十两!”敌军中一个百户军官高声鼓舞着手下。巨额赏金的诱惑下,那些猫在巨石下树丛间,被贺兰军中地神箭手压制住的军士纷纷跳了出来,嗷嗷叫着往上冲去。   “嗖!”一声尖利的破空声响过。那名百户惨叫着倒在地上,顺着山坡滚下。那支箭矢正好射中他的左眼,这让他痛得在地上打滚。   死了就死了,战场上死了的人总是随处可见,只要是曾上过沙场拼命的人,都会假装对死人视而不见。但这种被射中眼睛而惨叫的情形却让人惊骇,伤在别人身上,却仿佛痛在自己身上,攻击的军士见状纷纷后退。   “将军。好箭法!”贺兰军欢呼道。   陈不弃收回自己地弓,他笑了笑道:“这次是碰巧,我本来是想射他喉咙的,没想到没要得了他的小命,却让他在地上打滚。”   “不过这样更好!”陈不弃又道。像是为自己的箭法掩饰。   “哈哈!”众军士大笑。   陈不弃对这个困难情形的士气状态。十分满意,他不指望更好的了。在他的内心中,他已经最好了最坏的打算。   “全军轮流休息!”陈不弃命令道。   山下地刘黑马军骚动起来,在树林间来回奔跑着。砍伐着仍青翠的树木,在山下堆成了几座小山。   “不好,将军。敌军怕是要烧湿木,利用上风口用烟熏我军。”左右呼道。   “将衣衫脱下来,撒成布条,浇上水,再捂住口鼻!”陈不弃命令道。   众人学着陈不弃动作,纷纷将自己棉制的汗衫脱下来。   “不好。我的水袋被射中了,水都漏光了。”有人惊呼道。   “那你撒泼尿,保管也很管用!”陈不弃道。他嘴上这么说,却将自己还未用完的水袋递给那位士卒。   众人这一次又哄笑起来,许多人笑出了眼泪,不知是因为太兴奋了,还是因为人人都意识到这种笑话以后怕都没机会听到了。山下,刘黑马军果然燃起了火堆。大概是因为那采伐地树木太湿。那火堆很久才燃起来,不久蓝色的烟雾冲了起来。在风的助力下。纷纷往山上飘去。   陈不弃爬上了山顶,眺望着山下,那烟雾顺着山坡往上爬升,将沿途所有树木、乱石笼罩起来。在烟雾的掩护下,敌军正作势往上扑。贺兰军众人都用湿布条捆扎在鼻间,但是越来越浓地烟雾让眼睛淌下泪水。   众人紧贴在地上,侧耳倾听着山坡下的动静。陈不弃在飞快地思索是否趁这种情况反冲下去,搏得一线生机。然而他未来得及做决断,刘黑马军不顾也能熏着自己的烟雾冲了过来,他们与贺兰军也一样用湿布裹着鼻子。   “杀!”早有人按捺不住亢奋的心情跳了出来,高举着长刀,杀入正努力看清脚下的敌军,掀起血光一片。烟雾对于刘黑马的好处就是能够无限接近贺兰军的防线。   置之死地而后生,陷入绝境时求生心理,让这一千余名贺兰军军干爆发出最强悍的战力。陈不弃带领着手下从山坡上跳下,顺着地势,正如猛虎一般冲下,贺兰长刀发挥出它最大地优势。敌军惊愕地倒下,鲜血浇灌着就要枯萎的草木。有人倒下,有人倒下又站起,再倒下,还有人相拥着滚下山坡。   杀一个,够本!杀一双,赚了!若是再多杀一个呢?此时,陈不弃和他的手下勇士们正是存在着这种心理,在死神降临前,总是想着能再多杀一个就太赚了。贺兰军在浓烟之中仍然顽强地抵抗着,直到对方也不得不鸣金收兵。   陈不弃感到自己这一天流下的眼泪,比一生都要多,他感觉自己的双眼就要被烟熏瞎了。   刘黑马面无表情地看着山头,心中不得不为对面那位不知名的贺兰军将领喝彩。但是他没有给敌人休息的机会,一波又一波地军士在他的命令下,向着山头冲过去,一点又一点地消耗着陈不弃地人手与他们地力气。瓦解着他们心房的底线。   田雄感觉到己方有些骑虎难下。若是就此离去,却是便宜了对方,若是不要命地全歼了这股贺兰军,也要让自己赔上惨重地代价。若是结局相反,被这小股贺兰军跑了,代价将是更大——这仗打的就是勇气,他不敢保证自己的军队下次还有勇气面对贺兰军。   身经百战的田雄知道这一点,刘黑马更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一定要在此。以最快的速度吃掉这不到两千人的贺兰军,只是贺兰军地强悍程度比他们以前所了解的更强一些,损失让他们感到心痛。   烟雾逐渐消散,露出了山上的真实面目,树林间,乱石下,贺兰军矫健的身影仍在跳跃着。他们顽强地抵挡着一波又一波地攻击,不愿放下手中的兵器。每个人倒下都要换走对方四五倍的人手。   突然,刘黑马的后军骚动了起来。刘黑马与田雄两人回头望去,见远方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其间骑影绰绰。隐约有雷声响动。   “不好,敌军主力来援!”田雄惊呼道。   “鸣金收兵,快撤!”刘黑马立刻做了决定。   这一撤,让山头上的陈不弃惊魂未定。他略见思考,立刻高呼道:“我军来援了,敌军撤退了,诸位与我杀过去!”   “万胜、万胜!”士气大振。就在他们准备放弃生命地时候,就在他们在内心与家乡亲人告别的时候,迟来的生机还是到来了,仅存的七百军士撇下败亡的心思,精神抖擞地跟着陈不弃冲下山去。   刘黑马这一次没败也算是败了。他一下了撤退地命令,手下兵马的士气立刻大跌,拥挤着越过浍水河往绛州方向奔去。侧翼忽然杀来一路骑兵,领头的是一员身材英伟的将领,一身明亮地铠甲分外醒目。   但这是一群魔鬼。   因为他们披头散发,脸上乱七八糟地看不清真面目,像是来自地狱的青面獠牙的恶魔,十分可憎。当先那位将军一杆铁枪。在刘黑马的侧翼阵中纵横捭阖。有一马平川之勇,左右当面者被那杆夺命的铁枪勾去了魂魄。   “呀……嗨……嚯……”这大约两百来人似乎从天而降的魔鬼般面孔骑兵。嘴里发出古怪地声音,似咒语,让人惊恐万状。   刘黑马军侧翼立时被冲散了,乱兵相互践踏着,死伤者无数。   “不要怕,他们人少,我们人多!”刘黑马怒斥道。   陈不弃已经赶到,跳上了失去了主人的马匹,带着自己手下也冲了过去。他不知道远远的那路鬼蜮似地骑兵是何方神圣,他只知道趁热打铁,将刘黑马逼走。他与那两百骑兵一左一右,忽东忽西,侧击、后击、截击,刘黑马军越来越乱,部分乱兵好不容易自己聚在一起,却又被那两百骑兵给击散,被陈不弃赶过来,个个挑落在地,惨死当场。   刘黑马军士气已衰,这从他们围攻陈不弃半天未果,就注定了。那两百如恶魔般披头散发的骑兵成了黑白无常,个个索命无数,让刘黑马军惊骇万状,士气一降再降。   “你是何人?”浍水河边,陈不弃等人放弃了追赶。这时他们才觉得自己浑身骨架就要散掉了一般,趴在河边大口饮着被大队人马淌过浑浊无比的河水。   “将军,属下是郭侃啊!”那身材英伟的亮甲首领嘿嘿笑道。这一笑露出他洁白的牙齿。   “哦?”陈不弃惊道。他这才注意到这一路人马虽然打扮怪异,仔细一看却扔配备着贺兰军基本的制式兵器——长枪或长矛一,单手或双手长刀一,弓一,箭袋二。   陈不弃走上前,一把抱住郭侃道:“你救了我们这一干兄弟的性命!”   原来,郭侃在平阳府汾西、霍山间四处游动,虽然斩获不少,奈何终未能有机会混进阳凉南关。他只好回头寻求与陈不弃会合,另做打算。正好至此地时,发现大军交战,他猜想应该是陈不弃被围住了。当下郭侃便命手下一营人马在马尾上拖着树枝,来回奔跑,让尘土飞扬起来,禽鸟四散一飞冲天,又让人用钝器敲击大树,发出震动声,让敌军以为大军来袭。然后自己又故意将自己弄得如凶神恶魔一般,用最勇猛的攻击方式,一举夺了敌军地心魄。   陈不弃激动地拍着郭侃地肩膀,他第一次发现郭侃比自己起码高了一个头,高兴地说道:“好男儿,郭侃郭仲和是也!”   郭侃瞧了瞧河边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正喘着粗气的人人挂彩地军士,却向所有人致以敬意:“我郭侃能与诸位并肩奋战,这是郭某的荣耀。”   “报!陈将军,郭校尉!”丁老大远远地奔来,“刘黑马已经全军奔入了绛州城。”   “哼,大势已定!”陈不弃爽朗地笑道。   刘黑马也犯了一个错误。   因为贺兰军克潼关之后,从开始渡河欲占河东南路起,就是多路并进,何进从左面包抄,而铁穆却是从右面包抄,两军东西相隔数百里。既然是这种大迂回大包抄的骑兵战术,刘黑马就不可能将贺兰军全部吸引过去。能击溃刘黑马军,甚至能斩杀了刘黑马,固然很不错,但是根据赵诚与众将的计划,将河中府与平阳府收入囊中才是根本的目的。   右路军铁穆首先赶到,沿途击溃了刘黑马设在安邑、夏县的少量阻截军队,直奔绛州而来。 第五十四章 河东烽火(五)   刘黑马和他的手下心惊肉跳不已。   当他将飘忽不定的陈不弃部围在绛山之后,犹自欣喜不已,以为自己声东击西就可以全歼了陈不弃这股贺兰军,没想到却碰到了一块又硬又难啃的硬骨头。那突然杀出来的一股天兵神降般的骑兵,更让他莫名惊叹。   他知道自己的军队被那怪异打扮的骑兵给夺了魂魄,以至于自己大败。怎么办?刘黑马皱紧了眉头,他感觉贺兰军就是自己的噩梦,让自己一败再败。当铁穆的右路军与陈不弃会合,稍作休息就铺天盖地地往绛州涌来时,刘黑马只好弃城出奔,一路上各地的少量兵马纷纷北逃,正平、绛县、曲沃、稷山、太平、翼城等县全都弃守。   铁穆并未派人接收这些州县,甚至一些偏远的地方根本就没到过,而是一鼓作气,以熟悉平阳府情况的郭侃部为先锋,攻入平阳府。刘黑马陷入两难的境地,他既不敢与贺兰军野战,更不想守城被贺兰军围困,当他得知贺兰军的另外大队人马带着辎重与攻城器械到来时,他立刻就放弃了平阳府,而是退守阳凉南关,企图凭借百里雀鼠谷阻止贺兰军北上。   兵败如山倒便是这个模样。不费吹灰之力平阳府就全部落入了贺兰军的手中。何进已经占领南部的河中府,秦九怀着羞愧之心将刘黑马分布在河中府的残兵歼灭得干干净净,还斩了骁将张札古带。   八月十三,赵诚在这一天傍晚抵达了平阳府晋州。晋州城的百姓怀着复杂的情绪看着来来往往的贺兰军,他们的眼神饱含着仇恨、恐惧、新奇与希冀的色彩。   “李守贤镇守平阳府时,抚民有功,河东百姓对其爱戴有加,民间曾有言:李守贤抚平阳。我等可以恃以为生也。”耶律楚材道,“由此知之,汉军豪强虽然拥兵自重,只用私人心腹,视其治下百姓为私产,但大率来说,百姓对豪强们还是归心地,仰仗其庇佑生存。至少在这乱世之中。若是领兵者能保一方平安,百心就会归心。”   “正是因为有汉军的存在,为蒙古人招抚百姓,蒙古人才能如此轻易地占领我神州大好河山。否则,光靠杀戮,是不足以取天下的,此可怜、可叹、可悲也!”赵诚感叹道。他站在晋州城下,追古思今。怅然若失。   “文治武功,一文一武不可偏废。国主应立刻招人抚慰百姓,早日恢复民生,让百姓归心。”郭德海又道,“犬子胡作非为。造谣蛊惑,令国主的名声受损,末将请国主责罚。”   “国主,臣以为郭校尉无过却是有功。有大功。”耶律楚材道。   “绛山一役,郭侃以两百之军,巧施妙计,杀退刘黑马,救出陈不弃所部。犹如天兵神降也,打出我贺兰军的威风,当重赏!”赵诚道,“郭侃何在?”   “属下在!”郭侃精神抖擞地出列。   “本王欲设神策军一部。取神兵天降之意,由你统帅,兵马暂定为两千,待以后补足。”赵诚道,“另赐宝马三、黑貂裘二,令符一!你部现两营将士依功赏金逾倍!”   郭侃虽然竭力掩饰他心中的喜悦激动之情,但人人都能从剧烈起伏的胸口中知道他此刻的心情。   “蠢材,还不谢恩!”郭德海见儿子沉浸在激动之中。踢了他一脚。   “谢主隆恩!”郭侃连忙单膝跪倒在地。抬头道,“吾主欲一统天下。愿吾主首战用我!”   “好男儿!”赵诚亲扶郭侃起身,就像在看一块宝玉般,“好一个首战用我,本王今日又得一少将军!”   “国主,战事至此,可以说是暂告终结。”耶律楚材道,“贺兰军各部立功无数,应当一同封赏!”   “晋聊所言,正和本王心意。”赵诚道,“你依我军规,录功评级,本王要厚赏全军将士。金银、地产、牛羊或者是绢帛自不可少。但爵位要上下分明得当为好,今后也可有依可据。为兵者,有功必赏,为文臣谋士者,亦有封赏,晋聊要给本王一个周全地条划来。”   “臣遵旨!”耶律楚材躬身道。   众人都心中欢喜,唯有秦九仍然跪立当场,以头磕地道:“末将轻敌冒进,致使陈将军被围,损失了一团贺兰好男儿,末将请国主降罪!”   赵诚怒气冲天,气急而笑:“秦将军辛苦了,你十战十捷,斩首超本部人马三倍之数,怎能有罪呢?”   看到了秦九,赵诚再一次意识到身边多一些有谋略的文臣武将十分重要。郭德海曾当面劝解过自己,不要被连番胜利的情绪所困扰,正被他一言中的,赵诚认为根子出在自己的身上,他陶醉于胜利之中。   骄兵必败,幸亏大迂回大包抄的进军方式让秦九之过降到了最低程度,而郭侃的神兵天降,更是救了陈不弃一命。但是赵诚还是认为这种置军令于不顾的行为应当让全军警觉,否则后果堪忧。   赵诚走到郭德海地面前,诚恳地躬身行了一大礼。郭德海连忙闪身避让。   “郭将军曾数次当面提醒本王,奈何本王一心想要大胜仗,总想着我军势如破竹,忘了这人世上从没有不败之军。这是本王的过失。”赵诚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本王望将军今后多多警醒本王,让本王不能掉以轻心,小看了天下人。本王将赐你令符,准你有专擅独奏之权,军国诸事,无论大小,皆可不经通报,面奏于本王。”   郭德海见赵诚不见对自己儿子郭侃十分看重,对自己也如此重视,且能知过向臣子认错,心中对他的敬服之心更重了。郭德海道:“吾王有令,末将敢不遵行?”   “有功即有赏,但有过亦必有罚!”赵诚道。“所以,人们常说为上位者要赏罚分明,方能让臣属争相效命。今日诸位说说看,本王该如何处罚先锋官秦九?”   “国主,秦将军忠心耿耿,立功心切,只是那刘黑马狡诈,误被其一部牵制。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秦将军被引开,也在所难免。”陈不弃上前劝道,“况且秦将军英勇善战,又斩张札古带于刀下,此又一大功也。功过相抵!”   陈不弃这次虽陷入刘黑马的包围,险些丧命。但他跟秦九一起追随赵诚多年,知道秦九并非是有意而置自己于死地,他相信秦九若是知道自己有大难,早就奋不顾身相救。所以,他这个“受害人”当仁不让地出来为他说话。好打消赵诚的怒气。   “秦九功劳本王当然一清二楚,他追随本王多年,本王视其为心腹,岂能对其功劳视若无睹?”赵诚喝道。“他地功劳自会有赏,绝不会比别人少,但其过亦应有罚,二者不可抵!”   赵诚一句话将陈不弃欲“以功抵罪”的建议给驳了回去。   赵诚看向何进,何进是诸将之首,心腹中的心腹,众人也盼着何进能劝劝赵诚。何进是最了解赵诚地,赵诚方才那话摆明着一是不会杀了秦九。二是将来会因功厚赏秦九,但是值此之际,却一定要罚秦九,好让全军清醒。   “军中闻鼓不进者,斩!闻金不退者,斩!”何进略一思考道,“令行禁止,进退有序。方能百战百胜。秦九未理王令。为敌所引,虽有过错。但事出有因……”   何进察颜观色,见赵诚地脸色沉了下来,连忙补充道:“不惩不足以戒全军,不罚不足以慑全军,故末将建议罚他受三十军棍。”   “好,那就三十军棍!”赵诚道。   “末将愿行军法!”陈不弃主动道。   赵诚点了点头,陈不弃连忙将还跪在地上的秦九拖了出去。不一会,外面传来“啪、啪”的军棍声,让众人听着心惊肉跳。   声音渐止,陈不弃前来复命。   “禀国主,军法已行刑完毕。”陈不弃道。   “你打了多少下?”赵诚盯着陈不弃看。陈不弃正抹着汗水,像是十分受累的样子。   “三……嗯,打了二十下!”陈不弃偷瞧了一下赵诚,见赵诚目光如炬正要发怒,只得承认。   “混帐,军法岂能当儿戏!”赵诚拍案而起,将站在一边的耶律楚材吓了一大跳,“另外十下,你去领了吧。西壁辉,你是军法官,你亲自去行刑,令全军围观以示警惕!”   军法官西壁辉只好往外走,众将愣了一下,都深以为戒。陈不弃则毫不迟疑,走出去趴在秦九的身边。他刚才打秦九时,只是数量不足,手下并未留情,秦九被他打得皮开肉绽,硬是没吭一声。陈不弃哪里想到,赵诚见他主动施刑,心知他是徇情枉法,就等着他知法犯法。   “兄弟……就是兄弟,连屁股开花……也是……一起!”秦九勉强地笑道。   “你就闭嘴吧!”陈不弃瞪了他一眼,“下次可别光顾着自己杀敌痛快!”   “我哪里再敢呢!”秦九羞愧地说道,屁股上的疼痛让他冒着冷汗,“哎哟,真痛啊。”   西壁辉举着六尺长地军棍,半天也没有挥下,陈不弃感觉这将下未下比屁股蛋上真挨上那么一回还要让人恐惧,回头怒道:“西壁小子,快点,别磨蹭了!”   “那我可就真动手了,这是国主要我打地,可不是我成心的!”西壁辉委屈地念道。   “知道了!”陈不弃咬着衣袍,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西壁辉高举着军棍,在棍将到未到陈不弃臀部的时候,硬生生地停止了,围观的军士不禁目瞪口呆。   “陈将军,我可有言在先,这可不是我对不住您!”西壁辉又冲着围观的军士道,“诸位兄弟作个见证,这是国主的命令,我西壁辉与陈将军无冤无仇,是不得以而为之!”   陈不弃连杀了西壁辉地心思都有了,破口大骂道:“你这小子,再不快点,我真要揍了你!”   西壁辉这一次真动手了,那一棒又一棒打在陈不弃地身上,令人不忍直视。西壁辉有意打轻一点,即便如此,十棒也让陈不弃皮开肉绽,血浸染了衣袍。围观地众军士,人人惊惧,也更是知道了军法的无情,即使是主将犯了错,也要甘于受罚。   陈不弃与秦九两人相互搀扶着起来,虽然臀部疼痛难当,他们拒绝了别人地帮忙,尤其是受过二十棒地秦九,更是痛得冒着冷汗。两人艰难地回到营帐中,口中还一边高呼:“痛快,真是痛快啊……痛!”   夜晚来临了,一轮明月高悬。   耶律楚材踏着皎洁的月色,带着金疮药与药棉来找赵诚,意味深长地说道:“听说秦将军与陈将军受伤颇重,臣备了药膏,送于国主。”   “晋卿此意,正合我心!”赵诚笑着道。   他们两人走出帐外,往陈不弃与秦九两人歇息的地方走去,月光洒在他们二人的身上,拉出长长地两道身影。 第六卷 三朝会盟 第一章 秋收(一)   田野上的收割已经结束。高的地方已经降了霜。   浓妆艳抹,梳妆打扮,音乐声响彻入云,国内欢声阵阵。丰收了白花花的大麦,黄灿灿的小麦。粮袋满装——肚子和内心都得到满足!黑风乍起,鹿儿悲鸣,风吹草低,鹿群如惊马般在风中狂奔。   强大的国家中一片欢乐。出现了新的值得纪念的记录①。   横山外,夏州城外的官道上,无数人踮着脚尖,注视着无定河流去的方向。   一匹健马飞奔而来,马背上的少年满头大汗,兴奋地振臂一呼,带来了令人满意的消息:“来了、来了!”   夏州知州梁文带领全城官绅、百姓,包括商人与手艺人,正在此等待贺兰国王和他的军队凯旋归来。自从国王率军北狩的消息传来,人们每天都在奔走呼告,传播着贺兰军一个又一个胜利的消息。闻听国王就要西归路过夏州而来,全城老少早早地就赶到城外,一观国王圣驾和贺兰男儿的风采。就连当今最忙碌的铁器局的工匠们,也都换上自己最体面的衣服,站在官道边等待国王的到来。   “让曹都尉上前面来!”梁文压抑着心中雀跃,命小吏传达着他的指令。那曹都尉即是在官山一役中光荣负伤的夏州曹纲,因受伤颇重,在赵诚亲自关照下,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被奉命接回战死军士遗体的吴礼接了回来,辗转回到家乡夏州休养。   “参见知州大人!”曹纲今天特意将戎装穿戴整齐,全身上下散发出如豹子般的精神来。   一群年轻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都在一旁满目含情地盯着他看,贺兰女子不比它地,向来敢正大光明地敢爱敢恨,这曹纲如今成了未有婚配女儿家心中最理想的情郎。在女子如众星拱月般的簇拥中。年轻地曹都尉脸上露出几分腼腆的色彩来。   “国王驾到,你这个勇士应当站在最前面。”梁文笑呵呵地说道,“你曹纲可是我夏州人的骄傲,官山之战盘肠英雄乃我夏州曹七郎是也!”   “不敢、不敢!”曹纲谦恭道,心中却是骄傲无比。   夏州曹氏是个大家族,据说先祖曾是唐末曾割据河西沙瓜的曹氏的后裔。而曹氏在夏州,之所以说是大家族,并不是势力大。而是族中人口众多,本大多沦为佃户、奴隶,几年前家族中死伤惨重,大多却是饿死的,幸有赵诚的出现,才得到了土地,家族中渐渐地恢复了生机。而今,曹氏因为曹纲而出了名。家族中又因为不再为饿肚子而担忧,人人都对国王敬重不已。曹氏最年长的老者,笑上因堆满笑意而让苍老地皱纹显得更加多了,他抚着长须,看了看身后一群年轻的儿郎们。心中盘算着是否让族中所有能骑马征战的男子追随国王而去,去获取属于自己的荣耀和功名。   然而,最高兴的莫过于梁知州了。他遥望阡陌纵横,无定河河谷中庄稼收割完毕之后剩下的光秃秃的秸秆。心中满是喜悦与兴奋之情,而百姓发自自心的笑意更让他觉得骄傲。   “盛世大概不远了!”梁知州心中暗忖道。   长长地官道,是去年秋天时重修的,沿着无定河边伸向遥远的东方,道边与河谷边栽种着无数柳树。在梁文的印象中,在蒙古人到来之前,无定河边曾经有过一段繁荣的时期,当年也曾是遍植柳树。可是当战争一次又一次降临时,那些粗大地柳树被砍伐了,不是成为攻城守城的器械,就是成了军队或百姓烧火取暖的木柴。   当贺兰国王到来时,西夏王朝关于植树造林的法令被再一次重申,所以无定河边到了春天时,又可以看到柳絮飘飞地盛景,这些树木让无定河这条河道飘移不定的河流变得安静起来。也让来自北方的风沙变得驯服。   夏州男人脸上的喜色。女人脸上的笑意和孩童追逐时的吵闹声,让梁文更加觉得高兴。一个国家是否有希望。国势是否蒸蒸日上,就看这些普通百姓的脸上是否有喜色。经历过仕途荣辱与战乱折磨的梁文知道这一点,监国大臣王敬诚知道这一点,有着治国安邦抱负地耶律楚材知道这一点,赵诚更是知道这一点。   负责瞭望观察的夏州少年再一次飞奔而来,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极认真地高呼道:“这一次真地到了,战马如天上的星辰一般多。”   夏州百姓再一次翘首以待,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影子,烟尘滚滚而来,那是赵诚的先头部队。战马萧萧,马背上的纠纠男儿满含着热泪,带着满身征尘与凯旋时的荣耀归来。终于可以松口气来,对于他们中地大多人来说,过了横山,他们才真正地到了家乡。   郭侃尚未勒住胯下地马匹,就被夏州百姓给包围了,人们送上各种干果和刚出锅的馒头,当然少不了还有自酿地浑酒。郭侃无法拒绝百姓的盛情,因为作为一个“外乡人”,他有到了家的感觉,一张张充满赤诚的笑脸让他无法开口拒绝。   很快的,他的怀中塞满了各种吃食,以至于他恨不得多生出几只手来。就在他正要感谢百姓的厚爱时,百姓都一哄而去,全都向他来时的方向冲去,因为贺兰国王亲率着大队人马抵达了。   夏州并非赵诚凯旋归来第一个到过的州城。在八月秋过后,宋平部攻下了阳凉南关,并顺汾水北进,一鼓作气控制了百里雀鼠谷的一半关口,这就等于控制了“秦晋要道,川陕通衢”,平阳府与河中府掌握在赵诚的手中。赵诚以宋平为帅镇守河东南路,古哥副之,以郑奇为帅镇守潼关,以郭德海为帅镇守京兆府,各部暂统管军民诸事。安境保民。   在安排好了这些事情之后,赵诚回到了潼关,会合从阌乡带着押运着大批战利品和金国皇帝宗亲的后军,然后北返中兴府。   关西战后的遗迹仍在,盗匪纵横,百姓流离失所,蒙古军南下时,又正值春季。误了农时,到了秋季饿莩载途就是很自然的事了。这冲淡了赵诚的喜悦心情,让他不得不一边派人安抚百姓,一边接连下令银、夏、洪、龙等州调集粮食救济百姓,还派出军队清剿盗匪。贺兰军经过数次大的行动,清剿了一批流寇,形势才有了一些改观。即使是盗匪,也不是天生就是杀人越货地凶恶之徒。他们在不久前还都是淳朴的百姓和逃散的军士。唯一的好处是,横山以北以至河西,人口激增,大量关西甚至关中熟习耕作的农人流落到了北方赵诚的治下,这也改变了人口比例。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赵诚经潼关过西行时,“作”了一首小令,闻者为之惊赞。那被迫随行的王若虚、元好问与刘祁之辈不得不对赵诚刮目相看,赵诚忧国忧民经世济人之思,溢于言表。耶律楚材则不然,赵诚若是有兴致作诗词。总能“作”出上好的佳句来,已经见怪不怪了。赵诚只是有感而发,吟了这么一首小令,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地雄心壮志让他对未来充满希望。   过了横山,赵诚的心情也变得更好了些。   “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古人诚不我欺也!”耶律楚材抚着美须,欣喜地说道。“这一路行来。唯有国主治下的百姓最安康,有此基业。国主大业可成也!”   “这全赖大小官员努力才有成果。今后本王欲托国事与晋卿,还望晋卿不要负我!”赵诚道。   “臣自当效命于君前,不敢敷衍了事。”耶律楚材道,“臣年过四十,华发早生,奈何蹉跎年月,未能建功立业。幸遇国主,臣方可大显身手,时不我待也。”   “如此有劳晋卿了!”赵诚道。他心中偷笑,这耶律楚材也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当窝阔台任命他为中书令时,他也是如此“时不我待也”,如今成了赵诚的臣子,他急不可耐地将历史撇清。   也许有人会记住耶律楚材的所谓历史“污点”,但是赵诚有足够地诚意重用耶律楚材,如果他没有这种胸怀,他就不可能走得更远。而对耶律楚材来说,这也许是他无数次迷茫之后,所能抓住的唯一光明之路。   耶律楚材有种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感觉,但赤兔马真的老了,作为它亲密地主人,赵诚一天天地察觉到赤兔马的衰老,他已经可以预感到赤兔马离开他的那么一天。如果赤兔马可以说话,赵诚很想知道它是否有许多遗憾,它毕竟只真正随赵诚征战这么一回,就进入了暮年,它最美好的岁月被赵诚浪费了。   但是赤兔马的步伐仍然矫健如常,仿佛告诉身后地战马它才是万马之王。在赤兔马清悦地欢叫着,河曲骏马载着将士紧跟在赵诚的身后向着夏州城进发。   怒马奔夏州,征尘犹未去。   “夏州知州梁文偕全城大小官员及士农工商,恭迎吾主圣驾凯旋归来!”梁文跪拜在官道上,高举着美酒。他的身后黑压压地跪拜着无数的百姓,他们当中有官吏,有夏州为数不多地读书人,有巡察的弓箭手,有作坊里的小厮,有城外的农夫,也有进城换取棉帛的横山蕃人。   “尔等平身!”赵诚高呼道。   在众多亲卫的拱卫中,赵诚来到梁文的面前,端起他带来的酒水,一仰而尽。   “此地是我乡,此地百姓即是我地父老乡党,我赵诚幸不辱使命,三军用命,连战连捷。军民同庆也!”赵诚豪迈地说道。   “万胜、万胜!”身后的将士振臂高呼。其声响彻云霄,天高云淡任鸟飞,那高高在上的雄鹰也被这欢呼声惊得四处逃奔。   “曹纲请求归队,为吾王征战!”曹纲走到了赵诚的面前,单膝跪倒在地。   赵诚想起了在官山那个追击与反击的夜晚,这位年轻的都尉表现出来的勇敢与豪情。   “好,曹七郎终于康复了!”赵诚拉着曹纲上下打量着,“男儿就应当沙场搏命,用敌人的血来换取自己地功名。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亲卫军中地一员,待本王重整全军后,将会授你能配得上你曹七郎的军职。”   “多谢国主!”曹纲道。   曹氏走上前来,那宗族地长者谦卑地说道:“吾王征战天下,身边最需要的是弓马娴熟男儿。我曹氏幸遇贤主,地里多收了三五斗,族中众多少年儿郎已经长大成人,正是跃马持弓为吾王尽忠的时候。小老儿请国主带走我曹氏的儿郎们,让他们在您的鞍前马后效劳。”   “好,本王不会嫌勇敢儿郎多,多多益善!”赵诚笑道,吩咐郭侃道,“他们就是你神策军中的一员。”   赵诚见此人衣冠虽不华美,但说话铿锵有力,相貌却极文雅,看上去像是读过书的人。他的目光投向知州梁文。   “禀国主,我夏州州小,又连年战乱,识字人不多,更谈不上文风鼎盛。唯有曹氏开私塾,教化百姓,开门教学,从不因贫富推托,故曹氏一族为我夏州百姓所景仰!”梁文奏道。   “好、好!”赵诚赞赏道,“男儿既能跃马征战,又识得圣贤书,这才是最可贵的,才是真英雄真豪杰。梁知州,查籍官田,加赐曹氏良田二百亩,另赐金二十两,不问其用。”   “遵旨!”梁文躬身道。   “谢国主隆恩!”曹氏众人连忙称谢。   赵诚在全城百姓的簇拥下,步入夏州城。那金国的几位才子,心中却怅然若失,感慨万端。   注①:引自西夏《月月乐诗》之九月部分。 第二章 秋收(二)   夏州是一个小州。   这里原本是党项政权的发祥地,党项人唐末内迁至此,曾视其为祖宗之地,夏州所在地的党项人被称为“平夏部”。匈奴赫连勃勃大王所建之统万城的遗迹仍在无定河边静静地躺着,其残亘断瓦被百姓捡拾修了自家的房子。夏州城从唐末以来,也因为战争屡经荒废。   而横山南北也因为夏宋及后来的夏金之间的战争有大量的闲田不敢耕。如今,夏州经过五年的休养生息,人口由原来的不到五千人,增长到年初的七千人,又因为关西大乱,百姓越过横山逃来此地落籍为民,人口激增到了一万人,城池也得到修缮。   既便如此,越靠近横山越是有大量可耕之地被抛荒,成为蕃人的牧场。   “蕃人从事畜牧,其部落人口因战乱与饥荒骤降,又因有不少人改事农耕,部落大者不过百帐,小者不过十几帐,互不统属,但前些年也屡有挑衅。”梁文道,“如今,他们还算安份,都奔走呼告说是国主让他们可以安心地牧马放羊。”   “哼,蕃人虽难制,那是本王没功夫对付他们。”赵诚冷哼道,“他们若是安分守己,本王会让他们自由地放牧,若是敢动歪心思,本王会让他们举族灭亡!”   梁文打了个冷颤,劝说道:“自古蕃人即是性野,国主应以招抚为主,若是逼迫太急,臣恐他们会反抗,铤而走险。”   “本王当然不会妄动干戈!”赵诚沉声说道。   “横山在以往是国主的边疆南缘,如今国主新得陇东关西千里沃野,夏、银诸州已经成了腹地。”耶律楚材道,“臣以为不如从关西迁百姓来此耕作。发其种子、农具与耕牛,准其开垦,谁垦谁得。只要汉人人口足够多,蕃人就是想叛乱,也是不敢妄动。”   “晋卿此言虽和我意,不过自古移民实边就是一件难办的事情。”赵诚道,“百姓固念乡土,除非是万不得已才背井离乡。官府若是强力施为。常常吃力不讨好,徒费钱财与人力物力。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蕃人如今已经势衰,他们要粮没粮,要盐没盐,要铁器没铁器,就是部落人口也是极少,全要仰仗于本王。本王不可能永远让他们这样散漫于山林,只是如今本王的敌人并不是他们。”   “臣近年来招蕃人熟户开荒种田。成效颇佳。蕃人也有许多种田之人,虽有人愚昧不知王法,但也有谨守法度的。如今国主军盛,蕃人自是不敢叛乱,况且国主不对他们征税。对他们也井水不犯河水,蕃人也是心存感激之念。”梁文道,“但蕃汉总是不同,汉人要开荒。蕃人要放牧,总会惹出祸事来,民间私斗也是常有的事情。”   耶律楚材道:“若是圈出草场仅供蕃人放牧,这也没什么。不如暂严禁民间私自开垦闲地,以免纠葛又起。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蕃人也是百姓,虽不服王化。也是天性使然,他们自有其首领,自成一家,自古各朝各代朝廷都是以招抚为主。臣以为国主不应在此时主动大起干戈。”   赵诚笑了笑:“正是因为历朝历代,蕃人总是忽叛忽降,来去自主,所以本王在想一个周全的法子。若是蕃人与我等没有什么分别,那可不就是一劳永逸。”   “臣鲁钝。不知何为周全之法?”梁文道。   “秦州明珠族已经举族加入我军。其首领之弟叶三郎正在漠北为本王征战,随同明珠族内附地有大小一百二十多族。将来论功行赏。有人在军中为侯为将为校,本王会为他们在延安府或者京兆府汉地赐他们良田,这样有人得学着种田务农。这总比他们躲在山林中狩猎谋生要好得多,算是荣华富贵了,这必会让其他蕃人效仿。”赵诚道,“此其一也。”   “其二,蕃人中也有耕地的熟户,迁蕃人熟户至汉人聚居地为农,无论是加授良田,还是减税免税,都可应允。这既减少他们聚众侵扰之乱,又可让他们与汉人混居,假以时日,何论蕃汉之异同?所谓分化瓦解也。”耶律楚材也道。   “其三,在蕃人住地之险要地,屯军震慑,让蕃人莫敢反抗,否则决不姑息,本王的刀箭将杀尽一切敢于反抗之人。此乃武力!”赵诚道,“鼓励商人深入蕃境,与蕃人交易,改变蕃人之习性。也可派文秀才入蕃境,教化蕃人以使其知王法。元昊为称帝,欲突显蕃人与汉人的不同,曾下秃发令,令本无秃发习俗的蕃人秃发,又令汉人戴头巾,违者罚马一,庶人十三杖。可本王观如今秃法者日少,宋国样式的服饰倒是日见多了起来,除了靴子。又如蕃字,西夏本识字之人就不多,书籍大多由汉书转译而来,如今我为国王,废蕃字而改行汉字,将来若是无有心人保管,恐后人对蕃字无从知晓。那叶三郎本不姓叶,简而言之,本王欲反元昊而行之!”   “让蕃人消融在汉人之中,妙也!”契丹人耶律楚材最有发言权。   梁文见这一主一臣三言两语就将蕃人的未来决定了,其用心之险恶与长远让他惊讶不已。   “怕是无三五十年之功,大事不成吧?”梁文道,“蕃人虽熟户不少,但余部都遁于山林,不与外人接触,习惯于呼啸山林自由自在。”   “哈哈,那本王就等上三五十年!”赵诚哈哈大笑道,“只要他们老实一点,让本王在全力对付外患时无后顾之忧,本王就有足够的耐心,此时非一日之功,纵是我心焦虑,也只好等水到渠成。”   赵诚走出梁文安排地居室,与耶律楚材等人爬上楼阁之上。街上青石板修整的路面,宽大结实整洁。两边和店铺林立,各色商人云集。秋收后的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更多,四邻八乡的百姓全都进城采买着货物。   只是赵诚治下缺少硬通货,铜钱较贵,百姓买卖通常是以货易货,很少用到铜钱。万余贺兰军地到来,却让那些做小买卖的眉开眼笑,因为军士们腰包都是鼓鼓的。遇到心仪地货物,都出手大方。赵诚将汴梁城的金钱搜罗一空,皇宫和崔立辈贪官的钱财,价值五百万贯以上。那些军士们都提前得到了少量一些赏赐,却不是全部,因为赵诚计划回中兴府才赏赐所有有功之人。   耶律楚材抚长美须,满脸笑意:“夏州臣五年前也曾来过,那时民生凋蔽。百姓流离逃亡。如今看来,这夏州五谷丰登,百姓安康。这岂不正表明国泰民安嘛?”   “梁知州辛苦了!”赵诚道,“夏州本就是小城,又是连年战乱之地。能经营出这番光景来,让本王意外!”   梁文躬身道:“全依国主英明,臣哪敢不用心职事呢?”   赵诚笑着道:“如今关西已为本王所有,待本王回到中兴府。首要的就是封赏功臣将士,拜相封爵。新拓之地,也需要文臣去治理,本王欲遣你去延安府,你意下如何?”   “臣已经老了,欲辞官养老。”梁文道。他抬头偷看了赵诚一眼,见赵诚脸有不快之色,连忙又道:“臣一个孤老头子……”   梁文竟老泪纵横。在他苍老的脸上流淌直下。赵诚看了看他花白地鬓发,心中了然,梁文是想与自己女儿团聚,只是不得门而入,又怕梁诗若不认他。   “岳丈何必如此呢?”赵诚叹道,“诗若嫉恨你,我也知之甚深。待我回中兴府,我与她说说。令你们父女早日团聚。如何?只是眼下国家未立,正是用人之时。我不缺沙场为我搏命的健儿,一府一州之文官却是极缺。”   耶律楚材惊讶道:“原来梁知州乃国丈,失敬失敬!”   他这才知道这位梁知州原来跟赵诚还有这一层关系,怪不得方才登楼时,赵诚曾亲手搀扶梁知州,这梁知州虽感到意外也很坦然地接爱,耶律楚材以为赵诚只是看重自己的老臣子,却不知道原来他们还是翁婿关系。   赵诚第一次亲口以“岳丈”称呼梁文,让梁文百感交集,冲着这一声呼唤,年过半百已经奔六十的梁文仿佛焕发了青春,拍着胸脯道:“臣遵旨!”   梁文追亿往事,酸甜苦辣都涌上了心头。以前他是拼着命往上爬,为了仁途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女儿地幸福,最终还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现在官倒是越做越大,而且得来几不费功夫,身边却只剩下自己这么一个老人,上一次中兴府之行,女儿梁诗若却拒不相认,让他感到十分辛酸。这成了他唯一的心病。所以的事情,当失去了地时候才知道珍惜,梁文如此,赵诚更是如此。   “没有国就没有家,本王所做的就是让国成为一个个小家的庇佑,让老有所终,幼有所养,妻子同在兄弟手足安居。蒙古人将我妻子质于草原大漠,本是常例,然却是吾之所深恶痛绝之事。”赵诚道,“将心比心,岳丈以前虽有不是,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诗若我自会劝她,望岳丈安心,用心国事。待新拓国土初定,我自会召你回中兴府。”   梁文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见左右盯着他看,颇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会地、会地!”   街上来自西域的商人,沿街兜揽着生意,本地百姓却没有一个能买得起他们的珍宝,商人笑骂百姓不识货,高声说在宋国要卖多少多少贯铜钱云云。硕大透明的珠子在阳光地照耀下,发出璀璨的光芒,唯有几位能买得起的校尉军官围着他们讨价还价。   从横山骑马过来地蕃人,则带着皮货与小贩们换着粮食、盐、布匹与锅碗瓢盆,街上琳琅满目地货品让他们目不暇接,而来来往往兵甲齐整的贺兰军士让他们不敢直视,面有惧色。   进城地百姓则用自己辛勤耕作得来的粮食,换来家中紧缺地油盐,或者将家中婆娘织的布匹拿来卖钱,相互计较着手中货物的优劣,与店家和小贩们吵嚷着。   少年人则对涌入城中的贺兰军士感兴趣,他们抚摸着军士腰畔的长刀,羡慕不已,嚷嚷着求军士们拔出来看看。   地里多收了三五斗,百姓们都笑逐颜开,从脸上到心底的最深处都透着喜色。他们冲着贺兰军士们高声称赞着,行着注目礼,或者拉着说长道短,让军士们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个个以为自己是救世主,虚荣心或者自豪感达到了最高点。   “文人作诗,但凡以秋为题,以悲秋为多。孤雁南飞,落叶飘零,人在天涯云云。”耶律楚材望着形形色色人群涌动的街市,心有所感道,“却不曾见到,秋天正是收获之季。百姓春播夏耘,地里刨食,为的就是这金秋丰收。”   “民以食为天!”赵诚笑道,“我为贺兰国王,百姓曾有疑惧,可是本王能够给他们粮食裹腹,授他们以田地,保一方平安乐业。百姓可不管谁是国王姓甚名谁,本王赐予他们安居乐业地根本,他们尊我为王,奉我为主,这不是什么太奇怪地事情。”   “国主治理贺兰五年即有此大治,但不过是一隅之地一方之民。推而广之,是否有志于天下乎?”耶律楚材道。   “正是!”赵诚肯定地回答道。 第三章 秋收(三)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苍穹笼罩着宽广雄浑的大地,草原上衰草连绵到天涯,无边无际,偶尔有一两棵树孤零零地立在远方,让广袤的大地更加苍凉、雄浑。北方的寒流袭来,不仅让人咬紧牙关,勒紧衣襟领口,也让齐腰深的牧草折伏倒地,远远看上去像是波浪一般向前涌去,泛着白光。动物已经踪迹难寻,除了衰草和死尸,别无它物,这让天地增添了几分更加悲壮的气氛。   天空飘起了散乱得似有似无的雪花,只有落在人的脸上,肌肤上传来点点清冷的感觉,人们才知道真地下雪了。这样似雪非雪的日子已经持续好长时间了,这预示着草原上的冬天又要比南方早来几步。   “家乡应该还是深秋吧?”叶三郎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想道。   他甚至无法弄清楚今天是几月几日,只记得日落日升,刀起刀落,不是追杀别人,就是被别人追杀,只记得牧草由绿转枯,只记得白昼越来越短。他忆起以前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整天在山林中流连忘返。秋天正是打猎的好季节,家乡秦州夕阳镇附近的山林中红黄的落叶缤纷,煞是好看,凋落的林木也让百兽无所遁形。野兽这个时候也正是最膘肥体壮的时候,为冬天集攒着肥膘,每天他都能满载而归,然后感叹大自然的慷慨与美好。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农夫收割庄稼,谷物满仓。他们秦州明珠族的蕃人却收获无数的皮毛与兽肉,然后他们与外人交换自己的收获,换来自己急需的东西,就可以勉强熬过一个冬天,虽不富裕。但也知足了。   但若是让叶三郎重拾昔日狩猎地生活,他无论如何是不愿意的,他早已不是那个明珠族的耶亥三郎了。   蒙古大草原的秋天太过短暂,风一天紧似一天,寒意也一天寒过一天,犹如一夜之间,百草竟折腰,齐齐地枯萎。叶三郎仍在狩猎。他又一次从腾汲思海而来,抢在更大的寒流到来之前,抵达不儿罕山下。他将人头视作自己的战利品,在割过数千只左耳作为战功的凭证之后,他放弃了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没有人能记得他和他地手下共杀过多少人。   这个秋天对于蒙古人来说却是一个灾难秋天。铁木真时的欢歌与集体狩猎时的盛景已经消逝不见了,旷野中到处都可以看到白花花的人骨,贺兰国王春季时的劫掠让草原的伤口仍在流血。那本是草原从上一个冬季中苏醒过来,牛羊生长的季节。贺兰国王早就离开了,但是另一个魔王却活跃在蒙古草原的任何一个角落。   叶三郎就是那个魔王,他唯一地职责就是让草原继续流血,让草原牧民们放牧时也要提心吊胆。让河流飘浮的一只死羊成为牧民们的大敌。当冬天来临时,饥饿将成为草原牧民们唯一的敌人,但也是最可怕的敌人。   “叶校尉,天就要下雪了。蒙古人都龟缩在一起,我们还要继续下去?”参军刘一山问道。   他是冲着自己地主官叶三郎问的,这位蕃人出身的校尉天生就是一个好猎人,又比猎人冷酷无情,整个大草原就是他的狩猎场,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让蒙古人防不胜防。当蒙古人聚集起大军来清剿时,叶三郎已经逃至数百里之外,当蒙古人停下来时。叶三郎忽然又出现,狠狠地咬上一口,永不知疲倦。那些散居在草原各个角落地牧民成了叶三郎无情杀戮的最佳猎物。   叶三郎躺在铺着厚厚茅草的地上,又高又密的草丛让风在这里变得小一些。他咬着一根草茎,笑着道:   “怎么,都累坏了吧?”   “的确如此。”刘一山承认道,“不过校尉大人若是决定全军继续留下来,诸位兄弟自不会皱一下眉头。咱们都算是生死之交了吧?岂能不听大人的号令?”   叶三郎坐起身来。看了看横七竖八躲在草丛中的手下。虽然他们都在闲聊着,闻听这边的动静。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侧耳倾听。他们地脸上被大漠的阳光晒得黝黑发红,饱受大漠烈日与风霜的洗礼,叶三郎从他们坚毅的表情之下看到最柔软的东西在闪动着。   “我们在此已经近三个月了,从离开黑水城至今已经大半年了。连战马都换过了无数回,是到了回家的时候了!”叶三郎有些疲惫地叹道,“兄弟们都辛苦了,就是猛虎也有打盹歇息的时候。待我军回师,本校尉会为尔等请功。”   叶三郎想起了赵诚对他的承诺,封他为侯,冠军侯。每当想起这个未来地封号,叶三郎就不在乎是谁,更不在乎有多少素昧平生之人会倒在他地刀下。   “嗷……嗷……”八百将士情不自禁地欢呼着。他们自居庸关奉命北进袭扰草原时,却远不止这些人,有的人永远地留在这里,与草原同眠。此时此刻,他们想着回家。叶三郎在起初遇到一些挫折,并吃了一些轻敌地苦头之后,不幸战死的袍泽就越来越人,他将自己和他的手下都锤炼成草原上最难以对付的狼群。看到狼群也念家了,叶三郎也更加感到了疲惫。   “校尉大人,我军什么时候回师?”刘一山道,“好想再吃一顿热腾腾的白麦馒头!”   “呵呵,天越来越冷了,到了冰雪覆地时,足迹难掩,行军困难,蒙古人现在大多都聚拢在一起。我军的收获越来越难,不如就趁现在回师吧。”叶三郎笑着跳起来道,“不过,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我们还需要给蒙古人点上一把火。”   军士将火把燃了起来,骑着战马奔出了老远,顺着风势将火把扔到了草地上。齐腰深的衰草是最容易燃着的东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风助火势。火助风势。点点星星之火,眨眼间成了燎原之势,那千万条火舌竟相飞一般地向南呼啸延伸着,不曾驻足一刻。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刘一山看着燎原的火势,心中默念着诗文,他明明知道来年春天。草原上仍然会是百草盎然,但他仍然觉得这样做很值得。这显然不是他们在整个秋天头一次干这种纵火燎原的事情,草原上凡是那些地表光秃秃有野火烧过的地方,都是叶三郎他的军队到过的地方。   八百男儿跃上战马,叶三郎带着两营奔在最前面,刘一山带着另外六营牵着大批备用马匹晚些时候出发。   蒙古人并非全无抵抗,但无疑此时是蒙古人最虚弱的时候:一万怯薛中军全军覆没,而怯薛军都是由权贵及其子弟组成。这让草原上的贵族消失了六成以上,让草原上的幸存下来的牧民成了无依无靠之人——他们一直总会是某个那颜权贵的属民,当权贵们一声令下,所有人跃上马背去征战,侵略他族。将别人的财产子女当作自己的战利品,当权贵及他地嗣位者都死亡的时候,被千户制度集合起来的牧民就如同一片散沙,失去了领头人。有人选择投靠别的权贵。就如同以前松散的部落时代一样,就在这时,仍有人相互争夺着人口,草原似乎一夜之间回到四十年前。   野狐岭之战的幸存者贵由,在逃回怯绿连河畔后,成了多余的人。他虽有万般怒火与仇恨,却没有权力号令此地的一兵一卒,甚至普通牧民。只得在耗费一段时间奔到西域,那里才是他父亲地封地。在那里,贵由磨刀霍霍,重整旗鼓等待来年春天的到来。   三河河源最核心的区域,是拖雷的领地,除了东部宗亲外,这里是赵诚亲率贺兰军重点扫荡的地方。拖雷尽管损失最大,但他地军队仍然最多。速不台为他保留了不少火种。拖雷正在等待死神的到来。他每天都在咳血,所有的下属和儿子们都守在他的周围。一边为他祈祷,一边向长生天发誓要报仇雪恨。他们只能尽可能地将牧民集中在他们地周围,还要为粮食担心。   远在西域的察合台在听到噩耗传来时,气血攻心病倒了。他只能祈祷自己活得更长一些,好让赵诚血债血偿。而更远的术赤的儿子们,在过了很久才得知这一消息,他们醉心于在更遥远的西方领地中建设自己的独立王国。   不儿罕山下,牧民们在给一位死者告别,这位死者死于疾病,他们将死者清洗干净,用一块布包裹着,很显然这并不是白布,因为他们找不到代表圣洁吉祥之意的白布。   有人仍在追忆成吉思汗时的光辉与荣耀:他曾有数不清地勇士为他征战,无数英雄豪杰在他的战马下伏首称臣,获取无数的金银财宝,让草原上所有的毡帐人家个个身着绫罗绸缎,天天欢声笑语。   灾难与荣耀总是交替向前,结伴而行。苍老的牧民终于忆起记忆深处,铁木真崛起前的草原上的苦难生活;年轻人终于明白自己曾拥有的金银绫罗并非是草原上出产地物品,原来自己族人享有地幸福生活不过是建立在沙堆之上的楼阁。   有人唱起了哀怨地挽歌:草原上的儿郎出征去远方,再也没有回来,家中的妻子跟了别人,幼小的儿子在风中哭泣,呼唤父亲的名字。杯中没有了欢笑,只有苦涩的咸水。   歌声并没有挽回失去的富足,却在寒风被吹得断断续续,似风入松林时的呜咽声。过去草原百姓的苦难又一次降临了。女人搂着孩子呜咽着,孩子却嚷着肚子中没有食物,男人打量着家中仅有的几只羊羔,却装作没有听见,捶胸顿足。   突然有人惊呼道:“魔王来了!”   魔王就是索命的信号,没人知道这支在草原上游荡的贺兰军首领姓甚名谁,只知道这个首领是魔王,凶恶无比的魔王,永不知疲倦杀人如草芥的魔王。男人停上了捶胸顿足,女人们停上了呜咽,孩童们停上了吵闹,正在忙着办丧事的牧民们一哄而散。如雷的马蹄声奔涌而至,带着寒风呼啸而来。   叶三郎的骑兵冲了过来,他们的箭射向呆立当场的男子,他们的刀砍向因恐惧而忘了逃跑的女人。营地中仅有的几十个男子,无力地抵抗着贺兰军一边倒的屠杀,身上汩汩流出的血液远无心中的泪水多。   一个不过百人的牧民临时营地在叶三郎的两次冲击之下,就彻底消失了。只有少数老人和小孩还活着——活着总需要粮食,叶三郎将这个难题留给权贵们自己解决。营地里不多的牛羊被宰杀,除了部分充作军粮,一部分被抛入河中,大部分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雪越下越大,却阻止不了火龙的奔驰,那火龙发怒般地狂奔向前,直到消失在遥远的天边。风似寒刀,雪花如儿柳絮乱飞,天地间一片苍茫。   来时绿草盈盈,去时雪落满天。叶三郎率军离开了,他在草原上留下无数的白骨,在即将到来的冰雪下沉睡。越过日益衰败并即将被冰雪覆盖的草原,映入眼帘的就是漫天的黄沙。寒流追迫着他向前奔走,将他扫出了大漠,奔向南方的家园。   几家愁苦几家欢乐。当蒙古人正舔着伤口,缅怀死难的亲人,并时刻记挂着仇人名字的时候,赵诚正在享受着普天同庆的欢乐。对于此时的赵诚来说,却是丰收的季节。 第四章 秋收(四)   中兴府外,人山人海。   全城三十万人口全部出城三十里迎接贺兰国王的大驾,而从黄河渡口直抵中兴府的官道上沿途也挤满了百姓。赵诚和他的将士是在百姓夹道欢迎中回到中兴府的,百姓箪食壶浆送给征尘未脱的将士,向自己的国王与勇士们致以最高的敬意。   夫人梁诗若带着儿子赵松,在王敬诚、刘翼、卫慕及文武百官的簇拥下,站在长亭下举目眺望。她容光焕发,似乎一夜回到了自己的新婚岁月,相思如潮。这是她的幸与不幸,嫁于赵诚,她就得忍受丈夫为了所谓的功名而奔波与分别。   监国大臣王敬诚站在长亭下的石阶上,他内心的激动却是无人可比,十五年的辛苦与阳谋、阴谋在这一天变成了现实,并取得不错的收成。   众位下属们在旁边有些讨好地恭维着,这让王敬诚感到一些不快。人人都知道国王凯旋归来,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封赏功臣,然后就是要正式开朝立国,谁能做高官,成为几品官,这里面的机会太多了,只要没有成为前宥州知州李清那样的人,就有机会成为开国之臣。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个开国之臣是捡来的——他们只是顺从蒙古人任命的国王,接受的是蒙古人的间接统治。   就连刘翼这个“布衣”的身边也围着一堆人,旁敲侧击着打听内幕,或者卖力地夸耀着贺兰书院桃李满天下云云。就在这个长亭下,刘翼曾给赵诚送行,那正是初春还未见柳叶初萌的时候。今天,国王既弯弓射天骄,又曾痛饮中原酒,回来时已是深秋丰收之时。刘翼笑眯眯地看着远方。心中的激动不比王敬诚少。又听闻自己的两位十多年未曾见过的堂兄弟刘祁与刘郁也随同国王来了,刘翼心中却又多了一份伤感之情。   刘仲禄却忙得满头大汗,他早就来到了中兴府,用赵诚给的本钱做了一位商人。他虽曾是金国的一名小官,但他却有手艺在身,当年正是因为他会制作上好地鸣镝而被铁木真放在自己的身边。眼下,他利用全城老少出城齐聚的好机会,兜揽着生意。出售着小孩玩耍的小玩意。   他本来倒是想投靠赵诚,成为赵诚的一个臣子,哪怕是最小的官,但赵诚并没有应允。刘仲禄也就没有了非份之想,安分守己地做着小买卖,与世无争,然后等待着自己垂老死亡的那一天。中兴府内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头发灰白,胖乎乎的总是乐呵呵地商人也曾经有过十分风光的时候。曾经与最有权力的人物为伍。他本来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秋天并非是放纸鸢的最佳季节,但是刘仲禄亲手制作的几只彩色纸鸢在空中盘旋着,他将自己制鸣镝的手艺用在纸鸢上,竹哨或弓弦在风中发出悠长的声响。这吸引了所有小孩与年轻女子地注意,让刘仲禄忙得不亦乐乎。只是贺兰不产竹。材料不易获得,但正是因为稀少才显得珍贵。   “这个刘仲禄,做商贾倒是做得不亦乐乎!”王敬诚回头轻笑道。   “哼,他能在我中兴府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也是他的造化!”刘翼鄙夷地说道,“国主没有杀了他,是他最大的幸事。”他对投降蒙古人的前金国官吏没有好感。   赵松溜了出来,眼巴巴地看着刘仲禄,刘仲禄被他看得不好意思。   “王子殿下,小地都给了您三个了!”刘仲禄伸出三根手指道。   赵松身边站着两位年轻人,两人都姓耶律。年轻大的已经十八岁了,年轻一点的仅比六岁的赵松大五岁。这两人分别是耶律文山之子耶律巨和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铸,他们二人奉命给赵松作伴,尤其是后者。那耶律巨对给赵松作伴并非太情愿,他认为自己是成年人,只是父亲有命他不敢不从,他地心思早在那些持枪维持秩序的军士的身上,他一直想从军,所以他凭自己跟朱贵的关系。弄来了一把真正的贺兰长刀佩在自己的腰间。那架势好似谁敢碰他,他就会拔刀而战。耶律铸虽年幼却也佩着一把小弓。看上去人小鬼大,很有精神。   这三人身后是身着便衣的十多位腰悬长刀的护卫,也齐盯着刘仲禄看。   “那好吧,殿下喜欢哪一个,尽管拿去吧。”刘仲禄无奈地摊着双手说道,又补充一句,“不要钱!”他可不敢说一个不字,而且话说回来,他跟年幼地赵松也算是半生不熟之人,当赵诚未跟自己儿子谋面时,刘仲禄就在蒙古草原见过赵松了。   赵松露出得意的神色,从他的货摊上“掳”走了所有不重样的纸鸢,开心地扬长而去。耶律巨并不想占刘仲禄的便宜,他从怀中摸出一串铜钱扔给了刘仲禄,身为“天下铺”大掌柜唯一的儿子,怎会占人小便宜?   远远的,长亭外的官道上,一抹黑影奔驰而来。城外地百姓往前涌去,镇国将军卫慕不得不命令手下军士拼命地呼喝着,将百姓挡住。   赵诚骑在赤兔马上,赤色军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他地内心无比骄傲,此刻已经切切实实地明白为何为帝为君者总是喜欢被人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而且声音喊得越洪亮越好。他很理解当察合台向窝阔台三叩九拜时窝阔台欣喜激动的表现。   他拥有了地一切可以让他据以更进一步的基业,一支誓死效命的军队,已经膨胀至数百万拥戴他的百姓。成者王侯败者寇,赵诚对自己能走到这一步既感到骄傲,也感到欣慰。拥有了这一切,他有信心可以做得更好,让后世之人为自己唱赞歌。   贺兰山巅,白雪皑皑,即将见证了一个新的王朝诞生。   深秋最后一批大雁南飞,排成人字形。带来了北方冬天的讯息,充满期待地飞向温暖的南方。中兴府城外多连湖,湖面上映着大雁飞过时的靓影,和湛蓝的一片天空,唯有清悦的鸣叫声仍残留在空中几朵洁白地云霄间。贺兰军士挺起脊梁,护卫在自己国王的身旁,向着夹道欢迎的人群奔驰而去,也在湖面上留下自己矫健的倒影。   梁诗若在几位女子的陪伴下站在官道的正中央。越来越有寒意的秋风吹起裙角,却吹不走她怀中的思念与渴望。赵松紧紧地依在她地身旁,瞪着自己父亲来的方向,那自己不花铜板得来的纸鸢早就不知去向,尽管他知道铜板为何物。   赵诚跃下赤兔马,奔向自己的妻小,梁诗若忍不住流下欢乐的眼泪。   “夫君征战在外,一切安好?”梁诗若抹了把眼泪。   “安好、安好!”赵诚点点头。将儿子抱在臂膀上。赵松只觉得如腾云驾雾般,被父亲驾在了脖子上,欢喜地高声呼喊着。   没有会指责赵诚这个有违君纲的姿态,就是老学究也无法拒绝赵诚此时的兴奋与幸福之感,相反的。却有人对赵诚尽情地展露自己地天伦之乐而感到欣慰。就是最伟大的君王,也有权力展露自己为人父的喜悦之情。   “监国大臣王敬诚、镇国将军卫慕携总管府文武百官及全城百姓迎接国王圣驾!”王敬诚等赵诚的心情平复之后,不得不高声吆喝道。王敬诚及数十万百姓,无论士农工商还是远道而来的外邦之人。全都跪拜在赵诚地前面,一眼看不到边,如海洋一般广阔。   “国王万安!”如山呼海啸般的呼声响起。   “诸位平身!”赵诚高声说道。   “吾王亲率我贺兰儿郎远征,封狼居胥,又有野狐岭之鏖战,斩杀蒙古可汗,创不世之功业也。又自燕京南下中原三千里,如过无人之境。天下诸侯惊惧震动。又拓地数十州府,臣等恭贺不已!”王敬诚上前一躬到底道。   赵诚亲自将王敬诚扶起身来:“从之也辛苦了,本王能有今天的基业,大率是你王从之的襄助,你是本王地第一功臣,本王看不出还有谁能比你立的功劳大。”   “臣不敢居功自傲!”王敬诚还是一贯地谨言慎行。   “古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赵诚环顾左右道,“你和何进为了本王的大业。至今仍未立家室。本王有愧于你们!你们两位若是有相好的,本王为你们主婚!”   “多谢国主!”王敬诚与何进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上都有些微红。在场的众臣却有了别样的心思,王敬诚与何进无疑是那些家有未婚配的女儿之人最心仪的女婿,绝对是炙手可热地大红人。   “明远也辛苦了。”赵诚也对刘翼赞赏道,又一指身后的刘氏兄弟说,“这两位是你的堂兄弟,正好本王将他们带来,让你们堂兄弟团聚。”   刘翼早就注意到站在赵诚诸将身后的刘祁刘郁,不由分说地与二人拥抱。那两人被他这热情的表现给吓了一跳,终于想起了此人是何方神圣。刘翼身着长衫,一如既往地是白色的长衫,却是窄袖紧身,束带系巾,脚上却穿着河西人常穿的靴子。   三位兄弟在这个场合再一次团聚在一起,不胜嘘唏。他们分别时都还是少年人,如今都在三十而立上下的年纪,他们若是私下遇上了,恐怕不会意识到对方是自己地堂兄弟。那刘祁刘郁兄弟虽对赵诚还有一肚子意见,此时此刻也将自己来到中兴府地原因抛在了脑后。三个男人抱头痛哭,哽咽地谈及不幸的往事,泪流满面,有无数地话要从腹中倒出来,毫不顾及别人频频的侧目。   刘翼不知道赵诚拿这两位“客人”有什么打算,他已经将这两位本家兄弟当作“自己人”,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留在中兴府。刘祁与刘郁也颇感尴尬,他们的身份很奇特,像是俘虏又不像是俘虏,像是客人,自己好像又没有当客人的意愿,因为到目前为止还只当自己是金国人。既来之,则安之,这两位刘氏才子的瘦胳膊扭不过赵诚的大腿,只好顺着赵诚的意思,被赵诚半强迫地带到了中兴府,好歹这里有自己的亲戚,可以暂时投靠。   那王若虚、元好问及汴梁城的一干太学生们就没他们俩这么幸运了,中兴府的欢天喜地的场面让他们情不自禁地低着头,百感交集。   陪伴在梁诗若身旁的高氏见状,连忙走了过来,安慰自己的丈夫,冲淡了三人的既喜又悲的情绪。   “祁兄与郁弟远来,就在我家中暂住,翼为你们接风洗尘。来到寒舍,就是我的座上宾。”刘翼拉着两兄弟的手说道。   “看夫君弄的,好像又要分开似的!”高氏笑着数落着刘翼,“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应该高兴才是。”   刘翼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连连道:“正是、正是!”   那边,耶律楚材与王敬诚等相见。耶律楚材此时也有些尴尬,因为这王敬诚可以说是赵诚身边第一功臣,鞍前马后地忙碌,可以说没有王敬诚就没有赵诚今天的一切,居功至伟。赵诚却不只一次地说要让耶律楚材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这在耶律楚材这个“降臣”看来,自己好像抢了人家货真价实的贤臣、近臣、重臣、功臣的名位,如同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的强盗。   “强盗”耶律楚材拱手道:“楚材见过王大人!”   王敬诚却是满脸笑意地说道:“居士能甘心效忠吾王,在下以为这是吾王燕京之行最大的收获。”   耶律楚材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王敬诚的脸色,看不出丝毫作伪的样子,心中感动坏了,连忙道:“楚材新来后到,还望王大人指教。”   “居士这话毫无道理。你我并非初次相识,想当年在蒙古在西域,常常朝夕相伴之情形,仍历历在目。居士的才学,王某难及项背。”王敬诚道,“如今你我将同朝为臣,为国王效命,正是大有可为之时。居士不要囿于他人的偏见,而让你我之间生隙,居士比王某年长,不妨以‘从之’呼我?”   “那楚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耶律楚材道。   “国主自燕京言居士转投我国,王某喜不自胜,恨不得能即刻见到居士。”王敬诚道,“在下在中兴府为居士及家眷觅了一处大宅,若是居士不喜,在下可以再寻他处置宅。”   “楚材万分感谢从之的美意。”耶律楚材道,“楚材有一居处就已心满意足,不敢再劳烦从之辛苦。”   赵诚见这两人没完没了,他放下自己的儿子,一左一右地挽着两位臣子笑着道:“两位不妨以后再叙旧,这些场面上的话以后还要少说,本王最喜欢爽快之人。”   “是!”耶律楚材与王敬诚齐声道。   “今日我大军凯旋归来,普天同庆。”赵诚兴奋地说道,“今日殿中设宴,本王要大宴群臣诸将,封赏三军将士,加官进爵!”   赵诚当先一步,带着妻小步入中兴府。诸臣诸将喜气洋洋簇拥在侧。 第五章 秋收(五)   这一夜,中兴府内家家张灯结彩,欢声笑语,普天同庆。   赵诚第一次正式大宴群臣诸将,就是那些劳苦功高的普通士卒也人人得到一壶酒和额外另加的一串铜钱。而这一夜城门不禁,市井中商铺酒肆高朋满座,不当值的军士在城中酒肆中饮食都得到店家特意的优惠。中兴府街头灯火通明处,有人喝醉了舞刀而歌,歌声中充满悲壮豪迈之气。   中兴府城中的大殿,根本谈不上什么金碧辉煌,党项人留下来的皇宫已经破烂不堪,赵诚入主中兴府以来,就一直大部弃用至今,从未花过心思料理,更是让这座宫殿破败下去。一角屋檐下还有燕子南飞后留下的泥巢,差一点就曾飞进寻常百姓家。赵诚将就着使用,斑驳难看的墙壁用行军帐蓬给遮挡住,找来地毯盖在破损的地面,却有好事者拍马说赵诚勤俭质朴爱民云云。   赵诚绝不会是一个不会享受的人,而是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想这种事,或者局势绝不容他这么想,这似乎是历代开国之君的通性。   文臣武将俱在,虽然挤得满满当当,赵诚还觉得人才太少,但好坏也有了颇为可观的班底。王敬诚、耶律楚材、刘翼率诸文臣坐在赵诚的右手。就连西平府高智耀也被从灵州取道回中兴府的赵诚带回,正满怀憧憬地看着赵诚。何进、铁穆、萧不离、陈不弃等将领坐在赵诚的左手,大司农吴礼吴克己担当司仪——尽管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何为司仪。   甚至连厨子和侍佣都没有来得及配齐,他们应该被称为御厨和太监、宫女一类的人物,更无一班歌姬歌舞助兴,赵诚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举办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国宴,虽然简陋至极,但是气氛却是极热烈。酒自是足够了。这正说明国家在草创之中,上尊号、立朝廷、修官制、定爵禄、制礼乐就成了立国之初最重要的事情,环伺在侧的敌人还很多,他未来地路还很漫长。   赵诚拒绝了臣子们拥戴他立即登基为帝的请求。   尽管他在自己的治下,与皇帝无本质的区别,但他固执地拒绝了此类的请求,让拥戴他的心腹们有些失望。   “中国未相统一,天下列国相攻。离天下大安尚远,百姓如草芥,何以称帝?”赵诚如是说。   城头变幻大王旗,谁只要有自己的地盘和军队,任何阿猫阿狗都可以称帝。赵诚不需要这种名份上称号,在他的心目中,他不过是一国之主,一个地处西北一角政权地国王而已。在宋人或金人的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化外藩王而已。凡是偏僻的地方都是非“中国”。在如今人们的眼里,宋国皇家既让他们鄙夷,也让他们有某种敬意。   人们常说得中原者得天下,仿佛不得了中原就没有资格自称中国皇帝,而得了中原的非汉族统治者也自称是中国的皇帝。大一统的概念几乎每个读过圣贤书的人都有。只不过耶律楚材与王敬诚等人虽然曾这么想过,但不奢望天下一统地局面能在自己有生之年看到,这种渴望从唐末就成了无数人最大的遗憾。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陆放翁一生但悲不见九州同,他却不知道即使在他活着的年代里,北方尤其是河北百姓有几个汉人对宋国朝廷还存在着归属感?更不必说如今燕云那些历经五代、辽、金数百年的百姓了,他们从未给宋国交过税。至少在王敬诚、刘翼、耶律楚材等人的眼里,从来就没把宋国皇帝视作自己地宗主。宋国从来就没有一统天下,如今只有江南的士大夫们才有一厢情愿的恢复情节,并且仅仅是恢复宋初时的疆域而已,以为北方地百姓正翘首以待大宋王师的光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从西周时起就普遍流传的“真理”,起初中国很小,不过丰、镐。然后以中原为中心的华夏族所居住的地方就是天下,北方为胡,南方为夷,西北为羌为蕃。赵诚眼中的天下既比士人们心中所想的要大,又比士人们所想的要小,一个有统一国号、统一治理、统一版图、统一文字、统一地纪年甚至统一思想的国家。才是赵诚心目中属于自己的国家。在这个国家不是仅用血统和族属来指认的。以汉族和汉文化为主体,兼容并包的中国才是真正的中国。而并非地域与种族上的限制。   无论是汉人出身的王敬诚与刘翼,还是契丹人出身地耶律楚材都在西域待过几年,从他们少时读《西域传》时就知道“天下”其实很大,远远超过中兴府或者汴梁、杭州普通百姓与士人地想像,在外域还有数不清的民族与国家。但他们潜意识中一方面将世界各国、各地都看作“王土”,但另一方面又把“天下”限制在中原王朝疆域地范围,比如《尚书》中伪作的“九州”,甚至只限于中原王朝的中心地区。谢天谢地,他们没有将拥有众多所谓胡人、蕃人的河西诸地从“天下”的版图中排除。但反过来说,这种政权现实必将改变士人们固有的观念,如果赵诚能够不将自己局限于中原的西北方的话。   然而赵诚及他的臣子们尚不知道的是,当赵诚起兵的消息传到了西域的时候,当地各族百姓顺理成章地称他为桃花石汗——东方及中国之王。在西域人的眼里,却没有分得那么明细,他们迫切需要一个人能削弱蒙古人力量的东方君主,如同汉朝时东西方联合对付匈奴那样。   但是,贺兰国王的这个蒙古人赐给他的称号,赵诚是绝对不宜再继续使用的。   首先的一个问题摆在众位臣子们的眼前,那就是国号与年号的大问题。   在放松得意开怀畅饮地活跃气氛中,刘翼提出以“汉”为国号,贺兰军直捣蒙古,有封狼居胥的壮举。有汉武时的威武雄风和豪杰勇敢。但是“汉”这个国号已经被前人用滥了,连非汉人也用这个国号,尤其是五代时的“汉”太过短命。这个国号的单一民族色彩太过浓重,这既不符合目前尊奉赵诚统治的诸族子民的政治现实,也不符合赵诚理想中的中国。   耶律楚材提出用“宋”为国号。赵诚也姓赵,尽管是他地自称。姓刘的自称是汉王朝的皇帝,姓李的自称是唐王朝的继承者,难道姓赵就必须得以宋为国号吗?宋国还在南方苟且偷安。在目前的局势下,赵诚希望与宋国皇帝暂且相安无事,最好结盟,哪怕是暂时和名义上的结盟。耶律楚材之所以提出这个,是因为在中原及河北,民间毫无来由地流传着贺兰国王与赵宋之间的某种“渊源”,然此赵非彼赵,赵诚亲口否认这个子虚乌有地传闻。但却给了耶律楚材一个很大的想像空间,一个连赵诚也想加以利用的空间。   用“凉”呢?凉州正是赵诚版图之内。这个被赵诚坚决拒绝,因为这个字让他想起十六国时前凉、后凉、南凉、西凉、北凉各个短命的王朝。假如自己的这个王朝也短暂,没有始皇帝所说地万世,后人将如何来称呼自己这个王朝呢?用与地理位置名不副实的“东”凉?   用“夏”?传说中的夏朝为一些人所津津乐道。后来匈奴人赫连勃勃在十六国时也建立了自己的夏国,则早已经随着统万城灰飞烟灭了,至今还在夏州无定河边留下无数残骸。党项人地“白高大夏国”最后一个皇帝被赵诚亲自砍下头颅,仍让许多人记忆犹新。赵诚不愿被看作自己继承的是党项人的遗产。   就在赵诚准备提出一个历代帝王从未用过的国号时。王敬诚却提出以“秦”为国号。他的一番鸿篇大论,让人不得不佩服。   “周时,丰、镐即为中国。至周幽王时,烽火戏诸侯,以致犬戎人攻入镐京杀了他,秦人的首领襄公出兵救周,又护送平王东迁洛阳,因而岐以西的地方成了秦国的国土。周天子还答应只要秦人能夺回丰、镐,也归为秦国所有,后来秦人果然夺了丰、镐即关中地区。因而秦人得到一份可观地基业,后成为一方为周天才所承认的诸侯。”王敬诚道,“丰、镐在长安,如今连秦都咸阳都成了京兆府的所在而归于吾王。”   众人听着有趣。王敬诚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入堂中:   “一千五百前的天下大势与今天何其相似也!”王敬诚道,“关中大部已为吾王所有。金、宋各占一隅。秦都咸阳为京兆府之隶属,与宋人以秦岭为界。都元帅郭德海奉吾王之命镇之。昔年,秦人出于东夷,又与戎荻杂居,中国以之为鄙,然灭六国者秦也,得中国者秦也!贾谊曰: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曹魏废古函谷关而建潼关,潼关东距二崤山四百五十里,扼守秦晋,东望中原,已在我手,都元帅郑奇镇之。《尔雅》曰:河西曰雍州。乃今之秦、凤也,均是吾王之基业。又者,宋皇居吴越,女真占中原,河北诸侯林立,蒲鲜万奴割据辽东,蒙古亦如匈奴盘踞大漠,此何止六国之世乎?”   王敬诚引经据典,让所有人兴致勃勃,有人举着酒杯高声念着一大段古文:   秦孝公据肴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及至始皇,奋六世之馀烈,振长策而驭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捶拊以鞭笞天下……   “臣附议!”耶律楚材长身而起,长须飘然高呼道,“唐初先有秦王李世民,然后才有一代明君和大唐盛世。而今秦王明主复生也!”   耶律楚材为赵诚找到又一个很有寓意很令人期待的理由,他梦想着能成为凌烟阁上的一位名臣。致君尧舜,这是耶律楚材的理想,实际上君与臣之间是相互地,耶律楚材甚至已经为赵诚算好了上尊号地黄道吉日。他虽是一个新来者,然而这里上至君者赵诚,下至黎民百姓,都洋溢着奋发向上之势,这让他印象深刻,更是“时不我待”也。   “秦王、秦王!”所有人躬身高呼道。他们的呼声好似从宫殿一角破落地屋檐飞上了夜空之中,正是繁星似海时。   “众卿满饮!”赵诚高兴地与众臣子们举杯同庆。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却将他们读书时书中儒者无数次用暴虐来解释秦朝失德失民的事实忘得一干二净。人人都想着席卷天下包举宇内的豪情壮志。   赵诚心满意足的打量着殿中群臣诸将,豪情满怀,平生又一次大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醉过。他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敞亮,如空谷一般冷静,叮咛着自己千万不要闹出大笑话,否则连皇帝都没当过一天,就成了别人的刀下之魂。山中的老虎若是不勤奋,也会将自己饿死,或者不太小心谨慎,也会成为窥伺一旁的猎人的战利品。   长缨早已在手,苍龙却是太多。 第六章 英雄冢(一)   国号已立,赵诚成了秦王,贺兰国王的名号已经走入历史。   新朝新气象。赵诚命耶律楚材、王敬诚、刘翼、吴礼、高智耀五人修官制、定爵位,这五人兴高采烈地一同来找秦王赵诚讨旨,想知道自己的君王有什么旨意。   如果不出意外,这五人将是朝中职权最重的几位大臣了。   “孤五年前入主中兴府,诸事从简,总管府官吏自总管王从之以下不过数十人,各地州府所任牧臣亦大多是前朝官吏,可用之人捉襟见肘,又未给之名份、品秩与晋升之道,纵有不肖之人亦难以揭发、惩戒。今国家草创,又新拓关中、河东南路等大小数十州府,国家幅员益大,百姓亦增,不可循旧从简。   京师中枢须有中枢之臣,为孤治国分忧,参赞军国大事;在外需有牧民之官,厘清百姓丁口,查清闲田,教民耕牧,治理地方,修整沟渠,修法度,正国纪。俗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孤未闻建官而不任以事,位事而不命以官者,所以,我国国号已定,朝廷及地方官制须尽早确定,国家方能称之为国家,非为不治、散漫。”赵诚道。   “国主之命,臣等自当殚精竭虑,为我主分忧!”王敬诚道,“只是臣等想知道,国主是欲周详之制,还是权宜之制。”   “禀国主,若是周详之制,则需费日旷久,一切名器礼乐制度需有出处,须体贴古制,又合今世。”耶律楚材道,“政权、财权、军权与监察之权各有归属,亦一个不能少。还需律典、礼、乐、仪卫、舆服等等。至于权宜之制,即是从快、从简。”   赵诚也很明白,如今家大业大了,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可以直接控制官吏治理各地,事事亲为。身为上位者,就须依靠一整套官僚系统来治理国家。因事设人,有什么要的事情要做,就得需要相应的官吏去施行。并且必须有相应的品级、俸禄、鉴衡、监察与升降等等。而弄得不好,就成了无数弊政的来源,让国家疲弱,百姓受苦,亡了国也不算什么。   “自古为人君者,都希望自己的国家内政清明,官员各司其职,忠于职事。士农工商诸人归心。外敌不敢窥视。”赵诚道,“宋国虽典章齐备,煌煌皇家气派让孤也为之叹服,当今天下,诸侯林立。孤虽有心完善内政百事,但却不愿让繁文缛节掣肘。”   “国主莫非是想要行权宜之制?”高智耀道。   “对,正如晋卿所言,一个‘简’字。一个‘快’字。”赵诚点头道,“有敌来攻,千钧一发,孤欲亲率大军迎战,难道还要孤先祭拜天地,选个黄道吉日亲征?至于穿什么衣服,孤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百姓能买得起丝绸就让他们穿。尔等将来承平之时可以定下个舆服之制,规定其等级服色,但也不必再去与百姓计较。孤前些年的宋国之行,孤观宋国百姓除了龙袍,如今官绅与士人、百姓衣着也没太多分别,尤其是妇人,与宫中无异,大概是朝廷虽有定制。民间总是屡禁不止。徒耗心神而已。古人行冠礼,至今冠礼已简易至极。听说司马光曾仿古制穿深衣,以为复古,有人则说‘今人当服今时之衣’,对司马光颇不以为然。可见古制亦并非定式,后宋国大儒朱熹也穿深衣,却被人骂‘怪服’,此何其冤也?”   五位臣子心中暗笑,均知赵诚其实是不愿被礼乐制度给束缚了,虽然有些强词夺理,却也有些道理。   “由此知之,世易事亦移也!”赵诚道,“诸位给孤讲讲历朝历代官制地沿革故事,孤再计较一二。”   “昔武王克商,史臣纪其成功,有曰:列爵为五,分土惟三,建官制惟贤,位事惟能。后人曰爵、曰官、曰职,分而任之。”刘翼道,“然周初之制已经不可考,考据家所言恐名不符实。古文所言,又恐多假托之作。吾王欲定官制,需审时度势,因事设人,而非因人设事,也不必拘泥于古制或外国官制。”   刘翼是个绝对的文人,他没有当官的料和心思,而是沉迷于做学问,醉心于考据学。那些诸如《尚书》、《周官礼》的古人作品,实在难以令人信服。正是因为如此,后人厘定制度,附会夏商周的古制,往往与事实并不符合。   “秦汉之制,至其时官制已尽完备,先秦三公九卿有也,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三公,分掌国家大权,其位主权重,以下设九卿管诸曹事。自武帝始据《尚书大传》、《礼记》等书以为三公指司马、司徒、司空,又增御史中丞,行监察百官之权。至后汉,正式发号施令的是尚书台,三公之权削弱,只能办理一些例行公事。汉末,曹操为了掌握大权,自任丞相,并一度恢复御史大夫等官职。曹丕称帝后,以为东汉尚书台权力太大,便另设中书省,掌握机要,起草和发布政令,逐渐成为事实上的宰相府。尚书台自此成为执行机构,其事务日益繁忙,开始分曹治事,设侍郎、郎中等官,综理各曹工作。   晋代将汉代的侍中改为门下省,作为皇帝地侍从、顾问机构,长官为侍中。侍中地位虽不高,但因接近皇帝,故很有权势。至南北朝,凡属国家重要政令,皇帝都征求侍中的意见,这样,门下省便成为参预国家大事的部门了。到了隋唐时,朝廷有中书、门下、尚书三省,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各部首官称尚书。中书主取旨,门下主封驳,尚书承而行之。然李世民任过尚书令,自他以后无臣子再敢任其职,故尚书省的首官就只设左、右仆射,但不久,左、右仆射成了听令执行的官员。不能参加大政。至高宗时,则用其他官员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或‘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参预朝政,行宰相之职,中书令、侍中就不常设了。五代除沿袭唐制外,又设枢密院参预大政,长官称枢密使或知枢密院事。”耶律楚材道。   他的一番长篇大论,让赵诚听得头皮发麻。有国家,就有国君。还有为国君办事的人,历代设官极多,又时有变迁,此变迁并非审时度势改变,其中杂乱无章反复,于时有有其名而无其实地,亦有有其实而无其名地,繁琐几乎难以厘清。   “三省之制。本意自是极好。臣以为历朝历代官制之本意未尝不善,然总会有人尸位素餐,不肖者绝年劳序迁之觊觎,外戚干政、宠臣专权等等,让朝廷威仪与官制名存实亡。任事者无权。不任事者掌权,遇名利则争相邀功,遇祸事则推卸责任,则官制往往几经变更就是件常见事了。”高智耀道。   “显达此言极善!”赵诚称赞道。“但这并非是官制本身全体的不好,而是选举、鉴衡、监察的不好,甚或是上位者的昏庸。”   “但有时事起权急,也是不得以而为之地事情。譬如前朝,党项人既效宋制,又有蕃制,契丹、女真也大抵如此。”吴礼道,“紧要的是。官制要易于政令通达,无论是国主旨意与朝廷决议,还是百姓之所想所怨,均能上达下听。”   “宋承唐制,但宋制繁复无比,简而言之,一为集权,宋为防唐末以来藩镇之大权。守内虚外。州郡的兵权、税权和监察刑狱之权都收归朝廷,京师禁军占天下兵马大半。二为削权。设参知政事、枢密使及三司使以分宰相之权。”耶律楚材继续道,“国用殚竭,民力空虚,徭役日繁,率敛日重。官吏猥滥,不思澄汰;人民疾苦,未尝省察。因而有范仲淹之‘庆历新政’与后来的王安石变法,朝政混乱反复。”   “此事孤也知道一些,宋国官职不分,名为某官地人,该官的职守与其无关,仅以官表明他所食的官俸有多少,而别以差遣问政。”赵诚道,“如此一来,虽颇为自由,可以密合事情,但冗官及其所食俸禄亦太多,还不能保证人人勤于公事。”   “此前车之鉴,我国不得不防也!”王敬诚道。   “当今之下,孤所关心的却是军事。”赵诚道,“诸位回头商量出一个办法来,此事要快。”   “臣等恭请国主示下!”众人躬身道。   “其一,先易后难,诸位先定出爵位品秩的高下,孤要先行赏赐三军将士。”赵诚道,“其二,礼乐制度暂放在一边,待以后再议。”   “其三,军事不问,值此用兵正酣时,孤独揽军务。朝廷中枢,中书、门下、尚书三省,暂设中书省,废门下、尚书两省,以中书令行宰相之职,总揆行政诸事,孤付予中书令以大权。中书门下设六部,分管诸曹,另设参知政事为副相,以分宰相之权。大约参照宋制,设转运使司、铁盐使司、度支使司等三司掌财政;设御史台行监察之权,以监察百官;将来还要设枢密院总管军务。京师以外地方,设府、州、县三级首长,及因应财税、监察与刑律诸官。明法度,定规则,因事设人,不因人设事,使各有品级、各有升迁黜陟之序。以爵定禄,毋设虚官,使名副其实。”   “遵旨!”众人齐声道。   赵诚感到轻松了不少,这种事情太过复杂,他只能让五位臣子们去卖力办事,从故纸堆和历朝历代中绞尽脑汁地找出一个切合实际的良法来。   几个臣子都出去了,而且都是躬身倒退着走了出去。这也是所谓的礼,赵诚既感到虚荣,也感到有些无聊,但他并不拒绝,正如他如今自称“孤”也一样。   “从之,你留下来。”赵诚忽然开口让王敬诚留了下来。   “国主还有何吩咐?”王敬诚道。   “你与孤相识有不少年月了吧?”赵诚问道。   王敬诚点了点道:“已满十五年了。”   “时日过得很快,转眼都十五年了。”赵诚笑着道,“孤能走到这一天,大半因你相助而起。若要评功,你当居首功。”   王敬诚回忆着往事,颇有感触地说道:“臣若未能识得国主,如今早已经尸骨无存。今虽有功,然国主还未一统天下,臣岂能贪功?”   赵诚站起身来,抚着王敬诚的手臂道:“从之之心,孤深知。如今尔等议定官制,从之有何心愿,孤定当成全你。”   赵诚这意思很明白,朝堂就要正式建立,总会有各部首长及当朝宰执。王敬诚当然是赵诚手下地第一心腹,为赵诚的崛起立下汗马功劳,按理说中书令之职非王敬诚莫属了。   “臣听说国主欲用耶律晋卿为中书令,耶律晋卿之才,臣不及也。臣愿意辅之!”王敬诚道。   赵诚惊讶地张了张嘴,他虽说要让耶律楚材当宰相,并非要他当正相。在他的眼里当正相就要全面负责,劳心又劳力,做得不好要被人骂,做得好却要被副相分去一部功劳。   “从之岂不是要陷孤于不义吗?”赵诚道,“这个中书令的职位非你莫属!”   王敬诚却道:“我国初创,军事尚可,然文治稍差。以往国土较狭,臣尚可勉力而为,独断专行亦不为过也。如今,国土增倍,新拓之地又不比河西简陋,需要的正是历练贤达之人。耶律晋卿……”   赵诚却摆摆手道:“孤虽看重晋卿,但他是新投之人,恐不能服众。孤若是让他成了中书令,岂不是让追随孤地下属们失望?眼下并非承平之岁,孤欲付宰相一职全权之责,为孤治理全国州府百姓,若是换了他人,岂能让孤安心在外征战?况且,孤以为让耶律楚材分担你一部分政务,也多一份助力。况且,耶律晋卿也多次言及此事,他言下之意,唯恐遭人诟病。”   “遵旨!”王敬诚只好躬身道。   王敬诚告辞出了宫,在宫门口,耶律楚材正含笑等着他。 第七章 英雄冢(二)   赵诚疾步往寝宫回走。   已是万家灯火时分,偌大的宫殿群落中大多黑压压的,这座宫殿近来虽人气多了些,因为有了女眷,但仍显得十分冷清。   吴礼曾主张拿出一部分钱修整一下宫室,至上也要跟赵诚的国王的身份相匹配。吴礼吴克己虽是大司农的职位,主职是劝农耕作,其实管得却是极多,基本上是管理着赵诚的钱袋子,尤其是战争中掳获的,数目相当可观。赵诚否决了这一建议,因为他需要花钱的地方有很多,但宫室残破得厉害,不得不修缮了一部分。   其实在赵诚的内心中,他并不想把中兴府视作自己心目中的京师。但好歹这也是自己的家,家中有妻有儿,这是一个完整的家。赵诚如今并非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与历代的君王相比,他更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忙完了政事,赵诚就急忙回内宫,享受美好的家庭生活。梁诗若递上湿巾让赵诚擦擦脸,脸上挂着甜蜜的笑意,没有什么是能比让自己相夫教子更觉得美好的事情了。儿子赵松从外面一溜烟跑了进来,满头大汗,耶律巨与耶律铸两人陪伴左右。   “松儿这又是从哪里玩耍回来?”赵诚笑着问道。   “回父王,松儿听说贺兰山下正在建一陵园。故松儿为不放叔选一处风水好的地方。”赵松抬着脸认真地说道。   “我儿知恩图报,为父很高兴。”赵诚拉着他的手道,“你知道什么是好风水?”   “贺兰山下,北靠雄山,又近水向阳,真是好风水。”站在一旁的耶律铸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那陵园就是专为出征战死的将士准备的,吴礼正在抓紧修建。紧邻西夏历代皇帝的陵墓,自然是风水宝地。背靠五百里贺兰大山,东临昊王渠,极目远眺,可以看到逶迤北去地滔滔大河。赵松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件事,就念念不忘,要为救他而战死的徐不放找一处最好的地方。   赵诚见儿子这要做,虽知道他只能是听别人说的。但也颇觉欣慰。   赵诚看向已长大成人的耶律巨:“你们今日都去了什么地方玩耍?”   耶律巨恭敬地回答道:“回国主,今日一早先在街市上喝了碗豆汁,遇上了家师刘山长,刘山长说我们不学无术,罚我们抄了半天的书,晌午后,山长奉命入宫议事,就放了我们出来。我们就去贺兰山下……”   耶律巨的语气中透露着不满。他当然十分不满。因为他本来的职责就是陪着赵松玩耍,可被他地授业老师刘翼给遇上了,刘翼认为年长的他应该劝人向上,而不是带着小孩去玩耍。所以,这就使得耶律巨也被罚。   “夫君。松儿整天往外面跑,不专心问学。”梁诗若道,“这恐不是长久之道。也不怪刘明远罚他抄书。”   赵诚却不以为意:“松儿年纪尚幼,正是天真烂漫之时。就应该痛痛快快地玩耍,何必做个小书虫?”   “父王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父王!”赵松见父亲毫不约束他,心中雀跃,欢呼地扑到赵诚的怀里。   赵诚一把将赵松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在室中大呼小叫着。耶律巨与耶律铸见夜色降临,都准备告辞引退。   “你们二人都留下来,与孤一家一起用膳。”赵诚叫住了他们,“孤命人给你们家里捎口信。以免家中爹娘担心。”   耶律巨是赵诚管家之子,跟赵诚一家的关系当然不一般,是少数在宫禁中行走不需要任何令符的人。赵诚邀他共用晚餐,他根本就没有拒绝,也不需要表现出感激涕零的模样来,因为以往在西域,他从少年时就是赵诚宅中不可缺少地一份子。   而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铸不过十一岁,正是玩耍的年纪。跟赵松成天混在一起。天天开心无比,像是逃出牢笼一般。此刻见赵诚和颜悦色地邀他用餐,将自己的家忘得一干二净。他母亲苏氏以为他是进宫中陪赵松读书,哪里想到是陪赵松玩耍。   晚宴中,耶律巨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脸上的痘子表明他不过十八左右的年纪,当然也是知道礼节地所在。那耶律铸虽是少年,却在这个场合中也是一本正经,自有其家学渊源教养得体的原因,但让赵诚觉得这有些太过了。   “听说,你一直想从军?”赵诚忽然问道。他问的是耶律巨。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耶律巨低头道,“巨已年满十八,虽从刘师学文经年,但未曾放下武艺。”   他这话并未直接回答,但表达出来的意思却很直白: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贺兰军中涌现出地一些豪杰者金戈铁马的英雄事迹,在市井中流传了无数版本,比如徐不放铁血丹心忠心救主母犹如赵子龙第二,又如叶三郎好比霍冠军轻骑奔漠北,还有夏州曹七郎盘肠大战的故事,令他想入非非,正激励着无数年轻人踊跃从军。   “男儿有功名之心,实属正常。”赵诚浅尝了一口酒,轻笑道,“让你这十八之龄的儿郎,陪孤小儿玩耍,也是有失你耶律大少的身份。”   “不敢!”耶律巨脸露羞赧之色,连忙否认道。   “当今国家正在用人之时,你有报国杀敌之心,孤很欣慰。”赵诚道,“你父亲、叔叔都是孤的私人心腹,对孤有大功。但因为他们的身份,顶着一个爵位不太方便,将来自不必说,孤本想现在对你有所补偿。但你若是想从军,名声不显,又无功劳,授予你显官。恐不服众。爵是爵,官是官,爵可以承父祖之荫,但官得从底下做起,尤其是在贺兰军中,若是没有不输于人的本事,要遭人耻笑地。”   耶律巨连忙起身道:“巨不敢不劳而获,空占爵禄。巨愿意成为贺兰军中一小卒,望国主首肯。”   赵诚看了看耶律巨期待的脸,沉吟了一番道:“那好吧,孤就让你从军。”   “多谢国主!”耶律巨满脸喜色。心中兴奋不已,他方才正襟危坐的仪态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坐在座位上左顾右盼,喜形于色起来,连话也多了起来。与耶律铸争论郭侃与叶三郎比哪个更厉害。赵诚与梁诗若两人对视一笑。   “男儿从军要有醉卧沙场的勇气,来,陪孤喝了这杯烈酒。”赵诚高声邀道。   “父王,孩儿为什么不能喝酒?”赵松却抗议道。   “你?”赵诚笑骂道,“从明天起。你就安心读书吧。”   “可是方才……”赵松道。   “从明天起,每天读书一个时辰,然后还得练习武艺。你母亲允可,才可去玩耍。”赵诚喝道。见儿子脸上不满,又道,“耶律铸比你读得书多,字写得比你好看,武艺又比你高,你还有什么不满地?”   “可他比孩儿年纪大!”赵松反对道,“孩儿若是同他一般年纪,保准比他本事大。”   “有志不在年高!”赵诚道。“老羊能比得上小狼吗?”。   赵松凭口舌哪里是自己父亲的对手,他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母样,梁诗若却装作没有看见,赵松只好郁郁寡欢地对付着面前的食物。   秦九匆匆地从宫外疾步奔来,他走得太急,以致于门外守卫差点将他当成不速之客。   “什么事情这么匆忙?”赵诚问道。   “禀国主,叶三郎回来了!”秦九道。   赵诚愣了好一会儿,晒笑道:“这个叶三郎。还知道回来啊!”   叶三郎孤军袭扰蒙古草原。无补给无援军,这本是极其危险地事情。赵诚既担心他们恋战。又担心草原上艰苦地行军让将士吃不消,本就给叶三郎很宽松的命令,叶三郎随时都可以回军。   但叶三郎并没有像赵诚预想地那样,在劫掠一番后就立刻回军,而是像是在草原上扎根一般,四处攻击落单地蒙古人。   “他人在何处?”赵诚急问道。   “就快要到了城北门!”秦九道。   “好,孤要亲自去迎接我们的冠军侯!”赵诚起身命令道。   “同去、同去!”儿子赵松欢呼了起来,将刚才的郁闷抛到了脑后。   夜色渐渐地深了,风将北方的寒意吹了过来,天地间一片萧瑟。月光皎洁如雪,马踏大地的声响从北方传来,大地在颤动,紧接着战马嘶叫的声响越来越大,如战鼓在响起。叶三郎和他的八百骑兵,挟着北方大漠的风沙,和丝丝寒意,回到了中兴府。   叶三郎这支孤军已经抵达了中兴府地消息,不胫而走。百姓自发地竟相奔出城来观看,甚至有人自带着酒水前来劳军,街市上人头攒动,竟如中秋时全城欢庆时胜景。   耶律楚材与王敬诚两人本来在城中新开的太白居中饮酒,联络感情,畅谈着军国大事,听了外面街市上的动静,两人站在窗前伸头向外眺望。   “我大秦国上下一心,三军用命,百姓归心!”耶律楚材捋着美须,赞叹道,“在下能在此效命,也是在下人生之大幸事也!”   王敬诚却举着酒壶,高声说道:“居士,叶三郎轻骑北进,其功甚伟,有卫、霍之勇。吾王重其勇敢,奖其忠诚,以为全军表率,将会以功授其冠军侯也。正是‘角弓弦紧霜月寒,秦王亲迎霍骠骑’,值此胜事,咱们二人当浮一大白!”   “满饮、满饮!”耶律楚材也高声呼道。两人当夜大醉,不知归途。   城外,国王迎风而立,正等待着自己忠诚的将士凯旋归来。   赵诚紧了紧了衣襟,城头的灯光照射在赵诚地脸上,令他的心头有了一丝暖意。八百骑兵在暗夜中如风而至,在月色中如山峦起伏,那为首的军官握紧右拳高举过头顶,身后轻骑立刻停了下来,八百轻骑进退如一人。一心要加入贺兰军的耶律巨在一旁看得心热不已,不禁握紧了腰中地长刀。   “叶三郎率麾下儿郎参见吾王大驾!”叶三郎矫健地从马背上跳下,单膝跪拜在地。   “参见吾王大驾!”身后八百骑兵也齐齐下马拜道。   赵诚亲自扶起叶三郎,夜色中他看到了一饱经风霜的脸,这张脸原本还残留着稚气,如今却是经历过太多的流血与杀戮,他看到了一片赤诚和一颗坚毅勇敢的心。   赵诚拍着叶三郎的双肩道:“三郎辛苦了。”   “三郎初率军北进,曾轻敌妄动,令本部失了两营兄弟,请国主责罚!”叶三郎道。   “三郎言重了,你率一千将士纵横大漠,征途本就是艰险曲折,更不必说与敌拼杀斗勇与周旋。”赵诚道,“纵是孤亲率一团人马,也不敢说能比三郎做得更好!三郎真乃霍冠军也!”   不待叶三郎奏明以往战况经过,赵诚回头喝道:“秦九,本王当该如何赏赐有功将士?”   “要末将说,得先痛饮一番!”秦九笑着道,“而且要喝最烈的酒才行!”   “好,备酒!”赵诚高声道,“今夜,孤要与诸位勇士痛饮!” 第八章 英雄冢(三)   十月朔日,贺兰国王沐浴更衣,率文武百官驰至贺兰山巅,以祭天地、社稷。百官上表称贺,是为秦王。   秦王诏曰:孤起于乱世,殚精竭虑,以解天下倒悬为己任。今兵戈不止,群雄逐鹿,天下纷乱。百姓穷困,妻离子散,翘首天下大安,不惜以微薄家财豢养军士,遣至亲兄弟奋战沙场,未尝退缩申辩。孤无有以己尊虚荣汗颜夸耀,故诸礼从简,毋须繁文缛节,舍本逐末。   遂设“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又设“三孤”少师、少傅、少保,皆为勋职,暂不授人。秦王某日笑曰:此类勋爵非德高望重者不可授之,孤虚位以待诸卿,毋让孤失望也。   禁中不设尚书、门下二省,亦不设枢密院,秦王自帅三军兵马诸事。置中书省,合正副宰相三五人,是为政事堂。以王敬诚为中书令,行宰相之实,下分吏部、户部、礼部、兵部、邢部、工部。中书令以左丞相与右丞相副之,以分中书令之权,耶律楚材与高智耀分任之,即为副相。凡中书省所议公文,大率需此三人联署方可签押通过。   政事堂令设参知政事若干,亦为副相,有议政质询之权,但不在政事堂坐堂。自中书令从一品,至下等小县从九品不等。   吏部掌管文官的选试、注拟、责任、升迁、叙复、荫补、考课的政令以及封爵、策勋、赏罚等的制度。   户部掌管户籍、土地、钱谷的政令以及贡赋、杂役。   礼部掌管礼乐、祭祀、朝会、宴享、学校、科举、外交之政令。   兵部掌兵役、筹款及国王仪仗、卤簿、武举、义勇弓箭手诸事,但不过问战事,只事后勤。   刑部掌刑法、狱讼、奏谳、赦宥、叙复等。诏曰:我国初创,立法诸事繁重复杂,孤自入主河西,夏人旧法《天盛律令》施行五年有余,大率乃良法。今仍宜承之。凡有不合人情与时宜者,有司应合议修订之,但不可一日三变,令民不知所往。   工部掌全国城郭、宫室、舟车、兵甲器械制造、钱币、河渠、屯田等。以陈有为为工部尚书,原官办铁、纺、机诸局由工部统领。诏曰:凡我大秦国,无农不稳,无畜牧无以跃马杀敌,然无工亦不强。兵甲之利向为征战之本也。遴选天下能工巧匠,聚之于京师兵器局及贺兰兵工场,给其优厚钱粮以示宠恩。另授朱贵为大匠师号,见州官及以下皆不拜。   御史台设御史中丞一名,负责监督百官操守,暂由耶律楚材领其职责。   别立盐铁使司,下设矿冶与盐业。立市舶使司,掌管全国茶、酒、商户及其税赋。分别以陈时可、赵昉为盐铁使与市舶使。此二职亦为副相。有入政事堂议事之权,与宋之三使司有别。诏曰:盐铁乃国家财税之根本,又我秦国处河西、关陇,商道东西纵横数千里,国家获利良多。亦是国之根本,望二卿勉励而行之。   废大司农之职,归之于户部。加吴礼参知政事衔,出京师。赴河东南路,代中书省治理百姓,称“河东行中书省”,简称河东行省。擢夏州知州梁文赴京兆,亦简称“陕西行省”。诏曰:河东与关西诸州府乃新拓之地,民心不稳,然乃国家长久征战之基业,需得力之臣镇抚。并授之以行台重权为要。   除河东行省与陕西行省外,府、州、县的长官一律称知府、知州、知县,惟京师所在的府尹称京兆尹。其佐贰,府有同知、通判、推官,分权牵制,州有同知、判官,县有县丞、主簿县尉。别在府、州视其大小,设监察御史、都御史、副都御史。行地方监察之权。   时。王敬诚以中书省职权过重,欲推辞不就。左丞相耶律楚材又云其兼任御史中丞。既不合体例,又位高权重,亦劝秦王另选贤能分权。秦王劝勉曰:非常之时,当有非常集权之事,孤以国家社稷内政托付给二卿,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也,毋须彷徨。   初,陈时可、赵昉、刘中、刘桓、周立和、王贞、杨简、高廷英等原属金国官吏,因蒙古南侵而滞留河北,苟且偷生。其时蒙古势大,耶律楚材荐举诸人任蒙古燕京、西京、平阳诸路课税使。至此秦国初立时,陈时可等又随耶律楚材投入秦王治下,虽有去意,但秦王不问其过往所事何人,皆任其大用,视为朝之重臣,令百官不分彼此,禁非议嘲讽。群臣无论在朝在野皆感秦王贤德,俱云忠于职守以报秦王识人之明。   秦王欲以刘翼为翰林院大学士,执掌文坛舆论。刘翼却言素惯以布衣之身求学问道,不敢冒占朝廷俸禄,然亦不以位卑而忘忧国也,虽在野研学,可替主上体察朝野过失,以证明道,又可为国选举人材。   翰林院遂未立,秦王特赐金一千两,授其执掌贺兰书院,悉听其用。中原文坛领袖如王若虚、元好问辈斯时滞留中兴府,秦王欲授官而不得,遂纳诸中原文士入书院,开科讲学教授子弟,书院未几文风渐盛,人才辈出,俱为俊杰,传为文林佳话。   又,上欲以大食数字纪年,以始皇灭六国登基时为公元元年,因群臣反对而暂罢。   刘翼进年号曰:崇宁。又因与宋徽宗年号抵,遂改为“泰安”。   泰安元年,即宋之绍定五年,金之天兴元年,取国泰民安之意。   ……   天刚亮,赵诚高坐在勤政殿上,背北面南,第一次接受百官的叩拜。文武分别王敬诚和何进地带领下鱼贯而入,分列左右。   礼多人不怪,这礼可大可小,上至朝政天子威仪,下至小民待人接物。赵诚发现当个真正的国王着实不简单,大臣们引经据典地论述各种朝仪。单就这文左武右。就是个众人皆知的讲究,以左为尊,若是连这个都不懂,那就是大笑话了。赵诚虽很不以为然,但也不反对。连这座还未来得及修整的宫殿都是刚改的名。   王敬诚与耶律楚材等人事先就规定了上朝地仪规,从阁门外,就闹出不少笑话。赵诚见官员们服色各异——还未来得及定官服,官员们喧哗着走了进来。按照品秩的高下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站班。虽然从进殿时见赵诚赫然高坐在殿上,立刻恭敬起来,却都新奇不已,脸上散漫着笑意。   赵诚本该在臣子们都到了,才会在宰相地请示下出现在殿中,并接受臣子们朝拜的,很显然他还未学会所谓皇家气派。   《周礼·春官·大宗伯》载:“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时见曰会,殷见曰同。”所以就有了每年岁首时的大朝会。不过眼下应该被称为常朝。   《诗经》上说,鸡既鸣矣。朝既盈矣;东方明矣,朝既昌矣。所以以鸡鸣之时,即卯时(早五点至七点)上朝。拂晓就得顶着满天星上朝,对于京官来说是个辛苦的事情。仿佛不如此,不显得满朝上至皇帝下至小官勤政。大约辰时(早七点至九点)朝议结束。还有顿免费的午饭吃,叫“朝食”。   实际上,遇到皇帝因事不朝,或者天气不好,给官员们放假,则是一件让官员们高兴地事情——有人巴不得不去上朝。唐代诗人白居易有诗为证:归骑纷纷满九衢,放朝三日为泥涂。可见白居易写这首诗时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这叫“放朝”。放朝就是放假。   如果是在外地为官,被召到京师来问对,称“赴阙”,按照宋国元丰官制,朝参班序有日参、六参、望参、朔参地分别。早朝仪、朝班序立、入朝次第及纠举失仪,都还在试行中。   “臣等参见吾王圣驾!”王敬诚率领百官参拜。   “行了、行了!”赵诚道,挥了挥手让众臣起身,绝了众人三叩九拜的大礼。   赵诚看着朝臣们恭敬地拜倒在地。虽然自豪感无以复加。但是却是很反感。以往他出猎或者与武将们行军、打仗,常常席地环坐。相互猜拳行令,并不太分上下高低,武人们也因此对他很是亲近。如今成了一位真正的国王,或者说实际上的一国皇帝,高坐在被称为王座或者皇座的座位上,与最近地王敬诚、何进不过数步远,却感觉自己离臣子们隔着一条黄河。   “卯时,正是鸡鸣时分。古人云,闻鸡起舞!”赵诚道,“可是孤今天没有起舞。”   赵诚很是理解“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唐玄宗。他一向起得早,但却没有今天这么早过,而且早上卯时一般是他练习武艺骑马射箭的时候。他认为这是折腾人。   “禀国主,此乃古制。百官早起叩阙奏事,国君视朝问政,上下一心方才能缔万世之朝!”王敬诚道。   “为人君者,勤于政事并非是因为起得早。若是一大臣终日奔波劳累,考评时却得了个政绩不显的评语,诸卿以为他是个贤臣吗?”赵诚道,“若是一国之君,纵是碌碌无为,而国势不坠,要孤说那才是真正是有为之君。无为而治嘛!”   “孤至今二十有七,自幼时无论是蒙古冰雪寒风,还是沙场茹毛饮血,向无小恙,盖为闻鸡起舞勤练武艺,而使身康体健。”赵诚道,“此乃养生之道,昔长春真人丘处机亦称是,诸卿莫不是想让孤短寿?”   赵诚这番强词夺理地话,让众人不敢反驳。高智耀认为赵诚不能以常理度之,遂道:“国主以为常朝何时为好?”   “辰时起为好!”赵诚道,却补问了一句,“常朝不是每天都上朝吧?”   耶律楚材引金国故事:“以每月朔日、六日、十一日、十五日、二十一日、二十六日为六参日。后又定制,以朔、望日为朝参,余日为常朝。”   “若是逢节日呢?”赵诚反问道。   “中书计较,除夕、元旦(正月初一)、上元(元宵)、寒食(清明前一天)、清明、端午、乞巧(七夕)、中元、中秋、重阳、冬至,吾王及王后生日,皆不视朝。”王敬诚道。   赵诚飞快地盘算着,这算下来至少有十三天假期。   “立春一月节,雨水一月中;惊蛰二月节,春分三月中。”赵诚道,“农家秉天时而耕,不敢逾越。今我大秦国衣食暂不缺,但国用稍少,新拓之地,又闲田甚多,正需劝农生产,何不在春时罢朝一日为民祈雨呢?须知我河西向来以旱灾为重。或是孤亲往郊野,劝农稼耕?”   王敬诚与耶律楚材、高智耀等相互对视了一眼,心说赵诚这个提议也很不错,只得道:“遵旨!立春日罢朝祈雨一日。”   “晋卿,卿是个精通天文之人,你说若是出现太阴、太阳亏蚀,是否为不祥之兆?”赵诚又问道。   “这个……”耶律楚材道,“应该算是吧。”   “那么日月亏蚀,就应该罢朝了?”赵诚笑着道。   “遵旨!”众臣齐声道。   “孤在西域,嗯,王从之、何学文,还有晋卿,都是知道地,西域人笃信宗教,那些畏兀儿人、波斯人、突厥人以及哈剌契丹人,每七天都要去清真寺里去大礼拜,那一天叫做礼拜日,均淋浴更衣,叩诵古兰经,以示虔诚之心。”赵诚看向铁穆,“铁将军,你是西域突厥出身,你说孤说的是不是实情呢?”   “回国主,正是!”铁穆眼观鼻鼻观口,面无表情地说道。这种朝会,几乎所有的武人都不敢兴趣,秦九甚至半依在廊柱上打着瞌睡。   “孤治下皈依真主的亦不少,尤其是河西沙、瓜、甘、肃等地,孤以为无论是何宗教,皆众生平等,皆孤之子民也。故孤欲让天下州县官吏皆以七天为限,每七天可罢事一日,视七天为一周,周而复始也!”赵诚道。   “臣反对!”王敬诚、耶律楚材、高智耀以及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反对。   人人都听出来了,赵诚其实就是打着各种冠冕堂皇地理由,想让视朝的次数较到最低点。众臣异口同声地表示反对,竟如从一个喉咙里喊出来的,将秦九从迷糊中惊醒,拔出长刀,茫然大喝:   “列阵,护驾!”   满朝之人都愣住了。 第九章 英雄冢(四)   大秦国的第一次正式朝会,并不完美,却是留下了不少笑料。   工部尚书陈有为既因为朝廷新立,又因为自己新官上任,成了从二品的官,自以为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头一天晚上激动地过了头,竟睡不着觉。真正到了上朝时,却又犯了迷糊,连打哈欠。王敬诚指其失仪。   盐铁使陈时可,住的地方远,鸡鸣时分急着赶路,天太黑看不清路,又因为他对宫禁不熟,走了不少冤路,一直到朝会开始了才赶到。自然是迟到了,身为副相级的大臣被点名批评,并罚俸一个月,以儆效尤——陈时可初来乍到,还未领过一文钱的俸禄呢。   有人骑马狂奔,撞翻了早起卖早点的小贩,被小贩抓着不放。那小贩也是个硬气的家伙,振振有词说这是大秦国国王脚下,岂能容尔等撒野?待巡逻的军士赶到,才让这个官员得以脱身。   有人边赶路边忙着往肚子里填着食物,以至于上朝时,嘴角还沾着几点葱花却茫然不知。所以,如果有人说你“笑若葱花”,那一定是戏谑你。以致后来新官上任都要吃一顿葱油饼。   最令人发笑的是未来的禁军将军秦九,居然在朝上站着睡着了,被惊醒时还以为是在战场上遇到敌袭,举刀高呼:列阵!此举让满朝文武哄然大笑,耶律楚材等人精心编制的朝仪,被毁得不成样。   尽管屡有忙中出乱乱中出错的事情发生,但朝廷还是立了起来,只是一切都很简陋,更无浩荡天朝的贵气。至于礼、乐、仪卫、舆服及选举之类的事情,还是将来的事情。   对于新鲜出炉的大秦国臣子们来说,一回生二回熟。一切都会走上正轨。王敬诚、耶律楚材、高智耀三人办公的地方叫政事堂,此处非正副宰相不得入内,离内宫最近,而各部衙门及两使司在另处办公,通常各部诸事由三位商议决定,议而不决者才交给赵诚圣裁。这三人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干劲十足。   对于赵诚来说,也是一个胜利。他将国中内政大事交给王敬诚、耶律楚材与高智耀三人率领地内阁处理。实际上给了这三人极大的权力,当前强敌环立的形势之下,政务必须上下通达,绝不容许拖沓迟延不决。至于制衡之道,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除此之外,赵诚成功地将早朝的时间推迟到旭日东升的时候,赵诚这是为广大公务员的身体健康考虑,同时也符合自己的作息时间表。   赵诚很想让国人尤其是官吏有七天一息地待遇。奈何在这一件事情上群臣众口一词地反对,赵诚也不想弄得众叛亲离,遂作罢。实际上京官还好说,地方官员是否天天办公,准时到公府鸣鼓视事、放衙只有他本人知道。   称帝为王。这是一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差事,因为他发现自己以前的自由失去了大半。   民政、财税、监察交给文臣们,赵诚自己只将自己大部分精力放在军政上,这是他立命处世的根本。并且。为了便于内政与军政相联系,也为了让王敬诚、耶律楚材与高智耀三人对军事有所助益,出谋划策,特准三人有权议论军事。三人早前就拟定了国家的封爵制度,规定了亲王、嗣王、郡王、国公、郡公、侯、伯、子、男的一套制度,却首先被用来赏赐那些追随赵诚沙场奋战的将士。   吴礼在奉命赴河东上任时,曾将手中的财税清单交给了王敬诚,因为战争而获得地财富数目相当可观:   金银器皿及金锭、银锭、铜钱价约三百万贯以上;   各色珠玉、珊瑚、翡翠、首饰价约三百万贯以上;   丝、罗、绢、绫、纱、绸等价约五十万贯;   瓷器、漆器、各色珍玩无数。各种铁器无数;   又获蒙古骏马三十万匹以上。   王敬诚当着秦王赵诚的面奏道,“兵部会合全军各部合议,国主率军出征时数路人马共约四万一千二百将士,战亡者一万两千人,致残疾者八千余人,又得郭德海部、宋平部不下一万人,臣拟定了一份赏赐册子。”   “嗯,损失了一半。”赵诚心有余悸地感叹道。“这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了。能活下来的都很不容易,是应该重赏。不过。孤以为那些阵亡者更应该重赏。”   “为长远计,臣以为我秦国烈儿需养成勇于公斗的血性,羞耻之心虽高义,但需功名利禄之心辅之,方可激励将士奋勇当先杀敌报国!”王敬诚道。   “中书省有何计较?”赵诚问道。   “普通军士,依战功、资历和战时地表现,各有赏赐,功绩卓著者各有提升。每名军士赏钱若干,加授田地五十亩。”王敬诚道,“但又因授田之人往往无力征耕,一男丁不过可耕四十亩而已。多授田地疑似无用,以致抛荒或转卖,况有些人出身牧户,向不知农事为何物。朝廷安抚百姓,招流民耕种,发放耕牛、农具,军队又需兵器箭矢与粮饷,正需用钱之时,故,兵部上折以为每名军士赏……”   “不!绝不可以!”赵诚拍案而起,将王敬诚吓了一跳。   “孤率军北狩时,曾当着数万的将士的面,也在徐不放的尸首前发誓:凡有掳获,本王不取毫厘,阵亡者获其第一等,肢残者获其第二等,剩下归有份参与者。所有掳获由户曹参军计量,功劳大小由各级录事参军主持,尔等人人皆有份参与,结果当众宣告,不得徇私舞弊。”赵诚道,“从之此举岂不是让孤失信于全军,让将士尤其是那些已经长眠不起地将士寒心?”   “国主此番征战,虽有掳获不下八百万贯钱银及无数马匹,但如此赏赐,怕太厚了些吧?”王敬诚道。   “无妨。正如方才卿所言,男儿豪情还需功名利碌辅之。”赵诚道,“我军虽大胜,亦属巧胜。若是将士毫无斗志与争上之心,孤岂敢言天下兵事?”   “国主若是圣断如此,臣定当将事情办好。”王敬诚道。   王敬诚一直是专注于内政,眉毛胡子全都是一手抓,对朝廷需要花钱的地方知之甚详。下属们找自己也总是张口要人、要钱、要物。因此他养成了处处斤斤计较,恨不得一个铜板当两个用的习惯。赵诚是最高话事人,却不是当家人,不当家不知油盐贵,他一句话,王敬诚就得想办法筹钱。这次大军掳获极可观,王敬诚就有了精打细算的想法,好细水长流。这也是他很自然的想法。   “从之,孤知道你用心良苦,但这种失信于麾下将士的事情,孤是做不出来地。每大小一役,诸军无论官职大小都知道自己本部掳获了多少。按军规应该得到多少,孤想贪是贪不了的。”赵诚道,“孤是不愿贪将士们地血汗钱。将心比心吧!孤这宫室就别修了,反正孤家中也没有几张口。另外。‘天下铺’所年的收益,皆是孤的私财,但也是国帑,卿尽管拿去用吧,单单只要河东与陕西渭水一带能安定下来,朝廷小心经营,赋税是不会少的。”   “遵旨。”王敬诚只得躬身称是,又道:   “国主从蒙古带回的中原汉人奴隶。及西域各色工匠,共约二十万口,大多为精壮。除部分西域人听其离去,大多留下落藉为民。奉国主旨意,五万人熟悉畜牧之人迁往阴山至贺兰山一带,发给牛、羊、马匹,派官员登记在册。五万迁往河西沙、瓜、甘、肃及凉、兰州等地,从事农耕或畜牧。另卫慕又从余人中挑弓马娴熟者组成五万日夜训练。以待国主重整军伍。剩下的皆是各色工匠。全部纳入各匠器局。”   “好,以后若是活口。仍循此例,尽量往异族百姓中搀杂,无论蕃汉,融为一体,皆是我大秦百姓,官府尽量宽待一视同仁。但若有反意,须严惩不贷。”赵诚道。   “吏部会同兵部拟定了朝廷功臣爵位地品秩高下及食禄,国主欲何时分封?”王敬诚问道。   “贺兰军河东、潼关及陕西郭德海三部驻守在外,凌去非部在北边巡防,卫慕部在玉门关练兵,大部汇聚于京师。这并非长久之计,孤除赏赐银钱之外,有大功之人要封爵,荣耀身前身后。这个冬天,孤要重整全军,蒙古人明春时怕就是要来寻仇了。”赵诚道,“明日就在宫中设宴,全军都尉及以上领兵者皆有资格入座,孤要当面封赏。”   “遵旨!”王敬诚领旨退去。   ……   秦王赵诚又将一座破旧的宫殿改了名,取名为“聚义殿”,专为自己忠诚勇敢地将士们准备地。自何将以下到都尉一级的军官均有资格参加赵诚为他们举办地宴会。   “吾王威武!”何进领着众人高呼道。   将、校、尉各级军官们跟文臣们就是不一样,吼的声音不仅响亮,饱含着热血与金戈铁马的豪情,让赵诚有置身于沙场决战时地感觉。三百多位大小军官,就是秦王赵诚的军队中最精华最重要的部分,军队是刀,握刀的手就是这些军官们,尤其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军官。   赵诚看着济济一堂地忠诚属下们,心神一时恍惚,好半天才颔首道:   “诸军入座!”   “谢国主!”众人各依职位大小落座。   秦王赵诚举杯,邀手下们连饮三杯。   “今日,孤要封赏三军!”赵诚道,“此次我大军北狩,又自燕京南下中原,如入无人之境,轻取潼关,河东与陕西如探囊取物也。孤曾有言,凡有掳获,孤分文不取。故所得估价约合八百万贯,其中三百万贯,用来抚恤战死者亲属,两百万贯奖励身残者,以使其亲属毋须为衣食所难。余者归尔等及手下将士依职、功分取。”   “谢国主!”众将校尉官皆叩拜称谢。   诏曰:   封王敬诚为灵武郡开国郡公,食实邑一万户。   封何进为五原郡开国郡公,加左骁卫上将军衔,食实封九千户。   封铁穆为陇右郡开国郡公,加右骁卫上将军衔,食实封九千户。   封萧不离为临洮郡开国侯,加左监门卫中郎将衔,食实封八千户。   封陈不弃为安化郡开国侯,加右监门卫中郎将衔,食实封八千户。   封秦九为河中郡开国侯,加左屯卫中郎将衔,食实封七千户。   封卫慕为天水郡开国侯,加右屯卫中郎将衔,食实封七千户。   命特使奉诏书出京师,封宋平为平阳郡开国郡公,加左领军中郎将衔,食实封七千户。封郭德海为汾阳郡公,加右领军中郎将衔,食实封七千户,其子郭侃为华阴县开国伯。在外驻军各部有功之人均有赏赐。   封郑奇定远县开国侯,加左千卫少将军衔,食实封五千户。   封古哥怀远县开国侯,加右千卫少将军衔,食实封四千户。   又封叶三郎为冠军侯,于陕西行省华州授其秦州族人良田五千亩,准其迁居为熟户。张士达、凌去非、西壁辉、王好古、孙虎、周鹏、曹纲及以下等皆封侯、伯、子、男等。   另追封徐不放为左金吾卫上将军衔,其子食实封两千户……   赵诚这一番封赏不可谓不高,那些现钱自不必说,这爵位虽是勋职,但食邑都是实封。众将校均感荣耀和感恩。至于中郎将、少将军衔,乃是赵诚的别出心裁,既有体现功劳高下之意,又因为有他未来治军的考虑。   “为人上者,赏罚必明。孤赐尔等厚禄,自是有功必赏!”赵诚道,“由此,吾国吾民须知勇于公斗,怯于私斗也!”   “臣等将竭其股肱之力,誓死而为上用也!”何进等高呼道,再一次拜谢。   赵诚环顾左右感激涕零的功臣们,有天下豪杰贤良从之如流水地感觉。 第十章 英雄冢(五)   贺兰山下,昊王渠边。   这里坡高地阔,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整个中兴府平原,并不遥远的东方,滔滔黄河逶迤北去。西夏皇陵就屹立在这片风水宝地上,背靠着五百里贺兰大山,注视着大河北去。   贺兰山下古冢稠。陵台高耸数丈有余,欲与大山比高,碑亭在阴霾的天空下静默着,记载着昔日的光辉与荣耀,只上碑上的蕃字不用多久就不会有多少人认得。一代新朝换旧朝,代表着一个王朝昔日辉煌的陵园虽已经有了残破的迹象,阙台上的楼台已经残破不堪,若是没有赵诚的特别保护,这里恐怕早就成了盗墓贼最喜欢光顾的地方。   元昊时的武功曾经让宋国朝廷惊惧,但不久前的一系列事实表明强大只是镜花水月。夏仁宗李仁孝或赵仁孝以儒治国时留下的《天盛改旧新定律令》却为新朝所继承,继续体现它强大的生命力。   党项人昨日的强大已不在,大的部族不是在战争中灭亡,就是在一度的繁华中迅速腐败,剩下的仍然继续以往的生活,依附着新的强者。皇族嵬名氏曾经留有余种,赵诚一度曾给他们足够的生存空间,但在这个夏天的某个夜晚被全部屠杀了,杀他们的是曾出任镇国将军的卫慕——因为他们蠢蠢欲动,妄图恢复昔日的权势。他们忘了他们早已经不是那个金戈铁马中的嵬名氏,更不是那个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嵬名氏,尽管他们只是暗流涌动,但卫慕认为这种谋逆无疑是对他主人仁德的最大羞辱。   无数蕃族,有人加入了大秦王朝的战车,并试图改变自己的姓氏,秦州夕阳镇的明珠族。如今都自称姓叶。地斤泽地貌奴族人因为触怒了萧不离的底线,早就被彻底消灭了,狼山下的蕃人在摆脱了汪古人的欺凌后,就心甘情愿地成为秦王赵诚的牧民。但也有人仍然混迹于山林之中,正心情复杂地注视着一个强大国家的崛起。   西夏皇陵仍在,只不过代表着是过去的一段并不太久远的历史,于世无益,它地存在。只能让三两个文人前来凭吊,抒发一下家国破碎大河北去的情怀。或者,巍峨的皇陵让新的帝王凭此警醒,因为荣华富贵也极易成为过眼云烟。相较而言,西夏王朝所留下的昊王渠仍在发挥着它巨大的作用,仍让百姓记住昔日帝王曾做过的不多的善政。   秦王赵诚带着他地文武百官,在两万将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从西夏皇陵边擦身而过。因为与这座皇陵比肩而邻的是另一座陵园——秦国忠烈祠。当赵诚还在燕京城内暂驻的时候。就一再地派信使交待留守的大臣们,要建一座忠烈祠及和忠诚部下们地坟茔——英雄冢。   如今祠已建成,冢也垒成。   赵诚拾阶而上,王后梁诗若,王子赵松。文臣自王敬诚以下,武将自何进以下,皆着素服黑带跟在他的身后,就连一直在沙、瓜练兵防备畏兀儿人及西域蒙古人的卫慕也风尘仆仆地参加了这次公祭。耶律楚材的佛门老师。一代高僧行秀禅师正带着一批僧尼在为死者超度,数万人静默着,倾听着庄严肃穆地诵经声。   “孤的国家,永远不应该忘记那些为国而死的忠烈们!”赵诚站在高台之上,对着手下文武大臣们宣布道,“每年清明,应举朝来此祭拜,视为国祭!”   “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赵诚站在徐不放的冢前。抚摸着崭新的墓碑,沉默不语,随徐不放下葬的是他的军刀和马鞍,还有一面五星赤旗,上面有王后梁诗若亲绣的几个大字:五星出东方,以利中国征讨四方。   左金吾卫上将军徐不放地遗孀与他年幼的儿子啜泣不已,昔日的袍泽们眼含着热泪,天地为之悲哀。无数的墓碑如战场之上林立的枪尖。正在自己君王的面前接受检阅。赵诚听到了金戈铁马的驰骋呼啸,听到了纠纠男儿的怒吼呐喊。看到了迸飞地热血与部下地赤胆忠心。   他的王国是建立在无数忠骨奠基地大厦之上的,将来这座英雄冢将会越来越庞大。徐不放冢旁,仍留下一块巨大的空地,上面遍植松柏,赵诚指着这一片空地对着臣子们说:   “将来,孤若是死了,就葬在这里!孤希望能和忠臣豪杰地下做伴!”   “末将愿未吾王擒来所有敌酋,让敌酋在此守陵伏罪!”何进上前道。   “能长眠于此,也是吾辈的荣耀了!”萧不离叹道。他想起了徐不放生前的音容笑貌和举手投足,似乎音容宛在。   “尔等的忠心,孤知道。”赵诚道,“今在这贺兰山下大河之滨,立此忠烈祠,凡我大秦国忠诚为国者,沙场战死其名号皆可入祠,其忠骨皆可安葬于此,让后人祭拜。今天下未平,吾国四周仍虎狼林立,我等应枕戈待旦,练兵强国,安境保民,万万不可懈怠。”   “国主与我等不仅有活命之恩,今又赐我等荣华富贵,我等岂敢因一时荣耀而忘本分?”陈不弃奏道,“国主一声号令,全军将士莫敢不从。大丈夫死则死矣,却要赢得身后英名,战死沙场之后若能在这英雄冢中留下牌位,此生无憾!”   “好,有尔等的豪情壮志,天下虽大,纵是高山峻岭,沟深路远,孤的勇士们又何处去不得?”赵诚高声说道。   “我等愿为吾王誓死效命!”众武将齐声高呼道。   若干在此守陵的士卒捧着烈酒递到赵诚的面前。他们是因受伤致残而自愿在此守陵的,他们看向赵诚的目光,只有忠诚、热忱与无悔,一个连那些毫不起眼的士卒死后之事都能关照的帝王在他们眼里无疑是最值得效忠的对象。   赵诚亲手将烈酒倒入徐不放冢前,烈酒如英雄血,在赵诚地眼里是惨红的色彩。众将校也都齐动手,将一碗碗烈酒倒在所有英雄冢前的土地上。酒香在呼啸的北风中升起。醇厚得久久不肯散去,似乎让烈风无可奈何。   下雪了。贺兰山下终于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雪花在风中交织激荡着,很快就将万里山川笼罩在它的怀抱中,凌乱的雪花让赵诚想起了战场上敌我双方刀箭相向时的混乱、惨烈地场景。白雪让这场既隆重又简朴的祭拜活动变得更加神圣起来,上天也感觉到将士们心中最庄严神圣的感情。   军卒们在风雪中静立着,刀鞘上沾着雪花,手紧握在刀柄之上。感受不到任何寒意,心中只有无穷的战意和与敌酋拼杀的豪情。战马低头打着响鼻声,偶尔发出清悦的嘶叫声,像是在呼唤自己的骑士奋勇向前。   文臣们站在冢前,在这个有着特别意义的公祭活动中,他们从军士们坚毅庄严地表情中看到赤诚之心,看到了同仇敌忾的勇气与烈士男儿的豪情,也看到了一个国家走向强大的理由。   贺兰山下青冢稠,凌烟阁上著英名。耶律楚材在心中念道。   雪花落在赵诚的头上,像是在他地冠戴上盖上一层柔软的白巾,他的心情更加地觉得悲伤起来。在众人的劝说下,赵诚这才收拾起悲伤地情绪。带着自己的部下离开英雄冢往回走去,在大雪地里留下无数的脚印。   卫慕回头再看了一眼身后的英雄冢,被白雪笼罩的忠烈祠与英雄冢披上了白色的袍子,和背后的贺兰大山融为一体。再也没有分别。卫慕甩下心中的怅惘,往胯下地骏马上加了一鞭,赶上了赵诚的大队人马。   “国主,末将有话要说!”卫慕擦掉头上的雪花,落后赵诚半个马身,高声说道。   “有话快说!”赵诚头也没回。   “国主封末将为天水郡开国侯,加右屯卫中郎将衔,食实封七千户。”卫慕道。“国主以万金之躯,亲率大军沙场搏命,臣却留守中兴府,未立寸功,受之有愧!”   赵诚勒住了赤兔马,回头道:“此封赏,不仅是依军功,也是追赏以往的功劳。你追随孤多年。在西域时协助孤王建立私兵。功劳甚著。孤北狩时,你留守中兴府。让孤无后患之忧,专心征讨,岂曰无功?嵬名氏阴魂不散,火速弹压者是你。河湟有蕃人阴谋作乱,你亲率三百军士星夜疾驰,面对数千蕃人却无惧色,斩首无数,让河湟蕃人望风而逃莫敢斜睨,此亦是你一大功。”   “末将此生若非国主,十多年前就尸骨无存了,何敢言功?为吾主尽忠办事,不过是末将的本份。”卫慕抱拳道,“末将愿在国主麾下为一小卒,为吾王杀尽一切敌寇,不敢空占爵禄,让世人耻笑。”   “随孤从西域来中兴府的私兵,如今还有多少人为将为侯?”赵诚却问何进道。   “除一些人战死,一些人为地方守官外,为将为侯者并不多!”何进道,“许多人不过是寻常的都尉,至多是一个开国子开国男。”   “想当年,那些随我而来的两千私兵护卫,成为都尉者众,能封侯拜将地却是不多。”赵诚道,“他们地功劳孤深知,所以孤愿意给其优待,让其衣食无缺,家有良田美宅,子孙可以安居乐业。但掌兵者,因事设人,并非人人都要封侯,人人都要为将,孤封你卫慕为侯,自是因为你功劳甚多的缘故。你若是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那你将来再为孤立更多地功劳,可好?”   卫慕见赵诚态度坚决,自己若是还推辞,那就显得太过虚伪,所以只得接受。   赵诚对臣下的赏赐可谓是丰厚至极,就连随他征战的普通军士也都是人人有封赏,对于许多人来说,几乎可以说是一夜暴富。河东的宋平、潼关的郑奇和陕西的郭德海三部属下,也个个有相应的封赏,他们三人见赵诚封赏公平,不因为他们是新附之军而另眼相看,对赵诚的忠诚感激之心更强烈了。   战争就是发财的好机会,如果能够,赵诚希望所有的人对财富充满渴望,让征服的欲望给同仇敌忾的军士们增加一份实际的利益。赵诚虽也感到一些肉疼,但他严格地遵守了自己曾经的承诺,不能因为眼前的利益而丧失自己的信誉。秦王的份量在上至上将军何进下至普通士卒的心里,已经如贺兰山一样沉重。   中书省拟定的封爵制度仿自唐宋,可以世袭但每传一代就自动降一阶,所谓某县开国侯,那不过是一个虚名,并非实际领有领地及百姓,更无当地治权。同宋国一样,食邑按每户每月25文计算,从国库随官俸按月付出,虽然25文较少,但赵诚给手下的都是实封,且食邑数量远远超过中书省拟定的标准,如此一来,属下重要武官的收入就相当可观。   赵诚不仅通过私人感情让主要武官们心悦诚服,也通过厚赏厚封厚禄,赵诚将军队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中,让他们随时愿意为自己冲锋陷阵。   英雄冢的存在,也更是激发了这个崭新王朝子民的血性与万丈豪情。它在未来,注定会成为这个国王朝文人墨客们吟咏歌颂的胜地,是每一个来中兴府的人,都要去凭吊一番的胜地。   与相邻的西夏皇陵相比,英雄冢才是普通百姓最感到亲切的地方,因为那就是寻常百姓自己的陵园,青冢之下没有一个是帝王。正是因为如此,秦王赵诚这一番隆重祭奠,并将此定为朝廷的例行国祭,才让百姓与军士们觉得骄傲。 第十一章 暗流(一)   大雪地里,一辆拖着灵柩的牛车缓缓地西行。   这是拖雷的灵柩,他的生命在痛苦与悔恨中永远地消逝了。长子蒙哥身着缟素,走在最前面,牵着牛车往前方行进者。忽必烈与旭烈兀在左右扶着自己父亲的棺椁,脸上的泪痕仍未拭去。   他们的母亲唆鲁禾帖尼和另一位嫡亲兄弟阿里不哥则走在后面,然后是拖雷诸位别妻和庶子,再后面是拖雷领地里的诸位千户、百户们。人们默默地踏着冰雪向前行进,马蹄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数百人和数千匹马匹在这大雪地里出现,打破了这一望无垠的白色世界的平静。路边被积雪压弯了的大树,因为这批人的出现,而卸下身上的重负,将冰雪扔到了地上,冷不丁地发出巨大的响声,反将沉浸在悲痛中的行人吓了一大跳。   “为什么非要去不儿罕山,杭爱山不是很好吗?”阿里不哥不满地嘀咕道。因为这座圣山的名字总会让他心中的怒火爆发,让他急于去找人拼命。拖雷将追随他的父亲铁木真,也将被葬在这座据称有神灵居住的圣山上,与神灵同在。   忽必烈与旭烈兀很显然听到了弟弟在身后的不满,他们二人同时回头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继续往前走去。唆鲁禾帖尼似乎没有听到自己幼子的不满,机械地跟着灵柩往前走去,她的思绪却飘出了很远,丈夫的死亡虽然让她无比的悲伤,但是她必须无时无刻不为儿子们和家族的未来筹划着。   躺在棺椁中的拖雷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死前不停地呼唤着三个人的名字:铁木真、窝阔台与赵诚。他在回忆昔日父子相洽地幸福中死去,也是在对赵诚的仇恨中死去,又是在对骨肉相残的悔恨中凄凉死去。他一个月前回光返照地拉着儿子们的手呼喊着“报仇、报仇”。然后一命呜呼,永远地死去,让他的儿子们不知道他是想找窝阔台的子孙们报仇还是找赵诚报仇。   赵诚并没有直接导致拖雷的死亡,赵诚的“暴行”只是让拖雷生命终结前地痛苦与悔恨更深了一层。拖雷如果是直接死在赵诚的刀箭之下,他和他的儿子与臣属们应该感到高兴,因为那样他是战死的,是作为一个勇士光荣战死的,哪怕是头脑发热指挥失当或者技不如人惨败而死。没有什么能比骨肉相残。让拖雷觉得更加悲哀与窝囊。   因为拖雷既不是为了孛儿只斤氏而死,又不是为了全体蒙古人的益处而死,他死于自己的亲兄弟之手。对于拖雷和他的儿子们来说,这恐怕是最悲哀的地方。   唆鲁禾帖尼坚强地挺着背脊前行,她回头打量了一下窝阔台家族的代表们,看着他们心神不定的表情,她感到极为厌恶。   “婶母请节哀啊!”察合台的儿子拜答儿轻声地劝慰道。   “这样寒冷的冬天,你也大老远地来吊唁。我很欣慰。”唆鲁禾帖尼道。   “婶母这说地是哪里话,我父亲年老体衰,听到这个消息就晕倒不起,要不然父亲要亲自过来。况且拖雷是我叔叔,我这个侄子怎能不尽孝道?”拜答儿欠身道。   众人仍继续步行往前走。尽管他们完全可以策马奔驰。   “噢,那代我向你父亲问安,我们一家感念他的惦记。”唆鲁禾帖尼点头道。   “婶母这是要赶我走吗?”拜答儿急忙道,“父亲在我临行前。一再嘱咐,要我鞍前马后勤快点,听您的吩咐。况且我们蒙古人与赵诚那个野种间的血仇要报,否则我们纵是天天山珍海味,也如同在嚼木头一般。”   唆鲁禾帖尼沉呤了一番,才道:“你父亲有什么谋划?”   “回婶母,我父亲说等明年开春冰雪融化时,他就从西域调集兵马来大斡耳朵。”拜答儿道。顿了顿又道,“蒙古需要一个可汗,一个新地可汗,一个有威望的可汗,带领全体蒙古人报仇。”   “按照草原上的习俗和成吉思汗的遗命,必须经忽邻勒台大会推举才成。”唆鲁禾帖尼道,“你爷爷成吉思汗将汗位传给窝阔台,如今窝阔台已经死了。那么新可汗应该由他的儿子们继承。”   “婶母说笑了。”拜答儿讪笑了一下。方觉在这个场合自己脸上的笑意十分不妥,遂正色道。“汗叔为国而死,虽然令人惋惜,不过他的儿子们大多也随他一同战死,嫡子中只有贵由一人,其他的都是庶出地。况且……”   拜答儿故意没说下去,唆鲁禾帖尼心中冷笑,并不答话,拜答儿只得继续讲下去:   “况且我蒙古遭受此次横祸,百姓死伤无数,这个冬天又缺衣少食。虽然是赵诚这个敌人的阴谋诡计造成的,但是您评评看,窝阔台可汗难道就没有过错吗?他身为可汗,就应该护得百姓的安全,让敌人不敢窥伺左右。要知道,拖雷叔叔并不必死。拖雷叔叔战功赫赫,就是我的父亲也不敢和他比战功,他若是还活着,还有谁冒犯我蒙古人,更不必说大草原了。”   拜答儿一边亦步亦趋地跟在唆鲁禾帖尼的身后半步,一边盯着唆鲁禾帖尼的侧面表情,却没有发现她脸色有任何变化。只听唆鲁禾帖尼道:   “这种大事情,由你们男人们自己商议就行,我不过是一个妇人,只知照顾自己的儿子,管好家中地牛羊,识见不如腾汲思海边那些一生在山林里狩猎地百姓,勇气又不足以骑马征战。”   “婶母这话从何说起啊?”拜答儿谦卑地说道,“草原上有谁不知道您的智谋比所有地聪明人加起来还要高,您的勇气可以比得上所有的勇士加起来还要大,侄儿可不敢小瞧您。”   “那你父亲瞩意谁呢?”唆鲁禾帖尼忽然停下了脚步。   拜答儿瞥了一下贵由派来的代表们,他们正满脸狐疑地盯着这边看,说道:“如今我父亲是全体蒙古人身份最高的,也是孛儿只斤氏中地最高的长辈。又是成吉思汗嫡子中仅存的。父亲虽然年老,不复当年的勇猛,但帐下男儿都准备好了刀箭,为死难的族人报仇,只等明年春天雪化的时候。”   “这种大事情得经过忽邻勒台大会,须要全体有身份的贵人们推选才成。”唆鲁禾帖尼淡淡道,“岂是我们两人这么说,就能决定了的?”   “婶母所言极是。但事过境迁,如今正是我蒙古最紧要地时候,可不能因为尚未选出新可汗,而让敌人逍遥自在。”拜答儿道,“父亲说,如今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都已经长大成人,应该是有资格独自掌兵征战时候了。拖雷叔叔帐下的属民最多,将来是复仇的主力。正需要蒙哥、忽必烈这样的好儿郎统领。”   唆鲁禾帖尼不置可否,说道:“等明年春天召开忽邻勒台大会的时候,再议也不迟啊。不管怎么说,我蒙古各路兵马,不能如无领头羊的羊群一样。各自奔跑。否则大仇未报,却伤了自身。”   拜答儿连忙接口道:“正是因为如此,要选出一个大家都信服的有威望的可汗才是最紧迫地,否则纵是儿郎们作战勇敢报仇心切。但互不统属,不服调遣,恐怕也不会成事。”   “你若是给你父亲送信,就说我们全家非常赞成他的主张。”唆鲁禾帖尼道,“也感谢他送来粮食,否则百姓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度过这个冬天。”   “婶母客气了,父亲的封地虽在西域,但蒙古草原的百姓也是他的百姓。他岂能见死不救?”拜答儿一语双关地说道。   晴空万里,冬日毫无遮挡地照耀在大雪地里,让人们地双眼几欲晕花。对于草原上的百姓来说,这个冬天并不好过,贺兰军的突袭让牧民们没有将牛羊养肥的时间。贺兰军不仅屠杀着有反抗或无反抗之力地百姓,更是摧毁了草原赖以生存的根本——牛羊。   春天本是草原从上一个冬天恢复过来的季节,过了一个冬天已经瘦得不成样的牛羊刚刚可以有新鲜的青草啃实,贺兰军却来了。而大迂回大包抄的战略性攻击。让草原上最核心的区域受到摧残。人死自不必说,贺兰军所到之处。马匹被留下,牛羊全被屠宰,除了牛羊皮与可供制弓弦的牛筋之外,大多被弃之荒野,任凭野兽尽情地饱食。人畜地死尸被抛到河里,随波逐流,由此而引发的瘟疫在草原上漫延着,无疑是雪上加灾。   当侥幸逃亡了的牧民们从山林中回到游牧地,他们看到的尽是白花花的人畜尸骨和满目疮痍。就在他们艰难地准备苟且偷安的时候,一支如草原上最凶恶的狼群出现了,人们将这支军队的首领称为魔王。   拖雷地手中还有不少军队,在还未咽气地时候一方面派人清剿草原上阴魂不散的贺兰军,一边派人去燕京,与汉地联系接济粮食。蒙古人地权威在汉军首领们心目中印象依然深刻,他们也愿意提供粮食,但是贺兰军在长城外仍在游击着,作风剽悍。蒙古人不得不将军队中的大部分用来押粮食。所以,这个冬天是难捱的冬天。实际上这也是令权贵们无奈的事情,他们虽有心立即反击,但是拖雷的病情让他们无心恋战,而草原上众多需要吃粮的百姓又不能完全不顾。   保住手中现存的实力,才是从属于拖雷的权贵们暂取守势的最大原因,并非因为他们惧怕贺兰军,他们若是在与贺兰军血战中拼光手中的军队,他们将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百姓即军队,军队即百姓,男人们战死,草原上女人们就得依附别的男人,牧场也会成为别人的牧场,一切成为权贵的要素都将失去。   所以拖雷的遗孀和他的属下们也在等待忽邻勒台大会的召开,但这一次他们将会有所警醒,他们不想让拖雷悲惨的遭遇重现,让拖雷的儿子们也包括自己成为新可汗走向权力之巅的祭品。他们要争上一争。   所以,当拜答儿拐弯抹角地提议,让拖雷家族支持自己父亲为新可汗的时候,唆鲁禾帖尼并未明确说她和她的家族会支持谁,她需要保证自己儿子们不受别人奴役,需要将属于自己家族的军队让儿子们牢牢地抓住。   “一个团结的大蒙古国,才是不可战胜的强大国家。一个团结的军队才是令百万敌人胆寒的军队!”拖雷临死前对自己的妻子如是说,“我希望成吉思汗的荣耀再一次兴盛起来,否则我死不瞑目!”   不儿罕山终于到了,众人好不容易才将拖雷的棺椁搬到了山巅,那里是与神灵最近的地方。蒙哥、忽必烈、旭烈兀等儿子们手持着铁镐,狠狠地砸向冻如钢铁的地面,每砸上一镐,他们心头的恨意与悲痛似乎就少了一点。   巫师戴着奇怪恐怖的面具,在山风中跳着古怪地舞蹈,招唤着魂魄的归去。大山峻峭峰峦直插云宵,传说中那里就是神灵居住的地方,可是神灵却总不愿在人间公开露出自己的真面目。神灵之所以被称为神灵,因为他太神秘。   “尊敬的唆鲁禾帖尼夫人,我是拔都那颜帐下的侍卫千户,奉拔都那颜之命,特来致哀。”一个二十七八岁身手矫健的年轻人走上前来,恭敬地问候道。   “哦,你是不儿罕的安答吧?”唆鲁禾帖尼诧异地问道。   那年轻人面色一暗,点头承认道:“夫人说的是,我叫莫日根。” 第十二章 暗流(二)   莫日根是拔都从遥远西域派来的代表。   在孛儿只斤氏的所有子孙中,拔都离蒙古草原最远,正忙着建设自己的独立王国。他干得相当不错。他是最后一个知道东方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   愤怒,除了愤怒还是愤怒。不过拔都在发泄了一番之后,他照样出去狩猎,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自从他父亲术赤死后,他就越来越大彻大悟了,东方发生的事情好像跟他关系不太大。大蒙古国的出现不过是二十六七年的光景,所谓蒙古人也不过是有着久远历史渊源或近或疏或根本就不是一个祖先的各个部落百姓,在一个强力人物的铁腕下组成的集合体。拔都不奢望东方亲戚们给予自己特别的尊重,他在自己的天地里自由自在,不需要看别人的眼色。   但是作为孛儿只斤氏的一个子孙,他也有自己的义务,至少有道义上的义务。在形势巨变的情况下,他力求让自己处于不败之地。他至今都认为自己的父亲术赤过于执著,生前总是千方百计得到家族成员的尊重与承认,但往往事与愿违,自己的爷爷铁木真曾经扬言要攻打自己的父亲,只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早死而作罢。   当贵由从东方狼狈地跑来,请求拔都支持并许下无数他根本就办不到的诺言时,拔都的内心感到一丝快意。但拔都既未反对又未明确赞成,如果贵由从此沦为一个普通王子,他会感到很高兴,他们二人从记事起就是敌人,曾经彼此看不起对方。   所以,拔都派了一位使者到东方探视拖雷,另外就是探查形势发展。从而让自己做好可能的准备。莫日根就是他的使者,他不会因为莫日根是赵诚的安答而减少自己对莫日根的信任,因为他与莫日根之间的友谊牢不可破。莫日根并未见到拖雷,因为当他赶到时,拖雷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探视变成了吊唁,在此之前,贵由见拔都时根本就未提“圣水”地事情,拔都与莫日根本以为拖雷真的“病”了。   这个事实。让莫日根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觉察到事情比他想像的要更加复杂,所以他要为自己的主子表明立场:   “回夫人,拔都听到蒙古发生的事情,十分痛心,为此不思饮食,每每对着长生天长吁短叹,恨不能亲率大军与不儿罕决一死战。为死去的蒙古人报仇。可是,钦察人仍不肯屈服,正蠢蠢欲动,北边不里阿耳人(喀山附近的伏尔加河流域)与他们勾结,听说他们将联合起来侵犯拔都地兀鲁思。还有强大的斡罗斯人、阿速人。以及更遥远的孛烈儿(波兰)、马札儿(匈牙利)人也试图联合起来。”   “拔都侄儿有心了。”唆鲁禾帖尼拭去眼角的泪水道,“拔都父亲死的早,他奉命在遥远的西方建立自己的兀鲁思,身边能帮上的人不多。他很不容易。”   “多谢夫人体谅!”莫日根道,“拔都常常对我说,他虽然没有了父亲、母亲,但他一直视夫人您为他地母亲。拔都说,夫人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和他这个儿子说。”   莫日根这话是自己替拔都编的,因为在他从钦察草原出发时,他和拔都并不知道拖雷会是如此的下场。更没想到自己会参加拖雷的葬礼。不管是发自真心,还是场面上的话,莫日根也要表示一下慰问,显示亲近之意。   然而唆鲁禾帖尼忽然地一句话,让莫日根措手不及:“我需要他的军队,他能给我吗?”   “这……这……”莫日根尴尬万分,“夫人这不是打趣我吗?拔都虽然有军队,但还不及拖雷那颜手下军队的零头。”   唆鲁禾帖尼低头沉吟道:“是的。拖雷是成吉思汗最疼爱地儿子。所以我丈夫拥有最广阔最丰美的牧场。无数牛羊、百姓,还有最多的军队。可是这又能怎样?它们带来了什么?”   唆鲁禾帖尼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莫日根只好站在一旁耐心地安慰着,却找不到最恰当的词汇来歌颂拖雷曾经拥有的荣耀。因为他越是想赞美成吉思汗生前对拖雷的宠爱,越是想赞美拖雷曾经立下的战功,就越像是对这位悲伤遗孀的讽刺。   另一边,蒙哥和他地兄弟们终于在冻结的地上掘好墓穴,将父亲的棺椁放入其中,放入拖雷生前常用的马鞍与弓矢,将一批珍宝置入其中,再填好泥石。众人驱赶着马匹在上面踩压,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待来年春回大地的时候,墓穴上会长满野草与小树。到那时,拖雷真的与这座圣山同在了。   莫日根并不感到太过悲伤,他只是被现场别人悲伤的气氛所感染罢了,拖雷家族的个人荣辱与他这个秃马惕人出身地新晋贵族没有丝毫地关系。作为拔都的属下和最亲密地人,莫日根在思索着如何才能将拔都的利益最大化,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拔都需要盟友,孛儿只斤氏内部的盟友。   人人都知道,窝阔台生前得以即位,主要是得益于有成吉思汗的遗命,也是因为有察合台的强力支持。而拔都的父亲术赤生前与察合台之间的关系极差,因为察合台不止一次在公开的场合骂术赤是“野种”,这无疑让拔都耿耿于怀。   莫日根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深知这个女人并不简单,拔都对这个女人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窝阔台在世时,别的贵人都擅自发入牌符肆意侵占别人的财产,这个女人却极力要求下属与儿子们谨守法度。   大雪地里,众人又从来时的路往回走,马蹄踏着雪原踩出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路径来。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没有一丝生气,只有寒冷刺骨的北风执著地呼啸着,偶尔一股怪风袭来,从雪地里掠过,刮起迷漫的雪雾。将人畜与地上万物包裹起来。然后又恢复蓝天白雪地空明景象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他们将拖雷永远地留在了不儿罕山巅,虽然悲伤不已,却只得将伤感留在心底,发誓用敌人的血来祭奠。   “我的敌人到底是谁?”蒙哥不停地在心中问自己。他很难将自己父亲的死归罪于赵诚,想到此处时,他更加觉得自己家族不能成为别人手中的刀。但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困难的选择。他一边不忘自己父亲是如何死的,另一方面又不会忘记赵诚犯下的罪行,孰轻孰重,孰先孰后,他也搞不清楚。   在回去地路上,唆鲁禾帖尼忽然部莫日根道:   “莫日根,假如有一天,你和不儿罕在战场上相见。你会勇敢地杀死他吗?”   莫日根努力地压抑着心中的慌乱,事实上这个问题也不止一次地想过,但是他并没有逼迫自己立刻选择立场,因为他不认为自己有可能会有和自己的安答刀箭相向的机会。但谁会能预言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正如他压根就没想到自己的安答会反叛一样。   莫日根不敢直视唆鲁禾帖尼探询的目光:   “我只是拔都帐下的千户,他命我拔刀。我绝不会用箭,他若是命我进攻不儿罕的军队,我莫日根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若是将来选出了新可汗,新可汗命他进攻贺兰山。他会遵照新可汗地命令吗?”   “只要大家统一进军,拔都殿下绝不会藏私不出力的。”莫日根道。他的意思其实在暗示,只要将来别把拔都自己的军队当成替死鬼就行,他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明白他地意思。   “我只是随口一问。”唆鲁禾帖尼有意无意地说道,“不儿罕以前恭顺的时候,与拔都的关系最好,几乎是天天在一起,其次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莫日根也没有追问。   “驾!”旭烈兀狠狠地给马屁股上一鞭,胯下的马吃痛,立刻如箭一般地跃众而出,将大队人马甩在了身后。   ……   杭州临安府,大宋皇帝赵昀身着便装,坐在宫中暖阁里处理着政事,如山似地奏折让他欲罢不能。   他已经亲政一年有余,两朝权相史弥远这些年愈加年老体衰。虽然仍把持着朝政。但逐渐地将权力移交给他,尽管满朝权贵皆是史弥远的走狗。前年他曾下诏曰:史弥远敷奏精敏。气体向安,朕未欲劳以朝谒,可十日一赴都堂治事。   这一次,史弥远是真的病倒了,尤其是在北方传来了无数真假难分的消息后。朝政的权力飞快地转移到赵昀的手中。   赵昀真希望史弥远阁下依然生龙活虎那该有多好,他对史弥远把持朝政也心安理得。对于他来说,能从一个破落户之子一跃成为一国尊贵的皇帝,享受着数不清的荣华宝贵,已经是很知足了。这全是拜史弥远所赐,赵昀不止一次地提醒着自己。因此,他不仅不允许朝臣告状史弥远地状,还拼命地维护史弥远的地位。赵昀对史弥远的宠幸绝不是虚情假意,也不是权宜之计,他与史弥远本就是一体的。   亲政之后,赵昀曾很想做出一番大事情出来,遵从民意,让曾被史弥远打击压制的老臣真德秀、魏了翁等起复原职。真德秀入朝,将平生著述《大学衍义》呈给赵昀御览,并劝说赵昀,说是声色犬马害人。魏了翁也劝皇帝陛下励精图治,大展宏图,做出一番丰功伟绩出来。赵昀对这两位老臣兼大儒,也都表示虚心接受,和言悦色地问对了一番。   其实这两人若是要他们去著书立说,绝对比在朝中为官更要有用处。那些诸如勤政爱民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只要是个智力正常的臣子都会说出一堆来,然而对振兴国家并无实质性的作用。但这样地人很有清望,若是不用他们,皇帝也会受到指责。这样地清臣入朝或居要职,其实也要受同僚排挤,因为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喜欢弹劾别人,有敢为天下死地气慨,他们这是断了别人的升官发财奉承邀功的企图。   一双纤纤玉手搭在赵昀的两肩,进而轻柔地按捏着,赵昀在暖阁中飘散着的龙涎香之中分明闻到了一股幽雅的女人香,一副柔软的身子紧靠在他的后背上。   龙颜大悦!赵昀的嘴角、眉眼与心房都舒展开来,如同一颗石子扔到了平静如镜的湖面所掀起的涟漪。   “爱妃辛苦了!”赵昀轻笑道。他将那双玉手从肩上捡起,握在手中摩挲着,爱不释手。这个女人是他新册封的贵妃,姓贾,乃故制置使贾涉之女,在宫中最为他所宠爱。   “臣妾听说官家勤于政务,心忧不已,特意过来探视,亲手煮了碗参茶,前来侍奉官家。”贾贵妃命太监将参茶奉上。   这个女人娇媚的脸蛋,和勾人魂魄的轻语浅笑,让赵昀将政事上的烦恼丢得一干二净。   “有劳爱妃了。”赵昀想从太监手中接过参茶。贾贵妃却抢先拿过,在赵昀愣神的时候,亲手将参茶递到他的嘴边,让他享受着宠妃的体贴入微。   “官家说哪里话,臣妾不过是一妇道人家。祖宗有规定,内宫不准干政,否则臣妾就是才疏学浅也要拼着命为官家分忧。”贾贵妃轻声说道,她的话语让赵昀的骨头都酥了,“官家身系万千子民,保重龙体为要啊。依臣妾浅见,朝中的大臣们食朝廷俸禄,更应该为官家分忧,这才是他们为官家臣子的本份。”   贾贵妃轻蹩着眉角,手抚着高耸丰满的胸口,犹如西子捧心,让赵昀怜惜不已。   赵昀再一次握着贾贵妃的手,舍不得放开,有节奏地轻拍着她的手背,乐呵呵地笑着道:“爱妃此言甚合朕心意。朕听临安府尹史岩之说,爱妃的弟弟贾似道才华横溢,朕准备……”   正说话间,阁帘外传来太监的一声阴柔的奏告声,打断了赵昀的话:“禀官家,大理寺卿、权刑部侍郎、京湖安抚制置使、知襄阳府史嵩之在宫外叩阙,等官家诏见。”   赵昀眉头一皱,太监不合时宜的奏请让他极不悦,正欲喝斥,贾贵妃却拦住了:“官家息怒,政事为重,臣妾先告退了。”   贾贵妃善解人意,她这话让赵昀刚升起的万千怒火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她退出时回眸间的媚态让赵昀忘乎所以,他的双目一直随着贾贵妃袅袅的身影移动,直到贾贵妃在阁帘外消失,才回过神来。   “来人,宣史嵩之进来!”赵昀冲门外喝道。 第十三章 暗流(三)   “臣史嵩之参见吾皇万岁!”   最近官职升得极快的京湖安抚制置使史嵩之,从襄阳府风尘仆仆地来临安见皇帝陛下,一见到皇帝撩衣便拜。   他之所以升官较快,人人都知道因为他是史弥远侄子的缘故。京湖路大约包括襄、汉(今湖北),隔汉水与金国的唐州、邓州、均州相交,那里是宋国的边防重镇。   去年底拖雷破大散关入蜀强行借道,一番烧杀屠戮之后,经洋州、金州经京湖地面,渡汉水入金境。当时京湖帅陈赅闻讯后急调孟珙前往拦截蒙古军,但为时已晚,蒙古人已经扬长而去。从此京湖路就一直不太平,有人得为保疆不力的耻辱负责,蜀帅桂如渊被换,京湖路陈赅也被撤,他们都是史弥远的心腹,而史弥远之侄史嵩之就成了一方边疆重臣,那个叫孟珙的武官被提拔为京西路兵马钤辖、枣阳军驻扎,成为史嵩之的属下。处在动荡混乱捉摸不定的形势下,前沿重地襄阳(今襄樊)与临安朝廷间的公文如雪花一般传递着。   今年夏初的时候,窝阔台当时见中原的战局大势已定,就带着拖雷北返。在临行前,窝阔台曾派使臣去京湖路宋境找史嵩之,再一次商议合力攻打金国。   史嵩之当然要将此事奏报给朝廷,结果也顺理成章地引起一番争论。与以往类似的提议一样,朝中又是一番热烈讨论,有人认为助蒙灭金正可以复仇雪耻,有的却认为蒙古贪婪无度,宜防后患,以免宣和年间联金灭辽的惨祸再起,当然也有主张不管不问的。照旧是左、中、右三种策略。   蒙古始兴时。出于自身的考虑,宋国最佳的决策就是与金国联手,但这个计划却由于金国对宋政策地失误以及宋国君臣的犹豫而被搁置,以至于宋国采取观望的稍次优的选择。而金国起初并未意识到蒙古人并不是他们独自可以战胜的,南迁时还一度从东起淮东西至秦、巩数千里向宋国发起进攻,试图取偿于宋,然而并未占到便宜,并且损失了大量的精锐。   完颜守绪登基后。局势已经不可收拾,他试图放下姿态与宋国交好,但并未得到宋国的原谅。宋国与昔日的仇人金国皇帝联手是需要极大地政治勇气与长远眼光的,徽钦二帝的遭遇就是悬在宋国君臣头上的宝剑,轻易与金国皇帝联手,很可能被人骂数典忘祖。   在金军主力已经被歼,金国潼关-黄河组成的关河防线已破,以金屏宋的最佳主张已经没有任何实际价值的情况下。主张联蒙的观点终于占据上风。因为这样可以趁金国无反抗之力,既报了血耻,又可分一杯羹,而且有讨好“和蒙”地意思。于是,身处前线的史嵩之奉皇帝赵昀之命。于六月派邹伸之、李复礼等六人“使北朝审实”,然后再作决定。   这可以视为看看风向之举,然而这六个人出发之后,形势又是一变。他们发现中原混乱无比,到处都是流民、盗匪、乱军,蒙古军并没有能有力地控制着局势,因为这时贺兰军从北方南下。他们两眼一抹黑,陪同他们的蒙古使者见势不妙,急忙北返,在听闻蒙古军全部撤离之后,他们就只有打道回襄阳府。紧接着就是从流民口里听到了关于贺兰国王与贺兰军的消息。   正如耶律楚材所说的那样。赵诚地加入,让世道变得更混乱起来。史嵩之只得多派人手,探听北方虚实,甄别着各种大道小道或真或假亦真亦假的消息。而金将武仙等人率领着溃兵南迁邓、钧,阻隔了交通,也让消息传递更加困难,直到贺兰军拿下了潼关及河东南路的消息传来,史嵩之才大致搞清了北方巨变的来龙去脉。   史嵩之只有用眼花缭乱来形容横空出世地贺兰军。他这一次赴阙。除当面禀报北方的局势。还有利用回朝之便探望一下自己的叔父史弥远的私心。   “史卿不远舟车劳顿,辛苦了。来人。赐史卿座!”赵昀打量了一眼满脸憔悴的史嵩之。   “谢官家。”史嵩之作感激状,他只在椅子上搭半边屁股,不敢四平八稳地坐着。   “北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赵昀将手中的几道奏折扔到了御案上,“史卿前些日子上的奏折,前后混乱,颠三倒四让朕与宰执们不知所以然。”   “官家恕罪!”史嵩之连忙告罪,“臣虽驽钝,但食君俸禄,不敢稍慢。初,中原局势混乱不堪,消息多半真假难辩,臣心忧国事,只好先将臣所探知的,事无巨细,皆奏于上听。故,臣之奏折中有不虚之言,也在所难免,臣乞官家恕罪。”   “卿忠于朝廷,勤于边事,朕是知道地,所以非史卿不足以安抚北边。”赵昀点点头,“卿说说看,北方的战事究竟如何了?尤其是那个贺兰国王,他能直捣漠北,登上狼居胥山,又阵斩蒙鞑可汗,太过匪夷所思了,卿又上表说他又率军占领汴梁,莫不成北方空虚至如此地步?”   “回官家。”史嵩之道,“此事臣本也不信,蒙鞑军盛,西域灭国无数,袭我西北边关,如入无……嗯,却想不到被贺兰国王击败,由此可知贺兰军的横空出世,让人瞠目结舌。七月,贺兰国王入汴梁,掳走了金主母后及皇后,八月东返拿下潼关,又接着兵出河东南路,听说附蒙汉军的一支人马在那里大败,九月初平阳府与河中府便落入贺兰国王的手中。”   他本想说蒙古军入川蜀如入无人之境,但又不想自己这话让皇帝不悦,触了龙鳞。   “最近可有什么新消息?”赵昀道,“比如有没有关于贺兰国王之类的?”   “回官家,贺兰国王回中兴府,便立国号为秦,他自称为秦王。”史嵩之道。“沿边百姓都有传言,因为此蕃酋在渭水设行省,俨然独占了关中。至于秘闻,臣……臣……臣恐有辱上听。”   “卿家不必惶恐,尽管将你所听到的,说给朕听。”赵昀试图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地神态让史嵩之有些疑惑。   “臣听得有从北边逃来地流民说,这贺兰国王姓赵。说他乃我天朝先帝流落北方时,所留下的遗种……”史嵩之小心地打量着皇帝地表情,见皇帝的脸色变了,连忙跪在地上道,“官家恕罪,这等无稽之谈不过是乡野粗鄙之人的妄言。臣以为这是那贺兰国王企图攀龙附凤罢了,官家不必理会。”   “哼!”赵昀从御案旁站起身来,在阁中来回踱着步子。“昔日我朝南渡,有胆大妄为之辈自称是天朝贵胄,却不过是贪婪无耻之辈,被叛腰斩。此等行径令人愤慨。”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所有见过赵诚的宋国大臣们。恐怕都会想起他来临安时的情景,赵诚当时的一番表现如今让所有人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确实是至理名言。对于宋国君臣来说,赵诚异军突起乘虚而入中原,让他们大开眼界。谁能知道半路会杀出个赵诚来?其用心之险恶。计划之周密,让人叹为观止。当初赵诚出使临安,极力地夸耀蒙古的军力,现在看来怕是有乱中取栗之用意。   贺兰军的战绩却又让宋国君臣们心中赞叹,但他们又能表示什么?赵诚地崛起让他们既惊羡,又惶恐不安。接下来的天下大势将更为复杂,贺兰国王会是宋国的敌人吗?这将是摆在宋国君臣面前的一个大问题。   而对于宋国皇帝赵昀来说,北方传来的消息让他寝食难安。因为他发现自己做了一件相当愚蠢的事情,这也是他对史弥远唯一不满的地方。   “官家教训的是!”史嵩之趴在地上劝道。他很后悔自己太过多嘴,看来自己这官升得太快也不好,自视朝中有大靠山就忘乎所以了,官场上地规矩都淡忘了。   “卿起来吧。”赵昀站住了身子,“卿回来一趟也极不容易,休息三日,赴朝与宰执们商议一下我朝的沿边之策。史丞相身体有恙。卿还是去看看。尽尽孝道。”   “遵旨!”史嵩之起身告退。   赵昀却叫住了他:“朕也去探视一番,来人。传太医随驾!”   用一代权相来形容史弥远,并不合适,用两代权相来形容才更合适一些,史弥远相先帝宁宗十多年,本朝当然又是第一宰相,宰相枢密使一个人挑。两代权相秦桧、韩侂胄先后把持大宋朝政时,其权势也远不及史弥远项背。有一次史弥远相府开筵,杂剧助兴,一艺人扮士人念开场白:“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另一角色打断道:“非也,尽是四明人”,讽刺史弥远援引同乡,网罗党羽。   他一方面压制打击异己,一方面任用了黄度、楼钥、杨简等著名党人,还找来了真德秀、魏了翁等知名之士做为陪衬。群贤点缀朝廷,一时让世人以为当朝是小庆历、元祐,这正是弥远老谋深算之处。他不仅不像侂胄那样赤裸裸,而且比秦桧更狡黠阴鸷,坏事大多做得不落痕迹。   然而史弥远终于有老了的一天,人老了就容易一病不起。他原本不至于此,在某些拍马的官员看来,他至少还可以再活个百八十年,当某日他听到贺兰军横空出世的消息,受了刺激就躺在床上不起了。   “父亲大人,官家圣驾来了。”史弥远长子史宅之俯身在他地耳边说道。他的身后是史弥远的次子史宇之,及五位孙子们,尤其有意思的是,他地一个孙子名叫晋卿。   “唔、唔……”史弥远的眼睛紧闭着,张着嘴支吾着。他想努力做起来,皇帝赵昀却亲自制止他的动作,由此可见赵昀与他绝不是君臣上下这样简单的关系。   “卿家有恙在身,礼节可略去。”赵昀在史弥远耳边说道,“朕记挂丞相病情,只是来看看卿家,卿家安心养病,等病养好了,朝中大事还要仰仗卿家呢。”   “官家,家父从十月在密院处理公文时突然晕倒,就一直不能开口说话,请官家恕罪……”史宅之脸露悲哀之色。他的儿子和侄子们也都在一旁小声地哭泣,而妇人们也在外面啜泣。   这种像是哭死人的场面让赵昀感到极不悦。他是唯一知道史弥远为何突然病倒的人,既不是因为国事繁重,也不是因为贺兰军在北方纵横让大宋朝又面临一个强大的敌人,史弥远是被自己给气地。如今的秦王即当年的贺兰国王,出使本朝时,史弥远自作主张地出了个自以为十分高明的反间计,没想到人家赵诚早就计划着谋反,而且比史弥远想像的还要宏大,并且一战天下惊,极大地改变了局势,而且很有可能给宋国引来后患。   这无疑让年事已高的史弥远气血攻心,因为他认为自己老谋深算,还是做了一个让他既气又羞的大蠢事,只是不知这个蠢事会不会带来后患。所以史弥远在接到自己侄子呈给枢密院的公文时,一下子就恼羞成怒地伤了自己。他地身体本不应该如此之差地,可病来如山倒,将自己气倒了。   “赵……赵……”史弥远的喉咙里嘟哝着,“小……心……小……心……”   赵昀听到了史弥远口中并不完整地词汇,也明白了史弥远的意思。   “朕明白丞相的意思。”赵昀宽慰道,“朕心里清楚。”   跟着赵昀来看望史弥远的史嵩之,以及史弥远的儿子们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皇帝到底明白了什么。他们不认为自己父叔的权势大到可以直呼皇帝名字的地步。   赵昀在史弥远相府中坐了一个时辰,就起驾回到皇宫,立刻下诏:   史弥远为国尽忠,劳苦功高,进鲁国公,加食邑一千户;其长子史宅之进太府少卿,次子史宇之进将作少监,并赐同进士出身。 第十四章 暗流(四)   史弥远曾遭受过一次未遂暗算。   当初他联络杨皇后即现在杨太后,将韩侂胄给杀了,韩侂胄主战,史弥远便主和,韩侂胄废理学,史弥远便给理学张目,韩侂胄贬秦桧的王爵,史弥远便恢复了秦桧的王爵和官职。   总之,杀了韩侂胄他取而代之,成了最有权力者。至于太子更是他调教出来的学生,宁宗理政时让太子在一旁“侍立”,说话很管用,只是这位太子死得早,后继者也不是史弥远的对手,这才让赵昀有机可趁从破落户之子一跃成为一国之君的。不巧他刚拜相的时候不久他母亲去世,按例必须辞相守制,史弥远回到老家鄞县(今属宁波)老家守制。   嘉定二年(1209)五月,宁宗派内侍去请他回临安,就在这时发生了忠义军统制罗日愿的未遂政变。罗日愿曾支持北伐,尤其不满史弥远乞和弄权的行径,便联络了部分军将、士兵、士人、临安府学生、归正人与内侍,准备在他渡钱塘江回临安那天捕杀他,然后劫持宁宗升朝,任命新的宰执班子。不料有人告变,罗日愿等悉数被捕。   当赵诚以蒙古贺兰国王的身份出使临安,意图让蒙宋联合,也发生了刺杀事件。宋国朝廷对这个事情至今含糊其辞,只道是盗贼作乱,杀了一批替罪羊。但两件事本质上是一样的,知情者知道,那批刺杀赵诚的人也是同罗日愿是一类人。抵抗派或者强硬派总是有的,淮东赵范赵葵兄弟就是这样的人物。   赵昀如今真希望赵诚当时死掉。蒙古人刚退去,他就忘了痛。   在京湖制置使史嵩之赴朝面陈边情的三天后,内阁宰执们聚在皇帝赵昀的御书房里议政。薛极、郑清之、乔行简、陈贵谊及从边疆赴朝的史嵩之也特旨在座。   “十月,金将以盱眙军来降,奉官家旨意。赦盱眙,改为招信军。”薛极道,“兵部侍郎、淮东安抚副使赵范及右骁卫大将军、淮东提刑赵葵,日前先后奏告称,伪益都行省李璮近来与我淮东驻军接洽,其大意欲归顺我朝。”   “哼,李璮乃李全之子,自是一丘之貉。乃两面三刀之辈。李全作恶多端,死在我朝将士之手,他身为人子岂能视而不见?”郑清之冷哼道。   两年前在李全反迹已明地时候,史弥远仍然极力地安抚李全,以和为贵,却被李全耻笑,他派去的地方官都走马灯似地被李全赶跑。郑清之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被人骑在头上的奇耻大辱,他匆匆跑到丞相府。一直等到四更,史弥远才让郑清之进去,在郑清之的努力下,才同意按郑清之推荐的人选和具体方略讨伐李全。淮东赵氏兄弟这才有机会联手斩杀了李全,让淮东安定下来。   “军阀拥兵自重。他们见哪边有厚禄就倒下哪一边,俱是厚颜无耻之徒,利字当头,何有一个‘义’字?前车之鉴太多了。”乔行简道。“我朝不可不防,让李璮成为另一个李全。他若是想归顺我朝,可给他加衔,钱粮一个子也不给。”   “朕想那贺兰军孤军从燕京南下,如入无人之境,想来北方空虚,金人已经不足为惧。卿等说说看,我大宋若是借此机遇光复祖宗基业。不知可否?”赵昀颔首道,“淮东赵范、赵葵不愧为故太师赵方之才,将门无犬子啊。他们二人战意高涨,有为国尽忠之心,意欲光复中原,言辞恳切,让朕也颇为感动。”   此赵方曾任京湖制置使,防守襄、汉十年之久。以战为守。合官、民、兵为一体,知人善任。有儒将之风,所以当金国寇边,东西淮、蜀分别出乱子,他那里却安然无恙,金人不敢小瞧了他。但是皇帝赵昀这话,让现任京湖制置使史嵩之听着有些不是滋味,他官升得快,并不表示他的功劳极大,当地百姓至今还对赵方念念不忘,这是史嵩之一清二楚的。   “回官家,我京湖路将士枕戈待旦,吾皇有命,敢不拼死效命吗?”史嵩之表着忠心,又道,“贺兰军占汴梁,却又弃之,依臣拙见,秦王赵诚怕是与金人有了约定。万一秦、金两国约好,我朝若是北驱中原,难保秦国不会从我背后侵袭。”   史嵩之这话引得众臣纷纷点头,对于大多数的臣子们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史嵩之这话也是极有道理。众人沉默了一下,心头都有一些无奈,想胆大一些却受人制肘当然不是一件很痛快地事情。   “史卿,我朝大军若与贺兰军一战,是否有必胜的把握?”赵昀仍有些不甘心。   不仅是史嵩之,薛极等人也有些瞠目结舌,光复就光复,为何还要找贺兰军当对手?史嵩之硬着头皮道:“若是据险而守,只要筹划齐备,我军可以保无败。若是野战嘛……秦王据夏人故地,其地出良马,又弓马娴熟之辈,民风剽悍,以骑军见长,贺兰军既然敢在漠北平原与蒙鞑骑军交战,自然非我步军所能轻视……大概……五五胜负吧。”   史嵩之这么一堆话,无非是承认自己势不如人罢了,却狗尾续貂地加了个“五五胜负”。他不想让皇帝太过于失望,更不想让皇帝以为自己未战心怯。   “禀官家,昔日,蜀土富实,无兵革之扰,居官者以为乐土,朝廷赖以取巨利。”参知政事兼同签书枢密院事陈贵谊道,“我朝若是与秦之新朝交恶,恐其效仿蒙鞑辛卯之变。我朝若是失了蜀川,则敌可顺江而下,国将永无宁日。故,臣以为,朝廷不应擅起边畔。”   “官家,据四川制置副使赵彦呐奏称,蒙鞑虽已退去,但大散关及武休、仙人、鱼关外仍有零星游骑活动,据关外蕃人称那是贺兰军的游骑。”乔行简道。“现今秦国新立,与我朝持何策议,尚未可知,怕是对我关外数州有觊觎之心,我朝也不得不防。”   “但赵副使另有奏表,蒙鞑退去后,关外的榷场又有人前来交易,从商贾之人口中探之。高昌回鹘人已经断了玉门关外的商道,秦国日用渐少,欲与我朝重开榷场。”郑清之道,“秦国所据夏人故地,虽有关河为屏障,但其北方乃沙漠荒芜之地,守无可守。又虽重挫蒙鞑,但却将自己置于蒙鞑当面。以其形势,大约有欲与我朝约好之意。”   “贺兰国王立国为秦,怕是欲有志于天下吧?”赵昀却道,他的口气相当笃定,“朝中大臣们有何计较?”   “回官家。群臣众说纷坛,挥军北上中原者有之,光复陕西长安旧地的有之,与秦、金修好者有之。据险固守静观其变者又有之。”薛极奏道。   赵昀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赵诚地模样来,那张面孔既能让人感到谦和,又感觉到这张面孔主人的自信。赵昀现在回想起来,方觉得赵诚去年一定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思出使本朝的,怪不得赵诚当时即使遇刺了,仍很有心情地将杭州内外的名胜佳处都跑了个遍,见和谈无进展,便急忙离开。   赵昀感觉有些晕了。他揉了揉有些发酸地太阳穴,吩咐道:“此事以后再议吧!”   大臣们依次告退。   满朝文武们现在的心情可以说很复杂,如宋蒙约和之事一样,既不想让蒙古人占了便宜,又不想让自己的利益受损,前怕狼后怕虎。但是蒙古人给宋国西北川蜀造成地损失是难以弥补地,蜀口要是恢复元气恐怕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本以为金国就要亡国了,宋国准备去分一杯羹。不料却杀出了个贺兰军。宋国君臣感到庆幸。因为蒙古人受到教训,他们感到很痛快。又因为隔着新鲜出炉的秦国,宋国从此不用担心蒙古犯边了。   不过又有些发愁,蒙古走了,又出来个秦国,没人能很确定秦王赵诚对大宋是什么态度。所以,有人就索性不管不问,悉听尊便,只要眼下没有边事,就万事大吉了。那些主战派尤其是边将,不管有没有那个实力又都干着急,淮东二赵,江淮还有一个赵善湘的也极力主张北复中原。   直到秦王的一封国书,被正式地交到宋国君臣的面前,才让满朝文武不得不拟出个方略来:   “孤起于西北朔漠,不忍天下生灵涂炭,幸赖豪杰诸辈相助,斩蒙酋于居庸关外。今新朝已立,因有大朝皇帝陛下分而治之,北朝有完颜氏,南有大宋天朝,孤极慕天朝恢弘威仪,如高山仰止,不敢妄称帝极也。   今天下大势,分而治之,亦有虎狼环伺左右。南朝雄据江南,北朝据中原,敝国据秦岭以北,河北诸侯林立互不统属,蒙古强虏处漠北有包吞天下之意,亦有视天下百姓为奴婢之心。唯有万千百姓,命贱如草芥,俱翘首以盼天下大安也。   料贵国于孤有猜忌之心,然蒙人犯贵国边境,烧杀抢掠天理难容,孤为贵国百姓遭此惨祸痛心疾首,寝食难安。昔日孤使临安,与贵国君臣相交甚欢,未尝有不恭之心。今孤逐蒙古于漠北,令蒙古人不敢南侵,于贵国有大功也。   故,敝国有与贵国及北朝交好之意,共拒蒙人大敌。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三朝会盟,各守其土,各管其民,各统其军。合则三朝皆利,分则三朝皆败,徒让蒙人坐收其利,令天下子民耻笑也!   孤已另修国书致金主,料完颜氏必不负我,欣然遣使赴约,共商盛举。君若有意,极盼贵使访我中兴府,孤日夜翘首以待也!”   和还是不和?这是一个大问题。   赵诚这封国书已经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表面上是说因为有金、宋两个大国地存在,不敢称帝。这不过是赵诚托辞,只能说明他地野心极大,只有在将来一统天下才会称帝。秦国的文武大臣子们都知道。   但是这封国书中却隐含着警告之意,字里行间的意思是:不管如何秦国将和金国约好达成盟约,因为自顾不暇的金国一定会求之不得,到时候宋国若是敢异动,将会受到秦、金两国地共同反击。   完颜守绪在赵诚率军离开汴梁不到一个月就回到了汴梁,面对被搬空了的皇宫,完颜守绪欲哭无泪。   一个皇帝做到这个份上,也够悲哀的。正如赵诚和他的谋臣们所料,完颜守绪只能在自己内宫中表示自己地愤怒,却不敢拒绝赵诚地建议。至少赵诚的异军突起,让他得到了喘息地时间。   赵诚有足够的理由,让金国皇帝完颜守绪与自己约好,而且在当前情况下赵诚是他唯一可以借助的外力,因为新兴的秦国也需要他的存在——这一点反过来也让完颜守绪有一些安全感。天南海北,江河上下,潼关东西,金国地处境最差。完颜守绪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国家搬到一个没有四邻八舍的地方去,南边有宋国,北边更是诸侯林立,国内混乱,国力衰弱不堪,犹如大厦将倾,是没有资格与新兴的秦国甚至宋国讨价还价的。   乌古孙仲端将赵诚的口信传给了完颜守绪,并乞罪表示自己未能将皇太后及皇后保下来,以至于落入赵诚之手。完颜守绪并没有怪罪乌古孙仲端配合赵诚,因为他很难将责任推给乌古孙仲端,相反却认为乌古孙仲端有功,而且在崔立谋逆时他没有附从,就值得他尊重。   所以,赵诚特意留下的大奸臣崔立死得很惨很难看,赵诚后来听说崔立是被城中军民群殴而死,成了一堆烂肉,人人恨不得从他身上分一块血肉来。   而乌古孙仲端带着皇帝好不容易搜集来的一大批珍宝和皇帝亲笔信,赶赴潼关,等待赵诚允许入境地命令。   “等,让他在潼关多等上几日。”赵诚在给潼关帅郑奇地命令中说道。 第十五章 暗流(五)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在冬至就要到来的时候,黄河早已失去昔日的滔滔,如一条被驯服了的巨龙,安静地盘在大地上,静如处子,等待来年春天的到来。但冰河之下却是暗流涌动。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历史是由人来书写的,史书中记载的也是人的活动,而且只有那些风流人物才能在历史中被记上一笔,或浓墨重彩,或一笔带过。帝王将相们从来就没有如这冬季黄河一般安静,他们不甘被人遗忘。这条黄河承载着太多的历史与现实的纷争。   黄河上游的赵诚,正意气风发上下一心地大展宏图,一边整顿着国内秩序,一边忙着整军备战,还一边指点着万里江山。   黄河中游的河东北路,刘黑马还在心有余悸地舔着伤疤,盘点着自己财产,封冻的黄河却让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河北的史天泽诸辈一边小心地观察着形势的变化,一边为落入赵诚之手的自家子弟祈祷。他们还要应付着蒙古人的命令,人人都知道明年春天将有一场大战。   黄河下游的益都(青州),那是李璮的地盘。他这一次“光荣”地摇身一边,成为宋国京东安抚使兼总管,还加了个左金吾卫大将军的名号,这个职务他的养父李全也曾经有过,手下心腹们也都有统制的官职。宋国君臣并不指望这个有兵有地盘的诸侯能成为自己的臣子,更不指望他能成为忠臣,他们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教训,要官给你又如何?要钱要粮一个没有。这对宋人来说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李璮投靠宋国,这对同处于黄河故道①的济南张荣与东平严实来说,是一个大事件。他们与李璮最近,另一头是金国的势力范围。李璮想在新主子面前表功。准备联合淮东宋将赵氏兄弟,作出一番要攻打严实地姿态来。   金国皇帝完颜守绪在积蓄了一定实力后,意图东取东平。金军同严实打了几场小仗,互有胜负。严实见势不妙,对外宣称自己是秦国任命的东平路都元帅。这个托辞的可信性太小,但很管用,金国急于和秦国达成统一战线,立刻停止了攻击。宋国淮东赵氏兄弟听说了这件事。急忙通知李璮让他不要轻举妄动,那李璮本来就是不想找这麻烦,以保存自己的实力为要,所以山东立刻又恢复了平静。   黄河沿岸的各大势力从这件事情上得了一个启发:秦国虽远,却是左右着形势的一方。   于是,在这个冬天各大势力都悄悄地派出自己的代表赶赴中兴府,一为试探秦国国王赵诚的态度;二是为实地观察秦国地实力;三就是为了落入赵诚手中的质子营,就连完颜守绪的母后和皇后及宗室至亲都落在赵诚的手中。有投鼠忌器之感。   唯有宋人仍然偏安一方,北方的形势好似与他们不相干,对于主战派兵入中原的主张视而不见。不巧的是,这个冬天皇太后崩,皇帝赵昀忙着办丧事。   东方的情形如此。西方地情形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当黄河千里冰封的时候,万里之外的西域的河流也处于封冻的季节。无论是药杀水还是乌浒水都在冰雪地覆盖下暗流涌动。这两条河流之间的地方,就是唐人所称的昭武九姓的地区,这里既是出大宛良马的地方。也是安禄山父祖生活过的地方。昔年辽国贵族耶律大石西逃,创建西辽,曾在这里设立河中府。如今人们已经忘掉西辽时的风光,但是那位年轻的桃花石总督仍让这里的人们念念不忘。   眼下西域河中府,正处于严寒的冬季,一个在当地百姓看来是最寒冷的冬天。这里是蒙古察合台的封地,然而察合台一直无法染指这片富饶地有商业传统的地区。他曾经想任免这里的官员,但是赵诚的继任者将察合台告到了当时刚登上可汗之位的窝阔台的面前。窝阔台不顾兄弟情谊,让察合台当面向自己认错。   如今窝阔台死了,死在了赵诚的手中,无人再能够让察合台俯首听命,他乘机控制了河中地区的统治权,当地的官员及少量驻军也不得不听他地号令行事。察合台打着要打仗的名义,提前预支了三年地赋税。而实际上,这里的税收早就包给了少数商人。因此许多人不得不倾家荡产。尤其是并无多少财产的普通人。精壮的男子都必须在明年春天从军,加入蒙古人的战车。就是年老的人也要承担着杂役。外地来的商人在交纳了翻了数倍的税金后,还必须面临官吏的勒索。   撒马儿干城依旧宏伟,这座一度遭受战火洗礼的城市,好不容易恢复了昔日丝绸之路中转城市钻石般的荣光,今天又一次黯淡无光起来。   “咣、咣!”撒马儿干城的东门被一队蒙古军驱赶着百姓推倒在地,一片狼藉。   这座东城门,名字叫“中国门”,这意味着商人们可以经过这座通向东方的城门,获取无数的商业利益。当十多年前赵诚从蒙古人的手中接过这座奄奄一息的城市后,曾重修这座“中国门”,今天又被推倒了,赵诚亲书的三个汉字被断垣残壁及扬起的尘土掩埋了。   “咣、咣!”城内最大的清真寺——大礼拜寺前的宗教自由碑也被砸倒在地,变成了无数个碎片。   因为上面写着赵诚的名字。蒙古人疯狂地寻找着一切与赵诚有关的事物,然后捣毁,再捣毁。他们只能捣毁一切地上静止的事物,却抹去不了桃花石人赵诚在当地百姓心目中的形象。人们盯着扬长而去的蒙古兵,不禁握紧拳头,心中如春天乌浒水的河水一般汹涌澎湃。   这一切都源于从东方逃回的工匠们所带来的令人震惊的消息。他们曾被蒙古人抓去修建可汗的宫殿,自以为此生无法再回到家乡,再也无法看到西方宏伟的清真寺,能逃出蒙古让他们欣喜若狂。人们怀着无比兴奋又无比复杂的心情私下议论着那个桃花人的功绩与伟大的同时,一些人被蒙古驻军砍了头,那个桃花石人成了公开场合的禁忌。   “桃花石总督真正成了一位桃花石汗,东方与中国之王,一位英明、仁慈的令人爱戴的君主,他似乎得到了先知的启发。”人们仍在私下里传递着消息。   突厥人在传颂着:我们突厥人的骄傲,伟大杰出的帖木儿·灭里将军,仍然活着,他成了东方桃花石汗的手下忠诚的将军,正在东方与蒙古人英勇顽强地交战。   花剌子模人和康里人也在流传着:我们被异教徒蒙古人掳走的太后秃儿罕,已经成了桃花石汗的战利品,从蒙古草原逃回来的工匠们说,桃花石汗亲口要求我们花剌子模人将自己的太后接回去。   乌浒水南岸呼罗珊人却回想起十多年前最惨痛的伤疤,他们很乐意听到东方传来的消息,蒙古人似乎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宗教领袖瓦希德丁·不申扎老了,长年的宗教修养让他习惯于波澜不惊。当年铁木真意气风发询问未来世人将如何传颂他的名声时,瓦希德丁说:“今后将无人记得您的名声,因为您已经将您的人民杀光了。”   瓦希德丁站在清真寺前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十多年以前。任何宗教修养也不能让他再平静下去。他以为自己只要对外来的统治者有一颗恭顺的心,就万事大吉了,他似乎头一次发现自己实在太过软弱。他谦卑,却只能在清真寺内得到教民的尊敬,他低头,却被别人骑在他的头上。   这里的人们得过且过,软弱无力。他们醉心于商业利益,害怕拿起武器,蒙古人尚未出鞘的刀就让他们瑟瑟发拌。他们可以去清真寺井然有序地做礼拜,却对反叛这件事像无头的苍蝇。一如蒙古人第一次到来时那样,如同一片散沙。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瓦希德丁对自己说道。   注①:当时的黄河夺淮入海,故济南应在黄河北边。历史上黄河改道有自然因素,但也有人为原因,当时的历史先是宋人1128年为阻止金军南下决黄河,合泗入淮;1234年蒙古军决黄河以灌宋军,分而为三。最后是1938年南京国民政府在花园口决黄河以阻日军,大部河水由贾鲁河入颜河,由顾河入淮,少部分由涡河入淮。至民国36年(1947年)3月15日堵复花园口决口,大河终复回故道。 第十六章 冬至(一)   赵诚在忙着整军。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然而河西民风剽悍,儿郎好勇争胜,官府又不遗余力地为那些跟随国王出征的豪杰们歌功颂德,激发了儿郎踊跃从军热情。叶三郎、张士达、凌去非、西壁辉、郭侃、曹纲等等一大批年轻将校,成为年轻人的偶像。   而赵诚毫无保留地重赏,让许多人一夜从赤贫变成或大或小的富人,即使那些不幸战死之人,他们的亲属们也得到很好的照顾。这让有志于从军的年轻人们眼热不已,中兴府外的英雄冢成为无数人前去瞻仰祭拜的胜地。   在赵诚的心目中,最理想的军队是招募来的职业化军队。这种募军制,可以让军卒脱离耕牧生产,在伍的年限可以至少连续十五年以上,成为国家的常备军,就会有充分的训练,作战技巧与经验就会较高,年纪大了也可转为平民,从事生产。但是这种募军制必然会给国家的财力造成巨大的负担,管理不当就如宋国的军队那样。   赵诚召王敬诚、耶律楚材和高智耀三人问对。何进、铁穆等武官皆在外,不是帮助卫慕练兵,就是冒着严寒巡防边关,没有人敢对边防掉以轻心。   “宋国立国之初时,军不满二十万,宋太祖末年,已增至三十七万。太宗末年,增至六十六万。至真宗末年,增至九十一万。仁宗时,西夏起兵,又增至一百二十五。这是因为宋国朝廷每逢水旱来临,就以将灾民招入军队,以此将乱民暴动消弥于无形。”耶律楚材道,“本是仁政,但如此一来。朝廷养兵,越来越多,以至于不得不敛赋,乃至于王安石当政时不得不裁员。安石公虽有破釜沉舟之勇气,然其所行之保甲法,其立意虽好,然若所得非人,又无甚监督。民间保伍之长借机欺压百姓,朝廷的主张也就如一纸空文,既未达强兵之目的,亦让百姓反受其害。”   “臣以为,宋国兵制之弊并不在于是否是募军还是如唐时的府兵制,而在于朝廷的管军之法和番戍之制。宋国朝廷为防武夫乱国,使得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每逢边事。禁军外调,士卒居其地不久,既不熟悉其地利,又不堪边地天寒地冻。况且禁军番戍,道途之费。几等于三年一征。”中书令王敬诚补充道,“如此之兵,岂能一战?如此之费,朝廷岂能负担?”   右丞相高智耀道:“前朝白高夏国能于辽、金、宋环立之中立国。大率赖于军事,全民皆兵,一家号一帐,男年登十五为丁,率二丁取正军一人,又每一正军又有负担一个为一抄。元昊时国势强胜,对外用兵,接连大胜。然后来亦属穷兵黩武。因全民皆兵,皇帝因战事旷日持久,纵是农忙时亦每每点集,百姓无暇耕牧,国力日衰。此前车之鉴也!”   “可是依今日内外情势,我大秦国以武立国,既要有可战之兵,又勿让百姓疲惫才是二全之计。”赵诚道。“全民皆兵。不适于我朝,草原上的国家才会如此。但强敌在侧。以国境之广让孤忧心忡忡。”   “百姓向朝廷交租纳粮,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出丁为国征战亦属本份。”王敬诚道,“今我朝百姓战意炽烈,俱有为国主誓死效忠之豪情,又深知为国从军即是保家卫民。国主眼下手中有两万上过战场地贺兰军,宋平、郑奇、郭德海各率一部驻守在外,卫慕将军在玉门关练兵,又得五万新兵。依臣拙见,我朝兵制既可行府兵制,又可行募兵制,两者并行。”   “从之有何主张?”赵诚问道。   “朝廷授田于百姓,百姓承担赋税和兵役,一如唐时所行的府兵制。府兵之制,平时耕以自养,朝廷一无养兵之费,而有多兵之用,只需提供兵士口粮、兵甲;兵士皆出于耕田之家,非无业之游民,一旦遣散,不致于无家可归酿成祸事;三者,因为兵士非是将帅私人,因为将帅不可拥兵自重。”王敬诚道。   “这个与我朝眼下的情景何其相似。”赵诚点头道,“孤虽喜雄兵百万,但却无养军之财,朝廷是养不起百万大军的,我朝行府兵制为好。”   “唐时府兵之制虽好,然其存在之时,朝廷并无用时,因唐皇征外,多用蕃军。及至均田制崩坏,府兵制名存实无,武官不得升迁之门,民又视其为厮役,兵员枯竭。致使安史之乱时,国无可用之兵,安禄山因而可以直趋长安,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耶律楚材道。   “但眼下我朝却是行府兵制之时,这大约是因为我朝刚立之故,既有田之授,又因朝廷正是用兵之时。”高智耀建议道,“国主不如行府兵制,朝廷可以从每户中挑选弓马技艺佳优者士从军,戍守疆土及腹地城池。而募军则常年征战在外,外军外战,内军内战!”   “如今百姓从军踊跃,朝廷虽对此极喜,但依臣拙见,国主不可全都招入军中,一来所费粮草银钱甚多,二来有的百姓家中只有一丁,却因为国主厚赏军士而神往,此风不可助长也。否则田地无人耕种,百姓不事生产,无异于穷兵黩武也!”耶律楚材道,“国主以往征兵时,不分百姓家中丁口几何,自是因为非常之时,百姓户口极少,国主不得以征召之。今日国朝初立,新拓之地百姓户口增长不下七八倍,若还是不分百姓家中丁口多少,悉数征召之,臣恐良田闲置。”   “寻常一男子,凭己之力不过可力耕田地四十亩。若是从军,家中纵是良田万亩,也于民于国无用。”王敬诚感叹道,“昔日,国主事行权宜,今日万万不可自夸可用之兵极多也!”   耶律楚材与王敬诚这话其实是在批评赵诚,赵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当初。他打着各种名义让百姓出丁从军,又因为当时治下人口基数太少,这必然导致一些只有一丁之户也被征召了。精壮一旦在战场上不幸战死,让百姓家中失去壮劳力,长远来说将会一个大弊政。幸亏贺兰军的掳获极多,赵诚也不贪财,出手大方,让失去家中唯一壮劳力的百姓不至于缺少衣食。否则。百姓只会叫苦不迭了。   “诸卿所言甚善!”赵诚尴尬地笑了笑道,“孤欲将贺兰军转为募军,朝廷给其饷钱,以十五年为期,为国征战,是为常备军。另行府兵制,征召勇敢果毅之士从军,家有两丁者。择其一人,赴最近边关守备之处从军,朝廷仅给其口粮。无论是募军还是府兵,只要是杀敌立功,皆以军功赏赐。况且如今人口激增。朝廷也可从百中选一,既与民休息,国家又可得精兵保卫国家。”   “国主英明。”高智耀道,“臣以为。府兵既召,不如令其就近服役,如此既可为朝廷省去冗费,又因为士卒知道自己守卫的是自己地家乡和父老乡亲,安敢不拼死力战吗?”   “臣附议!”王敬诚道,“我朝对外用兵,可以府兵守卫城池险要之处,不求攻城拔寨杀敌百万。只求拒强敌不入。而诸如贺兰军等精悍骑军则是纵横大漠,千里奔袭,御敌于国外之外也。”   赵诚又派人去问奉命在外的武官们的意见。   五原郡开国郡公、左骁卫上将军何进上表言:   “府兵之制虽佳,然亦不过是农闲时征召训练,让朝廷用兵之时无捉襟见肘之憾。   今国家新立,内政不稳,虎狼亦窥伺四边,吾等领兵之人不敢懈怠。盖用兵之时也。我朝所临最大强敌乃自北方大漠。贺兰军及未来新军将严阵以待,然河东、陕西及秦凤路皆不平。除宋平、郑奇及郭德海所部虽为常备军,然兵力稍显不足,应从府兵中挑选少量转为常备军,让宋、金等国及刘黑马之辈不敢犯边,朝廷才可全力以赴以待北方之强敌也。   中书诸相老成谋国,恐朝廷陷入冗费弊政,用心良苦,臣未敢质疑。然臣虚占显爵厚禄,愿散尽私财,仅有口粮裹腹足矣,助吾王养军,以备无患!”   何进也是用心良苦,现在赵诚麾下有经受过考验地贺兰军两万人,宋平部及其招降的一万人,郑奇部及其后来增补的九千人,郭德部现在虽有一万七千人,不过大多是训练不足的新招之人。另外卫慕正在日夜训练的新军有五万人。这些人马在赵诚地整军计划中都将是脱产的常备军。   赵诚信奉兵贵精不贵多的治军原则,那两万贺兰军就是个明证。但是这些人马完全依靠国家供养,是个不小地负担,这就是募军与府兵最大的区别。所谓雄兵百万,那不过是一个传说,有百万之数,却无法做到一个“雄”字。因为府兵只是在农闲时才被召集来,就近训练戍卫,对外征战地主力才是贺兰军等常备军,府兵只是战事紧急之时才派上战场。这样,在农忙时府兵又在家乡耕种,若是强敌攻来,一些地方就无人戍守,腹地后方恐为他敌所乘,尤其是对宋、金及河东北路等不得不有所防备。   何进愿意将自己的俸禄献出来,为自己的君王分忧,是诚心诚意的。赵诚只得宽慰嘉许。   这个冬天,在新拓地河东行省及陕西行省各州府户口清查相继完成后,秦国朝廷下达了征召令。   年十八岁以上及五十五岁以下,家仅有一丁者不问,有两丁及以上者选其一人,聚于州府,再去其瘦弱者,以所属州府,就近补给中兴府、麟州、河东行省、陕西行省及河西、陇右各处。   其人免其租庸调,勿须番上。自备粮秣、短刃、弓,马、盔甲、长兵器由朝廷供给。每年秋收之后就近在中兴府、平阳府、京兆府、延安府、凤翔府、西凉府、秦州、兰州、麟州、及河西沙、瓜诸州进行训练。   从贺兰军选中下武官,分赴各地,成为驻戍守备首领。府兵平时务农,一旦有事即可在本府守备的率领下开赴战场。征兵令得到广大百姓地踊跃支持,无数年轻人带上自己的弓矢,纷纷赶往最近的府、州。经过层层挑选,部分人就地转为常备军,剩下的编为府兵。   在这一年冬至将近的一天,秦王赵诚将他地手下将军们召到中兴府,另有张士达、叶三郎、郭侃、曹纲等小校也奉命报道。   在武官们赶来之前,秦国大地流传着一件逸闻。新上任不久地陕西行省梁文,不知从哪儿得了一只白虎,认为这是天降祥瑞,是上天祝贺新朝成立,因而将这只白虎献给了赵诚。满朝的大臣们也很新奇,大多也上表庆贺云云。   这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赵诚决定拿自己的岳父作为反面典型。赵诚得到了这只白虎,看都没看,就命人将这只白虎给宰了剥皮,让大臣们目瞪口呆。虎皮制成了两件夹袄,一件送给王敬诚,一件送给了高智耀,虎骨送给了耶律楚材,说是有延年益寿返老还童之效。而虎肉却在某次朝食中让众臣每人分得一块,既然是天降祥瑞,君臣同享以体察天意。   自此,臣子们不敢再拍马了。 第十七章 冬至(二)   中兴府又下了一场雪。   雪纷纷洋洋地下了一个白天,当雪停了的时候,已经是万家灯火初上时。   城外的官道上,驰来一队骑者,为首的正是河东行省兵马都元帅宋平、潼关帅郑奇和陕西行省兵马都元帅郭德海。他们奉命来中兴府参与整军会议。   因为中兴府已经遥遥在望了,众人放慢了脚步,才有暇观赏着四处的景物。在他们三人的心中,很有春风得意马蹄轻的意味,只是眼下正是隆冬季节,寒风呼啸,心头却是如炭火一般热烈。从城内往城外赶路的行人络绎不绝,骑马或走路的人们都大包小包,因为就要到了冬至节,每年到这个时候,即使是最贫穷的百姓也要买点新衣裳,慰劳一下辛苦了一年的家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色,正往各自的家中奔去。   城门越来越近了,众人远远地就看见从城门内驰出一员骑兵,地上刚积存着雪,那马匹驰至众人面前急停,不由自主地在地上打滑,那员骑兵几欲被甩下来。众人正要惊呼小心,只见那员骑兵从马背上一个筋斗翻了下来,稳稳地落到地上。   “好身手!”宋平高声喝道。   “郭侃奉吾王钦命,特来迎接宋元帅、郑元帅!”来人正是郭侃。   “哈,你只是拜见我与宋大哥,难道看不到你父亲也是元帅?”郑奇开玩笑道。   郭侃不好意思地又欠身再拜道:“孩儿拜见父亲大人!”   郭德海打量了一下自己英气逼人的儿子,心中很是得意,却故作严肃地喝道:“郭校尉真是威风啊,为父知道国主器重你,又授你爵位,难道如此你就可以在官道上纵马吗?”   “父亲教训的是,侃儿记住了!”郭侃面色一窘。好在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没有人能看清他微红的脸色。   郭德海见儿子恭敬,过足了当严父的瘾,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下巴,却不料今天早晨在驿站刚将下巴刮得干干净净。   “郭校尉还未娶亲吧?”宋平问道,“要不,宋某为你张罗张罗?”   郭家父子还未答话,郑奇却故意说道:“宋大哥这话再不讲情面了。咱们相处十来年,就没见过你给我张罗张罗!”   “嘿,你郑奇以前还可以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现在你家里已经妻妾成群。”宋平笑着道,“你可别将力气都花在床上。”   众人大笑,郑奇大叫冤枉,在雪地不依不饶地追逐着宋平。在哄笑之中,众人随郭侃入城。   秦王赵诚站在宫外。亲自迎接首次以部下来中兴府的宋平等人,政事堂三位宰相及诸位心腹武官们皆在列。   “末将拜将吾主圣驾!”宋平三人连忙跪拜在地。   “诸位辛苦了,孤今夜在宫中为诸位接风洗尘!”赵诚上前一步将三人扶起。   “不敢!”众人谦卑地回道。   宋平、郑奇与郭德海三人都各为一方元帅,又都有封爵,除了郑奇为开国侯外。宋、郭两人与何进、铁穆都是郡公,又各有食邑,赵诚所赏不可谓不厚也,虽有差别。但可说是一碗水端平。这次整军,又提前优先给他们三人补充了人手,钱粮、兵甲、军械也都尽量补齐,不另眼相待。   三人进得宫殿来,见这宫殿已经十分破旧,只能是更加心悦诚服。赵诚没有称帝,表明他很冷静;赵诚没有给自己修宫殿、选美女,则说明他目光远大。   “国主若是欲用兵中原。末将盼首战用我!”郑奇道。   “郑元帅有心了。”赵诚笑着道,“但眼下中原以和为要,金主还有存在的必要。”   殿外寒气逼人,殿内则烧着炭火,暖意洋洋,秦王赵诚夜宴自己最重要地臣子们。在众人酒酣耳热之后,赵诚命人将一座巨大的沙盘抬了进来,秦国大地及周边山川江河一目了然。众人围在这个极用心的巨大沙盘前。听着四方馆总头目耶律文海的奏报。   那耶律文海即使是这个场合。仍然是一副商人的打扮,中等身材。总习惯将双手拢在袖子中,见谁都是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先前这殿中宴饮,耶律文海只是坐在一边不为人所注意的角落里独自饮酒,习惯性地让自己不为人所注意。这殿中的许多人头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地神秘人物,赵诚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依赖于自己耳目的灵通。   “眼下,据我馆在临安的眼线说,宋国朝廷对与我朝会盟之事,取静观其变之态。这取决于我朝与金人会盟的结果,宋人与金主有世仇,有大臣意图恢复中原,据说宋主也赞成。但朝臣们又担心我朝对其不利,故北伐之举不了了之。”耶律文海道,“宋国朝廷对蜀地增派了军队,意图严防我朝南进,并且关外阶、凤、西和等州宋人有染指之意,依臣下看,我朝应占据关外诸州,那里是我朝与宋军蜀口诸关缓冲之地,不可让宋人的势力越过秦岭。”   “金人在巩昌间还有一些残余。”耶律文海又奏道,“为首的名叫汪世显,此人本是居庸关外汪古人出身,先祖迁居巩州(今陇西),遂取汉姓汪氏。蒙古人初取陇右时,巩昌行省(正大八年加授)完颜仲德招集陇右诸州散亡士卒数万,移巩昌府治于石门山,依险坚壁备御蒙古。今年初完颜仲德奉旨率部赴援汴梁,汪世显代统军队留镇巩昌,此人无所依靠曾向宋国蜀帅赵彦呐请降。现如今他见金国仍未亡,而其东归之途又被我陕西军阻隔,部下逃散者众,汪显臣也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只好躲在山林中。臣建议我朝应招降之!”   “金主贬斥了一批抗蒙不力者,也杀了一些见敌逃奔的官吏,洛阳强伸因抗蒙得力。被金主提拔重用,但是宗室至亲子弟仍是他最信赖之人。金主的使者乌古孙仲端已经抵达我中兴府,礼部已经接待妥当,其人急于拜见国主,看来金人急于与我朝约好。”   “河北诸汉军豪强自秋天以来,都曾收到过蒙古人地命令,但无力驱使汉军攻我。后来又曾命汉军豪强献粮,各地也大多各有贡献。以真定史天泽献粮最多。”   “那个严实自称是我任命的都元帅,他有何动静?”赵诚问道。   “回国主,这不过是他的权宜之计,天下诸侯恐怕谁也不信,据说他与史天泽及济南张荣为了地盘和百姓归属也生隙。”耶律文海道,“各豪强都派人来我中兴府,多半打着行商的名头来地。我朝虽重商,但商户行走国内城镇及关防。无论是驿站休息还是住店打尖,皆需路引。因而这些操着河北口音地商人一入境,四方馆便得以严密盯视。”   “这个暂时别管他们,只管派人盯紧点。”赵诚胸有成竹地说道,“必要时。让他们知道我朝的民心气势。”   “畏兀儿人已经切断了西边的商路,他们与蒙古人世代联姻,对蒙古人一直都很忠诚。”耶律文海又道,“商路对我朝极为重要。畏兀儿此举让我朝损失极大,西域来的商人们也怨声载道,自冬十月以来,虽有天寒地冻之故,但商队数量相比往年呈骤减之势,畏兀人沿途设关哨,也让消息传递大受影响。畏兀儿人素来重商,此举其实也是自损之举。也有些贵人私下与我朝商队交易。”   “哼,畏兀儿人软弱,孤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赵诚道,“他们贪念美酒歌舞,谁地力量大就依附谁。待我军再击败一次蒙古军,他们就会不战自溃,主动来谢罪,所以我们必须忍耐一时。但四方馆要加强对西域的监视。”   “呵呵。畏兀儿人这是自找死路。”铁穆端着酒杯一饮而尽。不屑地说道,“明年春天时。末将愿为国主取下畏兀儿之王的头颅。”   “铁将军之勇,孤素来相信。”赵诚点头赞许道,又问其他人道,“诸卿有何见解?”   中书令王敬诚道:“回国主,依臣拙见,既然乌古孙仲端奉金主之命来我朝约好,看情形金主对此事极为热衷。所以秦、金两朝达成盟约,东西相望扶持,我朝将据主动上游之利。我朝虽有利用之心,然金主却是有求于我朝,紧要之处是我朝能从中得到什么益处。”   耶律楚材也道:“秦、金约好,金主可集全国之力以抗河北,牵制豪强,这对我朝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又者,秦、金约好,则宋人忧虑,宋人不敢乘北方大乱,从中取栗,我朝应力保其不敢在后方骚扰为要。”   “陇右秦、凤局势仍不稳,我朝应立即移大军驻防,不贪宋之领土,只为示威耳!”宋平指着沙盘道,“倘若不给宋人边将压力,宋人以为我朝全力对付蒙古无暇顾及彼方,以为有机可乘攻我!”   “在秦、凤驻一支人数稍少地军队,既可与陕西军呼应,又可对当地部族震慑,使其不敢作乱。”何进也建议道,“当前最重要的是要分清主次,以蒙古人为首,河北汉军为次,宋人却也要提防,至于金人则不足为虑。”   “那严实自称是我朝封的都元帅,那国主不如顺水推舟封他个都元帅,又如何?”陈不弃道,“让豪强们相互猜忌,于我朝有利无害!”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纷纷建言献策,热议着军国大事。   新设安北都护府,两万军力,重修狼山兀剌海城,称“安北军”,防御蒙古之敌,经略阴山一带,以何进为大都督。   新设安西都护府,一万五千军力,驻玉门关,称“安西军”,防御西域及蒙古之敌,以萧不离为大都督。   新设朔方都护府,一万五千军力,驻黑水城,称“朔方军”,防御西域及蒙古之敌,以铁穆为大都督;   新设陇右都护府,八千军力,驻秦州,镇守渭水以北诸地,称“陇右军”,安抚蕃人,防止宋国北侵,以卫慕为总管。   新设西凉都护府,七千军力,驻凉州,称“西凉军”,威慑河湟,与秦州陇右军南北呼应,必要时担当安西与朔方军的后援,以秦九为总管。   设骁骑军一部,兵额补足至一团共1000人,以叶三郎为统制,暂归安北军辖制。   设神策军一部,兵额补足至一团共1000人,以郭侃为统制,暂归朔北军辖制。   另在中兴府,设南北禁军各一部,各为2000人,分别以王好古与张士达统之,设秦王精锐亲卫军一部一团1000人由曹纲统领。   又在麟、银、延安、凤翔、西宁等边州设军府,以府兵驻守。河东、潼关、陕西驻军不变,各从府兵中补足至两万人马。   这其中,安西军、朔方军、安北军、骁骑军与神策军主要从原有的贺兰军中分出一万人马混合新军及部分转为常备军地府兵,扩编组成,其它非要害地方的驻军皆是由新召的兵士组成。贺兰军留下地一万兵力,仍冠以贺兰军的名称,成为赵诚的直属军队,这支军队的统帅则是陈不弃。   众人对陈不弃的这个新职位眼热不已,贺兰军毕竟都是经历过战阵考验地,非各部新军所比。   其实这种肢解也是赵诚不太情愿地事情,但是眼下的情势与他刚起兵时不同,那时他是攻打别人并不太担心被别人攻打,如今自己成了蒙古人地眼中钉,仅靠贺兰军那两万余地骑兵,很难将国家护得周全,数千里国境线上,到处都是轻骑兵纵横的天下。因此,他在防守的同时,必须保证有长途奔袭的力量,这不仅是陈不弃手中的一万骑兵,骁骑军与神策军也是如此,叶三郎与郭侃二人最适合统帅轻骑兵长途奔袭。   “诸将还需努力,刀箭已经擦亮,是否能够杀得了敌人,还需诸位努力。”赵诚道,“孤担心尔等新军刚立,未经过阵仗,遇到敌军,军士们会发抖。”   “各部新军组建是仓促了一些,但末将有信心为吾主带出一支百战精锐来。”何进道。   “哈哈,纵是敌军百万,有谁横刀立马?唯我何大将军也!”赵诚道,“有诸位相助,孤也就放心了!”   “末将愿为吾王纵横万里!”众将高声呼道,俱都豪情万丈。   “来,诸位与孤满饮!”赵诚端起酒杯。   “满饮!”众人齐声喝道。   王敬诚、耶律楚材、高智耀三位管着钱粮的当家人却在交头接耳,计算着府库里还得出多少钱粮,纷纷叫苦不迭。 第十八章 冬至(三)   冬至节,罢朝两日。   《汉书》中说:“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冬至这一天白天最短,黑夜最长,过了这一天,白天越来越长,预示着阳气回升,尽管这也意味着最寒冷的时候就要到了。冬至的具体时日需要根据阴阳岁差而定,对于新立不久的河西秦国而言,朝廷根本就没有司天监这个司衙,当然是由耶律楚材这个精通天文的大臣一手包办。   河西的主要节日与中原类同,嵬名氏当政时,不仅效仿中原的制度礼仪、儒学和历法,就连岁时节令也照搬。这个节日,中兴府人也是相当重视的,人们更易新衣,备办着饮食,祭祀祖先,商铺也歇业。妇人小儿换上新衣,往来相互庆贺,一如新年。   不过在大秦国泰安元年的这一个冬至节的清晨,城中男女老少皆往北城外涌去。因为这一天秦王要举办祃祭与阅武,朝廷允许满城士农工商皆可自由前往北门外的禁军驻地校场观礼。   在城门刚打开的时候,禁军就被汹涌涌来的百姓给吓住了,老少提携,将城门挤得满满当当,张士达与王好古两人费力地指挥着军士强行在人群中分出一条通道来。   “国王是上天派到人间的活菩萨,没有他,怎能有我们穷苦人的好日子过。小的祝愿他能长命百岁!”有人对同伴说道。   “呸!”这人刚说完就挨了别人一拳头,“国王是应该当皇帝的人,那叫万岁!你祝国主百岁,是何居心?”   “就是、就是!”旁边不相干的人纷纷附和,指摘着刚才那人的不是。那人看了看威风凛凛的禁军,又看了看脸色不善的身边人,吓得伸出了舌头。   “喂。快看看,那就是我们书院的师兄凌去非,人家现在可是开国侯了,谁说书生就上不了战场?”说话地是一个戴着文士巾的学生,这么大冷天就他和少数同伴戴着头巾,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另一人摇头晃脑地说道,旋即又觉得很自卑。“可惜在下不懂武艺,要不然也要到吾王军前效力,为国杀敌。要是能成为凌烟阁上……”   这书生的感叹声很快被人群中嘈杂的声音给淹没了,又被拥挤的人群踩了几脚。   “这不公平,为什么张木匠家的小子可以当兵吃粮,我就不行!”有个大汉指着禁军中的一个家伙气愤地说道,“论力气,两个他也比不上我。论打架,从小他就不是我对手,论聪明,我还识几个字呢!”   “陈兄弟气坏了身子也没用,人家姓张的当兵那会我大秦国还未立呢。那时人少,也没人知道被招去剿匪,会有这么个好前程。现在不一样了,朝廷兵部地大人们也挑三拣四。你家中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要都当兵了,谁还种地打铁做工匠呢?”另一人拍着那陈姓大汉的臂膀道,一边啧啧有声地感叹道,“当兵真威风,看看那姓张的,那皮甲穿在身上狗模狗样的,见到咱们街坊。两眼就像长在脑袋上。听说他得到的赏钱,就比得上咱辛苦十年……”   人群中士农工商皆有,也有外地而来的商人,这些操着河北口音的商人们脸色各异,一边盯着进退有度威风凛凛的军士们,一边侧耳倾听着百姓们带着敬意地议论声。   “来了!”几声鼓响之后,人们看到城内奔出两支人马,那时叶三郎的骁骑军与郭侃的神策军。这两支人马担当着引导。将通往北校场的道路清理干净。这两支轻骑军个个都是百中挑一的好手,弓在腰。刀在侧,手中又持着一杆铁枪,那枪头在冬日初升地太阳下闪着寒意。   “一会演武时,你们神策军可别手脚发软哦!”叶三郎对并肩而行的郭侃道。   “就怕你们骁骑军像妇人一般!”郭侃不甘示弱。这两人已经飙上了,相互竞争起来,这两人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也都立下不小的功劳,既生瑜,何生亮?这也正是赵诚立这两支轻骑军地目的所在之一,有竞争才不会骄傲自满。   “咚、咚!”九声鼓响之后,如众星捧月一般,赵诚在文臣武将的簇拥下,骑马出了城,曹纲率领一千亲卫军护卫在侧。   “国主万岁!”不知谁带头呼道,道边两侧的军民皆高呼了起来,黑压压地跪拜了一大片。   身着明亮铠甲的赵诚骑在宝马追日上,他的目光在两侧的人群中一扫而过,人群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赤兔马真的老了,正在马厩里安度晚年,追日宝马正当是自由驰骋之时,如这冬至日初升地太阳,朝气蓬勃。追日马载着赵诚接受万民的礼拜,似乎感受到主人心中的骄傲与自豪之情,高扬着头颅,发出几声清悦的欢鸣声。   冬日将光线洒在赵诚的身上,斜斜地拉出一道长长的身影,年轻坚毅的额头写满豪情。一把长刀悬在腰侧,刀柄上的环首与铠甲碰撞也发出清悦地声音,似乎时刻等待着主人将刀锋拔出鞘,挥向任何一个敌人。   “城外天寒地冻,百姓勿拜!”赵诚抬手道。他地声音平和,中气却十足,似乎奇异得可以让所有人都能听到。   大金国皇帝的使者乌古孙仲端在礼部官员地陪同下,跟在长长队伍后面,这是他来中兴府第一次见到赵诚,却无法上前搭话。他远远地盯着赵诚的脊背,心中感喟良多,他可以从百姓的脸上看到一个君王所能得到的爱戴,可以从肃立行注目礼的军士脸上看到一个统帅所能得到的全部信任。   所谓祃祭,就是师祭,大军出动时的祭祀。按照宋人的礼法,祃祭乃军礼之首,阅武次之,受降、献俘又次之。大秦国这个冬天整军已经完毕。各个统军之人已经确定人选,就等着借这次祭祀正式任命,统帅们然后象征性地离开京师。另外还加了个阅武,以及骁骑军与神策军的比试,以振奋军心与民心。   校场正北方矗立着一个高约一丈地祭台,上面插着一面白色的旗帜,大旗曰牙,师出必祭。谓之祃。   赵诚率领文武百官,皆戎服在身,拾级而上,在坛上敬上香、柳枝、灯油、乳粥、酥蜜饼、果,祭北方天王。又献太牢(以牛为牺牲),文武陪位,皆面北而拜。   礼毕,赵诚又登上阅武台。升御帐,文武在侧,诸班卫士翼从于后。阅武台两侧各有一候台,有数人手持各色旗帜,等待命令。   “升军旗!”张士达高呼道。一面赤色军旗在校场正中央冉冉升起。然后在风中猎猎作响。   “鼓起!”张士达又呼道。九九八十一面军鼓响起,起初如惊雷乍响,很快就如同波涛怒吼起来一般,数十万军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随着鼓声跳跃着。好像如大河怒涛中行船一般。   在鼓声之中,陈不弃率领着一万精骑从北面踩着鼓点迎面扑来,无视挡住道路的百姓,如大山一般压了过来。百姓连忙如潮水一般向两边避让,阅武台上的文官们见贺兰军的奔势似乎停不下来,胆小的欲转身逃去,只见陈不弃奔至台下三百步远,忽高举起右臂。全军立刻停了下来,浑丝不动,一万人令行禁止,如一人一骑般进止自如。   赵诚笑了,他是故意让贺兰军如此嚣张,好让有心人高估自己的军队。候台上传令兵一挥手中黄旗,贺兰骑军忽然一分为二,井然有序地在阵中留出宽约一百步地空地。阵后又奔来三千步军。正是卫慕率领的军队。他们其实也是贺兰骑军的一部分,这次象征性地参加这次阅武。人们发现他们奔跑时的姿势都是一样的。如刀切一般整齐——当然为了这次阅武特意训练的,队列有利于培养纪律精神,虽对战阵并无太大的帮助,但却让围观者大开眼界,至少被人认为是训练有素。   正当人们感叹时,骁骑军与神策军一左一右奔入场前,站在贺兰军的前面肃立。兵甲鲜明,战旗飞扬,共一万五千人等待自己地君王检阅。   “禀国主,贺兰骑军一万,陇右步军三千,骁骑军和神策军各一千,已集结完毕,请国主示下!”张士达奔到台前,单膝跪倒在地奏道。   赵诚走到台前,握紧腰中的长刀刀柄,高声说道:   “是雄鹰就应该展翅高飞,是猛虎就应该呼啸山林,是蛟龙就应该翻江倒海。是我大秦国的将士,就应该寻找最凶猛的敌人当作对手。只有如此,才真正称得上是英雄豪杰!尔等有敢为天下豪的勇气吗?”   “有、有!”台下地将士高呼道。两边的禁军也高呼着,声震二十里开外,震耳欲聋。   赵诚抬手示意将士停止呐喊,接着命令道:“阅武开始!”   候台上黄旗再一次挥舞了起来,一万贺兰骑军立即掉转马头,从来时的路奔了回去,全无一丝慌乱。骁骑军与神策军也依次退下,校场中留出一大片空地来,只留下陇右军三千步军。   一面青旗挥舞了起来。一队禁军推着车子开了过来,那车子均是由普通载人马车改装而成,上面各自树立着一块铁板,在陇中军面前形成了一条防线。这三千陇右军均装备着强弩,由精钢制成,虽看上去比神臂弓尺寸上小很多,但因为用上了轮棘结构,可以更省力,上弦更迅速,因此对于熟练者也可以在马背上使用,更有机动性,但射程和力道却也能达到神臂弓那样在三百步外可洞穿重札的效果。   骁骑军与神策军又出现了,他们一左一右将步军夹住,象征着在战场上地保护其两翼不受攻击。   卫慕拔出长刀,站在队伍的右前方,大喝:“强弩,目标正前方两百步,十轮次,直射!”   步军分三排。校尉也纷纷站在排头,校尉们纷纷大喝:“第一排射!”   “第一排,退!”   “第二排,进!”   “第三排,进!”   “第二排,射!”   “第一排,上弦!”   “第三排,上箭!”   三排强弩手依次上弦、上箭、瞄准、射击。又依次地退后,轮番射击,支支比普通箭矢粗短的弩箭,一波又一波直线飞了出去,精确地击中了目标,叮当之声不绝于耳,让人头皮发麻,两百步距离箭矢可以力穿马车上的铁板。三排强弩手配合默契。如行云流水般地退后、前进、射击。   “强弩,目标正方两百步,十轮次,七十五度漫射!”   又是一波又一波的箭雨,这次是漫射。漫天的箭矢向高空中飞去,上升到最高处,倾斜而下,也是正好击中马车地顶部。发出阵阵叮当之声。两百步远用贺兰兵工场造的强弩可以直线瞄准贯穿,漫射时达多少度才能达到击中目标正上方地目的,这都是经过精确计算的,让一帮大老粗真正搞明白什么是“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要他们知道该如何调整射击的角度就行,熟也能生巧。   为了筹备这次阅武,是做过专门训练的。要不然靶车离得太远,力道不够不能射穿,那就达不到轰动地效果。   “好!”百姓欢呼道。   靶车被推了出去,禁军特别将靶车在百姓面前炫耀般地展示了一番,那被射成刺猬一般的靶车,让百姓赞不决口。人们不知道是在赞叹射手地精确,还是感叹箭头地锋利或者军士手中的强弩竟然如此精巧致命。   高高地候台上青旗又是一挥。从北边奔来一支骑军,向场中的骑步混合军队冲了过来。竟有五千人。   “变阵!”卫慕高呼道。场中军队就地防守。立刻将自己的正面对准了袭来地骑军。那袭击者奔到面前,步军的强弩又发射了。不过这次用的是没有箭头的弩箭,饶是如此,被射中也是不好受。这种演习性质的阅武,总会有人不小心中了招。   来袭者见势不妙,立刻改变了密集冲锋地阵式,散漫着从四面八方冲来,骁骑军与神策军立刻将步军护在当中,又各自分出一营人马,逆袭来袭者,形成局部的以多打少的局面。   双方虽打得势闹,但阅武毕竟是阅武,与实战并无可比性,相对来说这校场也太小,但百姓看得痛快,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尤其是双方的骑军纵横交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方智计百出,一方稳打稳扎,双方打得不分胜负,骁骑军与神策军这个时候却是团结如一人,一致对外。   黄旗再次挥动了一次,场中各军退了回去,又一次让场中空了下来。校场西边地禁军也退出场外,人们这才知道西边地上埋着一排百来木桩,木桩上扎着草人。   骁骑军动了,自叶三郎以下,依次从北边奔来,在快速奔驰之下,将手中的箭矢射了出来。虽有错过目标,但是个个草人都被插上三两只箭矢。   “嗷、嗷……”百姓又一次欢呼起来!   台下的欢呼声,赵诚莞尔一笑,那草人扎得有些大了,并且排列地有些密集了,而且草人是不会像活人般躲闪的,这样被一一射中三两次也不算是太值得骄傲的事情。在实际作战中,策马狂奔之下,是不可能达到这么高的命中率,除非对方阵型过于密集。   骁骑军一晃而过,纷纷在马背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甚至在马背上倒立,表现着精湛的骑术,又引来一阵叫好声。   有执旗挺立鞍上,谓之“立马”;或以身下马,用手攀鞍再上,称为“骗马”;用手握定镫裤,让身从鞍后来往,称为“跳马”;以身离鞍,屈右脚挂马鬃,左脚在镫,左手把鬃,称为“献鞍”,又被称为“弃鬃献背”;又有人以两手握镫裤,以肩抵鞍桥,双脚直上,当然是“倒立”了;还有人一脚着地,一脚紧踩马镫,像是被马匹拖着走,忽然又借力复跳上马背,这被称为“拖马”。   还有诸如“飞仙膊马”、“镫里藏身”、“赶马”、“豹子马”、“绰尘”,则是战场上收割生命,腾挪避闪,杀人保命,非常实用的招数了。   骁骑军地军士们在马背上故意做出种种看似就要摔下来的惊险动作,引得观者发出阵阵惊呼声,替他们白担心了无数回,现场倒是热闹得无以复加。就连赵诚身边的文武百官们也都屏气凝神,个个开心无比,大叹骁骑军果然骁勇无敌,名不虚传。   骁骑军刚离开,又一支骑军杀了过来,那是郭侃的神策军。大概是刚才骁骑军的表演将现场的气氛掀到了高潮,郭侃的军士们个个卯足了力气,试图盖过对手的风头。他们怒马狂奔,高举着长刀,在马背上欠着身子,狠狠地向那木桩砍过去,刀砍入木头,发挥闷吭地声响,竟一一被拦腰砍断了。   “那木桩是不是太细了些?”赵诚回头冲着何进低声戏谑地说道。   何进笑着道:“回国主,这可是真武艺,绝没有弄虚作假。神策军所选地军士都是百中挑一,不仅弓马娴熟,膂力也是比寻常人大得多,一碗水端平,总不能教骁骑军比下去。”   “但不管怎么说,对付死物,还是不够精彩,也显不出我军将士的勇猛。”赵诚道,“一会骁骑军与神策军比试……”   正说话间,神策军又折返了过来,这一次他们一手攀着马鞍,将自己横身在马鞍下面,让自己能够得着短了一截地木桩,仍然是干脆利落,极为漂亮潇洒,观者无不为之赞叹。郭侃斜睨一眼率众立在一旁的叶三郎等骁骑军军士,脸上很是得意。双方都引得群臣众将及百姓欢呼,不分上下。   接下来是马毬比赛,比赛的双方自然是骁骑军与神策军了。   一个拳头般的物什被一根麻绳高高地吊在候台下,那叫马毬,是用质轻却坚韧的木材制成,中间镂空,外面涂上五彩。东西骁骑军与神策军各出一队,骁骑军服青,神策军服黄,两边各有门守。两队人各骑战马,各持数尺长的端如偃月的毬杖,昂首盯着头顶上高悬的马毬,叶三郎与郭侃两人都亲自上场比赛。   那马毬挂得太高,被风吹得在空中左右晃动。   禁军南衙统领张士达高声说道:“秦王有令,青黄两队双方各十二人,其中门守一人,各守其后阵毬门,以一柱香时辰为限,攻入对方毬门多者为胜。为激烈双方健儿争胜之心,秦王悬赏十两黄金作彩头,获胜者得之!”   “万胜、万胜!”双方健儿纷纷欢呼着,他们此时看向对手的眼神可以杀死人。   秦王赵诚站到了阅武台前,他的儿子赵松正乖巧地扛着他的硬弓,看样子赵诚要亲射那高悬在半空中的马毬,好为双方开球。   能射中吗?耶律楚材担心地问王敬诚道:“从之,国主这样阅武是不是有些过了?” 第十九章 冬至(四)   赵诚慢慢地从腰侧箭袋中取了一支箭,搭上了弓。   现场内外鸦雀无声,只听到北风呼呼地刮着。无论是文武大臣,还是校场内外的百姓们,都盯着阅武台上看,有人双手捧着脸,有人紧握着自己的拳头,也有人紧张地抓着同伴的胳膊,让同伴疼得呲牙裂嘴,看上去比当事人更加紧张。   人们可以相信秦王赵诚的箭法应该很不错,但却不相信他这次真能射中吊着马毬的绳索。这毬只有拳头一般大,虽有点份量,但因被绳索吊得太高,在北风的吹动下在半空中有规律地摆动着。   当事人并不紧张,赵诚甚至故意放慢了动作,他能听到身后大臣们的厚重的呼吸声。   “嗖!”赵诚引弓如满月,那黑色的箭矢,刺破了北风的阻挡,带着凌厉的啸声如流星追月一般飞了出去。   “……”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赵诚并没有如大多数人想像的那样去射那不比拇指粗多少,并且不停随毬摆动的绳索下端末捎,他瞄准的是绳索的顶部——因为是吊在候台伸出一角的缘故,那里却是固定住的。赵诚取了巧。   马毬应声而下,就在人们就要欢呼的一刹那,赵诚又飞快地射出了第二箭,如电光火石一般,这一次却是冲着马毬而去。正在下坠的马毬被击中了,强弓所射出箭矢的巨大的力量让马毬飞出去老远。这次却让中兴府满城老少看到了赵诚惊人的箭法。   “哇,好箭法!”所有人欢呼了起来,叫好声惊天动地。   “吾王威武!”将士们卖力地欢呼着。   赵诚得意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父王的箭法真好!”儿子赵松拍着小手,崇拜地欢呼道。   “松儿若是勤学苦练,箭法一定会超过为父!”赵诚将儿子揽在怀中。   而叶三郎与郭侃和各自的手下们,全都策马奔向了飞出老远地马毬。这马毬古即有之,以唐为盛。“毬”字左旁由“毛丸”而来,右旁根据用球“招来”击和用杖“索取”击,所以从“求”,换句话讲,这个“毬”字的构成方式,已经蕴含了唐代之前就有用杖击毛丸之游戏的历史信息。   所以马毬很可能就是蹴鞠而来,只不过后者以皮为之,中实以毛。又称“毛丸”①。   无论是马毬还是蹴鞠,都本是军中游戏,属于军事训练的一部分,汉时班固曾将《蹴鞠二十五篇》列为兵书,属于军事训练的技巧类,可惜后来失传了。   中宗景龙三年(709),吐蕃赞普派大臣尚赞咄至长安迎接金城公主,因知大唐天子酷爱看马毬比赛。便带来一支十人的马毬队。吐蕃是游牧民族,马匹骏壮,骑术精良,马毬技术也很精湛。唐室的神策军马毬队与之比赛,数战皆输。当时还是临淄王的玄宗李隆基到场观战。与嗣虢王李邕,驸马杨慎交、武延秀临时组队下场,以四人球队迎战由十个人组成地吐蕃队,结果大获全胜。   但是这两项军中游戏如今的对抗性小了。汉时两方对抗如同打仗一样激烈,唐时分队比赛,两队称为两棚或两朋,已不是直接对抗,而是中间隔着球门,双方各在一侧,以射门“数多者胜”。宋人更是将这两项游戏变成了娱乐性和表演性的活动,马毬有骑驴击毬。有骑骡击毬,甚至有步击,至于蹴鞠则比得是技巧性与准确性,妇人与小孩均可参与,踢球时可以用头、肩、背、腹、膝、足等部位接触球,灵活变化,随心所欲。这种方式以踢出花样多少作为评判和取胜依据,宋人称其为“白打”。宋国帝王尤善此举。而宋徽宗则是此中好手。   这两项运动或游戏到了赵诚的手中,就恢复了它们各自对抗性的本来面目。赵诚在西域时。曾花心思将这两项运动按照他的办法改造了一番。蹴鞠真正变成了足球,一个球门改为各守一个球门,规定了场地大小、竞赛规则,诸如犯规、越位、点球等等,至于参加人数倒是没有规定——少则几人,最多时双方各有数十人,人多那个场面只能用混乱来形容,尤其是当有人故意犯规的时候,一场比赛会演变成一场群殴。   军中健儿均是好勇斗狠之辈,在赛场上发散着多余的精力,又可强健体魄,也是相当不错地。不过要打好比赛并且战而胜之,却要讲究团队配合。这两方面是赵诚及古人将这两项比赛视作军事训练一部分的重点所在。   马毬与蹴鞠规则类似,难度更高,讲究的是马术的高超与娴熟,亦讲究场上己方成员的配合,也更有危险性,骑术不精者慎入,胆小怕受伤者也莫入,不善配合者也只有输地下场。不同的是马毬守门者不骑马,击毬射门需距门网五十步之外,有白色石灰线隔开,守门员既可用杖,也可用手用脚,这与被改造后的蹴鞠就没有太大区别了。   场下骁骑军服青,神策军服黄,都是短打扮,双方也都戴了头盔,且戴上了特制镂空的面罩,已经战在了一起。两侧各有两名军卒持小旗来回狂奔,充当仲裁。   那叶三郎加入贺兰军地时间毕竟比郭侃长,对赵诚总结或发明的种种战法掌握得炉火纯青,一个照面,青队首先打入对方大门一毬。骁骑军的青队场上十二名队员,各司其职,并不一哄而上,所谓“区域防守”。那毬被毬杖挥起,越过数人头顶,神策军队员立刻掉转马头追赶,不料横空杀出一人,不待毬落地,凌空抽射,不巧正中一黄队队员持毬杖的右手,那劲头太足,那人冷不防遭此重击。惨叫一声,毬杖脱手。   叶三郎哪管对方如何疼痛,拍马赶到,欠身持杖照地上狠狠一击,那毬飞起,闪电般地直挂网角,被门网兜回,那全身披挂的守门者毫无反应。望毬兴叹。   二比零。   “曹植有诗曰: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今天真是大开眼界啊。”王敬诚笑着道。   “昔日,前汉霍去病征塞漠,军中乏粮而不自振,唯有霍去病尚穿域踢鞠。”耶律楚材抚着长须赞道,“霍冠军已去久矣,今日有我大秦骁骑军冠军侯叶三郎在也!”   “华阴伯郭侃可不会轻易认输的!”何进却道,“这击毬如同打仗。失败乃成功之母,若是一哄而上,毫无章法,只能让另一方找到无数漏洞。郭侃若是能将自己习到的兵法用到击毬,保管不教叶三郎讨着便宜!”   果然。郭侃见对方防守严密,自己并无机可乘,全攻情形下,一旦丢毬。就无法回防,洞门大开。利用失球后的发球时间,他将队员集全在身边,交头接耳地交待了一番。   神策军黄队底线发球,一个长传球越过数人至中路,骁骑军青队连忙来堵截,不料那毬忽然飞向了边路,青队队员又来堵截。三番两次将骁骑军青队地队员给调到了一处,那毬始终在后场飞来飞去,在不知不觉中越过了中场。   “老丁,接住!”郭侃突然大喝。   郭侃使出了吃奶地力气,狠狠地挥杖,那五彩色的马毬被这大力一撞,突然径直地朝一百步外飞去,那毬在地上又向前滚了十数步。与对方防守的大门不过五十步远。骁骑军青队回头看去。才发现己方门前除了一个守门的,不过只有另外一人。马毬却在那人身后,而对方那个姓丁的回鹘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杀到了自家门前,面前毫无阻拦,手起、杖落、毬起,直挂远角。   下底传中!一比二了!   双方各插赤色小旗以计射中次数。场边观战的神策军军士士气大涨,齐声呐喊,而骁骑军军士则垂头丧气如吃了败仗,尽管他们暂时领先。   “这郭侃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一招?”赵诚笑着道。   “估摸是现学现用吧?”西凉军总管秦九道,“他并不知道国主总结的种种犀利战法,他手下之人却是知道地。”   叶三郎见己方地得分就要被追平,心中不甘,他与自己的副手兼参军刘一山二人一左一右,挥毬奔驰,来了个撞墙式配合,轻松地二过一。眼见那毬就要被他们传到了自家后场,神策军黄队分出二人将他们二人截住,那毬又被挡了回去,轮到叶三郎等人惊慌万状。   忽而小配合,忽而长传突破,你挡我截,不多时双方各有斩获,比分变成了三比三。众人被场上紧张激烈地气氛给勾住了魂魄,欢呼声与惋惜声如山呼海啸,更多的看不到场上情景的人急得骑到前面人的肩上,引得一阵阵骚乱。   一柱香时间过得飞快,双方见打平了,都不甘心。骁骑军与神策军两部,不管是他们的首领还是普通军士,本就存在着相互比较相互竞争的心思,在这种难分难解地情况下,场上队员的动作就顺理成章地变得粗野了起来。   有专往人身上招呼的,不是被毬击中惨叫着落马,就是被毬杖“不小心”地击中身体的某个部位。   有故意往马身上使阴招的,很不幸有马腿被击中,马匹吃痛,将马背上地人甩出了老远。   那落马之人不依不饶,与使阴招之人当场打了起来,双方场上各只剩下七人。而场边观战之人各有袒护,也各自叫骂了起来,最让双方火大的是那些在边上担当仲裁之人,往往两边不讨好,被人骂得抬不起头来。   文武大臣们也各有支持,此时就不分职级高下,纷纷挤到了台前观战,相互抬杠。陕西军都元帅郭德海当然支持的是自己的儿子郭侃一方了。   “冠军侯手下诸人手脚不干净,依我看至少应该再罚出三人,不准替换!”郭德海气愤地大呼道。   “神策军地那个沙州回鹘人下手也不轻吧?”郑奇反对道,“郭元帅难道没有看到,刚才被抬下去两人,都是他下的手。”   “既然都落马了,不如就踢蹴鞠吧?”铁穆开玩笑道。   蹴鞠是踢不了了。因为时间到了。双方已经六比六平,叶三郎那骁骑军虽也是新立,但军士大多是与他纵横大漠时的部下,一起拼死沙场有很长一段时日了,相较而言,郭侃能与他们打平也是相当不容易。   众人等着赵诚仲裁。   “沙场搏命,无论是大胜还是小胜、惨胜,到了最后只应该有一方活下来。不生则死,不死则生,决不含糊。这击毬场上也是一个道理,也只应该有一方胜者,和和气气的就不应该下场竞赛,那就让他们罚点毬吧!”赵诚道,“无论是哪一方,赏金只能由一方独占!”   这罚点毬。仍是骑在马上击毬,不过要在对方毬门外五十步远正中位置击毬,对方守门者可以采用任何手段击毬、踢毬和扑毬,不过在这种定点罚毬,守门者一般都是用身子抵挡。除非那五彩马毬直挂远角或者擦地直入。那守门者都是身材高大并且身手矫健者,身着沉重的铠甲护住全身上下,因为这个位置很有危险性,胆小一些的是不敢站在那里被人轰击地。   这又是一个高潮。比场上双方方才互攻对方大门还要让场外观众更加揪心的,在罚球地时候,场内场外都是寂静一片。   “噢……”这点毬被打飞了,引起一片懊恼声和另一方的嘲笑声。   “哎……”不用说这毬被扑中了,进而引进支持另一方的观者欢呼。   “好……”罚中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响起,震耳欲聋。   双方各罚五次,骁骑军这次以三比二获胜。   “国主有令。命骁骑军与神策军健儿台前领赏!”禁军张士达传达着赵诚的命令。   叶三郎与郭侃各自带着自己的手下,来到台前,人人面色赤红,汗流浃背,浑身冒着热气。获胜地一方喜不自胜,败的一方仍然不服气。   “郭兄弟承让了!”叶三郎这时变得谦虚了起来。   “我军新立,配合还不够圆转,暂让你们骁骑军获胜一场。下次就没这么容易了!”郭侃瞪着叶三郎道。他地手下们也都附和道。个个不服气。   “好志气,我大秦男儿应勇于公斗怯于私斗也。输了一场并不丢人,下一场再找回来也不迟啊!”赵诚高兴地拍着叶、郭二人地臂膀道,“骁骑军赏十两黄金,神策军将士虽败,但并未气馁,其情可嘉,每人另赏马鞍一副!”   “谢国主!”叶、郭等人跪谢。   太阳已经爬上了最高顶,阳光正照射在叶、郭两人的身上,两位健壮地年轻人正接受着所有人的注目礼,现场又响起了热烈的叫好声。   “恭喜郭元帅,您有一个好儿子!”宋平凑近郭德海地耳边道。   郭德海正要谦虚两句,那边张士达又开始了下一个仪式:“国主又设封赏,钱五十贯绢二十匹,以比试箭法。凡我大秦国百姓,无论士农工商,皆可下场一试!”   也许是现场的气氛所感染,又或许是赏金吸引人,再或是扬名立万的好胜心使然,张士达话音未落,校场边的围栏外,扑通、扑通地跳出来数百年轻人、中年人、老年人,农夫、牧马人、工匠、商人、士子,还有官府里的小吏和酒肆里跑堂地伙计,竟也夹杂着一些年轻女子和少年人,其中包括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铸,个个都要参加比试。   以前,赵诚为了发现和培养可造之材,每年在秋季农忙结束后举办秋季比武大会,张士达、西壁辉与曹达这样的年轻人就是在这样的比赛中脱颖而出,并进而成为开国功臣的,就连叶三郎也是因为参加秋比获胜而为中兴府人所熟知。刚刚过去地秋天因为战争没有比赛,这让许多准备在秋比中大显身手之人很是失望,而且根据以往的经验看,赵诚对那些获胜者从来就不吝奖赏。   这成了许多人出人头地的捷径,包括读书人。贺兰书院学生出身的凌去非是许多读书人心目中的典范。   张士达未料道会有这么多人踊跃参加,只好向赵诚请示。   “这很简单啊,让精壮挽强弓,女子挽轻弓,少年换小弓!”赵诚笑道,“分别比试,各取前三名,胜者均得同等封赏,孤怎会爱惜钱财呢?”   “快、快,令禁军拦住,别再让百姓往里跳了!”那边王敬诚却惊呼的。   众文武放眼望去,不禁大笑,因为仍有无数百姓往校场里跳,要是全都跳下来,这比试要比到什么时候呢?   注①:关于中国历史上马毬的起源有很多种说法,这里仅取其中一种,而且是由古代足球演变而来。 第二十章 冬至(五)   校场内外,喝彩声与喝倒彩声此起彼伏。   陈屠夫家的独子,张家布店的老三,城中有名的太白居跑堂伙计李二,常入城兜售皮货的贺兰山中猎户平尚氏,诸如此类。一个个百姓熟识的人在场中比赛,这让观者更有亲近感。   当别人直中靶心,在卖力叫好的同时,心中却说:“我要是也参加,保管比张老三要高明得多!”   当别人将箭射得脱靶差一大截,有人故意喝着倒彩。那表现不佳之人,除了满脸羞赧之色以外,却冲着人群满不在乎地说道:“马也有失蹄的时候,今天风大!”   百姓踊跃参与的兴致超乎想像,尤其是那些参赛的女子更是巾帼不让须眉,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张士达只得加快比试进度,成年男子、女子与少年人各在一角比赛,每一轮每人只射一箭,实行淘汰制。这种方式有可能遗漏高手,正如有人所自辩的那样马也有失蹄的时候,但是能坚持到最后一轮的人则是真正的高手了,箭法与运气皆佳。   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铸一路过了八轮,只是可惜在第九轮被淘汰了。张士达见他拍着脑袋,很是懊恼的样子,想过去安慰一下他,没想到耶律铸却又抬头对旁边少年吹嘘道:   “少爷我一向只射活的,箭下不管是飞禽还是走兽,在本少爷的箭下向无逃脱的道理。这个箭靶是个死物,大伙又都站成一排,场外又太吵闹,少爷我不太习惯,要不然哪能轮到你们猖狂?知道禁军南衙统领张侯爷吗?就刚才那个对我们呼来喝去的大汉,他也是本少爷的手下败将!知道我们城南之人在流传什么吗?平生不识耶律铸,便称英雄也枉然!这能射活的才叫真本事。沙场之上,敌军岂能站着不动让你们射?”   耶律铸口口声声地替自己吹嘘,众少年见他衣着考究,口音又与寻常人家不同,口气中又不把人家堂堂禁军统领放在眼里,还强词夺理,都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禁狐疑。   张士达气急。一把将仍口若悬河的耶律铸地后衣领给揪住,将他拎出了校场,扔到了人群之中,哪管他是不是左丞相之子。   阅武台上,赵诚与众臣远远地看到这一幕,将张士达召来问明详情,纷纷哈哈大笑。   “小儿顽劣,让国主与诸位臣僚见笑了!”耶律楚材尴尬地说道。   “依孤看。耶律铸聪慧,既通文理,又工骑射,若是再过几年,必是一年轻英材!”赵诚道。“少年人顽皮,本就是天性使然,若个个少年人也如你我这般想着天下兴亡,那岂不是太无趣了?”   “臣欲送次子耶律铸入贺兰书院读书。”耶律楚材道。“臣公务繁忙,无暇教导,只好拜托书院诸师长了。”   “是应该送到书院里,免得他将我家松儿给带坏了!”赵诚开玩笑道。   “这……”耶律楚材被赵诚这有些强词夺理的玩笑话给呛住了,去没放在心上,也不跟自己的主子计较。   众臣偷笑,谁带坏谁还不一定呢,不过家中有子的臣子们心底却十分羡慕耶律楚材。那耶律铸在禁中行走自如,陪着王子玩耍,却不是人人都有份的。   赵松听到此处,也嚷着道:“父王,孩儿也要去书院读书。”   “那可不行,等你个子长高了些才行。”赵诚道,“那里可不是蒙学!”   赵松对自己父亲十分崇拜,赵诚所说的话对他最管用。他只好幻想着自己快快长大。   “从之。王、元二位在书院中如何了?”赵诚又问王敬诚道。   “回国主,听明远说。王学士埋头著书两耳不问窗外事,将平生所学著述于书,所得颇多。”王敬诚奏道,“元遗山天天忙着抄摹国主从汴梁带回来的金实录,看像去他是要做一代史家,闲时还研习杜诗。”   “元遗山之诗才确实有几分杜工部之风,五言沉郁,七言乐府不用古题有新意,又有幽、并之气,诗材难得。”耶律楚材赞道。   “非乱世无有杜工部,非乱世无有元遗山。”右丞相高智耀道,“若是逢盛世升平之年,若效杜工部,那就是无病癫狂了!盛世升平,应是晓风残月之类的艳词。”   “可惜王、元两人虽然人在书院,却心系中原故主。”王敬诚道,“国主曾三番两次相召,这二人托辞不就。”   “他们若是能留在书院教书育人,那也不错。”赵诚轻笑,又道,“刘氏兄弟如何呢?”   “因为崔立功德碑一事,刘祁刘京叔对王、元二人颇有怨言,平时在书院中相见也是淡得很。至于刘郁刘文季倒没有这层关系,时常与王、元二人饮酒吟唱。”王敬诚道。   “老实说,孤有时十分羡慕这些文士,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赵诚感叹道,“孤这一生恐怕注定只会金戈铁马,饮马边关了。”   王敬诚却笑着道:“国主虽有工诗之才,却不是王、元之辈,岂会知道既使是文士,目睹家国沦丧,他们心中却是极羡慕沙场将士地。臣当年不也是如今日之王、元?”   “孤知道的、孤知道的!”赵诚口中喃喃道。   他的目光投向广阔的校场中,那里欢声笑语,百姓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大秦国的健儿朝气蓬勃,如旭日东升。这是他的王国,他地子民,文臣武将欢聚左右,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想到此处,他心中的豪情壮志又多了一份激情。赵诚与众臣子们个个端着酒杯浅尝辄止,既在冬日下暖着身子,又一边喜形于色地谈论着校场中的比试场面,他们意不在酒,却在享受着这难得的轻松闲适的好时光。   阅武台一角唯一地外人,大金国使者乌古孙仲端神情郁郁。别人的欢乐对他来说却是一种冷嘲热讽,令他欲转身回驿馆。他伸着头打量了坐在阅武台中央地赵诚,心头焦躁万分。他已经来中兴府七天了,每天都有人伺候着,却迟迟未得到赵诚的召见。   乌古孙仲端也得到一个酒杯和二三碟干果,身着绯色官服地礼部侍郎韩安国正勤快地给他斟酒。乌古孙仲端仰脖将杯中烈酒全倒入腹中。   酒入愁肠愁更愁。   “使者大人还是慢点喝,敝国这酒比别处烈,本是军中健儿的最爱。但喝多了还是易让人醉的。”韩安国笑着道。他对眼前这位客人的心情很是理解,但却毫无同情之意,各为其主嘛。   乌古孙仲端从座席中站起身来,径直往赵诚的御座前走去,曹纲和亲卫军军士怒目而视。   “退下!”曹纲按着腰中长刀,大喝道。   “让他过来吧!”赵诚转头吩咐道。   “是!”亲军这才将路让开。   “大金国皇帝陛下使者乌古孙仲端拜见大秦国国王圣驾!”乌古孙仲端来到赵诚御座面前,高声拜道。   “孤知道你是金国皇帝陛下的使者,用不着这么大声。”赵诚故意掏了掏耳朵。暗讽道。   “国王修国书至敝国九五之尊御前,欲与我国约好,我国天子见国主意旨甚笃,深以为怀,故派小使离汴前来贵国洽商国事。孰料国主以国事繁重为由。不欲见小使,这岂是贵国待客之道?”乌古孙仲端道。   “乌古大人何出此言呢?”王敬诚立刻道,“我朝新立,一切草创。定官制,修礼仪,派遣精干官吏赴边,安抚百姓,死难将士又需抚恤,本就事务繁多。今日祭师并阅武,方得空闲,乌古大人岂能因此指摘我朝地不是?”   “乌古大人稍安勿燥。今日暂且安待,明日孤会如你入宫。”赵诚道,不管乌古孙仲端意见如何,吩咐道:“来人赐座,就在孤宰相们的身旁边加一个座位!乌古大人也算是孤地老相识,另赐酒,与孤共赏我大秦健儿们的箭法!”   乌古孙仲端无可奈何,见赵诚已经表态。也就不敢再争辩。他眼下正是有求于彼,哪里敢不知天高地厚。   校场中的比试已经结束了。正列队来到阅武台前,分别接受赵诚的赏赐,有意从军者,也一一嘉许一番。对于那些获胜的女子,赵诚加赐一两件首饰,让这些女子大感荣光。至于少年人赵诚却连声称赞道:   “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胜则国胜。若是我大秦国如尔等少年英豪一般,则世无难事也。尔等应努力进取,学得文武艺,将来为国争光,光宗耀祖,赢得生前功名与身后盛名。”   禁军南衙统领张士达又来到阅武台前,高声呼道:“诸军首领上前,授职、赐符!”   何进、铁穆、萧不离、陈不弃、秦九、卫慕、王好古、宋平、郑奇与郭德海、叶三郎、郭侃等人连忙整了整各自的仪容,依次站到了台下。   “宣五原郡开国郡公、左骁卫上将军何进上前!”张士达唱诺道。   “末将参见吾王!”何进神情严肃地上前跪拜。   “何将军平身!”赵诚站起身来,扶起何进道,“尔与孤相交多年,孤能有今日之国家多半是因为所致,孤封你为郡公,自是怕将来封无可封,孤留有余地。”   “末将幸遇明主,不敢居功自赏。”何进道,“末将乃河北大名府人氏,离乡已有近十七八年,若是吾王有用兵河北之时,恭请国主命末将将兵十万杀回家乡!”   “好,何将军乃孤左膀也。”赵诚拉着何进胳膊道,“孤今日拜你为安北都护府大都督,统军两万,为孤镇守狼山!”   “遵令!”何进又拜道。   “赐令符!”   何进再拜。   “陇右郡开国郡公铁穆、右骁卫上将军铁穆上前听封!”   “没有铁将军,就没有今日威武之贺兰军,尔忠于职守,为孤训练出一支精兵,居功至伟。”赵诚道,“孤拜你为朔方都护府大都督,将黑水城外地边防重任就全拜托于你。帖木儿·灭里的英雄之名,再一次让蒙古人闻风丧胆!”   “禀国主,花剌子模地帖木儿·灭里已经死了,今天只有大秦国地铁穆,末将愿为吾王奋战沙场,所有反对您的人,都将是我铁穆地敌人!”   “你就是孤的铁王!”赵诚高兴地说道。他又转向众臣子们道:“从今日起,尔等应以‘铁王’之名称呼孤的铁将军!”   “铁王、铁王!”众人振臂高呼,那铁穆坚如钢铁般的脸膛上波澜不惊,他地一对深凹的眼眸中只有对君王的忠诚和对敌人复仇的火焰。   平阳郡开国郡公、左领军中郎将宋平站到了赵诚的面前,赵诚赞许道:“路遥知马力,那些甜言蜜语者与宋将军相比,不过是鼠辈。听河东行省吴礼说,宋将军为安抚百姓,衣不解带,鞍不离马,披星戴月,劳苦功高,任何言辞也不足以形容宋将军之忠心义胆。孤今日将河东军务交给宋将军,孤可以安心了。”   “末将愿在吾王御前甘当一卒。”宋平顿了顿道,“但臣及我河东军健儿,更愿意为吾王开疆拓土战死沙场!”   “河东乃征战要地,虎狼林立,凶险万分不弱于漠北来犯之敌。”赵诚颌首道,“乘风破浪会有时,孤会让宋将军得偿所愿!”   “末将遵令!”宋平退下。   其他萧不离、陈不弃、郑奇、郭德海、秦九、卫慕等各有嘉许、勉励。   骁骑军与神策军各自的统领叶三郎与郭侃肩并肩地站到了赵诚的面前。   “天有多高,尔等就应飞多远;地有多远,尔等就应该走多远。”赵诚道勉励道,“有志不在年高,只有天涯海角才是你们二人策马奔驰的边界,孤希望能有一天,你们率我大秦国健儿驰到天边,在那里立上一碑,上面就写下你们自己地英名!”   “我骁骑军定会率先抵达天边,在那里立上一碑,上面更会刻上吾王的仁德与威武!”叶三郎当仁不让地说道。他得意地看着郭侃。   “神策军只愿做天下第一,不甘人后!”郭侃却看都没看他一眼,骄傲地向自己的君王奏道。 第二十一章 盟约(一)   一场庄严而又不失活跃的盛大祃祭与阅武落幕了。   留在中兴府数十万百姓脑海中的,不仅有贺兰军的肃杀雄壮之气,神策军与骁骑军健儿的好勇争胜之心,也有秦王赵诚那惊鸿一箭。   对于那些从秦国版图以外来的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们,秦国君臣一心上下一体奋发向上的军心、民心,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而秦王一声号令,上千名各族健儿纷纷跃入校场一比高下的勇气与争胜之心,更让陌生人们惊羡、胆寒和焦虑。   领兵将军们在痛饮赵诚亲自奉上的烈酒后,齐齐告辞,跃上战马,奔赴自己的任所去了,也带去了赵诚的信赖与期盼。   这是一次成功的国家大典。围观者念念不舍地渐渐散去,秦王赵诚与大臣们仍留在阅武台上。   耶律楚材进言道:“禀国主,从今日我朝健儿踊跃比试之盛况看,其忠勇护国之心固然可嘉,但臣以为,这却突显庶人精忠报国之途太窄。方今国朝新创,以武立国,武艺高超者可为将为校为尉,沙场搏击获得功名,纵是仅有几分气力之匹夫,也可在军中为一小卒,亦有机会搏得功名奖赏。然为文者,又当何如?”   “晋卿有何谏议?”赵诚点点头道。   “正因为国朝正处蒸蒸日上时,无论是京师还是地方,均需文臣为国所用,况我朝司衙部属尚不齐整,然可用之人者亦太少。臣以为我朝不如明年秋天立科举,好为朝廷选举人才。”耶律楚材躬身奏道。   “耶律大人此言虽甚善,然我朝不比中原或江南,一来读书之人本就少,二来读书人中年已及冠者更少。故我朝若是也立科举。依臣看,怕是将贺兰书院中年长之学生悉数收之,榜单才可一观也!”高智耀道。   高智耀是担心榜单上太过难看,在矮子里选将军不如不选。   “国家抡才大典,乃国家之取士治世之根本,岂能因此而迟迟不开?”耶律楚材道,“书生若得晋身之道,则喜不自胜。必发奋图强也!取百人是取士,取一人也是取士,民不遗才方才是正道。”   “科举自是要开的,不过孤对科举有些异议。”赵诚道,“诸卿以为何为人才?”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方为大才!”王敬诚道。   “上能安邦定国,下能安抚一方百姓,前者为大才。后者为中才、小才,都是才。”耶律楚材道。   “术业有专攻,能对国家、地方或百姓有用,即是才!”高智耀道,他将人才标准定得很低。   “那卿等说一说。科举所举之士,就一定能安邦定国吗?”   “这自然不一定,有才无德者,则是国家大患。”耶律楚材道。   “那就是以德为先喽?”赵诚笑着道。   三人不敢回话。因为科举是无法考出一个人的品德上有没有亏欠,所谓奸臣往往也是科举出身。   “德暂且不谈,暂论才学,诸卿以为帖经、墨义,能考出一个人的才学,甚或诗赋?”   所谓帖经就是默写经文,墨义就是默写传注,考的都是一个人对经义的记忆力。至于诗赋那就是一个人的文采了。这对治国或者治理一方百姓,并无实际地意义。   “策论,非有专门研究者,无应对之法。”耶律楚材道。   他朝一边沉默不语的乌古孙仲端撇了撇嘴,此人正是金国承安二年的策论进士。这乌古孙仲端一边装做对秦国君臣之是的谈话并不在意,一边却竖着耳朵听。赵诚与他的宰相们对此并不介意,因为他们所议的并无秘密。   “若是某位应试者对农桑之学很有造诣,可是策论考的却是关于如何整顿吏治。这又当如何?”赵诚道。“科考不过系一日之长短,无学者亦可弋获。真有学问者反而见遗。晋卿,你说呢?”   耶律楚材低头沉思,他的先辈王安石、司马光们也曾沉思过同样地问题。   “唐人取进士,虽受当时人看重,然所取者不多,而其用亦不重。进士科初唐仅试策,后来增加帖经、杂文等内容。自盛唐起,杂文文体固定为诗赋,并主要以此取士,策与帖经仅‘礼试’而已,应举之人作诗赋的流弊也很多,如务求辞藻华丽而新奇,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而且无补于政事,所以屡为人所诟病。今官吏登庸之法,科举却成了拔取人才惟一之途了。”王敬诚道,“大约科举之弊端,一为所学非所用,二为考场一日定胜负,三曰自古科举取士,一朝得中平步青云,武进士不如文进士,宋人言纵是收复燕云之功也不及高中状元之喜,重文而轻武遂酿成宋国文弱之病。前车之鉴,不可遗忘,我朝若开科举,需有一个改善之法。”   “禁军南衙统领张士达之先祖张元,本是中原许州人氏,正是因科举不第失意,才奔至前朝夏国,进而为李元昊时的朝中重臣。昔年元昊攻宋境鄜延(今陕西延安、富县一带),张元曾在某寺中题曰: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大驾至此。可见其猖狂快意之心!”右丞相高智耀道,“后宋皇闻之,便诏进士与殿试者皆不黜落,遂成定制。现陕西、河东等新拓之地不比我河西,彼处读书人则有很多,平阳府据说处处都有筑楼藏书的耕读之家。故将来我朝若是不开科举之门,士人苦无晋身之路,必心生邪意,恐酿大祸啊。”   “呵呵,显达多虑了,孤并非不赞成科举,因为除了科举之道,孤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举材之法。”赵诚摆摆手道,“孤只是让诸卿明白,科举虽好。但亦有其劣端,中书省需拟定一个全局之策,扬其善处,避其恶处,不可为开科举而科举。”   “请国主示下!”三位正副宰相道。   “一曰,科举并非取的是德行,熟读诸子百家,又能作赋百篇。也只表明某人识文断字罢了,科举所举之人,亦非就是有用之人,纸上得来终觉浅,需历练才可知其有用、大用或无用;   二曰,士人学业概有专攻,朝廷开科取士应因人而异,农学、工学、天文、算术、律法、医学皆可为一科。孤不求天下有才之人皆可如晋卿般样样擅长,只求专一。此专为应付学无所用之弊也;   三曰,宋苏学士曾言,经义、策论似较诗赋为有用,然以实际论则诗赋与策论经义皆无用。得人与否,全在于君相有无识人之明。故,孤更看重得人之后的审察、衡鉴,科举不过是抡才一法。任用之后还需考课随行。   四曰,科举比较而言,需学校配合,故王安石有三舍法,太学分三舍。学校不发达,则朝廷无人可选,科举亦不过是从庸才中选状元。学校者,宋人有京师太学。地方州、县之学,亦有民间书院、私塾。孤使宋国临安,沿途曾特意考察宋之学校,官家办学,所费甚巨,然地方有学无书者众,有校却无官田供养者亦众,州县之学校不过是聚食之所。资质佳者不屑入学。欲入而学者却不得门而入。至于太学,昔日曾有‘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之誉,概言太学生清苦鲠亮,敢言朝臣所不敢言之事,太学生亦敢伏阙言杀误国奸臣。然孤在临安所见,太学生虽仍有敢狂言指摘朝政者,然太学生们流连青楼,殴厨争伎,竞为靡丽,每一会饮,黄白错落,非头陀寺中的清苦僧人可比①!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也,孤使宋国,并非只为游山玩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人之鉴,亦可以为师!若是为科举而科举,则不如使人举荐。”   王敬诚等人面色肃然,对赵诚更加心悦诚服了,因为赵诚很显然是深思熟虑过地,考虑得远比他们考虑得要长远。赵诚这一番长篇大论,也隐含着对他们三人的批评。   “臣等考虑不周,望国主恕罪!”王敬诚等人齐道。   那耶律楚材更是有些惶恐不安,面有赤色,他没有想到赵诚比他想象地更有谋略,自己有些好心办好事的意味,又考虑不周。但反过来说,他得遇赵诚也是他的大幸,至少赵诚会择善而行,有自己地评判,并不会人云亦云,在这种情况下臣子们也不敢搪塞了事。   赵诚内心之中有些得意,他的见识超越了自己所有的臣子。   “国主似乎对书院极赞成?”耶律楚材问道。   “孤记得晋卿年少时曾入嵩阳书院读过书吧?”赵诚问道。   “回国主,臣自幼丧父,识字断文传自家母,后入嵩阳书院中读书。”耶律楚材回答,“书院于宋为盛,宋初尚有岳麓、白鹿洞、石鼓及嵩阳等闻名遐迩之书院,自因众书院前身本是私人所办,又有名儒大贤山林择胜,聚众开坛讲学,传播新知,有教无类,为世人所向往,学士乡绅慷慨捐助奖学之风蔚然成风,而朝廷又诏赐书院名额与良田奖励,故书院既不同于官学过重名利之心,又能培养民间之秀士。据臣所知,眼下宋人书院较南渡前更盛,而中原之嵩阳书院入金以来,已不比当年,宋人文风之盛则是中原与我河西不可比拟。”   “王安石之三舍法,虽有进步,然亦不过变学校为养士之所,学生富贵利熏也就是顺理成章。真正埋头于学问之大贤宿儒,往往对科举嚣争看得极淡,对书院向往之心尤甚。若无德才兼备之大贤,开科讲学,教学相长同学切磋,就无岳麓、白鹿洞诸精舍!”王敬诚道。   “国主是否欲效仿宋人之书院?”高智耀道,“如今我贺兰书院亦非官办,然亦非真正私人所有,半官半民罢了,亦如同宋人之书院。只是眼下我贺兰书院不缺学资,亦不缺师生相长的问学良风,所缺地不过是名师宿儒,此非朝廷所能及。”   “无论是书院还是私塾,将来我朝应从这方面寻找对策,中书应有所提倡鼓励,官办学校弊端太多。”赵诚道,“总而言之,选举人才并非仅是开科取士这么简单,中书再详议一番,给孤一个纲领出来。当下也可令各地州县举荐人才,中书省加以考量,可择其优者录用,如何考量亦要周详,只知子曰却于国无用,不可不防。”   “遵旨!”三人俯身应道。   此事赵诚只能说到这里,他给出自己地意见和一些思路,具体办法却是中书省的事情。贺兰书院仅有此一个,而新立的大秦国不可能指望有人有能力在近期也办一个书院,至多如夏州曹氏那样办一个私塾而已,有能力者又不一定会对兴私学有兴趣。   这也要看朝廷采取什么态度,还要看有没有贤师愿意讲学。   赵诚带着众大臣们离开校场回城,仍有百姓聚在道边欢呼着,议论场上的勇猛与豪情,追在赵诚队伍的身后,兴奋地谈着这天发生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他们尊敬的国王和宰臣们刚刚讨论了一个十分棘手地问题,而且与本次阅武无关。   今天讨论地科举之事,早就有无数先人与时人讨论过,何为良方?恐怕连赵诚也不指望找出一个挑不出毛病的良方来,他更不会考虑找个办法替代科举,命臣子举荐贤良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并非长久之计,而何为贤良又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总需要一个尺度。   战争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依靠统帅的智慧和士卒的勇猛来解决一切问题,而治国却是一个更复杂地事情。   注①:《鹤林玉露》等,有删改。 第二十二章 盟约(二)   冬至节中兴府内众商家应歇业,然而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那些商铺尤其是酒肆却全都开门迎客了,灯火通明,高朋满座。   一来今日全城百姓游走、串访,有钱之人也入酒家豪饮,二来外地来的人太多,总要迎客接待。   城中这几年开了不少的酒肆,既有本地人,也有从外地逃奔来的人开设的。亦有西域商人开设酒家,专卖西域特色的食物,只是税钱上有内外之分,本地商户自然要占些便宜。   众多酒肆之中,新开不久的一家名叫太白居的生意最好。生意好不仅是因为它装饰讲究,厅院廊庑,十分气派,又因它紧邻着皇宫,中书省的大人们常常办公完毕来此饮酒,楼上的一个雅间据说是中书令王敬诚大人与左丞相耶律楚材大人曾光临过的地方,而且店中的厨子既有来自中原,也有来自南朝临安的,天南海北的菜式应有尽有。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连孔圣人都这么说,何况我辈俗人?民以食为天,有些闲钱的就吃得精细一些,李贺曲曰:郎食鲤鱼尾,妾食猩猩唇。鲤鱼尾,夫熊掌之类,肉之美者,猩猩之唇也。时鲜果疏更不在话下,南珍北馔尽有尽有。太白居内的菜式让河西人大开眼界。就连盛菜的食器也都是上好的瓷器、银器、漆器,甚至琉璃器皿或白玉杯。一切效仿宋人临安府的奢华,可谓下了血本。   光讲菜式的好坏,还并非是这太白居唯一吸引人的地方,这店中总有若干说书的,唱小曲的,还有来自西域貌美善歌舞的歌姬,更是让食客大饱眼福。请客是讲排场和面子地。像太白居这样讲究精细奢侈的店家,全城也仅此一家。   若是你想在自己家中宴请宾朋,又怕麻烦,只要你花得起钱,凡椅桌陈设,器皿合盘,酒檐动使之类,太白居管出借。吃食下酒。自有厨司,以至托盘、下请书、安排座次、尊前执事歌说劝酒,太白居都可以为你办妥,不用你费力。   所以,生意当然是极好。能来这太白居饮食的,当然并非是寻常客人,大半来此处的是商人,尤其是外地来的商人。   陈屠夫家的独子陈大今天带着一帮人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太白居。他是城东人氏。本有一弟弟,但不幸夭折早亡,所以就以陈大为名。他家中以卖肉为生,日子虽还不错,但却绝无闲钱跑进这太白居内享受一番。这里对他来说。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哟,陈兄弟今天真是稀客啊!”跑堂的李二老远就吆喝道。   “怎么,你是怕我付不起酒钱?”陈大瞪了他一眼。   “这是哪里话,咱这太白居开门就是做生意的地方。只有有客来,就是咱太白居的贵客。”李二麻利地取下搭在肩上的白布,为陈大一帮人在楼下选了个散座,用白布象征性地在椅子上抹了两下。   陈大以为楼上客满,也不计较。他哪里知道李二这是考虑到他兜里的钱财,太白居这样的酒家,客人进来轻易不可登楼上阁,否则只有把自己典当了。   陈大和一帮人大大咧咧地坐下。众人四下里打量着店堂内的堂皇布置。只见店内高朋满座,大多却是操着外地口音之人,腰缠万贯的西域人尤多,堂中央的空地上,一班胡姬正在欢快地乐曲中摆动着腰肢。   李二吩咐小厮一溜烟传过来十多样菜式,陈大正见菜色精美,正要下箸,身旁忽传来一阵笑声。陈大和一帮人回头四顾。见客人们全都表情戏谑冲着自己笑。   “陈大。咱这规矩是有客来先上菜式,需店家问客买多少。然后据出钱多少,再换菜式!”李二笑吟吟地提醒说道。   陈大面红耳赤,恼怒道:“大爷我有的是钱!”   “……”李二脸上仍挂着笑意。   陈大将手伸入随身带的包袱中,却只掏出一贯钱,扔到桌上,喝道:“大爷我本有五十贯的赏钱,钱太重,带在身上不利索,暂且给你一贯钱,余钱日后再结!”   “知道陈兄弟今天在校场上够威风,可是本店概不赊帐!”李二道。原来这陈大也是白天在校场中比试夺魁中的一人,因得了五十贯赏钱,既威风又得意,特意与一班朋友来此打牙祭。   “李二,你今天不也是下场比试了吗?”陈大身边另一人不满地说道,“难不成是你比试输了,就在此找回颜面来?咱兄弟虽然穷了点,但却从不赖酒钱地,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就是!”众人附和道。   这让李二有些挂不住了:“一事归一事,咱这里本就不是你们能来的地方,不如……”   李二本想建议这几人就着酒钱多少点菜,却被陈大几人当做是讥讽,几人怒瞪着他,让他张了张口没有说下去。那陈大身材高大,体格十分健壮,从小就是杀猪宰羊的好手,发起怒来那一张又黑又红的脸膛让李二腿脚很自然地发抖。   “呵呵,陈大今天在校场上可够威风地,十轮皆中靶心,真是好箭法啊!”太白居的丁掌柜见到这边的情景,连忙过来打圆场。   “好说、好说!”陈大拱手道。   “听说陈大准备投军去,秦王又金口应允,这可是你老陈家翻身的日子到了。”丁掌柜道,“说不定明年此时,陈大就封侯了,就像那骁骑军的冠军侯一般。”   他这一番恭维让陈大有些不好意思。   “丁掌柜这话让在下羞愧万分。”陈大心里却高兴万分,“在下就要离家,今日蒙秦王厚赐,得了赏钱,特来太白居痛饮,只是来得匆忙,钱……”   “陈侯爷这是哪里话。您这是精忠报国,小老儿不过是商贾,以牟利为业,哪能跟您要钱?”丁掌柜笑呵呵地说道,“没有将士保家卫国,怎有我等平民百姓的安稳日子过呢?所以陈侯爷今夜在我这太白居中所有花费均可不计,尽管畅饮!”   他这话让陈大听起来似乎自己真的是侯爷。   “不敢、不敢!”陈大闻言,自我感觉成了有身份之人。就变得有礼貌起来,起身拱手道,“我酒钱虽不多,但还是要付的,不敢白吃辱没了军法。”   他兵粮没吃过一顿,俨然已将自己视作军中一份子了。   “李二,将这一贯钱收了,尽管让陈大及他地客人们高兴!”丁掌柜指着桌了一贯钱。对着李二喝道。   “是,掌柜!”李二连忙将那一贯钱收下,还讨好似的给陈大诸人先上了一杯香茶。   那丁掌柜又引来一位怀抱琵琶的歌伎,来陈大等人地桌排拔弦轻唱: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那歌伎低首轻呤,歌声婉转流连,少了一份沙场秋点兵的豪气,却多了几份壮志难酬英雄易老的愁云。   众人被她唱得情绪低落,有着说不出的愁肠百结地感觉,与这本很热闹地店中气氛格格不入。   “听说这唱曲的陈十娘是太白居东家从江南宋国买来地,这东家真是手眼通天,南朝有的精细货色。瞧这太白居一个不少。”有见多识广的客人议论道。   “但南朝酒肆中所唱的却是艳曲居多,民风使然。”又有人摇头道,“秦国却是讲究的是家仇国恨精忠报国,两地民风迥异,依我看,宋人不思进取,怕是亡国之日不久矣!”   陈老大也识得几个字,只是听出这宋国来的歌伎唱得极有韵味。却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和众兄弟痛饮。   “谁说文士上不了沙场,依小弟看这辛稼轩就是一个大英雄。”一个声音响起。这声音就在头顶上响起。陈大循着声音抬头望去,见两个年轻人正端着酒杯站在楼阁上看着大堂的歌女。   说话者文弱一些,而另一人却是身高七尺有余,虽也是身着文士长衫,却腰悬一把长刀,看上去像是军中才有的真家伙。此人正是耶律巨。   “英雄又如何?还不是白发早生?”耶律巨冷哼道,“英雄只有生在我大秦国,才不枉来此世上走了这一遭。”   “耶律兄所言极是!听说耶律兄也要从军去了,不知耶律兄欲去何处从军?”文弱书生道,“吾亦欲从军去,赢得生前身后名,奈何书院山长举荐我去户部历练,师有所命,吾不敢推托。”这人言辞之中既有兴奋,也有惋惜之情。   “哈哈,当然是最艰苦最有男儿豪情之军!”耶律巨笑道,“如今正是我大秦国男儿搏取生前身后名地大好时光,时不我待也!”   “那小弟今日便敬耶律兄一杯,预祝耶律兄为国建功,立下不世伟业也!”   “好!”耶律巨高声说道,“应换琉璃杯或玉杯,饮血红之葡萄酒,才是我辈之人应该喝的。”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两人站在楼阁廊间高呼道,又唤来李二换杯换酒,引得楼下众人纷纷侧目。   正此时,那陈十娘又唱道: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羌笛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这曲子从这柔弱女子口中唱出,比方才豪迈了几分,却无英雄易老的愁绪,听者也从词中听出作词之人当时的意气风发。   陈二这次将这曲子听得仔细,又听到耶律巨所言,胸中豪情油然而生,也冲李二嚷道:“换玉杯。饮血红葡萄酒。”   李二因有掌柜的吩咐,勤快地忙来忙去,将最名贵地葡萄酒倒入白玉制的酒杯中,正是鲜红如血。陈二见酒色鲜亮,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嘴里抿了抿道:   “这酒恁得如此甜腻,还酸溜溜的,不如咱中兴府出地烈酒更显痛快!”   楼上一包厢里坐这七八个客人们。他们自称是来自中原地商人,来此采买与西域人交易,采买香药与宝货的。他们脸色各异,当中一年轻白面之人却是他们当中为首的。   那年轻人召来丁掌柜问道:“掌柜的,方才这首词是何人所作?在下向未听过。”   丁掌柜抬手冲皇宫方向遥拜,一脸恭敬之色,谦卑地回答道:“听贺兰书院里的书生们说,此乃敝国秦王自西域来我贺兰时。经玉门关有感而作。客官有何见教?”   “哦?不敢、不敢!”那年轻人连忙摆手笑着道,“在下不过是商贾之人,粗通文墨而已,又初来贵地,更不敢造次。只是听掌柜所言。秦王乃文武兼备喽?”   丁掌柜拢着双手,轻笑道:“客官初来乍到,不知秦王圣明,也情有可原。秦王雄才大略与仁德。我秦国百姓妇孺皆知,小老儿不敢妄言。”   “呵呵,我们做小本生意的,只要官家吏治清明,不乱征税钱,就谢天谢地了,掌柜说是不是啊?”年轻人呵呵笑道,他双臂伏在桌上。看上去十分放松惬意。   “客官说笑了,我瞧您面相白净,出手大方,一定是来自大富之家,岂是小本生意?”丁掌柜道。   “我见这太白居中客人云集,穿金戴银的胡人更多,为何偏说在下出身于大富之家呢?”年轻人面色一僵。   丁掌柜指着这客人面前地葡萄酒道,“您点这葡萄酒并非我河西本地所产。乃是出自万里之外地西域撒马儿干城。那里的葡萄酒极名贵。听说秦王当年在西域为官时,曾亲尝当地所产葡萄酒。并点出其中优劣,评定高下,当地商人以秦王之评语为判断之本,深以为然,莫敢逾越。俱云:此乃某某所尝之葡萄美酒。因而得以卖个好价钱。”   丁掌柜又道:“此酒又为其中最贵之一种,据说秦王在宫中日日需饮一杯。客官点此酒,自是不怕酒钱太多了,如今河南中原兵乱,官府欺压百姓,哪里还有如客官这样的豪商,听客官口音又不似是宋国人,小老儿抖胆妄测,客官怕是来自河北吧?”   “掌柜真是目光如炬啊,河北又怎样?”年轻人问道,并不觉得太吃惊。   “远来是客,我东家开这太白居,自然是客人越多越好,日进斗金最好!”丁掌柜道,“客官您说是吧?”   年轻人莞儿一笑,口中说道:“掌柜所言极是。我等确是从北方而来,家中生意也是极大,行商之人就怕遇到官府鱼肉百姓,听说耶律楚材大人在此为官,故而我等料想有耶律楚材大人在,中兴府应当太平无事,所以这才来此碰碰运气。”   “难不成客官与左丞相大人有旧?失敬、失敬!”丁掌柜连忙道。   “哪里、哪里!”年轻摆手道,“我等初来乍到,来到贵地,人生地不熟,想拜访一下耶律大人,只是不知耶律大人宅第的所在。”   “客官您问小老儿倒是问对人了,咱这太白居别的可以不计,人来人往的,若是想打听个事,实在简单至极。”丁掌柜闻听此人与耶律楚材有旧,似乎又恭敬了几分,“这南来北往,东去西来……”   年轻人见丁掌柜习惯性地吹嘘,有些不耐烦:“掌柜尽管告诉在下耶律大人住在何处即可!”   年轻人掏出一块碎银,递到掌柜的在前。   “耶律大人就住在城南大街,那里一众宅子都是新宅,是国王为从北方来地大官修建地。门口有两个石狮,又有军士守卫地即是耶律大人的私宅,十分气派!”丁掌柜点头哈腰道。   他将那碎银放入怀中,也是相当利索,全无方才在楼下那般大方。他将这伙出手大方地北方商人伺候好并送走,立刻唤来一名伙计,耳语了一番。 第二十三章 盟约(三)   耶律楚材的宅第在城南,这是赵诚新赐的宅第。   史权站在这座看上去十分气派的宅第前侯着,但不巧耶律楚材正在宫中饮宴。夜越来越深,使得城南这片达官贵人的居住区显得格外空荡。冬夜里,寒气逼人。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史权忽然想起杜甫的这句诗,虽然他和杜工部是两码事,但情形却是惊人的相似性,都是有求于人。耶律楚材的门房没有让他进去,因为他也没有自报身份,门房只当他是寻常人,他只好耐心地在府外等着。他是史天泽之兄史天倪的次子,这次是带着使命来的,正巧遇上冬至节大秦国的阅武的盛况,河西军民奋发向上的气势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   “公子,我等只是来此试探,冒然拜见耶律楚材,是否有些冒险了些?”从人小声说道,“这里可不是真定府。”   “无妨!”史权挥了挥手道,“我们既然来了,总要知道这事该如何了结。就是秦王知道我来此,也不会拿我怎样,否则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依我看,那秦王恐怕求之不得呢。我们要知道他是如何想的,他也要知道我们史家是如何想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秦王将质子营悉数掳至中兴府,自是以此要挟天下诸侯,公子自曝身份,岂不是自投罗网吗?”从人提醒道。   一队禁军骑着战马从身边缓缓走过,那为首的军官冲这边瞅了一眼,擦身而过,似乎忘了这几个看上去极健壮之人所站着的地方,正是在左丞相的府第前,其形迹相当可疑。   “卖麻饼,又香又大的芝麻饼。一文钱一个!”一个小贩过来吆喝道,向着史权等人兜售着。   这个时辰在这个冷清的地方卖麻饼,真是一个大怪事。那小贩似乎意不在卖饼,像是故意让史权等人知道他的存在一样。   “我们怕是早就被盯上了。”史权低声对从人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吧。人家要抓我们,早就动手了,千万不要鲁莽。”   正说话间。街头传来车马声,一辆朴实无华地马车在一什军士的护卫下,来到了宅前。车还未停稳,从车上便跳下一位少年,那少年一溜烟往宅内钻去。然后从车上下来一位身材魁伟的美须公,正是大胡子耶律楚材,方才那少年正是他的次子耶律铸。   耶律楚材似乎早就知道有客来访,正打量了眼前众人。却面生得很。史权连忙整了整衣袍,走上前去长揖道:“末学史权拜见耶律大人!”   “史权?”耶律楚材一时想不起来此人何方神圣。   “在下是从真定府而来!”史权自报家门。   “真定府?”耶律楚材恍然大悟,“想必是真定史天泽史万户家中的子弟?”   “正是家叔,天倪正是在下先父名讳!”史权道。   “哦……原来如此!”耶律楚材长吁了一口气,“我虽与史万户见过几次面。但向无交集,不知史万户派史公子来有何指教?”   “不敢!”史权躬身道,“家叔久仰耶律大人的贤名与仁德,恨不能朝夕相处。听说耶律大人来了中兴府,特让在下晚辈不过千里,前来中兴府大人府第前问安!”   “呵呵!”耶律楚材抚着美须,当然一点也不信,“我一向心宽体胖,在中兴府为官也很舒心,不敢劳史万户费心!”   耶律楚材站在自家门口阶下,既不进去。也不邀史权进去,面容淡定地看着史权,看史权如何应付自己。   史权只好硬着头皮道:“听说我堂弟史枢,即我二叔之子被尊上邀来中兴府做客,至今已逾五月,家祖年事已高,十分想念孙儿,盼家庭团聚。以享天伦之乐。故命史某前来中兴府。将枢弟接回真定府,不敢劳尊上代为照顾。”   史权嘴上说得极漂亮。将那被赵诚掳来中兴府的史枢看作是被赵诚邀来的客人,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真实地本意说清楚。耶律楚材微微一笑:“远来是客,我主向来好客,能替史万户照顾一二子侄,也是应当的嘛。”   当初赵诚轻取燕京,各地的汉军诸侯留质于燕京的子弟,皆成了赵诚的战利品。赵诚虽对质子一事极为反感,然而轮到自己掌握了主动权,却又顺水推舟地利用此事来渔利。由此可见人心是极复杂的,面对巨大诱惑时,孔夫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境界是极难做到地。   “大人所言极是!在下虽是今日晨才到中兴府,然亦听百姓传颂着秦王大驾的英明、仁义,想来我枢弟也会受到秦王的厚待。在下代家祖及叔父们感谢秦王的厚爱,然我枢弟尚年幼,离家太久,恐其思亲成疾,徒增尊上烦恼。”史权道,“家叔虽小有薄名,然不过是一武夫,一向对大人之清名贤德钦佩有加,至今我燕云、河北西路等路百姓感念大人的恩情。家叔说,只要求到耶律大人地府上,一定要谦逊有礼,不可造次,料想耶律大人一定会鼎立相助的。”   史权给耶律楚材戴上一通高帽,拍着马屁。   “哪里、哪里!”耶律楚材摆了摆手道,“史家在河溯,向来乐善好施,史万户安抚真定等地,劝民农桑,保一方平安,亦是于民有功也。至于史枢一事,楚材不敢替吾王作主。”   耶律楚材这才邀史权入内,分宾主落座,下人上了热茶,那史权在宅外寒风中站得久了,双脚都有些麻木了。屋内厅堂上燃着煤炉,堂内温暖如春。史权捧着茶水,偷眼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见这宅第从外面看上去极为气派,可是这屋内的陈设却简单得很。   “在下常听人言,耶律大人忠厚清廉。不崇奢华,有君子之风,今日一见才眼见为实,史某汗颜!”史权半真心半拍马地说道。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耶律楚材道,“吾王虽贵为一国之君,然宫室尚破旧不堪,亦不过一妻一子。数十仆役照顾起居而已。对功臣勇将,吾王却封侯赐邑,向来厚重有加。上行下效,吾王如此,我等身为臣子者,岂敢竞攀虚荣让百姓耻笑?”   “秦王英明!”史权脸上堆着笑,心中却又一次敲响了警钟。   耶律楚材抿了抿口茶,心中在飞快地盘算着。他如今成了赵诚地左丞相。赵诚对他无比地信任,耶律楚材本人对赵诚也很有信心,做为一个文臣,能遇到一个知人善任英明果敢的君王效忠,也是他感到十分喜悦的事情。所以。他一门心思替赵诚谋划着,想从这位史家子弟口中探听点什么来。   “你的来意,你知我知,吾主亦知。”耶律楚材道。   “还望大人成全!”史权再一次躬身道。   “我大秦国与蒙古势不两立。此事难办呐!”耶律楚材故意叹息道,“史万户乃蒙古人所立之汉军万户,这样计较说来,你们真定史氏与我朝处于敌对之势,水火不相容也。”   史权脸上为之一僵,这事本就是如此,换作他们史家,大概也会抓住不放。   “大人明鉴。二十年前蒙古人南侵,完颜氏一再退让,致使家国沦丧,贱民如草芥,生不如死。我史家家中有口不下百人,何以在蒙古铁骑面前自保?况且蒙古人动辄以屠城相胁,家祖知降者得免,只好率里中老稚数干人诣涿州军门。”史权道。   “好一个‘知降者得免’!”耶律楚材冷笑道。“难道如此就可满门晋身于达官将侯?”   “二十前燕京陷落。在下还未出生,不过在下听说当年金主南迁。耶律大人亦曾留守燕京……”史权止住了话题。   他这话其实也在暗讽耶律楚材,大家都是一路货色,见蒙古势大都早降早太平,何况耶律楚材还当过蒙古人任命地中书令呢!今日你耶律楚材摇身一变,就成了卫道士,我史家先忠金主后忠蒙古,不过是两姓,你耶律楚材从先祖至今却成了四姓家奴!   这史氏先祖居永清(今河北永清),五代后晋石敬塘将幽云十六州割让契丹辽国,永清史家的居住地兴隆里归属幽州,然后从辽到金,一直是外族政权统治,与赵宋从无交集。耶律楚材就不一样了,身为契丹皇族后裔,从东丹王耶律突欲叛辽起就历经辽、金、蒙古,眼下成了秦国的臣子。   耶律楚材脸色涨得通红,这是他唯一的短处,十分忌讳别人指摘他这一点。史权地话让他百口莫辩。   “吾王英明果敢,文武双拳,有治天下万民之心,威震海内,我大秦国百姓哪个不服谁个不敬?无数良将猛士枕戈待旦欲为吾王征服天下。”耶律楚材高声道,“难道真定史氏还执迷不悟,欲为蒙古尽忠至死吗?况蒙古可汗已死于我贺兰军箭下,大漠草原亦四面楚歌,如同散沙,蒙古人已不足以为恃也。”   “大人说秦王如何英明,将士如何善战好胜,在下白天在城外校场耳闻目睹过,也是深有感触,不敢辩驳。”史权话锋一转,“但大人方才所言,似乎说蒙古人就要伏首称臣了,此话在下却难以信服。春夏时贺兰出奇兵,虽连胜,但诸汉军战力亦非浪得虚名!”   “既然如此,你还是请回吧!”耶律楚材佯怒道。   “大人息怒!”史权急道,“大人应当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我史家身受蒙古器重,虽是手握重兵,但根基却在全赖于此。史某说句大实话,倘若我史家不与秦国为敌,甚或是归顺秦国,蒙古人挟怒反攻,再一次东山再起,我史家该当何处?”   “哼,难不成史万户是让我大秦国主动放史枢归乡?”耶律楚材反问道。   “史某以为,如此才显得秦王仁义,有如此胸怀之明主才有包罗天下之气魄。”史权道。   “哈哈!”耶律楚材对这种歪理十分不屑,甚至因而发笑。   “河西苦寒,虽然百姓安居乐业,政通人和,但物产终不及中原丰盛,我史家愿献巨资以换得史枢自由之身!”史权又道。   “听说益都李璮投了宋人,东平严实又是我主新封的都元帅、万户,眼下金主的使者又在中兴府,秦、金两国即将约盟联为一体,不要忘了还有偏安南方地宋国,我三朝联手,何愁不灭蒙古?”耶律楚材道。   他故意透露秦、金约好的消息,增加河东、河北等地汉侯们的压力。至于宋人,那是他想当然地加了进来,宋人若是能加入到这个联盟,当然是最理想的状况,这也是赵诚极力争取地。而那严实,不过是秦国将计就计,既然严实为了应付金人地压力,诈称自己是秦国国王赵诚的属下,赵诚就派人去虚封他一个官衔,他肯不肯接受,还犹未可知。   “李璮不足为虑,严实、张柔、张荣甚或其他大小诸侯与我们史家没有什么区别,各握精兵。至于金主,完颜氏自身难保。宋人嘛,向来目光短浅,文武不和,朝政对外之策难以统一,难以成大事。”史权道,“所以,贵国若是仅凭一己之力与蒙古对抗,怕是艰难地很,若是我史家联合诸汉军自河东攻来,贵国四面临敌以何相抗?”   “你这是要挟吗?”耶律楚材淡淡地说道,将史权这狠话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你们能齐心协力吗?况且你们既然敢攻来,那就是不将自家子弟性命看得那么重要了?既如此,史公子又为何来此?”   史权哑口无言,只得问道:“还请耶律大人指条明路。”   “很简单,背蒙、归顺!”耶律楚材斩钉截铁地说道。   “呵呵,耶律大人说笑了!”史权哑然失笑道,“这等大事得家中长辈定夺。”   走着瞧吧!无论是真定史氏,还是赵诚,都是这么想地。但对赵诚来说,还不敢将史氏或者别的汉军豪强逼急了,至少眼下的情势是急不得的。 第二十四章 盟约(四)   辰时还未到的光景,秦王赵诚在早锻炼完,宰执们入内问秦王起居。   这是上朝之前的一个固定仪式,通常在这段时间内赵诚要与自己三位正副宰相们开个小会,对一些重要问题先通个气,统一一下主张。不过今日却是以国礼迎接金国的使者乌古孙仲端的。   赵诚如此大张旗鼓地接见使者,并非太必要,但是却是给金国一点面子,好让自己在其他方面得到更多的利益。   “遵国主的旨意,昨日礼部派人引乌古孙仲端去见了金主太后王氏与皇后徒单氏。”中书令王敬诚奏道。   “如何?”赵诚饮了口热茶。   “听说乌古孙仲端见着了皇太后与皇后,便伏地大拜,泣不成声!”王敬诚道,“那王氏与徒单氏亦相拥大恸,高呼金主之名。”   “此王氏乃金主生母先明惠太后之妹,王氏在朝野之中颇有贤名,听说她性情端严,颇达古今,金主完颜守绪为太子时,一有过错王氏便斥责,直到完颜守绪即位才止。这些年风雨飘摇之中,金主完颜守绪能将国家维持到这个地步,其实不易,其虽无大能,然与先皇帝比亦属难得,尚知奋发图强,只是力有不及也。究其根本要与王氏教导分不开的。”耶律楚材道。   “忠孝军的创建也算是完颜守绪一大功业,那些从北方逃回的归正人,能得到朝廷比他军三倍的厚饷,在国用日少的情形下也极难得,一代名将完颜陈和尚不屈被杀,完颜守绪也能做到有始有终。”赵诚道,“孤率军入汴梁时,听说完颜守绪能将宫中的马匹杀掉供军士食用。还放还宫女,虽无大用,却也是有心为之。”   “金主夙兴夜寐,一度颇有中兴气象,他劝臣下进谏却又愿见臣下指摘他自己的过失,又无识人之明,所用重臣皆是昏庸无能之辈。”耶律楚材感叹道,“金国譬如参天大树。根已腐朽,纵是精心照料,也不能令朽木回春。”   “乌古孙仲端此次前来,除了约和,定会要索回王氏与徒单氏,及荆王、梁王,不知国主有何旨意?”高智耀道,“我朝放还是不放?”   “掳人母亲与妻室。这等事情并非英雄所为。”赵诚道,“等完颜守绪答应了孤的要求,孤会将妇人及宗室遣回地。”   赵诚毕竟还是利用了这件事。   “昨日,乌古孙仲端还同礼部韩安国提到一件事。”王敬诚道。   “何事?”赵诚见王敬诚有些吞吞吐吐的意思。   “礼部韩安国说,金主似乎有意选一品貌俱佳之宗室女送给国主!”王敬诚道。   “啊?”赵诚很是吃惊。   王敬诚等人偷眼打量了一下赵诚的脸色。见赵诚脸色怪异,像是想大笑的样子。   “金主正是有求于我朝,臣等以为国主若是首肯,则秦、金两国约盟之事更有保证。金主必欣喜,以为我朝确实有诚意与其约好。”耶律楚材道,“听说卫国公主……”   “一个女子就能表明诚意?”赵诚哑然失笑,“十八年前,中都燕京被铁木真围,金廷以卫绍王完颜永济之女岐国公主和亲蒙古,以为可以相安无事。然事实却是证明,一个女子挽救不了国家。春天时我军北狩。岐国公主补迁到了杭爱山下,曾央求随我军南归,现已暂居我中兴府半年,孤倒要看完颜守绪是迎还是不迎!”   “国主不可意气用事,此事……”高智耀劝道。   “意气用事?哼!”赵诚冷笑道,“孤的国家只对土地与财富感兴趣,是靠将士拼杀,君臣一心获取的。这种因势欺凌弱女子之事。孤做不来。”   王敬诚、耶律楚材与高智耀三人没想到赵诚居然对这种事情是如此地反感。颇有怒发冲冠的样子,皆面面相觑。不再提此事。三人只得再议其他事情。   耶律楚材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昨夜他在史权离开后,又亲自入宫向赵诚奏明事情经过,与赵诚计较了一番。赵诚当然不会将汉军豪强子弟放归,但此事也暂且放在一边。   阁门外,金国使者乌古孙仲端又一次认真地整了整自己的衣冠,面色肃穆。   他地胸中有一股为国拼命的气慨,哪怕是今日就断了头。昔日不远万里出使西域时的凄怆情怀又重新笼罩了他的全身上下,只是这种凄怆之情却更深了一层,让他麻木与无奈,国家早已经日薄西山,内政国势远比当年南迁时更为虚弱。   “人死亦易事耳!”乌古孙仲端心中念道。夏末时崔立以汴梁城投降,朝中忠烈之士纷纷自缢,乌古孙仲端一度以为从此国将不国了,也给自己准备了一截麻绳,只是闻听赵诚率军驾到,感觉自己留着性命对朝廷还有用处,遂才苟且偷生。   只要有一点希望存在,乌古孙仲端还在坚持着那可望不可及的信念。赵诚故意让他在中兴府晾了一些日子,让他急不可耐。如果说以前他是一条逆流而上的小鱼,现在他就是一头拉着载着重物的大车迎着狂风暴雨的老马。   赵诚在殿中座下,殿外鸣鞭,报时毕,宰臣引臣僚入内。阁门使奏金国使者入见榜子,乌古孙仲端捧国书左入,至御座下面北而立,阁使左下接国书,乌古孙仲端之从使单膝跪地授书。   又献上珍宝礼物。一通礼仪之后,赵诚命人当庭诵读了金国皇帝亲自撰写地国书,完颜守绪用词十分谦卑,大意无非是秦王兵入漠北,匡扶天下公义,功勋只有永恒日月可比,令他钦佩无比,恨不能英雄痛饮,又言两国若是交好。于天下子民有无数的好处等等。   朝臣们小声地议论着,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表情,这是只有胜利者或者占据有利位置者才会有的表情。   赵诚开口问道:“乌古大人在孤这中兴府住得可还习惯?”   他脸上仍挂着浅浅的笑意,一如以往。这让乌古孙仲端想起了第一次在西域见到赵诚时地情景,不同的是,如今赵诚地身上却多了杀伐果断的王者气势。   “不敢劳国主亲问,小使一切尚好。”乌古孙仲端道,“小使来贵地已经有些时日了。十分惦记吾皇圣安,故小使希望能早日拜别回国。”   “乌古大人与孤是老相识了,我贺兰虽不比中原富足,更比不上中原地人物文采风流,算得上是塞外苦寒之地。然而塞外雪景也是绝佳,风雪炼精神,塞外也有塞外的风物别情。”赵诚道,“乌古大人难得来一趟。不如在中兴府多住些日子,孤这个做主人的,岂能不好客让贵主耻笑?”   赵诚这十分“好客热情”的话无疑让乌古孙仲端心中感到更加愤怒,如同伤口上洒盐,却让他无可奈何。   “先前国主使人送国书于吾皇御前。言贵我两朝约好共拒北敌,吾皇感念国主心意,字字入心,曾言:昔日蒙鞑南侵之势日炽。若是金、宋、夏三国主政者如国主这般高瞻远瞩相互约好守望,岂能有今日之颓势?夏国嵬名氏已亡,我大国大河以北沦丧,就是宋国也承受蒙鞑屠戮之祸。存亡之道,在此一举,今小使奉吾皇堂堂天子钦命至此,国主却避而不见,这是何道理?”乌古孙仲端有理有据地说道。“这难道就是大秦国的待客之道?”   “放肆!”有人怒目斥责道。   赵诚却丝毫没有不悦之色:“潼关已在我手。”   “是!”乌古孙仲端点头承认道,“能有贵朝将士把守潼关,我朝西边也就放心了。”   “陕西、河东南路?”   “是!”乌古孙仲端仍然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陇右如今亦在我手!”   “是!”乌古孙仲端像是咬着牙齿说道,“吾皇有言,贵我两朝以潼关、洛水、冢岭山一线为界,两朝东西相望,各守其土,各领其民。互不侵扰。世代睦邻友好!”   金国皇帝完颜守绪不指望能通过谈判“收复”领土,更不想凭武力“收复”旧土。哪里敢惹新兴的秦国不高兴呢。完颜守绪并非不想收复,当他问臣子们谁愿意去收复时,无人敢应承。乌古孙仲端早就得到了自家皇帝地首肯,替自己皇帝答应了赵诚的要求。   这对赵诚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走过场,他已经实际占领了这些地方,只是想以盟约地形式确认一下实际所得而已。但是人的欲望总是无止尽的,得陇望蜀也是人之常情。   “有敌来攻我大秦国,贵国将如何?”   “自然是相互扶持,共拒强敌。”乌古孙仲端怕赵诚要求金国出兵相助,遂道,“我朝负责大河以北诸汉军豪强,贵国应付蒙鞑。如此两国俱安。”   赵诚心里暗骂。金国打得好算盘,他们在蒙古骑兵的打击下丧失了全部信心,如今西边的秦国兴起,又杀了蒙古可汗,自然是与蒙古结下深仇,金国上下很高兴看到这一点,指望着秦国与蒙古斗得你死我活。所以金国尽可能促成这一协议,将心腹大患顺水推舟地移交给秦国。   中书令王敬诚反对道:“国主此事万万不可啊!”   “为何?”赵诚佯装不知。   “我朝初立,又正是用兵之时,而国库不余一石粮一尺绢帛,况我河西素来国用仰仗他国,眼下正是与民修养生息之时,岂能穷兵黩武。若是我朝仍据此与蒙古大军为敌,臣恐我朝未胜先败,将士无奖赏,兵甲又不备,何以为战?”王敬诚奏道。   左丞相耶律楚材也奏道:“自入冬以来,畏兀儿人断了商道,而我朝平日税款多赖于商贾。宋人又见疑我朝,陇右民情不稳,宋人欲有图于秦、凤,彼处的榷场又无宋人前来交易,如此非长久之道啊。国家没有钱粮怎能用兵?”   “陈有为何在?”赵诚呼道。   “臣在!”工部尚书陈有为出班伏身道。   “孤要工部打造地兵甲都准备齐全了吗?”赵诚问道。   “禀国主,尚未准备齐全。”陈有为奏道。   “为何?”赵诚板着脸道。   “工部下属作坊、工场虽人手足够,奈何我朝缺少铁器,前番国主用兵,耗费铁器不下数十万斤,若是国主欲再用兵,怕是只有征集民间铁制农具才成。”陈有为道。   赵诚满脸无奈,冲着乌古孙仲端道:“乌古大人你看看,凭我朝国力岂能独自与蒙古为敌。要不,贵国派兵前来合战?”   派兵是不可能的,金国自保还来不及呢。乌古孙仲端不相信秦国会穷到缺少兵甲箭矢的地步,昨日校场上秦军地威风,他不是没见到,秦国军队岂能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这分明是赵诚想从自己国家讨要好处来了。   乌古孙仲端搭拉着脸,欲反驳,却听御座上赵诚说道:“命礼部与金国使者大人详谈,退朝!”   赵诚转身便走了,根本就没有给他机会当面争辩,赵诚将这讨价还价与扯皮之事交给礼部去办。   众大臣们高呼:“圣躬万福!”   乌古孙仲端只能看到赵诚高大地背影消失在帷幕之后,心中的凄怆之情更加强烈了。 第二十五章 盟约(五)   一营又一营,大军势如虹。   冬至节过后,天气越来越寒冷,但是陇右军却在忙着征服与炫耀武力。渭水已经结冰,静静地卧在崇山峻岭之间,一支步骑混合的军队溯河而上,往巩州(今甘肃陇西)方向进发,目标是金国在陇右的残余力量。   陇右一直被赵诚视作是囊中之物,借用宋太祖的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但这片广大地区人口构成如同它的地形一样复杂,在夏亡初年,这里也曾受到蒙古军的扫荡,金国力量受到极大的打击,又因为中原战事紧急,金国的力量一再地削弱,将这里的大部分兵力抽调到中原。渭水南岸的宋境也是如此,一片残破的景象。   就连蕃人也在天灾人祸的连番打击下损失惨重。从来没有人能搞清楚这里究竟有多少部族,无论是宋廷还是金廷从来就没办法搞明白这里的党项部族与吐蕃部族的区别,赵诚也统统以蕃人称之。党项人自称是蕃人,而吐蕃人被党项人称为西蕃,在西夏王朝等级制度下,同级别的官员以蕃人最高,汉人次之,降汉又次之,吐蕃人排在最后。党项人兴起时,以平夏部实力最为强大,但是却活跃于夏州与横山一线,但在陇右蕃人的力量却极为分散,又各不统属,西夏王朝最强大的时候也未能有力地控制这里,宋国、金国轮番统治这里,为了防止西夏的南下,招募弓箭手或熟户在此屯田备战,也改变了这里蕃汉力量构成。所以这里地名多是某寨某堡,金宋只能在各险要地方设立军事据点。   无论是蕃人还是吐蕃人,各有自己的族帐和聚居地,虽然大多依靠畜牧为生。但与北方草原民族相比,他们可以说是定居、半定居的民族①。这决定他们虽然民风剽悍,但却没有北方马背民族巨大的回旋空间,他们总是依附于四邻强大的国家,谁给好处就依附谁。一些蕃人已经成了熟户,从事农业生产,而一些汉人又从事畜牧。   这虽是一个令赵诚头痛的问题,然而他们力量地分散却又让赵诚有信心加强对陇右的控制。因为与此同时,金人自身难保,宋人又没有兴趣和力量染指此处。这给了赵诚一个难得的机遇,如同他的崛起本身一样。   陇右军的设立虽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防备宋人,但也是为了镇抚这里的蕃人。恩威并重是必要的,在保证一定地军事压力下,一方面通过贸易,让蕃汉加深了解。也慢慢地改变着蕃人的习性,这里的蕃人无法保证自给自足;一方面通过种种手段吸纳蕃人加入到秦军之中,既让蕃人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处境,又在未来对外战争中消耗蕃人力量;另一方面又广授各种头衔让蕃人安心,如同宋廷与金廷曾经做过的那样。这是新兴的秦国对于陇右的基本策略。   陇右军在泰安元年冬天的行动。就是这一策略地具体体现。同时,陕西军又在洛水商州一带佯进。   金国使者乌古孙仲端正在中兴府与秦国礼部官员们交锋,谈判桌上得不到的东西,赵诚就要从战场上施加压力。秦军于是放弃招降主动出击,制造金国欲对秦国不利的证据。   陇右军总管卫慕看着自己雄壮的军队,心中无比自豪。除了自己直属的五千精兵外,还有秦州、凤翔地府兵,以及跟随卫慕西进的蕃人,他们的目标是进攻金将盘踞在巩昌府的汪世显,这支金军残余如同一根刺一样插在陇右——这是陇右军难得地展示力量机会。这些蕃人首领的头上都顶着诸如防御使、守备等官职,身上挂着各类铜印。卫慕身上有无数张空白委任状。只要秦军不足够强大,这些蕃人首领立刻就会跳槽。   “大军真是威武啊!”有蕃人首领虚情假地恭维道。   一身皮裘戎装的耶亥驰到卫慕的面前,禀报道:“禀总管,我军前锋来报说,他们在熟羊寨遇见了西凉军的前锋!”这位明珠族的首领以自己亲弟弟叶三郎封侯为契机,举族归附了赵诚,选择了一条看上去十分光明的路,自己摇身一变成了陇右军的一份子。   熟羊寨在巩州地西边。这就意味着秦九的西凉军与自己的陇右军就要对巩州形成包围之势。   “这个秦九。打仗从来是不甘人后。”卫慕轻笑道,“好像我军会抢了他的首功似的。”   “总管。我军应该如何?”耶亥问道。   “当然是立即进攻,拿下永宁寨!”卫慕命令道。   “是!”众人立即分头加快进军的步伐。   永宁寨内的金军人影绰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呼啸而至的骑军和身后黑压压地步军让他们心胆俱裂。   骑军一字排开,等步军赶到了,忽然向两边散开,露出数十架巨大地投石车。这投石车可以看作是巨炮,它有一个用粗木柱制成的支架,架上有轴,有机牙与准星,由数人绞动巨轴,上紧用钢丝夹野马鬃编束而成地粗弦并以机牙暂时扣住。既可以发射粗大的弩箭,也可发射火矢或更换一下器件就可发射油弹和石弹,完全根据战场之上的需要。   新组建不久的步军将这座不大的寨子当成了一个最佳的目标,只是地形限制了步军的全力攻击。   “上弦!”一名年轻的都尉挥着赤色小旗,大喝。在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中,粗弦被数个精壮的军士拉起,扣在机牙之上。粗大的弩箭发出黑色的死亡召唤。   “放!”一声令下,巨炮发射了,弩箭带着啸声飞了出去,刺破寒风的阻拦,却擦着守军的头顶上飞了过去,寨楼上发出一阵惊呼声。   只发出了一箭,错过了目标。然而不过是一次校准而已。这一次,却是五十架巨炮同时发射,在守军的一片惊呼声中,寨楼外面的木石结构墙体或者望楼上成了一个刺猬,令人胆战心惊。   守军早就魂不附体,正要打白旗投降,又一阵圆滑的巨石弹飞来,大部分砸在了寨墙之上。轰出了一个个洞穴,寨子似乎在发抖,每一次撞击都会让寨墙走向崩坍。寨楼被一颗石弹凌空砸中,木质的望楼被砸得稀烂,断了地木头横飞,被砸中的人根本就没有叹息的时间,成了一堆烂泥。   这成了秦军新式兵器的实验场,来自贺兰兵工场的工匠上下奔走。远眺近观,检验着兵器轰击实战效果。而卫慕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不停地命令步军变换角度轰击他随意指定的目标,检验着训练成果。守军准备已久的防守器物没有派上用场,看这模样秦军没有要登寨哪怕是靠近地意思。   “老朱。换上油弹看看如何?”卫慕斜睨了一旁得意的朱贵。朱贵本就是西夏的工匠,机缘凑巧被掳至蒙古为奴后,因赵诚相救就成了赵诚的忠仆,他跟随赵诚的年月要比卫慕长得多。因为他的工匠身份就成了赵诚打造兵甲最得力的帮手。赵诚也赐他大匠师的称号,这是一个极荣耀地称号,见州官可以不拜。   “油弹太贵!”朱贵浅笑道。   “不就是破坛破罐吗?”卫慕故意说道,“怕是不太管用吧?”   “那就试试!”朱贵道,“这次只带了几十个,得省着点用。”   在卫慕的瞩目之下,军士点燃了十来个油罐上的引线,军士们唯恐油罐在自己面前爆炸一般。快速地闪到一边。   “放!”   十来个黑色油罐飞了出去,准确地投到寨墙上,“轰”地一声声巨响之后,发出耀眼的火光,也点燃了守军给侵略者准备的热油。寨里寨外成了一片火海,那火油非水可以泼灭地,油火四溅,点燃了一切可以燃着的东西。   守军哭喊着四下奔逃。十多人被飞溅的火油点燃。惨叫着跳下寨墙,在雪地里声嘶力竭地满地翻滚。发出令人恶心的气味。黑色地烟雾弥漫着寨顶的天空,遮天蔽日,笼罩着所有的山川、河流、森林与生灵,让这个寒冷的冬日更加萧瑟。   “这油弹真不错!”朱贵自豪地说道。   “主要是我军打得准,否则你造的再好也是没用。”卫慕试图将功劳揽在自己的手下头上。   朱贵大笑,心知他这是开玩笑,也就没有跟他计较,他更关心兵器还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贺兰军入汴梁,赵诚曾将汴梁城中所有擅长制造震天雷、突火枪等火药兵器的工匠掳至中兴府,这也增强了秦国在火药兵器方面地能力,朱贵准备在下一个寨堡前再试试改进后的震天雷。   随军作战担当向导的蕃人们面面相觑,惶恐不已,眼前这个惨不忍睹的一边倒的场面给他们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们的恭敬之心也更深了一层。   这场注定处于绝对优势的战争,是秦王赵诚特意为这些三心二意地蕃人们准备地。永宁寨在一连患重兵器的打击下,被彻底摧毁了,现场没有找到一个生还者。   “总管,国主需要俘虏向金主示威!”有人提醒道。   “还有拒绝国主遣使劝降地汪世显呢!”卫慕道。   陇右军又分兵沿渭水西进、南下或北上,先后拿下宁远、威远、来远、通渭、吴岭、三岔等数十寨堡,最后在巩州城下与西凉军会师。   西凉军秦九已经拿下了巩州,准确地说是汪世显已经率城中军民开城请降,让卫慕晚来了一步。   这汪世显早就有投降之心,只是他孤立无援既想等着金国皇帝救他,又不知道投靠哪一方。在东归之途被秦军切断了后,他就绝了对自家皇帝的希望,一度曾向宋蜀军副帅赵彦呐请求“内附”,但迟迟未得到允许,只好率领着残兵固守在此。这次他见秦军来势汹汹,感到势不可挡,只好很痛快地投降,不做无谓的抵抗。在这种坐地无援的情况下,他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击退秦军。   本次的行动卫慕是主帅。汪世显率将手下军官跪倒在地,献上自己的兵器,表示臣服。   “我主数番遣使令你臣服,你为何仍独守此城?”卫慕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汪世显的面前喝道。   “降军之将不敢言勇,贵军至此之前,末将尚为金国边将,不敢背主失节。”汪世显道。   “哼,陕西早已经为我主所有,巩州地界早就在我军的包围之中,你不向我军投降,却私通宋人,此是何意?”秦九也喝道。   汪世显顿了顿道:“如今乱世,乱军迭至,纷乱不知所往。末将听闻贵上英明睿智,威震海内,不杀降人,又有菩萨心肠,河西百姓俱云秦王乃英主。故贵军来此,末将立即就开城请降,不敢违抗。”   他这话让卫慕与秦九两人乐了,这汪世显的言辞颇有技巧,既不想让他们二人小看了,也很巧妙地拍了远在中兴府的赵诚一把。   “汪将军请起!”卫慕道,“既然你已经投降,本帅自然会保全城中百姓性命,本帅会派人送你至中兴府,听从我主的发落。”   “是!”汪世显无奈地答应道。他又觉得有些幸运,城内一家老小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卫慕与秦九两人有备而来,尤其是卫慕想真刀真枪地打上一仗,却没料到战事如此的顺利,他们两人有种双拳打在棉絮里的感觉。   就在他们二人忙着扫清其他残余,清查户口,安抚百姓的时候,从南边奔来的侦骑报告说,一支宋军在不远的凤州仙人关外出现。   新兴的秦军与宋军第一次正面相遇了。   注①:逐水草而居,需要牧区跨越几个纬度线,南北气候差异较大才行。陇右(甘肃)是在同一个纬度线内,并不具备大范围游牧迁徙的条件。 第二十六章 盟约(六)   宋国关外的五州,西和州、成州、阶州、凤州与天水军①,在蒙古军过后已经残破不堪,成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地带。   这五州连同七方关、仙人关与武休关,构成宋国在蜀口的防线,因为蜀地对于宋国极其重要。这不仅是因为赵宋南渡以后,川蜀为大江上游重镇,无兵革之扰,其地富实,赋税占到朝廷所得的四分之一,而提供的军粮更是在三分之一以上。   更重要的是,一旦失去蜀口关防,外敌就可顺嘉陵江东进南下,深入宋国腹地,防无可防。辛卯年的战争,使得关外五州荡为平地,不可修复,蜀地腹地也遭到了严重破坏,嘉陵江水运无以为继,只能重开陆路,从蜀中成都运粮本就需逆流而上,推挽极困难。蜀道艰险,陆运民夫往往十死三四,运输效率远较水运为低。这更是加重了宋国防守西北的难度。   史弥远的心腹桂如渊被罢免了后,新任蜀帅李真上任后收集各地溃军,招募忠义,迅速收复了失地,并和副帅赵彦呐(端平元年升任正帅)一道尽其所能恢复蜀口防线。但这只能说是尽人事而已。   这三关五州就是宋军防备西北的第一道防线,尽管残破不堪,也要派人收拾。于是一支宋军便走出仙人关,试探北边军情。   得陇望蜀,这个词对于新兴的秦国来说,是一个相当有现实意义的词汇。陇右已在赵诚掌握之中,既然“得”了陇,那就“望”蜀吧。掌握住宋国关外五州,甚至掌握了蜀口三关,秦军就如同掐住了宋国的命门,令其动弹不得。   卫慕与秦九两人一边商议着军情。一边派信使急报中兴府,一边派遣无数游骑从东起大散关西至洮州以至吐蕃地界进行大范围侦查。他们二人虽有心要与宋军打一仗,以武力占取五州甚至三关,但心知本国最大的敌人并非宋国,相反朝廷有意与宋结盟,他们二人不敢轻举妄动。   卫慕与秦九二人并非无所事事,他们派出了骑军,而且是尽可能他们所拥有的最大数量骑军越过渭水。五千骑兵明火执仗地前进。让以步军为主的宋军大吃一惊,宋军立刻退回关隘严阵以待。卫慕便当仁不让地进驻了残破的宋境城镇。   “我军剿贼,尔等派军前来意欲何为?”卫慕倒打一耙,派信使斥责宋军边关守将。   宋将也不甘示弱,派人斥责秦军:“天水、成、凤诸州乃我朝领土,贵军压境侵占,与强盗何异?”   双方隔着空气相互叫骂,私底下秦军封土为堠。插草为界,宋军加固关守。白天双方四处搜罗已不多地百姓、牲畜,而夜间宋军又偷偷将封堠全部拆除。双方在未得授权的情况下,你来我往,都避免主动交战。   秦王赵诚在得到前方的消息后。立刻与重臣们商议此事。   “厘清内政,集聚力量,外联金、宋,牵制河北诸侯。以举国之力相抗蒙古强敌,乃是我朝国策,万不得以不可轻举妄动。”赵诚道,“今金人欲与我结盟,而宋人似乎并不热心,妄图置身于事外,孤心有不甘。”   “但我朝若与宋人交恶,则陇右不稳。徒耗我朝兵力与财力。”王敬诚道,“俗语云,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金宋两朝之旧事教训,足以供我朝借鉴。”   “蜀地乃宋人根本,宋人为防我朝,已屯兵驻守,陇右军与西凉军虽勇敢善战,可有拿下三关之力?”耶律楚材反问道。   “拿下三关。也不难吧?”赵诚对自己的军队极自信。“蒙古人能办到的,孤也有办到。况蜀口及腹地关防已残破。不复当年之固,更不要说昔年吴玠守川蜀败完颜宗弼(兀术)之勇。只要拿下三关,蜀地沃野千里,就在我军军旗所指之下。”   “纵使我军拿下又能如何?”高智耀道,“三关恰如川蜀之门户,宋人必将誓死夺回,纵是以举国之力与我朝全面交战亦在所不惜,则秦、宋两国如同生死大敌,结盟之计无异于妄图也!况我骑军入蜀,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于大军不利。”   “如显达所言,蜀地战事则至少无八九年分不出胜负,其时我朝以何应付北方之敌?”王敬诚劝道,“宋人助我朝一臂之力,此为上策;令宋人不敢轻启边畔作壁上观,持中庸之道,乃中策;若两朝交恶,刀兵相向,则为下策。下策尤不可取!”   耶律楚材见赵诚极不甘心,进言道:“今陇右军与西凉军合力南下,步步为营,稳步进驻,宋军不过掌握了七方关、仙人关与武休关三关而已,成、凤皆是残破之地,百姓不是去年遭蒙古人屠戮,就是逃亡,宋人失地失民,我朝亦得地而失民,若是修复则花费甚巨,得不偿失。国主欲与宋人结盟,此高瞻远瞩之策,万万不可轻易放弃。大散关已在我手,国主将来若用兵于宋,只要兵出凤翔府,过大散关即可威胁宋关外数州,或走诸葛亮六出祁山之祁山道,自秦州大军可直指仙人关、七方关,况我陕西军又突前驻扎,已经威胁宋洋州以东之地,宋人只有固守之选。”   “陕西方向可有军情禀报?”赵诚沉思了一下,转而问道。   “郭元帅佯动,欲有取商州全境之势,金人避而不战。金主震动,又派使者来我中兴府,催乌古孙仲端议和,其结盟之心日盛。郭元帅上表言,国主若欲取商州,他可在一月之内取来。”王敬诚道。   “礼部与乌古孙仲端商议的如何了?”赵诚听到此处,莞儿一笑。   “礼部奉国主之命,与乌古孙仲端周旋,金主愿以潼关、洛水一线分界,以东皆归我朝所有,但国主想割其商、虢、陕三州,金人始终不肯答应。”   赵诚狮子大开口。将价码开得极高,这样才好坐地还钱而已。那金国使者乌古孙仲端每砍下一个价码,和使团成员都会以为是个重大胜利。   “孤可以退一步,商州可以不取,虢州亦可以不要。但潼关外的古函谷关及荆山一带乃潼关之外翼,尤其是荆山与少华、太华等大山相连,与潼关本为一体,须归孤所有。”赵诚道。“孤索要之岁币,亦可减半。”   “遵旨。”三人应道。   “我朝与金人和盟之事,让礼部见好即收吧,不可再拖延了。命陕西军郭德海不可轻举妄动,待两国议和完成,立刻退兵。”赵诚又道,“孤不攻金国,谅彼方亦不敢挑衅。只是宋人对孤和盟之约置若罔闻。莫之奈何!”   秦国君臣均感到有些委屈,赵诚等人均自以为帮了宋国大忙,秦国想与宋国交好的提议,宋国应该表示支持才对。可是正式地国书早就递交了,却迟迟未能得到宋国的回应。   “既然如此。臣以为不如命陇右军与西凉军,并陕西军一部向南逼近。”耶律楚材道。   “耶律大人欲以武力逼宋人回应?”高智耀惊讶地问道。   “正是!我朝虽不欲与宋人为敌,宋人何尝不如此呢?”耶律楚材侃侃而谈,“丁亥与辛卯年蒙古军两次袭三关及蜀地。宋人损失惨重,今蜀口关防相较以往已残破不堪,我军若是有心拿下,宋人岂能抵挡?”   “耶律大人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王敬诚道。   “正是!”耶律楚材抚着长须,极自得,“我大军集聚,做出围攻之势,宋人警觉。士卒则夜不能寐,忧我南进!至时,宋人必会遣使与我朝修好,彼时我朝与金人盟约已成,宋人何以自居?况金宋有世仇也,宋人岂敢又树一强敌?”   “不如再遣一小部轻骑循吐蕃地界佯动,威胁宋川蜀腹地。”王敬诚也建议道。高智耀见他们二人并非想与宋国真正交战,也赞成这种围而不打的主张。三人看向赵诚。等赵诚做决定。   “卿等所言甚好!”赵诚感到极高兴。“将孤地旨意快驿传给卫慕与秦九二人,命他们做出进攻之势。再命郭德海,让他也做好进攻宋军右翼的准备。”   “遵旨!”三人应道,躬身退回。   在赵诚的授意之下,礼部与金使乌古孙仲端很快就达成了初步协议。   根据这一协议,金国承认原属金国的潼关及以西大片领土皆归秦国,陕州大部、虢州一部亦归秦国所有;双方结为兄弟之国,秦国为兄金国为弟,双方东西相望,彼此互助,任何攻其一方的,即为另一方之敌;金在明年秋七月之前一次性给秦国一百万两白银,以补偿贺兰军替金国解蒙军围汴所费;金每年输送秦国岁币银二十万两,绢布十五万匹。   除了领土秦国已经实际占领之外,所谓补偿费纯属抢劫,三百万两变成了一百万两,至于岁币,当年宋人地传统被金国继承了,只不过数额减了些。相较于金宋嘉定年间所签的和约,赵诚已经相当客气了。   完颜守绪比赵诚年纪大十七岁,却要自称为弟,赵诚本是要完颜守绪称侄的——在这件事上僵持最久,赵诚最终让了一步,乌古孙仲端自觉感觉像是长舒了一口气,已经是退而求其次了。   乌古孙仲端乌古孙仲端见大事已了,急着向赵诚请辞,赵诚设宴招待。   “乌古大人这么急着回汴,令孤十分意外,难不成大人以为我中兴府乃蛮荒之地?”赵诚道。他心里乐开了花。   “我朝陛下相召,外臣不敢耽搁,有违国主美意。”乌古孙仲端面无表情地说道。赵诚瞧他脸色晦暗,极是憔悴,那两眼布满血丝。   “这是哪里话,要不是乌古大人这个老朋友亲至,否则孤是不肯让步地。”赵诚轻尝了一口酒,劝道,“今贵我两朝交好,值得庆贺,乌古大人满饮!”   “承蒙国主厚爱,外臣定会向我朝陛下面承国主的情谊。”乌古孙仲端道。   礼部侍郎韩安国笑吟吟地,也举杯邀道:“这西域出的葡萄美酒相当不错,使者大人不如多饮几杯?”   西域的葡萄酒极醇厚爽甜,入到了乌古孙仲端的口中,他浑不知其中滋味,只觉得胸中郁闷难解。   “禀国主,贵我两朝之议,虽已草拟,仍需外臣回汴禀明我朝陛下御准。”乌古孙仲端道,“我朝望贵朝能遵守两国之约。”   “使者说地是哪里话?本官正要奉吾主钦命,赴贵朝换约。”韩安国接过话题道,“此协议是否有效,我朝须观其行听其言。”   “我朝岂是朝三暮四之辈?”乌古孙仲端怒发冲冠,大有将谈判桌上的火气带到这个看似极轻松地宴会上来。   “哼,本官若不觐见汝主,又怎知是与不是呢?”韩安国针锋相对。   “好了,好了!”赵诚做起了和事佬,“既然两朝已约为兄弟之国,孤岂能不信?人与人相交,贵在贴心,国与国相交,贵在体谅。韩侍郎不如与使者大人碰杯约好,我们还有共同的敌人嘛,岂能兄弟反目?”   “是!”韩安国躬身道。   赵诚这话听上去还真拿完颜守绪当作自己弟弟,王敬诚等人闻言也纷纷端着酒杯向乌古孙仲端邀饮,满殿和气的样子。   乌古孙仲端只把美酒当毒药,仍是不知其中真滋味,竟然不顾礼仪醉卧当场。   注①:天水军,绍兴初年因秦州落入金国之手,在渭水南另置的行政单位。分置南、北天水县。十三年,隶成州。后以成纪之太平社、陇城之东阿社来属。嘉定元年升军,九年,移于天水县旧治。仍置县一:天水。绍兴十五年,废成纪、陇城二县来入。   军,在唐是军区,在宋一般是边防重镇,或内地关隘,宋代因削藩镇兵权,取消支郡制度,于是军便得与州府并列,一般是介于州与县之间的单位。   又西和州,本名岷州,因犯金太祖嫌名,改西和州,因郡名和政云。以淮西有和州,故加“西”字。 第二十七章 盟约(七)   金国使者走了,也带走了金国的太后与皇后,还有贺兰军从蒙古带回的那位岐国公主。   不过梁王完颜从恪却留下了,金国皇帝完颜守绪说这是留做人质,以示信约,梁王不过是完颜守绪借机惩罚的牺牲品而已。当初汴梁被围,趁完颜守绪出奔,崔立谋反,带兵入宫逼太后王氏立完颜从恪为梁王监国,理由是他的妹妹“嫁”到蒙古,让完颜从恪监国,以便与蒙古人约和。   所以,中兴府刚走了一个卫绍王之女,又住下了一位卫绍王之子。只做过五年皇帝用了三个年号的卫绍王恐怕没有想到,基业是从自己的手里开始沦丧的,不仅自己被大臣弑杀了,自己死后只得到“诏复卫王谥曰绍”的待遇,连自己的女儿、儿子都轮番成了牺牲品。   在秦、金和约达成仅需金国皇帝最终认可的时候,陕西军主动撤离了商州,回防驻地,分出一部骑军过凤翔,经和尚原、大散关南下,驰至武休关。而在此之前,陇右军与西凉军已经在凤州仙人关前与守军对峙了大半个月,已是腊月。   山风呼啸着,冷嗖嗖地往将士们的怀中窜着。前方是壁立千仞的山峰,如黑夜一样沉重,冬雪覆盖着崇山峻岭之巅,一片肃杀之气。土石结构的山体上乱石成堆,偶有几颗孤零零的苍松点缀其间,峡谷中深不见底,即便是春夏时裹着泥沙的黄色急流在腊月寒冬里变得沉默起来。   仙人关无疑是个极险要的地方,骑军在此望山兴叹,步军至此摆不开阵式,山道狭隘,百步九折,去年秋天蒙古军在此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尤其是汉军死伤无数。   卫慕站立的地方名叫杀金坪。这里是仙人关外的一个地方,地名大有来头。   百年前,宋国名将吴玠先是在大散关东的和尚原筑垒,置自己于孤外,将金元帅左都监完颜宗弼(兀术)击败并重伤之,吴玠一战成名。完颜宗弼养好了伤,又来攻打,这次吴玠退回到仙人关。在关外一处别置营寨,与其弟吴璘合力曾在与金军鏖战数日夜,让金军损失惨重,从此绝了入蜀地念头,一举奠定了宋国在西北的大局。   所以就有了杀金坪这个地名,吴氏一举成为蜀地的王者,手握重兵,吴玠、吴璘兄弟死后皆封王。据说吴玠也是川蜀最大的地主。功成名就后整日里游山玩水,服食丹药,四处渔色,着实享受了一番。绍兴九年,因纵欲过度而死。时年四十九岁。可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吴璘之孙吴曦这一代,朝廷对于手握重兵的吴氏终是不放心。想将吴曦调到南方去。吴曦于是就降金了,被金国封为蜀王,却被部下安丙等所杀。安丙镇守川蜀,功劳也是极大,与赵方都是一时名帅。   吴王城埋藏于荒山乱石之中,安丙的生祠碑仍在,却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都作了古。在不经意间。卫慕可以看到峡谷中残留的战马与士卒的残破地尸骨,仿佛可以听到曾经有无数的士卒在此呐喊或痛哭,似有孤魂野鬼在山谷间游荡不知归途。   险峻的仙人关让卫慕望关兴叹,怒吼的山风将呼呼的声音充斥在他双耳之中,如泣如诉。卫慕没有得到攻关的命令,在内心之中他却极想征服这座雄关,因为这关隘激起他的征服之心,就如同他曾征服过西域大雪山和河西祁连雪山一样。   秦九倒是从头至尾主张攻打。在他的眼里就是攻打到临安府也是可行地。所以卫慕才是主帅。虽然两人职位相同,爵位也是相同。但因卫慕是临时主帅,秦九只得老老实实地在他的麾下听令。   “轰、轰!”一阵又一阵巨响在山谷中回荡着。手下在用火药炸山开道。   秦九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不满地说道:“火药不管用,炸不出一个白点来!”   火药用来对付大山,当然不管用,用震天雷实在太贵了,不过这一连串在山谷间回荡的巨大声响却让仙人关内外双耳不聋的人都可以听得到。卫慕等人就是制造出要攻打仙人关的姿态来。   “用火烧山,然后用冷水浇!”大匠师朱贵建议道,“在贺兰山中开路,用地就是这种法子。”   卫慕大喜,高兴地说道:“还是老朱有办法,我们就专找宋军可以看得到的地方烧山,把声响弄得大一些。”   “这种活计,自然是我们匠人熟悉。”朱贵笑着道。   这个办法果然不同凡响,被烈火炙烤之后的山石,一遇冷水,巨石立刻分崩离析,纷纷脱离大山的怀抱,从山上滚落下来,发出一连串地轰然巨响,碎屑横飞,然后冲入溪涧之中,好久才听到回响。气势看上去和听上去都是极其吓人。   步军从中捡出可用地石头,稍打磨之后,轮番使用巨炮发射出去,当是练兵。一颗颗石弹在光天化日之下冲着仙人关飞去,每一次撞击都是地动山摇。躲在关中的宋军气急,瞅了空就冲关下放冷箭,却射不着,直到宋军毫不客气地用上了床弩,秦军才稍稍退却。   不远的七方关也是如此,等陕西军一部赶过来,武休关也在重复同样的事情。秦国陕西、陇右各地的府兵一营又一营地在地方守备的率领下,往三关开进,越聚越多,虽然这些府兵并未经过专门训练,但个个看上去气宇轩昂,宋军站在关上窥视,只觉得关下战旗漫漫,千军万马就要攻了上来。   宋国边关各地守军的紧急军情奏表每天都飞速地逐层上递,直到递到了皇帝赵昀的御案前。包括沔州都统张宣,直龙图阁、四川安抚制置副使、知兴元府、利路安抚使赵彦纳,焕章阁直学士、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李真,甚至也包括总领四川财赋地安癸,既有张口要兵,也有张口要钱、要粮的。总之是十万火急。   刚被派到蜀地不久的宝章阁待制、潼川安抚使、知泸州魏了翁也上表。建议皇帝挑选精兵良将积极备战,还说要广开言路整顿吏治,中兴天下。这人忠心有余,却说的都是大空话。   因为太后崩,赵昀下诏说除外朝大典,要在宫中服丧三年。所以,他一身素衣,却与自己地贾贵妃总是缠绵在一起。   秦王赵诚的国书。赵昀早就与大臣们看过,并且还商议过,只是没商议出个结果出来,满朝大臣都云:从长计议。恰逢杨太后驾崩,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如果能够,大宋君臣们希望这件事情永远都这样。   可是,从川蜀递来的军情奏表让赵昀不得不面对。西北的惨祸刚刚过去一年。蒙古军留下地千疮百孔让他头痛不已,如今秦军又来了,而且在宋国君臣地心目中,一个杀了蒙古可汗的军队一定更加野蛮和悍勇,这个消息正验证了那个词:祸不单行。   临安府地这个冬天十分寒冷。赵昀头痛。可是朝天门外地清河坊,达官贵人府第的门口仍然车水马龙,万花楼仍然灯红酒绿,西湖边上仍然歌舞不休。人们并不知道数千里之外正在或即将要发生什么。既使知道也都会说,这是朝中大臣们的事情,或者会说,外虏还远着呢。   即使是皇帝,也管不着达官贵人或腰缠万贯的商人们寻欢作乐,也管不着文人雅士们闻歌而和的闲情逸致,尤其是除夕与元旦即将到来的时候。   赵昀被堆积如山的告急奏折给弄晕了,他其实倒是想与秦国打上一仗。可是他更无法应付战败的后果。他将自己地重臣们叫来,让他们去商议出个办法来。重臣们商议来商议去,无非是战、和与不战不和三种选择,为持何策争论不休。当秦、金订盟约的消息传来时,在深宫中沉醉于贾贵妃美色的赵诚昀终于得到了大臣们最终的结论。   “派使者赴河西?”赵昀的脸色阴沉,有些不敢相信,“卿等就商议出这个计策?”   “回官家,前此时月。西蕃秦主致我朝国书。欲与我朝约盟。今又屯兵于我西北关外,边关告急。我朝岂能坐视?臣等遣使赴河西中兴府,一来是拖延秦军南下,二是要探查秦主真意虚实。”乔行简低头奏道。   “西蕃”这个词原指西夏,现在成了赵诚地专用,至于金人则是北虏、金虏,不过有时用的却是“北朝”。   “西蕃居心叵测,我朝不得不防!”郑清之道,“听说西蕃与金人结盟,我朝只是未闻其中详略,怕是不利于我朝。故我朝首先应遣使近处试探其用心,从长计议。”   “边关烽火正急,四川制置使李真言,西蕃此番大军云集,在关外日夜操演,伐木采石,大动干戈,有攻我川蜀之企图。臣以为若是敌军得逞,则我西北危在旦夕。敌军一旦破关闯入,即可顺嘉陵江而下,一日千里,后果不堪设想。”枢密院使薛极道。   “薛卿家是否太高看了西蕃?”赵昀不悦,“难道我边关耗费朝廷钱粮无数,却挡不住西北之敌?”   “臣知罪!”薛极连忙道。真的知罪吗?这句话已经成了君臣之间的客套话。如果在几年前,薛极等人或许会相信蜀地的坚固关防可以挡住敌人,就如同吴玠仙人关大捷那样,但如今他们却不敢相信。   赵昀坐在御坐上,虽然气色不错,但是乔行简忽然想起了那个冤死的济王,又因为今天商议的军国大事,也就顺理成章地想起了那个曾经的贺兰国王。如果济王为帝会怎样?乔行简连忙扔掉心中刚产生的这个念头。   “官家终究还是对美色和安逸更擅长一些。”乔行简心中暗忖道。这乔行简是朝中元老,但议事模棱两可,举棋不定。   赵昀没有想出一个比臣子们更好的办法,秦兵阵兵在侧,而金人与秦国又结盟,而宋金又有世仇,这对宋国就是一个大威胁。若是秦、两两国同时南下,宋国如何能够抵挡?   威胁是现实的,又是赤裸裸的,赵昀觉得很是气馁,因为他发现自己身为皇帝,还有许多事情是自己无法摆布地。   “去年春,秦主出使我朝,官家曾许诺赐皇家御制典籍予之,只是彼时我朝尚未准备周全,而秦主又急着返回,故我朝鸿篇巨制尚未被其带回一卷一本。”乔行简道,“不如此次让我朝使者携此类巨著赴中兴府。”   “那个苟……苟……”赵昀一时想不起来。   “苟梦玉!”郑清之接口提醒道。   “苟梦玉现在在何处?”赵昀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名声不显的人物。   “回官家,苟大人现在在外地为官,不如召他回朝?”郑清之奏道。   “卿等酌情处理吧!”赵昀吩咐道,“命四川及沔州、洋州、兴元府等边关守臣,整军备战,不让敌酋踏入我境一步!”   “遵旨!”郑清之等人应道。   这件事这么处理就算告一段落了,赵昀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似乎如此一来,在相当一段时日以内,天下太平无事。   赵昀又迷恋起贾贵妃美好柔软的身子,却忘了自己正在服丧。 第二十八章 春寒(一)   秦王赵诚与大宋国皇帝赵昀都对国家安危十分烦恼,不过却有天壤之别。   他们本质上是两种人,尽管他们都姓赵。大概是不同的成长经历决定了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或豪情满志或彷徨不前,或安于现状或奋发向上,或奔波辛苦或贪图安逸。   赵昀虽号称是皇家正裔,却生于平民之家,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未看到过屠杀与哀恸,更未经历过沙场上的残酷无情。他从一个清贫但还算安定的平民百姓一跃成为一国皇帝,享受着无上的荣华富贵并接受万民的膜拜,这让他沉醉其中,仿佛害怕这种天堂般的生活如过眼烟云。所以他可以容忍史弥远专权,也可以任凭朝中大臣争吵与相互攻讦,只要他还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没有人威胁到自己的皇位。   赵诚却不一样,即将二十八岁的赵诚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环境之中,曾经身边的任何一个有权势之人都可以让他死于非命。同时,为了保护自己他又让自己生活在自己用谎言编织的世界之中,曾经每一天小心翼翼地掩藏起自己的真面目,如履薄冰。   草原上的凶狼,戈壁中的豹子,或是贺兰山中的猛虎,如果不拼命地苦练生存本领,掌握捕杀猎物的技巧,并且为了饱餐一顿甘愿长途跋涉,否则只会将自己饿死,因为即使是最弱小的猎物为了生存,也在拼命地练习活命的技巧。所以赵诚一直很努力。   赵诚必须小心谨慎地观察对手,他没有资格去追求锦衣玉食,也没有资格去筑就宏伟的宫殿,更没有资格去挑选美貌女子去充实那座空中楼阁。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爆竹声中一岁除。   已是除夕之日,赵诚将御案上最后一份奏折处理完毕。座在椅子上伸了伸懒腰。他侧耳倾听着宫外传来阵阵爆竹之声,心中不禁感慨。   中兴府这两年年节的喜庆气氛越来越浓烈,从中原逃奔来的人口不仅让中兴府的人气越来越旺,也让中原地岁时习俗气氛在此变得更加热烈起来。这个旧岁将去新岁初到的时候,挂桃符、贴门神、穿新衣、祭神驱鬼、燃放爆竹等等活动在今年突然流行起来。   一双纤纤玉手捧着一杯冷热恰到好处的茶水递到赵诚的面前。这双玉手的主人名叫柳玉儿,本是王后梁诗若身边的使唤宫女,因赵诚不习惯让太监伺候,所以梁诗若就遣这位柳玉儿在赵诚身边伺候。   “国主。王后娘娘都派人催三遍了。”女官柳玉儿轻声唤道。   这位正处妙龄之年的柳玉儿,明眸皓齿,是个美人胚子,又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平日里在御书房里为赵诚磨墨奉茶。   “还早着呢!”赵诚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干燥的喉舌,“天不是刚黑吗?”   “可是今天是除夕,家家都是团聚一堂地日子。”柳玉儿低垂着眉睫。“国主为国辛劳,今天这个日子再重要的朝政大事也应该放一边。”   “呵呵。”赵诚轻笑道,“玉儿倒是管教起孤来。”   “奴婢不敢。”柳玉儿连忙道,却无丝毫慌张的神色。   赵诚早就有了一个家,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完整的家。但梁诗若一直想为赵诚多生几个孩子。虽然相当努力腹中却一直不见动静,她认为赵诚子嗣不盛,绝非是国家之福。也有大臣们私下建议赵诚选年轻女子入宫,但赵诚一直没有答应。梁诗若担心臣民们以为自己善妒,更不想让臣子们以为自己的丈夫赵诚惧内,所以就刻意挑了这位柳玉儿送到赵诚的面前伺候。   所谓食饱思淫欲,但赵诚一直认为自己饿得慌,有数不清的事情让自己殚精竭虑,还有数不清地敌人环立四周。   河东仍不稳,尤其是黄河结冰,刘黑马部常常轻骑越过黄河骚扰。赵诚只好在依托麟州、府州等地府兵南北相望,沿黄河设立巡防点互通消息,又命安北军与河东军南北压迫,才让刘黑马部知难而退,缩了回去。刘黑马一直在触怒赵诚,这无疑就决定了赵诚无论如何是不会让刘黑马有个好下场。   金国降将汪世显就不一样了,赵诚不仅免其一家老小死罪,封他为陇西侯。命他为陌陇右军副总管。仍镇守巩昌,又赐金五十两。并赐弓矢、鞍辔、锦袍。汪世显亲眼见到赵诚英相貌英伟,又有王者胸怀,并不因为他是降人而猜忌,来中兴府觐见的路上又耳闻目睹诸多让他感慨万端的事情,他便将自己的长子汪忠臣、次子汪德臣留质于赵诚的亲卫军中,以表示自己地臣服之心。   这个新年一过,安稳祥和的日子就到头了,河东暂不提,西边与北边大漠数千里处处都可能会是战场。   赵诚盯着柳玉儿姣好的脸蛋,神思却飘出了很远。那柳玉儿羞涩地低着柳叶般的黛眉,脸颊绯红如三月桃花,御书房里静悄悄地,她只听到自己心房咚咚地跳跃的声音,好久她才鼓起勇气抬首望去,见赵诚很显然走神了,心头不由得一阵失望。   “国主、国主……”柳玉儿轻唤道。   “嗯,啊?”赵诚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国主,时辰已经不早了,还是摆驾回长乐宫吧?”柳玉儿道。   “走、走!”赵诚从椅上跳起来,恨恨地说道,“今天就是天塌下来,也得过个好年节。”   赵诚说着便往外走去,柳玉儿连忙抓起貂皮袍子追在后面。   曹纲正守在御书房外,巍峨的宫阙并不能阻挡腊月寒风的侵袭,四处分散的亲卫军立在风中浑丝不动,如宫院中的雪松,腰畔的角弓如一弯新月。   “轮值的军士,换岗后各赐一壶酒,再加赐两贯铜钱。”赵诚停下脚步道。   “属下替兄弟们感谢国主地恩德。”曹纲躬身道。   “无妨!”赵诚道。“春天就要到了,尔等是否已经准备好与孤上阵杀敌?”   “只需国主一声令下,我等愿吾主尽忠!”众亲卫齐声道。   赵诚极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又觉得自己本准备过一个安稳新年,还是不自觉地提到杀伐之事,实在是习惯成自然。赵诚觉得太无趣,不禁摇了摇头,在曹纲的护卫下转身往长乐宫奔去。   长乐宫是王后梁诗若的寝宫。他只有梁诗若这一个女人,所以长乐宫也就成了他的寝宫。他每天除了上朝时的勤政殿,偶尔一用的聚义殿,下朝之后处理政事或者与宰执议事的御书房,他唯一停留休息的地方就是长乐宫了。   “国主驾到!”守卫老远地向内通传,然后就是太监们阴柔悠长地嗓门儿:   “国……主……驾……到……哩……”   “这阉人比亲卫军都要多!”赵诚忍不住笑骂道。   “太监们也不过是前朝留下来的几十人,不多啊。”柳玉儿浅笑道。   “孤一家三口人,用不着这么多阉人守着。孤看着心里不舒坦。”赵诚继续往前走着。   身后响起柳玉儿清悦地声音:“国主崇尚俭朴,不喜奢华,宫中奴仆们也都知道。王后娘娘只是念及这些太监们无处可去,无以谋生,方才留下他们……”   因为年节已至。不管是皇宫还是宫外的街市上,都是家家迎送六神、点红烛,柳玉儿嘴角本还带着喜庆的笑意,只是提到前朝留下的太监们。又顺带想到自己可怜的身世,在这除夕之夜有些悲伤起来。   赵诚听出她话语中地哀思之意,也没去提这茬,继续往长乐宫走去。王后梁诗若身着真戏罗霞帔带着儿子赵松,站在宫门口迎接赵诚的驾到。   “臣妾恭迎王驾!”梁诗若欠身笑迎道。梁诗若盈盈拜下,头上插着的步摇轻颤,令赵诚心头荡漾,只是自从称正式立国以来。梁诗若谨守“礼仪”,让赵诚有些无奈。儿子赵松又忘了行大礼,梁诗若正要喝斥,赵诚却制止道:   “免礼!”   赵诚轻抚着爱妻的后背,又牵着儿子往宫内走去。宫内明灯高悬,五彩装饰让赵诚眼前一亮,极满意地说道:“今日正是新符换旧符时,是个极喜庆的日子。是得好好庆贺一番。”   “夫君戎马倥偬。在宫中又整日忙于国事,难得有空闲。臣妾今日特意准备了你最喜欢地菜品与美酒。让夫君品尝开怀品尝一番。”梁诗若道。   “好!”赵诚轻抚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身,不自觉地抚摸了起来。身后跟着一帮尚宫、尚仪、典乐、女史等等各司其职的宫女,梁诗若仍然保留着少女时代的害羞地神色,在众人面前脸上染上了一层粉红的色彩,轻巧地将赵诚的手移开。   “玉儿,命人摆宴客!”梁诗若回头吩咐柳玉儿道。   “是!”柳玉儿连忙将自己的目光收回,先去吩咐宫人准备宴席。   刚入长乐宫中坐下,赵松迫不及待地呼道:“父王,我今天学了一套绝世刀法,孩儿为您演示一番?”   “又是刀法?”赵诚不禁莞儿,赵诚已经忘了这是儿子第几次声称自己学到绝世刀法,但不想打击儿子的积极性,遂点头道,“为父那就看看赵少侠的刀法!”   赵松跳入殿中,将自己的袍子脱下,露出自己的短打扮,看上去倒是挺结实。他挥舞着一把和他身材年龄相配地刀,在殿中挥舞了起来,上下翻飞,好几次赵诚以为那刀就要飞手而出。不知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至少要比赵诚在这个年纪时强得多。   “父王,我这刀法如何?算不算绝世刀法?”赵松鼻尖冒着汗,气喘吁吁地问道。   有太监、宫女正欲拍马,却遇到王后梁诗若不善的眼神,硬将嘴边的恭维话咽了回去。   “胡说,这刀法你不过才练一天,离娴熟差得远,哪里算得上是绝世刀法。”梁诗若喝斥道。   “父王呢?父王说话才令孩儿信服。”赵松脸上骄傲瞬间就被母亲给搅没了,满脸期待地看着父亲。   赵诚说话之所以让他信服,并非是胡乱夸奖,闭着眼将黑的说成白的,更不是去正面纠正,而是像今天这样的:   “这刀法嘛,相当不错,练好了应有神鬼莫测之能。不过曲不离口拳不离手,松儿若是每隔几天换一套刀法,那还不如不练。昔日,为父在西域听说过一个善使刀的,据说此人能同时挥舞三把弯刀,泼水不进,利箭不入……”   接下来就是赵诚胡扯一通,将临时编地故事说得天花乱坠,而且有名有姓,既让儿子开心,又让他感到一山还有一山高,容不得半点骄傲。每一次说完,赵松一般都会如此面露崇拜之色地说道:   “真是大英雄啊!”   “我儿不如只练一套刀法,听说那位使刀地大英雄平生只练一套刀法!”赵诚抚着儿子脑袋,勉励道。   “孩儿记住了!”赵松似懂非懂地回答道,“那人使三把刀,孩儿将来一定要同时使四把刀,比他多一把!”   殿内哄然大笑,欢乐的气氛越来越浓。   赵诚见这事搞定,便开始用膳,因为除夕夜有守岁地习俗,他一边与爱妻漫无边际地闲聊,一边品尝着葡萄美酒,心中极惬意。夜渐渐地深了,宫外的爆竹声却更加热烈了,在一声声清脆的声响中,泰安元年便过去了。   儿子赵松已经玩累了,梁诗若命柳玉儿将他带去歇息。看着柳玉儿窈窕婉约的背影,梁诗若忽然说道:   “这宫中人口还是太少了。”   因为这个喜庆的日子,梁诗若喝了不少酒,两腮泛起了桃花。她看向丈夫的眼中,充满着无尽的爱意和幸福之感,赵诚肆无忌惮地将妻子搂在怀中,深情地说道:   “春宵一刻值千金,岂能虚度?”   在众目睽睽之中,他将爱妻抱起,大步迈向后殿。怀中之人挣扎一番,放弃了抵抗,将头埋入他宽广坚实的胸膛。 第二十九章 春寒(二)   金国皇帝完颜守绪年底在得知本国使者与秦国达成的和约全部内容,暴跳如雷。   但他也只能望着深深宫阙,仰天长叹,他没有任何胆量敢否决这一和约。乌古孙仲端伏阙三日,祈求皇帝降下不职之罪,最终完颜守绪还是接受了这个和约。秦国使者韩安国换约之后,立刻心满意足地离汴回去复命了。   相较金宋两国嘉定年间所修立的和约而言,这份和约其实也算是秦王赵诚比较客气了,在国家沦丧的这个局面,完颜守绪只能在韩安国面前和颜悦色地表示遵从。   在腊月将尽的时候,完颜守绪向宋国临安府派出了一位使者,当然不是庆贺正旦节的,而是打着慰问宋国太后驾崩的旗号来的。因为他想让宋国将积年的岁币“还”给金国。宋国每年给金国岁币,由来已久,不过最近一个和约却是因韩侂胄北伐失败而起的。   当时金世宗死后,继位的金章宗沉湎于酒色,不理朝政,内政大乱,又因为金国北方塔塔儿人侵袭边界,金国连年兴师,民生疲惫,国内盗贼横行。韩侂胄以为有机可乘,想北伐中原。他当时和陆游、辛弃疾等人交往,为他赢得一些威望,但并未让这两位一心精忠报国之人参与任何实际的事情。   宋宁宗开禧二年(1206),“轰轰烈烈”的北伐就开始了,当时双方并无强弱之分,宋军一度形势较有利,但主将无能,累死三军。韩侂胄手下的主将郭倪就是一个喜欢手持羽扇模仿诸葛亮的人物,当他看到溃兵如潮,无法喝止。急得号啕大哭,自己也跟着人郡逃跑,被人讥为“带汁诸葛亮”。淮北逃难的军民涌入江南,韩侂胄慌了神,有人建议请熟悉北方抗战又有指挥之才的辛弃疾出来,辛弃疾此时在江南已经闲居了二十年,重病卧床,“男儿至死心如铁”。无济于事。那时候吴玠侄孙吴曦又降金,欲将蜀地献给金国,真是祸不单行。   于是,韩侂胄又决定与金国和议,不过除了让宋以侄子对待叔父的礼仪来对待金以外,每年付岁币三十万两、三十万匹绢布,还要给三百万两银子作为补偿军费。但是决定他死亡的是最后一条,那就是韩侂胄本人地项上人头。当时的杨皇后现在刚驾崩的杨太后就找来史弥远。定计将韩侂胄杀了。   此和约正式达成是在嘉定元年(1208),因此就叫“嘉定和约”。有太学生作诗讽刺曰:   自古和戎有大权,未闻函首可安边。   但是,紧接着当蒙古人在北方崛起时,金国国势已经每况愈下。铁木真率军南下时,自嘉定四年(1211)金都(当时在燕京即中都)被蒙古军包围,宋、金使节不通,宋国“孝敬”的岁币便未能输金。金迁都汴梁前后。曾两次向宋国督索积年岁币。宋国人在对金以宋旧都汴梁为都城表示极大愤怒的同时,一方面担心金都南迁将给本国造成诸多麻烦,另一方面,又担心新兴的蒙古会给本国以更大的威胁。   这个时候当然有人趁你病要你命,废除这种叔侄关系,更要断绝岁币。但也许多大臣意识到金国存在的必要性,企图以金为屏障。   乔行简当时奏说:“强鞑渐兴,其势已足以亡金。金昔吾之仇也。今吾之蔽也,故人唇亡齿寒之辙可覆,宜姑与币,使得拒鞑。”   权相史弥远也支持这种看法,但是朝中大臣争吵,最终折中,就是将岁币额数减少。但当时地金宣宗拒绝这一提议,宋国于是借口槽渠干涸。运输不便。断绝了岁币。   这事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嘉定十年(1217)。成吉思汗当时认为金国灭亡指日可待,就留木华黎经略中原。木华黎手中军队太少,主要依靠汉军驻守城池关隘,自己手中不过一万余蒙古骑兵充当机动,这让金国的压力大减,金国于当年四月在西起大散关,东到淮河一带漫长的宋、金分界线上从多处对宋国展开了全面进攻,实际上想从宋国身上找回损失。这一打,却对金国来说损失惨重,失去几位重要的良将。   此一时彼一时也,十多年过去了,天南地北的形势又是一大变。   完颜守绪暂时不敢违背秦国的要求,赵诚的要求的数目他又无法筹集到,又旧事重提,派使者前往临安府,吊唁宋国杨太后丧事,又一次向宋国索要相当可观地积年岁币,使者向宋国展示了金、秦和约的内容,声称金、秦已是兄弟之国,谎称宋国若是不答应,便要一同来攻打宋国。   这种赤裸裸地威胁,宋国君臣当然怒气冲天,想当年蒙古人约宋攻金,宋国没有直接答应,今天金国却恩将仇报,士可忍孰不可忍,当场拒绝了要求,甚至有人要求将使者宰了。金国使者灰溜溜地走了,但是秦国枕戈在侧,虎视眈眈,不能不令宋国君臣重视,在金人就要攻来的这种情况下,秦军若是真的攻来,那就让宋国首尾难顾,挡无可挡。于是,苟梦玉在正月末就出发带着大批礼物奔赴中兴府。   虽然正月刚刚过去,但是春意未浓,即使是江南也是寒意袭人。   大宋国的使者苟梦玉一行人及役夫、兵丁在官道上地披星戴月地赶路。苟梦玉因为携带的东西太多,本来为了物品安全的缘故,一路上不紧不慢地赶路。然而当他刚走出临安府,准备从江南东路北上,到建康府后坐船沿江逆流西行,却收到了朝廷追过来的钦使,要求苟梦玉火速抵达目的地,与秦国约和。   原来淮南东路边关守将奏报,金国在淮东调兵遣将,大有南下之势。所以,朝廷一面命令淮东将备战,另一方面命令蜀地边将向仙人关外的秦军发出求和讯息。将秦军稳住。正因为如此,苟梦玉之行就显得尤为重要。   就在朝廷发来的催令之后,第二位钦使又追了过来,这次情况更为紧急,原来一支轻骑竟越过了吐蕃境内的大雪山,突然出现在蜀地的腹地。   苟梦玉曾一度认为赵诚是自己地福星,因为当年因为赵诚出使临安,他才被提拔成了礼部侍郎的。哪里想到,后来自己又因为犯了小过就被降职去了两职东路为官,这一次自己又是因为赵诚,官复原职。现在,他不认为赵诚是自己的福星了。   随同他一同出使地,还有太学生钱佑、李舫、陈时臣三人,被朝廷委以各种虚职安插进使团,就是因为这三人当年曾在临安府有名的万花楼中与赵诚交谈甚欢。大概是熟人好办事,所以就将他们三人加入使团之中,一同出使河西中兴府。   “大人,我们这次真是出塞了!”钱佑紧了紧衣衫的衣领。这三人特地换了身戎装,看上去倒是精神。只是策马奔驰,让这三人立刻现了形。   这“出塞”二字他们当然熟悉无比,无数的文人墨客曾写过或悲凉或豪放的塞外诗,诸如“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寒塞无因见落梅,胡人吹入笛声来”、“秋风漠北雁飞天,单骑那堪绕贺兰”,又如“东出卢龙塞,浩然客思孤”等等数不尽数。   这三位太学生在临安府与好友道别时,就像是真正出征一般,好似有去无回,只有把自己比作牧羊苏武。却很少把自己比作是投笔从戎地班超。一班太学生效仿先人写了无数首诀别诗,还有相好的歌伎前来送酒壮行,成为一时“佳话”。有好事者还声称要将诗作编辑成册,付与印书局,传播天下,那诗作悲意倒是十足,却少了份唐时文人出塞时的豪气与切身感受。   “当然!”苟梦玉没好气地说道。这钱佑已经问了三遍,好像还在以为自己做梦一般。他当然想不到这种差事做降到自己这三位太学生身上。却不是美差,因为他们自信不是有舌如簧地苏秦。也不是舌战江东群儒地诸葛亮。   “大人,学生真是不太明了,朝廷为何会让我等三位也出塞呢?”李舫有些抱怨地问道。   “尔等当年不是在万花楼中高唱什么‘踏破贺兰山缺’吗?”苟梦玉反问道,“这次朝廷用你们,不正是让尔等得偿所愿吗?”   苟梦玉所言当然是反话,三人沉默不语,低着头继续赶路。四人此时的心里想地都是一样的,因为此时地赵诚并非他们以前所认识的赵诚,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赵诚会一战惊天下,自立为王,成为一方之君。这四人既踌躇满志,为朝廷尽忠办事,最好能有功于朝廷,但却对自己的信心有些怀疑。   三位太学生中老成一些的陈时臣问道:“大人,我等奉朝廷之命出使河西,不知朝廷对外戎持何策?学生怕到时说错了话,为大人惹出祸事来。”   “对啊、对啊!”钱、李二人也问道。   这三人有些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之所以将他们三人带上,只是因为他们曾跟秦主赵诚颇谈得来,这样万一有用得着的地方,也好周旋一二。苟梦玉见这三位年轻人看上去慷慨激昂的模样,不想打击他们的自尊心,这一趟远行本就相当不容易,遂解释道:   “如今边关军情急迫,秦、金两国已经结成盟友,两国均在我朝边关布下重兵,恐对我朝不利。但金人国势已经衰,况且河北诸路豪强林立,金主即使有心南下扰我边关,都堂宰执参政们以为金主其实色厉内荏,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朝廷担心的是秦国来攻我西北蜀地?”钱佑问道。   “正是,秦国起于军伍。”苟梦玉叹道,“该国既然能破蒙鞑,其军战力惊人,我朝不得不防,况我朝对河西虚实又一无所知。官家会同都堂诸大人召见本使之时,一时要让秦军退兵,二是要打听虚实。至于结盟,无可无不可,因为蒙鞑与我朝如今已经隔着一个秦国,但朝中大人们忧虑万一秦、金挡不住蒙军南下,让辛卯年蜀地生灵涂炭之惨祸复生,故只要不辱没我朝威仪,与秦国缔结盟约也可。”   几人又立刻想起了当年临安府那个差点丢掉性命地刺杀事件,那夜赵诚身边护卫的勇猛让他们大开眼界。那些所谓的“刺客”不可谓不忠君爱国,只是死在赵诚的手中,令他们感到十分惋惜。   “何为辱没?”李舫道,“若是秦王要挟我朝,该当如何?他既然自号为秦,怕是要效仿始皇帝,有包举天下席卷海内之心吧?”   “学生以为朝廷若是选良将帅臣,再配其精锐之师,纵是有强敌百万,又能奈我何?”钱佑抱怨道。他不指望自己这个问题苟梦玉会给出一个好答案,因为连他本人都知道自己这个建议实在太过空泛。   “学生听说朝廷又要给史丞相加食邑,听说官家还要封他为国公。”陈时臣恨恨地说道,“史氏一门都是公卿显爵,朝廷名位岂能随便授人?”   “食君俸禄,为朝廷尽心尽力,虽死亦不敢稍怠,是吾辈的份内事。”苟梦玉长叹一声,没有回答关于史弥远的事情,也只有太学生们敢直接指摘朝廷的不是,“我等赶赴河西,尽量与那秦主周旋,既不可辱没我天朝颜面,也不可触怒彼方,其中方寸须拿捏得当,尔等千万不可造次。”   “我等以大人马首是瞻!”三人拱手齐声应道。   “还是赶路要紧!”苟梦玉加了一鞭,加快奔驰的脚步。   长长地官道,伸向遥远的北方,望不到尽头,道边倒伏的衰草铺向天涯。还身在江南,众人已经车马困顿,想想那遥远的塞外,黄沙漫道北风似刀,心中就是一阵哆嗦。 第三十章 春寒(三)   当宋使苟梦玉乘舟逆流而上时,金军在淮东已经有所动作。   淮东的形势极为复杂,如同黄河在这里夺淮入海,让这里的水系变得复杂一样。这里除了有宋国的守军,有刚向宋国投降的盱眙(改为招信军),又因为淮南东路其实一部地方如海州在淮北,淮东分别与山东李璮、严实的势力相连。   自去年冬天以来,这里的形势骤然紧张。李璮虽然名义上归顺了宋廷,得到了响亮的头衔,手下将领也各有宋国的官职,却张口索要钱粮,宋国只给了一点象征性的钱粮。李璮又率军南下,声称要为宋国守卫海州,这当然遭到淮东宋军赵葵等人的拒绝。赵葵等人虽想光复中原,但朝廷却没有命令,也按兵不动,北方复杂的形势让宋廷不敢轻举妄动。   李璮也不敢盲动,因为他也面临着东平严实及金军的威胁。金国在经过几月的恢复,缓过了一口气,平章白撒等人鼓动完颜守绪挥军南进,让宋人缴纳积年岁币。但金国也只是示威,并不敢全力南攻,整个淮东以至山东维持着一种微妙地平衡,任何两方的联合都可能改变局势。   ……   刚进入二月,黄河的冰层已经变薄,也不久的将来,它将恢复自己一往无前的恢弘气势来。   中兴府虽然仍有寒风肆虐,丝毫看不出春天的模样来,但冰雪在这一个月开始融化,大地开始复苏。草木仍然不见绿意,只是那太阳一天天地升得高起来,让人觉得最寒冷的日子真正过去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无论是农户还是牧民,都在准备着春天真正地到来。经过一个严寒的冬天,又要开始了新的辛劳。一年之计在于春。   这天下朝之后,赵诚将手下重臣们召集在御书房中议事。这次议的事情就一样,那就是钱粮。   两大计相盐铁使陈时可、市舶使赵昉,以及户部刘中,长篇累牍地奏报过去一年地所有收入,而右丞相高智耀又奏报过去一年的所有开支、耗费,中书令王敬诚又不厌其烦地罗列出今年所有可以预见的开支名目。   赵诚结果发现自己没有落进一文钱。还得贴补。   “去年国家用兵,五年累积之铁器用尽,所掳获又大多散于有功将士,官吏俸禄,修筑城池,安抚百姓,招纳流民,又极费钱粮。河东向来殷实。倒不必太多花费,但陕西战乱频仍,百姓流离失所,争相逃奔,田地荒芜。金人败逃时又频频向百姓豪取强夺钱粮,陕西行省不得不从横山以北储库及中兴府输粮,我河西所藏旧粮均耗尽,勉强够用。”中书令王敬诚道。   “商税本是朝廷一大进项。但相来依赖于胡商过境之利。自从去年秋天以来,西域来的商人日益见少,如今陇右秦宋两国又是剑拔弩张,商贾几乎是绝迹了,长此以外,怕是于国不利。”耶律楚材也道。   “今天百姓口粮倒是无虞,但是官库中若无存粮,也不是一件好事。手中有粮。朝廷才会不慌。”高智耀见赵诚皱着眉头,又道,“河东、陕西均是膏腴之地,地之所出不是我河西能比,只要今年天随人愿,无甚天灾,朝廷就可安心!只是,今年朝廷正是要大用兵的时候……”   “加税!”赵诚脱口而出。这话刚出口。他就觉得有些惊异。因为他发现自己说要加税,说得极其自然。   “臣反对!”耶律楚材立刻带头表示异议。   “如今我秦国农户上田每亩交纳粮食三升。中田二升半,下田二升,水田五升,商税本国商户无论是住税、契税都是三十分之一,关税十分之一,牧民所养牲畜百中取一,这有些轻了吧?”赵诚道,“商税自不必说,这农税与牧税怕是太低了些?”   “自古大朝初立,均以民为贵,薄徭轻赋,于民休息。但一世二世三世,常有隆盛,然后代君王亦一再加赋,最终民不堪扰,国家也从此不国了。我朝亦是如此,若是现在就加税,国主欲置国家后世于何地?赋税怕是一朝重于一朝。”耶律楚材道,“况中书省已公布天下,百姓俱喜,均言国朝仁义国主英明仁德。国主令若朝令夕改,岂不是失信于民?”   耶律楚材怒发冲冠,长长的美须剧烈地抖动着,大有与赵诚拼命的气势。盐铁使陈时可、市舶使赵昉两人瞠目,他们作为降人,对赵诚始终存在着敬畏之心。赵诚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让耶律楚材大动干戈。中书令王敬诚心中暗笑,连忙劝道:   “禀国主,耶律大人也是谋国之言。如今新朝初立,又有新拓之地,百姓人心未定,这正是国主仁怀天下之时,取信于民,令万民归心。”   赵诚良久才道:“尔等之言,孤亦深以为怀。可是今年将要有大兵事,军饷、兵甲、口粮,修筑工事,士卒训练、抚恤均要用钱,孤捉襟见肘啊。”   “依臣之见,等金人将一百万两白银筹齐了,到时就可缓解国用。”高智耀道。   “金国已经残破,臣怀疑金主是否能筹齐款项。”王敬诚却质疑道,“金人有求于我朝,故而才促成秦金之约的修成,在金主看来怕也是权宜之计,我朝不可尽信于人。我朝以金抵河北豪强,金人也是以我朝威逼河北诸侯,于宋亦是如此。”   “晋卿有何看法?”赵诚又问耶律楚材道。   “回国主,臣以为远水解不了近渴,金主若是能守约,那再好不过了。”耶律楚材奏道,“我朝应从长计议,万一金主背约,我朝该当如何?料蒙古冰雪融化时就举国来攻,到时我朝怕是四处用兵。自古兵事乃国家根本,万一钱粮兵甲接济不力,臣恐牵制了国主大略。”   “陇右军南下逼近蜀口,宋人不敢出战。卫慕又遣信使奏表说,宋边将说宋国朝廷已经派使者来我朝约和,为人宋人设身处地着想,宋人这次怕是很有诚意。到时候我朝可以请宋人输粮。”王敬诚建议道。   赵诚轻笑:“完颜守绪想求偿于宋,但力不从心。宋人也并不惧怕。完颜守绪遣人告诉孤,他想约孤同攻宋国,这种事情孤怎么会去做呢?孤猜想他大概也是在试探我朝对宋地态度。”   “如今看来,与宋尽快达成和约显得尤为重要了。”耶律楚材道,“既然金人有攻宋之心,我朝却与宋人约好,则宋人必感激涕零,如此我朝可以从中渔利。”   这次讨论并没有立刻解决问题。赵诚和他的大臣们只能开源节流,尽量地增加收入,减少不必要的开支。   加税是不可能的,虽然很有诱惑力,但是这样会让朝廷新立就失信于民。得不偿失。况且陕西刚刚占领,仰仗新王朝的救济,以撑过青黄不接的时候,正是秦王收买人心地大好时候。   王敬诚等人还主动要减薪。这个赵诚更不能这么去做,因为王敬诚食邑九千户倒是可以发扬高尚的风格减俸,但是其他人尤其是地方官却只有微薄地俸禄可拿。   赵诚与他的正副宰相们,集思广益,想了许多计策:   一是出卖盐引。原本境内盐州有优良的青白盐,质优价廉,以前都是官府委托“天下铺”垄断专卖。为了筹款,赵诚出卖盐引。盐引并非卖盐,这实际上就是许可证,有了这个盐引商贾就可以去盐场购买盐,贩运他地。这一方法,扩大到茶。中书省颁布了《提举盐茶法》,规定商贾可以自由购买,但是这只有大商人才有能力去买,并且商人购买要考虑有没有赚头的。官府又必须保证商人们有赚头才行。还得让商人不会借机抬价,这又是后来发现的一个难题。   二是又一次禁酒。因酒是要耗费粮食地。且制法并不难,要收税或官卖却是极难。这是个临时性地管制措施,因为包括秦王赵诚在内,秦国百姓都好酒。   三是由中书提出的法子,允许商人运输军粮,称“入边”。边关各军府凭借其运粮的额数发给凭证,由商人们与户部交接,这就减少了朝廷地动输军粮耗费的人力、财力,但这也有让将官与商人勾结的可能。同时也允许商人自行开垦荒地,允许其十年内免任何税赋,而商人们开垦或种植,也需要雇人,也就减少无业游民的存在。   四是让边关驻军有条件的进行屯田,减少对内地的依赖。   五是在官设盐、冶、场、务的基础上,也允许民间承买,而以分数卖于官府。   这一系列的决策,虽然都各有各地用意,然而却难以立刻见效,况且本地的商人们又并非财大气粗。就在赵诚殚精竭虑地时候,畏兀儿商人赛赤请求觐见赵诚。   赛赤是赵诚真正称王以来,第一次来中兴府,禁中守卫让他不敢越雷池一步,身为一个西域商人,他不敢冒然闯关,威风凛凛的亲卫军让他胆战心惊。   但商人总有商人的办法,商人的办法就是广交朋友,不管有没有用处,朋友多一些总比没有好,只要对他有用处地,就是他的朋友。正是因为如此,赛赤地生意越做越大,在东西方长达万里地交通线上,到处都是他的“朋友”。   贺兰书院地刘翼身为文人,虽然对商人并无太大的恶感,却永远也不会将赛赤这个大商人看作是自己的朋友。不过,赛赤却是拼命地将自己看作是刘翼地朋友,大谈往日的“交情”。   赛赤这一次是带着使命来的,刘翼从他言语中探知了一点内情后便领着他入宫求见赵诚。这位畏兀儿人来得既匆忙,又辛苦,他长年在西域至中兴府以至燕京的商道上奔波,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为着一个与钱无关的理由在沙漠与冰川间长途跋涉。   赵诚在得知赛赤这个“老朋友”来了,心中早就盘算着他此行的用意。他们二人真可以算作是“老朋友”,因为他们都曾经在对方身上赚过无数的金钱,都得到对方想要的东西。因此,赵诚无比“想念”赛赤,当然不会拒绝接见他,这位赛赤交游极广,从他身上赵诚能得到无数他想得到地东西,尤其是眼下这个形势下,他想亲自从赛赤口中得到西方地消息。   高高的宫殿虽然宏伟,但是朱漆已经斑驳,露出里面苍老陈旧地底色来。赛赤认为这是他所见过最陈旧的属于君王的宫殿,但是宫殿中来回逡巡的亲卫军严肃威武的身姿让他不敢张望。   赛赤直接被领到了赵成的御书房,这个御书房让他想到当年在西域赵诚的府第中所看到的摆设。   “尊敬的桃花石汗,畏兀儿人赛赤向您致敬!”赛赤瞥见书案上坐着一个人,连忙跪倒在地。   “桃花石汗?”一个声音在前方响起,这声音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   赛赤这才抬起头来,窥视了一眼这里唯一的主人,至高无上的主人。他带有几分胆怯还有几分讨好的目光,正和与赵诚审视的目光撞在了一起。赛赤被这威严的目光吓得心房一缩,因为他不知道自己送上的这一个称号,对方是否满意,而赵诚的身上相较以往更是增加了令他不敢仰视的力量。   “我不过是一个国王而已,不敢妄称是桃花石汗。”赵诚道。   “不,在撒马儿干人的眼中,在所有的穆斯林中,在所有曾接受过您恩惠的百姓中,您就是东方唯一的主人,也就只有您才有资格被称为桃花石汗!”赛赤鼓足勇气高声呼道。   “你这是从别矢八里来的?”赵诚惊讶地问道。   “不,我是从撒马儿干来,是代表撒马儿干全城的百姓而来!”赛赤道。   赵诚对他的来意更感兴趣了。 第三十一章 春寒(四)   桃花石汗,一个十分荣耀的称号。   近百年以前,喀喇汗王朝的学者马赫木德·喀什噶尔编纂的《突厥语词典》在“桃花石”条的释文中就把东方中国分为三部:上秦为桃花石,即宋朝;中秦为契丹,即辽朝;下秦为喀喇汗王朝统治下的喀什噶尔。秦,即为中国。   冥冥之中也有巧和,赵诚的国家自号为秦。赛赤以此称呼赵诚,无疑是给他一个高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况且一个别人送来的尊号并不足以为喜。   “西域是另一片天地,无论是残余的契丹人,人数众多的突厥人、花剌子模人、康里人,还是喀喇鲁人、大食人、波斯人,他们大多信仰同一个真主,尊敬同一个先知的预言与教导,进同一座清真寺里礼拜,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之上。可是他们向来是同床异梦,做着相反的事情,大难临头时,只会相互埋怨。所以你代表不了他们,因此这个尊号对我毫无意义!”   赵诚直指人心,已经将西域人看透,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西域人了。   “可是,难道您就忍心看着撒马儿干人在蒙古人的铁蹄下过着悲惨生活吗?”赛赤争辩道。   “笑话!”赵诚心火起,斥责道,“他们总是在《古兰经》面前发着毒誓,然后什么也不做,总是指望着真主降下神迹,从来就没有勇气拿起武器,然后听天由命,认为灾难是真主降下的惩戒。外人帮助又有何用处?如今这个情势,也是他们自找的。”   “国王圣明,小人不敢反驳您的话。”赛赤仍跪在地上,“可是我从撒马儿干出发时。尊敬的教长瓦希德丁对我说,他希望国王能够看在昔日的友情之上,解放河中府所有的穆斯林!”   “他难道希望我率大军,不辞万里,奔往撒马儿干,你以为在眼下这可能吗?”赵诚反问道。   “不,这当然不太可能,但国王神威。只要您能在东方击败了蒙古人,西域群雄,所有地宗教领袖,有名望的古老家族后裔,都会揭竿而起,到那时……”   “哈哈!”赵诚有些癫狂地狂笑道,“只要我能击败蒙古人?这个前提正说明你们都是软弱之辈!你们只要能活下去,只要仍有生意可做。从来就不会在乎什么人骑在你们的头上!”   赛赤满脸羞愧之色。   “至于你,你这个畏兀儿人为何搅和进来?你们畏兀儿人不是一向唯蒙古人马首是瞻吗?”赵诚问道,“你们是蒙古人的女婿。”   “国王明鉴,只有头戴金冠的王公大臣们才跟蒙古人站在一起。我赛赤不过是一个平民。”赛赤道,“瓦希德丁长老对我有过恩惠。我不敢推辞。况且如今战乱又起,蒙古人又切断了商道,不让人进出关卡,各地的税金一月三变。我们商人的好日子到头了,权贵们趁机勒索金币钱财,贪得无厌,即使是全天下最大的财主也会心生不满。”   赛赤地话正暴露了他作为商人对时局的不满。   “这与孤无关,孤与蒙古人为敌,并不是因为你们的缘故,孤是桃花石人,桃花石人有桃花石人的骄傲。”赵诚道。   赵诚的手指在桌面上极有规律地敲击着。赛赤心中一喜,因为他又发现了赵诚作为一个精明者的嘴脸又露出来了。他同时也知道赵诚永远不是一个做亏本生意的人,如同一个商人,做任何事情既需要付出一些本钱,目的却是要得到更多地东西。   赛赤万里跋涉而来,光凭一张嘴和所谓的“交情”是无法让赵诚满意的,天底下没有不要本钱的买卖。   “国王治理国家,安抚百姓。招募军队。练兵、行军、打仗、赏赐,总会需要钱财。无数的钱财。撒马儿干还有不花剌城有头有脸地人物聚在清真寺里,曾面对《古兰经》许下重诺,他们愿意献出自己的财产,资助您的大业!”赛赤道,“不过,他们不愿公开自己的身份,以免给您带来不必要地麻烦。”   他这话其实是说他们不愿在结果未明难料的情况下引火上身而已,哪里是害怕给赵诚带来麻烦呢?赛赤竭力避免毫无保留地支持赵诚,他和他背后一批人无愧为商人,总是想以最小的代价达成目标。这是个交易。   赵诚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止,脸上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又出现了:   “既然如此,孤也就笑纳了,不过孤眼下就缺国用帑币,不知……”   “眼下道路封锁,这很难办啊!”赛赤脸露难色。   赵诚扬着下巴,并不相信:“还有什么是你这个畏兀儿人办不到的?”   “这个嘛,小人想想办法。”赛赤眼珠飞转,嘴上虽是有些难办,其实他只是故作沉吟。   “孤再给你们几项生意。”赵诚道,“输送军粮,可准你们商人来办,孤可以付银钱。至于如何做,谁来做,你可以自己想想办法。”   赛赤心花怒放,他答应给赵诚筹款,只是替撒马儿干人答应的,与他本人并无太大关系,赵诚给自己生意做,自然好处都是自己的,这怎能不让他动心呢?   “打仗不仅需要钱粮,还需要兵器,兵器来自于铁矿。我治下也有不少矿山,恰似养在深山人未识,孤也可包给你们西域地大商人……”   赛赤未等赵诚说完,连忙再一次大拜,仿佛生怕赵诚反悔:“国王英明,在下保准您的矿山得到开采,源源不断地为您的军械场提供铁器。正巧,小人在中兴府还有几个掌柜。”   “听说那里蒙古人正在整军备战,你可有什么要告诉孤的吗?”   “国主大概也知道一些,察合台大病一场后,就在那里征集了十万大军,大部分都是抓来的当地人。这些人并不愿为蒙古人拼命,更不愿与您为敌,蒙古人也不太信任他们,只是要他们运送辎重,并不为惧。”赛赤忙不迭地回答道,“他只要从那里出发,小人保证国王能及时得到从西边传来的消息。”   赵诚眉头紧锁,严肃的表情却稍纵即逝。因为他不想让赛赤看出自己认真地内心,故作无所谓地说道:“孤已经准备好二十万大军,还有无数地像帖木儿·灭里这样的英勇善战地将军为孤领兵作战,察合台老了,他怎会是孤的对手呢?”   “帖木儿·灭里将军的英名,我等也闻名已久,小人以为若是帖木儿将军在战场之上报出自己的名号,那些被征召来地突厥人不战自溃!”赛赤道。   赛赤仿佛是害怕赵诚不敢与蒙古人作战。拼命地为赵诚打气。赵诚不相信西域人会记得各自曾经的荣耀,因为他们总是习惯于接受外来的征服者,无数次!   赵诚与赛赤密谈到了深夜,才亲自将赛赤送走,他既得到了西域目前最详细的情报。也得到了赛赤等人出钱资助的许诺,虽然知道自己这次要有一系列的恶战,但信心却是更足了。   种豆得豆,种瓜得瓜。   正是赵诚在西域的一番作为。让西域人对他充满着期待,双方也各得其所,尽管西域人仍然胆小怕事,不敢公开站出来,但对赵诚来说,他得到了他想得到的大量金钱,以及商人遍布西域各地的眼线。   商人们可以买下君王的项上的头颅,这话竟包含着几分真实的意思。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买的。蒙古人既为了弥补东方地损失,也为了备战,在去年秋天以来,一再地加税,且预收了三年的赋税,加上有人借机巧立名目中饱私囊,西域的商业又一次遭到了破坏。帝王在战场上收获成果,而商人们在背后用金钱去实现自己的阴谋。他们用自己地方式捍卫自己的成果。   而畏兀儿王国横亘丝绸之路的中段。出于防备和削弱东方邻居的目的,截断了东西方贸易的道路。也损害了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生机的陆上商道。畏兀儿人这样做,其实也损害了自身的利益,因为这是一个习惯于获取丝绸之路上商业利益地国家,即使那些王公们也私下里继续做着与东方的生意,只不过商道上比以往萧索了几分。   夜已深沉,这个初春的夜晚无比寒冷,寂静的重重宫阙似乎也在沉睡。女官柳玉儿坐在御书房一角的软榻上,靠着廊柱已经睡着了,腮边挂着浅浅的微笑,似乎在做着春梦。赵诚没有打扰她,将一件皮裘披在她的身上,转身走出了御书房。   夜空中星辰点点,在太空中发出寒冷的光辉。冷月无声,高悬夜空,月光下只有亲卫军军士手中地长枪枪尖映着寒光,赵诚深吸了一口清冷地空气,转身往长乐宫走去。   偌大的长乐宫中,只燃着两根蜡烛,梁诗若聚精会神地在烛光中做着针线活。她生于官宦之家,然而自幼却过着令人同情地生活,眼下还算安定的生活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没有比她更珍惜这样的日子,这远比奢华与享受更让她感到满足。   昏黄的烛光将她的身影投射到宫墙之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勾勒出一副动人的画面。那烛芯偶尔爆出一两次剧烈的火花来,将她的心思从手中活计上拔了出来。   梁诗若侧耳倾听着宫外,只有初春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和巡逻的亲卫军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时的动静,除此之外什么异样的声音也没有。她轻叹了一声,又低头做着手中的活计,突然从身后伸出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手来,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梁诗若被吓了一跳,只是这背后人身上的气息是她无比熟悉的:   “夫君总是这么爱捉弄人!”   “这一招对若若来说,已经不太管用了,下一次得换个法子。”赵诚轻笑道。   “该死的太监,夫君来了也不通传一声。”梁诗若埋怨道。   “这是孤的主意。夜都深了,若若怎么还不睡呢?”赵诚怜惜地拥着爱妻,“把孤的贤妻给累坏了,那岂不是太伤孤的心了?”   “夫君忙于国事,臣妾也帮不了夫君,只好守着。夫君都没有安歇,臣妾怎能只管自己呢?”梁诗若将身子埋在丈夫的臂弯中,丈夫的柔情蜜意让她融化。   “都已经二月了,再过一些日子为夫恐怕要离开中兴府了。”赵诚道。   梁诗若闻言动了动,又恢复了平静:“但愿夫君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听说夫君令中书省修缮戒坛寺,臣妾明日便去佛前烧香许愿。”   那戒坛寺是中兴府城内最重要的一座寺庙,是河西僧人受戒之所,如今有些残破。耶律楚材的佛门老师——禅宗高僧行秀在这里任主持,赵诚出资修缮寺庙。同时又赐高台寺、承天寺、海宝寺、周家寺及贺兰山中的慈恩寺、五台山寺等寺庙田地、金银,以弘扬佛法,多以华严宗、净土宗、禅宗和密宗为主。   同时也在中兴府中修缮了一所道观,改名为“白云观”,让那被迫来中兴府的丘处机两个弟子在此栖身。这并不表明赵诚对佛道十分热忱,他只不过做了他应该做的。   赵诚听爱妻如此说,只是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言语。 第三十二章 春寒(五)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苟梦玉一行人逆流而上,一路上舟车劳顿苦不堪言,使团成员也因为水土不服轮流生病,历经艰辛终于抵达了重庆府。唯有那钱佑、李舫、陈时臣三位太学生将这次北上看作是难得的游历,每天兴致勃勃地指点如画江山。听说嘉陵江激流险滩众多,渡口又大多未来得及修葺,又无法找到纤夫,于是苟梦玉便弃舟登岸,从陆路往北进发。蜀地多高山险峰,苟梦玉等人算是领教了蜀道的艰险,不得不小心北上。   抵达了沔州(今陕西略阳)后,稍作停留,使团便过仙人关离开了大宋国的地界,如果凤州及秦州、凤翔等地不算宋国旧土的话。   仙人关外的剑拔弩张的情势已经消失不见了,蕃人大多回到自己的聚居地,秦国各地府兵也大都原路返回,并陆续解散,依旧成为牧民、猎户、农夫或者匠人,然后等待着朝廷的再一征召,因为春播的时候到了。西凉军仍然没有回到自己的驻地,而在是原地与陇右军一起迎接宋国使者的到来,像是在示威。   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满头大汗的军士,在山岭间争先恐后地攀越、攻击、伏击、隐蔽,赤色战旗在丛林中漫卷如画,忽隐忽现。这两支军队都是以山地作战为主,陇右大多为山地,而西凉军应对的是河湟吐蕃地界各部落,也是多高山、深谷的地带。他们要在丛林与山地间学会辩认方向,分辨旗号消息,学习如何获取食物,也要学会制造令人防不胜防的陷阱。在这方面土生土长的蕃人是他们半个师父。   在过去的一个冬天里,赵诚和他的将军们将过去的练兵、行军、布阵与打仗经验进行细致地总结,结合古之《孙子兵法》、《六韬》、《黄石公三略》。包括李继迁地“心知兵要”等编制成册,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六军操典》   练兵虽然辛苦,但军士的士气仍高涨,在新兴的秦国,当兵是一项很不错的职业,普通军士们根本就不会知道对于朝中君王来说,保证粮饷、战马与兵甲、刀箭的供应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   军士们生龙活虎,喊着号子从苟梦玉一行人面前高昂着头走过。那此步军则在各级指挥校尉参军的指挥下。用弩炮轰击着远方地目标,石弹撞击目标时发出一声声巨响,大地似乎都在颤抖。更多的人在春寒中,光着膀子练习武艺,这一派火热的大练兵的情景,让宋国使者苟梦玉心中不安。庞大的使团中也有一队宋国禁军军士,那领头的副都指挥使更是心惊肉跳,努力地装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势来。   苟梦玉并不认识卫慕。但他却认识秦九,因为秦九脸上的刀疤让他印象深刻,想忘都忘不了。   “听说苟大人亲使敝国,吾主亲命本帅率两部万五千人在此恭候多时了。”卫慕将使团引入自己地帅帐。这样的欢迎词决不讨人喜欢。   “将军言重了。”苟梦玉当然不会领这“盛情”,“在下不过是我大宋天朝一小官而已。哪里需要贵主这般劳师动众。早知如此,我朝还不如派一吏前来,以免贵国劳民伤财。”   苟梦玉借机反讽。卫慕脸色一僵。   “看什么看?”秦九突然一声暴喝。   原来是使团中的三位太学生好奇的打量着帐中的角,那里正摆着一个巨大地沙盘。仙人关及蜀地山川、水流、城池、寨堡一目了然,上面插着的一个个白色的小旗上用朱笔写着诸如“仙人关”、“兴元”、“成都”、“重庆”等等兵家重镇的字样,三位太学生从来没见过这样详细又巨大地沙盘,心中骇然,以为秦军的野心昭然若揭,尤其是那地形山川皆细致用心,若没有下大功夫是无法做到的——制作得精不精确,他们也无从得知。   秦九突然的一声暴喝。将三人吓了一大跳。既然不想被别人看到,何必这样明摆着?   “这三人乃临安府太学的三位年轻俊彦,因为贵主前年亲临我临安府时,这三位太学生与贵上相见如故。我朝陛下思虑周全,故而命他们三人同赴中兴府,向贵上问安。”苟梦玉连忙道。   “既然他们是贵朝的使团中人,那就是吾主的客人。只是本帅不和大人是在此地歇息几日,还是立刻北上觐见?”卫慕轻描淡写地说道。   “本使身负皇家钦命。不敢耽搁。愿明日即北上,本使希望将军能派向导。为我等引路。”苟梦玉不敢耽搁。   “这是份内之事。此去中兴府路途仍远,沿途驿站停歇,与杂役交涉及饮食、舟车,皆需有人打理。本帅会派一营骑军持我的令牌为使者大人引路。”卫慕道。   “多谢将军。”苟梦玉拱手称谢。   苟梦玉在卫慕地营中住了一夜,第二天又踏上了北去的路。   既使是陇右,春天的气息已经是极浓,枝头吐出新绿,花蕊在渐次绽放,放眼望去是连绵的群山与森林。始皇帝时的长城遗迹仍在,夏、宋、金各自修筑的寨堡也随处可见,不过却让三位太学生有些失望。   一行人在会州渡过黄河,真正到了河西,眼前的风物为之一变。这里的春天来得要晚一些,临安此时早已经是早长莺飞地时候,这里仍残留着冬天地气息。长河已经从冰封中醒来,再一次浩浩荡荡地往东北方向迤逦而去,正是长河落日红霞满天的时候。西风正烈,夹带着北方来地黄沙,让这群远方来的行人有天涯孤旅的感觉。   苟梦玉见多识广,对塞外与江南迥异的风物并不为意。那三位大学生却大开眼界,尤其是他们在渡口边歇息时,正遇到了一群蕃人正在寻仇,那蕃人力量不足,于是就带着一帮妇人冲到仇家。将仇家的房子一把火烧掉。因蕃人认为有敌女兵不祥,在寻仇人气势汹汹地赶过来时,主人家就溜之大吉了。   主人家的屋子就在众人面前熊熊燃烧起来,这让宋国来地客人们目瞪口呆。   “蕃人就是蕃人,鄙陋粗野,不知王法。”钱佑说道,“若是如此私斗盛行,目无法纪。国何以成为国?”   他说完这话,就有些后悔,因为他发现护送使团的一营秦国骑军中,有相当数量的蕃人,正向他投来不善的眼色。钱佑咽了咽唾沫,低着头不敢再声张。这正说明秦国虽立,还需要治理才行,民间的陋俗并不能因为朝廷的严刑峻法和劝止而自动消退。蕃礼与汉礼之争也曾一度左右决定着西夏王朝的政局。   众人换上秦国驿站提供的马车顺河而下,官道修得极好,可容两辆马车并行,制作精良地马车乘坐也是极舒适,这让众人大感意外。越往东去。就越见繁华与人烟,映入使团成员眼帘却是另一番情景:在官道边的田地里辛勤耕耘的农夫,草场上放物的牧民,亦有骑着骏马持刀挽弓的儿郎。还有追在使团身后嬉笑的孩童。   田间地头,常有人载歌载舞,以高唱当地的风俗为乐。河西的音律,可以追溯到唐代,唐僖宗时曾赐给党项首领拓跋思恭全套鼓吹,经五代到现在,时隔数百年,其音顿挫悠扬。声色清厉,仍有唐朝遗风,而中原及江南已经不见。西风东渐,来自西域地胡商与歌姬,又带来了西方的歌舞与乐器,火不思乐器弹奏出的是活泼热烈的心情。   万里羌人尽汉歌。宋国沈括为边臣时,曾如此夸耀。因为有许多蕃人可以同时使用蕃汉两种语言,然而过了百余年。汉话才真正成为河西的主要语言。在秦国地治下。除了贺兰书院里研究夏国史的老学究们,已经无人还在使用蕃字。汉话才是官方唯一的语言,元昊时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建立在沙子之上地楼阁,经不起风云激荡哪怕是稍微的摧残,白高夏国不过灭亡才短短的数年。   宋国使者一行经过万里奔波,终于在三月的时候抵达了目的地。中兴府外,一面玄黄王旗迎风招展,秦王赵诚甚至亲自出城迎接,给足了面子,他本不应该如此自降身份。   赵诚当然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贺兰国王,他已经成为一个雄立一方的霸主,一个用兵雄奇让天下人惊叹的国王。左右英挺地军士持刀挽弓,伺立两侧,目光如炬,如虎狼之师让人不敢直视。   “昔日,孤曾有言,苟大人若是来我中兴府,孤一定尽地主之谊,今日苟大人奉贵朝陛下钦命来我中兴府,孤纵是有万千军国重事,也要倒履相迎。”赵诚道。   苟梦玉连忙行礼,受宠若惊,心中却很得意,因为受到了如此高的礼遇,即使回到临安也好向任何人交待。   “国主厚爱,外臣感激涕零,但愿贵我两朝拨云见日,世代友好。”苟梦玉躬身说道。   “是吗?”赵诚反问道,“孤以为苟大人是奉贵朝陛下前来问罪来的。”   “不敢、不敢!”苟梦玉连忙道。   “我河西有句俗语,不会拉弓就不要放箭,不会说话就不要开口。”赵诚道,“孤也送给苟大人一名话,朋友来了有美酒佳肴,若是敌人来了,只有刀箭相迎。”   “国主言重了,外臣是奉我朝陛下而来,并不是为了树敌而来,况我朝向与国主未有交集,也不曾与贵朝有过争执之处。”苟梦玉道,又觉得这话有些示弱,遂补充道,“可是贵军在关外驻扎,日夜练兵,怕是欲不利于我朝吧?难道这也是国主的迎客之道?”   “哪里、哪里!我军不过是在那里练兵而已,又不曾攻打过贵国。”赵诚将仙人关外的无数次小冲突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苟梦玉也不想将这本很融洽的气氛给搅和了,连忙将那三位太学生引到赵诚的面前。   三位太学生再一次见到赵诚,再也没有高唱“踏破贺兰山缺”时的勇气,这里不是临安府,他们是站在一个杀伐果断地王者地面前,护卫在侧的亲卫军让他们三人真正意识到自己身在“虏营”,不敢造次。   赵诚却拉着三位太学生,大谈着“友谊”,仿佛不经意间又道:“金国使者恰好也来我中兴府,苟大人不如与金使比邻而居,那馆舍刚刚翻新,够宽敞。”   苟梦玉刚放下地心,又徒然提了起来。金国使者在这个时候来中兴府,为何事而来,苟梦玉飞快地盘算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赵诚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金人约我军攻大宋国,孤有些犯难,金宋两国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不如你们自己解决的好。可是金主与孤有兄弟之约,互为守望,这个真难办呐!”   金使不是别人,正是乌古孙仲端。虽然秦、金两国达成盟约,但完颜守绪还是觉得赵诚提出的条件太苛刻,尤其是那一百万两银子,对于捉襟见肘四处缺钱的金国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皇帝也缺钱。正是如此,金国旧事重提,想让宋国“归还”积年的岁币,宋国当然不愿意继续这种以往所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在军力上也不怕金国,尤其是还有主战派想趁机收复中原呢。所以金国就有了与秦国联手南攻的打算。   正应验了那句话,欠钱的比要钱的理直气壮。   攻打宋国是一个糟糕的主意,完颜守绪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个主意的坏处,他知道自己对于秦国还是有用处的,所以他看上去想以此来拖延交付答应秦国的银钱,除非赵诚答应放弃。于是就有了乌古孙仲端的再一次出使中兴府,与秦国朝廷交涉的事情。   赵诚既想大捞一笔,壮大自己的实力,又不想让金国马上亡国,金国还有存在的必要,这正让完颜守绪有所依恃,但赵诚更不想让宋国成为自己的对手,至少眼前绝对不行。在几位正副宰相的建议下,赵诚审时度势,想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主意,就看宋国愿不愿意接受他的条件。   苟梦玉仔细计较赵诚的话,既了解到本国面临的局势,提醒自己要小心从事,又从赵诚话中听到事情还有向好的一面转变的意思。   他心中打定主意,决定走一步再看一步,心事重重地跟在赵诚王驾的后面往城内行去。 第三十三章 春寒(六)   赵诚亲自迎接宋国使者是有原因的。   因为苟梦玉带来了大量的礼物,金银、布帛与茶等财物自不必说,赵诚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最高兴的是终于得到了宋国的四大奇书。   宋国的皇帝都爱读书,如果武功上没有高人一等的功绩,比不上秦皇汉武或者盛世大唐,那么就在文物典章上做出一番作为来。宋太宗、真宗朝时编了诸如《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与《册府元龟》这四部大书,集古之大成,前无古人。   《太平御览》一千卷,杂采经史、传记、小说,自天地事物,迄皇帝王霸,分类编次。取《易·系辞》“天地之数五十有五”之说,分五十五部类,号称“书备天地万物之理,正教法度之原,理乱废兴之由,道德性命之奥”。保存了宋以前大量古籍,多是近于散亡的古籍。   《太平广记》共五百卷,取野史、小说合集而成,古来轶闻琐事、僻笈遗文咸在。多谈鬼怪,而采摭繁富,名物典故错出其间,词章家司所采用,考证家亦多所取资。又唐以前书世所不传者,断简残编,尚间存其什一,尤足贵也。   《文苑英华》共一千卷,另有目录五十卷,属诗文总集。上起梁朝《文选》时,下至唐、五代,收集文家两千两百人,诗文两万余篇。赋、诗、歌行、杂文、表、檄、论、制诰、策问等三十八类。   《册府元龟》共一千卷,又有目录十卷,音义十卷,概括十七史。正如宋真宗所说:“朕编此书,盖取著历代君臣德美之事,为将来取法。”①   赵诚和他的大臣们不得不佩服宋国皇帝的文治功夫,这些洋洋大观的巨著。虽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比如《文苑英华》就遗露了许多知名诗篇,然而却是赵诚想做却无法做到的事情,这些耗资巨费的鸿篇巨著,并非只要有财力才能办到地。   历代藏书莫不过于唐开元年间,计有9万余卷,然而经过“安史之乱”、唐末五代战乱,至宋太祖掌政。朝廷三馆藏书才数柜,不过13000余卷。宋国的皇帝从太祖乾德四年(966年)至徽宗宣和四年(1122年)150余年间,曾下诏和派员到地方征集图书十五六次,几乎平均每十年一次。除征集民间散失的典籍,就是自己花大力气编纂《太平御览》等巨著,这就让一些古籍不致于亡佚的危险。这也正是赵诚入主中兴府来,用心保存西夏王朝无论是皇宫还是民间的所有典籍的原因,一代王朝可能没有什么大伟业会被后人记住或者歌颂。但是文字却不朽。   当年赵诚出使临安府,曾点名求书,宋国皇帝赵昀并不太情愿。如今赵昀却主动送了过来,这让赵诚十分高兴,因为这完全是不劳而获。这也让赵诚对宋皇的观感大有好转。   贺兰书院山长刘翼早就带领着书院中众教授、助教和学生,将这些从临安远道而来的巨著亲手存放于书院一处楼阁内,号称“藏书楼”。据说王若虚、元好问等人欣喜若狂,将自己置身于书海之中。废寝忘食,沉湎其中。   得陇望蜀是个顺其自然地事情,赵诚又派人到驿馆中询问苟梦玉宋国朝廷是否能再送诸如1000卷的药书《神医普救方》和6000余卷的佛经《开宝大藏经》,还有诸如4000多卷的道藏《祥符宝文统录》等等。   苟梦玉只好找个借口,将这事搪塞过去,却将这件事情暗暗记在心上,他不知道这是他该高兴还是该警惕的地方。   第三天,赵诚在聚义殿中设宴款待外国使者。金、宋两国的使者一同赴宴,副使及有职的诸人均有座位。礼部奉命故意将苟梦玉与乌古孙仲端两人安排在一处住宿,这次国宴也是如此,这两人均身着本朝官服,冠峨博带,相互打量着对方,心中暗暗提防着,猜测着对方的来意。   “两位使者均是上国贵使。孤何德何能。怎能劳二位使者亲至呢?”赵诚很谦虚地说道,因为金国名义上还得称他为兄。举杯邀道:“使者满饮,尝尝我中兴府地美酒。”   “多谢国主!”两位使者齐声说道,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除葡萄酒外,我朝产烈酒,酒从五谷中来,耗费粮食巨万。孤本想禁酒,奈何国人向来好酒,一日无久不欢,军中又多豪饮之辈,孤也不例外。诸位也应知道,塞外寒苦,若无酒则难以抵御严寒。”赵诚道,“故中书省此禁酒令尚未出京,就不了了之,难啊。”   两位使者面面相觑,赵诚这叹息之辞让他们二人摸不着头脑,这话是说国事本就复杂难断令人感慨还是另有所指?   “国主若是有需,我大金国愿意输酒于上邦,供国主品尝。”乌古孙仲端抢先说道,表明金国与秦国之间的“兄弟情谊”。   “中兴府之‘烧刀子’烈酒外臣亦有所耳闻,此酒不过是蒸馏而来。”苟梦玉道,“要说造酒,向以我大宋朝闻名天下,禁中有‘蔷薇露’,又有赐大臣之‘流香酒’,其它诸如凤泉、龟峰、蓝桥风月、思堂春、琼花露、又端、玉醅、蓬莱春、秦怀春等等数不尽数。国主若是有暇,不妨派使臣赴我临安府,我朝必以美酒千斤相送。”   苟梦玉不厌其烦地报着酒名,那乌古孙仲端所处的汴梁虽也是富庶之城,却无法与南朝临安府相提并论,单就是这些酒名就让人想大醉一百遍。   “那又如何?”乌古孙仲端不屑地表示道,“金、秦两国约为兄弟,此地主人若是有意兵临临安府,我朝愿携手并肩,共同直捣临安府。”   乌古孙仲端这话很言不由衷,明眼人都知道这话只能是吓唬吓唬宋国,对于自家皇帝和朝中大臣的主张。乌古孙仲端本人并不赞成,但是话说回来,若是能够借秦国地“势”,逼宋人“归还”岁币,他当然十分赞成。   “哼,贵朝不过是一个将亡之国,朝不保夕,何以言兵事?”苟梦玉反问道。“我朝精兵百万,良将无数,正枕戈待旦,只等我朝陛下号令,即日收复三京(东京汴梁、西京洛阳和南京归德)。”   苟梦玉说话底气十足,仿佛不将金国放在眼里,能不能办到是另一回事,但场面上一定不能被比下去。   “你……无知匹夫!”乌古孙仲端勃然大怒。正欲反驳,有位从人却跳了出来,指着对面宋人高声嘲讽道,“靖康耻,犹未雪!”   所谓靖康之耻。当然是宋国的两个皇帝被掳走,又丢了半壁江山。金国使团中人故意这么说,当然意在激怒对面的宋人。   “你……”苟梦玉等人气得脸色发青,金人的话无疑戳到了他们最不愿让外人提起地伤疤。   双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宋人骂金人北虏,金人骂宋人南蛮。赵诚很想知道他们如果骂自己,是不是该用“西蕃”?赵诚与自己地几位大臣们相视一笑,自顾自地饮酒,金宋之间的世仇是不可能在这个场合解决的。   等他们吵累了,赵诚适时地咳嗽了一声,大殿内立刻鸦雀无声。众宾客仿佛这才意识到他们吵得太投入了,忘了主人家的存在。   “当今天下,谁才是敌人?”赵诚高座在御座上,冲着左右问道。   中书令王敬诚道:“回国主,当然是蒙古人了。蒙古人灭国无数,又精于骑射,有亡天下之野心,向来铁骑过处。人畜俱亡。今女真处中原。宋人居江南一叶,而我朝雄居于河西。秦、金、宋三国虽有争执,然一国无以独抗蒙古,况河北又有无数豪强为虎作伥,若是我三国势不两立,互不扶持,则恐为蒙古各个击破。”   “中书令大人所言极是。”耶律楚材长身而起,奏道,“昔日嵬名氏当政时,夏金两国互攻,方为蒙古人所趁,蒙人得以从燕京与河西并进,令金国腹背受敌。而嵬名氏以举国之力助蒙攻金,劳民伤财,民不聊生,因而国力日衰,可战之兵亦损,终遭蒙人吞噬。此前车之鉴也!”   “乌古大人对此事可有异议?”赵诚问道。   “外臣赞成中书令大人与左丞相大人所言。”乌古孙仲端道,“今贵我两朝盟约已订,两朝东西相望,共同进退,此乃天下子民所望,天下大安指日可待也!”   “苟大人来自大宋国,你对辛卯年蒙古人犯蜀地,有何看法?”赵诚又问苟梦玉道。   “蒙鞑犯我疆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关外五州及蜀地沔州、兴元等地皆生灵涂炭,罪恶滔天。”苟梦玉道,“今贵军屯集关外,国主莫不是欲效仿蒙古人,再入我境内杀掠一番?”   “哪里、哪里!”赵诚连连摆摆手道,“我大秦国与金国约为兄弟之国,共同进退,乃外敌所逼不得以而为之。金主遣信使对孤说,贵朝欠金国积年岁币,屡次催交贵朝仍不肯偿清所欠款项。此事乃贵朝理亏在先,怎能怨得了别人?”   乌古孙仲端连忙附和道:“国主圣明!”   苟梦玉见赵诚有与金国站在一起的意思,正欲反驳,身边的钱佑怒斥道:“国主此言差矣,嘉定年间的和约本就是妄加之约,我朝民脂民膏岂能随便授人。昔日之金人亦不过是今日之蒙鞑,无异于五十步笑一百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我朝……”   苟梦玉见这位太学生“仗义执言”,虽勇气与忠心可嘉,但好心却容易办成坏事,连忙扯住钱佑地长衫,将他扯坐到席上。   “昔日蒙鞑南侵,贵国迁都汴梁,占我旧都,我朝彼时因槽渠干涸,运输不便,故暂时无法输币履约。然嘉定年间贵国乘蒙鞑退师之后,以为外敌已不足为患。便肆意南侵我朝以示余勇,此等卑劣之迹,何以让我朝接续旧约?”苟梦玉道,“贵国南侵因我朝将士地奋勇反击,终落败而回,故旧约已自行作废,何来岁币之说?”   苟梦玉这意思是说金国既然奈何不了我,我为何还要给你好处?大宋国上下眼下已经不将金国放在眼里。只是新兴的秦国在一旁虎视眈眈,让宋国不敢轻视,畏首畏尾。   “哼,我朝纵有诸般不是,那也是陈年旧事了。”乌古孙仲端针锋相对道,“但金宋两国盟约白纸黑字,一清二楚,莫不成贵朝士大夫均是忘恩负义之辈?令世人耻笑!”   苟梦玉等宋人听了这话。立刻怒发冲冠,欲与金国人理论。赵诚看这两人又要有争吵的迹象,连忙打圆场,装作十分公正地说道:“要孤看,金宋两国当年虽有生死之仇。然时过境迁,若还是追究当年的旧事,怕是永无宁日。嘉定年间的旧约,虽是因宋国北伐战败而起。但所约定之条款也过于苛刻,不如废去。”   “外臣斗胆相问,秦、金两国去年冬月所签之盟约怕也有些苛刻吗?”乌古孙仲端反问道。   正如宋人将岁币或伯侄称呼视作奇耻大辱一样,如今金国朝廷也将与秦国所签条约视作是奇耻大辱。   “哈哈。”赵诚大笑,似乎对乌古孙仲端这挑衅的话不以为意,“孤若是将兄弟之国,改为伯侄之国那又该如何?”   赵诚脸上地笑意嘎然而止,将从不离身地长刀拔出。手起刀落,“呛”地一声,将御案的一角砍去。满殿惊惧,落针可见。   “外臣不敢触犯上国天威!”乌古孙仲端脸色苍白,伏地哀求道。   “哼,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尔等欲私斗,徒让强敌渔利?今天下大势。合则三利。分则三败,不过远近可期罢了。”赵诚喝道。“金宋两国若是互攻,则如今日之案,孤必亲率大军先灭其全国!”   赵诚长身而起,怒视着左右众宾客,众人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赵诚很满意这个结果,放缓语气道:“金宋两国之怨由来已久,互不相让,宋国以为旧约乃奇耻大辱,欲废去。而金国以为宋国不守盟约,失信在先,也极有道理。如今金国国力已衰,又筹不齐付我朝地银子,这也是实情。”   “国主明鉴!”乌古孙仲端与苟梦玉连忙附和道。   “孤想到了一个良策,保管金、宋及我朝皆大欢喜。”赵诚道,“又不伤三国和气。”   “请国主降谕!”乌古孙仲端与苟梦玉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知赵诚打着什么主意,齐声问道。   “金宋两国旧约即刻废去,宋国不再以伯父尊称金国,也不必付给金国岁币。”赵诚见乌古孙仲端脸色变了,接着道,“金主答应孤的一百万两银子孤也可以不要,但岁币要加倍。”   两位使者面色一喜,赵诚却又补充道:“宋国先前所欠的岁币,尽可押解至我朝,充作我朝军费。”   “岂有此理!”苟梦玉脸色又一次铁青,他觉得赵诚这是讹诈。   “金宋两国旧约,至今已经多少年了?”赵诚却装作没有看到。   “回国主,若是从燕京第一次被蒙古军围城时算起,已经有二十三年了。”王敬诚微微一笑,“就是从嘉定十年金宋战事又起时算起,亦有十六个年头。”   “那就算十年吧。”赵诚道,“孤只要十年所欠地岁币,况且我朝将独自与蒙古作战,金、宋两国俱享太平,免了刀箭之灾,我朝难道不应该得到补偿吗?如此各得其所,岂不美哉?”   “国主妙策,我朝陛下定会鼎立相助。”乌古孙仲端见赵诚提出地这个办法解决了金国的一个大难题,连忙表明自己的立场。   苟梦玉无权替自己皇帝答应,但是他心中盘算着其中利害得失。由不得他不仔细考虑,秦金两国已经站在了一起,而赵诚地这个办法已经是相当优惠了,尽管那个耻辱性条约本就不应该存在,瞧赵诚的意思似乎还有商量的余地。苟梦玉不得不佩服赵诚的生财之道,而且听上去赵诚好像解决了一个一直压在宋国君臣头上的耻辱性盟约,对宋国有天大地恩情似的。   “此等大事,外臣需禀明我朝陛下及宰臣们,才可答复国主。”苟梦玉沉吟道。   “无妨,苟大人不如暂留中兴府,派一个信使骑快马将孤的意思禀报给贵国皇帝,待贵国君臣商量出一个大致地主张来,秦宋两国即可再议!”赵诚不待苟梦玉答应与否,又一次高举起酒杯,爽朗地道,“满饮!”   赵诚心情很不错,他并不相信宋国会轻易地答应这个有些强人所难的条件,不过自己既然开出了价码,就允许宋国讨价还价,只要让自己满意就行,并且不要拖得太久。   做生意能做到这个份上,赵诚死也瞑目了。   注①:引自叶坦蒋松岩《宋辽夏金元文化史》。 第三十四章 秦王的怒火(一)   泰安二年的春二月,一支属于秦国的商队在别矢八里(今新疆吉木萨儿,乌鲁木齐东北)被扣押并被残害致死。秦王愤怒,三月即命安西都护府出兵攻畏兀儿之伊州(今哈密)。   没人知道这支所谓商队是秦国哪个州府的,传言说是灵州的,灵州人却说是中兴府的。更无人知道这支商队的领头者姓甚名谁,也无人知道这支商队因何原因被扣押,总之军士们众口相传:秦国商贾在畏兀儿受到了令人发指的对待,畏兀儿国王扬言见一个秦国人就杀一个。   所以,战争爆发了。秦王的怒火就是每一个秦军军士的怒火,他们要让畏兀儿人俯首认罪。   作为新兴秦国的邻居,畏兀儿人早就听说过关于秦军的种种传说,也听到过无数商人口中所说的秦王之“英明神武”,当然他们也熟知秦王十多年前曾在他们的王城别矢八里大醉狂歌过一场。   畏兀儿人早就了解秦王赵诚的怒火,但他们别无选择。当他们的回鹘祖先从北方草原南迁到这座由阴山(即今新疆天山,当时的天山指的是今内蒙阴山)雪水流入沙漠而形成的无数绿州时,已经改变了他们身上曾经剽悍的气质,他们占据着丝绸之路,醉心于商业利益和葡萄美酒,总是依附于四周强大的帝国。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亦应如此。   自从他们不堪忍受西辽派驻的少监的欺压、掠夺和凌辱,起而杀了少监后,畏兀儿人胆战心惊,害怕西辽人的报复。那时蒙古人已经兴起,刚刚征服了乃蛮人,惴惴不安并且力量不足的畏兀儿人看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希望。而蒙古人对无比恭顺的畏兀儿人也极力拉拢,双方联姻。几乎成为一体。如今他们只能埋怨自己地国家离着秦国太近。   伊州就在阴山的脚下,站在伊州城外,可以看到连绵雪山的高峰与千古不化的冰川。春天风大,空中弥漫着沙尘,即使大山也阻挡不了沙尘的侵蚀。伊州城并不高大,也没有如东方城防那样拥有坚固高大的城墙,但是畏兀儿人也不是毫无准备的。守军在城外掘了两道宽约十多丈的巨大壕沟,引入雪水。充作护城河。在两道壕沟中间修建起箭楼,上面有弓箭手严阵以待,还修建了矮墙,防止壕沟被填平后,秦军蜂拥而上攀墙攻城。   畏兀儿人大多守在城墙上,瞪着呼啸而来地安西军。他们不敢野战,一面派信使向着王城传递消息,一面被动地防守。希望得到上天的怜悯。   守军拒绝投降。   “放……”安西军的工兵团各级校、尉挥舞着手中的各色小旗。   弩炮隔着壕均,将石弹倾泻而出,石弹在空中挤压空气的阻挡,发出厚重的风声。   “咚、咚!”一个箭楼被击中了,木头爆裂。木屑横飞,箭楼上的畏兀儿士卒对弓箭射程之外的安西军毫无办法,眼睁睁地看着石弹迎面扑来,纷纷从半空中摔了下来。发出声声惨叫声。   一个士卒被倾斜欲坠地箭楼伸出的椽子勾住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如同一个被掀翻的乌龟在空中手舞足蹈,圆睁着双眼,惊恐地呼喊着。   在一片弩弦扯动,石弹飞舞,人马呐喊与惨叫声中。没有人能听到他在呼喊什么,不知他是在呼喊救命,还是在呼喊怜悯。他的曈孔在收缩,迎面而来是粗大的弩箭。这位被挂在半空中地士卒眼睁睁地看着数十根弩箭迎面飞来,然后刺入自己腹、胸、四肢,他在临死前甚至看到自己的身体在一刹那间残破了,半空中弥漫着自己的血雾。血肉之躯是无法抵挡劲力十足的弩箭攻击地。   帅旗下,安西军大都督萧不离命令暂停攻击。他对手下工兵团攻击的准确性极为满意。战场暂时恢复了平静。那个仍挂着半具残破尸体的箭楼终于在安西军与城头上的畏兀儿守军的注视下,轰然倒塌。掀起黄色的尘埃,将地上的尸首掩盖起来。   畏兀儿人的第一道防线被轻易地攻破,这似乎也在他们地预料之中。安西军立刻在萧不离的命令下,蜂拥靠前,就地掘土,试图将这第一道壕沟填平。萧不离甚至不敢相信畏兀儿人会如此消极。   他想对了,当安西军填出一个数丈的通道后,城头上射出一支火箭,紧接着是无数的火箭。没有射中安西军中任何一人,因为守军的火箭射的是第二道壕沟,那里面灌着都是油脂、皮毛和油毡。   “不好,快撤!”萧不离呼喊着。   熊熊大火腾空而起,烈焰和浓烟弥漫着两条壕沟之间,冲锋在前的安西军撤退不及,拥挤在狭窄的通道上,被烈火炙烤着。紧接着城头上跃出无数地黑点,那黑点分明是从城内投出地石弹,两道壕沟之间正好是石弹的攻击范围。   冒着火舌地烈焰似乎将空气燃着。   黑色有毒的浓烟几乎让人双眼失明。   石弹怒吼着将安西军攻城的士卒砸成碎片。   惶恐的安西军拥挤着往后退,慌不择路的士卒摔下还未掩合的壕沟,被壕沟内的竖立的尖刺刺穿,呜呼哀哉。   陈大的两腿在发抖,作为中兴府一位屠户之独子,不久前还是一介平民。因为在去年冬至节的箭术比赛脱颖而出,授了一个什长的职位,根本还称不上是武官,只不过是另外九个人的头而已。战场之上亲眼所见的残酷远比昔日他听到无数英雄豪杰的丰功伟绩更加让他刻骨铭心。   陈大作为一名神箭手,迄今为止没有射出一支箭。   萧不离面色沉静,将攻城的几营步军撤到后阵,命令加快填平壕沟的工作,开辟出一条足够全军施展的通道来,这次四面八方同时施展,试探着城内投石机的布署情况。   畏兀儿人在城头上密切注视着安西军的动向。疲于奔命地移动着数量并不足够的投石机。一天一夜,在安西军大部人马地努力下,第一道壕沟成了通途大道,安西军终于可以用得上自己的重武器。   这一次萧不离用上了回回炮,这其实也是一种投石机,在葱岭以西的国家中有着悠久的历史,作为一种重物杠杆式的投石机,其威力要远比东方的投石机大得多也有效得多。用力较省而射程要比普通投石机要远得多。回回炮高大的身影,威风凛凛地屹立在料峭春风中,让城头的守军瞠目结舌。   “放、放!”回回炮开炮了。   巨大地石弹腾云驾雾,带着啸音直奔城头而去,砸中城墙,墙体立刻向里凹陷一大片,砸中地面,则陷地七尺。城下的安西军在工兵的掩护下。推着车子,将沙石泻入沟中。城头冒着石雨还击着,守军感觉脚下的城墙一次又一次在颤抖,双耳尽是石弹与墙体撞击时的轰鸣声。   工兵团的参军们根据守军的还击密集程度,飞快地计算着城内大致的防守。指挥着工兵将数十颗石弹集中射入城内东南隅。   风云激荡,惊雷不止。   一波又一波石弹准确地砸中守军地投石机的所在,砸烂了数十辆投石车,也将数百位操着投石车的守军砸成碎肉。从天而降的灾难让车旁的守军乱荒而逃。呼喊声着逃奔着。从城内投出地石弹嘎然而止,安西军的压力大减。   守军趴在城垛上的射击孔,玩命地往下射箭。   “油弹攻击!”萧不离再令。   石弹稍停,回回炮上装上了油弹,黑色的陶罐上露着长长地引线,工兵用火把点燃,不待都尉武官们命令,小卒们恐惧地将油弹投出。将祸害投了出去。装满黑色石油的陶罐砸在城头,立时爆烈,将油液粘到了所有的物什之上,城头立刻成了一片火海,守军徒劳地灭着火,被幸被砸个正着的,惨叫着跳下城头,挣扎着死去。而弩炮又一次攻击了。弩炮不分多寡地往城头上射出如长矛一般的箭矢。串起数人。仍余力未衰,连着死者落到城内。   城头城内成了阿鼻地狱。黑色的烟幕从城内升起。   萧不离抓住战机,立刻命令攀城。   数十架云梯被推了过来,前端还特别设有用铁皮包裹的保护屋,以防来自两翼的攻击。   弓弩手半跪在云梯地四周,张着强弩往城头眼着城头不时还击的守军。   包裹着铜头的冲车被士卒推着,狠狠地撞击着城门,一时间地动山摇。守军早已经融化铁器,用铁水将城门浇铸在一起,坚固无比。   城头不堪示弱,失败只有被屠的危险,纷纷冒着箭、石往下抛着圆木与石块、热油,阻止安西军向城边靠近。城下弥漫着血腥与肉体被炙烤而发出的令人恶心的气味,墙体上或黑或红斑斓色彩,令人触目惊心。呼喊着、奔跑声,石木坠地的巨响声,士卒惨叫声,杂乱在一起。   陈大终于有了施展自己箭术的机会,一位守军举着一盆热油,便要往下倾倒。在弩弓手还未反应过来,他扬手一箭,正中那守军咽喉,被射中之人手中地滚热地油飞起一道弧线,在城头上四溅开来,碰着了火星立刻又成了一片火海。正猫在云梯上的安西军趁机登上了城头,用手中地长刀开辟出了一段立足点。紧跟其后的安西军纷纷跃上城头,扩大着战果。   “好!”萧不离就站在城头下,见到眼前的一慕,亲口称赞道。   “咣!”城门不堪安西军连番重击,终于连着砖石将整个城门撞倒在地,灰尘四起沙石如雨笼罩住攻门的士卒,被掉下的砖石砸中,鲜血在落满尘土的脸上显得极其狰狞。城头失守,城门被破,守军的斗志立刻涣散,安西军步军长刀队上前,将窝在城门口少量负隅顽抗的敌军清理干净,立刻分守两边,让出通道来,骑军怒马狂奔而入。   入得城来的安西军骑军在城内来回飞奔,驱赶着守军、官吏和贵族四处奔逃,重甲骑军一往无前地冲向了试图阻止的守军,将毫无斗志守军冲得四零八落,马背上的士卒高举着长刀,尽情地收割着生命,城中血流成河,成了一面倒的屠杀。   所到之处无所抵挡,步军紧跟着入城,逐屋逐舍地搜索着不肯放下兵器的守军。陈大也带着自己的什队,跟在长官的身后在城内策马狂奔,守军慌不择路,被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从一座寺庙逃到另一个寺庙,终免不了被砍杀的下场。陈大连砍了数个对手,这种面对面厮杀的感觉远比他用弓箭远距离射杀对手更要让他觉得血腥,只有将对手砍倒在地,他才觉得安全。   免不了的,总会有无辜之人死于乱军之中,也总会有人脱下身上的铠甲混在面如土色的平民百姓当中试图保命。军法官们在城中巡视着,甄别着可疑之人,偶尔有人被从人群中找出来,当场砍了头,成了军法官们的战利品,剩下的人纷纷跪倒在地哀号乞命。   安西军在伊州城中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停住手脚,官库和贵人家中的粮食、金银、布帛和美酒堆集如山,他们都成了安西军的战利品。   上官的奖赏就是从此处来的,那些很有经验的参军及尉官们已经在着手检视着战利品的额数,根本就不管自己身上仍在流血的伤口。 第三十五章 秦王的怒火(二)   鸡鸣出阳关,暮饮楼兰下。   平生多豪气,万里觅封侯。   少时破万卷,刀箭犹未血。   不羡霍冠军,只慕班定远。   饮马河自遥远阴山下的焉耆大湖西部溢出,出铁门关南下,一路上经过千里沙碛,注入蒲昌海,令人出奇的是此河向无旁支,一往无前地奔向烟波浩瀚的蒲昌海。传说中,后汉时的定远侯班超曾在此河饮马,因而得名。   那班超本家境贫寒,依靠替官府抄写文书,维持生计。班超每日伏案挥毫,常辍业投笔而叹:“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闲乎”。没有人相信这个穷小子会能封侯,更不会相信他能干出一番功业来,于是竟相讥讽他。班超于是找人看相,相者说:“生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   相者这话不可相信,但却给了班超自信心,所以最终成了定远侯。   大秦国华阴伯、神策军统领郭侃不知道所谓“燕颔虎颈”是个什么模样,但他认为自己比班超幸运多了,他不仅有爵在身,还有身后一千精挑细选的部下。他横刀立马的地方正是后汉时鄯善国的所在,在前汉时这里叫做楼兰,班超曾在此“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蒲昌海处于沙漠最低地之中,它的南边是连绵大川,《史记》中记为“南山”,千百年前张骞也曾此地经过。这里是丝绸之路的南道,隔着广袤的沙漠和戈壁滩,阴山(天山)南麓下是这条著名商路的中道。   秦王赵诚在泰安二年的春天发动了对西域南道的攻势。此前他命安西部攻伊州,并非是想征服畏兀儿,而是吸引着畏兀儿人地全部注意力。意在趁机打通南道,通往撒马儿干、呼罗珊等等葱岭以西地方,避开畏兀人的聚居区与蒙古人控制得力的西辽故地。   赵诚交这个任务交给了西壁辉与郭侃,以西壁辉为招讨使,郭侃为先锋官。西出阳关,即使是关山度若飞,也无法一日即到楼兰,郭侃率神策军早出发七日。一千人冒着初春的严寒与路途的艰难,才抵达这里,后方西壁辉率三千骑兵主力循着神策军留下的驻点,紧跟在后。赵诚特意选择这个春季对这片最隐秘地区进行突袭,因为这个季节既没有冬季的严寒,也没有夏天的酷暑,冬雪初融可以让人马得到饮水,这支军队甚至为了准备征讨。换上了本地出地战马和骆驼,以适应这里的气候与地形。   蒲昌海虽仍宽阔,但它已经不复汉时的丰盈。楼兰也曾是一片水乡泽国,河网密布,林带茂盛。林舍毗连,田园阡陌,牧场绿茵,然今天不过是一片残亘断壁。裸露的地面上。赤红色的风化在风沙中静默,在夕阳下闪耀着红晕,粗大的胡杨树东倒西歪地在有水的地方顽强地生长着,抵抗着严寒、风沙和干渴。   胡杨无疑是沙漠戈壁中最顽强的一种树木,相传它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它们奇形怪状地身姿。如同是在与命运抗争,抵抗着干旱与风沙的袭击,坚忍得令人膜拜。   郭侃和他的部下猫在一处昔日楼兰王国的断垣残壁下,躲避着看似无穷无尽的风沙,等待着前方斥侯地消息,初春中的寒风透过沙巾,将沙子灌进他的鼻口和衣领中,让他烦恼无比。   耶律巨紧挨着郭侃靠在一堵断墙下。紧搂着双臂。哆嗦不已。太阳一西沉,戈壁滩上的气温极剧下降。耶律巨是自愿加入神策军。因为正如他出关时所作地诗中所说的一样,“不慕霍冠军,只慕班定远”,他认为读书无用,不如在沙场奋战才称得上是真英雄。他认为神策军是最勇敢最艰苦的一支军队,事实也是如此,虽然还未遇敌,这行军的艰苦倒是尝了个够。   他作为一个新人,暂时充作郭侃身边的参谋,满怀着觅封万户侯的希望,不过这个参议官目前还未有机会对行军、扎营、探查敌情插上一句话。人们看向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中兴府戴着头巾慷慨陈词的书生一般。耶律巨拉了拉自己地硬弓,对着在空中盘旋的一只雄鹰,比划了一下,弓弦发出清脆的“崩”的声响。在他颇为自信的眼中,这只鹰已经是一个死物,只是全军潜伏在此,他不敢随意发箭而已。   郭侃瞄了一眼正独自望着苍鹰有些哀愁的耶律巨一眼,心中微微一笑,很是了解。如同渴望杀敌报国赢得生前身后英名的耶律巨一样,郭侃这次领军出征何尝不是心怀渴望。不过,郭侃却很小心谨慎,骁骑军叶三郎曾犯下的轻敌冒进之过,郭侃不想让自己也重复。   “定远候?这是个很不错地爵位!”已经有开国伯地爵位在身的郭侃想道,“班超四十从军征匈奴,比我郭侃却差了一些。”   旋即他又觉得自己地这个论断实在过于自负。郭侃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那个郭侃,这一点可以从他属下看他的恭敬眼神中可以得出这一点,现在正是他大显身手的好时候。   南方巨大山川的方向,一支不大的商队沿着古老的商道缓缓而来,由远及低,全是商人的打扮,裹着缠头,面戴着轻纱。商队在广袤的砾石遍布的沙地间出现,改变了那亘古不变的景色,在红柳林中忽隐忽现,商队在过了红柳林后,直接钻入郭侃藏身的地方,领头者跳下马匹来,正是郭侃派出的斥候。   “属下参见统领大人!”回鹘斥候正欲行礼。郭侃止住了,招了招手,让斥候走近到身边来,指着简易地图问道:   “说说你们都发现了什么?”   “冰川下面,从东到西至约昌城(且末),沿着各条南北流向的河流,共有十三处营地。分布大小不等的部族,每族有帐小者数十,大者不过二百帐,河流汇合处有数处小城,百姓以畏兀儿人、于阗人为主,还有少量大食人、吐蕃人和汉人。”斥候道,“只要我军行动迅速,可被我等个个击破。”   “有多少可战之兵?”郭侃的副统领丁老大问道。   “回副统领。属下扮作商贾,与当地的首领及大户交易,据属下所探得,彼方可战之人不过十之三四,又各不统属,不过他们似乎并没有任何防备。”斥候道,“不过……”   “不过什么?”丁老大瞪了斥候一眼。   “几座小城中好像都有储库,都是粮食、酒。还有金银,听当地人说这是畏兀儿王的命令,正要运往王城,听说当地的首领们正在召集精壮编入军中。”   郭侃沉呤道:“这大概是为了对付我们大秦国吧?”   “哼!”丁老大冷哼道,“统领大人。我们神策军在此已经停驻了三日,干粮就要吃完,不如今夜就攻去吧。”   “攻是自然是要攻地,因粮于敌。我们的口粮都在敌军的库房里,诸位不想在此饿死吧?”郭侃道。   “哈哈!”众手下哈哈大笑。   “不过,此次是我神策军成军以来,真刀真枪的第一仗,这仗不仅要打得勇猛,还要打得巧妙。”郭侃握紧着拳头,“此处城池虽小,然却不是我骑军强攻所能攻取的。骑军只有跑起来。才有威力。”   “遵命!”众人高呼道。   沙漠、戈壁、湖泊、河流以及山川,又一次从晨曦中醒来,数支商队在这个清晨进入了每一个有军队驻守的城堡之中,他们满脸尘色,像是赶了很远的路,但并未从外边带来太令人意外的货物,却是在各城中游走,收购本地的特产。   城外绿洲中。各个部族的人们走出了毡帐。赶着牛羊去河边放牧,只有最耐寒的骆驼刺才露出点绿意来。远远的。黑色的洪流席卷而来,如同大风日子里的沙尘,将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太阳遮蔽住,无数道刺目的光线反射了过来。   “不好,敌袭、敌袭!”部族中地男人们惊呼了起来。   男人们还未拿起武器,神策军已经杀到,箭矢飞出,带走一条条性命。耶律巨策马狂奔,他的心脏剧烈地跳跃着,手心出汗,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看,面前四散奔逃的景象让他失去目标,而神策军骑兵争先恐后的阵形又让落后数十步的他不敢乱放箭伤了自己人,急于杀敌立功地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统领郭侃冲在最前面,他总喜欢冲在手下人的前面。   郭侃一提缰绳,战马怒吼跳起,直接一个男子撞翻在地。手中铁枪挑起,顺着对方手中兵器一个突刺,刺破一个首领的胸口,又大吼一声,手中铁枪在空中划出一条直线,将另一个男子钉在地上。   “统领好身手!”众军士齐声称赞道。   “嗖!”一支箭矢擦着郭侃腋下飞去,紧接着一声惨叫声响起。郭侃惊出一身冷汗,回头望去,一支黑色的箭矢正插在一个敌人地喉咙中,那个敌人丢掉手中的弓箭,捂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喉咙,挣扎着倒地。   耶律巨冲着郭侃笑了笑,郭侃冲他点了点头。耶律巨忽然觉得杀人不过是一个念头而已,实在简单,简单到只要将引弓的手指轻轻放开,如同昔日在山中行猎一般,没有一丝地畏惧。   “全军随我入大屯城!”郭侃高呼道。   城内的官吏、贵族们早已经慌乱了起来,惊呼着要召集起自己的军队来。埋伏在城内的扮作商人的神策军已经杀了起来,直接冲入官吏和贵族地居住,里外合击,以整击乱,杀了当地的各部族一个措手不及。   神策军在城内策马纵横,铁枪带着勾魂的寒意挑落着敌首,长刀闪亮着慑人心魄的光芒。耶律巨的战马不慎失蹄,将他摔翻在地,磕掉了头盔,他暗叫晦气。   “真晦气,又落马了!”身边一个享受同样待遇的人骂道。那人正是神策军的录事参军老幺,说是老幺,其实却算是一个相当有经验的老兵了,只是人们都这么称呼他,就忘了他真正地姓氏。   “参军大人,杀敌时您常落马吗?”耶律巨好奇地问道。   “废话,谁常落马?”参军大人对耶律巨这话很不高兴。   两人放弃了战马,举起长刀一起往前截住数个堵上来地守军,这两人浑身是血如同杀神,模样可憎,将另外的几人吓得缩回屋子里。耶律巨地武艺让老幺刮目相看,而他初次上阵,就对敌兵视若无睹的豪情也让他大感意外。   “投降免死!”郭侃又带人奔了回来,高呼道。   在城内百姓目瞪口呆之中,神策军就控制这座小城的局势,从头到尾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城内有限的兵力在有备而来的神策军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参军大人,您可瞧仔细了,我的战果可不能少记!”耶律巨提醒道。   “知道了,神策军参议官耶律巨斩首七人!”老幺没好气地说道。   那一头,郭侃却又命令全军暂时休整,准备下一次行动。   注①:饮马河,即今孔雀河,曾入罗布泊,但今下游已经断流;焉耆,今新疆焉耆,古焉耆国的所在,当地有大湖名为博斯腾湖;蒲昌海,又名盐泽、牢兰海、孔雀海等,即罗布泊,1970年后干涸,古时水面曾十分广大,曾被古人以为是黄河的上源,但一直在缩小。 第三十六章 秦王的怒火(三)   畏兀儿人惊惧,他们品尝到了秦王发怒后果的滋味。   伊州被安西军拿下,安西军并未停止,而是沿着山脉南麓西进,目标直指西州。西州即唐时的高昌,是畏兀儿王国真正的王城,别矢八里是夏宫。不过从去年秋天时,畏兀儿之王玉古伦赤因为西州与河西太近,就躲在北麓的别矢八里没有来此地过冬。   强势的军队重压下,有许多形形色色的部族在绝望中投诚,更多的部族逃离了聚居地,将粮食丢了一地。投降者得到优待,甚至还有赏赐,反抗者受到无情的摧毁,而逃离的人更是自动散播着可怕的消息。   萧不离没有立即攻打,他将西州团团围住,在守军挖掘的工事前面也修了数道工事,看上去要做长期围困的打算。因为秦王赵诚本意不在征服畏兀儿,他的兵力有限,也不想在蒙古人到来之前,与畏兀儿人拼个你死我活。畏兀儿人既然自困手脚,他就顺水推舟,让畏兀儿人安心地待在城中。其它诸如焉耆、龟兹等地也是如法炮制。   重点在与萧不离隔着千里沙漠的南方,神策军神出鬼没,犹如幽灵一般活跃在古城废墟、绿州与山川之间,时不时地挥出自己手中的刀,任何表示臣服的部族将发给文书,所有不肯臣服的部族,将承受无情地打击,却从不在一处停留。安西军的一部在招讨使西壁辉的率领下在大屯城与神策军会合,他不仅带来了三千骑军,也带来了攻城的工兵团和大批辎重。   石城镇(今若羌)还被畏兀儿人占领着,守军绝望地看着城外的侵略者。炮车被架了起来,巨大的身影让城头的守军胆战心惊,因为这个小城并非大城,是不必如此不辞劳苦。运来这种威力巨大地炮车。箭石齐发,混和着火油弹,肆无忌惮地向城头、城内飞去,摧毁、焚烧,痛哭、流血、死亡。这个唐时修建的小城被暴力直接推倒,安西军与神策军骑军从缺口汹涌而入,在城内冲杀,所到之处掀起血雨腥风。权贵们在一片烟火与狼藉中俯首帖耳。这座小城灰飞烟灭,因而不得不重建。   西壁辉部与神策军合兵一处,清剿着畏兀儿与吐蕃的结合部,他们停止向西方的进攻,而是稍作停留后,在西方于阗人惊恐的目光下,折向东南,与驻扎在西宁等地的西凉军合击青唐。他们在重复做着当年沙州归义军张氏和曹氏在唐末宋初所曾经做过的事情。那就是将唐末以来曾一度兴盛的丝绸南道——青海道上地吐蕃、吐谷(读玉音)浑和回鹘残余部族征服。与曾控制沙、瓜及河西诸郡的归义军相比,此时的青唐已经没有强大的敌人,只有或大或小的部族,甘州回鹘早就灰飞烟灭,一度十分强大的吐蕃人也四分五裂。   畏兀儿王玉古伦赤感到自身力量的薄弱。早就派急使赴西域寻求察合台的救援。察合台在这个春天时在西域就集结军队和大批辎重,但是他们必须等待冬雪消融,才从西域封地出发,然后汇合贵由、拔都地力量。却取道北方阿勒坛山(金山、阿尔泰山)脚下停留,因为在他们决定要在此地召开忽邻勒台大会,推举一个可汗来。没有一个新的可汗来领导所有蒙古人及仆从军的行动,纵有雄兵百万,也是没有获胜希望的。   春天的阿勒坛山当然也恢复了生机,河流因为得到融雪地补给也变得丰盈起来,高山上的冰雪千古不化,山脚的森林与牧场已经吐出绿意来。山坡与小河边。白色的羊群第一次出出羊圈,美美地啃实着刚刚挣脱寒冬地封杀并露出尖角的嫩草,间或发出“咩咩”的叫声。   曲律提着一把斧子走出自己的毡帐,深呼吸了一口外面清新的空气,来到堆放着木柴的地方。他曾经有一双强壮有力的手,可以挽最强的弓,射杀飞翔在天地雄鹰,也可以射杀在灌木中跳跃的雄鹿。可以一手握缰一手持刀纵横沙场。   如今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永远地留在了沙场之上。但这并不妨碍他做一个普通牧民,只拥有一只手除了不能射箭之外。剩下的手仍然可以用来劈柴、牧羊、饮酒。   曲律举起斧子,照着一截竖起的木头狠狠地劈了下去,干燥的木头发出清脆的声响,分成了两半,木屑飞溅。木头每一次在他的劈砍下完美地分成了两半,曲律的心头也感到一丝得意,他失去一支手臂,却还是可以自食其力。   被劈成粗细合适地木柴,在他地身旁越积越多。不经意间,他抬起头来用衣袖擦擦额头的汗水,那汗水流入他地眼角,让他的眼睛感到生痛欲泪。远方驰来一大队骑兵,踩在春天松软的甚至有些背阴地方还残留着冰雪的草地,径直向他的毡帐驰来。   “哥哥,上一个冬天过得还好吗?我来看望你!”来人跳下了骏马,亲切地问道。正是他的亲弟弟莫日根,穿着铠甲和战袍,英气不凡,正是他体力与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他那一双眼睛仍如少年时一样闪铄着智慧,只是神情仍然如少年时的跃跃欲试。   “除了病死两只羊,一切都还好。”曲律淡淡地说道。   “唔!”莫日根道,“那还好,比怯绿连河畔的牧民过得好,听说冬天时他们又死了很多人,不少人迁到了杭爱山,往这边迁来。”   莫日根四处张望,有些心神不定。   “你这是做什么?”曲律道,“放心,这里没有你的敌人,他们从来就没有到过杭爱山以西的地方。”   曲律没有说“他们”是谁。莫日根有些尴尬,讪讪地笑道:“小心一点总没有错,这又是一个春天了。”   没错,春天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经过一个寒冷的冬天,草原上的牧民家中的牛羊都瘦弱不堪,急需休养生息的时候。过去地一个冬天尤其艰难。牧民们在期盼春天到来的同时,却又深怀恐惧。因为人们普遍认为草原上的这个最虚弱的春天将更加危险,魔王将去而复返。   曲律打量了一下莫日根身后的一个千人队,关切地问道:“莫日根,你跟拔都这次都来了吗?”   “是啊,拔都身为孛儿只斤氏中的一份子,当然要出力。”莫日根道。   “哼,我以为他已经当自己是可汗了。一个与蒙古无关的可汗。”曲律道。   “哥哥不请我到你的毡帐中坐一坐吗?”莫日根却将话头岔开。   曲律无言地领着莫日根进了毡帐里。   “不儿罕……”莫日根道。   “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曲律却打断了他地话。   “好吧,那个姓赵的。”莫日根自顾自地说道,“他是一个很难对付的对手,我们兄弟是最了解他的,当然我们还是被他欺骗了。尤其是他对我们蒙古草原是最了解的,包括我们的弱点,以他的手段是不会让我们有喘息的时间,春天是草原上最虚弱地时候。所以我们所有蒙古人必须站在一起。与他作战,将他击败,这样草原才真正得到安全,他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   曲律抬着脸,目光斜睨着自己的弟弟。根本就不相信莫日根的话。   “拔都认为,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出一份力,否则他自己就会被所有蒙古人反对。”莫日根承认道,“所以我们这次要在这里召开忽邻勒台大会。推举出一个可汗来,让新的可汗号召所有地人出人出马出钱粮参战。”   “你和拔都赞成谁当可汗?”曲律问道,“还是他本人成为可汗?”   “拔都年轻,又并无太大的功绩,怎可服众呢?”莫日根承认道,“拔都虽然也很自信,但他对自己的力量看得很清楚,他不会去寻求这种非份之想。”   “那么是贵由?他是窝阔台汗的剩下地唯一的嫡子。”曲律道。   “哥哥认为他能比拔都或者任何一个同辈人更能服众?”莫日根反问道。   “贵由确实不太讨人喜欢。不过同辈人当中能比他勇猛的人怕是也没有。拖雷的儿子们虽然都很不错,但是却还未独当一面过。”曲律道,“年长一辈的如今只剩下察合台那颜。”   “不过,单论蒙古人,拖雷一家属份的百姓和军队却又最多,当初赞成拖雷成为可汗的人就很多。”莫日根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要知道,哥哥不会忘掉拖雷是如何死地吧?而察合台与拖雷一家的关系并不如何融洽。因为当年察合台极力赞成窝阔台成为可汗。”   曲律脸上显出黯然之色。低着头道:“我当然忘不了拖雷是如何死的,因为我是看着他喝下那杯念过咒语的圣水的。可我也忘不了察合台与拔都的父亲从来就没有过笑脸。”   “但是总得选出一个可汗来。”莫日根道。“拔都愿意为了全蒙古人的益处,捐弃前嫌。不过成吉思汗一向偏爱拖雷,拔都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份子并不多,所以他只能尽其所能,支援一部分兵力和兵器、战马,要知道钦察草原上地敌人正在暗中集聚力量反对他,我们不得不防备来自西边地敌人。”   曲律投起头了盯着莫日根看,表情极为复杂。他不和道为蒙古人的未来感到忧虑,还是为赵诚感到庆幸。   “你以为这样就能对付得了我们曾经地那个安答?”曲律表示怀疑,“一辆勒勒车,有两个辕子,少了一个牛不能拽。爷爷生前常常这么教导我们。”   莫日根忽然想起了自己兄弟俩与赵诚结为安答时,爷爷忽图勒曾经也这么说过。昔日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就要严守你们的诺言。一辆勒勒车,有两个辕子,少了一个牛不能拽。当不儿罕需要你们的帮助的时候,你们不能皱一下眉头,否则就会像深涧的石头,或没入芦苇中的箭矢,从此消失不见!”   爷爷十多年前的话仍然在他们的心中回荡着,兄弟俩人一时沉默了下来。   “这是不儿罕背叛了我们,不是我们背叛了他。”良久,莫日根沉声说道,“没有人能够忘记他去年此时犯下的罪行。”   曲律抚摸了一下自己空荡荡的左边袖管,心中怅然若失。成者王侯败者寇,野孤岭血战,窝阔台是失败者,所以丢了性命,他曲律失去了一条胳膊。草原去年曾经流了整个春天与秋天的血,这个春天应该更不会平静。只是这种争斗已经与他曲律无关,因为他已经当自己是个废人。   莫日根又补充了一句:“成吉思汗当年有遗命,要拔都立足于自己的封地往西边拓展领土。所以拔都不会直接与不儿罕交战,况且西边及北边草原上的敌人虎视眈眈,也不得不防。不儿罕的军队就由那些拥有精兵强将的贵人们对付吧。”   他这话暴露了拔都精打细算的企图,因为拔都既要表现出自己的义务来,又要防止被人吞并。   当察合台还在与各方互派信使的时候,远在中兴府的赵诚不久就已经知道了消息。他是不会等待着对手顺顺当当地选出一个新可汗来,他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远征。 第三十七章 秦王的怒火(四)   狼山外的一户牧民全家七口被抛尸荒野,牲畜全失。   贺兰山外五百里的绿州,蕃族平尚氏举族皆死,群牧司派遣的司事亦被害。   燕京城外,来自中兴府的一支商队被掳走,生死不明。自此,秦国商人不敢东进。   “亲征,孤要亲征,来一个了断。否则这种事情会永无止境。”秦王赵诚接到一个又一个坏消息时无比愤怒。   他忘了神策军等部在青唐也在屠杀着稍有不服之心的小部族,他将臣服自己的百姓看作是私产,绝不容许别人哪怕一丝一毫的践踏与不恭。况且,他早就储备了大量的军需,准备北伐,这些坏消息只不过让他的意志更加坚决。   “萧不离在西州作战,安西军西壁辉一部、神策军和西凉军均在青唐一带奋战,河东局势不明,宋平部必须全军戒备,但朝廷不可同时四处作战。如今吐蕃小部、吐谷浑人等已经心怀惧意,国主不如命诸军回归驻处,然后才可调兵遣将出征蒙古。”王敬诚道。   “中书令大人所言极是,双拳难敌四手。不如令西壁辉率军在大屯城、石城一带屯田,那里据说有不少可耕之地,历代皆为朝廷屯田镇抚西域之选。如此既可养军,减轻朝廷军费,又可威服西蕃、浑、羌。”耶律楚材道,“如今北方狼烟又起,朝廷必须集中兵力,应对强敌。”   “国主欲通西域,今西壁辉与郭侃兵锋所指,已至于阗国之边境,于阗举国震动。于阗国素来重商重佛,昔年曾对中原朝廷恭敬无比,自称唐之蕃属。其王本姓尉迟,唐朝时赐姓为李,其地所产玉石闻名中外,唐末、五代及宋初时,商路北道皆落入诸部之手,唯有于阗之南道安宁畅通。喀喇汗兴起时,因我河西归义军乱,于阗孤立无援臣服于彼国。故西宁、河、熙等州遂有不少于阗后裔落户为民,于汉人相安无事,大约于阗人素不好斗,对中原却极钦慕,前人记述其国朝廷典章皆仿汉制。及至白高夏国兴起时,阳关、沙、瓜商道又断,但于阗与宋人又辟秦州、西宁、青唐之道,于阗商贾常借熟悉山川地形。向宋边臣奏报军情,还负担输送军需,共抗夏国。臣以为以今之形势,我朝不如遣使与其约好,让商道再一次通畅兴盛起来。”右丞相高智耀道。“国主用兵青唐,着眼之处本就是如此,今北方蒙古才是我朝心腹大患,何必又四处树敌呢?”   赵诚沉吟了一番。感觉自己有些失误,唯一庆幸的是青唐所遇之敌力量弱小,长叹道:“孤本想经于阗率军攻入西域撒马儿干,断了蒙古人如今最可仰仗之财力、物力,如今看来此计只可暂罢。就依诸卿之计,命令下去吧。”   于是,信使持着秦王赵诚的调兵令由中兴府向四方急驰而出,各地重镇也立刻挑选一部向北集结。   进攻。赵诚不喜欢防守。兵法云:十则围之。这更多的是指攻城战,凡是攻坚战,对于防守的一方固然可以以一敌十,但对于秦国来说,西方及北方并无特别坚固的关隘可供防守,黑水城更是突入沙漠之中。一旦敌军攻来,就可以在本国内肆意攻击,烧杀抢掠。   所以。赵诚选择御敌于国门之外。将战火引向敌境,持续地施加压力。让草原没有休养生息时间。   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草原上举目望去,泛着一层浅浅的绿意,草原上地春天总是要比南方晚上几步,山坡的背阴处的冰雪仍随处可见。   草原春色仍然美景如画,但牧民们惴惴不安,他们轻易不敢离开营地太远的地方放牧,可是牛羊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啃食草根,牧民们也必须裹腹。如果他们不能从汉地得到粮食,那就得依靠狩猎来获取食物。   魔王又来了,人们众口相传。然而这个可怕的消息,却未得到权贵们的证实。拖雷的遗孀唆鲁禾帖尼将她的儿子们召集在一起。   “你们地叔叔察合台派信使来,要我们家派出信得过的人去阿勒坛山下参加忽邻勒台大会。你们看派谁去合适?”唆鲁禾帖尼问道。   “以往不是都在我们这里举办吗?为何要去那里?”旭烈兀道。   “察合台叔叔这是用发号施令的口气在跟我们说话呢!他这意思就是说他就是未来的新可汗,我们得听他的。”忽必烈抱怨道。   蒙哥低头沉思着,身为长子,他表现得更沉稳一些:“这其中关系甚大,若是不慎,我等恐怕不会有好下场,儿全凭母亲作主!”   唆鲁禾帖尼欣慰地点了点头:   “我们家自然要派人去,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去,也要去争一争,至少不要让别人将我们当作自己的财产。如今你们都已经可以领兵作战,应当肩负起家族的责任来。”   “母亲,我只是担心大家都想争可汗的位置,就像上次那样争吵了四十多天。如今不比以往草原上最强盛地时候,强敌躲在黑暗处早就准备好了刀箭。孩儿担心我们孛儿只斤氏自乱了阵脚,更让强敌所趁,一支箭易折,一捆箭才折不断。”蒙哥道。   他的眉头紧锁,心中却在想赵诚现在正在做什么,如果单凭骑射或者体力上的强弱,蒙哥敢与任何一个对手争上一争。可是如今并非仅是拼个人的勇猛,面对赵诚,蒙哥感到有些气馁,尤其是他看到自己的亲属们之间地明争暗斗。   “是啊,母亲!”忽必烈也道,“春天已到,沙漠南边的巡防的儿郎们已经发现了秦军的游骑,秦军是不会放弃这个时候来攻打我们地。”   “要选可汗,也要从我们兄弟中选。”尚幼的阿里不哥抱怨道,“察合台叔叔当年支持窝阔台当可汗,选了一个让令全蒙古蒙羞的可汗。我们父亲是如何死地。他察合台应该至少负一半的罪责。”   唆鲁禾帖尼怒道:“阿里不哥,这种话以后不要在外人面前说,如今察合台是族中辈份最高的,许多人都指望他能号召所有人参战,你们四人哪能跟他一较长短?”   顿了顿又道:“察合台毕竟已经老了,他想当可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听说他从西域召集了许多军队,但真正出身于蒙古的人却不多。帐下各族人心各异,要是打仗他还得仰仗我们。你们要小心,不要将自己的军队送给别人,否则那些在你父亲死后仍然留下来地人也会离心的,我们家族将永远看别人脸色,听令别人。”   “是的,母亲!”唆鲁禾帖尼发话,儿子们不敢不听。   见儿子们都如老虎般跃跃欲试。又各安其命,唆鲁禾帖尼感到一丝安慰。儿子们都已经长大,可以骑马射箭,与敌人交战,只是无论如何是唆鲁禾帖尼还是她地儿子们。都无法忘记拖雷是怎么死的。烈痕已经产生,看上去像无法愈合,但强敌在侧正虎视眈眈,让他们只得暂将仇恨放到一边。但已经令他们的同仇敌忾之心打了折扣。   “不好了,敌人来了、敌人来了!”一个壮汉闯了进来。帐内慌乱了起来,旭烈兀和阿里不哥甚至拔出了自己的刀。   唆鲁禾帖尼刚有些欣慰的心,又不禁感慨起来,曾几何时,这帐内猛将如云,听到有敌来攻都跃跃欲试,恨不得敌兵百万。倘不如此,不显出自己地非凡来。现在一听到敌人来了,自己就慌乱了起来。   众人见当家地女主人面色不悦,纷纷安定了下来。   “你说说,敌人在哪?”唆鲁禾帖尼强忍下要杀掉这个信使的念头,带着怒气问道。   “五天前,在沙漠地中间,我方布置的探马发现了大批的骑军正往北而来。”信使忐忑不安地回答道。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那还远着呢!”蒙哥道。“他们长途奔来,就是比猛虎还要英勇善战。也是疲惫不堪。”   “母亲,这一次我们是有准备的,不像上次那样措手不及,才被秦军所趁。”忽必烈道,“不如命牧民们全往北方迁徙,让敌军来到此处找不到一只羊裹腹,这样他们必不持久。除非他们带来辎重,但那样就又必须另派人手保护,这样岂能追到我们。”   “敌人还未到呢,你就想着逃跑?你地勇猛之心到哪里去了?”旭烈兀指责道。   “旭烈兀住口,忽必烈说的对。”蒙哥斥责道,“我们为何要独自与秦军作战?秦军的骑术并不比我们差,他们的强弩可以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就发射,他们手中的长刀要比我们的刀锋利。纵使我们可以全歼了敌兵,我们手中还会剩下多少人?将来又凭什么来保护家族?”   旭烈兀被这蒙古这话驳得哑口无言,恨恨地扭过了头。   “蒙哥与忽必烈所说的很对,就照他们所说的去办。”唆鲁禾帖尼决断道,又吩咐道,“让速不台和众千户那颜们来,他们都是英勇善战之人,打仗的事情一定要听他们的,大家商量一下,找出一个高明点的法子来。”   弯弓射大雕。   一只黑色地大雕在空中盘旋,一只箭矢刺破了天空中的宁静,大雕悲鸣了一声,一头栽倒在地。这是秦王赵诚亲手射下的一只掉以轻心的大雕,汪世显之子汪忠臣飞快地策马疾驰,将大雕拾了起来,恭敬地呈到赵诚的面前。   赵诚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战利品,从猎物身上取下箭矢,不顾箭头上的血迹,重新插回箭袋后,就再也没看一眼。   他此时正率军在狼山外暂驻,他在等待后续陕西、朔方、安西、陇右诸军的集结。   “国主地箭法依然犀利无比。”安北都护府大都督何进赞叹道。他从本部两万人马中挑出一万自将,来到赵诚地帐下效命。   “何大都督此言,令孤极纳闷。”赵诚偏头笑道,“难不成孤已经七老八十了?”   “属下不是此意。”何进满面赤色。他不是一个善言辞之人,更不是巧舌如簧之辈,一张口就被赵诚抓住漏洞。   “何大都督不必如此,孤只是戏言罢了。”赵诚道,“孤一向视你为兄长,这些年来你一向任劳任怨,从不向孤要求什么,孤深以为憾。”   “如今上下有别,末将不敢妄自尊大。”何见抱拳道,“国主号令我部随驾出征,安北军上下皆感荣耀,争先恐后以争得随国主北伐的机会。末将今率本部一万精骑,望国主首战用我!”   赵诚地目光随着何进的手势,从孙虎、周鹏、凌去非等安北军将士的身上一扫而过,他分明从诸人的脸上看到求胜的欲望和获胜的信心。   赤旗飘飘,战马低吟,正等待着王者的一声号令。   “此战不比以往,我军面对的将是有准备之敌,将会是九死一生,尔等可有雄心获胜?”赵诚登高,振臂一呼。   “有、有!”已经集结在此的两万余人齐声回应,一时间地动山摇,直插云霄。 第三十八章 狼烟再起(一)   癸己年三月末,秦王赵诚亲率大军自狼山誓师北伐。   除陈不弃率领的贺兰军一万精骑为中军之外,又有何进之安北军一万,铁穆之朔方军一万,郑奇之潼关军一万,四者为主力。又以郭德海为帅,率陕西军一万及陇右军三千,带着大批辎重紧跟其后,为殿军。又有曹纲之亲卫军一千担当御前亲随。   广袤的大地上,草原在戈壁的边缘逐渐消失,草木越来越单薄,直至被戈壁中的沙棘和骆驼刺等耐旱性的植物所取代,然后映入人们眼帘的是一望无垠的砾石、沙丘与盐碛。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在大多数的时候一直很宁静,天高地远,偶尔才有冒险的商队才从此地经过。戈壁中的针刺植物正在炎热夏天到来之前,悄悄地生长,绿色的枝条让这片荒凉的土地有了一些生机,只有在为数不多的低地湖泊的旁边才会出现大片大片的水草,和以此为生的飞禽走兽。   一个黑色的线条蓦然在南方天边出现,打破了这片大地的平静,这线条越来越长,眨眼间成了一条巨龙。当中数十面赤旗飞扬,当中一面巨大的玄黄大旗,上面一个斗大的“赵”字。这是秦王的军队。   赵诚看着自己的军队,心中极是自豪。每当他看到类似的情景,心中总是油然而生这种豪迈之情。   前方的天边升起了一柱狼烟,黑色的烟尘直上九天,在毫无阻挡的天地间显得醒目异常,这是蒙古人点燃的烽烟。这不是赵诚亲眼所见的第一处烽烟,也不会是最后一处。御前行军校尉汪忠臣从前方驰来,不顾脸上的汗水,在赵诚的面前奏报说:   “禀国主。前方五十里又发现蒙古斥候,安北军孙虎部已经在追捕!”   “我军地最前锋,有何发现?”赵诚问道。   “回国主,蒙古人似乎已经举族北迁,我军前锋放出二百里,然而只遇到蒙古人丢下的少量毡帐。”汪忠臣道。   “再探!”赵诚命令道,又补充了一句,“传我军令。命何大都督,安北军万万不可急进,防止蒙古人设伏。”   “是!”汪忠臣立刻上马,绝尘而去。   赵诚面色有些忧虑,他本想故伎重演,分兵合击,迂回包围。眼下蒙古人看上去像是有备而来,这时分兵反而会为敌所趁。   “国主多虑了。何大都督领军一向稳健,他是不会贪功冒进的。”陈不弃道。   “铁王如何看?”赵诚询问铁穆道。   “蒙古人似乎有所准备,但也不足为奇。换作是我们,也会如此办。”铁穆道。   铁穆并没有被封王,但自从赵诚亲口以此称呼铁穆。人人都以铁王尊称他。他虽是突厥人,然而在军中的威望,与何进不相上下,因为正是因为有这两人。才有如今军队。无论是贺兰军,还是他们本部人马,抑或是河东、潼关、陕西军,主要带兵的校、尉皆是出自二人的麾下,这些人对赵诚无比忠诚,许多人跟随赵诚很多年,也因为赵诚而封妻荫子。所以赵诚通过这些中低级带兵人,可以牢牢地控制住这些军府及军队。   赵诚安插这些人进入郭德海、宋平、郑奇等人的军中。这三人也心知肚明,对赵诚此御下之举也无可厚非,除非他们心中素有拥兵自重之意。   “蒙古人没有坚壁,但却可以清野,他们举族北迁,避开我军锋芒,又不留下一只羊羔。如此做只是让我们知难而退,让我们成为疲军、饥军。然后追在我军的身后攻打。”陈不弃道。“前此日子读史书,中原汉地对北方草原鲜有主动攻击地。大约就是因为南人不耐长途奔袭,又需粮草无数,行军吃力却少有功成的。”   “呵呵,可我大秦国却不一样,我河西一向产马,又多弓马娴熟之辈。全军又经严酷训练,令行禁止,纵是祁连雪山也可孤军攀越。”亲卫军统领曹纲插言道。   “郭元帅率殿军已抵达何处?”赵诚问道。   “与中军只有两天的路程。”郑奇道,“国主是担心殿军为被攻击?”   “速不台只要有机会一定不会放过的,但是他要想吃下我的殿军,却会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纵是下马为步军,也会就地固守如铁壁。”赵诚道,“如今蒙古人还在为着谁当可汗明争暗斗着,正好为我所趁。我军只攻蒙古本部,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臂。但我军北伐,虽兵力充足,然亦需小心谨慎,速不台诸辈是久于沙场之将,不可不防。”   “我军若是将三河之源的蒙古人打痛了,蒙古人一定会醒悟过来,不管如何纷争,也会立刻选出一个可汗来的,对于蒙古人来说,没有什么是比抵抗我军更重要的事了。”铁穆道,“末将以为不如速决,只是蒙古人若是只知后退,不与我军交战,则我军将只能无功而返,不败而败。”   “哈哈,速不台以为我大军如此旗帜鲜明地行军,就是为了寻求与他决一死战?孤猜速不台当然是不会轻易入我瓮中地。”赵诚道,“尔等认为速不台会如何做?”   “佯退、骚扰、夜袭、掠粮草,无非是这四条。”铁穆道,“佯退是为了让我军懈怠,骚扰是为了让我军恼怒,夜袭是让我军疲惫,而掠粮草是为了让我军害怕。我军若是落入敌军的布局,按照敌军的旨意行动,将万劫不复,因我军虽明面上是攻方,然而蒙古人早已有备,所以主动却在彼方。”   “铁王此言极精辟,卿不愧为孤的铁王啊!”赵诚听了铁穆的分析,心中十分高兴。   “铁王地意思,是说我军应便被动为主动?”郑奇问道。   “正是如此,我军如此不紧不慢地北进,并未如以往的迂回包围之势,蒙古人因此不会太害怕。反而会将全军分散在我军四周,躲在黑暗处寻找机会,只得我军自己出现弱点。”铁穆道,“就是最善跑的骏马也有失蹄的时候,故国主需命令全军要加强戒备。”   “这样一来,看似我军全在蒙古人地监视之下,相反我军却实已牵制住蒙古军。”陈不弃轻笑道,“那么冠军侯就可以大显身手了!”   “哈哈。孤是蒙古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人人恨不得抓到孤,砍掉孤的脑袋,喝我血食我肉。我赵诚现在就置身于蒙古人眼前,就等着磨刀霍霍的蒙古人择机攻来。”赵诚道,“敌军以奇对孤,孤便大部以正对奇,应了敌军的心愿。然而骁骑军却反其道而行之。叶三郎早已经在蒙古人还在等着冰雪消融的时候,就率轻骑北进。没有什么地方是骁骑军不敢去的,也没有什么样的艰险是骁骑军地勇士们不敢品尝的,他们就是孤存放在敌后一把利剑!”   赵诚和他的统兵将军们没有轻视任何对手,甚至针对态势。想到了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然而,战争并非总是能被某一方单方面决定,正如赵诚不想被别人摆布一样,别人也不会主动受他摆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来有往才是战争之道。   ……   二十骁骑郎,戎衣侍汉王。   刚过二十的骁骑军统领叶三郎正在密林中休憩,没有人因为他的年纪而轻视他,也没有人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个属于二十岁年轻人的稚嫩来。因为他是冠军侯,一个响当当的爵位,是依靠战功与血性获得地。他身上并未穿着戎衣,只有皮甲地上面披着蒙古袍。他手下的人人皆是如此打扮。连同他手下地秃马惕人、乃蛮人、汪古人,远远望去这不过是一支蒙古军。   骁骑军在狼山冰雪未融的时候就易装跳入草原,一路上潜行,避开蒙古人地聚居处,在熟悉地形的秃马惕人的带领下来到北方腾汲思海边的森林地带,仿佛从初春回到了寒冬季节。不久,森林中地冰雪在他的注视下开始消融,向阳的雪原也在他的注视下变薄变小。直到汇成河流流入森林的最深处的时候。风也日见和煦起来。   食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骁骑军小心翼翼地隐匿在这人迹罕至的黑色原始森林之中。吃尽了苦头,就着冰雪吞食着炒米,后来转而靠狩猎为生,他们个个都是捕捉野兽的好手。当肉食都吃腻了地时候,剩下的行军干粮就成了舍不得浪费的美味,而盐巴却是最珍贵的。   冠军侯叶三郎一直以前汉时的霍去病为自己的楷模,这当然也是秦王赵诚无数次地宣扬着忠君报国和奋发有为精神的结果。   他当然没有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比霍冠军更高明一些,虽然也曾斩首不少,但与霍冠军相比还差得太远。叶三郎曾专门研究过霍冠军的传记,他认为有一点霍冠军比不上自己,因为他不仅可以冲锋在前,也可以和属下地士卒们一起同甘共苦。就如现在这样,自己决不会比属下骁骑军普通军士们多得到一份饮食。   叶三郎靠在一棵巨大地树下,打量着前方即便是白天光线也是极黑暗的森林。这里远比他家乡秦州夕阳镇外地山林更让他感到阴森,阴寒的气息笼罩着他的全身,让他欲罢不能。他在此潜伏,目的是在等战争爆发时,从蒙古人的身后出其不意杀出。此计虽好,然而轻骑千里跃进,最大的不便即是与主力之间的消息传递,因此赵诚给了叶三郎不受中军节制的权力。叶三郎只能自己主动派人与赵诚联系,否则赵诚若是派人来寻找,却很难在茫茫草原与森林中发现这一支轻骑。   黑色的森林中出现了一丝骚动,前面响起了暗哨的对话声。时间不大,一个鬼蜮般的影子从黑暗中钻了过来。秃马惕人出身的斥侯营都尉木图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汇报着外边的情景:   “报告统领,属下已探得一些消息。”   “哦?你快说说看。”叶三郎有些无聊的表情变得生动起来。左右都尉们全都聚齐在一起。   “属下扮作林中百姓,准备去有牧民的地方探查。”木图道,“可是属下刚走出了大约三天的路程,就遇到大批的牧民向此处奔来,他们拖家带口,赶着牛羊和车子。”   “这是为何?”叶三郎问道。   “听牧民们说,因为敌人在南方出现,贵人们命令他们躲到腾汲思海这边来。”木图道,“属下估计国主已经亲率大军北征,蒙古人害怕了。”   “害怕?那也不见得!你见到有军队了吗?”叶三郎又问道。   “这倒没有,听说精壮都被征集了,连十三岁以上的少年人也都被征召去了,由速不台和拖雷的儿子们统领。”木图眼中露着凶光,“正好我军可以趁此机会,杀出去。”   “统领大人,不如我军立即开拔。”副统领王一山也同意道,“让敌军有后顾之忧,兄弟们早就按捺不住了。”   “那也得等到敌军与我军主力交战的时候,才是我们骁骑军出动的时候。”叶三郎沉吟地一番,“到那时候,敌军主力才无法回来救援。首尾难顾,才达到我军潜伏在此的目的。”   “若是如此,我们得转移了!”王一山道。   “木图,你可有异议?”叶三郎转头盯着木图看。这个秃马惕人与蒙古人之间有着血仇大恨,即便是去年残酷的征伐也无法消除他心头的仇恨。   “属下身为骁骑军中的一份子,岂敢违背您的军令?”木图沉声抱拳道,“就让蒙古人多活几日。”   “那么传我军令,全军拔营西进,再往森林的深处进发。”叶三郎命令道。   骁骑军劈开浓密的树林,在阴影中艰难地前行着,眨眼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三十九章 狼烟再起(二)   蒙哥和他的兄弟们正在磨着钢刀。旭烈兀甚至在帐中挥舞着闪亮钢刀,对着空气发泄着不满与愤怒,他似乎已经凭空将心目的敌人碎尸万段。   忽必烈与阿里不哥被他们的母亲派去参加忽邻勒台大会,他母亲审时度势并不在乎如今是谁当可汗,最重要的是秦军正迎面袭来。唆鲁禾帖尼希望以自己家族的退让,换取察合台率大军来救援。   眼下西方的亲戚们已经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正忙着忽邻勒台大会,对他们来说似乎选出一个可汗远比敌人近在眼前的刀箭更重要。南方汉地的豪强们在关键时刻全都靠不住,都是养不熟的狼崽,对来自北方草原的命令托辞种种,唯有刘黑马一再表示要忠诚于蒙古,还冒着风险送来兵器与粮食。   蒙古本部草原上所有可以上马参战的男子,不分老幼全都集中了起来,带着自己的刀箭汇聚在怯绿连河畔,他们要用自己的勇猛与血性来洗刷耻辱。身为拖雷之子,孛儿只斤氏中的一员,蒙哥对此责无旁贷,他的那些十多个同父异母兄弟们也责无旁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来不得半点含糊。   帐外走进一位全身披挂的武士来,带来了令众人能明显感觉得到的杀伐之气,正是年近六十的兀良哈人速不台——他也责无旁贷地担任着统军元帅。蒙哥和他兄弟们连忙放下手中的兵器,恭敬地将速不台请进帐中央来。速不台领军作战多年,战功赫赫,在年轻人当中他的威名更是如雷贯耳。人们看到他,就似乎看到了主心骨。   留着花白辫子的速不台环顾帐内,打量了在场的众位激愤的年轻人,唯有从蒙哥脸上看不出任何激动的情绪来。速不台抿了抿嘴,露出一丝嘉许地笑意来,这更显出他脸上铭刻的岁月的印记。   “马上就要打仗了,不儿罕这个可恶的敌人已经率领军队攻来,来势汹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速不台大马金刀地坐下,众年轻人们毕恭毕敬地站立在他的面前。   “速不台将军,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请您尽管下令吧。我们对您的命令决不会有任何犹豫,否则不用您亲自拔出佩刀,我蒙哥首先会取下他的头颅呈到您的面前。”蒙哥领头躬身表示绝对服从他地指挥。   “遇到敌人射来的箭矢,尔等该如何办?”速不台点了点头,扫视了众人一眼。   “用自己的箭射回去!”众人回答道。   “遇到敌人砍来的利刀,尔等又该如何办?”速不台又问道。   “那就用自己的刀砍回去!”众人又齐声回答道。   “假如尔等手中失去了刀箭,那又该如何?”速不台接着问道。   “那就用我们的牙齿咬向敌人的喉咙,与敌人拥抱着跳进火海!”众人还是一样的坚决。   出乎意料。速不台却摇了摇头,众人大惑不解。   “尔等地勇猛之心,不比我蒙古最勇敢的猛士差,就是忽必来、者别这样的英雄还活着,见着了你们也自叹不如。”速不台称赞道。但话锋又一转,“不过,你们不过是逞匹夫之勇!如果有疯狗咬来的时候,难道你们也要像疯狗一样咬回去?”   “速不台将军。您说我们应该如何办,才能击退敌人?”蒙哥问道。   “击退?”速不台却瞪了他一眼,蒙哥感到心虚,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速不台接着道:“击退?那不过是懦夫想要的结果,敌军曾经趁着我们离开草原家乡,胆敢冒犯我们高贵地蒙古人,曾经让我们的亲人以泪洗面,将我们亲人的尸骨抛尸荒野。现在敌人再一次来了,我们岂能让他们全身而退?凡是曾经冒犯过我们的敌人,哪怕只是抢了我们一只病羊,也要成百成千倍地找回来。否则,这个世界上将不会有人再尊敬我们。依我看,要全歼了敌人,才能解我等地心头之恨。”   “全歼、全歼!”众人的情绪似乎被速不台点燃了,心中曾经有过的一丝怯懦全都消失不见了。蒙哥心中赞叹。却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达到速不台这样的威望和这种鼓动人心的技巧。   速不台抬了抬手。止住躁动的众人,满意地抚着胡须。缓缓说道:“敌军大举来攻,探马来报敌兵至少有五万之众,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儿郎们勇于跃马为兵,奋不顾身地为家族而战,此举固然值得称赞。然而行军打仗与平日里狩猎相同,山林中的猛虎一个人不一定能对付得了,但是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各有分工,将猛虎赶入包围圈或者陷阱之中,就一定能擒得猛虎。打仗也是如此,不仅要靠勇猛,也要讲究智谋,只要方法得当,任何凶恶的敌人也是可以降伏地。”   “速不台将军意思是说,我们不可与敌军硬碰?”蒙哥问道。   “说的好,蒙哥果然与众不同,一点即通,拖雷那颜在天之灵有望了。”速不台面有得色,“敌军最希望的就是我与他面对面的决战,我却为何要与敌军正面交战而顺了敌人的心意呢?我们草原上的骏马是最善跑的,或许没有花剌子模出的良马跑得快,但是耐力却最持久。我们每一个就是一匹蒙古骏马,要与强敌在草原上周旋,让他们跟在我们地身后奔跑,让他们跳上战马,他们就得跳上战马,让他们掉头,他们就得掉头,得不到任何喘息地时间,恨不得变成天上的飞禽。也让他们找不到可以饱餐地东西,然后累死、饿死、渴死,最后被我们一个一个地杀死!”   这下所有人心中还剩下的一丝忧虑也消失了,人人群情振奋,对战胜强大的敌人有了更多的信心。   “我会给你们每一个人一支百人队,以长生天的名义,以成吉思汗的在天之灵命令你们分兵合击,不停地去骚扰他们。激怒他们,让他们的鼻子被我们牵住,就像蠢笨地老牛一样跟在主人的身后!”速不台高声呼道。   他的手臂在半空中有力地挥舞着,让众人感受到他的必胜的信心与力量。   “是!”众人应道。   “凡是敌军经过的有水源的地方投毒,让疾病与他们作伴,让他们不敢随意地饮马,让他们的士兵口渴地举不起刀箭,跪地求饶!”   “遇到敌军时。见势不妙,立刻丢掉旗帜与兵器佯退,吸引敌军小部冒进,进入我军埋伏圈,如此伏兵四起,以多胜少,各个击破!”   “敌军若被激怒,必然会分兵。四处搜索你们,你们就跑到山林之中躲藏起来,让敌军无计可施。而他们只要一分兵,我军主力将会让他们护卫在侧地最凶恶的首领后悔莫及,他曾经施加给我们的屈辱。我们将原物送回!”   ……   “必胜、必胜!”众人纷纷高呼道。速不台的一番“妙计”让他们恨不得立刻就跳上骏马,与敌军周旋、交战,然后砍下敌军的头颅,再一次向世人证明他们是不可战胜的。   “都去准备吧。你们可以自己去挑选自己中意的百人队,然后准备出发!”速不台命令道。他挥了挥手,将众人赶走,似乎忘了这个大帐并不是他的帅帐。   蒙哥留了下来,他见速不台苍老地脸上出奇地映着红晕,似乎因为大战即将带来而激动不已,可是他又分明从速不台的双眼中看到了忧虑。   “将军似乎有些担心未来的战事?”蒙哥在速不台的身边找地方坐下。   “蒙哥,承蒙你母样看重。让我担当主帅。刚才因为是大家的面前,身为主帅,我岂能在敌军未到之前,就显露出自己地担心?”速不台道。   “是的,身为主帅就要藐视任何一个对手,哪怕是敌军的人数是自己的十倍、百倍。”蒙哥道,“但在自己地内心之中,却不要轻视任何一个对手。哪怕对手的兵力只是自己的十分之一。”   速不台赞赏道:“蒙哥真是长大了。可以负担起家族的责任了。”   “蒙哥不敢劳将军称赞,我唯愿母亲、兄弟与族人都能一生康安。不愁吃穿,不受敌人的威胁。”蒙哥欠身道,“我从未遇到过比这更凶险的事情,将军一向德高望重,为全蒙古人所景仰,您所砍下敌人的头颅,远比我所见过的活人都要多,希望将军多多指点。”   “这是自然,身为长子,你早晚要独揽大局,替你那可怜地又令人尊敬的母亲主持家族大小诸事。”速不台点头道,“若是你那英雄的父亲拖雷还活着,何必需要我这个老人来领兵,只可惜野狐岭一战,我们失去太多太多的豪杰,要不然……”   速不台说到此处,脸上的神情便得复杂起来,既有无比的愤怒,还夹杂着亲者痛仇者快的悲愤,没有什么比骨肉相残更让他感到失望的。   蒙哥见他提到自己地父亲,脸色立刻为之一暗:“若父亲还活着,恐怕今天这样地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父亲临死前曾说过,一个团结的大蒙古国,才是不可战胜地强大国家;一支团结的军队才是令百万敌人胆寒的军队。如今亲戚们各怀鬼胎,都盯着可汗的位置,却忘了敌人的凶恶。”   速不台忽然道:“你对不儿罕如何看?”   “什么?”蒙哥还沉浸在对亡父的追忆之中。   “不儿罕,这个人当年所有的人都看走了眼,包括你的爷爷成吉思汗,你爷爷唯有认为他既是一个智者和贤者的评价才是正确的!”速不台道,“不得不承认,不儿罕真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前年秋天你父亲奉窝阔台可汗的命令率主力取道宋境攻金国,不儿罕却说这是窝阔台的借刀杀人之计,后来果真是应验了啊。当时我要是多提醒一下你父亲,那该多好啊!这件事一想起来,我就追悔莫及!”   “这件事我也在场,当然也知道。”蒙哥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年你跟不儿罕也算是能谈得来,可是当年你可曾看透过他的真面目?”速不台问道。   “没有,那时的我又怎能看得透呢?现在想来,他实在比世上最阴险的毒蛇还要让人难以防备。”蒙哥沉痛地说道。   “所以说,不儿罕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当他弱不禁风时,他比一个奴隶还要恭顺,他只会在暗中寻找机会,狠狠地咬上一口,却让我们现在都因为太心痛而不敢回忆往事。”速不台道,“如今他手握雄兵,挟着前番大胜的士气,为人又多智……”   “将军担心无法阻止他的进攻吗?”蒙哥问道。   “不管如何,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不儿罕对我们实在是太了解了,我们在他面前没有秘密可言。最好的结果是,我们将他的大军拖住,然后西方来的援军赶到将他围住全歼,要么我们自己就击败了他。较次的结果是他知难而退,退出草原。最差的结果就是我们阻止不了他,相反损兵折将,从此恢复不了元气,不是被他杀死,就是今后要仰仗你宗亲们的鼻息。”速不台道,“但愿察合台能够以大局为重,先击败这个最大最可怕的敌人再说别的!”   旋即他又怕自己的话让蒙哥失去了面对强敌的锐气,蒙哥却道:   “将军不用担心,依靠别人援救,不如自己用刀箭自助。只要您指挥我们,定下计策,我们不分身份高低贵贱,一定会与强敌周旋到底,要让不儿罕这个逆臣有来无回。”   “好志气!蒙哥不愧为成吉思汗的子孙!”速不台感到十分欣慰,“那就让敌人再一次尝尝我蒙古勇士们心头的怒火吧,这一次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第四十章 狼烟再起(三)   一个浅浅的湖泊平躺在洼地的最底部。   这个冰雪融化而汇成的孤立的小湖泊,用水池来形容更恰当一些。这种死水潭在草原随处可见,在春天结束炎夏到来的时候,这种湖泊就会变小,然后干涸。唯有成群的野马、野驴或者鸟群在此暂时停歇,然后离开,奔到另一个类似的有水的地方停留、觅食。这些湖泊就是草原上的一切生物都离不开的生命点。   安北军一队担当斥侯的骑军奔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兵们满脸征尘,他们勒住了缰绳,疲惫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胯下的战马也是汗流浃背,大口喘着热气。他们放眼眺望,目光所及是无尽的草原与空旷的蓝天,还有远方偶尔奔逃的野兽,天天如此。带队的都尉命令部下就地休息,让战马得以休息和饮水。   湖泊水清澈透底,四周的水草远比平地上要茂盛得多。水凌凌草青青,草丛中夹杂着几朵白色的小花,平静如镜的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看上去十分美丽。然而,湖泊边上赫然在目的几只看上去死去不久的水鸟,严重地破坏了这种美感。军士们将战马牵到湖泊边,然后任凭劳累的战马痛快地喝着清水,自己却疲惫地躺在地上,舒展着四肢。年轻的军士们满怀建功立业的渴望与精忠报国的豪情远征至此时,已经疲惫不堪,他们自出国以来只有日复一日地策马奔驰,向北、向北、再向北!   “不好,有敌情!”负责瞭望的军士高呼道。这一声让所有刚放松下来的军士们紧张了起来,所有人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弓弩已经握在了手中。   那都尉连忙命令所有人加强戒备,众人将战马放在洼地底处,取下折叠弩伏在洼地谷口高处注视着有可疑动静的远方。都尉持着千里眼。向远方望去,远方的天边驰来几匹游骑,看不清是什么样的人物,蒙古人兵民不分,凡是男子都可跃马为兵,都是秦军需要砍杀的目标。   那几匹游骑径直奔来,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正有猎人注视着他们,待走得近了。才发现遇到了危险,他们脸上地错愕、惊恐的表情清晰可见。   几支弓弩同时发射,最靠前的一位蒙古人应声惨叫着倒下,剩下的几人丢下同伴的尸体,飞快地掉头奔逃。   “快追,抓活的!”都尉命令道。众人立刻跳上战马,追赶在蒙古人的身后,这是他们数日来第一次遇到蒙古人。身为斥候,他们需要从俘虏口中探得一些将军们急需的消息。   前面紧贴在马背上地蒙古人,大呼小叫着,拼命地抽打着胯下的战马,惊恐地往北逃去。安北军斥侯军士跟在后面紧追不舍。蒙古人的逃跑行为让他们感到兴奋。但是他们追了足有半个时辰却总是追不上,只觉得胯下的战马越跑越慢,最后带队的都尉的身子飞了起来,狠狠地摔下马去。   追击者全都停了下来。正要查看长官的伤势,只见都尉的马匹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口吐着白沫,其他人地马匹也纷纷萎靡着倒下,众人惊骇不已。   “不好,怕是中毒了!”都尉从地上爬起来惊呼道。他有足够的理由如此理解,一个真正的骑兵对自己战马的了解与爱护,就如同了解自己的性命一样。他们并没有让自己地战马太过劳累——身为斥候无法携带多余的马匹,所以他们一般不会离开身后前锋团太远。   正在这时,那几个方才如豕突狼奔的蒙古人又去而复返,策着坐骑,一路小跑地奔了过来,停在一里以外的平地上,肆无忌惮地远远盯着这二十来位对手,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众人气急败坏。感到这个诡异地情形有些不妙。   “嗷……嗷……”四面八方响起了蒙古人的狼嗷声。马蹄溅起的烟尘腾空而起,正向此处冲了过来。   都尉发现自己二十一人就要被两百个蒙古人包围了。坐骑也中毒倒地,众人的心沉入万丈深渊。   “兄弟们,我们被包围了,唯有我们手中的兵器和身边的兄弟才是我们可以仰仗的。”年轻的都尉将角弓横在身前,高呼道,“不生则死,不死则生!”   “杀一个够本,杀一双赚了!”也有人回应道。   “听说战殁者地抚恤银有不少!”还有人惦记着这事。   “树盾牌,列圆阵!”都尉高呼道。众人七手八脚将还在呻吟的战马拖了过来,围成一道简易的防线,如此可以稍微减缓阻碍一下对方骑兵的冲击,又将携带的折叠盾牌树了起来,其他人手持弩或弓在盾牌的保护下严阵以待。   蒙古人迫不及待地发动了攻击,他们似乎饥渴万分,恨不得立刻将猎物射杀当场。他们围着对手的圆阵飞转着,冲着对手上空放箭,箭矢升到了高空,陡然下坠,正落入对手的头顶,箭矢雨点般地落在封着铁皮地盾牌之上,发出叮当地声响,总会有一两只箭矢射中了目标。   安北军斥候都尉就是被射中的那一个,他站在圆阵地最中央居中指挥,自然落在身上的箭矢最多,身上的铠甲保护了要害,但是胳膊与腿上却各插上了一支箭羽,好在离得仍远,箭矢已经失去了力道。安北军龟缩一般的防守阵型,让蒙古人嘲笑着恣意攻击,离防线越靠越近。   “还击!”都尉将身上插着的箭矢拔了下来,带起数片皮肉,鲜血让他的血气上涌,他强忍着身上的疼痛,高声命令道。   “嗖!”所有可以腾出手的军士将手中的弩箭、弓矢射了出去。   箭矢从盾牌之间的空隙中闪电般飞奔而出,靠得最近的蒙古人惨叫着倒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被后面跟上来的马匹踩上几脚,一命呜呼了。蒙古人见状立刻退后数十步。   “好!”安北军圆阵中爆发出喝彩声,这喝彩声分明就不将生死看在眼里,蒙古人火冒三丈。   “来啊。再来攻我啊!”都尉继续挑衅道。他的内心并非如他表面上所说地那样无所畏惧,只是在这个敌多我寡的情形下,他只愿能够多杀几个敌军,不要做亏本买卖。   蒙古人被激怒了,他们本以为会生擒了对手,没想到对手誓死不降,却先被对方干掉了几人。他们商议了一番,再一次发动攻击。这一次他们仍然围着奔跑,却比先前要远得多。   弩箭远比普通弓箭射得要远,蒙古人又损失了几个人手,心痛得哇哇乱叫。安北军众军士却知道,他们手中的弩箭不多了,他们每人都有一把弓,各有六十只箭矢,但这种折叠式的强弩只有少数人拥有。蒙古人在虚耗他们手中的箭矢。敌不动,我不动,都尉命令手下人也不乱放箭,节约着箭矢。   蒙古人见对手不入套,又改变了攻击方式。这一次是首次冲阵,他们不相信单凭这二十来人就让他们二百人没有了办法,因为这是对他们勇气的羞辱。蒙古人用马匹和为数不多的盾牌为依托,从三面步步紧逼并放着冷箭。安北军不得不还击,而另一面蒙古人却尝试着冲阵。   防守的一方铁枪刺出,将狂奔而来地战马刺出一个血窟窿,再抽回带出一道血箭,战马哀号着倒下。马背上的蒙古人被扯了下来,在惊恐中头顶上雪亮长刀劈了下来,被飞快地砍成两截。总会有突入圆阵之中的,将防守者撞翻在地。其他人拼命地阻挡着攻击,阵形出现了一丝松动。   更多的蒙古人汹涌而来,无论是进攻者,还是防守者均已经放弃了弓箭,因为他们已经面对面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安北军早就没有了退路,对生的渴望激发了他们最后的力量与同仇敌忾的豪情。   他们的铁枪刺向敌军来地方向,无论是人或马。还是被伸过来的长矛给挡住。   他们手中的长刀有往无回地砍出。无论是砍着了战马还是因为砍空了将自己狠狠地摔倒在地。   蒙古人惊惧,这区区二十来个对手竟然如此悍不畏死。但他们也别无选择。对手的强悍更让他们怒火中烧,身边死去的同伴让他们更加疯狂地攻击。单薄地圆阵越来越小,受伤的安北军军士相护扶持着,手挽着手,背靠着背,与蒙古人殊死搏斗,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用尽最后一份力气。当那位坚强的都尉最后重重地倒下时,蒙古人发现自己已经付出了巨大的无可挽回地代价。   “这是一个真正强悍真正可怕的对手!”所有蒙古人抚摸着身上的伤口,心有余悸,却扪心自问,兀自担心起族人未卜的前途来。   蒙古人将死去的同伴捆在马匹上,逃也似地飞奔而去,草原上留下二十一具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还有他们曾经心爱的坐骑。   一个时辰之后,夕阳已经西沉,大批的人马狂奔而来,又一次打破了草原上的宁静,大地仿佛应和着在颤抖。   安北军大都督何进飞快地跳下战马,推开围在安北军斥侯尸体旁黯然神伤地部下,沉重地半跪在死者的身旁。他伸出自己右手来,将死不瞑目者不屈的双眼轻轻抚平,他的手在颤抖,既是因为悲哀,更是因为愤怒。   何进见过太多的生死,这其中有许许多多应当死的,也有不应当死的,他本就清清楚楚地知道打仗总会有死人,掌军者应当对死亡视若无睹。但当他看到自己的部下惨烈地死去,仍然感到不可原谅,很难将死亡仅仅当成一个数目。   先锋官周鹏面带戚色地禀报道:“禀将军,这是今天发现地第八批遇难地兄弟,属下今天一天就已经失去了一百七十位兄弟!”   “蒙古人在有水的地方下毒,我们有不少人着了道,然后被蒙古人以优势兵力杀死。”有人报告道。   “命令全军戒备,不要随意饮马、取水!”何进沉声命令道。   “是!”部下犹豫了一下,还是传令去了。   这是一个新情况,让形势骤然变得紧张了起来。当夜晚来临地时候,秦王赵诚也得到了前方的禀报。五万多将士的饮水,以及与人头相比有数倍之多的战马更需要饮水,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这仗就无法打。   “哼,速不台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我吗?这里又不是沙漠。”赵诚不屑地说道,“他的军队难到就不需要饮水了吗?”   “为今之计,最先要找一处安全的地方扎营,找到洁净的水源。”殿军元帅郭德海道,“蒙古人是无法在所有的地方下毒,他们只能在我军要经过的死水处下毒,只要我军改变行军路线,就可避过。况且草原上活水处甚多,就是那些低洼处,只要挖地三尺也可以得到水。”   “命令将士们要小心,不要轻易地饮生水,行军时各部伙头军首先要烧水,尽量不饮生水,这本就是我军行军军规,虽然麻烦了一些,但从今天起就更要坚决执行。”赵诚道,“只要一找到可以让人马饮有的水源,就派兵把守。”   “是!”行军校尉汪忠臣道。   “速不台如此做,并不能阻止孤的大军,孤便要顺了他的心愿!”赵诚胸有成竹地说道,“让他以为孤已经被他捆住了手脚。” 第四十一章 狼烟再起(四)   三日后夜幕降临的时候,秦军大部驻扎在逐鹿原。   这里属于驴背草原中一片地势较高的台地,脚下有一条小河流过,秦王赵诚白天抵达这里的时候,见此地水草丰盛,景色优美,有大群的鹿和野羊、兔、狐在此觅食,军士们见猎心喜,纷纷策马奔驰将来不及逃跑的野兽围起来射杀,让全军人人都能分得一块肉食,赵诚就管这里叫做逐鹿原。   因为曾出现了蒙古人下毒的情况,秦王赵诚命令军士们将河流截断,让上游来的河水顺着别的方向流淌而出,保证大军的饮用。   除别立一帐在外驻扎的何进外,众将都环立在赵诚的左右,探讨应敌之策。   “今天敌军游骑出现得更加频繁了,前后左右都曾出现过,我军每每分出一部追之,敌军便逃之夭夭,莫之奈何!”郑奇抚掌叹道。   “骑军奔袭,讲究得是长途迂回、包围,贵在一个‘奇’字。但我军如此密集行军,每天不过行一百里,长此以往,恐大军粮食不济啊。”郭德海也奏道。   “二位元帅不要担心,孤当然也知谨慎过度如同轻敌冒进,皆是用兵之短。一旦时机恰当,孤便要分兵合击。”赵诚笑着道,“我军北伐,蒙古人皆有所准备,尤其是速不台乃沙场老将,应变之道只在我等之上,故我军应有更多变化之道。”   “国主有何妙策?”众人见赵诚脸有得色,齐声问道。   “阵战之道,重在勇气,凡勇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远道而来,兵甲齐备、粮食暂不缺少,尚未接战,军士也得到足够休整。士气正高。我为客,敌为主,而敌军家园为我军所践踏,虽心中愤恨然亦无机可趁。这几日,敌方游骑左右窥测,比我军初入草原时多了不下十倍,怕是急于寻找可乘之机而不得。我军一日不退,敌军就一日不安。正如我军找不到敌军主力的所在。敌军亦找不到机会击败我军。敌军比我们疲惫,劳力又劳心,每日遣游骑紧盯着我军,只要我们露出一丝懈怠,敌军便会对我军发动奇袭!”赵诚道,“故我军以正击奇,让敌军以为有机可乘,待敌军士气稍挫。我军便要反客为主,追在他们的身后,直到天涯海角。”   “如今我军害怕中毒,但凡行军扎营,皆先试饮水。不正是让敌军心中暗喜吗?”陈不弃道,“我军不如借此机会,让敌以为有机可乘。”   “末将以为,蒙古人怕是要寻找机会夜袭我军。”铁穆道。“骚拢,无穷无尽地骚扎,让我军疲惫,激怒我军,让我军行伍拉长,然后彼方就会分割、包围我军一部全歼之。”   “夜袭虽有奇兵之效,然而自古夜袭,无论是对敌对己都是一件极易出差错的事情。守营的一方往往会因为夜惊而溃不成军。然而袭击者往往不过数百骑而已,本不至崩溃的地步,所以军中对无故夜惊者惩处极严,轻则军棍三十,重则斩首。而夜袭者若是不小心,不仅极易全军覆没,又会反为守军追后掩杀,拖累了本军主力。”赵诚点点头道。“所以我军应该做好被夜袭的准备。每一次扎营都应该做好最坏地打算……”   众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句地谈着自己的看法。赵诚对这样开诚布公献言献策的情景十分满意。众将畅谈得欢快,纷纷呼叫着要上酒,边饮边谈。   “我秦国男儿皆爱饮酒,然军中饮酒,向来有规矩,怕饮酒误事,军规中有定规不准多过二两!”赵诚笑着道,“不过今日既然诸位高兴,可以破一次例。”   “多少?”负责后勤辎重的郭德海问道。这里上至赵诚,至职位最低的行军校尉汪忠臣,人人都是喜饮之辈。   “二两五钱……”赵诚道,又见大家失望的表情,改口道,“哦不,三两酒!”   众人见状哄笑了起来,铁穆笑着道:“待我军凯旋,再痛饮一番!”   “承铁王吉言,待我军大胜而回,孤将与诸将痛饮中兴府!”赵诚高声呼道。   “痛饮中兴府!”众人也齐声应道,一扫先前的郁闷之气,对方才所定下的计策十分有信心。   然而就是赵诚在中军大帐与诸将兴味盎然地时候,速不台正在磨刀霍霍,他的目标不是赵诚防守严密的中军大帐,而是距逐鹿原百里之遥突前驻扎的安北军大营。   夜色深沉,冷月无声。速不台在众千户及蒙哥等人的簇拥下注视着远方,安北军的大营里却燃着多处篝火,数十里外仍遥遥在望,正在夜风中闪着奇异的忽明忽暗的光芒,将速不台地全部注意力吸引住。   “将军,我们按照将军的计策分头行动,但也只斩杀了不过二百来敌军。”蒙哥道,“但是我们的行动却让敌军警惕万分,白天我们就发现他们小心翼翼,无论是行军、探查或者扎营都是极其小心,我们的机会越来越少。”   “这不是很好吗?”速不台轻笑道,“敌军远道而来,若就像这样稳进稳停,他们能支撑多久,我倒是担心他们分兵四处游走,那样我们就不得安宁,无法找到藏身之地了。”   “可是秦军似乎并不着急,这令人怀疑啊!”蒙哥质疑道。   “你猜,不儿罕现在最希望的是什么?”速不台反问道。   蒙哥对速不台一向极佩服,只是对速不台总是用这种考查地口吻对自己说法,有些不高兴。大概功勋卓著的名将都是如此吧?既是长者对晚辈的关心,又有些自鸣得意的意味,仿佛敌军地动静全在自己掌握之中。蒙哥心中这么想,口中却附和回答道:   “我认为不儿罕一定是想我们堂堂正正与他交战。”   “当然如此!”速不台道,“你看他们挟着上次大胜而来,士气正高,可是咱们略施小计。让他损失了一些人手,他就害怕了,变得谨慎起来,连白天行军都龟缩在一起。”   “探马今天报告说,他后军的四轮马车上,都装着大批粮食、箭矢。那马车很宽敞,看上去又结实省力,怕能支撑较长的时日。我本以为我们可以趁他地大部骑军前突。可以截了他的辎重,不料我们沿途下毒,让不儿罕感到害怕,跟他的中军合在一起,让我们失去了机会。”蒙哥道,“那马车虽然很精巧,又是用两匹马拉着,在草原上无可阻挡。行动迅速,但从车辙印迹看上去,载着不少辎重,终究比骑军要慢得多。我们若是能将辎重与其主力分开来,然后烧了或抢了他拉辎重。他就不战自溃,任我们施为。”   “蒙哥好心思!”速不台,“正是因为他现在手中还有大批的辎重,所以他并不着急。以为我们会将自己累着,毕竟我们也要喂饱人马,并让人马得以歇息。可他恐怕是忘了,我们蒙古人什么样的苦不能忍受,头可断、血可流,何况饥饿与辛苦?”   “将军,那我们今夜该攻还是退?”有人问道。   “既然对手有粮可恃,稳打稳进。那么我们就让他们动起来。”速不台命令道,“今夜我们就袭击这突前地一军人马。”   “可是这一队人马众多?”蒙哥道,“白天时我亲眼看到对方有了防备。”   “本帅并不是一次就寻求全歼了对方,而是骚扰,不停地骚扰,让他们的鼻子被我们牵着走。”速不台道。当下,速不台召集手下各千户们商量着夜袭之策。   安北军营地中,大都督何进有些焦虑。自担任大军前锋以来。他所率一万精骑虽然无数次发现敌军。但却没有交战过一次。蒙古人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似的,自己反而损失了一些人手。他感觉自己自入草原以来。就像是被人在黑暗中盯住了一般,被人牵着走,这让他觉察到自己有种赤祼祼地感觉,无所遁形。   好在手下军士的士气仍高,不因为稍受挫折而气馁,蒙古军阴险的计策反而让全军高度警惕,同仇敌忾起来。如何能够,何进宁愿与敌军真刀真枪地对打,而不是这样空耗时日。   夜越来越深沉,天空中的星辰寂寥无声,何进走入帅帐,再一次巡察营地的驻防。多少年来他一直如此,尽管一开始时他手下不过是两千人而已,他始终认为勤能补拙,不因为自己现在地高位而沾沾自喜。相反地,他认为自己需要努力做的还很多,只有天下一统,他才觉得自己才可以松口气。他总是事无巨细,何处可以扎营,何处可以设伏,粮草、兵仗地多寡,人马是否吃饱喝足,军心士气是否可用,皆是他关心的事情。   营地里静悄悄,除了来回走动巡逻的卫队。营门前的军士挽弓持枪,睁大着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前方大山一般厚重的夜色,帐蓬内传来军士地鼻鼾声在这宁静的夜晚也显得惊天动地。   何进对耳闻目睹的一切十分满意。蓦然,一声刺耳的战马嘶叫声,刺破了黑夜地宁静,何进听到了大地在颤抖。   “敌袭、敌袭!”营帐外的游骑呼声此起彼伏。游骑发现得有些晚,蒙古军刹那间就已经奔了过来,借着昏暗的夜色,何进见到蒙古军惨叫着如海浪一般的摔倒在地,战马长嘶,哀号不已。   蒙古军的第一排骑兵在营地外的壕沟前摔了个大跟头。然而蒙古人却没有放弃,战马与人的尸体将壕沟填满,蒙古人后队人马继续踩着死者尸首冲了过来,又被埋在营地四周的密密麻麻地木桩给挡在了外面。   何进很得意,他一向对扎营很认真,不因为自信而轻视任何对手,尽管这样的防守准备极耗功夫,下属们也颇有怨言。   蒙古军飞速地退去,正如他们突然袭来,一切都来得突然。这让何进有些失望,他更希望蒙古军将自己围困起来,越坚决越好。   蒙古军并未如他所愿,速不台只是想让安北军得不到放松的机会。果然,安北军这个夜晚人不解衣,马不离鞍,一直睁着眼等到天亮,蒙古人却没有再出现。   天大亮时,何进命全军拔营出发,行不过一个时辰,蒙古军一支千人队出现在安北军的侧翼。何进命周鹏与孙虎各率本部人马左右迂回、包抄,自率主力衔后尾随。然而就在何进就要追上的时候,孙虎部传来讯息:他就要被蒙古军主力包围了!   “不好,不是调虎离山却恰似调虎离山!”何进大惊。   “将军,我们是救援孙校尉,还是围歼该部敌军?”手下史进问道。   “回去救援孙校尉!”何进断然道。   孙虎已经与蒙古军主力交战,他自感本部千人虽悍不畏死,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自动向自己的主力大军的方向靠拢,在边战边退中将自己的一团骑兵阵线拉长,不让对方有机会包围住自己。蒙古军感到该部颇为棘手,却仍然争先恐后地扑了过来,孙虎且战且退,身先事卒,率领全团将士勇敢地阻挡着蒙古人地进攻,蒙古军如浪潮一般涌上前来,让他心力不济。就在他感到大难临头地时候,蒙古军又呼喊着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何进率领安北军主力及时赶到。   何进看着蒙古军的背影,脸上笼罩上一层阴影,感觉自己被蒙古人牵着鼻子走,全身地力气却无处使唤。 第四十二章 狼烟再起(五)   自从安北军在逐鹿原以北百里外,首次遭遇到蒙古军的夜袭以来,蒙古军对安北军的袭扰就没有停止过。   安北军追击,则蒙古军立刻远遁至百里以外,然后又去而复返,极尽袭扰之能事,如附骨之蛆。安北军上下皆以为耻,每衔住一部蒙古军,即拼命追而歼之,不死不休,绝不留情。   四月初一,安北军周鹏部全歼八百蒙古军。   四月初三拂晓,安北军凌去非、史进部合力斩首七百人。   四月初七,安北军设伏,蒙古军趁夜来袭误陷围阵,又丢下一千余具尸体……   安北军连番斩首众多,将士越战越勇,继续乘胜前进,与中军主力越离越远,终于在怯绿连河畔被蒙古军两万余众咬住,双方断断停停激战三日夜,互有死伤。秦王赵诚得知消息后,连夜亲率大军急进前去助战,试图全歼该大队蒙古军。速不台成功地将秦军调动了起来,让秦军围着他转,但是他无法听任秦军继续北进,无法让北迁的草原人家暴露在秦军虎狼之师的面前。所以速不台必须寻求一场关键性的大胜。   逐鹿原,郭德海统帅的后辎重军队在第二天才拔营北行。   近八千辆由两匹健马挽的四轮马车,另有备用的近两万匹战马,一万五千名陕西籍和少量陇右秦、凤将士,正浩浩荡荡地不紧不慢地向北移动,远远望去如数条长河,在大地上流淌。中兴府出产的精巧马车上,满载着粮食、箭矢、长短兵器、皮甲及营帐等物,马车经过潮湿的地段时,总会在地面留下深深的车辙。   他们是步军,却是以马代步的步军。在广袤平坦的草原上。并无高山大川阻挡,精巧耐用适合长途奔驰的四轮马车,和足够数量地健马,让他们可以保持较大的机动性。军旗猎猎,将士们意气风发地往北行进,前方传来的种种胜利的消息让他们群情鼎沸。   然而他们却是一个猎物,一个相当肥美的猎物。速不台正率领着他所能召集的军队,等待着这支庞大的秦军辎重军队进入他的埋伏圈。   “不儿罕也不过如此!”两百里开外。速不台对着身边人说道,“我不过是让他尝到了一点甜头,他就有些得意忘形了。怯绿连河畔虽有我地两支万人队,但我手中的并非只有两万人,草原上每一个可以骑马射箭的都是战士,都可以将敌人撕碎。”   “速不台将军,敌军的后队带着大量辎重,已在我军的监视之下。敌方大约不过是万五千人。是不能阻挡我们三万人的攻击。从敌军车辆走过在地上留下的痕迹看,敌军的车内装了不少粮食和兵器,这全是为我们准备地啊。”有人说道,“只是敌军行军时极为小心,又广布眼线。让我们不敢太靠近,我们怕是不容易发动突袭。”   “这又何妨?敌军主力已经被我们放在怯绿连河畔的军队给吸引了过去,我们只要再耐心地等上一等,让他们主力与后军之间拉出再多的路程。到时候我们再去攻击,敌方必然惊慌。”速不台胸有成竹地说道。   旭烈兀急道:“将军,我们还等什么?不如现在就杀将过去,抢了他们的粮食,赶走他们骏马,割下他们的头颅!”   正在这时,蒙哥策马奔来,额头挂着汗珠:“速不台将军。我军被敌军辎重军队地斥候发现了,敌军停了下来,看模样像是在就地防守。”   “什么?”速不台心中一惊,略为思索,拔出自己的佩刀,高声呼道:“我英雄的儿郎们,今天就是我们报仇的时候,拿着你们地弓箭。带上你们的刀枪。随我报仇去!凡是敌人,只管取下他们的头颅。本帅将要用无数敌人的头颅祭奠成吉思汗的在天之灵!”   “报仇、报仇!”所有蒙古人都高举手中的长短兵器呼应道。人人的双目赤红,急欲寻找敌人拼命,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不共戴天的敌人。   秦军后军主帅郭德海地心头仍然沉静无比。这是考验他的时候,他对蒙古人的了解决不亚于国王赵诚,因为他当年也曾随蒙古将军者别西征过无数地方,对蒙古人的手段了解得一清二楚。在赵诚率主力离开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携带的大批辎重就成了蒙古人千方百计想要夺取的目标。   他率军北进时,并没有因为自己不是主力,而放松警惕,自从跨入草原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拼杀的准备,庞大地辎重四周布满耳目,远者放出百里之遥,斥候又装备着秦军地制式装备——千里眼。所以当速不台的大军往自己奔来地时候,郭德海在第一时间就掌握了这一情况。   “我大秦国即便是步军,也是长刺的步军!即便是后军,也有冲锋陷阵的勇气,任何轻视我们的敌军都会为此付出血的代价!”郭德海对自己手下的将士们说道。   全军立刻进占了一处地势相较四周平地较高的台地,八千辆马车被迅速地拼接在一起,形成一个有三层防线的同心圆阵,将战马全部赶入最中间一圈。第一道防线前,士卒们将坚固的封着铁皮的马车当作壁垒,强弩兵在前,盾牌在侧保护,黑色的箭矢正发着幽灵般的光芒。   当速不台率领三万骑兵赶到时,郭德海已经做好了防御准备。只见秦军阵营之中,车辆环环相扣,前面还有无数的拒马横在蒙古军的面前,车辆后面秦军将士正严阵以待,速不台和他的部下们能感觉到对方同样怀着深仇大恨。对面阵中正中央一面青色大旗,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郭”字。   原野之上,两军遥遥相望,屏气凝神,现场竟是死一般地宁静,大战来临之前的宁静。唯有战马低吟,让现场多了一点生动的气息。   “这怕是叛将郭德海的旗帜!”有人识得郭德海帅旗上的汉字。便提醒主帅速不台道。   “郭德海?”速不台恍然大悟,“怪不得此军井然有序,能这么快就做好防御的准备,让本帅有些意外。”   “将军,敌军防守严密,毫不慌张错乱,不如先派人劝降?”蒙哥见对方准备充分,有些担心地提议道。   “那就试试吧!”速不台点头同意道。   两军阵前。从蒙古军中驰出一员骑兵,没有携带任何兵器,径直奔到秦军前面,高呼道:   “我们速不台元帅,让在下对郭元帅传话!”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秦军中一校尉骂道。身边传来一阵哄笑声。   那劝降地使者被对面的话气得够呛,强忍着怒气道:   “我们元帅有令:降者得免,反抗者死!郭元帅若是能就地投降于我大蒙古国。我们元帅可以既往不咎,封他为国王,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尔等军士人人皆可得到大富贵,何必在我蒙古勇士面前丢掉性命呢?况且,郭元帅原本就是我蒙古的臣子。虽然受小人蒙弊,但若是知错能改,我们元帅及蒙哥、旭烈兀诸成吉思汗的子孙都可担保郭元帅的富贵前程。”   郭德海握着刀柄,从容不迫地走到第一道防线。在众军士中间高声回答道:“请告诉速不台将军,他要战便来战,何必废话?我军将士准备多时了,贵军可不要让我等失望!”   “郭元帅何必如此不识趣,我们元帅念及尊父与令弟郭德山生前曾对我大蒙古国有功,不愿让你在此地送掉了性命。你这区区一万五千人能阻挡住我蒙古勇士如猛虎般的进攻吗?”劝降者道。   “哈哈,你以为我郭氏俱是贪恋荣华富贵之辈?”郭德海跳上了一辆马车车顶,狂笑道。“生在乱世,是我等的不幸!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我郭氏虽曾降于蒙古,然亦不过是情势所逼耳。汉家无人执牛耳,我辈亦无登高一呼万者皆应地威望。幸有我大秦国王,横空出世,乃天纵之骄子。视百万黎民为手足。仁者无敌,勇者无惧也。身为国王麾下之将士。得以听令行事,在君前效命,乃我辈男儿的荣耀,何惧强敌?郭某愿为吾王而死,一雪耻辱!”   “愿为吾王而死!”   “愿为吾王而死!”   “愿为吾王而死!”   秦军一万五千张喉咙中吼出的声音,让天地为之颤抖,秦国男儿的豪情在这原野之上尽情地释放。速不台在后阵中听得真切,虽不太明白对方在喊什么,但却从对方坚决的吼声中,听出了不屈的意志与视死如归的战意,他知道这一次自己遇上了一个难啃的硬骨头。   速不台本来稳操胜券地心情,变得不可捉摸起来。自从赵诚突然崛起以来,速不台一次又一次修订了自己对南方汉地军队的认识。一个人真的能改变一支军队一个国家的意志,恰如铁木真扭转了草原曾有的混乱、无序与无休止地毫无意义的相互仇杀的局面,这都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劝降地使者悻悻地回到本阵,速不台抬起手拒绝了他的奏报,因为不用他的详细奏报,速不台可以从对面传来的震天呐喊声得到了明确的答案。速不台甚至对劝降的举动有些后悔,让对方平白得到了一个提升本军士气的机会。   “进攻!”速不台毫不迟疑地发布了命令。   蒙古军动了,战马先是小步奔跑,然后就地动山摇般急速奔跑了起来,秦军看着蒙古军如巨浪般涌动的身影,不禁握紧了手中地弓弩。   第一道用马车围成的防线前,横着无数拒马。拒马张着尖尖的刺木,将蒙古军挡在外面,恰当好处地让蒙古军手中的弓箭无法隔着阻碍物远距离向秦军阵中射击,而秦军手中的单兵弩箭却可肆意攻击。   这种强弩只要稍加训练,就会让一个军士成为神箭手,却远比挽强弓者更加节省体力。粗短和弩箭闪电般地飞奔而出,强有力地击穿了蒙古军士卒身上的铠甲,前排的蒙古军惨叫着倒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蒙古军稍挫之后,便命重甲骑兵前出,驰到秦军阵前,下马用盾牌冒着箭雨,让后面的轻骑兵将阻挡骑兵奔驰地拒马等物移走。或者,远远地抛出索钩,数骑合力飞快地将拒马拖走。   破空而出地箭矢在耳畔呼啸而过,战马倒地掀起烟尘,呐喊声充斥着四周。赤色鲜血让蒙古军激怒,血腥的气味在空中飘荡着,他们骄傲地向前,悍不畏死地趋前、靠近,阻挡着迎面射来地死神,倒下、站起,付出巨大的代价才将秦军阵前的所有阻碍物清理干净。   速不台命军士们稍休息,他对手下士兵的无畏感到骄傲,多少年来他一向引此为傲。纵是敌军顽强,他也要再一次证明蒙古人是不可战胜的,所有触怒蒙古人的敌人,都应该被碎尸万段。他要让敌人再一次胆战心惊,跪地求饶。   郭德海对这种情况早有所预料,外面的一切布置是阻挡不了蒙古军的行动的。但这种布阵防守的方式对他最有利的,他是不会与手握优势兵力的速不台在马背上一决雌雄的,今天他要用这个圆阵让沙场老将速不台明白他要为自己的骄傲付出惨重的代价的。   秦军将士躲在马车后面,睁大着眼睛,瞪着前方正在稍做调整的蒙古骑兵,他们喉间发干,心中亢奋无比。这种剑拔弩张的气势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甚至让他们有着冲出防线尽快结束一切的欲望。即使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握着弓弩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身上的血液早已经因为未知的前景而沸腾了起来。   真正的考验来了,无论对于防守者,还是对于进攻的一方来说。 第四十三章 狼烟再起(六)   骁骑军已经走出了森林。   叶三郎的行动有些慢,他不想在两军未交战之前暴露自己的存在,但是躲在腾汲思海旁茂密森林之中,消息得来总是不太容易。当他从数个蒙古军信使口中得知速不台正在骚扰安北军的消息之后,就立刻率众走出了森林。   速不台只顾及到了大队秦军的正面威胁,却未料到自己的身后早就埋伏了一支奇兵。骁骑兵这次出击漠北,远比去年所遇到的阻力要小,因为所有可以上马参战的蒙古人都聚在速不台的周围。骁骑军在北方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做了他们所能做的可怕事情。   没有怜悯,没有饶恕,只有鲜血与追逐。   当骁骑军在蒙古人为躲避秦军而迁居的腾汲思海四周出现的消息辗转传来的时候,速不台正在准备对郭德海部发动第二次真正的攻击。   这个消息来的真不是时候,速不台几欲摔下马去,这个噩耗让他惊慌,让他怒目圆睁,让他的胸腹如同夏天被烤焦的沙漠。他感觉自己又如同被血浪包围,满眼望去,无论是草地、湖泊还是人与马匹,都似乎染上一层厚重的赤红色彩,那汹涌而来的赤红色彩让他几乎窒息。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是如此,蒙哥将自己的头盔狠狠地摔在草地上,愤怒地咆哮着,旭烈兀则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脑袋呼唤着母亲的名字。   速不台的军队变得疯狂起来,变得不可理喻起来,他们看向秦军的目光也如利箭一般犀利。郭德海和他的部下们也感觉到了一股可以吞噬任何事物的力量正在快速地积聚,一场狂风暴雨就要降临到他们地头上。   毁灭,毁灭一切。速不台和他的军队的心头都只有这一个念头,他们要复仇,即便将敌人碾成肉沫。也无法熄灭心中的怒火。   胯下的战马开始启动,加速,两个千队早已经冲了过去,围着秦军的圆阵快速地奔跑,毫无畏惧地向秦军射出愤怒的箭矢。秦军被对方的气势惊住了,那些饱含着无尽仇恨地箭矢让他们如坠冰窖。   不生则死,不死则生。蒙古军的凶猛的攻击让秦军更加顽强地反击,三排强弩手在各级长官的呼喝下。仍然有条不紊地上弦、上箭、发射,扳机扣动锵镪的声响,弩箭呼啸低沉啸音,对方密集的冲锋队形让他们放弃了瞄准,每一支箭矢几乎都会带走一条生命。蒙古军两个千人队几乎在瞬间就损失了大半,秦军来不及感叹手中的强弩的精巧、有力,蒙古军又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   这一次他们不再围着圆阵游动,而是直接冲着圆阵撞击着。前两排地重甲骑兵将手中的箭矢冲着圆阵当中射了出去。不顾是否射中目标,狠狠地冲着挡在前面的马车撞了过去。一支支弩箭从马车后面迎面飞了过来,他们齐齐地惨叫着倒下,将鲜血洒在至死未能摸着的马车上。后队的骑兵又凶猛地杀到,在马车后面地秦军未来得及反击的情况下。合力顶着马车,试图推翻这些挡住他们前进的马车。   “嗖、嗖!”郭德海连忙命令后排的弓箭手反击,他们冲着天空射出箭矢,箭矢从空中落下。组成了一道或密或疏地铁网。无限接近圆阵的蒙古军徒劳地倒下。   秦军的圆阵如同一个巨大的吸铁石,吸引着蒙古军的铁骑拼命地冲过去。双方机械着地射击、冲杀、反击,鲜血在圆阵内外浇灌着大地,在数个回合之后,蒙古军五千人永远地倒下。而看似占了上风的秦军却摸着身上的伤口,犹自颤抖不已,却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他们只有重复着同样地动作。才能活下去。   这一次蒙哥与旭烈兀两人各带上一支千人队,他们所有的异母兄弟们也夹杂其中,义无反顾地冲了过来,他们亲自上阵,让手下的骑兵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声,更加坚决更加凶狠地攻击。黑色的洪流再一次撞上了堤坝,堤坝在洪流的无数次撞击之下,出现了裂缝。   蒙古军跳上了马车。他们面对的是如林的铁枪。一刀挥去,劈开了数支铁枪地阻挡。却躲不开更多斜刺来地铁枪。弯刀的主人被数支铁枪挑落在地,在惨叫声中压倒了后续地士兵。倾倒的马车,战死的马匹和倒在地上的无数死尸,让蒙古军的骑兵失去了冲锋的空间,所有人都下马步战,呼喊着往阵中央扑去。又有外围的蒙古军往秦军后阵放箭,秦军也还以颜色,双方的箭矢在空中交错着飞行,总会有箭尖与箭尖相击,爆出耀眼的火花来。而这完全相反方向的箭矢所编织出来的乌云下面,双方前队绞杀在一起,无数的人相拥着死去,不分彼此。   “杀、杀!”蒙哥与旭烈兀两人冲锋在前。   “杀、杀!”秦军也高呼着奋勇反击。   失去第一道防线的保护,秦军在蒙古军疯狂地冲锋下,往第二道防线节节后退。   “陷阵营,上前!”郭德海站在第二道防线的前面,挥舞着长刀,高声命令道。   数支陷阵营冲了上去,接替前方数处在蒙古军凶猛攻击下有些力不从心的袍泽弟兄。锋利的双手长刀,最大限度地发挥着长刀手的体力,锋利刀锋在阳光的反射下耀眼的光芒与寒意,刺痛了蒙古军的双眼,陷阵营同样疯狂的反扑止住了蒙古军节节前进的态势。在这一刻,秦军将士心中想的并不是什么功名与利禄,他们心头唯一想着的就是将对手杀死,唯有如此他们才得以活下来。   “再攻!”速不台再一次往战场上增加人手。   这一次来势更加凶猛,速不台孤注一掷了,纵是死在此地,他也要全歼了这股敌军。蒙古军在仇恨中迷失了,秦军在反击中忘掉了所有怯懦,双方只有以死来结束一切。数万人战成了一团,肢体在空中飞舞。残颇的身体抽搐着倒在血海之中,而活着的人如同立足于惊涛骇浪之中,不是被赤色的巨浪淹没就是被一个浪头击碎。   “撤、撤!”郭德海鸣金。第二道防线之内的弓弩手再一次编成一道严密的箭网,甚至因为双方交织在一起,还有不少自己人倒在自己的箭下,外围秦军趁机撤回到第二道防线之内,在肉搏战中他们飞快地损失了五千人。只有依靠着第二道防线,他们可以再一次占据着一点点优势。   战场上地态势又一次回到秦军的掌握之中。秦军借着马车的阻碍,再一次在背后无情地射杀着对手。蒙哥被一具尸体绊倒在地,在他抬起头来的一刹那间,他看到自己无数的儿郎呼喊着冲上前去,然后被弩箭的强大的冲击力射翻在地,痛苦地在地上扭动着,最后惨叫着死去。死者圆睁的双眼让蒙哥地心在滴血。   蒙古军仍然没有放弃,无数同伴的惨死让他们更加凶狠地发动冲锋。在秦军那已经失去的第一道防线与第二道防线之间挤满了蒙古兵。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就要冲破第二道防线的时候,事情发生了突变。   “天地远,山川险,秦国男儿远征去。保家国,卫父母。人生哪能虚度日?剑气豪,角弓寒,袍泽弟兄共生死。噫吁兮,纠纠秦国郎……”   秦军的后阵之中。那些丧失战斗力的军士相互扶持着,同声高歌。他们伤痕累累,视死如归,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的仍然是豪迈之气,就是死也要面向敌人庄严而死。   似乎是应和这豪气干云地歌声,只见那坚固的蒙着铁皮的马车顶蓬突然打开,每一辆马车里竟然藏着五六位秦军军士。蒙古人大惊失色,就在他们目瞪口呆之中。无数黑色的带着火星的疙瘩从车上飞出,砸向他们地头顶,然后在耀眼的火光闪过刹那间,在人群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令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轰、轰!”在不绝于耳地爆炸声中,无数的钢钉、钢珠、铁片在密集的人群中极速扩散,蒙古军惨叫着飞了起来,无数的残肢在空中竞相飞舞,现场成了一边倒的屠杀。那一刻。蒙古兵双耳失去了判断力。只有轰鸣声在双耳间回荡。   “不好,是震天雷!”速不台面如土色。这突然的变故。让蒙古军因为仇恨而驱使的士气迅速土崩瓦解了,这种火器以前他们只有在攻取中原的城池时曾经遇到过,可是秦军今天在这大草原上让他们又一次见识到了这种武器可怕地威力。这是人力所不能及的可怕武器,又一次让蒙古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蒙哥和旭烈兀被他们的护卫们抢了出来,身后无数蒙古人惨死的尸首甚至让他们不敢回头。   “将军,怎么办?”蒙哥双眼欲裂。   “撤退!”速不台无奈地命令道。这一仗让他欲哭无泪,从未有如此一仗让他如此触目惊心,就在他以为就要稳操胜券的时候,他失去了继续攻下去的勇气。   速不台的这个不甘心地撤退命令来地还是有些晚了,他在这里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也死了太多地人。秦军为了吸引他来攻也花了太多的时间,这本就是赵诚为他精心准备的一场硬仗,一场猎人与猎物角色互换的游戏,只是很可笑的是,猎物总以为自己才是猎人。赵诚的耐心,让他笑到了最后。   遥远的天边,四野里响起了雄浑的马蹄声,数十面赤色军旗正引导着大批骑兵呼啸着奔驰而来,一面玄黄大旗上写着一个“赵”字。郭德海的军士们爆发出热烈地欢呼声: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万胜、万胜!”   郭德海疲惫地坐在一辆马车车顶上,注视着越来越近援军,心中畅快无比。速不台悔恨无比,他只得咽下这个自酿的苦酒,带着手下精疲力竭的骑兵,拼命地逃跑。   兵败如山倒,蒙古军人心涣散,他们只顾得及逃命去,不久前的骄傲与勇猛之心此时如云消雾散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赵诚亲率贺兰军与朔方军在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一般压了过来,掉队的蒙古军来不及求饶就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洪流之中,跑在后面的蒙古军被冲散、分割,然后被消灭。   速不台陷入了另外一个极端,他将所有的罪责都归结到自身,认为要不是因为自己过于自负,不会将大军拖入这个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速不台选择了自己亲自留下来阻击。   “你们好好活下去吧,我不过是去见伟大的成吉思汗罢了。”速不台对蒙可与旭烈兀二人命令道。   “速不台将军,我们一起走吧,蒙古人需要你。”蒙哥大声呼喊道。   “不,我老了,人一老就要犯错,一犯错就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我败了,唯有以死来洗刷我所有的罪过。”速不台泪流满面。   蒙哥与旭烈兀被速不台命人强行带走,他抹了抹脸上悔恨的泪水,义无反顾地迎向呼啸而来的秦国骑兵。   速不台如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般,恢复了年轻时的勇猛与体力。在他有些徒劳的反击之中,他似乎在回忆昔日的所有荣耀,似乎在证明自己是永远不可击败的,直到他身边所有的卫兵被一一砍倒在地。   可是他忘了,他不止一次被击败过,前者如金国的骁将完颜陈和尚,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一个远比完颜陈和尚厉害百倍的对手。   “放下手中的刀,我会给你一个有尊严的死法!”赵诚来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命令道。   赵诚胜利时的姿态,让速不台悲哀地想起了这片草原上曾经的一个强者。 第四十四章 燃烧的家园(一)   速不台被带入赵诚的大帐之中。   他看上去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来岁,脸上的褶皱如同千万条河流从地表冲刷过的痕迹,双目喷着仇恨的火焰,胡须因为激动的心情而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嘴中虽不停地嘟哝着,却无人听清楚他在埋怨什么。   赵诚坐在大帐的深处,众将环立四周,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大胜之后的喜悦。在歼灭了速不台的这支主力之外,安北军与潼关军合力在怯绿连河畔击破了蒙将忽都虎的率领的军队,正在乘胜追击余部,骁骑军正在北方大肆搜捕人口,掳获牛羊更是无数。至少在这方圆三千里的广袤草原上,已经没有可以对秦军对抗的军队。赵诚很遗憾让拖雷的儿子们跑掉了,剩下的将是来自西方的军队,而西方的动静赵诚仍一无所知。   赵诚没有喝令速不台跪下,更没有让他有一个座位,因为他是不会跟一个即将死去的人计较任何东西。他的目光直接越过速不台的肩头,注视着刚亲自将速不台押解来的郭德海。   “此役首功应归郭元帅,陕西军并陇右军一部打出了我大秦儿郎的威风。”赵诚面带嘉许之色,“来人,在我左手边赐座,请郭元帅就座!”   “末将不敢,此役全赖国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是我军将士齐心协力破敌之功,末将不敢贪功!”郭德海谦让道。   “陕西军虽是新军,然将士令行禁止训练有素,临危不惧,作风顽强,令人刮目相看,这全赖郭元帅领军有方。”陈不弃道,“郭元帅愿以孤军置身敌围之中。单就此等勇气也当得国主称赞!”。   “呵呵,不弃所言甚是!郭元帅能以一万五千将士拒三万蒙古军的疯狂进攻,却不落败。此乃一大功也!”赵诚起身道,“孤会据功赏赐你部将士,尤其是战殁之人。”   “多谢国主厚爱!”郭德海连忙道。   速不台仍倔强地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赵诚看。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一而再地做出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情?”速不台冷冷地问道。   “察罕曾经这么问过,然后他就死去;铁木哥也曾这么问过,同样是失去了脑袋。还有窝阔台,他死前也如你今天这样的表情。仿佛有天大的冤枉似的。”赵诚缓缓地说道,“你们杀死的人在死前是否有这样的机会来反问你们?不,他们逆来顺受,争着将脖子伸到你们的面前,以为如此就能得到你们蒙古人的怜悯。”   “那么你呢?你就比我们蒙古人高尚?”速不台反问道。   “当然不。不过只要有一些人尊敬我、臣服我,以我为王,那么我就有足够的理由去完成他们希望我所做的,所以他们成了我的谋臣、将军、臣子和百姓。有了一州地领地。那么我就要有一路的领地,然后就是一国,甚至凡是我希望纳入我的治下的土地与百姓,我都会去争取。”赵诚轻笑道,“成王败寇。就这么简单!铁木真也说,对待不肯臣服的敌人,只有杀光,敌人的痛苦就是他的欢乐。”   赵诚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可是话语中分明包含着腾腾杀气,只有杀伐果断地君王才会有这种轻松的语气来说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情。   速不台却无法反驳,他只得咬紧自己的牙关,感叹世事难料,他至今都无法明白强大的孛儿只斤氏为何如此快速地落败,难道过去地军威与显赫的声势都是梦境吗?速不台将这妖异的境况视作天神的惩罚,因为这是常人所无法理解地。   “蒙哥和他的兄弟们都藏在哪里?”赵诚问道。   “不知道!”速不台很干脆地说道,“我即便知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不过我猜,蒙哥和旭烈兀正在准备召集儿郎们找你复仇,他们会让你永世得不到安生,让你白天和黑夜都要担心复仇的暗箭射来!”   速不台咬着牙说着狠话,然而赵诚却从他这话中听出点破绽来:“你只是提到蒙哥与旭烈兀?那么忽必烈呢?他怎么没有出现?”   速不台脸上显出一丝诧异的表情来,他没想到赵诚能从自己这话中能想到这一点来,连忙紧闭着嘴巴。   “他们的母亲唆鲁禾帖尼呢?察合台在阿勒坛山下召开忽邻勒台大会,她身为拖雷的遗孀。蒙哥、忽必烈等人母亲。主持家务,她派谁去参加大会?”赵诚又问道。“真是可惜,当年就是此时此地,铁木真问我谁可以当可汗,我其实是看好拖雷的。不过拖雷只适合领兵打仗,所以先死的是他,而不是窝阔台。在我这个外人看来,拖雷死得真不值,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窝阔台对可汗地大位志在必得,否则我也没有太多的机会。”   “这是孛儿只斤氏家族内部的事情,我不过是一个领兵打仗的臣仆而已!”速不台道。赵诚暗讽的话让他欲哭无泪。   “速不台将军怕是太谦虚了吧?察合台即使当上可汗那又如何?”赵诚不屑地说道,“如今蒙古人当中还能上马出征的男人已经不多了。他从西域召来的军队,我不相信能够派得上用场,一个性情暴躁的可汗我无所畏惧。”   “废话少说,你准备让我享受何种死法?”速不台直接问道。他只想寻求速死,赵诚地每一句话都像是对他地侮辱。眼前的这个人,绝不是优柔寡断之辈,自从战败被俘之后速不台就知道自己地下场,身为战功赫赫的蒙古将军,速不台有自己的自尊,他绝不会在敌人面前乞求赦免。   “不流血的死法!”赵诚扬了扬下巴说道,“你可满意?”   “那么多谢了!”速不台竟然有些感激。   所谓不流血的死法,那就是将人装入袋中绞死。铁木真曾以此种方法处死了自己的安答札木合,还有草原上曾经的旧贵族们,前者与他争夺草原霸权。后者对铁木真的权威进行挑战。因为蒙古人认为:一个人地灵魂在他的血液中,死才不出血才能保住灵魂。   “带下去,行刑!”赵诚挥了挥手,没有任何怜悯。   速不台呆了呆就转身走了,他甚至对赵诚如此干脆有些意外。在他转身而去的时候,赵诚发现他沉静木然的脸上竟然挂了一层诡异的笑意,像是对敌人的蔑视,又像是解脱后的释然。也像是一个仆人对主人使上了阴谋诡计却没有被发现时的嘲讽之色。   赵诚看着速不台被亲卫军拖出去地背影,心中竟生出一丝疑虑来。速不台能不有保住灵魂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何在这个乱世之中壮大自己,击败敌人,到达自己心目中的最高境界来。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赵诚选择前者。杀一个实在太简单,速不台被装入袋中绞杀。赵诚甚至都没有看尸首最后一眼。铁木真时代的最后一位骁将也从此在草原上消失了,被秦军草草地就地埋葬的时候不会比别人多一寸墓地,一切功名都如一抔夹杂着草根的泥土一般,归于尘土。   赵诚环顾四周,将军们都挺着胸膛站在他的面前。等待着他发布新的命令,赵诚感到十分自豪。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秦军大部以团为基本作战单位,在大草原上拉网式出动。继续清剿着蒙古军残部,四处征伐——这当然不包括孛儿只斤氏地其他成员。追捕,不停地追捕,这是赵诚在这一个月内给所有部下唯一的使命,他不想让敌人如草原上的牧草,春风吹又生,他要让草原彻底失去反抗的根本。   赵诚被每天传来的战报所陶醉,他认为蒙古人也不过如此。任何死在秦军刀下地反抗者或无辜者不过是手下将士们据以为功的一个数字,鲜血与征服的快感蒙蔽了他的双眼。所以,当一个极坏地消息传来时,他知道他要为自己几乎与生俱来的自信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在逐鹿原大战之后的某个深夜,赵诚在睡梦中被亲卫军急促的呼声叫醒。他以为有敌来攻,仍然故作沉着地穿上衣物,正要披上战甲,系上长刀。一个人被众亲卫军七手八脚地抬进赵诚的大帐。   那人紧闭着双眼。身上的伤口纵横,血迹早已发干发黑。发丝掩盖住苍白憔悴的脸。从那残破衣甲上可以看得出此人属于神策军中地一员,因为神策军与骁骑军一样,所费军资要三倍于他军,即使是普通军士身上都有资格装备一套价值不菲的黑甲。在此地发现一名神策军军士,着实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因为赵诚出出征时给神策军的任务只是在黑水城北方巡防,具此地何止千里?   “我军探马在距此地一百里外发现,此人当时伏在马背上,双手紧扣着马鬃,昏迷不醒。因为此人身上藏有神策军统领的令符,探马不敢耽误,喂了他肉汤续命之后,连夜快马送来……”汪忠臣禀报道,他见赵诚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心惊肉跳起来。   “国主,不好,此人是耶律巨!”亲卫军统领曹纲惊呼道。   “不管是谁,都愣着干什么,快救人呐!”赵诚闻言怒喝道。此人正是刚加入神策军不久的耶律巨,亲卫军们连忙手忙脚乱得将伤者放平,赵诚亲扶着耶律巨的头,亲自将清水灌入他干涸的嘴中。   仍昏迷之中的耶律巨也许是感觉到了嘴中潮湿地气息,他地嘴唇蠕动着,似乎恢复了点生气。昏黄的地灯光在夜风中摇曳,赵诚看着他年轻的脸庞,抚摸着他身上无数处或深或浅的伤痕,心脏越沉越深,有了不好的预感。   ……   即使是深夜,蒙哥和旭烈兀及他的异母兄弟们在草原上拼命逃亡,也唯有黑夜的掩护,他们才可以逃脱掉秦军天罗地网似的追捕。秦军已经将他们的自信心击碎,过去的骄傲自满让他们付出巨大的代价,此时的他们又累又饿,还需少箭矢,如同丧家之犬,他们真正体会到什么才叫落魄。   有人建议他们去西方投靠察合台,然而蒙哥与旭烈兀却是心急如焚,他们迫切想找到自己的母亲。听说最遥远的北方森林附近也有秦军出没,他们害怕自己的母亲被秦军抓住,日夜不停地赶路,还要小心地躲避着秦军的追捕,一路上狼狈不堪。   不久他们就发现秦军不再跟在身后紧追不舍,北方的秦军小部也陆续南返,看上去极为匆忙。当蒙哥与旭烈兀足足花了半个月在腾汲思北岸茂密森林中找到自己的母亲时,母子三人恍如隔世,抱头痛哭,既有对失败的耻辱感觉,也有对劫后余生的侥幸之感。   “报仇,一定要为速不台将军报仇!”蒙哥仍然忘不了速不中战败时的悲壮眼神。   “蒙哥,这仇只能让别人去报吧,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唆鲁禾帖尼长叹一声,“哎,伟大的长生天啊,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您怎么能如此回报我们,任凭恶徒在草原上施暴?”   唆鲁禾帖尼忘了自己信仰的应该是来自西方的上帝,而不是号称主宰这片天空与草原的长生天。 第四十五章 燃烧的家园(二)   黑水城内外,到处是一片血雨腥风。   秦王赵诚有些失策,他明知道自己是蒙古人唯一大敌,所以他抢先主动北伐,企图以此将战火引到草原大漠,寻求在草原与蒙古人决战。他过于自信,相信自己的判断,以为察合台等人忙着争夺汗位,只有确立了新可汗,才会与他做决一死战。所以,他利用这个时间差,和孛儿只斤氏家族之间的矛盾,主动出击蒙古最核心的草原,达到各个击破的目的。   唆鲁禾帖尼和速不台想好了一个最坏的打算,他们在汗位问题上退让一步,那就是答应让察合台继任可汗之位,以换取察合台率军东援。他们是从全体蒙古人的利益着想,只是成功了一半,因为自己本部人马几乎全军覆没,付出了惨重的甚至是无可挽回的代价。   但无论是颇有智谋的唆鲁禾帖尼和速不台,还是一向自信的赵诚,均低估了察合台的奸诈与个人胆识。察合台在各宗室代表到齐后,没有人能够与他争上一争,他毫不费力的当上了可汗,并没有赵诚想像中的争执。若是没有赵诚的巨大威胁,这次忽邻勒台大会就不会如此迅速地结束,每一个孛儿只斤氏家族的成员均知道联合起来击败赵诚才是最首要的任务。   出乎意料,察合台根本就没有任何东援速不台的意思,相反的,他效仿赵诚曾经所做过的那样,趁着赵诚亲率大军北征,他率军直捣赵诚身后的家园。这是一个一石二鸟之计,也许还不止一石二鸟。察合台对自己这个狠毒的计策十分得意,换句话说,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赵诚连同拖雷的家族成员们都要为自己的自信付出惨重的代价。   黑水城守备范承安在这血雨腥风中摇曳。   突然而至地蒙古及仆从大军仅仅给了他一点准备的时间,他应当庆幸他在接到神策军急报来的警讯时。有时间将附近的牧民、屯民及百姓全部转移至城内,并尽可能做好防御的准备。郭侃的神策军则没有这么幸运了,秦王出征北伐时,命他率部回到黑水城驻地,并担负着黑水城外警戒的防务。   郭侃对自己的职责十分清楚,他自己率军出黑水城五百里,在沙漠与戈壁之中监视着西北方地一举一动。所以当郭侃发现敌军来势凶猛时,他一面毫不犹豫地率军阻挡。一面派急使杀出重围,向四方传出警讯。其中就有耶律巨率领的一营冲出重围,直奔大漠。   神策军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们即便是人人如猛虎,人人悍不畏死,也双拳难敌占据十倍优势的敌军,郭侃最后不得不带着不足四百部下退入了黑水城。但他成功地拖延了敌军进军的步伐,并将这个紧急军情通知了各地守军。令各地有了宝贵的备战时间。信使沿着驿道,仅用了三天不到的时间就将消息传到了中兴府,一时间举国震惊。   黑水城是一个突入沙漠中的军事重镇,又可以说是一个空悬在外地孤城,是目前秦国最前沿的一处要地。它唯一的要处在于它在军事上起到重要的预警作用。如今它又一次被包围了,正如它几年前的那样,又一次经受着战火地摧残。这里是铁穆之朔方军的驻地,朔方军大部追随赵诚北伐。只留下守备范承安统领的五千人,加上十去其六的神策军。附近所有地牧民与百姓皆被及时迁入城中,所有的男子都被编入了军中。   黑水城的上空笼罩着乌云,如黑色的铁幕向地面压迫。城外烟波浩瀚的居延海,正在风云涌动之下拍着惊涛骇浪,犹如千军万马般一次又一次冲击着脆弱的水岸,显现出它最粗犷的一面。岸边的柳树与牧草在来自北方狂风地推挤下,不得不伏下自己纤细的身子。几欲断折,却仍顽强地抵抗着。   蒙古军大部赶到后,立刻开始了凶猛的攻势。投石机、强弩将石、箭、油弹往城头上倾泻着察合台的愤怒。城墙在一波又一波的摧残中飘摇,城内的军民唯一幸运的是本地并没有太多的石头可供敌军采来攻城,这支攻城地军队因为寻求突袭,而来得太匆忙,没有携带太多地攻城器械。饶是如此,城头已狼藉一片。守军在油弹与弩箭的攻击下死伤众多。   范承安与郭侃两人肩并肩地作战。指挥着城内地守军反击,他们二人是城内包括老弱妇孺在内的一万军民唯一的依靠。蒙古军的劝降被他们毫无例外地当作是最大的羞辱。城外黑压压的军队进攻未果。只得稍退,然后准备着更猛烈的攻击,城上城下出奇的安静,犹如暴风雨来临之前黑暗。   “攻吧,让他们攻吧!我们越是能在此拖住他们,就是一大功劳!今日就是我等获取功名的大好时候!”郭侃高声对着身后的军士说道,“蒙古人只要破城而入,我等将死无葬身之地。故我等只能誓死守城!”   “誓死守城!”军士们高呼道。他们别无选择。   “今日,你我二人就要在此血战!你害怕吗?”范承安侧着头问道。   “范守备害怕吗?”郭侃反问道。   “害怕?不,这一次我等只要城破就只有被杀的下场,岂能退让?”范承安肆意自嘲道,“我是追随国主多年的老人了,十多年前就已经在蒙古人的刀下逃过一劫,投降没有好下场。我去年也杀过不少蒙古人,早就够本了,死后能躺在英雄冢也是我辈的荣耀。”   “好,郭某及神策军余部愿助范守备与此城共存亡!”郭侃充满豪情地说道。   城外敌军又出现了骚动,黑压压的士卒分成十多条长龙迎面奔来。   “敌军又要上来了,滚油准备!”范承安高呼道。他与郭侃两人的脸都被烟火熏成黑红色。   蒙古军将城壕填平了,仆从军抬着云梯在蒙古军官的呼喝下,往城墙冲来。云梯刚靠上城墙,城头上的守军拼命地伸出身子往外推,城下的蒙古军乘机往城头上射箭。守军惨叫着摔了下来。仆从军一边急速地顺着云梯往上攀爬,一边惊恐地盯着云梯的尽头。   “哗、哗!”城头上泻下一股黑色地液体,带着热浪与恐惧从天而降。   “不!”正往上爬的敌军睁大了双眼惊恐地大吼。滚烫的油脂将努力往上爬的人包裹着,一股诡异的烟雾在城下弥漫了起来,夹杂着令人作呕的皮肉烤焦的气味。城下成了惨绝人寰的地狱,无数仆从军军士在城下抱着被沾着地肢体翻滚着,哭喊着,嘶心裂肺。不是痛苦地死去,就是因为恐惧而被压阵的蒙古人当场射杀。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   在这座曾被称为居延城的黑水城上,范承安与郭侃没有唐朝大诗人王维的诗情与诗才,但却努力实践着王大诗人描述的画面,没有任何诗家的得意,只有满眼的血腥。城下毫无人道的悲惨场面,既让守军大快人心。又让攻方地士卒胆战心惊,他们的攻势为之一滞。   “冲、再冲!”担当攻城的主帅是贵由再一次挥舞着手中的刀,他在阵中前后游走,呼喝、谩骂,声嘶力竭。   他仇恨地盯着城头的秦军赤色军旗。想将心中所有地仇恨、不满与怨恨投射到这座孤城。他不仅因为赵诚而失去了父亲、兄弟,也因为失势而失去了对令他朝思暮想的汗位的争夺。所以,只有更猛烈的攻击,杀光他所有能看得到地人。才能稍解他心中怒火。   更猛烈的一波攻击开始了,弩箭在空中呼啸而过,直奔城头,射穿了守军手中的盾牌,余力未衰,直接将守军射翻摔入城内,发出沉闷的声响。城下云梯上的突厥或畏兀儿等西域仆从军炮灰士卒口中咬着钢刀,一边躲避着从斜刺里射来的箭矢。一边腾出另一只手来,奋力地向上攀登。就在他们就要抵达城头的时候,一棵圆木被守军照面砸了下来,攻城的炮灰们在空中飞起,呼喊着从高高地云梯上重重摔下,不知生死。   攻城者一波又一波,永无止境,远比城外居延海的波浪来得要快要急要猛烈得多。黑水城在火光中摇曳。黑水河成了一条赤水河。   城外在呐喊声中疯狂地攻击。   城头在呐喊声中顽强地反击。   城中的百姓、牧民们也无法置身事外。过去的教训让他们明白,只有拿起兵器站起来反抗。才能活命。成年男子都站到了城头上,和守军相互扶持一同作战,而老弱妇孺们自己动手将城内的并不多的房子、兵营与官舍全都拆了,一砖一瓦都成了守军手中的兵器。他们在呐喊声中同仇敌忾。   “贵由,你为何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察合台的信使奔来,当着众人地面喝斥道。   “混帐!你这个贱民,怎敢如此对我说话?”贵由不由得火起。   “这是大汗要我当面问你地!”信使持着察合台的金牌,挺着胸毫不示弱。   贵由面色一僵,他忘了他不再拥有昔日地那个让人不敢仰视的身份地位,因为如今蒙古刚刚有了一个新可汗。新可汗身边的每一个亲信,如今都是他贵由不敢正面招惹的。   “可汗有何新的命令?”贵由在信使的逼问下,不得不低下曾不可一世的尊严。   “大汗说他让你做先锋,就是让你尽快攻入秦国腹地,而不是让你在这个穷困的黑水城外浪费时日和性命!”信使质问道。   “那好吧,请你转告我那当可汗的叔叔,侄儿马上就挥师南下,让敌人的家园燃起我蒙古人的熊熊怒火!”贵由道。   蒙古军退了,正如他们突然出现一般。但黑水城仍然被一部敌军包围着,乌云仍然笼罩着黑水城,并且越来越黑,这个沙漠绿州的孤城怕是要迎来夏天第一场暴雨。   范承安与郭侃见敌军大部退走了,但仍然派人监视,心中稍感轻松,在城内军民已经相互庆贺绝处逢生的同时,他们二人却有些失望,因为这意味着敌军就要无视自己,而尽情地去践踏自己后方的家园。他们不知甘、肃、凉甚至中兴府是否已经做好防守准备,是否已经将百姓及时地迁入城中。并且,今年河西的收成恐怕就没有了指望,他们想像得到田地荒芜,家园破碎,妻离子散的场面又一次重现了。   “不能这样死等国主率军回援!”郭侃一拳砸向城垛上,觉察不到任何疼痛,断然说道,“范守备,我要出城!”   “神策军此役死伤众多,郭校尉尽管从我军中挑选好手补充进去。”范承安不无忧虑地建议道,“夜里你再率军冲出城去,能多阻滞一下敌军,就多阻滞一下吧。”   “范守备,你也要小心,蒙古人是不会坐视黑水城在他们身后威胁的。”郭侃道,“但愿他日你我仍有相见的那一天,郭某一定请守备痛饮!”   “一言为定!”范承安与郭侃击掌约定,男儿沙场的豪情尽在不言中。   范承安漆黑一团的脸上透着笑容,让他的牙齿显得尤其白亮,只是这笑容多少有些言不由衷。 第四十六章 燃烧的家园(三)   中兴府震动。   当黑水城的警讯传到中兴府后,中书令王敬诚、左丞相耶律楚材与右丞相高智耀连夜急匆匆地赶到宫中,这次将是最考验他们的时候。   “三天前黑水城外出现蒙古军,这次是从西域直接袭来,国主与我等皆失策,未曾料到察合台会如此铤而走险,置蒙古本部百姓人口于不顾。”王敬诚面色苍白地说道,“与此同时,玉门关外也有一支敌军来攻,安西军萧不离所部人马虽齐整,然亦被该部敌军拖住,料萧将军对局势应有所应对。西凉军秦九已经西进肃州,试图阻截从黑水城经合罗川来袭的敌军,西凉军人手不足,臣恐其力所难及。但无论如何,国主率军北伐未回,我等应有一个周全的方略来,否则我等无颜再见国主圣驾。”   “神策军已经派信使去大漠向国主报讯,禁军半个时辰之前亦派急使赴北报信。”耶律楚材道,“只是国主率大军北伐,就是星夜疾驰,也远水解不了近渴。”   “唯今之计,只有召集举国勇毅之士,保家卫国。”高智耀道。   王后梁诗若满脸忧色,强忍心中的不安与忧虑,起身致意道:“三位大人乃国之重臣,国王向来信任有加,今情势危急,百姓家园就要濒临战火,如何应对强敌来袭,全赖三位大人全权掌控。”   “食君俸禄,我等不敢尸位素餐,天下黎民百姓正看着我们呢!”王敬诚高声说道。   三位朝中重臣此时此刻的心中似乎看到了妻离子散、生灵涂炭与惨不忍睹的所有可怕的事情,这并非他们一厢情愿的想像,无论是王敬诚、耶律楚材,还是本地出身的高智耀,都曾不止一次亲眼见过这些可怕的事情。他们感觉肩头地责任重大。   “勤王。召集举国可战之男儿,自带兵器,立即北上中兴府!”高智耀洪亮的嗓音在殿中回荡着,似乎令人震耳欲聋。   “此时此刻河东不可乱,料河东很快也会有大战,宋元帅上次禀报说刘黑马有南下之势。只有陕西、陇右之兵可动,安北军留在狼山驻地兀剌海城仍有一万兵力。立即以吾王的名义,命各地府兵火速出征。是直接来中兴府,还是奔赴各地拒守,或是沿黄河北岸阻滞敌军攻势,这是一个令人为难的事情。”耶律楚材道。   中兴府自然是蒙古军这次最想打击的目标,或许在他们还在这宫中商议时,蒙古军已经从贺兰山外走沙漠捷径直捣中兴府。若是将全部兵力召到中兴府,中兴府自然能够确保安然无恙,至少能保证秦王率主力南下之前。不被攻陷。但是如此一来,从河西五郡沙、瓜、肃、甘、凉,沿着黄河直到中兴府诸地皆要承受巨大的破坏。   三位宰相将目光转向梁诗若。   “中兴府不过是一个大一点的城市,人口多一些罢了,不要因为这里是王城而高看一等。中兴府人是秦国的百姓。凉州百姓亦是,肃州百姓亦是,就是那些贺兰山中地蕃、汉猎户亦是。”梁诗若道,“掌兵者就应该保一方百姓的平安。而不应该因为国王的家室在这里就放不开手脚。况且,假如蒙古人认为中兴府空虚,必会全力来攻,那么我朝其它地方的百姓或可保身家性命,这难道不是一件大好事吗?”   “可是……”王敬诚想劝阻。   梁诗若却坚决地拒绝道:“我夫君曾常言,人心即是铜墙铁壁,身为王者若是失去了百姓,徒留空位。纵是号称天下之主,留之虚名又有何用?若不能护卫百姓,对百姓身家性命视若无睹,我夫君将无颜面对我大秦国黎民百姓。下令吧!”   三位宰相肃然起敬。   一直站在一边的禁军南北衙统领张士达与王好古早就不耐烦了,他们恨不得立刻披挂上阵,与敌军拼命。张士达指着三位宰相的鼻子慷慨陈辞道:“要战便战,我们禁军就是战至最后一人,也要死在中兴府。尔等身为朝中重臣。岂能在此空耗时日。”   三位宰相面上有些异样。虽然对张士达的指责根本就不认同,却对张士达这样的纠纠武将地忠义之心表示出尊敬之意。   “张统领稍安勿躁!”梁诗若劝解道。“宰相们自有全局的考虑,从何处召军参战,何人领兵,如何接敌,军械、箭矢又有多少,都需一一考虑清楚,大敌当前,虽情势危机,但亦不能自乱阵脚,分清其中轻重缓急!”   “王后娘娘圣明!”王敬诚等躬身道。   “王后娘娘恕罪,末将只是有些心急,恨不得与敌同归于尽!”张士达道。   “禀王后娘娘,我们禁军男儿皆愿与中兴府共存亡。蒙古人欲入城,须从我等的尸首上踏过才行!”王好古也道。   梁诗若从张士达与王好古两人的身上看到了希望,温言相劝道:“两位俱是忠君爱国之虎将,中兴府百姓将因为你们而心安,让儿郎们准备好刀枪弓矢吧!”   “是!”张士达与王好古齐声说道。   “好了,你们五人今夜就商议出一个方略出来,连夜就以我夫君的名义发出号令。”梁诗若道,“我是妇道人家,对军国重事并无高明地见解。我只知大敌来袭时,宫殿中人应做本份之事,将士们应该拿起刀箭保家卫国,文臣们应该安抚百姓,各司其职。当敌军真正围我中兴府之时,我们所有人应共存亡!赴死如谈笑耳,我手中的刀纵使不足以杀死一个最虚弱的敌人,却可以用来自尽!”   梁诗若说完,起身走出了殿堂,将所有的事情交给了这殿中五人。她抿着嘴唇地表情显得异常坚决,柔弱的背影在殿中灯火的映衬下,似乎十分高大,温润淡然的话语中。却有着锵镪有力地意志。王敬诚、耶律楚材、高智耀、张士达、王好古五人目送着梁诗若离开,相互望了望,心中澎湃不已。   “赴死如谈笑耳,我等还等什么?战吧!”王敬诚胸中豪气顿生。   ……   当中兴府绝大多数百姓都已经入眠的时候,中兴府最有名的酒楼——太白居在这一个深夜仍然灯火酒绿,中兴府人已经淡忘了上一次宵禁是什么时候。东来西往南来北去的地豪客们仍在这里边饮酒听曲,边谈论着什么买卖最挣钱。   间或也有关心时事的人谈论秦王北伐或者更早时候安西军扫荡青唐的有关消息,那些形形色色的听众脸色更异。每一个秦国地子民在议论起秦军的“无往不胜”时。言语中总有发自内心的自豪,其中有绘声绘色地描述,如同亲眼所见一般,若是有人对斩首人数表示质疑,却会招来一片口伐。   “好消息,陕西军以一当十,大败蒙古骁将速不台!”一个黑瘦的商人跑了进来振臂高呼道,“来。来一大壶酒!”   这个商人听口音很显然是来自陕西行省地,身为陕西人,为本省子弟兵高兴,而且他怕是今天才听到这个消息,有些孤陋寡闻了。陕西军却没有“以一当十”过。   “这算什么?要是我安西军去了。以一当百也不在话下!天下谁人不晓我河西多豪杰?”旁边有人出言讥讽道,这个人看上去像是回鹘人,不过操着汉话,口音听上去却像是来自沙、瓜等河西诸郡。秦国地回鹘人大多都来自那里。   “是,就你们河西人厉害!”陕西商人讨了个没趣,因是外地来的,不敢太放肆。   “呵呵,此言差矣,陕西军、安西军,或是右监门卫中郎将、开国侯陈不弃将军统领地鼎鼎大名地贺兰军,都是我大秦国的虎狼之师。何必一定要分个高下呢?”丁掌柜脸上笑容可掬,打着圆场。   “是啊、是啊,还是丁掌柜说的对!”众人纷纷点头。   陕西商人见众人这么说,心里也觉得很美,冲着歌女呼道,“陈十娘,给本大爷唱一曲……那个什么……对……醉里挑灯看剑!”   陈十娘盈盈一拜,怀抱着琵琶。轻启樱唇。唱起了这曲豪迈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点秋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满堂食客,人人停箸倾听,有人击掌应和着,从这弱女子地口中都听到了男儿沙场豪情与拳拳赤胆忠心。   “陈十娘的稼轩词越唱越好了!”偏角落里,三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赞赏道。   来自临安府的钱佑、李舫、陈时臣三位是这太白楼地常客,不过自从来过太白居阔过一回后,他们三人惦量惦量就只能在楼下散座找个座位。秦王给宋国提的条件,正使苟梦玉派信使回临安禀报皇帝,只是尚未得到自家皇帝的回复。   这三人与其说是使团中的一员,不如说是三个闲人。苟梦玉因为自己的身份每天大致留在驿馆中,体察秦国民情的事情就交给了这三个闲人。这三人没事就往贺兰书院中跑,因为大约是年纪的缘故,与书院中的师长、学生混在一起,倒是了解到不少东西,到这太白居里饮酒听曲,听着来自各地客人地闲话,也成了他们三人的正事。   “秦国的民风与我大宋国真是迥异啊!”钱佑叹道。   “是啊,我朝喜吟稼轩词亦不在少数,然而在这酒楼中弹唱的却是闻所未闻。秦国人都喜豪放之曲,民风使然。”李舫也道。   “秦国国王文武双全,对臣下知人善用,纵是如耶律楚材这样的人不计前嫌,以之为左丞相,金国降人亦破格用之为重臣,上下齐心,三军用命。朝廷虽对外用兵财费捉襟见肘,亦不加税赋,百姓莫不敬服也。国势遂蒸蒸日上,民风又悍勇好胜!”陈时臣压低声音道,“先前国王要我朝将积年岁币悉数转付予秦国,我朝若是与其交恶,彼又接连大胜,气势正盛,金人虎视眈眈在侧,我朝怕是会招来兵事啊……”   “我朝南渡以来,虽文物典章繁荣,然朝中小人当道,每每言兵多夸大其谈,临阵亦多无能投降之辈,徒劳民伤财,令民遭殃。”钱佑道,“秦王要我朝将积年岁币转输秦国,虽有以此对抗北虏之意,但明摆着是要以我朝钱帑养秦军虎狼之师,给之则恐其壮大,我朝将来反受其害。不给,万一北虏被灭,我朝则落人口实,秦王以此为由攻我朝,莫之奈何!”   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这三位临安府太学生真正来到河西,才真正对天下大势有了最切身的感受。三人交头接耳,小声地议论着,渐不可闻,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忧虑之色,却议论不出一个良策来。   夜越来越深了,太白居中的客人仍然未散去。钱佑、李舫、陈时臣三人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起身结了酒钱,走出太白居。   此时的街上早就空荡无人,忽然从中书省官衙那边传来急促地马蹄声,数十匹健马在街上狂奔而来,太白居外高悬地明灯照耀下,骑者行色匆匆,在太白居前的大街上一逝而过。他们是信使,带着中书省或者说是国王地命令奔赴各地。   就在三位临安府的太学生深吸一口楼外清凉的空气时,大批的健马狂奔而来,这一次却是从城外疾驰而来,在声如惊雷的马蹄声中他们觉察到了一股肃杀之气。 第四十七章 燃烧的家园(四)   西凉军秦九与贵由部的前锋在合罗川相遇,双方各收阵脚,准备一场注定会惨烈无比的大战。   在秦九星夜疾驰西援的时候,他几乎收到了两条消息:   一是安西军萧不离的军队虽齐整,但是几乎是与黑水城发出警讯的同时,安西军在伊州也受到了数万畏兀儿军的围攻,萧不离担心身后家国安危,不得不边打边退。   二是,秦九收到了中书省发来的命令。中书省的命令与他自己的“擅自”行动不谋而合,那就是不计代价,沿途阻滞敌军的奔袭。中书省的命令虽然来得有些晚,但是却让秦九安心不少,至少中书省的那些文官们没有惊慌失措。   秦九的西凉军驻扎在凉州,本就是担当着安西军与朔方军的后援之军,秦九希望通过自己本部人马的奋战,能为身后的诸地得到更多的准备御敌时间。对此,他毫不迟疑,危难见英雄也。   合罗川在肃州(酒泉)以北百里,是西边光秃山地与东边阿拉筛(善)沙漠高地之间的地势低平的地方,发源于祁连雪山的黑水河经甘州(张掖),行至此处稍转了个弯流向北边,注入黑水城外的居延海。   贵由的军队有三万余人马,除了担当亲卫的蒙古军,剩下的都是畏兀儿、哈剌鲁、突厥人。秦九看对方兵盛,不由得喉舌发干,然而他无法回避。   “就这点兵力也敢抗拒我?”贵由感到了羞辱,他挥着战刀对着身后的部下们高呼道,“儿郎们都辛苦了,只要我们消灭了这些不自量力的敌军,打进肃州城,金钱、美酒,还有女人,你们想要多少就多少,凡是你们看中的,尽管拿走,拿不走的全部摧毁,本帅听凭你们索取,多寡不问!”   这支军队的欲望被他点燃,手下纷纷叫嚣道:“杀、杀进肃州城,升官发财,大把的金钱,数不尽的女人,应有尽有啊!”   遥遥相望的西凉军阵营中,秦九也在做最后的动员,但实际上不用他动员,士气已经达到了最顶点。因为他们身后就是富裕的河西诸郡,绿州上的五谷庄稼正在成长,河流中流淌着的是得来不易的安康。家园从不久前的废墟中刚缓过一口气来,却又要面临战火的考验,他们没有后退的余地,身后的家园和父老乡亲期盼的眼神就是最雄浑的战鼓,这战鼓声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中敲响,令他们的五脏六腑翻腾。   “我军星夜驰援千里,兄弟们都累了吧?”秦九振臂高呼道,“诸位能否一战?”   “战、战!”七千西凉军大声疾呼道。   “我军为何而战?”秦九再一次问道。   “为吾王而战!”   “不,我们这是为自己而战,为我们身后的父老乡亲而战!”秦九道,“身为男儿,若是不能保家卫国,护得父母子女周全,岂不令我辈男儿羞死?”   参军、文书们回应道:“保家卫国,死得其所!”   他们的呼声让七千将士跟着齐声呐喊,发自肺腑之言的呼声惊天动地,却盖过了过四倍之众的敌军。对面传来一阵低沉的惊呼声。   贵由脸色变得铁青,极不悦:“还等什么?进攻、进攻!杀光所有人!”   狭路相逢勇者胜,西凉军也毫不示弱,双方立刻绞杀在一起。稀疏植被的沙地之上卷起了漫天的沙尘,那遮天蔽日的尘土将两支军队包围在其中,不分彼此。   秦九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弩箭从他的手中飞奔而出,不等检视敌军是否已被射中,挺着铁枪策马杀入了敌阵之中。蒙古军手中的箭矢也没有闲置,他们中只有部分人来得及射出一支箭,西凉军就杀到了眼前。   西凉军以寡击多,本不应该如此拼命,甚至义无反顾地陷入敌阵。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无可选择,只得尽自己最大力量多杀敌军,延滞敌军进军步伐,敌军少了一个人就少了一分残暴。在血色的天空下,无数的人倒下,有的人永远地倒下,而有的人艰难地从地上爬起,仍凭着自己残破肢体冲入敌阵,直至被砍成数截。   不知是来袭者将西凉军包围,还是西凉军将进攻者的阵形扰乱,西凉军与敌军陷入了死战之中。如同一支被困中的野兽,西凉军亮出了自己最尖狠的利牙,凶狠地撕咬着猎物,猎物感到了莫大的羞辱,因为猎物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猎人。   铁枪刺翻一个,更多的围了上来,勇猛的秦九是七千野兽中最凶猛的一头,每一次刺出,带起鲜血与皮肉,他的心头的仇恨却更深了一层。他的护卫勇敢地护在两翼,拼命地抵抗着来自两侧的无数敌军。   “这是领头的,杀了他就是一件天大的功劳!”有蒙古人远远地用刀指着在人群中大开杀戒的秦九。   他话音未落,一支铁枪划破空气,带着万般愤怒,将他砸落下马,一命呜呼。秦九如寒刀般的目光盯着身前敌军,肆意地嘲讽道:“来啊,来杀了我啊!”   围攻的敌军被这嗜血的眼神吓得呆了一呆,秦九和他的亲卫营趁此机会,发出一声呐喊,冲上前去。上刺骑者,下砍马腿,秦九所到之处掀起一片血雨腥风,他身后的黑色洪流坚不可摧,撞翻了堤岸,可是更多的巨大堤岸挡在他的面前。狼牙棒将他的头盔击飞,一支冷箭击中他的腿部,令他的脚下一软,险此栽倒,而伸出来的一根长矛虽没有让他受伤,却让他身上一片胸甲出现了破绽。   盾牌被势大力沉的狼牙棒砸碎,勇猛的西凉军军士被几杆伸过来的长矛合力挑起,那死者仍然徒劳地大呼:杀、杀!死者的鲜血浇灌着干涸的地面,虽触目惊心,却无人注意到脚下的赤红色彩。   敌军后阵中的一面白色大旗在风沙之中飘扬,正自嘲笑西凉军的不自量力。   秦九抱着必死之心,冲着那白色大旗杀了过去。无数的人挡在他的面前,被他掀翻、击倒,更多的敌军呐喊着挡在他的面前。贵由在那白色大旗下看得心惊肉跳,这股不及自己三分之一的秦军再一次让他看到了一颗颗勇猛壮烈之心,对手又一次羞辱般地打击了他以往的骄傲之心。   “杀了他、杀了他!”贵由对自己的损失极不满意,他等不及发动了总攻,命自己的亲卫入阵。   这个全由蒙古人组成的四个千人队杀入了战场,一下就扭转了场面上气势。秦九只觉得手中的长刀越来越沉重,每一次刀上传来的力量让他双臂发麻,雪亮的钢刀已经砍断了无数把刀枪,却感觉如砍向滔滔大海的怒涛之上,而海浪浩荡永不停息。   西凉军如同一叶扁舟行驶在大海之中,在经受住无数次怒涛打击之后,变得支离破碎。当秦九又一次被一支冷箭倒在地,再一次艰难地爬起来,他发现自己成了七千西凉军中唯一还站着的人,黑压压地敌军围了上来。   “不……”秦九仰天长啸,悲哀地痛呼。这用尽他最后的力气,带着腥味的风沙将他笼罩在一片黄色的世界中,高大的身躯无力地倒在一片血泊与勇敢部下的尸首之中。   敌军一哄而上。   狼烟起,西北望。   萧不离带着八千骑兵此时刚刚奔入了肃州城,他在沙、瓜与敌连番血战,每到一处他不得不召集当地精壮,派西壁辉守沙州,又派其他校官守瓜州,最大限度的损耗着敌军兵力。一到肃州城,萧不离立刻就清点城中府兵,又发动民壮忙着加固城守。   萧不离站在肃州城墙之上,举目眺望西北方向,只看到绿绿洲之外的漫天黄沙。大漠狼烟直上九天,这是从合罗川方向一路传过来的烽火讯号,萧不离侧着头,似乎听到了那边传来的震撼人心的厮杀声。   “大都督,前方报告说西凉军两个时辰前在合罗川遇到了数万敌军,怕是凶多吉少,我等应立即驰援,否则晚矣!”部将罗志急切地说道。他对萧不离按兵不动,表示出极大的不满。   “不,我们要在此城防守拒敌。”萧不离几乎咬着牙说出来自己的用意。   “可是秦总管……”罗志争辩道。   “不行,我军连番大战,已成强弩之末,不可与握有优势兵力的敌军野战。况且,我们若是冒然出城,反为敌所趁,到时肃州城中十万百姓将死无葬身之地。”萧不离断然拒绝,“轻重缓急,本都督要分得清楚。”   “大都督,你怎可坐视西凉军陷入重围而见死不救?倘若西凉军不在合罗川阻敌,我等岂能站在这肃州城头说话?”罗志闻听萧不离这绝情的话,双目喷火,他口中的飞沫甚至溅到了萧不离的脸上。   萧不离的目光注视着城北合罗川的方向,脸上含着悲意:“罗兄弟与秦总管交好,难道你以为我与秦总管有私仇?”   罗志悲愤填膺,脸色因为极度愤怒而变得煞白,他握着刀柄走上前来,萧不离的亲卫连忙将罗志拦住。   “我自有主张,罗兄弟先在城中冷静一番,当你冷静之后,再来与我一起杀敌!”萧不离道,他的话中带着深深的歉意与悲愤。   “杀敌?敌军正在合罗川杀我秦国子弟兵,我秦国子弟兵正期盼我们安西军前去救援,而大都督却按兵不动坐视友军被歼,你良心何在?”罗志拼命地推挤着亲卫,亲卫将他架了起来,他的双腿在空中乱踢。   “把他捆起来,押入监房!”萧不离命令道,“大敌当前,谁敢不听军令者,斩!”   “我要见国主,我要弹劾你,我要报仇,我要让你以死谢罪!”在罗志破口大骂声中,罗志被亲卫军七手八脚地强行抬走了,可那悲怆的骂声仍在萧不离的耳畔回荡,久久不肯散去。城头的安西军们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皆低下了头颅,却紧握起手中的刀箭。   萧不离转过身去,仍然死死地盯着西北方,铁青着脸透着悲愤与无奈,还有坚毅与不悔。举目望去,仍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壮烈景象,夕阳蒙上的是一层凄美的惨红色。城内除了八千安西军和部分本地被召集来的府兵外,就是十万百姓。百姓们聚在一起,呆呆地看着城头上的严阵以待的安西军,面上笼罩着恐惧的神色,不知如何是好。   接连几匹轻骑将前方的消息传递而来,不久萧不离就看到了北方合罗川的方向黑压压的军队扑面而来。这就意味着西凉军已经全军覆没了,安西军全体将士心中的仇恨更加强烈了。   贵由迅速将肃州城围住了,这个远比黑水城更加坚固的大城让他再一次感到气馁。他仍然派人劝降,却得到城头安西军的集体嘲笑。蒙古军进不得城来,只好拿城外绿洲的村庄与田地撒气,一个时辰之内,安西军在城头上可以看到无数的家园燃起熊熊大火,蒙古人的马匹在田地里肆意践踏着庄稼。这注定只会让肃州城内的军民更加同仇敌忾。   “全军准备,不死不休!”萧不离高声命令道。   敌军开始攻城了,由远及近,越来越靠近城外的护城河,城头的安西军床弩手愣住了。   “大都督,蒙古人押着百姓前来攻城!”箭楼上的哨兵惊呼道。   “不管是谁,一律射杀!”萧不离忽略了贵由的这个惯用手段。萧不离对自己的铁石心肠有了更新的认识。   然而另一个更大的惊呼声,让他迟疑了起来:   “大都督,前面的好像是西凉军总管秦九!” 第四十八章 燃烧的家园(五)   肃州城并不大,只是因为战事的来临,才让此城一下子涌入了无数的百姓。而没有来得及逃进城内的,或者躲在地窖中的百姓,被蒙古军全部抓了过来,充当攻城的肉盾。   蒙古军一向如此,并且号称战无不胜,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域。   唯一幸运的是,神策军的及时报讯及黑水城的血战,让河西诸郡有了最大限度的迁民入城的时间。而不久前西凉军在合罗川的血战,也让安西军及时地赶到肃州,否则肃州城就成了一座无人防守的城池。   “城头上的将军听着,我大蒙古国贵由那颜有令,你们若是放下兵器,打开城门请降,我们将饶你们不死,否则屠城!一个不留!”一位蒙古百户壮着胆子站在最前面,对着城头上的安西军喝道。   “要攻便攻,何必啰嗦?”城头上有人高声嘲笑道,“莫不是你们蒙古人腿太短,只能爬上女人的床上吧?”   这讥讽之辞惹得城头一片哄笑声。   “这话错了,蒙古草原上是没有床的!”另有人却有板有眼地纠正道,“听说人家从不用睡床!”   蒙古人气急败坏,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秦九被蒙古军押解到最前面。   他披头散发,全身已经破烂不堪,伤口已经发干,已经被利箭射中的一条腿被左右蒙古军拖着向前,唯有他的脸仍然昂首向上。他身上的血几乎流尽,一盆清水劈头浇来,令他迷糊的神志清醒了几分,他口中发出低沉地呼声:杀、杀!   左右同样被捆绑着百姓,个个紧咬牙关欲哭无泪,眼神既有对自己命运的担忧,也有对城头上存在着本能的希望,更有对身后蒙古人的惊惧之心。这惊惧甚至与仇恨交织在一起,令他们分不清哪一种情绪来得更强烈一些。惊惧让仇恨更加深沉,而仇恨让惊惧更加刻骨铭心。   “这是你们的大官,已经成了我们的俘虏。如果你们不开城门,他和本地村庄的百姓都要在此地丢下性命,早投降早得安全,早投降早得奖赏,否则只有死路一条。”蒙古百户又冲着城头呼道,“我要你们领头的将军出来说话。”   城头上的安西军将目光齐刷刷地转向萧不离,人人脸上都被焦虑不安的表情笼罩着。萧不离自从秦九出现在城外,就一直紧紧地盯着秦九模糊的脸庞,他虽然看不清真切的情景,但他知道那真的是秦九。   萧不离心乱如麻,握刀的手青筋毕现。怎么办?萧不离方寸大乱,他可以闭着眼杀死那些无辜的百姓,把这看作是御敌不可避免的后果,但是要让还留着一口气的秦九死在自己的箭下,十多年深厚的情谊令他无法狠下心来。   萧不离甚至有些后悔,他宁愿在他抵达肃州城前,率军去救援西凉军,那样带来的后果或许很不乐观,甚至是灾难,令满城百姓与肃州城一同沦陷。但他将不会面临如今这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敌军后军骚动着,他们从百姓村庄拆来一切可用的东西,搭成攻城器械,正在往前阵调集,敌军的兵力一直在持续增加。而前阵被刀箭逼迫的百姓又一次往前靠近,黑压压的人群让城头的守军投鼠忌器。   “大都督,怎么办?”部下周虎臣急切地问道,“敌军越来越靠近了!”   萧不离环顾左右,人人满脸悲愤,却也无可奈何,这个进退两难的局面令安西军的士气低落。   “啪、啪!”蒙古军用马鞭狠狠地抽在百姓的身上,人群中发出阵阵惨叫声。这惨叫声也在城头上的军民的心中响起,令他们更加悲愤。在作为肉盾的百姓当中,有人忍不住这种折磨,呜呜地哭泣了起来,进而响成了一片,却招来更猛烈的抽打。蒙古军肆意地笑着,百姓哭叫着越凶,他们就越感到兴奋,因为他们认为这可以削弱城内守军的意志。   秦九又一次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的神志变得清晰起来,而来自身上无数处大小伤口的疼痛感却更加强烈。   “向城头劝降!”蒙古百户命令道,“只要城里降了,你的性命就得以保全!”   秦九狠狠地瞪着他看,合罗川的那个杀神般的人物似乎又恢复了所有的力量,蒙古百户被他可以刺入心脏深处的眼神给惊住了。   一阵试图掩盖心虚的鞭子劈头盖脸地袭来,如狂风暴雨般,秦九的身上又多了无数道伤痕。秦九努力地站立了起来,不久前曾被箭射中的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那箭头仍留在他的腿中,然而这种肉体上的疼痛,不过是让他的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秦九坚强地站了起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协助,更不需要刀箭的胁迫,他感觉唯有这样,自己这才像是一个真正的不屈的勇士。   “快向城上喊话!”蒙古人再一次命令道,他们以为秦九经受不过这个折磨,真的会如此照办。   秦九的目光搜寻着肃州城,城上树着一面大旗,上面一个“萧”字。秦九心中突然感到安慰,至少合罗川一战虽让自己全军覆没,但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安西军在肃州城中站稳了脚跟。   “哈哈……哈哈……”秦九突然指着城头上的大旗狂笑了起来。城内城外的人们都被他这狂笑声震住了,哭泣的百姓似乎也忘了身上的疼痛。   “少啰嗦,让城上的守军投降!”蒙古人的鞭子又袭来。虚弱的秦九再一次倒地,他挣扎着站起来,毫不在乎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冲着城头吼道:   “萧不离,你这个缩头乌龟,你怎么还不放箭啊?射啊,射死所有人!”   秦九撒开胸口的戎衣,指着自己的胸口狂笑道:“射,就往这里射,让我看看这里流出的血是不是赤红色的!”   “大都督!”安西军校尉周虎臣惊呼道。   “大都督!”操作着巨弩的军士们惊呼道。他们不知道自己该赞成还是反对。   “不能射啊!”城内的百姓却毫无例外地表示反对。   “射啊!射死我们吧,让我们和秦将军死在大秦国子弟兵的手下吧!”城外的百姓也齐声说道,他们停止了哭泣,效仿着秦九的模样昂首挺胸。雪亮钢刀扬起,有被俘的百姓躺在了地上,抽搐着死去,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土地。   萧不离抬起了右臂,却迟迟没有挥下来,他举棋不定,感觉自己的右臂犹如托着重达万钧的重物。身后城中的百姓让他身感责任重大,而城外的惨叫声让他肝肠寸断。他站在城头之上,俯看众生,然而城下被屠刀逼着的秦九与数百位百姓让他感觉自己是在仰视他们。   “哈哈!”蒙古人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他们举着刀箭齐声呐喊,“还是开城投降吧,否则只有死路!”   “萧不离,你我相识怕有十多年了吧?我们兄弟情同手足,今天秦某就求你给我一个痛快!”秦九再一次冲着城头吼道。   “秦兄弟,你们肝胆相照十多年,今日你我天涯相隔,请君先行一步,萧某随后就到,到时与君共饮黄泉!”萧不离的声音穿越过护城河,奇异地让护城河两边的众人都能清楚地听见。   “好,秦某那就先行一步。请萧兄弟为我西凉军七千子弟兵和这里的无辜百姓报仇雪恨!”   “此仇不报,萧某无颜苟且偷生!”萧不离高声呼道,“萧某只要还活着,定会将敌酋的头颅送到你的面前!”   不知什么时候,罗志又出现在城头之上,他泪流满面,大声疾呼道:“秦兄弟有何遗言?”   “若是你们见到国主,就说我秦九此生最大的幸事,就是遇到了国主,是他让我还活到今天。秦某今天不过是将这条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性命还给他而已,但愿能魂归英雄冢!”   蒙古人惊惧不已,这种惊惧在后阵中飞速扩散。贵由急命军队开始攻城,大军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   城头上的巨弩早已经上好了弦,粗大的箭矢也早就准备就绪。弩兵的目光在城外秦九与城头萧不离两人的身上流转,他们听到秦、萧二人的一番对白,心知这将是他们有生以来最刻骨铭心的一次经历。   萧不离再一次举起了右臂,他悲壮而有力地将右臂挥了下去,脸色苍白中泛着铁一般的滔天恨意。   指挥弩兵、回回炮的校尉们也举起了右臂,他们无奈地传达着命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精确,都要干脆利落。   这就是命令,粗大如长矛般的箭矢夹杂着石弹,带着呼啸声划过了一片天空,带着军士们心中怒火飞向了各自的目的地。   秦九脸上含着笑意倒下,他高大的身躯从此再也无法傲然地站立起来,永远地倒下。他在失去生命的刹那间,似乎看到了昔日兄弟徐不放黑红的脸膛,正在阴间笑着向他招手,他甚至能看到英雄冢里国王在他的墓前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他胸膛流出来的血,并不是赤红色的,而碧色的血。   城内的弩兵和炮兵疯狂地放着箭石,他们感觉自己拥有无穷的力气,可以轻易地绞动起坚韧的钢弦,弩箭与石弹比以往任何训练的时候都要快速地被投射出去。指挥的校尉、参军们面无表情地传达着投射角度,一次比一次准,一次比一次狠,护城河前数十步内成了敌军无法逾越的死亡线。   “杀、杀!”城头上安西军流着热泪,疯狂地呐喊着。   贵由感到莫大的耻辱,黑水城北数百里外神策军让他自告奋勇的突袭失去突袭的意义,黑水城顽强的防守让他不得不放弃,而合罗川的一番血战彻底地击碎了他所有的自信与骄傲。肃州城外的悲壮又让他成了一个配角。   “杀、杀进城去,杀光城中所有的人!”贵由冲着手下不停地斥喝着。   贵由杀红了眼,如同城内的安西军一样,也是仇恨让他迷失。夜幕已经降临,火光烧透了半边夜空,贵由疯狂地催促着仆从军往前迈进,他只能无奈地看到自己手中的军队飞速地减少。肃州城像一头怪兽,疯狂地吞噬着一切生灵,仆从军一波又一波地倒下,不是在城下就此止步,就是被身后的督战的蒙古军斩杀。   护城河被进攻者人马的尸体填满,蒙古军终于有机会靠近城墙,却从未感到片刻的轻松。   “天地远,山川险,秦国男儿远征去。保家国,卫父母,人生哪能虚度日?剑气豪,角弓寒,袍泽弟兄共生死。噫吁兮,纠纠秦国郎……”   城头又响起这令贵由讨厌的歌声,每当自己的军队无限靠近城墙时,总会在这歌声之中被挡了回来,丢下数百具尸体。   萧不离也在城头上高唱着战歌,在熊熊的火光之中,他坚毅的脸上流着两行热泪。他的目光狠盯着护城河外秦九倒下的地方,那里却倒着无数尸首,冥冥之中他似乎仍能看到一个令他仰视的勇士正在那里狂笑着赴死。 第四十九章 燃烧的家园(六)   贵由连攻了肃州城三天三夜,损兵折将却拿此城无可奈何。   他再一次收到了察合台的严厉斥责,这时察合台的儿子拜答儿率领一万骑兵从沙瓜而来,与他会合。这两人在肃州城见了面后,不胜嘘唏,因为他们两人都未攻克一座大点的城池,秦国军民众志成城的抵抗之心和韧性十足的战斗力让他们感到十分气馁。   曾几何时,蒙古军六攻西夏,无论是沙漠中的孤城黑水城,还是沙、瓜从来就没有能挡住蒙古军的进攻。现在这些刚从废墟中崛起的城池,都固若金汤般地拒大军于城外,仿佛都在耻笑蒙古军的无能。   察合台四月称汗后,曾定下计策,兵分三路,他自率主力直经沙漠直捣中兴府;一路由拜答儿率两万军队经畏兀儿地界,过玉门关攻沙州,一路向东;另一路由贵由经黑水城,抵肃州城与拜答儿会合。   察合台的计划虽然足够狠毒,然而却有些破绽。一是神策军出黑水城数百里警戒,又敢于与十倍强敌周旋,而安西军由于曾经攻克过伊州城,所以在畏兀儿地界也广布眼线,这样察合台的突袭效果大打折扣,提前被秦军发现,致使秦国军民有所准备。二是他忽略了秦国上下一心的抵抗之心,尤其是百姓们对蒙古军的残暴仍记忆犹新,他们决不容许不久前的杀戮再一次重演,当他们已经习惯于一个新兴王朝的安定与薄徭轻赋时,任何威胁到他们继续享受这种安康生活的人,都会激发他们同仇敌忾之心。前事不忘,后世之师。河西诸郡不再是察合台记忆中的那个河西,一个团结起来的国家是不可战胜的。   贵由与拜答儿两人的部下大多是轻骑兵,缺少攻城的利器,经过连番的血战,损失众多。两人合兵一处,只剩下两万骑军,他们二人一合计,决定按照计划继续东进。他们自从进入秦国地界,一路上从最西边的沙州起,沿途到处是被烧毁的村庄,毁灭的庄稼,那些未来得及逃离的人无一例外地被他们二人杀死,他们将所有的愤怒发泄到俘虏的身上。   浓烟滚滚,不是狼烟,却恰似狼烟,就是抵抗的讯号,就是战斗的号角。甘州(张掖)城已经人去城空,数万百姓早在西凉军驰援西进时,就得到了东迁的命令,所以这座甘州城就成了蒙古军迄今为止所占领的唯一的一座城池,却得不到一颗粮食。而这座城池很快就在冲天的火光中化为灰烬,黑色的烟雾弥漫着天空,几乎遮天蔽日。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匈奴人强大时曾赶走了这里的月氏人,将河西视为其右臂。焉支山下盛产红蓝,匈奴妇人用之为颜料。当汉武帝派霍去病出征匈奴时,曾两次攻掠河西祁连山、焉支山,将匈奴人击败,匈奴人从此“无颜色”。在这一片三面环山的狭长半农半牧绿洲上,隋炀帝在此接见十六国使节,诗仙李白则留下了“虽居焉支山,莫道朔雪寒”的绝句。   删丹(山丹)是隶属于甘州的一个县,已经是夏五月,但县城南边的焉支山上依旧白雪皑皑,亘古不化的积雪,即便是夏天的炎炎烈日对它也无可奈何。   “咚、咚、咚咚……”   钟山寺的方向传来了急促的钟声,僧人们似乎在这一天丧失了平时荣辱不惊的修行成果。这是僧人们发出的警讯,这钟声连同寺外燃烧起来的村庄所升起的黑烟一样,都成为战斗的号角。   一大片白麦地旁,数骑蒙古斥候在田边的官道上疾驰。秦国修整的极为平坦宽敞的官道此时成了敌军纵横驰骋的坦途,蒙古斥候们应该感谢秦国朝廷为他们准备的平路,让他们可以顺利无阻的疾驰。这恐怕是秦王赵诚没有想到的,这官道修得太好了也会有这样的坏处。   蓦然,奔在最前头的蒙古兵胯下的战马惨叫着栽倒在地,那蒙古兵摔出了老远,磕飞了手中的弯刀。其他人连忙勒紧战马戒备,不料胯下的战马纷纷悲鸣着陷入地下,他们踩到了专为他们准备的绊马索、陷阱。数人被陷阱中的尖刺刺了个对穿,痛楚令他们恐惧,个别人运气好点没有被刺中,纷纷大叫着拼命往上爬。   官道两边的白麦地里冒出了一个、两个,竟有三百人之众。当中一位领头的大汉举着一张硬弓,大吼一声冲上官道。余人跟在他身后冲上了官道,人手一张弓,少数人还持着农具当作兵器,当中还包括几个光头年轻的僧人。他们一哄而上,冲着受伤的蒙古兵射箭,蒙古人在惊恐中被射杀,想拼命爬上来的却被照头狠击,惨叫着倒在陷阱之下。   几乎一眨眼之间,这伙民壮和僧人就杀掉了七个蒙古斥候,许多民壮还没有机会凑上前去“施暴”,这七个蒙古斥候被愤怒的人群砸成肉饼。   “陈同大哥真有办法,咱们已经干掉了不下一百来个了吧?”有人拍手称赞道。   那叫陈同正是这三百个人当中的为首的壮汉,他是本地府兵的一员,在大部府兵被抽调至肃州城后,他同本什的兄弟留了下来,并且召集了一些留下来的百姓。陈同瞪了那人一眼道:“少废话,赶紧捡了蒙古人的兵器,马匹若是能用,赶紧牵走。”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马匹拖了上来,受伤的战马被一刀结果了,填在陷阱之中,然后在地面数滩血迹上撒上尘土,官道上又恢复了原状。这三百人被陈同领着转战到另一处设伏处。众人刚埋伏好,一支蒙古百人队就赶了过来。这支蒙古百人队偏偏离他们设伏地三里外停了下来,四处观望,极为谨慎。   “陈施主,这下该怎么办?”钟山寺的一名伙头僧道。对付七个蒙古兵,人人奋勇向前,这下来了一支百人队,众人感到心里发虚。   “蒙古人也不过一个头两只手,没什么了不起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陈同双目冷若冰霜地盯着远方的蒙古百人队,几乎是咬着牙齿说这话。听者无不从他冷冰冰的话语中听到了仇恨。   “可是对方有一个百人队啊!”伙头僧握着一根哨棒,惴惴不安地说道。这名伙头僧到是积极参与抵抗,只是到目前为止一个人也没杀过,他受诫的光头被烈日晒得油亮。   “我们有三百人!”陈同火冒三丈,“三个打一个,难道也不能杀死他们!”   伙头僧被他杀人般的眼神给惊住了。   “我陈同是燕京人!”陈同再一次他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话,“难道诸位是效仿我一样,被蒙古人掳到北方当十年奴隶?”   “不想!”众人齐声应道。   “难道你们想当顺民,效忠于蒙古人?”陈同再一次问道。   “更不想!”众人又齐声道。   “那好,不想当顺民奴隶,就随我一同战斗,不想被杀,那就杀掉对方!”陈同高呼道,“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他法!”   众人呆呆地看着他,目光却越过他的肩头,注视着三里外,那里是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家园,此时已经被冲天的火光包围。蒙古人正在村庄中纵火,烧毁了一切。如果没有这场突出其来的战争,他们中有人正在田地里劳作,有人做着手艺活,那伙头僧还在钟山寺里念经,给其他僧人做斋饭。一种叫做仇恨的东西在他们的心中爆发,没有什么能阻挡这种情绪从胸口喷涌而出。   “家都没了,我们也不在乎什么了!”众人拍着胸脯道,“陈大哥说怎么打,我们全都听您的!”   陈同对这个情形极为满意,他打量了眼前这三百张脸,心中寻思着人手越来越多,其中不乏骑射娴熟之辈,却不能再这样一哄而上一哄而散地零敲碎打,他已经不满足于杀几个敌军游骑。   “按照咱们大秦国的军制,我将你们编为三个营,每营各有长官,我陈同就是你们的校尉!”陈同道,“尔等要听我的军令,一切按照我大秦国的军法行事,否则我就会像蒙古人一样砍掉你们的头,尔等可愿意服从我?”   “我等皆愿听陈校尉的军令!”众人齐声道。   自封为校尉的陈同,立刻将这些他还记不熟姓名的人编为三个营,那些经过府兵军训的人被安插到各营当都尉、什长,并将其中精壮编在一起,充当自己的主力营。   那支蒙古百人队,在村中没有找到一颗粮食,只能用心中的怒火点燃整个村庄。粮食都被埋在了地窖之中,这种储粮方式在河西极为常见,况且处于青黄不接之时,百姓手中的粮食本就极少。村中的老弱妇孺都躲进了焉支山中,精壮大多都被甘州守备临时征召到了肃州,正在安西军萧不离手下效命。少数人都在当地保长的带领下进行游击,如同陈同领导的这一支一样。   秦国的乡野的保甲制,可以说效仿于宋国,也可以说是西夏王朝留下的。   “迁溜”乡里制度①。只不过当初赵诚重整保甲制,在乡野间招募弓箭手、义勇,既是为了应付百废待兴的局面,也是为了能在乡野捕盗安民,减少官府治理费用,更是为了能在用兵之时更快速的征集兵力,秦国推行的府兵就是依托于这种民间的保甲制而征召的,它第一次发挥了它应该有的作用。即使是贺兰军的成立,也与这种制度离不开的。   但若是没有持续的外来军事压力,秦国的保甲制度也许只是一纸空法。强敌在侧,现实令秦国朝廷不敢放松。   蒙古百人队发现了在村外的官道上有一队百姓正赶着牛羊,向村子缓缓行来,他们喜出望外,连忙上马奔去。百姓见蒙古人突然奔来,惊恐地丢下牛羊返身便从来时的路奔逃。蒙古人狂笑着在身上追,突然官道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宽一丈的沟壕,蒙古兵摔了下去,后队的勒马不住马匹的人撞上前去,又撞下十多人。   “哗!”一棵大树在蒙古人身后倒下,挡住了他们的退路。   道边的树木、草皮、庄稼地里发生了变化,箭矢从树梢上,草地间,和白麦地里。原来陈同连同他的手下全都披上了绿色的伪装,众人纷纷往官道上仰射,编织着相向的箭网,无情地射杀着拥挤在官道上的蒙古人。   每人飞快地射出两支箭矢之后,搭上第三支箭准备再射时,这支蒙古百人队大多已经被躲翻落马了。受伤的蒙古兵,被冲上前来的主力营砍成两半,连乞命的机会都没有。   “蒙古人没有什么好怕的!”众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近距离射杀着几乎不动的目标,几乎是一边倒的射杀。他们不敢相信自己这三百临时组合在一起的甘州人,竟然能够杀死整支蒙古百人队,自身几乎没有伤亡,他们的信心空前高涨。   陈同也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他带领自己的“军队”,仗着熟悉地理的优势,继续转战焉支山地区,手下的人数越来越多,许多散兵游勇自愿加入他的麾下。半个月之内,陈同已经成了三千人的首领。   已经不能用一个名义上的校尉来称呼陈同了,同时他已经成了贵由与拜答儿两人联军不得不重视的对手。   注①:【迁溜】西夏王朝法典规定,每十户为一小甲,每五小甲为一小监,两小监为一迁溜。这是一种农业乡里制度,可能是自创的,但更可能是效仿自中原,例如宋朝的保甲制。 第五十章 巍巍贺兰(一)   茫茫沙漠上,到处都是沙丘、砾石与针刺类的植物。偶尔一处有水草的地方,也倒毙着人畜的尸体,在烈日下被烤成干尸。   漫漫黄沙,沙深三尺,战马难行,被烈日炙烤的沙漠与戈壁,似乎要将人马融化。在这样的严酷的行军条件下,郭侃沿着蒙古大军留下的足迹继续追索着,一千人马终于在一处有大片绿州的地方停下。这里名叫娄博贝(今吉兰泰),当地有一片大湖与沼泽地,湖边分布较广的梭梭林和连片的草场,可供牧马。当地蕃人全都逃散,不知所往,或许已经被察合台的军队抓住了。   附近有一座荒废的古堡,曾经是西夏王朝的白马强镇监军司的驻地。这里如今属于安北军的防区,安北军只在此地设有一个小军营,郭侃从营地外三十里找到七十具安北军军士残破的遗体。长途跋涉而来的神策军将士们,无暇取水润润干渴的喉咙,也无心思找处荫凉地方歇息,他们呆立当场捏紧拳头,瞪着安北军军士的尸首,双目燃着仇恨的火焰。郭侃命人将守军的遗体掩埋,立下一块木牌以为标记,暗暗发誓要血债血偿,让战死的军士魂归故里。   附近的沙漠长有大片的沙冬青,因在冬天呈绿色,所以得名。这是一种常绿阔叶植物,神策军行在其间,有以为已走出了沙漠的错觉,据西域的商人们说也只有在这里的沙漠才得以看见这种阔叶植物。大片的沙冬青中间,到处都留有察合台大军经过的痕迹。   郭侃跳下战马,俯身仔细地审视沙地里察合台大军离开时所留下的人畜粪便,将探询的目光投向部下丁老大。   “从敌军留下的痕迹看,大概距我军三天的路程!”部下丁老大道,“敌军似乎大部奔往贺兰山,大约试图直攻京畿,一部往北奔往狼山兀剌海城,那里是安北军的驻地。”   “统领大人,我军应往何处去?”参军老幺问道。   “我军是无法歼灭敌军主力,敌军主力若想攻中兴府,必须首先要攻贺兰山之要冲克夷门,那里有雄关拒守,料当地守军至少会能拖上几日。但听说兀剌海城还有一万兵力,不知他们是南下回防中兴府,还是停留在原地。”郭侃道,“安北军这一万兵力,本就是防备河东北路的刘黑马,还有痴迷不悟的汪古人,郭某料中书省不会轻易调其南下,悬于贺兰山之外,威胁察合台的后翼,用处远比回防中兴府的用处更大。”   “可是敌军主力有二十万之众,只要分出一部分兵力,即可对安北军驻地围而不攻。中兴府若是不保,则城中数十万百姓将死无葬身之地!”老幺道。   “敌军众多并不可怕,郭某怀疑察合台将来如何让全军吃饱?”郭侃冷笑道,“他从阿勒坛山一路奔来,越过不知几千里的沙漠,虽然进军神速让人不得不惊叹,但一味贪快贪多,携带粮食有限,恐怕不会持久。他们前锋轻骑突袭我朝,却又被我神策军及时发现,又企图劫掠以资军用,料想中兴府外早已经坚壁清野,虽然我朝因此损失众多,今年庄稼地里的收成是没指望了,但敌军所得将有限得很。此战,察合台必败!”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虽然这条兵法对轻骑兵并无太多的效用,但是既使是轻骑兵长途奔袭,也总是要有食物裹腹的,若是不能做到因粮于敌,那绝对是自找死路,何况是二十万兵力。郭侃对自己的判断极为自信。   众手下听了郭侃的分析,也变得兴奋了起来,甚至有人庆祝了起来,战意高涨。   郭侃鼓动着士气,心中却忧虑河西诸郡的战况。因为蒙古大军分路合击,若是能一鼓作气,攻占了河西诸郡,结果则会大大不同。只是郭侃远远地吊在察合台主力的身后,对河西的战况一无所知,他没有料到,正是因为贵由与拜答儿两人率轻骑分兵攻河西,追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所以才因为兵力不足及缺少攻城利器而一挫再挫。   真实的形势并没有他想像的那样糟糕,当然更没有他口中鼓动士气所言那般乐观。   战火在河西燃烧,正在向凉州蔓延,有顺着黄河烧向中兴府之势,安西军及地方守备虽极力拒守,然而只能顾及州城。蒙古军在乡野间纵横,所到之处村庄、小镇被焚毁,田地里正在生长的五谷被战马踩烂,即使提前得到警讯,各地总会有来不及逃走的百姓成了俘虏。这一切的损失都要由秦国百姓来承担。   死忠的刘黑马在河东北路一部南下猛攻平阳,宋平的河东军被拖住无法西援中兴府,事实上宋平也不敢放弃河东,否则后患无穷。刘黑马又征集民壮溯河北进至兀剌海城,带着大批粮食与攻城器械与蒙古军一部会合,试图歼灭仍停驻在该地的安北军。双方已经打了三天三夜,何进率领其中最精锐的一万追随秦王赵诚北伐后,饶是留守的稍次军队,据险为守,也让围城的军队尝尽了苦头。   郭侃部放弃追踪察合台主力,而是北上兀剌海城,密切注视着兀剌海城的战况,围困该要塞的敌军数量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多,这让郭侃产生了寻找下手机会的念头。   镇守兀剌海城的安北军主官名叫林岷,此人是秦王赵诚的老部下,曾在中原战场立过功劳,累功升至安北军守备的职务。大都督何进自将一万精骑追随赵诚北伐而去,就临时指定林岷统领剩下的人马,只是因为林岷在留下的人当中表现最稳重。   稳重,换句话说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虽然在大都督何进率主力精兵北伐后,被临时指定代管全军,但那时没有人预料到局势会到这个紧急地步。当神策军将蒙古军从西域东进南下的消息传来后,林岷恐怕是唯一主张留守兀剌海城的人,只是他这个主张没有一个人赞成。兀剌海城中众校尉各有主张,有的主回防中兴府,有的主退入贺兰山拒守,还有主张在贺兰山外与敌力战,唯一令他感到放心的是没有人胆怯、害怕。   相反的,林岷这个守城的保守主张让别的校尉、参军们有些怀疑,兀剌海中面临着一场不是兵变的兵变危险,因为他从众人的眼神中看出了异样。相对陇右、陕西这些新军,安北军中所有的军官都是追随赵诚很久的忠诚崇拜者,而且都极好战,恨不得立刻去找敌军拼命。林岷相信他们可能会不顾昔日的情面囚禁自己,然后举军南下中兴府。   林岷在安北军中的威望却没有达到让其他人心服口服的程度,他的正职也只是守备,其他人的职位包括爵位都不比自己差。这就产生了命令与服从之间的矛盾,好在中书省的命令及时传来,赋予林岷便宜行事的权力,这才让诸军官们虽不心服但口头上还是表示听令行事。宰相们并未要求安北军南下中兴府,而是让他们在贺兰山外机动,寻找战机,这与林岷个人先前的主张不同。   但是无论如何,林岷和众军官们丧失了最佳时机,争论让他们浪费了不少时日,于是他们被困住了。蒙古军一部及刘黑马一部围攻兀剌海城,连攻了三天三夜,却拿此要塞毫无办法。兀剌海城作为狼山的要塞兼安北军驻地,安北军当然用心经营,粮草充足,箭矢齐备,可持续作战。察合台听说此城不易拿下,就命令攻者将此城围住,不让城内的守军出来作乱。   夏夜里,繁星点点,狼山上的夜风有些寒意。   林岷站在要塞上,眺望着敌军密密麻麻的帐蓬,敌军大营中篝火点点,他甚至能听到从敌营传来的欢笑声。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一声轻微的声响似乎都如战鼓般雄浑。   林岷心中寻思着这样下去对自己却相当不利,他宁愿敌军天天来攻,这样至少可以让敌军损兵折将。他深深为自己丧失在野外迂回的机会而自责,这是一个教训,他过于求稳。可是敌军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连攻了三天三夜之后,就不再来攻,天天白天派人向自己喊话,夜里便在营中饮酒作乐。不知是自己将敌军牵制住,还是敌军将自己堵在要塞里。林岷只有在心中暗骂:   “喝吧,喝个够,就当是黄泉路上的壮行酒。”   “嗷……嗷……”黑色的山岭中,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嚎,在山岭间回荡着,显得十分悠远、深邃,这声音太小,似乎被夜风吹散。   “嗷、嗷……嗷……”要塞中有军士无聊地学着狼嚎声,似乎发泄着心中不满。   “嗷、嗷……嗷……”远方又传来狼嚎声,连音调都与安北军军士们一样。   军士们感到有趣,纷纷效仿,兀剌海城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蒙古人及仆人军也觉得有趣,纷纷在营中嚎了起来。蒙古人觉得自己的苍狼的后代,应该嚎得比较像样一些。这一夜,似乎有无数的狼在嚎叫。   可是很快的,只剩下要塞内的安北军和要塞外的进攻者双方在斗气式地嚎叫,夹杂着各种语言的谩骂声,双方闹腾了一会纷纷偃旗息鼓,又觉得这十分无趣。   当双方都停了的时候,真正的“狼”又在远方发出悠长的嚎叫声,只不过这次变得有些急促和失声。安北军将士们觉得这是狼山中的狼群在调戏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这支狼群八成全是公狼,正在呼唤母狼呢。众人大笑不已!   “停下来,闭嘴!”林岷突然大喝道。   众军士们闻言纷纷停了下来,这时远方响起了一声极为急促的嚎叫声,这声音让他们听着有似曾相识之感。   “听!这曲调像什么?”林岷侧着耳问道。   “军号、这是军号!”一位参军失声惊呼道,“全军冲锋的军号!”   是的,秦军只有发动冲锋时,传令兵才会用号角吹出如此的声调。众人面面相觑,大感意外,心中却都有了异样。   林岷转身命令道:“让所有的传令兵过来!”   十多位传令兵被集中到林岷的面前,林岷命令道:“尔等用可否用狼嚎声传达出全军冲锋的军令?”   这当然不是问题,十多位传令兵低声练习了一番,捏着嗓子冲着要塞外面的天空嚎了起来。他们的嚎叫声刚落,远方也重复着同样的嚎叫声,每当安北军的嚎叫声刚落,对方又响起。如是三五次,安北军众人终于可以确定有一支秦军正在准备与他里外合击。双方很默契地停止了这种对话,以免引起敌军怀疑。   “命令全军悄悄准备,不准点火,不准喧哗,否则以通敌论处,格杀勿论!一旦城外敌军背后先打起来,我等立即杀出城去,里应外合,击溃敌军!”林岷当机立断,命令道。   “是!”众军官齐声道。   城外生力军的出现,让他们以为稳操胜券,人人摩拳擦掌,战意高涨,却不知道城外到底有多少人。   或许无知者无畏吧?又或许是被困在要塞中让将士们觉得实在是莫大的耻辱。 第五十一章 巍巍贺兰(二)   夜,越来越深。   神策军将士们抓紧时间休息,他们等待子夜时分的到来。敌军三万将安北军堵在要塞之中,虽然不足以攻克要塞,但用来围城倒是足够了,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会有一支军队正隐在狼山之中准备不自量力地发起冲锋。   黑夜总是最好的掩护,黑夜也总会让人放松惕。   郭侃有足够的胆量,并且他又有足够的细心。夜袭是一件凶险万分的事情,对攻守双方来讲都是如此。在黑暗的条件下,攻者追求突然与凶狠,守者往往会被小股之军击破,造成夜惊而营盘崩乱,指挥不灵以及军士对不明真相的恐惧感,会让大军慌乱甚至自相践踏,导致大败。反过来,夜袭又是一把双刃剑,攻者一方若是不慎,准备不充分,将士没有一鼓作气的雄心,一旦失了锐气则会让本部人马陷入重重包围,那就不够别人塞牙缝。   神策军将士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夜风习习让十多天来因有意走了不少冤枉路而疲惫的将士们很快进入梦乡,尽管他们并不想睡。郭侃和军官们却睡不着,他们仍在对最后的细节进行核实。白天的时候,他们在来此地的路上抓住了一批押解着俘虏的蒙古兵,审问清楚敌军营盘内的布置详情,正是因为如此,郭侃才有了夜袭的计划。那些得救的蕃人们因为得救,感激涕零,自愿留下来,听从郭侃的命令。   当所有的细节被确定之后,郭侃和众校尉、都尉们才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他们必须保证有足够的体力应付一场血战。   兀剌海城内也厉兵秣马,将士们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守备林岷一夜没有合眼,将士们轮流休息,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子夜时分,全体将士们都从睡梦中醒来,并且吃饱喝足,马匹也喂了八分饱,纷纷紧张而有序地跃上战马,压低着声音,挽弓持枪瞪着要塞黑压压的城门。城门口旁的空地上,将士们只能听到自己厚重的呼吸声与胸中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黑夜浓得化不开,连绵的狼山如鬼蜮一般静寂着,唯有野兽在山岭中嗷叫着。   蓦的,那熟悉的狼号声又传来:嗷、嗷……嗷……   林岷举起了自己的铁枪,众将士们也举起了手中的刀箭,只得着敌军背后的友军先打起来。   那边,郭侃的部下丁老大亲率三十人换上了蒙古军衣甲,举着火把大模大样不急不慢地往蒙古军营地奔去。   “什么人?”营地十里外,他们就被拦住了。   “自己人,我们被贵人们派出去探查,这是要回营!”黑暗中有军士用蒙古语高声答道。   哨卡凑近火把检查着这队大摇大摆奔来的“自己人”,这三十人却是从神策军挑出来的全部是乃蛮人、秃马惕人和回鹘人出身,从长相来看当然算得上是“自己人”。有人向哨卡展示着白天缴获的令牌,哨卡上的哨兵摆了摆手让他们轻易地通过。   丁老大心中暗喜,依葫芦画瓢,顺利通过七八个或明或暗的哨位,带着这三十人光明正大地往大营中行进。行至营盘入口,数十个拒马挡在通道之上,插在横木上的枪刺正发着阴森的光芒,也只有此处可允许骑兵通过。蒙古军并未料到有敌人会来袭击,但也并非毫无防备。   丁老大从间隙中行入营地,寻思着这浑身长刺的拒马必须移走。   “先弄开再说!”丁老悄声说道。那拒马是用铁链固定在地上,并不容易弄开,插着枪刺的横木是用牛筋捆扎在左右各用两根斜木搭成的架子上,丁老大来不及多想,拔刀便砍向那牛筋。   这个举动当然不能用可疑来形容。敌军在大营四周两箭的距离设立无数堆篝火,以便有敌来袭时可以照明,指引反击。   “敌袭、敌袭!”营门口的敌军立刻大呼。丁老大和他的三十部下刚刚弄掉不及三分之一的拒马,暗叫晦气,不得不硬着头皮加快手中的动作,不管飞来的数支箭矢。丁老大连忙分出一部分人手还击。   神策军此时早已经开始加速、冲刺,郭侃冲在最前头。敌军大部还在帐蓬中做着美梦,连日的“太平无事”让他们放松了警觉。十里外的哨位被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惊呆住了,尚未反应过来就被早就有准备的神策军踩在了脚下。   “敌袭、敌袭!”大营中的敌军发觉并惊呼了起来。神策军眨眼间就杀到了近前,丁老大仍未能完全移走拒马,他急得满头大汗。   “快让开!”郭侃大喝一声。   胯下秦王亲赐的大宛良驹名曰闪电,说那时迟那时快,郭侃一提缰绳,闪电长嘶一声借着奔势凌空跃去,竟从那浑身长刺的拒马上一跃而过,冲向了正急奔而来的敌军。急奔而来的数十位守军只觉得一道黑色的闪电在营中昏暗的火光间划过,一支铁枪划破重重的黑暗,带着有来无回的气势刺来,人群中接连响起了几声惨叫。   黑色的幽灵在人群中闪现,忽左忽右,忽东忽西。这个黑色的幽灵在瞬间挑翻七个人,带来了死亡的讯息,这队巡逻的军队只觉得刺骨的寒冷迎面扑来,被夺了心魄,令他们几乎忘了反击。   “快冲啊!”丁大老终于解决了挡在面前拒马。神策军急忙一哄而入,拥挤着将迎面赶过来的一队巡逻军士撞翻在地。   “杀、杀!”郭侃奋力呐喊道。   神策军按照计划,飞快的自动分成十营,肩并肩地在敌军的毡帐间从东到西飞奔,在营地的另一边再掉转头来,再一次一冲而下,绝不因为有反应快的敌人抵抗而恋战一处,拼命地向前突袭,制造混乱。对于神策军来说,最紧要的是奔势不能停滞住。   奔驰的战马撞翻了无数篝火,长刀在火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芒,斩断了固定毡帐的绳索,将里面慌乱的人罩压下面。火箭乘机飞奔而出,将易燃的毡帐点着,悲惨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一呼一吸之间,敌军的大营如一个平静如镜的湖面被扔进了一颗巨大的石头,乱成了一锅粥。   此时,兀剌海城内的数重铁门洞开,早已经按捺不住的安北军如出笼猛虎,凶狠地向城外敌军大营扑了过来。安北军这一万人马将年日来的郁闷之气全部发泄在敌军的身上,拼命地冲了过去,在敌营中穿插合击。   慌乱中敌军失去了有效的指挥,他们本就是五千蒙古军,剩下的都是仆从军,各有统属,相互间的配合本就缺少专门的训练。这样的联军若是与敌面对面地对抗还可以,但这突然来袭让他们惊慌失措,兵找不到将,将无法找到兵。他们各自为战,相互呐喊着靠近,不停地呼喊着长官的姓名,组织反击。   而加入的一万安北军让他们好不容集聚起来的人手又被冲散。燃烧的毡帐火中之中,敌军只觉得到处都是敌人奔驰的战马,箭矢在从火光中飞奔而来,射入茫然无措的人群之中,带来更多的死亡。   夜战最大的危险莫过于敌我不分。无数被有意点燃的毡帐不仅制造着混乱,也为秦军骑兵指明了前进的方向,而神策军与安北军在将要撞在一起时,纷纷高声呼喊:   “万胜、万胜!”   他们利用火光和汉话喊声来分辨敌我。安北军只见数支一身黑色铠甲的军队撞破了敌军的阻拦,如杀神一般冲了过来,杀得衣甲不整的敌军四处奔逃,纷纷高呼道:   “神策军,是神策军!”   只有神策军才装备有这种黑色的铠甲。   “郭统领,真英雄也!”安北军守备林岷冲着领头那一员威风凛凛的黑甲骑士高呼道。林岷知道神策军都是从贺兰军中精挑细选的猛士,当然更听说过郭侃这位年轻的后起之秀,不过郭侃却不认识他,在这样的一个情形下,郭侃也没有时间与他寒暄。   “安北军的将士们,随我神策军杀敌立功啊!”郭侃策着胯下良驹闪电,在安北军将士面前猛得一提缰绳,那雄壮威武的闪电高举着前蹄几欲将他摔下,郭侃紧踩马蹬,几乎站了起来,再一次振臂高呼道。   “是!”安北军将士呆了一呆,他们被郭侃的威武的形象给惊住了,纷纷义无反顾地策马跟在他的身后冲入火光之中。   郭侃似乎无意间剥夺了安北军守备林岷的指挥权,双方合兵一处,再一次掉头冲杀了起来。   十里外突然亮起了无数的火把,远远望去如满天的星斗一般耀眼。原来那些被神策军搭救的蕃人们根据郭侃的定计,在神策军发动进攻时,在备用的两千马匹上各绑上两支火把,驱赶着马匹来回奔驰。远远的望去,似乎有数万援军来助战。这成了敌军的催命符。   “援军来了,万胜、万胜!”神策军呐喊。   “援军来了,万胜、万胜!”安北军也跟着呐喊,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真的以为有援军来了。   以有备击无备,神策军与安北军的突然袭击,让敌军在慌乱中相互挤压,无法组织有力的反击。心理上的恐慌更是在敌军中扩散,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敌人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袭来,在随时会丢掉性命的天罗地网中,他们相互推挤着,甚至相互争夺马匹以便逃跑。   那些畏兀儿人、突厥人、康里人等等西域人甚至包括来自河东的汉军,相互语言又不同,无法肩并肩地共同抵抗,甚至因敌我不分而自相残杀起来。   “逃啊、快逃啊!”有懂蒙古语、畏兀儿语甚至突厥语的安北军将士纷纷大喊。   敌军抵抗的意志崩溃了,那些蒙古人无力抗拒着如潮水一般向四面溃散的士卒,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五千蒙古人自己都无法保证能聚在一起,何谈督战。   安北军与神策军良好的训练和严明的战术纪律,在这个天将明未明之时发挥了它最大的作用。   所谓兵败如山倒,大山倒下来时的气势,并非是人力所能抵挡的。敌军四处奔逃,更加剧了溃败的趋势,也夺走了许多仍在抵抗的敌军的作战意志,纷纷跟着落荒而逃。安北军与神策军分出大部人手,肆意追杀,直到天亮了的时候,才重新聚在一起。   安北军与神策军这才发现,战场之上惨不忍睹,倒毙在地上十之八九是敌军,血流成河。   这是一场成功的夜袭,更是一场大胜,结果比郭侃想像得要好。暂时没有了压力,郭侃这才觉得浑身酸麻无力,一屁股坐在敌军的血泊中喘着粗气。众将士们人人笑逐颜开,一扫强敌来犯时的所有阴影,神策军将士们则被安北军众将士围着交口称赞。   安北军守备林岷,越过人群,走向郭侃。   “这一战,功劳归神策军与郭统领!”林岷真诚地说道。   “不敢、不敢!”郭侃谦虚地说道,“我神策军将士虽勇敢善战,若非林守备及安北军相助,我军怎敢以身涉险?”   郭侃年轻刚毅的脸上写满疲惫,这位身先士卒的年轻统领身上有着不一般的成熟,他身上的黑色铠甲上在滴着鲜血,大多是敌军的血,却也有他自己的热血。   众人围在他的面前,个个面带崇敬之色,军中只佩服那些勇敢善战之人,郭侃用他勇猛还有机智征服了所有的将士。   “郭统领,你看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办?”林岷问道。他忽然发现自己在郭侃面前不自觉地将自己降了一格。 第五十二章 巍巍贺兰(三)   察合台率领着主力十七万大军急攻克夷门(今三关口)。   巍巍贺兰山,在此处变得平缓起来,在克夷门以外就是平坦的沙漠与戈壁,右边紧邻着滔滔黄河,自古此处就是北方势力南下的必经之道。西夏王朝曾在此地设立右厢朝顺军司,借地势修建了城防,依照山体走势修建了三道防线,中间仅有极狭窄的一条通道,铁木真当年也在此与西夏军队大战。   禁军北衙统领王好古率领克夷门原有的五千将士加上临时召来的精壮,依托险要的地形节节抵抗,承受了察合台十七万大军的轮番猛攻达十天之久,终于无奈地被迫放弃,率领不足千人的残兵乘夜退回中兴府。但是察合台的军队却在此地损失一万五千有余。   过了克夷门,展现在察合台的面前就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十多万军队,加上近四十万头驼马和大批供食用的牛羊,浩浩荡荡,不可一世。秦国放在贺兰山下的游骑,望风而逃。   察合台看着自己的庞大军队,心中极是得意,这一刻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铁木真:   “纵是英明的父汗还活着,最强盛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吧?”   当年铁木真西征时,拥有二十万军队,西征是可以说战无不胜。但察合台忘了自己的军队已经不是昔日的那支强大的蒙古军,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是被迫听从他号召的西域人。庞大的军队让察合台的信心膨胀,这一刻他将自己的武功和自己的父亲相提并论。   “勇士们,奋勇向前吧,所有你们看中的东西尽管取来享用吧!”察合台向他的军队发出了命令。   全军争先恐后地在平原上奔驰,践踏着平原上肥沃的田地,“势如破竹”,根本就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因为所有的百姓都早已经躲进了中兴府。蒙古军六年前给此地留下的创伤虽用了六年时间恢复,但留在百姓心中的伤痕仍然记忆犹新。   中兴府及京畿定远、怀远、保静等地已经成了汪洋一片,张士达派人掘了黄河,将黄河之水引入中兴府周围,将无数良田淹没。这是一个不得以的办法,中书省大臣们对此不敢做主,诸事从权,王后梁诗若点头,王敬诚等人才下令张士达派人掘断河堤。中兴府的城池不再是昔日的那个在战火中残破不堪的城池,几乎是推倒重建的。   为防止河水倒灌城中,致使城中饮水困难及发生瘟疫,官府命令家家提前自备好清水,并且必须烧开才准饮用。中书省为防百姓不满,派人鼓动舆论,百姓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毁,只能将所有责任算到蒙古人的头上。   左丞相耶律楚材正站在北门之上,他戎衣在身,腰中也挎着长刀,他那即使在北人中也比较高大的身躯,令他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员大将。中书令王敬诚就站在他的旁边,也是戎衣在身,右丞相高智耀及众大臣们皆是如此。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并无杀敌的本领,只是做出一番姿态而已,尽管有些人心中在发抖。   “都已经派出了十七位信使,不知国主现在是否已经回师。”耶律楚材担心地问道。   “哎,不知道神策军及黑水城如何了。蒙古军分兵合击,如今河西与黑水城均消息不通,堂堂中书省失去耳目。”王敬诚看着城外远处在泽洋之中艰难活动的敌军,怅然叹道,“不过,骑军讲究由远及近、以迂为直、先弱后强、先易后难、先除羽翼、后攻腹心、分割包围、各个击破之法。今察合台亦分兵合击,分兵攻我河西右臂,出我不意,然而大军未至,我等即已得知。最近的消息称,河西仍在我手。当年嵬名氏疏于防范,城池又小,不同与今日相提并论,虽号称六十万,然无良将,大军疲于奔命。萧不离、卫慕等均是勇敢善战之辈,我等不可气馁,察合台锐气已失,待其疲惫,国主即率大军赶到,察合台必败也!”   王敬诚这话大半是安慰耶律楚材。因为耶律楚材现在有些尴尬,蒙古军南下的消息刚传出来时,中兴府内一度人心惶惶,当大难临头之时,百姓的恐惧难眠,小道消息满天飞。有说秦王赵诚在大漠被蒙古击败,甚至战死,也有说河西都被蒙古军攻占,下一个就轮到中兴府。甚至还有小道消息称宰相们计划着投降——据说左丞相耶律楚材这个昔日蒙古大臣极为可疑。   城内的这个混乱局面必须控制。王后梁诗若强压住内心之中惶恐,强颜欢笑地带着重臣出现在百姓的面前,以表示种种谣言根本不足信。   耶律楚材感受到了压力,为了自证清白,脱下自己的官服,穿上戎服亲自站在城头上巡视,并把自己的家丁送到军中参见即将到来的阵仗,以表明自己的忠贞不渝。   禁军张士达与王好古等人宣誓誓死保卫中兴府,激励将士保家卫国。   贺兰书院的学生们,许多人脱下长衫,放下书本,纷纷从军,并号召全城百姓踊跃从军抗敌。   太白居的掌柜带来全部窖藏美酒与大量钱、粮前来劳军,当地商人也纷纷效仿。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王后梁诗若亲自接见劳军的商人们,温言嘉奖。   秦国中兴府上下一心的努力,终于在察合台率大军到来之前安定了下来。但当察合台的大军在城外摆出十里连营的气势来,中兴府百姓当中又一次感受到了惶恐。   “国主应该已经在南下的路上了吧。”一旁的高智耀却接口道,“神策军当初向中书报信,也另派急使奔赴大漠。”   “但愿如此吧,只是大漠离中兴府相距遥远,鞭长莫及!”耶律楚材道,“我等只要能守住中兴府七日,则胜利在望也。”   “此战若是胜利,也是惨胜!”有人低声说道,“我大秦国好不容易恢复,如今又遭战火。”   众人心头有些黯然。   “那又如何?”工部尚书陈有为反驳道,“我陕西、陇右均在我手,有黄江阻拦,蒙古军能奈我何?”   “诸同僚稍安勿躁。如今盛夏即将到来,王某料蒙古军不耐暑热,况且我朝坚壁清野,彼军得不到粮食,自会不战自溃。”王敬诚给众人鼓气,“只要我等守住几日,国主将率大军赶到,到时蒙古人就会自取其咎。”   巍巍贺兰山,雄浑厚重,连绵的山峰如奔驰的骏马。山下的田野、牧场上烽火四起,无数的田园不是卧在水泽之中,就是毁于蒙古人的手中。中兴府城头的玄黄大旗上绣着斗大的“赵”或“秦”字,还有了五星赤旗在烈日下鲜艳夺目,展示了它们不屈的头颅,这在众人忧虑的心头上树立了一个希望。   “王后娘娘驾到!”一声唱诺传来。   北门下的数万军民回过头来,纷纷让出一条通道来。只见从皇宫方向奔来一队骑兵,那为首的正是王后梁诗若,今天她脱下了凤冠霞帔,而是穿上了一身银亮的铠甲,英姿飒爽,身旁的宫女们也都是戎装打扮,令所有人眼前一亮。   “臣等参见王后娘娘!”王敬诚等人连忙从城头下来拜见。   梁诗若轻轻点头,伸手虚扶道:“众卿免礼,万民免礼!”   “战事一触即发,臣等誓死守成,精忠报国。但刀箭无眼,臣等望凤驾回宫,有臣等在,蒙古人休想踏入城中一步。”张士达上前一步道。张士达被封为元帅,后以王好古副之,召集城中数万精壮日夜加固城池,做好防守准备。   “张元帅不必多言。”梁诗若一口拒绝,“从今日起,我中兴府满城百姓须同仇敌忾,否则城破之时,就是我等坠入万劫不复之境,此何以有退让之理?无论士、农、工、商,人人有保家卫国之责,与敌殊死搏斗。我虽是女流之辈,无杀敌本领,但可为尔等将士端食送水,此乃份内之事也!”   她的话铿锵有力,在群龙无首的日子里,她不在躲在深宫中谨守本份,而是主动站在数十万军民的面前,利用一切机会鼓舞着士气。大臣和将士们见王后如此,哪有不卖力保家卫国的?   无数军民皆感振奋,高呼道:“保家卫国,死得其所!”   他们热泪盈眶,不为王后,而是为自己的生存而战。恐惧既能让人束手束脚,也可能让人从沉沦中惊醒,百姓们想起六年前的噩梦,埋藏在心底的仇恨让他们爆发出所有的潜力。   中兴府外的汪洋一片,令察合台的大军寸步难行。他不得不命令大军花了两天时间将黄河缺口堵上,在大水退了就急不可耐地下令进攻,麾下大军不得不踏着泥沼向中兴府进攻。   察合台还是用他们惯用的战术,在劝降未果之后,用刀逼着一些未逃进中兴府的百姓充当肉盾。城头上参与守城的百姓发出呜呜的哭泣声,他们并不认识那些无辜的百姓,但是这种伤痛却让每一个人刻骨铭心。   “放!”元帅张士达面无表情地发布着命令。   石弹带着愤怒,还有深深的仇恨,越过高大的城墙,准确地砸进拥挤的人群,无论是敌军还是百姓被密集的石弹砸成肉饼,不分彼此。   “报仇、报仇!”军民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   城内坚决的抵抗之心,激怒了察合台。他咆哮着命令道:“攻,狠狠地攻!”   无数扛着云梯的仆从军奔涌向前,护城河前一百步成了他们不可逾越的死亡线。石弹厚重的怒吼声,弩箭尖利的呼啸声掀起了一片血雨,哀号声此起彼伏,仆从军举足不前。   “攻啊,来攻我啊!”城头嘲笑着。   “儿郎们,攻进城去,城内有无数的金银女子,所有你们看上的,尽管拿去!”察合台亲自奔到了前阵。手下的卫队持着刀在后督战。   也许是身后刀阵的压迫,仆从军呐喊一声,更凶猛地扑上前去。城头的军民也在呐喊,各级军官们不停地呼喊,命令着炮手、弩手改变射击角度。城内城外在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颤抖,吸纳着不同种族的生命,尸体被后面伸过来的长杆推入护城河中。   石弹被抛射了出去,砸碎了盾牌,肢体在重击之下破碎,鲜血四溅。粗大如大矛般的弩箭,串着几条鲜活的生命,余力未衰,仍带着死尸往前奔去,终于无力地倒在一片血泊中。   城头的军民战意高涨,因为他们的王后、王子,和朝中大臣们都站在他们的身旁,因为他们的父母兄弟均在身后用恐惧的目光看着他们。他们无路可退,相互依靠着,顽强地将敌军挡在护城河的外边。   映入城中数十万军民眼中的只要黑压压的敌军和血红的色彩。然而这不过是一次试探性的攻击而已,察合台调兵遣将,在四个城门不停地轮流攻击,摧残着城中军民的意志。   张士达从精壮中选出八千人,哪里出现不支的迹象,就冲向哪里。察合台急攻了一天两夜,终于用泥石与两万部下的尸体填平了宽大的护城河。   察合台见此时从城头上射出的威胁最大的石弹越来越少,城头的喊声多了些颤抖恐惧的意思,他必胜的信心高涨起来。   中兴府终于迎来了最严峻的考验。 第五十三章 巍巍贺兰(四)   夜间,中兴府城头上灯火通明,城外蒙古营地里也燃着无数篝火。   两者之间的无人地带里,却是无尽的黑暗,在黑暗的掩护下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嗖”,一支弩箭带着火光从城头上射出,飞出三百步远,划破了黑暗,借着灯光,城头上的瞭望哨看到黑色的波浪正向城边涌来。   “敌军又攻来了,准备御敌!”残破的箭楼上有人高呼道。   “咚、咚、咚咚!”战鼓敲响,刚小憩了一会的军士们猛然睁开双眼,忘记了满身疲惫,又站到了各自的岗位上去。   “回回炮准备!”   “弩炮准备!”   “火油弹准备!”   “震天雷准备!”   “圆木、滚石、热油!”   “弩手、弓箭手、盾牌手、长矛队、预备队!”   主帅张士达有条不紊地发布着命令,然而敌军没有点火,借着夜色将重武器搬到了跟前,他们首先开炮。一个石弹直接撞上了箭楼之上,将上面的木质建筑砸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里面传来几声惨叫声。   大部分石弹、弩箭密集地飞往城头之上,短时间内让守军乱成一团。   “稳住、稳住!”副帅王好古喝道。   “还击、还击!”张士达用他已经沙哑的嗓音传达着命令。   守军还击了,无数的箭矢、石弹夹杂着火箭飞向城外,无差别的在汹涌奔来的人群中落下,火箭也照亮了黑色的人头,铠甲上闪铄着阴森的光芒。   黑色的波浪涌上来,重重地撞在高大的堤岸上,溅起无数的浪花,然后消失。后浪又扑面而来,再一次狠狠地撞上了堤岸,还未来得及飞溅起,第三波、第四波又汹涌而来。中兴府的城墙在巨浪之中颤抖,城内城外在各种语言与腔调的呐喊声中沸腾。   火油弹的尾部带着火焰飞奔而出,夜空中似乎凭空出现了无数的星光,装满黏性石油的陶罐在人群中爆裂,无数令人恐惧的液体飞溅而出,任何它接触到的人、物立刻燃了起来,活生生的肉体在火光中痛苦地翻滚着,令人不寒而栗。   恐惧令城外的敌军,睁着血红的双眼机械地往城边靠近。恐惧也令城头上的守军更血性地反击、杀戮。   兵者,世间之大凶事也!   耶律楚材在城内城外的呐喊声中,检视着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伤者。他早已经见惯了沙场之上的生死拼命,然而今天他又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叹。耶律楚材不干涉张士达等人的军事指挥,对医术也有所涉猎的他,负责全城军民的救死扶伤,皇宫中的太医、城中的郎中皆是他手中的兵。   中书令王敬诚也在离主战场北门不足五百步的地方,他坐阵在此,负责调配人手,准备箭矢和所有对防守有用的器材。贺兰兵工场早已经在战前从贺兰山迁到了中兴府,所有不能迁来的全部被砸毁,数千名工匠加上城中的所有的铁匠、木匠和征召来的劳力,日夜准备着一切可能用来杀人的武器。   石弹用的差不多了,王后梁诗若命王敬诚将皇宫的围墙拆掉。在动手拆皇宫之前,王敬诚先将自己家的宅子拆了,然后就是耶律楚材与高智耀两位副相的宅子。这个示范作用是巨大的,无数的百姓自愿将自己家的所有铁器、石材、粮食等等献了出来。房子的木料成了砸向城下敌军的圆木,石料稍作处理就成了石弹,煮饭用的铁锅在铁匠的手中成了杀人的箭矢。   空气似乎被点燃,热浪熏得人汗流浃背,人们鼻孔间满是令人窒息的恶臭与血腥气味。   敌军伸出了几支有着巨大手臂的楼车,抵到城墙之上,里面保护屋中的敌军拼命地往外冲,这吸引了守军的大部分注意力。更多的敌军乘机将云梯搭在墙上。包裹着铜头的撞车被十多位敌军推着狠狠地撞向城门,地动山摇,巨大的震动似乎要让城门之上的守军站立不稳。   数十个黑色的铁疙瘩从城头上被抛了下来,带着火焰。然后在一片耀眼的光芒过后的瞬间,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无数的铁珠、铁钉、铁片在敌军人群中扩散,有人仰面飞了回去,残破的肢体飞上了城墙,在已经被熏黑的墙体上留下另一番色彩。   震天雷!   察合台在中军中看得真切,也听得真切,只是这震天雷的威力远比他记忆中的威力要大得多。这种威力巨大的武器,让那些尤其是西域来的仆从军军士莫名恐惧,以为这是魔鬼才有的武器。   楼车被守军合力用长长的木杆推倒在地,轰然倒地摔得粉碎,顺带砸倒了数个敌军。中兴府的军民又一次打退了敌军的凶悍地围攻。   察合台大感惋惜,他不相信中兴府内还有太多的震天雷可以使用,再一次命令发动更凶猛的攻击。   楼车、云梯、撞车蜂拥而上,吸引了守军的全部注意力。投石车、巨弩被察合台命令冒着被直接轰击的危险靠前进攻。城下的死尸和残破的攻城器械甚至阻挡着进攻者前进的脚步。   “快移开、移开!”蒙古人举着刀呼斥着。   仆从军冒死向前清理出通道来,却又丢了上百条性命。后面的攻城军队呐喊着冲上前去,有人被箭矢击中,至死仍保留着向前的姿势,有人从半空中惨叫着摔下,被跟上来的人踩在脚下,头颅被深埋进泥土之中。空中双方的箭矢在来回奔泻着,带走无数活生生的性命,从城头浇下来的热油,从城下喷上去的油脂,将城下变成了一个集体坟场,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充斥着所有人的心田。   终于,城门被撞了一个大洞。   “快、快!跟上去!”察合台见城门出现了破绽,急忙命令更多的手下攻击城门。投石机与弩箭集中轰击着城门之上拥挤的守军,不顾自己也成了重点轰击的目标。   “不好了,城门失守了!”城头上忙乱了起来,无数的守军大声疾呼道。   察合台肆意大笑,毫不在意手下人的惨死,卑贱的人都应该为自己卖命。城门在集中轰击之下洞门大开,察合台似乎看到城内数十万百姓在自己面前下跪、求饶,用最厚涎恭顺的嘴脸舔着自己的脚趾,乞求活命,所有的仇恨似乎在这一瞬间得到释放。   张士达、王好古等人却在冷笑。   仆从军、蒙古军从城门一哄而入,里面有无数的金银、财帛和女子等待着他们去享用,他们仍然认为这城墙不过是唯一能阻挡他们的死物。然而跑在最前的敌军猛然发现仍然有一座同样巨大的城墙挡在他们的面前。   “后撤、快后撤!”许多人惊恐地呼喊起来。前面的人想往后撤,后面的人拼命地往前挤,自相践踏着,哀号着、叫骂着、抱怨着。然而那洞开的城门却另有机关,他们经过的城门甬道上落下了数重千斤铁栅栏,退路被封死了。   瓮城!   这是赵诚对这座中兴府的一个创造性的重建,他一改常例,不在城门之外,而是在城门之内另修城墙,形成一个“瓮中之鳖”的瓮城。单从城外并不能看出任何不同,他本想在瓮城四周的城墙上设几个藏兵洞,“国有利器,不示于人”,只是那样的工程太大而暂罢。   这些跑在最前面的五千名敌军,并未想到这城内另有门道,手中只有兵器,如今他们被困在了瓮城之中,四周高大坚固的城墙让他们无能为力。   守军似乎并不将手中只有弓箭与长短兵器的五千敌军放在眼里,只是派人监视着,而将注意力放在仍在不断往前涌来的敌军大部,迅速补上城门正上方的防守缺口。   耶律楚材次子耶律铸带着由两百名少年组成的童子军,持着小弓,站在垛口上往下放着冷箭,那垛口修有斜向下的射击孔,瓮城内的敌军却无法仰射到他们。恐惧让这五千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生存的本能让所有人往瓮城中间的位置移动,自相践踏而死伤者着十之二三。   “我们投降、我们投降!”瓮城中敌军呼喊道。   回答他们的只有冷箭,童子军的少年们用满腔仇恨射出手中的箭矢。   察合台感受到莫大的耻辱,他暴跳如雷,疯狂地喝斥着:“攻,继续攻,我要让这城中所有的死在刀下,来抵偿我蒙古勇士的性命。”   仆从军或者说炮灰们,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往城边冲锋。忽然察合台听到己方后阵中传来惊呼声,只见后阵之中人影绰绰,马蹄奔驰,一支不知从什么地方杀出来的骑军在自己的后阵翻江倒海般绞杀着。   “不好,快逃啊!”后军之中哪里想到自己身后会凭空出现一支剽悍的骑军来,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几乎一呼一息之间,阵亡了两千人。   察合台连忙暂缓对中兴府攻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稳住后军,那支敌方骑军却消失在黑暗之中,让他追之不及。   “不好了,可汗,兀剌海城我军大部,仅两千人马逃了回来!”一个满脸是血的蒙古百户报告说。   “什么?”察合台不由分说,挥刀结果了这位部下的性命,满帐惊惧。   “大汗,我们军中的牛羊越来越少,现在又找不到粮食,近日来出去寻粮的人马都无故失踪。这样下去,我们这十多万人马恐怕不能持久。”有亲近的人壮着胆子说道。   “大汗,拜答儿殿下急报!”有人风尘仆仆地从帐外闯了进来,“他和贵由两人的军队肃州与凉州之间被敌军优势兵力隔断,死伤惨重,又缺少粮食……”   帐中左右亲卫都为这个冒失信使的性命担忧,然而察合台血往上涌,几欲昏厥倒地。   贵由与拜答儿在损兵折将之后,又被堵在肃州与凉州之间。他们二人陷入了当地义勇的无穷骚扰之中,又缺少粮食。安西军在西,陇右军在东,卫慕与汪世显率领陇右军终于越过滔滔黄河赶到了西凉府凉州,此前他得到了中书省以秦王的名义封他为沿河防御指挥使。   凉州一度处于群无首的状态,西凉军出走后,当地仅有少量的府兵,知府惊慌失措毫无作为,而民间谣言流传令百姓惊慌,城内盗匪猖獗,以致不少百姓流窜被蒙古人抓住。卫慕赶到之后,当场斩杀了知府严耕望,张榜安民,组织义勇,加强城守,才稳住了局面。而那位名叫陈同的义勇军首领也为卫慕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他本部人马损失近半,不得不退入凉州城。   待局势稍定之后,安西军尾追蒙古军,甘州陈同的义勇军借助熟悉地理的优势不停地骚扎,而前方凉州又有陇右军的全力防守。贵由与拜答儿军的锐气已失,而缺少粮食更是士气低落,他们二人就有了希望察合台主力溯河而上,夹攻凉州的请求。   总之,察合台定下的分兵合击、以迂为直、先除侧翼、主力掏心的战术失败了。时易事移也,察合台高估了自己的判断,而河西已经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既疲弱又无良将的河西。   与此同时,神策军郭侃与安北军一部共约八千人,正在贺兰山地区四处出击,专寻察合台的筹粮队下手,以多击少,积少成多,战果极丰。而他们这个夜晚在中兴府外的出现,又给城内的数十万军民以极大的信心,这远比打退敌军更能激励城内军民的抵抗之心。   这时一系列不妙的消息将察合台心头必胜的热情浇灭,令他如坠冰窖。一切似乎都预示着蒙古军凶多吉少。 第五十四章 巍巍贺兰(五)   天亮时,蒙古军的大营中弥漫着紧张不安的情绪,而中兴府内却是战意高涨。   张士达站在瓮城上的城垛上冷冷地盯着底下的敌军看。瓮城之中还残留着两千敌军,他们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乞求活命。少量蒙古兵躲在一旁冷眼旁观,苍白的脸色表明他们心中的慌张无助。那五千敌军昨夜突入瓮城,自相践踏,童子军们无情地折磨着他们,他们为活命而折腾了一夜,天亮时只剩下了这两千人人,此时见城墙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将军模样的人,纷纷声嘶力竭地求饶:   “我们投降、我们投降,将军饶命啊!”   “我们是汉人,自己人、自己人!”那些来自河东北路的汉军高呼道。   “自己人?凡是冒犯我们大秦国的敌人,都应该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城头上的秦军军士痛骂道。   “你们先把蒙古人杀死再说!”副帅王好古道。   瓮城之中的汉人及乃蛮人、畏兀儿人、葛逻禄人、突厥人等西域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一会,纷纷对着蒙古人亮出了手中的刀箭。   不足五百名蒙古人面色苍白如纸,他们昔日高高在上的权势变得不值一文,在他们一向肆意压迫的外族人面前跪倒在地,双肩因恐惧而抖动起来。   “啊!”一声凄惨的叫声之后,一个蒙古兵被胆大的乃蛮人砍倒在地。其他人见状,纷纷壮起胆来,一哄而上。蒙古人惊惧,但生存的本能让他们反抗,尽管他们知道他们纵是有百倍的勇猛,杀光扑向自己的所有外族人,自己也不过是那些站在城头之上的秦军可以肆意残杀的猎物。   一段惨烈而又荒唐的自相残杀之后,只有五百人还站在瓮城之中。几千具尸体奇形怪状地伏在地上,如同铺上一层人肉地毯,血流成河。还有人在地上痛呼,活下来的人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城头的秦国军民肆意嘲笑着,他们早已经忘了怜悯与同情,只有胜利者才有痛快淋漓的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欢乐。张士达几乎是用玩弄的方式处死了瓮城之中的敌军,没有一个俘虏,那些高呼投降的汉军更是让张士达等人怒火万丈。   王后梁诗若带着宫女深入军民当中,慰问军民,为军民寻医问药,百姓皆曰贤。她没有看到瓮城之中发生了什么,或许她假装没有听到。   中兴府城中的死伤同样巨大。   死者无处安葬,被整齐地停放在一处腾出来的地方,耶律楚材带领百姓用石膏简单涂抹防止发生瘟疫。   伤者哀号,颤抖的痛楚声中浸满恐怖的景象。   亲者垂泪凝思,目光投向城外的敌营,只有无尽的仇恨与毁灭之意。   察合台不甘心失败,或者说他无法接受无功而返的结局。他一边继续急攻中兴府,一边派出蒙古骑军追剿那支总是阴魂不散的秦国骑军。强攻、水攻、火攻、挖地道,他似乎把所有的成败寄托在攻克中兴府上。又是三天三夜,察合台又损失了一万五千人马。   人人都感觉到了蒙古军的疲态,这并非是指体力上的疲惫,而是心里。敌军在中兴府顽强地反击之下每天都有数千人的伤亡,伤号满营,那些重伤者还留着一口气却被扔到野外听天由命。而可供十多万大军食用的牛羊越来越少,秦国坚壁清野之策虽自损,但让察合台找不到现成的粮食,而正处夏季,地里的庄稼即使没有被大军践踏,也未到秋收的季节,不可食用。   察合台选择了一个不利的季节进军,当他赶到贺兰山下,已经是酷热的夏天,而黄河滔滔让大军无法逾越,否则他可以像以往那样踏冰过河,在腹地纵横捭阖,重创甚至毁灭整个大秦国。正是因为如此,春天时赵诚才主动北伐,以为察合台不敢在这个时候南下,哪里想到察合台自以为出赵诚不意,率大军南下。   察合台的想法极好,而且相当毒辣,不过他低估了河西城守能力及中兴府的抵抗之心,他还在拿他印象中的西夏王朝来比较大秦国。   郭侃率领他的神策军和安北军埋伏在克夷门外,躲在一道山梁下面,准备打一个伏击战。这支八千人的联军让察合台不胜其扰,总会游离在战场之外,瞅见一个漏洞立刻就会狠咬一口。察合台派兵去追,郭侃和他的部下作鸟兽散,追之莫及。   郭侃在蒙古人面前肆意地展示着自己的骑军战术,无疑是对蒙古人巨大的讽刺。有志不在年高,郭侃卓越的指挥作战本领让跟随他作战的安北军将士们心悦诚服,那些资历远比郭侃深的校官们甘愿听从他的调遣。   郭侃作战大胆而又谨慎,兀剌海城外一战正体现出他胆大且心细的一面,而连日来的游击与迂回运动作战更体现出与他年纪不太相符的谨慎与成熟。只是郭侃和他的部下在贺兰山地区出现,让蒙古人越来越小心,郭侃取得战果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一支蒙古千人队在贺兰山外追逐野驼群,这是郭侃和他的部下最近经常发现的事情,蒙古人出来围猎的频率越来越多。   “蒙古人缺粮了!”林岷放下手中的千里眼,低声说道。   “你们说,蒙古人久攻不下中兴府,为何不退呢?”丁老大带着胜利者的笑意问道。   “人家蒙古人战无不胜嘛!”有人讥笑道,“就像野马一样犟!”   “哼,他们越是誓不罢休,就越死无葬身之地。”老幺道。   “郭统领,昨日斥候说蒙古人将贺兰山下的英雄冢刨了?”有人恨恨地说道。众人方才还相当轻松得意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四周一阵沉默。   郭侃抚着手中的长刀,狠狠地将长刀插在地上,目光盯着远方的沙地:“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蒙古游骑向着郭侃等人藏身地奔驰而来,他们三三两两,四处散开,探查着四周动静,由不得他们不小心。郭侃等人被发现也是早晚的事情。   一支弩箭“嗖”地飞了出去,一个蒙古人捂着脖子惨叫着倒下,余骑纷纷叫喊着逃奔而去。   “追!”郭侃猛得挥手。   数千将士跳上战马,疾奔而去。这是猎人追逐猎物的游戏,不管猎人如何,猎物总会拼命地逃跑,直到逃出险境。天地间,无边无际的沙地上,战马掀起沙尘遮天蔽日,一场生死追逐又一次重演。   “不好,蒙古人没有往我们设伏的地方逃去。”林岷惊呼道。   郭侃等人感到失望,这是他们最近经常遇到的情形,就在他们准备放弃之时,北方狼山的方向突然出现了一条黑线,一支军队突然出现在逃奔的蒙古千人队的面前。   一面赤色的军旗在空中飞扬,烈日下十分醒目,郭侃精神为之一振。   “是我们的人!”神策军与安北军将士们欢呼道,人人快马加鞭,再一次鼓起精神奋力直追。   这是他们连日来,第一次看到除自己之外的秦军,这只能是从北方大漠回师的先头军队,这一刻,郭侃和他的将士们热泪盈眶,连日来的艰苦奋战终于有了更真切的回报。   中兴府得救了,大秦国得救了!   “万胜!”神策军欢呼道。   “万胜!”远远的那支秦军热烈响应着。   毫无疑问,这支蒙古千人队遭遇到了灭顶之灾。两支南北相向包围而来的处于绝对数量优势的军队,和那些似乎一息之间兴奋无比的秦军将士,这支蒙古千人队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当战场归于沉寂之后,客军当中为首之人被引到郭侃的面前,那人抢先自报名姓道:   “在下亲卫军汪忠臣,奉吾王之命,担当先锋校尉。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来人正是降于秦王赵诚的原金国巩昌便宜总帅汪世显的长子,被赵诚放在亲卫军中。汪忠臣比郭侃还要年轻,只是汪忠臣没想到自己所遇到这个威武之师的统帅是如此的年轻,他加入秦军时日不长,想来想去能称得上将军的人并不多。   “原来是汪校尉啊!”既然对方是亲卫军出身,郭侃虽不识此人,也不敢托大,连忙欠身道,“在下乃神策军统领郭侃是也,可不是将军。”   安北军众校官也前来寒暄。   “汪校尉,不知国主大军何日抵达此处!”林岷等急忙问道。   “国主心忧家国,星夜率军疾驰,眼下离此地大约一天的路程。”汪忠臣道,“在下想知道我中兴府的战事如何了?军情紧急,汪某要立刻回报国主!”   当下郭侃等人将他们所知道的都告诉了汪忠臣:“中兴府仍在我手,察合台日夜围攻,损兵折将却未曾踏入城中一步,中书省诸大人们举措得当,坚壁清野,令敌无处就食。应理、沙陀两县被破,约八千户百姓惨遭毒手,但听说西边的凉州仍未陷敌,只是我等孤悬在外,更远的河西诸郡的军情尚不得而知!不过中书省早有急令,令安西军、西凉军与陇右军在河西阻击,从目前察合台的营盘看,并无外军与他会合,郭某料河西似乎仍在我手。河东宋元帅那里更是一无所知。”   当下,汪忠臣立即派信使回报秦王。   一天之后,赵诚终于带着大军抵达了贺兰山外,亲卫军、贺兰军、安北军、朔方军、潼关军和骁骑军伴驾在侧,郭德海的陕西军带着几乎耗尽的辎重还未追上来。人人满身征尘与疲惫之色,在众将的劝说下,赵诚不得不在此地暂时休整。   巍巍贺兰山,岿然不动。   大军云集,连营十里,将士们聚在赵诚的左右,目视着贺兰山,心思却全部飞到了中兴府。赵诚扼腕长叹,连日来的奔波与心忧让他消瘦一圈,他的目光饱含着无穷的杀意。   郭侃等人前来见驾,见到了郭侃,赵诚脸上的忧虑就多了一丝欣慰之意,贺兰山见证了一位英雄将军的横空出世。   “仲和,你现在有资格独当一面了!”赵诚虽忧心如焚,仍然耐心地听完郭侃等人的禀报。   “强虏南侵,家园沦丧,百姓涂炭,属下身为大秦儿郎,愿为吾王誓死杀敌!”郭侃道。   何进见神策军与自己留下部下,个个战衣褴褛,汗水、血渍与尘土结成黑黑的板块,恰如仍穿着黑甲的神策军一般。他既感到骄傲,也感到一丝遗憾,林岷等原安北军将士本是何进的部下,只是何进听说他们在大敌逼近之时,却各有主张,以致错失机会而被围困。何进见赵诚有意提拔郭侃,便顺水推舟提议:   “国主,神策军威武,郭统领机智勇敢。他现在这数千将士,不如另设一军,就叫黑甲军!”   “好,黑甲军就黑甲军,神策军你用得顺手,仍归你节制。”赵诚嘉许道,“仲和以后就是我们的定远侯,你们郭氏父子均是孤的忠臣良将也,孤得你们父子效忠,是孤的福份,夫复何求?”   郭侃心中大喜,正要谦让一番,骁骑军统领、冠军侯叶三郎上前贺喜道:“恭喜、恭喜!”   “哪里、哪里!”郭侃拱手道。这两人一直处于竞争壮态,此番郭侃挟此大功,不仅在爵位上与叶三郎平起平坐,统率的军队俨然为一方面军,却不是如今的叶三郎可比的。   “郭统领辛苦了,我骁骑军将士此番北伐还未太活动筋骨,不如贵军稍歇,叶某甘愿为贵军先锋!”叶三郎道。他嘴上说得挺客气,其实他是想冲锋在前再立新功,好歹不要被郭侃比下去。   “骁骑军的儿郎们,郭某可不敢任用!”郭侃瞪着他道,“他们打马毬尽会使绊!”   众人露出笑意,旋即又恢复了焦虑之色,都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将来的决战。   “全军休整一夜,仅此一夜!”赵诚命令道,“明日全军南下,孤要与察合台一决高下!” 第五十五章 秦王的反击(一)   察合台心神不宁。   被他用刀逼迫和用欲望武装起来的仆从军士气开始低落起来。当所有的欲望实现的可能性落空之后,仆从军的眼里只有不断伤亡和中兴府血色的城墙。中兴府那高大坚固的城墙就如同一个怪兽,每天吞噬着无数条活生生的性命,令仆从军不寒而栗。然而蒙古人仍然不停地呼斥着他们,驱赶着他们,让他们送死。   粮食一天天地减少,仆从军被迫减少口粮,而蒙古人却每天酒肉不断。仆从军们敢怒不敢言,一边忍受着死亡的威胁,一边忍受着大营中缺粮少医及夏天大营中无处不在的蚊蝇、恶臭。   贵由与拜答儿的联军在甘、凉之间被牵制住,手上的军队每天都在递减。每天都有他们二人派来告急的信使,辗转绕过凉州来到察合台的大营之中。   察合台的大营中弥漫着失败的阴影,部下的千户们纷纷或明或暗地建议大军尽快撤走,从长计议,下次再来进攻。这种失败的论调令察合台恼羞成怒,他认为这有损于自己身为可汗的威望,更是对他本人英勇善战的质疑,数十年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自豪感和优越感蒙蔽了他的双眼。   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他刚当上可汗不过两个多月。他内心中认为自己早就该当上可汗,可汗的位置本就应该属于他察合台,而不是窝阔台。并且他认为自己有能力干出一番“丰功伟绩”来,直追他的父亲铁木真。   “大汗,贺兰山外发现敌军主力!”亲卫们报告说。   “好啊,真是一件大喜事啊。”察合台听到这个消息,喜不自禁,“敌人缩在中兴府这样的大城内,我军野战的本领无法施展。今日,不儿罕有个野种居然敢不自量力地南下与我正面对敌,不是正中我怀吗?哈哈!”   察合台似乎一扫连日来的晦气,变得眉飞色舞起来,帐中的女人们也因为他的开怀大笑而将提心吊胆的心情放了下来,刻意讨着他的欢心。   拔都的代表莫日根也在金帐之中,他面露忧虑之色,十七万大军连番凶猛攻击,中兴府却没有拿下来,损失至少五万有余。这个结果出乎他的意料,这种消耗战令察合台承受不起,而对方腹地尚无损一兵一卒,陕西等地随时可以支援,黄河既挡住了蒙古军深入腹地的可能,也让对方兵粮补给不知送往何处。   “大汗,眼下我们剩下的十二万人中,只有三万蒙古勇士。那些非蒙古人攻城尚可,若要他们骑马作战,恐怕反成乱兵之源,不如将贵由与拜答儿的人马召回,多些人手胜算也大些。”莫日根道,“倘若我们能早几天攻克中兴府,那就太好不过了。”   “莫日根,你这是什么意思?”察合台怒道,“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大汗息怒!”莫日根连忙叩拜道,“我只是担忧我军长途而来,又连续作战,损失巨大,又缺少粮食,士气已经不是往上爬的太阳。那些畏兀儿人、哈喇契丹人还有花剌子模人,心存不满,要知您在出师时曾许诺过,我怕……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能再拖延,不儿罕要与我们决战,我们便与他决战,早分胜负!”   “哼,他们这些贱人!”察合台怒气未消,“莫日根,依你的主意,我们应该怎么办?”   “大汗,不儿罕从漠北南下,长途奔驰,人困马乏,我军不如趁其立足不稳,留一部监视中兴府,大部主动寻求决战。”莫日根道,“以免被人前后夹击,我军的战马也只有跑起来,才更有威力。”   “哈哈!”察合台指着莫日根大笑了起来,“好一个莫日根,我们要攻打的可是你的安答啊。”   “大汗说笑了。”莫日根道,“我莫日根与不儿罕先前只是私交,既然不儿罕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罪行,我莫日根身为拔都殿下身边的亲信,也就是大汗的臣子的臣子,怎么能敌我不分呢?我的主人拔都愿奉您为大汗,那么我莫日根当然也甘愿为大汗出谋划策。”   莫日根说得极赤诚。察合台斜睨着眼看着他,脸色却有些冷淡:“既是如此,我自阿勒坛山率大军南下,拔都侄儿为何不愿派兵相助,只派了你这么一个亲信来?”   “大汗冤枉了拔都殿下,他可没那么好命,封地那么远,钦察人、阿速人和斡罗斯等地的人一直怀恨在心,时刻要找拔都拼命。所以,拔都无法亲率儿郎们在大汗帐前效命,殿下也深感遗憾,恨不得日夜在这帐中听您的教诲!”莫日根道。   “哼,拔都对我还算恭顺,不像他那短命的父亲!”察合台随口说道,“他兵少,来了也不顶事,就随他吧。”   莫日根心头一阵愤怒,面上却不敢显露出丝毫的不满来。   两百里外,赵诚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大战。他派出的斥侯在这个夜晚与察合台的斥侯不期而遇并短暂交战过多次,然后各自撤回。   赵诚在这一夜晚终于得到了河西诸郡的消息,安西军萧不离派来的使者历经千辛万苦,损失了不少人手,终于绕道在贺兰遇到了赵诚的大军。   西壁辉在畏兀儿兵的围攻之下不得不放弃沙州,经过血战,护得数千百姓退到瓜州,与当地人马合兵一处,这才站稳了脚跟。肃州城有昔里氏蕃人阴谋作乱,这也耗费了萧不离的大量时日,幸赖安西军将士顽强反击,才让肃州城的局势稳定下来。萧不离与奔赴凉州的卫慕取得了联系,双方在义勇军陈同的配合下,将贵由与拜答儿的联军困在肃、凉之间的甘州及附近山区。虽然河西的局势令赵诚一直高悬紧张的心放了下来,可是损失却是巨大的。   而与河东刘黑马地盘一河之隔的麟州及屈野河等地的情况,赵诚至今一无所知,赵诚希望宋平能顶住河东北路的压力,最好能主动出击,令刘黑马不敢全力渡河。   他听完萧不离使者的禀报,同时也得到了秦九殉国的噩耗,满帐皆惊。那使者被赵诚那眦目欲裂的杀人般的眼神吓住了。   曹纲领信使出帐安顿。赵诚却坐在帐中,呆呆地看着帐顶,半个时辰没有说一句话,失魂落魄如石化一般。众将环立左右,有人仰头长叹,有人扼腕叹息,也有人暗暗握紧拳头发誓要血债血偿。   “啪!”赵诚满腔的愤怒、惋惜与悲伤无处发泄,他将手中的瓷杯捏成了碎片,洁白的瓷片上血红的色彩令人触目惊心。   无声胜有声。赵诚抓起放在身边的长刀,起身走出帅帐,愤怒充斥他的全身上下。他一向高大挺拔的背影似乎在刹那间变得悲凉起来,留下满帐的人面面相觑。   “秦总管,真英雄也!”郭侃崇敬地说道,“在下恨与其相交时日甚短,若能与这样的豪杰并肩并战,当是人生一大幸事也!”   “秦总管当然英雄了得。不过他怎能如此拼命呢?”叶三郎道,“换成我,就与敌周旋,可惜啊!”   “胡说!”陈不弃怒道,伸手欲掴脸,被铁穆与郑奇拉住。   陈不弃铁青色的脸令叶三郎发怵,他自知自己这话令人产生歧义,叶三郎后悔自己真是多嘴。   “西凉军将士以身犯险,虽知不可为然亦知难而上,此等勇气与忠义令我辈景仰。”何进道,“虽然秦兄弟此举现在看来有可商榷的地方,然情势危急之下,沙场瞬息万变,为将之人岂能对万事了如指掌?我安北军在兀剌海城亦是如此,强敌袭来,诸校兀自争论,无人能服众,以便号令全军共同进退,幸有神策军相助,否则我安北军将有损吾王英名。诸如此类,今后我等要有所防备。”   “人都死了,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处?”陈不弃蹲在地上垂泪,恨恨地指着西方骂道,“萧不离这个杀千刀的,他怎下得了手?十多年的兄弟啊!”   陈不弃泣不成声。众人的心思全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之中,他们当中除了郑奇等后来加入秦军的将士,大多数校尉及以上的人都与秦九亲如兄弟,对秦九的殉国自然是十分地悲伤和遗憾。   夜风袭来,帅帐中的灯火在风中摇曳。昏黄色的灯光在众将激愤的脸上飘忽不定,愤怒在众人的心中积聚,欲喷涌而出,怒火甚至让那灯光显得更加暗淡。   被愤怒与悲伤还有自责控制的赵诚,在营中疾走,头盔被他一脚踢飞出了老远,汪忠臣等亲卫在他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路小跑。迎面而来的军士们避让不及,纷纷拥挤着倒向两边,营外的拒马挡住赵诚的去路。   “呛!”赵诚拔出长刀,双手紧握,狠狠地劈砍着拒马上的枪刺。雪亮的钢刀在空中有力地划着优美的弧线,直奔枪刺而去,数根枪刺抵挡不住赵诚的愤怒,摧枯拉朽般地被砍断,瞬间只剩下光秃秃的横木。   赵诚又拿碗口粗的横木发泄着心中的愤怒。长刀重击在横木上,发出锵镪的声响,带起纷纷的木屑。   “萧不离、萧不离、萧不离!”赵诚心头总是浮现着秦九豪爽的音容笑貌,他的嘴里却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亲卫军手无足措,不敢靠前。蓦的,一个大汉飞快地从人群中挤出,从身后环抱住赵诚,只有铁穆这样的彪形大汉才有力气和胆量,用这种方式让赵诚稍微安静一些,何进从另一边赶上来拼命揪住他的胳膊,夺了他手中的长刀。   铁穆和何进两人吓呆了,他们从未见过一个如此愤怒的赵诚,这样的一个赵诚让他们感到陌生,他们还感受到赵诚心中如山呼海啸般的愤怒。赵诚需要宣泄。   “铁王,你说孤应不应该杀了萧不离?”赵诚怒气冲天地问道。   “这个……”铁穆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何进。   何进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国主,末将敢问萧不离何罪?”   “何罪?”赵诚怒道,“孤一员猛将忠臣为国为民而死,在他的面前壮烈而死。他萧不离为何不将所有侵犯的人斩尽杀绝?纵是杀光所有的敌人,百般折磨他们,将他们挫骨扬灰,也难消孤心头之恨!他的良心难道被狗吃了?他还是我一向信任的帅才萧不离?”   铁穆与何进二人紧张的心情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兵者凶事也,秦兄弟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勇猛、忠义,吾辈热血男儿应以之为模范,末将自叹不如。如今强敌毁我家园,日夜窥探在侧,我等应沉着应对,否则不忍则乱大谋。末将恭请国主稍安勿躁,以防为敌所趁!”何进忧虑地劝解道。   “是啊,国主。”铁穆也劝道,“秦九之死,不过是万般仇恨中的一个。国主身系万千子民祸福,不可因失了一忠诚豪杰壮烈而死,乱了自己的方寸!纵是一个秦九倒下,也会有无数的秦九愿为他复仇,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铁穆与何进两人耐心地劝解着。赵诚在原地转着无数圈子,忽然定住了身子,伸出手对何进命道:“把刀还给我!”   何进小心地观察着赵诚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刀递还给赵诚,担心赵诚又重新发狂。赵诚却凑着夜色盯着雪亮长刀良久,然后长叹一声将刀狠狠地还入刀鞘,发出刺耳的响声。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赵诚沉声对左右说道,他的烦躁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话语中的狠意与杀气却让众人血脉贲张。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将士们齐声道。   那被赵诚震怒之下猛砍的横木仿佛是为应和众人的誓言,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悄然断成两截。赵诚似乎看到敌人被自己砍成两段,心头多了一丝快意。 第五十六章 秦王的反击(二)   延安府外,一支轻骑兵在官道上疾驰,远远看上去如蜿蜒的一条长龙,将士们个个汗流浃背,却无暇抱怨酷暑。   为首的统帅正是河东军副帅古哥,正值河东战事正酣,他出现在陕西的此处也是不得以而为之。在他的身后是临时召集起来的一万军队,当中既有潼关军也有陕西军,另外还有刚放下农具的五千府兵。   “报元帅!”一骑信使从前方飞奔而来。   “讲!”古哥胯下战马的奔势稍缓。   “延安府邓守备在清边、米脂与刘家军激战,敌军稍退。”信使道,“梁行台命你速至绥德与他会合,即刻重整军力,主持一切军事。”   “告诉行台大人,我军儿郎正日夜疾驰,不敢延误,更不敢坐视百姓受辱!”古哥道。   那信使未多说话,转身即奔驰而去,淹没在大军疾驰掀起的烟尘中。烈日当空,古哥这才将心中吊起的石头放下,擦擦额头的汗水。   “古元帅,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吧?”副手沈重道。   “大概算是吧!”古哥不敢肯定,给胯下的战马加了一鞭,不惜马力地狂奔而去。   古哥在此地出现,并且统帅着一支被临时组合在一起的军队,正是因为在中兴府被围后,千里之遥的河曲诸地几乎同时落与刘黑马之手。   九曲黄河,数千里滔滔黄河不知拐了多少个弯。这里的河曲指的是黄河“几”字形上,拐了个九十度的弯自北浩荡南下的地方。河曲之野,包括宁边、丰、府三州及靠南边的麟州(陕西神木),是唐时与陇右、平凉齐名的重要良马产地,宋人失去这些地方,欧阳修只好建议在河东路岚、石及汾水两侧设立牧马监,及至宋廷南渡后更是失去了良马的来源①。   此地一直处于不同国家交战的地方,民生凋零,西夏与宋、辽及金在此地反复争夺无数次。如今与这里仅隔着一条黄河的是西京路、河东北路刘黑马的地盘,正好是“几”字的右臂,京师在左,中间隔着千里沙地、荒漠,可以说这里是秦国的一处飞地。刘黑马对此地宜耕宜牧的地方觊觎已久,当年的辽人也千方百计地越过黄河想在此设立前沿阵地。   刘黑马对配合察合台的作战十分积极,实力强悍的他虽不足以夺取秦国的河东行省,但足以让宋平不敢分心,所以他在蒙古南下的同时,派三千人马悄悄渡过了黄河,迅速夺取了宁边、丰、府三州。这三州历经战火,一度荒废,秦王赵诚因为这里处于与河东刘氏隔河对峙的情形,花大力气经营得不偿失,也只用来安置那些蕃人、熟吐浑,去年冬天黄河结冰之时,刘黑马的骑军想渡河就渡河,不胜烦扰。所以刘黑马轻易地夺取了他想要的,虏获牲畜甚多。   赵诚一直想剿灭刘黑马的军队,只是他分身乏术,只能先制服蒙古人才行。刘黑马几乎是三线作战,主力被宋平牵制在汾河两岸,一部又要经北方草原加入蒙古军,兵围兀剌海城,所以这支三千人的骑军,只能尽可能掠夺、破坏和骚扰。   尝到了甜头,刘黑马命该部南下侵麟州,折氏家族曾在此屯田驻守270年之久②。屈野河从北方迤逦南下,滋润着沿岸土地,是西边沙地、荒漠与黄河之间理想的农耕与放牧之地,同时此地也是沙地与陕西黄土高坡的缓冲地。屈野河在大地上勾勒出丘陵,沟深坡陡,利于军事防御。因此,秦国在麟州设立东北河曲唯一军府,麟州本身也被升为府一级的行政区。   因为京师中兴府告急,对秦王的极为忠诚的军队大部调离,刘家军突然渡河袭攻河曲,令当地惊慌,知府王贞见敌军气势汹汹毫无主张,率先逃跑。刘黑马对麟、府的攻掠,也是极用心的,只是在察合台包围中兴府的时候,才发动突袭,让当地空虚的力量捉襟见肘。   赵诚当初为了快速恢复国力,追求效率,或者说他认为还未到分权制衡的时候,让中书省集大权于一身,自己直接掌握所有军事,以为只要有自己这个“明君”掌控一切,可以让朝廷的决策通达到国家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当他率主力北伐后,中书省在赵诚不在的时候虽然可以做到决策迅速、命令统一,却没有人能质疑中书省从外地调兵的命令是否有可供商榷的地方。   刘家军攻克麟州就可以南下威胁银、夏等横山地区,而横山以南就是新纳入秦国版图不久的陕西行省。横山以北的州城赵诚经营良久,虽谈不上富裕,但至少已经有六年恢复,是赵诚重要的财力来源,盐州盛产精盐,夏州有铁务局,远不是宁边、丰、麟、府这些飞地可以相比。京师被围,事情就变得更加糟糕,惶恐之中,消息闭塞,银、夏、石、宥等州发现无人来指挥、命令他们,被紧急集中起来的府兵、钱、粮、军械甚至不知该送往何处。   没有人能指挥他们,是守土保民为首要,还是不计代价举兵驰援京师?   没有人能登高一呼,将各地文武召至麾下,共同进退。   关键时刻收不到来自京师的命令,对京师的战事一无所知,银、夏地区各州都是平级,因为各不统属,并未向南边的陕西行省或者河东的河东行省那样,设为一路或一省,没有最高的文官、武将掌控。他们只知道黄河外都是战火,出于本能的反应,他们各守本土,急切地想在搞明白确切的消息再计较。在这种情况下,刘家军这三千人马战果当然颇丰,刘黑马甚至有增兵的打算。   银州告急!石州告急!夏州告急!甚至陕西的延安府也出现了游骑。   横山南面就是陕西行省。陕西行省梁文在接到中书省的急令后,正在紧锣密鼓地筹集粮草与军械,陕西是新拓之地,梁行台本指望今年秋收能获得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他要大干一场,在自己“退休”之前干出一番丰功伟绩来,原因之一是因为秦王赵诚是他的女婿,他甚至比自己的女婿还要对政绩看重,所以尽管艰难,他也要想尽办法筹集军资。可是战争打破了一切。   梁行台听到刘家军在银、夏间侵扰,心急如焚。他急忙派信使向河东帅宋平告急,这是他所能联系到最近的最高武官。宋平有两万人马,但宋平不可能抽兵渡河且长途奔驰,去对付这股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骑军,因为他在平阳府汾水河谷正面临着刘黑马亲率大军的猛烈攻击。河东行省最高文官,行台吴礼吴克己是赵诚亲自提拔的第一位前朝官员,对此事极为用心,便建议命宋平的副手古哥率部分校、尉武官星夜渡河,统一指挥潼关军及陕西军北伐留下的部分军队北援。   事穷宜权,梁文与吴礼两人都在中书省挂着参知政事的头衔出放一地大员的,当仁不让地主持着所有军政大事,尽管他们以前无权过问军事。   古哥立即从河东赶赴潼关将郑奇留下的战力较弱的军队集结,汰减老弱,选其精壮,与陕西军合兵一处,凑齐了一万人,只带七天的干粮迅速北上。陕西行台梁文已经在绥德等了逾一旬的时日。   从横山北面有三三两两的百姓,拖儿带女地往绥德、延安方向逃难,梁文正在安排救济,并且同时暂时主持军事。梁文听到有人报告说古哥来到,顿感轻松了不少,带兵打仗并非他擅长,好在敌军不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参见行台大人!”风尘仆仆的古哥下马便拜。   梁文满脸忧虑,似乎在这些日子来又老了十岁,古哥担心一阵大风刮来,会将这个老者吹到黄河里。   “古元帅不必多礼!”梁文苍老疲惫的脸上,难得地显出一丝喜色,“横山一带无大将领兵剿敌,古元帅来得正好!”   “末将食朝廷俸禄,不敢尸位素餐!”古哥道,“只是不知眼下敌情如何了?”   “据我所知,麟、府诸地已经陷敌。而横山银州百姓陷敌者不下两百户,夏州曾被敌扮作百姓趁乱涌入,幸敌兵小股无法立足退去,今我延安军府邓辉邓守备主动出击越过横山,敌骑退回麟州。”   古哥闻言心中稍定:“亲卫军曹纲曹统领不正是夏州人士吗?”   “曹氏满门忠贞,国主向来赏识有加,正是曹氏举族的拼力,夏州才转危为安。”梁文心有余悸地说道,“对于眼下的情势,古元帅有何高见?”   “值此兵乱,百心惊慌,凡是兵事,古某愿以身报吾王知遇之恩耳。惟虑民事,尚需一可靠得力之人协助。”古哥道。   “此事我已经让延安府知府丁仲礼协助你,梁某在横山以北还有几分薄面。另外,我陕西各地的府兵业已集全在这绥德城,他们或许没有经过阵战,但可为元帅守城,担负辎重。其中亦有骑射娴熟豪杰之辈,全赖元帅指挥。”梁文道,“我陕西无甚粮草,但全军可去夏州就食。”   梁文曾在夏州做过知州五年之久,那里已经很长时间太平无事,横山下不仅有马,也一直是产粮重地,且有一所出产兵器的铁器工场。   “行台大人尽管放心,刘黑马奸雄一世,虽趁我腹地空虚,得了些好处,古某会让他这路骑军有去无回。”古哥咬牙切齿地说道,“宋元帅在河东牵制住他的主力,谅他也不敢全力深入我境。”   梁文点点头道:“如此梁某就放心了!今麟、府虽失,却不伤根本。银、夏不可失,我陕西也不可遭兵乱,此乃国家根本之所在,纵是京师及河西诸地惨遭毒手,只要横山及我陕西、陇右诸地在朝廷之手,还有你们河东行省,任何难事也吓不倒我们。值此群龙无首之际,古元帅身为久经战阵之将,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这个古某明白。古某来此,不仅要将刘家军赶到黄河中喂鱼,为我百姓报仇,还要掉头北上西进驰援中兴府。临行前,宋元帅亦对在下期许甚重,古某不敢忘怀。”古哥道,脸上不免有些忧虑,“不知大人是否知道京师的情形?”   “哎!”梁文长叹一声,“二十日前得到中书令王大人的急报,我陕西日夜筹备粮草与军械,准备赴援京师,奈何十二日前中兴府被围,道路阻隔,从此断了消息。后来西平府灵州有消息传来,说是在那里也发现了敌军游骑,且是寻粮的蒙古人,灵州损失亦重。”   “古某不明白,麟州乃我朝一军府,刘家军为何凭这三千人可以如此轻易地攻克麟州等地?”古哥不解地问道。   “据逃散的百姓处得来的消息,梁某揣测或许是因起初京师告急,中书省以为河东有宋元帅镇守,黄河水急,刘黑马不敢轻易渡河涉险,遂将守军大部调往京师,又对黄河对岸毫无防备,遂有此祸事!”梁文扼腕叹息道,“正是有中书省的调令,我陕西也是日夜准备驰援,不料此地却现兵乱。”   正说话间,一支数百人的百姓队伍迎面过来。古哥的先锋校尉夏冠英正引导他们进入绥德城内就食,他们看向被众文武官员簇拥的梁文与古哥二人,眼神透露出些许的不满还有希望。   古哥与梁文两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元帅,我军何时出发?”副手沈重走上前问道。   “那还待何时?全军即刻北上。就现在!”古哥命道。   与此同时,秦王赵诚已经兵临贺兰山,正准备与察合台的大军殊死搏斗,只能有一个胜者。   ※※※   注①:有一个说法,认为宋国军事疲弱,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没有适宜骑兵作战的战马,军队主要是步兵,缺乏机动性和冲击力。大意是说宋国失去草场,不产马,靠从外输马,既不易得,圈养本身耗费也大,南方水土又不合马性。仅供参考!   注②:从公元870年前后折宗本奠基府州算起,到公元1139年西夏攻占府州折彦文出走为止,共270年。戴应新:《折氏家族史略》。 第五十七章 秦王的反击(三)   一道霹雳划破黑色的夜空。   闪电照亮了连营十里的秦军营盘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将士们紧张、兴奋的面孔,即便是黑脸的汉子,脸上也被闪电蒙让了一层惨白的色彩。紧接着的刹那间,炸雷惊天动地地响起,几乎就在五万将士的头顶上炸响,震耳欲聋,天地间余音未了。战马也感受到大自然不可违抗的威力,在马厩中躁动不已,发出阵阵不安的嘶叫声。   战甲与枪尖闪耀着冷光,将士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等待着命令。大风夹带着沙粒撞得铠甲发出爆豆子般的声响,这大风也吹翻了一顶帐蓬,一什走过来的军士被罩在了里面,引起一番慌乱,有军士呼喊着追逐。   赵诚皱了皱眉头。   这样的夜晚绝不是沙场拼杀的好时候,但对于偷袭者来说却是例外。郑奇率领着潼关军全体将士等待着赵诚的命令,他们这是要趁这个暴雨欲来的夜晚去偷袭察合台的军队,这也是一次大规模的试探性攻击。赵诚本想当从演说一番,鼓舞一下出征将士的士气,但狂暴令人不安的闪电雷鸣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惊雷让他的声音显得太过虚弱。   一个斥侯从营外疾驰而来。   “禀国主,前方来报,蒙古军正大举袭来!”斥侯几乎是用吼出来的嗓门禀报军情的,同样是因为这令人既惊又恨的惊雷让他不得不将分贝提高了到了最高。   察合台虽然脾气暴躁,但也并非全无主张,更何况他的汗帐中也有不少久经沙场能征善战之辈。双方想到了一块去了,但并不令人意外。   “全军戒备,以守代攻!”赵诚冲着左右吼道。   身边左右的将军们纷纷一路小跑着分头准备。赵诚抬头看了看忽黑沉如炭又忽明亮如雪的夜空,不知这个夜晚将会有多艰难。他占据着贺兰山与克夷门,处于地势较高的有利位置,随时可以向南俯冲而下。他将营盘扎在贺兰山东北麓,右边大山,左边滔滔长河,不用担心被察合台包围,并且随时可以退入身后高地做最保守的防守。   “天时、地利、人和,我占了几个?”赵诚自问。双方最有力的军队都是骑军,但是赵诚此时此刻并不想以骑军对骑军地厮杀,骑军只有在开阔地跑起来才能发挥它最大的效用。   他并没有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虽然在兵力上暂时处于下风,但他的信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涨。察合台既然如此急不可耐地全军来攻自己,比自己还想早点结束所有的战事,赵诚就以守代攻。因为时间是站在他一边,察合台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一战就全歼了自己,尤其是一场豪雨就要到来的时候。   蒙将拜住正率领着一支万人队在奔雷声中疾驰,狂风夹杂着沙粒让他们睁不开双眼,这支万人队身后十里正是察合台亲率的大军。雷电交加之中,秦军的外围的军队全都缩回去了,而特意准备的陷阱时不时地让拜住的军队踩中。   拜住知道秦军很显然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来袭,因为远远地他就看到秦军大营外火光明亮,人马来回奔腾。在闪电的映衬之下的秦军大营,黑压压的一片,营外的正面的秦军正严阵以待,大概是因为怕火堆在狂风中冲天而起造成火烧连营,秦军背对着风向只在正前方燃着火堆,照亮着防线。   这令人恐惧的天气既让蒙古军胆战心惊,也让对面秦军将士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一场暴风雨就要降临。但是双方不得不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战斗,哪怕被闪电劈成两半。拜住唯有祈求风能小一点,今夜这个作战条件恐怕是他所遇到的最可怕一次,想到此处,他觉得今夜这次攻击十分徒劳。   既便如此,拜住今夜也要强攻一次,察合台正在身后压阵。   战马长嘶一声,一支千人队呐喊着冲向秦军大营,冲在最前方的一部分在发现秦军防线外围空地上倒插着无数的尖刺,来不及停下连人带马倒在地上,发出连串的惨叫声。   早有人跳下战马,用刀奋地劈砍着,试图清除掉所有挡在前面的尖刺。巨弩发射了,数百支弩箭冲着夜空抛射,然后行至最高处陡然落下,将最前的射翻在地。   更多的人继续冲上前去,秦军设置的尖刺越来越少,蒙军在付出五百人的代价,越来越往前接近。这时巨弩开始平射,在最有力最直接的射程范围之内无情地射杀着敌军。   拜住也不是没有反制的方法,在清理出一片空地上,他也将自己后方主力派来的步军压上前去,箭矢从继续清除尖刺的军队上空越过,冲着秦军防线漫射,很快秦军也有了伤亡,秦军反击的力度明显有了停滞。   即便是一呼一息之间的喘息,拜住的部下趁机加快动作,终于将所有的尖刺清除干净,阵亡了一个千人队。   “攻,继续攻!”伤亡让拜住杀红了眼。部下嗷嗷叫着在数十丈宽的正面冲锋,试图将当面的秦军步军巨弩手斩尽杀绝。   “一营、二营、三营顶住,其它后撤!”秦军校官疯狂地大吼着。按照事先的规定,各营依次从狭窄的通道上退后。慌乱中总会出现一些小小的差错,身后是一道深渊,有人不巧掉了下去。   深渊后面另有一团步军,他们开始发射了密集的弩箭,阻挡着趁机强攻的敌军,好让前沿能够安全撤回。在箭雨之中,敌军前锋波浪般地倒下,被身后冲上来的战马踩在脚下。   拜住的部下淹没在地下,壕沟又成了一道死亡线。大部骑军只是在外围虚晃一枪,从一侧一晃而没,消失在夜色之中。秦军将士手中的强弩还未来得及发射。   另一支千人队又呐喊着平行着冲上前去,奔至最外围的一道壕沟前突然朝两侧散开,就在秦军正准迎接第三支千人队的时候,中间空档露出一支步军来,十分迅速和有序。他们举着长长的云梯,从正面五十丈宽的地方分成几条游离不定的纵队,直冲过来,不是为了攀城,而是为了能在壕沟之上搭起一条通道来。   “嗖、嗖!”秦军的巨弩发射了。百来支弩箭平射而出,将那些冲锋在前的步军冲撞着射翻在地,更多的弩箭在闪电雷鸣之中擦着步军的头、耳、脖和肋下飞过,没有射中自己却射中了身后的同伴。   血光之夜!   前军远未到崩溃的地步,后军又急不可耐地冲了上去,捡起前军丢在地上的云梯继续往前奔,弩箭继续反击着,士兵继续前仆后继地惨叫着倒下。秦军最前线的步兵团一时手忙脚乱,校、尉各级长官的口令已经失去了效用,没完没了的雷鸣让他们的吼声显得过于虚弱,军士们只有依靠严格的训练形成的默契,坚决有力地还击着。   闪电雷鸣似乎消失了,风也小了一些,火堆在防线上熊熊地燃烧着,顽强抵抗着风的侵袭,依然照亮了半边天空。   拜住没有让秦军太过好受,他又命令两翼另辟战场,试探着秦军防守上的疏密程度,让秦军随着自己主攻方向的变化而疲于奔命。己方的巨弩也被搬了上来,与秦军对射,很快就让秦军也尝到了死亡的滋味。   赵诚就站在第二道防线上,盯着第一道防线上的三个步兵团的顽强反击。箭矢被军士们抬着从仅容小部通过的通道上急奔至前沿,死者被军士抬了回来,停放在大营当中,再也听不到喊杀声。而伤者惨叫着捂着流血的伤口也被疏散到营地中央,流水一般从赵诚的面前走过。   “预备团准备!”赵诚从容不迫地命令道。   “是!”传令兵们面无表情地传达着命令。   拜住又改了战术,他见己方步军成了活靶,忙命骑兵用皮囊、粮袋装上泥土,快马在壕沟前奔驰,将身子藏在马匹的左侧,将手中那装着泥土的袋子抛进壕沟之中。泥土不能装着太多,否则无法被抛出去,积少成多。这一战术果然凑效,骑兵疾驰在前沿一晃而没,不仅可以集中力量将壕沟填平,也可减少被对方巨弩射中的机率,又可以大耗费对方的箭矢。   一时间,秦军有些惊慌。   赵诚挣脱亲卫的阻拦,走到了第一道防线,大吼道:“弓弩手向前!”   赵诚放弃了巨弩的使用,那巨弩的威力虽然巨大,射程又远,但移动反应毕竟不够快,所以他让那些使用单兵弩弓的军士上前。   “提前两个马身射击!”赵诚命令道。   赵诚的变招也立刻起到了效果,箭矢纷纷冲着奔来的骑兵前方射去,箭矢飞到,那些将身子藏在马鞍一侧的蒙古或非蒙古骑兵也刚好冲到,马匹吃痛,长嘶着叫骑者掀下马匹,被秦军定点狙杀。   秦军弩兵们配合越来越默契,以至于那些能仗着马术精湛的敌兵越来越难靠近。拜住连忙又停了这种方式的进攻,他命部下用加厚数倍的盾牌遮挡着,拼死向前,硬是用泥袋、马匹和人盾,一切可以堪使用的东西,填平了一条不足十丈的通道来。   “堵住、堵住!”郭德海大吼道。   从这条狭窄通道蜂拥而来的敌军被陕西军一团步军挡住,陕西军善于防守,他们此时此刻用数重盾牌扣在地上,硬是用身体抵住不断撞上来的敌军,两侧身后的弩手利用敌军拥挤在前的时刻,纷纷怒射。   “冲啊、冲啊!”蒙古军呐喊。   “冲进敌营里,抓住为首的,就让谁做万户!”拜住在阵前高声许诺道。   赵诚用手中的箭回答,这是他自成军以来,第一次在沙场上在第一线亲自射杀敌军。他一向认为一个统帅是不必亲自披坚执锐,与敌厮杀的。今天,他却觉得有必要。   “嗖!”黑色的箭矢越过双方的人头,直接将一员看上去像是百夫长的头目射翻在地。赵诚并不停止,手中的箭矢如流水一般地取箭、搭弓、怒射,密集的人群中不停地有人挡下。   秦军士气大震。   “那是个大官,射死他!”蒙古人发现了这个让他们胆寒的威胁,纷纷还击,可是角弓的射程却够不着,少数强弓射出的箭矢又被护在赵诚周围的亲卫军拼死挡住。在敌军能用得上强弩后,赵诚不得不退后,不做无畏的事情。   秦军的巨弩有机会再一次发威了,覆盖性的射击,在敌军人群中掀起了无数滔天骇浪,将死神降临到敌军的头上。蒙将拜住仍不肯放弃,继续添加着人手,无数死伤让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夜空的闪电与惊雷在沉浸了良久又一次出现了,这一次却没能引起地上鏖战双方的注意,他们忘我的相互残杀,哪里还会注意到上天的威力。天公被地上的人类彻底激怒了,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天地间变得亮堂起来,很快地白茫茫的一片,将火光瞬间浇灭。   天空仿佛破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滂沱大雨浇灭了双方杀人竞赛的热情,模糊了双方人马的视线,令他们在暴雨中寸步难行。雨水在地面很快形成了径流,混着双方身上流出的鲜血冲刷着地面,也冲刷走双方迷失的血性。   察合台无奈地命令拜住收兵,却也不感到意外,这不过是双方的第一次正式交战而已。   “如何让对方从营中出来与我骑军交战呢?”察合台心中寻思着,他仍然对自己骑军的威力十分信赖。 第五十八章 秦王的反击(四)   哗、哗!   察合台在汗帐中赤着上半身,举起装满清水的铜壶从头上往下浇。   他的脸上因为酷热而变成了一片赤红色,清水浇在身上让他直呼痛快。他不禁对这里古怪的气候抱怨一番,昨夜的一番狂风暴雨浇在所有人的身上,夹杂着冰雹,让所有人湿透,冷得直打哆嗦,就连他这个可汗也不例外。   昨夜的一场豪雨,贺兰山下饱受蹂躏的草场似乎一夜之间从酷暑中恢复了绿意与生机。然而盛夏毕竟是盛夏,当太阳又从黄河东岸爬上来的时候,天公立刻恢复他本来的面目,地面立刻在烈日之下变干,军营中如同一个蒸笼。   早前,秦军趁察合台的军队在清晨还未来得及用餐,便来袭营,察合台立刻命令成帖木儿迎击,双方刚一交战,秦军又退了回去。察合台尾随攻击,双方又狠狠地打了一个上午,仍让察合台损兵折将,防守的一方要讨了不少便宜。秦军严密的防守让他望洋兴叹。   察合台将自己的营帐移到一处村庄,这里有荫凉可享。虽没有了毒辣的太阳照射,却有七八只鸣蝉此起彼伏地在树梢高唱,察合台心烦意乱,命人去驱赶这些讨厌的生物。   “攻,继续去攻!”察合台冲着左右喝斥着,“不要让敌人有喘息的时间,直到全被我们消灭!”   “大汗,我军不耐暑热,不如待太阳下沉的时候,再去进攻?”成帖木儿道。   “笑话!我们蒙古人怕热,难道敌军就不怕热吗?”察合台听了这话火冒三丈,“如雨的箭矢面前,我的儿郎们都不会皱一下眉头,还会害怕暑热?”   众万户、千户们惴惴不敢言语。话虽这么说,但是从天刚亮时起就饿着肚子开打,直打到太阳升到最高处时,人马疲惫,哪里还有余力再攻,更不用说这毒辣的太阳,所有的马匹都软弱无力萎靡不振。   “绰儿马罕,你是一位有智谋的人,你说说看,如今这个情形我军应该如何办?”察合台不顾全身湿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这绰儿马罕是一员骁将,前些年一直在西域作战。因为那位花剌子模逃亡算端札兰丁见蒙古人大部东返,从天竺返回故国,并且也得到许多故臣、故将的支持,在第比利斯山镇压了其弟的叛乱,又击败了谷儿只人、阿兰人和钦察人的联军,在波斯西部巩固了自己势力,花剌子模一度有复兴的征兆。与此同时,曾惨遭蒙古屠杀的呼罗珊地区也时有叛乱,让铁木真东返后留下的少部分蒙古军队无法应付。   但札兰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不停地向西征服,引起当地势力的普遍反对,这无疑是挖自己墙脚。窝阔台即汗位之后,立即派绰儿马罕带三万兵力去追讨,札兰丁此时已经在无谓的征战中消耗了自己大部分的实力,许多受过他侵袭的人拒绝响应他的联合要求,最终被一位农夫杀死,结束了他所有的复国努力。   但这对东方的赵诚来说,这却是一个难得的契机,蒙古人的兵力毫无疑问地被分散了,窝阔台最终为与此类似的行为付出死亡的代价。当察合台即位之后,绰儿马罕和他在西域的军队自然就归附到察合台的麾下。   “大汗,敌军缩在营中,左边是大河,右边是大山,居高临下,于我军不利。”绰儿马罕奏道,“关键是要让敌军也跑起来,与我们勇敢的儿郎们骑马相斗,那样我军胜算的机会要大一些。”   “可是敌军胆小如鼠,就是不出来与我们交战,这能有什么办法。”成帖木儿道。   “敌军所仰仗的,一是我们不耐暑热,二是我军粮食不足,三是敌军占据着有利地形并善于防守。所以,敌军在等我们自己撤退。”绰儿马罕道,“我军要是能施计谋,引敌军不得不出营,那样我们就有机会击败他们。”   察合台脸色忽明忽暗,心中极为失望,如今这个局面可不是他当初在阿勒坛山即位时所预料到的。倘若敌军就这么与自己耗着,自己将不败而败,察合台不甘心,五十里外的敌人他一定要征服并杀死,一个也不能放过,否则自己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   这是对自己权威的考验,如果他不能带领部下获得一个关键性的胜利,家族之中会有许多人质疑自己的权力。   “你有何办法?”察合台问道。   绰儿马罕走进察合台的身边,附在耳边低语了一番,察合台连连点头。莫日根也在帐中,他见察合台面露喜色,很想知道绰儿以罕到底献了什么妙计。   “今日就到这吧,天太热,让儿郎们饱吃一顿,养精蓄锐,让骏马有了力气,准备再战!”察合台命令道。   “是!”   此时,赵诚正在自己的营帐中闲暇以待。   他的大营背靠山岗,左边临大河,右边为大山。所以,他以贺兰军为中军居中,各军分两翼、背山险、面平原,形成一个而向南面平原突出的半圆形,俗称“月营”,或者叫“偃月营”。   秦军看似要做长期阵地战的打算,在营的最外围是无数的尖桩、鹿砦、陷马坑,然后是数道底宽一丈二、口宽一丈五、深一丈以上的壕沟,壕沟之间用挖沟时翻上的泥土堆成错落有致的土墙,另外还有拒马,最后是用行军车钩环相扣形成的防线。   这种四轮行军是中兴府的特产,马车坚固耐用且省力,可以用两匹马拉着长途奔驰,赵诚起初大量装备这种车并非是当做战车使用,首要的目的是为了增强自己军队的机动性,并且有利于携带大量的军粮与兵器。然而在实际中发现,使用马车不仅可以用来防守、安营扎寨,如孙膑所说“车者,可以当垒也”,就是在行军时,也有利于约束队伍,依法部署,使指挥有序的效用。   正如察合台所说,秦军也在同一个太阳底下忍受着酷暑,不过秦军的情况显然要好些。黄河水并不能被直接被人饮用,而贺兰中的泉水离得远,与秦军大营隔着山。赵诚采取的是隔山取水之法,也就是“自来水”。   这种隔山取水之法,就是用行军准备的中空的竹筒,节节相扣,首尾相接,接头处用油灰黄蜡连接使其闭气,另一头放在柴火中燃烧一会,一头插向山另一边的泉水下五尺,因为竹筒中呈真空状,泉水就自动地翻山越岭,到达宿营地。然而这并不太稀奇。   赵诚在众目睽睽之下,仅穿着亵衣,站在自来水下享受着冰凉的山泉水。贺兰山巅的密林里,即便是盛夏背阴处,仍有片片白雪。冰凉的雪水及石缝间渗出的泉水,通过长长的竹筒浇灌在身上,赵诚感到十分惬意,心中直呼痛快。   “郭侃有消息传来吗?”赵诚见亲卫军汪忠臣走了过来,忙问道。   “晌午时,信使说黑甲军已经抵达娄贝博!”汪忠臣道。   “让他再快点,必须在七天之内迂回至河西肃州,与安西军、陇右军合力清除掉来犯之敌!”赵诚命令道,“然后,举军顺河而下!”。   “是,属下马上就办!”汪忠臣道。他正要离开,赵诚又叫住了他。   “骁骑军如何了?”赵诚又问道。   “回国主,叶三郎遣人回报说,他全军已经远离蒙古人的监视,正在砍伐树木,制作木筏,今日夜间就可渡河。”   “好,让他加快渡河,与我横山及陕西行省接上头!”赵诚道。他一直对自己的领土腹地的情况一无所知,那里比战事正酣的河西还要令他担心,决不能让陕西也受战火的侵扰。   “是!”汪忠臣连忙传令去了。   铁穆及何进等人远远地从便道上走了过来。营中各军各有分割,其间用旗帜、木栅隔开,以示界线和有序,中间有数条纵横相向的可供四匹马并列奔驰的大道,称为驰道。但大多数时候,任何人不能无故站在驰道上,只能从两侧的边上走,将军们也是如此。其它诸如立号(口令)、持更、巡逻、设防,在秦军《行营野营军令禁约》也都有严格规定,将军们都要遵守。   “诸位来得正好,来冲冲凉!”赵诚远远就吆喝道。   众将军们见赵诚今天的心情看上去不错,对连日来悲愤郁积愁眉苦脸的赵诚的担心也放了下来,对他在强敌在侧竟然如此放松也就视若无睹了。   “你们是有事禀报吗?”赵诚一边换上干衣,一边问道。   “回国主,蒙古人现在似乎也缩回到营寨之中。”铁穆道,“就连斥侯游骑也比平日少了很多。”   “这不是很寻常吗?”赵诚反问道,“昨夜力战,他损失不下五千人,今是午前他又来攻我,也没讨得了好处,知难而退吧!”   “那察合台素来性情暴躁,不达目的势不罢休。如今他大军不下十多万,又值此酷暑,斥候说他已经开始杀骆驼当作口粮。一只骆驼省点吃也仅供五十人吃一天,他怎敢在此地时与我等空耗?”何进道。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在紧急情况下,按照严格的份量,一只牲畜可以供五十个人吃一天,最危急的时候那就用身上皮制装备煮食充饥。察合台开始宰杀骆驼,但口粮还未到最紧急的时候,因为他军中的牲畜足有他大军数量的四倍,他们习惯于用携带大量牲畜当作口粮。秦军则是另一种方法,他们用的是谷米,取一合谷米用热水浸泡,再晒干煮熟,凉干后备用,一个人可以吃上五十天,类似的有其他节食的方法,包括携带食盐的方法,更不必说大量的行军马车和备用战马可以携带足够的粮食①。   “你们怎么看?”赵诚又问其他人。   “察合台仗着兵力众多,本想一鼓而下,击败我军。然而我军坚韧,让他吃了不少亏。按理说他应该诈退,引得我军出营追击。”郑奇道,“这是他们一向的战法。”   “不如我军主动攻击吧?”陈不弃道,“中兴府近在咫尺,日夜盼我等回师救援,而我等立营在此,遥遥相望,岂不是太长他人志气?”   “陈将军此言差矣。”陕西帅郭德海道,“我军虽兵力比察合台军少,然我军却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正如何大都督所言,察合台不应该以己之短攻我之长。”   “那我们就在这里停驻不前?敌军一日嚣张,我等就一日不安,不全歼了敌军,让敌酋授首,难消我等心头之恨!”陈不弃不满地说道。   众人看向赵诚,等着他做决策。   “中兴府城高池深,察合台主力已经在我军正面,仅留少许兵力监视中兴府,料中兴府已经转危为安。”赵诚略微思忖了一番道,“从察合台一向的性情来看,他此番耐心,必有新变化,我军以不变应万变!”   “遵命!”众人抱拳道。   从太阳爬上最高点,直到夜幕来临的时候,双方偃旗息鼓相安无事。这个夜晚,中兴府内军民的心情十分喜悦,几日前郭侃的一番冲击,及至蒙古人大部退去,所有人都认为国王已经率军南下了,胜利指日可待。只是眼下中兴府被蒙古军隔开。   日落时分,蒙古人留在城外监视的军队也擦着夜色退去了。张士达等人感到进退两难,他们既想出城寻找主力,又担心这是蒙古人在城外设伏。就在他与宰相们商议的时候,有人来报:   “报元帅,各位大人!城外发生异动,有两军在城外交战。”   “什么?”张士达急忙赶到城墙之上,举目眺望。只见城外一支骑军举着火把与蒙古人交战,火光如长龙,喊杀声嘶力竭,铁蹄急奔如雷。   在城头上众守军注视之下,那支骑军眨眼前就杀出重围,远远地冲着城边奔来,口中齐声高呼道:   “奉秦王钦命入城固守,快开城门!”   ※※※   注①:参考自周正舒、徐金发《古代军旅常识》。 第五十九章 秦王的反击(五)   中兴府外的喊杀声震耳欲聋,情势到了最紧要的时候。   那只数千人的骑军重破了蒙古骑军的阻拦,往城门奔来,城头上做好了格杀追兵的准备,而这支骑军的后方正在抵抗着猛烈的追剿。张士达在黑夜里并不能看得太真切,只见着点点火光在远方闪耀,其间伴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声,还有兵器互砍而产生的叮当声。   望楼的旗手,将小旗放平,表明前方来者近了。转瞬间,那自称是奉秦王命令入城的骑军前锋已经站在了破烂不堪的城门前面,借着城头上伸出的火炬,张士达发现这批人确实是秦军的装束,为首的那位张士达却不认识。不过秦军各支军队中,张士达不认识的也有很多,许多人只是听其名,而不识其面目,况且有许多人提拔得太快。   “元帅,防止有诈!”王好古道。   “快开城门,延误军机大事,尔等不怕秦王怪罪吗?”城下急切地呼道。   “可有令牌?”张士达高声问道。左右近百位弓弩手举着弩瞄准着楼下,紧张不已。   “少说废话,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哪有这等繁文缛节?我乃秦王亲封的行军校尉,楼上的莫非是禁军张士达张统领?秦王对尔等忠君为国,称赞有加,特命我入城加强城守!”城下斥责道。   蒙古人一波又一波在黑暗中朝着这支骑军后军冲击着,不停的有惨叫声传来。黑暗中,不停的有人扑腾着摔下马去,发出惨叫声,张士达等人急切地想看清,视线却超不过三百步远。   “张统领,你这个杀千刀的,难道你愿意看着我们被蒙古人杀头?”城下的腔调中带着哭声。   “杀了他们!可汗有重赏!”最远处传来阵阵操着蒙古语的喊叫声。   “开闸!”张士达听到蒙古人的喊杀声连忙命道。那城门早就被蒙古人攻破过,城门内却有暗门,有双重千斤的巨闸,城门正上方有绞索可以开闭巨闸。   在一片吱吱吖吖的声响中,双重闸门被打开。城下爆发出喊声:“城门开了,兄弟们快入城呐!”   “准备拒敌!”张士达又命道。他不相信蒙古人不会抓住这个机会尾随入城的。   果然,城外的骑军迅速鱼贯而入还未完,蒙古军大部骑军已经杀到。   “快关闸门,反击!”张士达急命。   闸门在自身重量的作用下,用远比往上提更快的速度下沉,数个自称为秦军的骑军连人带马被扎成一堆血肉。   这股从城门涌入只剩下两千人的秦国骑军,蜂拥着通过瓮城与外城之间的空地,直奔城内。   张士达偶然回头望去,猛然大惊失色,急切地呼道:“快关瓮城闸门,别让他们入城,他们是敌军假扮!快阻止他们!”   副帅王好古慌了神,想都没想,领着五营人马往城内奔去。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瓮城的闸门还是放进了不止五百位不明身份者。这五百骑兵一出瓮城大门,立刻露出了凶恶的本色,内城门口的老弱被他们在瞬间斩杀,立刻情势大变。   这股骑军正是察合台麾下的汉军、契丹军,张士达在他们入了瓮城之中才突然想起,他们口口声声自称秦王的部下,但是实情却是:赵诚的部下通常都是以“国主”、“国王”或“吾王”、“吾主”之类的敬称。张士达又发现他们有奔在最前面的人才配有秦军的制式兵器——贺兰长刀。张士达无比悔恨,但他的全部精力被城外汹涌而来的敌军给吸引住了,他只希望王好古能够成功截杀这股胆大妄为之敌。   成功入城的五百敌军,不愿下马与聚集在城头的秦军硬干,而是借着马力,往城内杀去。   主帅张士达已经无暇故及身后突入的敌军,因为蒙古人及仆从军借此机会一浪高过一浪地冲了过来。   箭石在城头与那早就被填平的护城河之间来回地飞行,在这由箭、石交织成的火力网下,仆从军推着庞然大物呐喊着直奔而来。   这一次蒙古人似乎更有备而来,准备了新的攻城器械,他们使用了行天桥,这是一种装在四轮车上的云梯,可以直接靠在墙上,自身的重量让城上无法轻易地掀翻。仆从军拼命着攀登而上。   守军伸出了木幔,抵挡着飞来的箭矢。绞链将装着铁刺的檑木绞起,那檑木两侧装着轮子,从城头上,顺着云梯直滚而下,那迎面而上的敌军被这可怕的如同夜叉的家伙撞下城去,粉身碎骨。所以这种的器械叫做“夜叉檑”。   而另一种安装着数百颗狼牙钉的拍子,也从城头上抛了下来,当面无不被拍成血筛,然后被城头上的绞链飞快地收回。这叫“狼牙拍”,它的每一颗狼牙,都沾满了血腥。   飞钩带着呼啸声从侧面扑向敌军的云梯,城头上数十位守军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那云梯拉倒在地,发出轰然的巨想,连带砸倒了一大片。   敌军不甘示弱,幩轀(fenwen)车冲撞着城墙,而尖头木驴车与木牛车在掩护下,冲到了城下,内藏的敌军疯狂地挖着地道,中兴府土质较松,他们试图要将城墙掘倒。   从城下飞来数十个黑色的铁罐,十多个正好落到了城头,张士达以为是震天雷或者火油弹之类的武器,正想命人伏倒,却未料到那铁罐冒出大量的浓烟来。几个不幸被那铁罐包围的军士全神贯注地对付着城下的敌军,未来得及闭开,那浓烟将他们包围,令他们剧烈咳嗽,口鼻出血。   “毒烟弹!用面罩!”张士达冲着城下吼道。那毒烟既有易燃的火药成份,也有狼毒、草头乌、巴豆、砒霜等毒物,若是在这种烟雾的笼罩中呆得稍长,全身都会溃烂,远比那种仅让人窒息的毒烟更可怕。   那些担当杂役的百姓纷纷拼命地将蘸过醋的棉布条送了上来,捂住口鼻,防止吸入毒烟造成侵害。更多的人疯狂地用沙、破毡或者任何可以寻到的东西将那毒罐盖住。城下敌军趁机取得了不少进展。   “回回炮,巨弩,有多少射多少!”城头上身受毒烟害处。   安装在城头上的石炮凶狠地还击,床弩急射达到它所能达到极限,箭、石齐发,扑天盖地般地往城外飞去,将继续扑上来的更多的人马击倒在地。城内更多的回回炮、巨弩也一齐疯狂地发射报复。那些吸入过量毒烟的军士被拖了下来,预备的军队冲了上去顶替。   在付出巨大的代价,数个敌军终于爬上了城头,刚刚双脚沾到了城上,两边的守军举着长枪,拼命地冲上前去,逼着敌军不是被刺中,就是跌下城去。更多的火油弹、火把被扔到藏在车中的敌军,城头之下成了火葬场,生者带着浑身火光惨叫着在往回跑,而死者的尸体却在燃烧,烟味伴着血腥的气味充斥着城里城外。   张士达双目喷着怒火,直到打退敌军这次让他心有余悸的进攻,才稍感放松。他不由得又担心刚才那支被自己放进城中的敌军如何了,而身后的城中也传来阵阵喊杀声。   那五百骑军起初在城内一路上逢人便砍,掀起血雨腥风,数支运送军需的人马措手不及,惨遭屠杀。迎头正有一队人马举着火把过来,人头攒动,那些军士似乎护卫着当中一个极重要的人物,这五百骑军为首之人心喜,旋风般率队杀了过去。   对方对这突然来的袭击,没有准备,前面十数人被撞翻在地,慌乱中有女子惊呼。正是赵诚的王后梁诗若,她听说城外战事又起,心中焦急,正要前来劳军,不巧正遇上这股突入城内的敌军。她今夜的功劳,怕就是将这股敌军吸引并拖住,否则让这股敌军在城内烧杀,怕要全城大乱了。   “兄弟们,挡住他们!”亲卫军们反应了过来,悍不畏死地护在梁诗若的面前。亲卫军个个训练有素,并且都是经过沙场考验之辈,他们前后左右迅速靠拢,围成圆阵,长枪如林,宁死不退。   这股敌军只觉得自己撞上了一个铜墙铁壁,昏暗的火光之中,对方冷酷的表情让他们如坠冰窖。他们近身不得,那街道虽然宽阔,却无法让他们五百人施展,这让他们后悔起来刚才为何不分兵。从南城过来一支由百姓精壮组成的义勇,本准备去支援正被攻击的北城,充当杂役,见此处发生凶事,立刻在领头的禁军军官带领下加入了战团。   “王后娘娘,快进来!”街边的楼上有人高呼。   梁诗若和女官柳玉儿两人心中稍定,被亲卫军护着躲进街边的一座楼里。这楼正是城中有名的酒家太白居,亲卫军拼命地在门口挡住。   数支箭矢从太白居的窗户上居高临下地飞来,一支被敌军首领身上的铠甲挡住,另一支箭矢却射中另外一人的脖子,那人当场捂着脖子倒下。城外连连大战,太白居等于是关门了,今夜丁掌柜听得店外的喊杀声,和伙计人上楼眺望,发现了街上的情形,不由分说和伙计们操起了弓箭。   “晦气!”跑堂伙计李二见自己的射出的箭矢扑了个空,大感惭愧,一边继续居高临下地射箭,一边狂喊,“快来人呐,有敌寇入城,都来杀敌立功呐!”   李二这嗓门一惯比较大,久经跑堂考验,又站在高楼上,他这嗓门盖过楼下所有人的喊杀声,四邻八坊的人在这样的夜晚根本就没有上床睡觉的心思,因为兵荒马乱的,谁还敢睡安稳觉?听得屋外的喊杀声,都大感不妙。有人偷偷地从自家窗户上伸出头来窥探,见敌军不多,正被堵在街上,精壮大多在四面城头上,大多数老弱只能祈祷援兵快来,有胆大的却也自楼上放着冷箭。   王好古终于率军赶来,他呐喊着带头冲了过去,与亲卫军前后夹击,敌军不得不首尾两顾,面如死灰。百姓们见官军来了,这才纷纷涌上前来,操着锅碗瓢盆将那些最后跪在地上求饶的敌军活活砸死。   “李二,你的箭法还得再练练!”丁掌柜最后对自己的伙计说道。丁掌柜的箭法让李二等人大开眼界,楼下的敌军挤成一团,成了丁掌柜的活靶子,这与掌柜圆墩墩的身材与总是笑呵呵的和气生财的打扮不太相称。   “掌柜,下次小的一定会百发百中!”李二面露羞惭之色,拍着胸脯保证道。   “你还想有下次?”丁掌柜气不打一处来。   张士达在见到浑身血淋淋的副帅王好古回报后,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一边自责,一边命人将部分被关在瓮城中的敌军处死。   而城外的敌军忽然全都退去了,如同来时那样突然,放弃了再次攻城的打算。不一会儿,张士达等人就看到远方的火光冲天,战马奔腾的声音三十里外可闻。原来,刚才中兴府那段一个时辰之久的激烈攻守,和十余里燃烧的城墙,让隔着蒙古军的与中兴府遥遥相望的赵诚也能看到,他担心中兴府的战况,急忙命潼关军主动出击。   察合台此时的心情可谓是既喜又恼,这个夜晚他命部下扮作秦军想骗进城去,本不指望能成功,他是将此计当作诱饵,诱骗赵诚出营来攻他。恼的是他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无限接近于攻克中兴府,甚至让他一度想放弃他真正的目的,全力拿下中兴府,没想到最后功亏一篑,只好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对付赵诚来。   这个夜晚对于赵诚来说,绝对是一个考验。察合台军将己方军中的两千头牛集中了起来,那牛尾都带着火种,又各自绑着两支尖枪,冲着秦军狂奔而去,势不可挡! 第六十章 秦王的反击(六)   两千头带着利枪的火牛威力惊人。   当面的正是郑奇率领的潼关军,他奉命前去进攻察合台军,以减轻中兴府的守城压力。远远的,前锋见势不妙,纷纷呐喊了起来:   “火牛来了、火牛来了!”   “火牛来了、火牛来了!”   眨眼间,火牛已经奔到面前,前锋被撞得人仰马翻,没有被撞倒的也因为战马受惊而摔下马去,被狂牛踩成肉饼。惨叫声直往后阵传来。   郑奇在后阵听前方遇险,大感不妙,连忙命自己的中军靠前。秦军的骑军大多是轻骑军,但每支骑军也有不少于五分之一的为人马皆披甲的重甲骑军,这种重骑军通常用来冲阵的,郑奇的中军即是重甲骑军。   火牛急奔而来,睁着散发着幽灵般的双目,在火光的映衬下极其恐怖。   “快撤、快撤!”郑奇冲着部下们吼道。   重甲骑军结成紧密的三角形阵式,前面及两翼数排的军士下马举着长枪严阵以待,以马为盾,让余部轻骑军在自己身后躲避。那前锋的一团被火牛冲散、压迫和践踏,立刻消失在火牛的背后,但也被动地迟滞了火牛的奔势。   “顶住、顶住!”郑奇站在重甲骑军当中,吼道,“否则谁也跑不了!”   在郑奇等人听着前方惨叫连连令心碎的痛哭声中,火牛迎面直奔而来,这些牛受到身后火把的刺激而发起狂来。早有按捺不住的军士举起弓箭冲着黑压压的牛群射箭,恨不得一口气将箭袋中的三十支箭射光。   吃痛的火牛更加暴烈,拥挤的牛群无法避开正前方林立的长枪,其他的牛从两侧驰过,牛蹄践踏大地的声响如惊雷一般几乎震破所有人的耳膜。   “喀、喀!”这是枪杆折断的声音。顺着来势的劲儿,火牛向人群中撞去,披甲的战马也无法坐视这种威胁,也往身后退,马挡着牛,马踩着人,人驱着马,马撞着牛,潼关军一度混乱不堪。   不幸的军士被牛刺了个透心凉,被挑在了牛身上的长枪上,被牛带着跑向另一边,未咽气的军士痛苦地呼救,兄弟袍泽却无能为力。牛群如大山一样让潼关军感到恐怖,军士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将手中的枪刺出去,在牛脖子身上狠狠地扎上一个血洞,那牛吃此大痛,掉头从另一边狂奔而过。身手最敏捷的军士拔出长刀,狠狠地朝着牛腿砍去,却被牛身压在身上动弹不得。   终于,潼关军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后,牛群纷纷往身后奔去,郑奇并不担心牛群会跑进大营,因为营外的数重尖桩和壕沟完全可以阻挡。如此看来,敌军早已经准备,专门针对自己出营之军来的。   但是察合台没有让他感到轻松,紧接着火牛之后,就是察合台的骑军掩杀而来。敌军趁着潼关军惊魂未定,在外围织起一道密集的箭雨,那箭矢落在军士们的身上的铠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来,却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   重甲骑军身后的轻骑军从两翼冲了过来,与蒙古骑军绞杀在一起。铁枪在空中交碰,迸发出点点火星,惊魂未定的潼关军并不是这有备而来的敌军对手,一时间节节往后败退。   “跟我冲啊!”郑奇大喝一声,领着中军重骑军冲着迎面而来的一个千人队直冲而去。   黑暗中,那支千人队未及反应,前锋便与重甲骑军撞在一起,纷纷被撞倒在地,被人马践踏而死。敌军纷纷来救,对潼关军余部的攻势为之一顿,潼关军各部人马趁此机会纷纷回归本部,重整队形。   “撤!”郑奇见己方方才被这火牛冲得七零八乱,死伤巨大,心中虽倍感心痛,但见敌军处心积虑要包围消灭自己,遂有了撤军的念头。   各部依次转身后退,郑奇亲自率领重骑军断后。蒙古人见好不容易拖住这股秦军,哪里还会肯放手,只是这黑暗的视线也让蒙古人受到了影响,他们也不太知道对面的虚实,本以为秦军全部来攻,不敢陷入到包围之中,待发现了对方不过剩下一千多人在此阻挡,数个千人队纷纷来攻。   重骑军虽然不太灵活,但胜在人与坐骑皆有厚甲保护,那战马不光有身甲、荡胸、鸡项,还有搭后,就是马脸上也有铁制的面帘,对刀箭的防护十分了得。   蒙古骑军从三面奔来,在外围边策马奔跑,边往对面放箭。郑奇居中不停地呼喊,指挥着整体往后退,不停地有人倒下,被赶上来的敌军一刀结果。郑奇不得不视若无睹,强忍着满腔怒火,边打边退。   蒙古军大部已经攻来了,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像是全军来攻。郑奇寻思着千万不要让对方尾随入营,否则就要大祸临头。他正担忧之际,身后又传来如雷的震动声,原来那火牛又回来了。   郑奇和他的部下面如死灰,这一夜他们到目前为止,已经承受了成军以来最大的损失。   部下纷纷收缩阵形与他会合,以便与那恼人的火牛阵硬拼。可是令他们惊异的是,那火牛被分成两股,从他们的两翼狂奔而去,冲向了迎面而来的蒙古人。火牛中间是数千骑军,人人手上都有一支火把,向着牛群挥舞着,口中呼喝着奇异古怪的声音,驱使者牛群向着蒙古军奔去。   这不仅出乎郑奇的预料,也更出乎蒙古军的预料,察合台将全军压上,想趁乱围歼秦军,哪里料到火牛奔到前面被数道壕沟挡住,无路可去,身上的火球已经燃尽,在壕沟前纷纷驻足不前,赵诚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突然,连命铁穆率军持着火把驱赶着长角又长刺的牛反跑。   这个突然情况,令奔在前面的敌军没了主张,他们身上单薄的披具,无法抵御,密集的大军又成了牛群撞击的最佳目标。前队乱了,返身躲避,将冲上来的后队撞翻在地,敌军呼喊着奔逃,践踏无数。   朔方军和怀着满腔怒火的潼关军也随后杀了过去。铁穆那把名曰长柯的巨斧成了敌军的恶梦,忽明忽暗的光线下,他如同一个噬血的恶魔在蒙古人当中翻腾着,从无一招之敌。   赵诚率后军赶了过来,前方的厮杀让他极感快意,敌军每倒下一人都令他兴奋不已,因为今夜察合台的一番攻击,让他心有余悸。   “安北军从左翼包抄,大约半个时辰后回营!”赵诚命令道。   “是!”何进立刻率本部人马赶了上去。安北军的加入,立刻让敌军的主力感受到更大的压力。   “来的好啊!”察合台却大喜,他将自己刚才的损失忽略了,“绰儿马罕,率你的儿郎们去砍下敌人的头颅!”   “是!”绰儿马罕自以为自己出的计策生效了,带着自己的人马前去助战。   不久,身边忽然有人指着身后二十里外,大呼道:“不好,大汗,大营着火了!”   察合台回头一看,大惊失色,见自己来时的大营里火光冲天。赵诚正亲率贺兰军与自己的亲卫军,迂回至察合台的大营,大军出动,营中守备空虚,被赵诚一击而下。   追日神驹奔如闪电,从高高的栅栏上一跃而入,赵诚手中的铁枪一扬,将那正目瞪口呆的守军挑起,重重地摔在一群守军当中。亲卫军紧跟左右,将营门口的敌军一冲而散。陈不弃则率大军鱼贯而入,挡在面前的障碍物被硬碰硬地撞翻在地,一万多人马就在敌军大营中肆虐。   十多万匹牲畜,骆驼、骏马、牛、羊被贺兰军从圈中驱赶出来,冲着察合台的身后狂奔而来。这气势更加惊人,远远望去就似一个飘移的海洋,察合台虽仗着人多,也不敢硬挡,只好呼喝着军队避让到一旁。   在一片喊杀与刀箭相击的声响之中,东方渐渐泛起了鱼白,双方互有损失,甚至双方都因为过于劳累而有意停止攻击。赵诚亲率着贺兰军在蒙古人的面前堂而皇之地疾驰而过,察合台甚至能看见赵诚嚣张的脸,但大批的牲畜让他无可奈何。蒙古军发疯地隔着大批牲畜冲着秦军徒劳地射箭,却没有射中多少人。   相对来说,此时此刻赵诚的项上人头还没有这十多万牲畜重要,牲畜就意味着粮食,意味着全军的持久战力。察合台气得脸色铁青,不顾一切地在身后及两翼追逐,千方百计地将那些四处奔散的牲畜聚拢起来。   前方的战事似乎停滞了下来,双方将士舔着伤口,注视着战场上的十多万牲畜狂奔地情景。秦军趁此机会脱离战场,而察合台花了整个早晨,才聚拢了部分牲畜,至少三分之一的牲畜不是逃散、被杀,就是被秦军裹卷着走了。   双方暂时收兵。   日落时分,双方骑军在空旷的野地里又交战了一回,察合台咽不下这口闷气,而赵诚却因为潼关军的重大损失而心有不甘,察合台又丢下两千具尸体疲惫地退去。   又一个夜幕降临,赵诚此时正在检讨,他用嘴吮吸着左手被敌军流矢划破的伤口,害怕伤口上染着毒汁,狠狠地冲着地上吐着带有血色的唾沫。今天一天的战况令他感到庆幸,潼关军此役损失近半,没有几日修整恐怕难以恢复士气,潼关帅郑奇也全身挂彩,好悬捡条性命回来。   “潼关军虽受此大挫,但亦重创了敌军,敌军也没讨了什么便宜。”何进道。他率安北军从左翼反包围,也斩首不少,令潼关军余部可以安全退回。   “察合台此役有备而来,用心极凶险。只是他未料到潼关军虽然措手不及,但也算是应对有力,否则潼关军便要有去无回了。”铁穆道,“国主起初只命潼关军出击,我朔方军为后援,主力未动,没有让对面有将我全军包围的机会。”   “郑元帅歇息了吗?”赵诚点了点头,又转脸问伺立帐中的郭德海道。   “已经派人给他包扎了,全是皮肉伤,未伤到要害,只是失血太多,身体疲弱,歇息两天便无碍了。”郭德海奏道,“末将以为潼关军遭此重挫,短期内怕是难再堪大用。”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郭元帅抽空劝劝郑元帅,不要将此挫折放在心上。况且,沙场敌我异动本就是家常便饭,潼关军处于危难之下,仍未溃散奔逃致冲撞我军大营,遇强敌而不慌不忙,便是孤所信赖之军,无过反而有功。你让他好好养伤,谅那察合台时日也不多了,潼关军有的是机会杀敌立功!”赵诚道,“为人君者,要休恤下情。令潼关军将士们养精蓄锐!”   “是!”郭德海道。   察合台此时在营中,正冲着自己的部下咆哮如雷,眼看就要将敌军包围了,可是昨夜至今晨时留守大营的两支千人队却将自己的全部辎重给养暴露在敌军面前,不仅失了大批的牲畜,还让他的全盘计划落了空。   “啊、啊!”两声惨叫声后,两颗大好头颅在地上翻滚着。   那两个千户长被他一怒之下斩杀,帐中血淋淋的场面让那些见惯生死的部下也惶恐不安。   “大汗息怒!”部下绰儿马罕劝道。   “绰儿马罕,此战虽未获胜,但也重创了敌军,让敌军惊恐。我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聪明人!”察合台余怒未消,“你再说说看,眼下我军应该如何办?”   “大汗,我们还是撤军吧?”绰儿马罕给了他一个意外的建议。   “什么?撤军?”察合台刚消下去的怒火又升了起来,“不,我一定要全歼了对面的敌军,一了百了。否则,无功而返这不是令全蒙古人耻笑我这个可汗吗?”   察合台盛怒之下,暴露了他已经有些虚弱的内心,就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他已经不再有刚率军南下时的豪情壮志了。   双方真正到了最后的决战,才会真正一了百了,天下太平。 第六十一章 秦王的反击(七)   凉州,唐时的诗人们总喜欢以凉州入诗。王之涣作《凉州词》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但是凉州的河流大多不是流向黄河的上游,尤其是祁连雪山北麓的雪水汇成一条长河,却向北方沙漠流去。王维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长河”正是向北流向的谷水(石羊河),它伴着不朽的古乐《凉州曲》,舍弃浩瀚的黄河,义无反顾地注入沙漠中的白亭海。那白亭海是谷水注入沙漠中形成的两个巨大湖泊的一个,附近是沙漠中一块重要的绿洲,唐时亦有白亭军驻扎在此(今民勤地区)。   据说汉时的苏武正是在白亭海附近牧羊,留下千古慷慨悲歌,当地亦有山名为苏武山。   盛夏的谷水仍然滋润着河谷沿岸的土地,但沿岸的草地在烈日下显得有气无力,贵由和拜答儿两人率领着军队顺着谷水河往北方沙漠中行进,烈日晒得众人如发瘟的羊只。   他们二人率领的轻骑军并畏兀儿军在凉州前止步,无法再前进一步。秦国陇右军在凉州阻挡,安西军在身后攻击,甘州义勇军也利用熟悉地理不停地骚扰。他们二人起初对战事存在幻想,人一旦存在着幻想,那就会犹豫不决。   当战事陷入了困境的时候,贵由与拜答儿两人为争夺对军队的主导权而闹得不可开交,拜答儿坚决执行自己父亲察合儿的命令,过凉州沿黄北上,扫荡沿途,但是陇右军像一座大山一样挡在面前,相持下去对他们没有好处。况且他们的军队已经开始节食,士气低落,贵由便主张绕道与察合台的主力会合。   两人正相持不下时,终于得到了察合台的命令,察合台对他们的进展极为不满,命他们举军绕道与他会合。所以拜答儿只好听从贵由的主张,顺着凉州外的长河北上,往白亭海方向进军,心中却想将责任推到贵由的身上,正是因为贵由在肃州城下浪费了太多的人手与时日,让对方将甘州百姓全部转移,而凉州又得以有时间准备好阻击。他看了看身后的贵由,心中冷笑。   贵由行在对伍的中间,他瞪着前方不远处拜答儿的背影,心中却很想将拜答儿拉下马来,狠狠地揍一顿。作为前可汗之子,贵由对现可汗之子拜答儿内心是看不起的,他已经习惯于昔日人人巴结他迁就他的生活,现在他沦为家族中一个毫不出奇的人,这怎能让他甘心呢?拜答儿是这一路军队的最高首领,贵由也不得不听令,贵由每当看到拜答儿颐指气使的姿态,心中就十分地怨恨。   “总有一天,我会当上可汗的,你们所有人都要听我的命令,服从我!”贵由举目望了望正在烈日下炙烤的大地,暗暗发誓。   身后二十里,一支军队追踪而来。拜答儿立即命令贵由阻挡,贵由强按住心中的怨气,只好率自己的部下转身迎击,而敌军见势不妙又一哄而散,然后又阴魂不散地尾随而来。这种战事让贵由不得不疲于奔命,他甚至担心自己既使不死于刀箭,也会被累倒。   安西军萧不离、罗志与陇右军卫慕、汪世显合兵一处,正在不紧不慢地追击。甘州义勇军的陈同顺着河谷,从前方疾驰而来,报告道:   “报诸位将军,敌军正在前方二十里处,已经人困马乏,估计他们今晚必须在白亭海过夜。”   萧不离也抬头望了望无垠的远方,抹了抹脸上的汗渍,那风刮来的不仅是热浪,也有沙尘,和汗水混在一起在众人的脸上形成一道道污垢黑线。   “罗兄弟以为我等如何?”萧不离转脸问副都督罗志。   罗志却将脸偏向卫慕,自从秦九在肃州城下壮烈而死,罗志与萧不离两人就心存芥蒂,虽然不致于延误军机,但两人之间的话语越来越少。   陇右军总管卫慕连忙道:“国主的使者说,郭侃已经率领黑甲军八千人驰援,与我等夹击敌军。我估摸着时日,他的人马大概就在前方不远处。”   汪世显道:“汪某以为,敌军虽仍有两万人马,但人困马乏,又缺少粮食与箭矢,呈强弩之末,已不耐久战。我等不可离着敌军太远,一旦敌军与郭侃所部遇上,我等立刻举军强攻,敌军的末日就要到了。”   “既然如此,我军应该节省体力,各部交替追击,勿令敌军得到喘息之时!”萧不离立刻做了决定。麾下将士们虽然疲惫不堪,但是战意却高涨,一扫一月前的颓势,人人都意识到战事将会很快结束,自己属于胜利的一方。   汪世显是新归附秦国不久的前金国将领,赵诚让他做了陇右军的副总管,这次随卫慕守凉州功劳不小。眼下见敌军已经穷寇之势,便主动请命道:   “汪某新入秦军,未立尺寸之功,眼下正是我军反击之时,汪某愿接替甘州义勇军追击!”   “那就有劳汪副总管了!”萧不离点点头,“但事骚扰,勿与敌酣战,以使敌不敢松驰懈怠为要!”   “是!”   当下汪世显便领着本部两千骑军顺河而下,往前方追去。贵由见秦军追来,不得不又转身阻击,汪世显稍退,又举兵去追,反反复复六七次,让贵由伤透脑筋。   待又一次击退了秦军的追击,已是太阳西沉时分,风也有了几分凉意,贵由终于赶到了拜答儿扎营处所在的白亭海。   贵由见拜答儿坐在地毯上舒服地躺着,全身铠甲都被丢在一边,赤着膊子,一边还在饮着清水,贵由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拜答儿,明天我来做前锋,你来殿后!”贵由一屁股坐倒。   拜答儿皱了皱眉头,虽然心里也极厌恶,但不想因这件事再和贵由产生口角:“那好吧,不过你别领错了路才行!”   “我保证能将你送到你父亲那里去!就算是迷途的羊羔,我也可以办到!”贵由暗讽道。   “贵由,你最好对我尊敬一些!”拜答儿忽地从地上坐起来,“要不是你在肃州城外耽搁了那么长时间,我们早就趁凉州无人防守,拿下凉州城,一路北上了。”   “哼,我是在肃州城下多攻了几日,可是你不是从西边来了吗?不也嚷着要是不拿下肃州城便永不退兵吗?”贵由怒喝道。   “我不跟你计较,等到了我那英明父汗面前,你我再争辩,是非曲折,我父汗自有公论!”拜答儿有恃无恐地说道。   “这个可汗之位应该是我坐才名正言顺。”贵由低头轻说道。他的话声音极小,没有人能听到他在说什么,侍卫们只能从他的眉眼中看到一丝怨恨。   “不知父汗那里的战事如何了?”拜答儿像是自言自语道,却无人回答他的问话。   一时间,拜答儿与贵由两人都在想着心事,连日来的大小战事令他们疲惫不堪,却对战事的结果不太看好。他们本指望着察合台可汗能挥军南下,哪里想到察合台却让他们绕道北行与他会合,信使也带来那里不太好的消息,这令他们如坐针毡。   再看看身边的部下们,各个神情倦怠,肚子里的食物却日见稀少,有人已经开始煮食身上的皮革充饥,他们是轻骑兵,本就没有携带太多的食物,本指望着劫掠获取食物,因粮于敌,但实际所得相当有限。   太阳越来越往下沉,白亭海泛着洁白的浪花,在落日的照耀下却闪着金子般的色彩。四周的牧场上牧草在疯长,看不到一个牧民,而开垦的良田上杂草丛生,小型野兽在其间出没,往日这里却是一个农牧发达的地方。   蓦然,角号声又响起,该死的秦军又来攻了。拜答儿与贵由两人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跃上战马。   “儿郎们,杀了这些讨厌的家伙!”拜答儿挥舞着弯刀,命令道。秦军永无休止的骚扰令他气急败坏。   这次是罗志率军来攻,他的两团骑军飞快地将敌军最外面的一支百人队冲成几截,罗志的双眼之中只有敌军的头颅,一杆铁枪在左右飞舞着,突刺着敌军喉咙。敌军又奔来一支千人队,甘州义勇军陈同率军赶到,将那支千人队截住。   双方的各支骑军在白亭海边广袤的原野了纵横驰骋,双方的呐喊声在天地间回荡,一时间难解难分。   萧不离率大队人马赶到,罗志等人已经陷入了苦战,欲罢不能。   “这个罗志,想一口吃成大胖子啊?”卫慕笑骂道。   “传我命令,全军出击!”萧不离只好命令道。   战马长嘶,秦军两万人马带着无畏的气势奔向前去,敌军见秦军大部来攻,来势凶猛,连忙收缩起来,罗志等部趁机抽身。   短暂交战之后,双方重整旗鼓,准备再战。秦军在西,蒙军在东,萧不离的目光越过敌军的阵线,却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   只见落日的余辉洒在地平线的另一端,一条黑线在金色的沙丘地蠕动,缓缓而来,间或有耀眼的光芒反射过来,数而赤色的旗帜正迎风招展。   郭侃的军队终于赶到了。秦军中不由得出现了骚动,他们爆发出最热烈的吼声:   “万胜、万胜!”   秦军的变化令蒙古人惊异,他们回头看去,方知自己已经处于不利位置。拜答儿与贵由两人选择了同样的道路,那就是逃跑。   “贵由,你留下阻挡敌军,我去找父汗请求援军来相助!”拜答儿道。   “什么?”贵由怒睁着双目,似乎不敢相信这话能从拜答儿口中说出来,贵由还是接受了,“那你快去快回!”   贵由答应得痛快,这里与贺兰山相隔数百里沙漠,贵由哪里真相信能有援军及时赶到?这不得不令拜答儿感到很意外。拜答儿迟疑了一下,便点齐本部人马往东南狂奔而去,秦军立刻分出一部前去追击。   贵由心思飞转,对着拜答儿的背影冷笑了一声,便率自己的军队往北而去,却与贺兰山方向背道而驰。   “殿下,我们往哪里走?”侍卫问道。   “废话,当然是回封地了,这一仗我们已经输了!”贵由喝道,“想活命的,就跟着我!”   蒙古军这一变化,令秦军一时不知主追哪个好。   “当然是追往贺兰山方向奔逃的敌军!”萧不离很快做了决断道。   拜答儿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贵由会不战而逃。拜答儿的人多,又是往贺兰山方向奔逃,也就是往秦国国境之内跑,当然就会成为秦军的第一目标了。   萧不离与郭侃两部很快碰了头,来不及寒暄,郭侃命神策军去追贵由,自己则率大部人马与萧不离及卫慕等去追拜答儿。   面以人数、士气、体力与粮械皆占优势的秦军,生存的本能让拜答儿与贵由选择逃跑,而不是拼力苦战。这就令部下陷入了崩溃的边缘,部下仅存的战斗意志荡然无存。拜答儿这一路人马成了秦军众矢之的,趁你病要你命,秦军狠狠在身后痛击,拜答儿一路上丢盔弃甲,死伤众多,等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了生天之后,他的身边只有不足百人,相当多的人却是在沙漠中迷失,再也找不着回家的路。   贵由身边仍有三千人马,他们拼着一口气急速往北逃窜。在这一刻贵由的心中,可汗的命令不过是过眼烟云,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承认过察合台汗位的合法性,相反他认为自己那个亲叔叔的汗位是趁火打劫得来的,如果察合台此役没能活着回到草原,贵由将十分高兴。   “这个汗位应该属于我贵由的!”贵由总是反复地提醒自己。 第六十二章 秦王的反击(八)   黄河一路往北浩浩荡荡,激流拍打着两岸,泛起朵朵浪花。   河道的中央,有数个巨大的漩涡在回转着,仿佛要把万千河水吸进河床底下。靠西平府灵州一侧,数万精壮在岸边来回穿梭着,扛着木料、羊皮囊等等一切物什,在烈日下挥汗如雨,正日夜不停地扎制渡河的渡具。   “快点,再快点!”古哥不停地催促着,灵州自知府高廷英及以下大小官员被他呼斥着脚不沾地,忙得屁滚尿流。   站在古哥身旁的是沈重、夏冠英及骁骑军的叶三郎等领兵之人。当叶三郎率领骁骑军从省嵬城渡过黄河,顺河南下时,古哥率领着潼陕及银、夏联军两万人马,将刘黑马侵入的军队全都赶进了黄河喂鱼。叶三郎与古哥两人在灵州城下会师。   这时秦王传来命令,命他们举军渡河,参与对察合台军的最后决战。   灵州是大城,对于秦国来说是一个相当富庶的地方,先前也有少量蒙古人冒险渡河骚扰,只是杀了一些无辜百姓,却拿灵州城毫无办法,不得不退去。   对岸时不时有蒙古游骑冲着这边探头探脑。   “哼,蒙古人已经呈败亡之象!”古哥放下千里眼,冲着对岸扬了扬手中的马鞭,“他们现在一定是心虚了吧?”   “这并为奇,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不可一世的强大军队。没有了中原汉军的相助,他们从西域远道而来是无法凭一己之力战胜我们的。”副帅沈重道。   “依眼下的情势来看,蒙古人只有逃亡的一个下场。我等若不能早点渡河,蒙古人怕是要逃走了。”夏冠英道。他原不过是潼关中一位十夫长而已,因去年在潼关之战中表现勇敢,因而被提升两级,成了河东军中的一员校尉,这次被临时抽调跟随古哥增援陕西。   “逃?往哪里逃?”叶三郎道,“叶某料安西军、陇右军并神策军怕是已经与吾王主力呈包围之势了。诸位若想分一杯羹,还是早点渡河去吧!叶某被国主派来此处,本以为是一个好差事,哪里想到一个敌军也没遇着,让诸位给包圆了!”   “哈哈!”众人大笑。那边古哥又冲着精壮吼叫:   “快点,手脚快点!”   形势发生了巨变,正朝着对察合台越来越不利的局面发展。   当拜答儿带着不足百人的部下逃到贺兰山下时,察合台一度有将自己亲儿子腰斩了的念头。察合台一直以为河西战事虽不顺利,但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不祥的征兆笼罩在汗帐中所有人的脸上。   拜答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所有责任推到贵由的身上,但察合台却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自从那次火牛冲阵以来,察合台与秦军就在这贺兰山下广阔的牧场上大小阵仗不下三十次。   察合台军的攻势越来越弱,如同一根持续紧绷的弓弦总有放下来的时候。   秦军的反击看似越来越有力越来越猛烈。   如今已经到了秦军攻多守少的时候,秦王赵诚和他的将士们的自信心越来越高涨,赵诚甚至数次亲自出马发动攻击,麾下将士个个拼命争先。   “大汗,我们还是趁早撤退吧,等明年秋高马肥之时再来攻打!”绰儿马罕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形势已经让他这个猛将都有了打退堂鼓的打算。   “父汗,敌军势大,又有补给、人力之利。我军人马疲倦,不如撤退,来年再做打算。”拜答儿亦劝道,“否则被敌军包围就晚了!”   帐中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惴惴不安地看着察合台。察合台此时可谓是各种滋味都在胸口上翻腾着,挫折的压抑让他的心口压着一块大石头,而羞辱感又让他愤怒不已。他的双肩在抖动着,双唇也在因为激动而打着颤,粗重的呼息声让部下如同听到闷雷阵阵。   “大汗,敌军攻来了,所有的敌人!”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闯了进来,但也打破了隐藏着激流的安静。   察合台抓起头盔,咆哮着:“还等着什么,都出去,将敌人击败!就是死也要面向敌人而死,背对着敌人而死才是懦夫的死法!”   察合台仍然不愿面对事实。   蓝天下,赤旗飘扬。当中一个斗大的“赵”字玄黄大旗尤其醒目耀眼,它在万头攒动之中像是在高唱着凯歌,蔑视一切当面之敌。秦军将士士气高涨,人人都有上山搏虎下海擒蛟的气概。   赵诚骑在追日神驹之上,注视着前方匆忙应战的敌军,如同去年他与窝阔台遥遥相对时一样。命运的指使,让他又一次笑到了最后,曾经的赵诚可以清楚地记得有多少人为他而死,也可以清楚地了解到有多少无辜者因他而死,每一个数字都曾令他刻骨铭心。   如今,赵诚对这种死亡的数字不再那么敏感,权力与欲望让他刻意地忽略了这些,他只关心与他为敌的人死了多少。他成功地让自己成为一名对死亡麻木不仁的人,天下不因为他的崛起而太平无事,相反的仍会死亡无数的人,以杀止杀不过是王者走上权力之巅的一个借口而已。   他目光所及处,也可以看到一个九脚白旌旗,他已经收藏了一面真正的九脚白旌旗。这一次,他仍要这么做,再夺取这面九脚白旌旗来祭祀为他而死的将士。   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中,数支骑军从西南方加入了战场。   安西军已经处在察合台军身后左翼,陇右军在身后右翼,郭侃的黑甲军处在察合台的正后方,而神策军则游离在战场之外来回逡巡监视着,纷纷亮出了自己嗜血的尖牙。战旗飘飘,战马萧萧透着无比的亢奋之情,秦军健儿挽弓持枪不动如山,对着察合台军的后背虎视眈眈。   察合台军处于惶恐不安之中,在他们的看来天空是黑色的,热风吹来的是死亡的气息。蒙古军紧密地簇拥在察合台的周围,努力像他们的可汗一样挺着腰杆,勉强用不屑一顾和视死如归的笑容维持着自己要命的自尊。   前后夹击的秦军在仍占数量优势孤察合台军看来,如同一张牢不可破的大网,那网上悬挂着都是刺针与匕首。人数占优的一方却自惭形秽,毫无底气,那些饿着肚子的西域人与少量的汉人、契丹人祈盼着战事快快结束,这大战来临之前的威压令他们要疯掉。   追日神驹一声长嘶,载着赵诚来到阵前,赵诚举起手中雪亮长刀,高声呼道:   “上天赐我戈矛斧钺,授我牧一方百姓之权,保得斯国斯民周全。然敌人攻我,杀我百姓,烧我家园,令民不聊生百姓哀苦连连。赖我大秦国军民上下一心,方才滞寇与此。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杀我一人,我杀其百人,伤我一人,我伤其百人。今日决战操之在我!”   “闻鼓不进者,斩!”   “闻金不退者,斩!”   “冲撞友军者,斩!”   “见友军有难不救者,斩!”   “冲啊!”   冲锋的号角已经吹响,战鼓催促着重甲骑军贺兰军首先出阵,起步、加速、奔跑,正面往敌军撞去。一时间,云朵将太阳遮掩,天地为之色变。贺兰军如利箭直接插入敌军的中央,不停地往里挤压,如雨的箭矢射来,却拿他们厚重的甲具毫无办法,敌军拼命地用盾抵倒用枪突刺,将这些怪兽推开。   “砍马腿!”蒙古人疯狂地喊叫。弯刀砸向了马腿,战马受到重创,在令人悲哀的惨叫着身形一矮,将背上的贺兰军军士掀了下来。蒙古人蜂拥而上,将长枪、狼牙棒、重锤砸向落马的秦军,秦军挣扎着反抗,与敌搏斗,直至被嘶成碎片。   一波未退,另一波又生。贺兰军伴着声声战鼓拼命地往敌军人群中撞击,一次又一次,永不停歇,如惊涛骇浪,海岸在巨浪的撞击之下出现了裂缝。这种阵仗并非是蒙古人的特长,他们立刻分出人马向着贺兰军后方冲过来,试图跑起来与秦军周旋。   朔方军与安北军立刻左右并进,冲着敌军的两翼奔杀而去,在更开阔的平原上开始真正的骑军骑射拼杀。战马在疾速中飞奔,马背的军士紧扣着手中的弓箭,箭矢在相向的两方对射而出,各自丢下数具尸体,一个照面交错而过,掉转马头又冲杀到一起,进行生死搏杀,掀起的阵阵烟尘将两方人马包裹在一起,不分彼此。   铁穆的朔方军在左翼反复与敌冲杀,按耐不住的铁穆举起长柯巨斧带着冲入敌阵,在敌军眼中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刀山,巨斧黑色的阴影笼罩在所有当面的敌军的心中,索取着无数性命。   “铁王还是喜欢身先士卒!”赵诚骑在马上远远地注视着战况,“命他不要亲自上阵!”   “是!”亲卫立刻去传令去了。   那一边,安西军与陇右军并黑甲兵也开始动了。他们冲向的是敌军后阵,那里主要是一些仆从军包括杂役。安西军首先发动攻击,军士们嗷嗷叫冲了过去,纷纷引弓如满月,箭矢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奔着对方的头顶而去。   那些仆从军用盾牌抵挡着如雨的箭矢,陇右军又杀到,如同一张巨大的剪刀将仆从军一角削去。仆从军尚未喘息,黑甲军又杀到,那郭侃再一次奔在最前头,一杆长枪连挑数人,身后的军士跟上,气势磅礴,永无止境。仆从军在蒙古人的命令下拼命抵抗,而安西军、陇右军及黑甲军轮番冲击,令他们神不守舍暗自胆寒。   那一边,贺兰军的巨大冲击力令察合台惊心,他立刻命令自己的怯薛军靠前,将贺兰军挡住。   “国主,敌军后阵有些松懈!”亲卫军曹纲登上高处,手搭凉蓬指着敌军后阵道。   “潼关军还能战否?”赵诚转头问向郑奇。   “纵是天涯海角,潼关军的健儿们也敢独军前往,末将请国主下令!”郑奇从后阵出列道。他身后的潼关军将士们正密切注视着战场,冲天的喊杀声令他们热血澎湃,让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你部绕过朔方军侧翼,去助安西军等一臂之力,务必令那些仆从军崩溃。”赵诚高声命令道。   “是!”郑奇沉声道。他飞快地跃上战马,冲着已经按捺不住的部下高呼:“兄弟们,随本帅冲啊!”   潼关军的加入,令仆从军的压力倍增,他们只觉得对方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不停地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大地,残破的肢体横七竖八地倒伏在地上,被双方反复践踏,身负得伤的人趴在地上嚎叫着,无数恐怖的情景令仆从军疯狂起来。   “是魔鬼,快跑啊!”有人神志不清,口中胡乱地喊着。有了一个人退缩,就会有更多的人退缩,这像是一场瘟疫,毫无斗志的仆从军崩溃了,活下去的本能让他们放弃了抵抗,他们仿佛是突然发现自己不应该出现在异国的土地之上,更毫无理由饿着肚子为了不相干的人拼命。   “回去、快回去!举起你们的刀!”督战的蒙古人拼命地叫嚣着,疯狂地砍杀着人群,却恰如螳臂当车,被退却的人群冲翻在地,好不容易爬起来,迎面而来却是秦军沾满鲜血的长刀。   萧不离、罗志、卫慕、汪世显、郭侃与郑奇等人见仆从军崩溃,心中狂喜,在身后猛追狂打,逼迫溃散的人马往蒙古军本阵中逃奔。果然,那仆从军将察合台的后方的阵形冲得七零八落,命令聚拢起来的叫喊声混成一片。   “快、快,挡住他们!格杀勿论!”察合台忙命令部下将溃兵挡在外边。那些可怜的仆从军相互践踏着,本能的反应让他们向中军靠拢,但迎面而来的却是蒙古人的刀箭。   后阵的混乱,不得不令在前方交战的两支蒙古精锐方寸大乱,朔方军与安北军快马加鞭,发出更猛烈的攻击。   “父汗,快撤吧!”拜答儿扯着察合台的衣袖,带着哭腔劝道。   “胡说,我还没败!”察合台怒从心生,举刀便要砍,左右连忙拼命扯住。   他的脸色苍白,怒目圆睁,似乎第一次发现秦军的强大。无数的人马在他的面前惨叫着倒下,鲜血织成的网将他困在当中,让他无法顺畅呼吸。   察合台几乎丧失了判断力,他只觉得无数人在自己面前大喊大叫,却什么也听不到。他只有一个念头,纵是死亡,也要面向敌人而死。 第六十三章 秦王的反击(九)   乱,乱套了。   除了怯薛中军仍与贺兰军纠缠在一起苦斗,或遥相散射,或短兵相接,如火如荼地相互残杀着,察合台的其他军队尤其是仆从军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汉军与契丹军首先放下兵器,而畏兀儿人早已开始逃跑,混乱中他们相互推挤、踩踏与冲撞,哭喊声与痛楚声伴随着兵器相交的声响交错在一起。   前阵往后阵跑,后阵往前阵跑,左翼往右翼奔逃,右翼却以为左翼更安全。畏兀儿人的逃跑让更多的人产生了逃跑的念头,那些蒙古人已经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他们。秦军的箭矢趁机往密集的人群中投射,根本就不用担心准头,而密集扑来的箭矢又让仆从军们更加混乱。   “帖木儿·灭里在此,违抗者斩!”铁穆扬着巨斧用突厥语高声吼道。   他这一嗓子让那些来自西域的突厥人、康里人甚至更多种族的人愣了一会,帖木儿的昔日的威名他们早就有所耳闻,他们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纷纷放下手中的兵器,跪地投降,乞求赦免。铁穆无暇顾及他们的死活,甚至都没有时间去理会他们,那些坚持不放弃抵抗的仆从军,被他与安北军联合绞杀,从不留活口,他们将战场变成了修罗场,更多的人选择了逃跑。   广阔的平原上,仆从军扑天盖地哭喊着地四散,远比他们士气最高时还要拼命和执著,而秦军却没有选择追逐,似乎忘了追逐溃军,故意留出几处缺口,这就等于是鼓励更多的人从缺口逃跑。   陈不弃率领着贺兰军一次又一次与怯薛军缠斗在一起。这支怯薛军早已经不是昔日的那支怯薛军,后方的混乱与惨叫令他们无心恋战,而贺兰军却越战越勇,一次又一次正面斩杀,摧残着他们的抵抗意志。   “仆从军不问,务必缠住蒙古人!”   “命安西军、陇右军与黑甲军撇开仆从军,将怯薛军与其余部分开!”   “步军团上!盾甲兵、弩兵与骑军保护侧翼及身后!”   赵诚面无表情地发布着一道道命令,两道剑眉揪结在一起,战场之上的每处细微的变化都令他牵肠挂肚,敌军每倒下一人都令他感到快意。   陕西军趁机压上,部分骑兵保护在侧,那些手持弓弩的神射手放着冷箭,定点狙杀着目标。其余的人则以一营为基准在坚盾的保护下手持双手长刀,怒斩怯薛军的马腿。   长刀的弧形刀锋在空中闪耀着慑人的光芒,手起刀落,人马的残肢在空中飞起,一道血箭喷在秦军军士的身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令将士们的热血沸腾了起来。他们怒睁着双目,重复着挥刀、收回、跟进、再挥刀的机械动作,在血海之中他们迷失了心智,唯有将对方砍倒在地成了他们最本能的反应。   失去了手臂的无名军士茫然四顾,他在一片血肉之中试图找到自己失去的肢体,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双眼所及皆是血红的色彩,巍巍贺兰也成了一座血筑的大山。一支利箭飞来,正中他的胸口,他用自己嘶哑的喉咙发出悲怆的浑浊不清的呼声,重重地摔倒在血泊之中,与大地相拥,然后了无牵挂,所有欢乐、欲望、野心、眷念与悲伤皆如过眼云烟,随着血雨腥风而逝。   更多的人毫无怜惜地踏在他的尸体之上,重复着杀戮的本能,他至死仍浑浊的双眼瞪着苍天。苍天无言,正静静地注视着大地之上的屠杀与反抗,却毫无感情色彩。   “杀、杀、杀了他们!”察合台反反复复重复中同样的命令,如果这种狠话能够杀死人,赵诚早就死过千百次。失去了仆从军的协助,察合台的兵力立刻就捉襟见肘,而秦军看起来唯一的目标是那些蒙古人。   察合台疯了,他的部下都这么想。   拔都的代表莫日根心中在发抖,他早在中兴府久攻未下时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只是他没想到败得如此干脆,如此让人无法接受,那秦军如同生龙活虎,仿佛一夜之间增长了百倍的勇气,而己方的军队却越打越虚弱。他带着自己的从人率先选择了逃跑,他不敢保证在乱军之中他那个安答的部下会放掉自己。况且,他也不愿意就此乞命。   “成帖木儿将军,此战已败,快快逃走吧!”莫日根冲着成帖木儿急道。   “什么?”人群之中,成帖木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别忘了你曾经在拔都父亲的面前发誓,要永世为仆!如今察合台可汗已经败了,他已经没有资格命令你,跟我走吧,拔都需要你这样的将军!”莫日根急道。这成帖木儿是术赤的家臣,曾作为术赤的代表一度镇守西域河中,担当绰儿马罕的副手。   莫日根说完便带着从人选择秦军攻势之中的空隙,疾驰而去,身后的杀戮战场似乎与他无关。成帖木儿回头看了看节节败退的怯薛军和就要全军压上来的秦军,咬了咬牙,掉转马头,带着自己的亲卫追着莫日根而去。   “不,我不想逃跑,我不是懦夫,我要杀了所有的敌人!”察合台兀自举着佩刀吼叫着。   败迹已现,战意全无,这绝不是人力所能及,他的儿子、忠臣与亲卫们却不顾始终不肯承认现实的察合台的意愿,拜答儿、绰儿马罕与拜住等人将怒吼的察合台夹在中间,试图强行将他带走。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个懦夫、胆小鬼!我是可汗,你们胆敢以下犯上?”察合台的吼声在拼杀的人群中显得虚弱。   拜答儿等人奋力呐喊一声,拼力厮杀,在围上来的安西军中硬是扯开了一道口子,当面扑过来的一营安西军没有料到这股敌军的威猛,一个照面被击溃,拜答儿等人从这缺口一哄而出,全然不顾已经陷入绝境的部下。   “快让开!”萧不离连忙命令道,“罗志,给你一团骑军在身后急追!”   “是!”罗志连忙点齐一团骑军在身后猛追。   “敌酋逃了、敌酋逃了!”安西军将士齐声呼喊。他们高举着长刀,战场之上耀起一阵刺目的光芒。   “万胜、万胜!”朔方军、安北军、陇右军等等纷纷响应着。   这无疑是最后的底线,即便是那些不懂汉话的蒙古兵心神也大乱起来,他们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支柱,因剧烈争斗而赤红的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茫然不知所措,用血性支撑的斗志瞬间崩塌,再也无法抵挡扑来的洪水猛兽。   赵诚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他的笑意中既有欣慰与快义恩仇,亦有一丝悲伤与疲惫。他感到累了。亲卫军仍然围在赵诚的四周,他们盯着战场之上已呈一边倒的形势,个个急不可耐,胯下的战马也感受到这种亢奋之情而不安地在原地踩着碎步。   “曹纲,你率亲卫军去吧!”赵诚心中大定。   “是!”曹纲闻言兴奋不已,立刻带着亲卫军杀入了战场。   逃,快逃!所有的人都这么想,长官的命令已经无效,因为长官们心有余而力不足,被动或主动被溃不成军的部下人群裹夹着往身后逃跑。   兵败如山倒,溃散的人群甚至不是那些挡在面前的秦军所能抵挡的,求生的本能让他们认准一个方向奋力豕突狼奔,秦军不得不向两翼让出一条通道来,然后举军跟在身后追击,如割草一般收割着性命。   漫山遍野皆是聚拢在一起的无数股或多或少的溃兵,战马、兵器与铠甲被扔得到处都是,他们为了保命将身上所有的累赘抛弃掉,而有的人为了争夺马匹相互生死相搏,被赶上来的秦军结果了性命。追击溃兵,无疑是一件令所有秦军感到轻松得意的事情,无头苍蝇般的溃兵毫无反抗之力,被他们追在身后各个分隔肆意斩杀。   跑在最前的溃军猛然发现又一支庞大的军队挡在前而,他们惊呼着转头往北方贺兰大山中奔逃。那是古哥与叶三郎的军队。叶三郎不禁又骂起老天来,怨天公对他太薄情寡义,又让他没碰上大战。叶三郎怒从心生,叫骂着率领骁骑军加入到追击的队伍之中,这股新生之军让溃兵如同做恶梦一般,被驱赶着分割斩杀。   “追,一定要抓住敌酋!孤要用敌酋的头颅来祭奠我大秦国死难百姓!”   赵诚当即稍稍整顿人马,命伤者留下,各军派精兵随他分路迂回追击,余者沿途收押俘虏。   ……   一轮明月在夜空中高悬,月光下的沙地如同镀上了一层银色。趁着夜间的凉爽,蜥蜴在沙地里间或一簇的骆驼刺间活动,捕食着大小昆虫,而昆虫虽然面临着生命的威胁,却不得不出来觅食,在人类所不能察觉的角落与阴影之中,也时时上演着生死故事。   察合台被亲卫夹在中间在沙地里狂奔,他的腰身快要在这颠簸之中折成两段,身上的汗水似乎也要流尽,头脑中一片空白。   蓦然,打头的一位亲卫踉跄着从马上摔了下来,四肢平展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众人飞快地停了下来检视了一番,月光下那亲卫面色平静,像是睡着了,原来是身上的血流尽而死。   察合台悲哀地扫视了一眼身边的亲卫们,个个满身疲倦,满脸茫然之色,正低头向死者默哀,拜答儿、绰儿马罕等人早已经与他被追击的秦军冲散,不知所往,如今身边只有这不足百人的亲卫。   一个枭雄的悲哀之处莫不如此,千军万马人人景仰不可一世的权势曾让他无比地骄傲和自满,以为从此以后将唯我独尊。当失去了这一切,这些权势毫无意外地让他悲痛欲绝,却无法挽救眼前的事实。   “我终究还是比不是父汗啊!”察合台跪在沙地里,仰望明月高呼道,“长生天啊,请你指点一下我吧,让我挽回我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   一个强悍的人,起初自信人定胜天,相信就是神灵也只眷顾他一人。当失意时,他却将责任归于神灵,认为是神灵的疏忽而放纵了敌人。自从贺兰山下的大败,连日来可怕的逃亡生活,让察合台从一个极有自信心的人,堕落成一个自怨自艾之人。   四野里寂静无声,甚至有亲卫因为过于疲倦而倒伏在地上,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但愿就此长眠下去,再也不用用性命去抗争。   “可汗,我们快走吧?草原上冬去春来,明年秋天时,我们又是人强马壮,到时候我们再举军南下,保管将反对我们的敌人全部抓住杀掉!”亲卫们劝道。   “对,我们还有机会!我是可汗,全体蒙古人的可汗,至高无上的可汗!所有人百姓都在北方等着我去照管他们呢,他们准备好了刀箭要跟随我复仇!”察合台似乎恢复了精神,他想跃起上战马。   不料,察合台一个不慎落下马来。他老了,全身的筋骨已经不适合如此策马长途奔驰,那马鞍似乎成了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挡在他的面前,昔日年轻时的威猛早已经在岁月中流逝,意志在金钱、美酒与女人中消融。   一队骑军从东、南、西三个方向踏着月色,缓缓地围了上来,在皎洁的月下拉出无数道长长的黑影,铠甲与刀箭反射着冷月的光辉。察合台悲哀地向着部下命令道:   “你们各自逃命去吧,告诉拜答儿和我的儿子们,让他们为我报仇雪恨!” 第六十四章 止戈(一)   黄沙万里天地远,饮马居延碧波急。   遥望边城白骨枯,健儿凯旋犹悲怆。   ——《闻骁骑军月下擒敌酋次日晨随圣驾入黑水城作耶律巨》   方圆数百里之广的居延海仍泛着白色的浪花,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堤。远远望去,广阔的居延海与纯净的蓝天融为一体,水天相接不分彼此,如同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数万秦军将士在居延海边饮着战马,让疲惫不堪的人马得以歇息。   秦王赵诚站在高处眺望黑水城,那座边城已经从平地上消失了,成了一堆残亘断壁。黑水城经受住贵由军的猛烈攻击,也承受过蒙古军路过军队的无数次进攻,却没能坚持到最后,察合台的大军让这座边城彻底地从居延海边的平地上抹去。   众将站在赵诚的身边,齐齐往黑水城的方向望去,心头都没有一丝胜利之后的喜悦。赵诚挥了挥手,率军奔往黑水城,放眼望去那残存的一段城墙之上,战火的痕迹仍然清晰无比。   赵诚在城门前停了下来,从追日马上跳下,取下自己的头盔,步行入城,如果这还能被称之为“城”的话。众将士们也纷纷从战马上跳下,带着朝觐般的心情跟在他的身后。杂草丛生,飞禽走兽在廊舍的断垣残壁间游走,随处都可见到裸露着的白骨和遗失的箭头。   铁穆正带着朔方军在城内疯狂地寻找死者,这里本就是他们的驻地,所见的情景令他们心碎。城内的一万军民,存者不过数十人,那些侥幸活下来的百姓麻木地看着秦军的到来,如同行尸走肉。郭侃在朔方军的军营中找到了一具据信是黑水城守备范承安的遗体,四肢皆寸断,又被拦腰截为两段,看来死前应该受过可怕的折磨。   赵诚和部下们站在范承安的遗骸面前,无言低头脱帽啜泣。   “所有战死的将士,职位不分高下,都要收殓好,运往贺兰山下,葬于英雄冢!斯国斯民,岂能让我秦国烈儿暴尸在外?”赵诚对着自己的部下们说道。   察合台被叶三郎押了过来,他嘴里仍然高声叫骂只求速死,亲卫军上前将一块破布塞入他的嘴中,并趁机狠狠地揍了他几拳。曹纲命人拉过一辆囚车,将察合台关了进去,仅容一颗脑袋露在车顶上。   赵诚冷冷地打量了一下察合台,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人不过是自己的战利品而已,他不必和一个将要屈辱而死的人在口舌上争个高下。他甚至懒得再多看对方一眼。   “敌军仍有不少人漏网,骁骑军擅长追踪和长途奔袭,能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能吃常人所不能吃之苦。你带着骁骑军补足箭矢、干粮和清水,继续追杀。”赵诚命令叶三郎道,“将你们所看到的敌人,全被杀死!当你看到了阿勒坛山的雪峰之时,就可以回来复命!孤授你专擅之权,将士们的功簿你可以任意判定,只需在回来时给兵部报备一下即可!”   叶三郎单膝跪下,握紧拳头,抬头回道:“国主放心,我骁骑军的将士们愿意为我秦国战死的勇士们,追到天涯海角,将所有的敌人消灭。此份内之事,我等不敢言功!”   “你去吧!”赵诚点点头,叶三郎退下去准备长途追击。   郭侃眼含热泪,上前请命道:“属下神策军曾与范守备并肩作战,今范守备惨烈而死,侃恨不能为其血刃仇敌,愿国主能让神策军与叶统领齐头并肩!”   “不必了,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将士们也都累了,需要休整!”赵诚道,“今之大胜,亦属惨胜,待我军恢复元气,定要追到天涯海角!仲和,你可知我曾许诺要封你为定远侯是何意?”   “属下明白,国主是要末将效仿汉时的班定远,为国开疆拓土,威服域外万国,斩尽一切不臣之酋!”郭侃略为思忖道。   “家园荒废,百姓流离,眼下正是与民休息之时,尔等已经累了,孤也累了,百姓更是累了。三军将士暂且休整,待到他年他日,再去寻仇!”赵诚道。   “遵命!”众人齐声说道。   黑水城的累累白骨将秦王赵诚驱赶而去,朔方军留下收拾残局,他则率余军溯黑水河而上。一路行去,触目所及之处,都可见到战死的人马与丢弃的兵器、箭矢。在合罗川,赵诚的心头不得不又承受一次伤痛。   男儿心似铁,只是未到伤心之时。   越过合罗川,赵诚的耳畔仍回响着七千西凉军男儿的呐喊声,仿佛他亲见一般。在肃州城下,安西军大都督萧不离站在秦九倒下的地方,心中百感交集,他蹲在地上双肩轻颤无声地啜泣着。   古老的商道蜿蜒向前,汉时的长城仍然顽强地抵挡着岁月的摧残。在天老地荒之中,斯人已逝,羌笛吹奏着悲哀的曲调,令人铮铮男儿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   西壁辉率领着沙、瓜两州的残军前来见驾:   “安西军兵马屯卫总管西壁辉参见吾主!”   “好,西壁能以孤军先击退拜答儿的蒙古轻骑,又能独抗畏兀儿军,护了一方百姓周全,此大功也!孤甚感欣慰!”赵诚颔首道。   “全赖将士们精诚团结同仇敌忾,方才不令危局逾发不可收拾。西壁不敢居以为己功。”西壁辉抱拳道。   “好!你已经不再是灵州的那个西壁少年郎了,有资格独当一面,从今天起,你就是安西军的副都督了,暂时统管安西军各部!”   西壁辉瞅了瞅蹲在地上的萧不离,和一旁面无表情的原本就是安西军副都督的罗志,西壁辉的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来。   何进欲劝又止,赵诚又说道:“除去何进安北军之职,由萧不离充任。罗志与甘州义勇军陈同分别充任西凉军正副总管,重建西凉军!”   “是!”何进毫不犹豫地说道。众人均感惊讶,却不知道秦王这是何故。何进对赵诚的忠心耿耿人人都知道,他对赵诚的命令向来不会皱一下眉头,根本就不会因为失去领军的权力而犹豫不决。   罗志因秦九之死的事情,与萧不离两人一直不愉快,心存芥蒂,所以他们不适合在一起。至于解除何进的安北军权力,却是赵诚另有打算。   “快起来!蹲在地上成何体统?”何进见萧不离还蹲在地上,忍不住上前踢了他一脚。   萧不离冷不防吃了这一脚,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泪珠从脸上落下,滴在饱经战马践踏的尘埃之中,留下几点清晰可见的湿处。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伤痛,没有什么能比他些时的心情更加复杂的,复杂得让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做对了还是错了。   自从在贺兰山,安西军与秦军各军会师,赵诚至今没有单独召见他,更没有提起秦九死时的详情,这反而更让萧不离感到惴惴不安。   “国主的心情恐怕与我也一样吧?分不清是对还是错!”萧不离心里这么想,他偷偷地用手背抹了抹眼角。   赵诚又转头对身旁的卫慕、古哥、汪世显、陈不弃等人说道:   “各部暂随我回京师,转入休整,各部统计功勋,眼下国库空虚,孤许诺诸位会各有封赏!”   “臣等不敢让国主费心!”众将齐声道。   “国主不入肃州城了吗?”何进悄声问道。   “不看也吧,我河西自玉门关至凉州城外,甚或是没黄河而下,直上中兴府,俱是家园沦丧,百姓逃亡,此时此情此景徒让人伤心罢了!”赵诚长叹道。   “国主勿需为此伤神。”陇右军副总管汪世显劝道,“三五年之后,我河西仍会死而复生。况且北虏遭此大败,已经自身难保,何须我大秦王师追剿?至此以后,天下群雄逐鹿,见我王师莫敢相抵也!甘州百姓刚烈,自组义勇军,节节抵抗北虏大军,誓死不休,而我陇右百姓惊闻北虏兵至,亦纷纷从军勤王,可谓是民心可用也!”   “孤心有愧也!”赵诚道,“此战非孤匠心独运,而是百姓与三军将士奋力拼死,才击败强虏。”   甘州义勇军也就是刚被赵诚亲封为凉州副总管的陈同,挺胸上前道,“末将乃燕京人氏,若非国主仁慈威武,如今不过是草原大漠上的一个奴隶罢了,今国主赐我掌兵之权,末将更愿将来吾主兵临燕京城时,能让末将担当国主旗下一马前卒!”   “好,自古燕赵多侠士!你能不因己职位卑微,凭一己之力,摇旗呐喊,组织义勇保家卫国,功勋卓著。念他日,定当让你担当前锋!”赵诚赞赏道。   赵诚没有在肃州城停留太久,他带着范承安还有秦九的棺椁往京师进发。旗下的将士们虽然仍是雄风犹在,但脸上却掩饰不住连月以来奔波与鏖战的辛劳,胜利后的喜悦只不过在他们心头一闪即逝。   当他们回想起昔日同一面五星赤旗下的袍泽时,却发现有许多人已经永远地消失不见了,他们迫切想解甲回归家乡。   赵诚将身上沉重的铠甲御下,甚至将自己那常不离身的长刀全都扔到了行军马车之上,身着一身素衣骑在追日马上。而沿途无数残破的村庄在他摘取胜利成果的时候,给这得来不易的功名上加了一些沉重的份量。   汉使黄河远,凉州白麦枯。礼部侍郎韩安国奉王后及中书省的委派,在凉州城外迎接秦王赵诚的凯旋之师。韩安国向赵诚简要奏报了有关麟府、银夏、陕西及河东的数月以来的军政情况。   “那麟州府知府王贞见河东贼兵来袭,惊慌失措,弃民于不顾,率先逃跑,致使当地百姓惨遭屠戮,其心可诛!”韩安国下意识地瞅了瞅赵诚的脸色,“臣听说凉州西凉府知府严耕望也是如此,幸亏陇右军卫慕总管斩杀此等胆怯之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臣又听说他们二人都是左丞相……”   “耶律楚材是耶律楚材,跟他们无关!”赵诚打断了韩安国的话。   那严耕望与王贞皆是跟随耶律楚材而归附赵诚的一群中原文人的两个,他们此前表现不佳,当然会令臣下们有些非议。这个现象令赵诚警觉。   待韩安国退下后,随同而来的是四方馆大头目耶律文海,虽然也是姓耶律的,却没有想为耶律楚材说话的意思:   “中兴府被围,城中谣言四起,说是左丞相欲献城迎敌,那些中原来的人时常聚在一起,其中也包括贺兰书院向来不过问他事的王、元二位,臣以为这并非空穴来风……”   耶律文海被赵诚投过来的眼神吓住了,硬是止住了话头。   “四方馆是孤的耳目,但亦只有侦察、刺探、反间之责,而无审讯与判断之权!”赵诚道,“贤与愚,忠与奸,孤自有判断!”   “是!”耶律文海从阴影中退下。赵诚在帐中陷入了沉思。 第六十五章 止戈(二)   灵石阳凉南关,汾水在山岭间南流,霍山连绵起伏如万马奔腾,河东军在此险关上又一次击退了刘黑马军团的攻击。   大秦国河东行省兵马都元帅、左领军中郎将、平阳郡开国郡公宋平,疲惫地在关隘上席地而坐,今年四十有七的宋平看上去苍老了十岁。起初,河西与京师告急的消息传来时,宋平为局势而焦虑不安,而刘黑马军竟然渡过黄河作乱更让宋平心神不宁。   吴起说: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宋平心系京师安危,曾一度想放弃河东行省,但又想到若是丢掉河东,后患却犹多,部下们也有许多出身于贺兰军的,纷纷请求率军西援京师,当时中书省给他的命令仍是坚守。当古哥率领河东军中的精干武官西援后,宋平正承受着刘黑马最疯狂地攻击,他只有用百倍坚韧的勇气与决心来号召全军,抓住任何一个机会鼓舞士气,不让部下在自己的身上看出任何的犹豫来。   如今看来刘黑马的攻势越来越弱了,每天像是例行公事一般来袭击,而自从古哥离开后,宋平得到的正式的或非正式的消息却没有一件更坏的消息。宋平敏锐地察觉到与自己一河之隔的家国局势正在向好的方向转变。这令他感到欣慰,他的信心也感染着部下将士们。   关南通往霍州的官道上,一匹轻骑远远地向阳凉南关奔来,两边停留的军队与民壮纷纷避让。这匹轻骑还未奔到近前,就吸引了关隘上所有人的注意。宋平看到远远奔来的使者,开心地笑了起来,数月来的辛劳与心身疲惫一扫而空。   因为那匹轻骑上的乘者,与常人不同,却是高举着一根高竿,高竿上系着一块白色的绸布,在空中飘扬。这叫“露布”,是告捷的形式,非大胜无以露布告捷,那绸布上一般都写着某某人某时取得什么样的大胜。古时关于这种告捷的形式朝廷都有定制,始于后魏,定制于隋时。朝廷一旦接到边关传来大捷的露布后,文武百官要在城外跪迎,鼓锣齐鸣,歌舞奏乐三遍,唐时尤为复杂隆重,须另选吉日在太庙举行宣露布礼。一般是由边关往朝廷传报好消息。   大秦国无“礼”,或者说礼乐未缮,更无所谓的太庙。骁骑军在月下摛了蒙古可汗后,赵诚不过是派人传信回京师,大意是说战事已经结束了,本王就要回京,大家不需要再担心有敌侵掠,帝国转危为安的意思。   可中书省的百官们可不这么想,这是大胜,而且“亘古未有”的大胜,应该万民同庆,不宣告天下不足以体现出大秦国的军威浩荡。有人就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将捷报的消息用露布的形式传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宋平正要起身下关,亲自迎接使者,那使者却骑着战马,高举着露布在关下军民面前炫耀地绕着圈子,口中得意地高呼道:   “天威远播,穷寇败亡!我大秦国国王陛下亲率大军,与七月初八在贺兰山下大破敌寇,斩首、俘虏十三万之众,其他掳获无数!七月十五日夜,骁骑军在居延海外擒敌酋可汗察合台!吾王威武,军威浩荡,通告天下,军民同庆!”   “吾王威武、吾王威武!”关上关下的军士们齐声高呼。   “来人!赏,重赏使者!”宋平高兴地对左右命令道,全身心都觉得轻松舒坦。   河东行台吴礼吴克己也从平阳府赶来,与宋平两人相互道喜。   在他们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刘黑马的军队黯然地离开,河东的战事宣告结束。但只能说是暂时,留给刘黑马的,只是惶恐与不安。   中兴府外三十里,长亭更短亭。   大秦国王后梁诗若及王子赵松,文武百官皆朝服,满怀喜悦地迎接国王的凯旋之师。   已经是七月下旬的光景,虽已入了秋,但酷暑仍在,文武百官及凑热闹的百姓个个顶着烈日翘首以待。就在此处,王敬诚与刘翼等人曾经为赵诚送行,走上了争霸的道路。巍巍贺兰在北方天边静卧,黄河仍然浩浩荡荡,而官道边仍有战火的痕迹,田地荒芜,春天地里种下的五谷被没膝的杂草遮蔽着,牲畜被放入田地里肆意践踏。   这是一场付出巨大代价得来的胜利,若是蒙古人的兵力更多,准备得更充分,战争的结果恐怕相反。中书令王敬诚如此想。   “眼下正是旧粮吃尽,新粮未收之时。”耶律楚材打量了一下身旁人头攒动的人群,悄悄地说道,“还有百姓抚恤、将士奖赏、城池修缮,皆需要钱粮货币,不知中书大人有何高见?”   “先前中兴府被围,王后娘娘下旨拆了宫城的城墙。眼下国主大驾就要到了,而宫城还未修缮,这如何是好?”高智耀也道。不过如此,为了拆墙取石料拒敌,就连他们三位正副宰相的宅子都拆了。   这是一个令人头疼的事情,也正是这件事情让中书省宰相们的喜悦之情黯淡了不少。王敬诚、高智耀两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只要能捱到陕西、河东、银夏秋收之时,一切都可迎刃而解。眼下也只有求助于河东,从民间搜集余粮。”高智耀道,“只是这个时候,河东余粮也不多,河东吴克己虽然竭力搜集粮食,但此事不能强求,河东民情不比我银夏诸州。”   王敬诚的目光在身后的人群中逡巡,他目光所到之处,众官员们迎着他的目光精神一振,官员们的脸色意味深长,一些人的脸上明显有巴结之意。他的目光在神情复杂的苟梦玉与乌古孙仲端的身上停留。这苟梦玉一直滞留在中兴府,虽然想回临安但因为战事紧急道路不通,也只好暂栖中兴府作客。   那金国使者乌古孙仲端却是有目的而来的,只是恰逢秦国大胜,才与苟梦玉一道受邀迎驾。   “宋主仍未答应吾主的提议吗?”王敬诚问自己的两位副手道。   “苟梦玉声称道路艰险,又因兵火阻滞,故宋廷的旨意未至。”耶律楚材道,“在下料,这不过是他的托辞罢了,中书大人的意思是……”   “晋卿兄与显达以为今日我朝挟此大胜,吾主若是再提此议,宋主敢推托吗?”王敬诚道。他口中这么说,目光却投射在数十步远处的宋使苟梦玉的身上,那苟梦玉还极有礼貌地冲他拱了拱手。   高智耀笑了笑:“别的在下不敢说,不过金使此番前来,本是为了解战局,金主听说我河西兵火重燃,倒是比我们还要牵肠挂肚,蒙古人来攻我时,河北汉军也曾与金军交战。因为刘家军在我横山一道作乱,乌古孙仲端在延安府滞留一月之久,闻听我军大胜,快马五天就到了此处,不可谓不急也!我朝欲压宋人,而金宋有世仇,金廷亦有南侵取偿于宋的想法,金主眼下正愁无力偿还所欠我朝的劳军银,又不敢拒绝我朝,只要我们规措合理,联合金人,恩威并重,恐怕容不得宋人不会答应。”   “妙也!”耶律楚材虽然是个君子,但对这种权谋完全赞成,立场使然。   “畏兀儿人是不是应该为他们犯下的罪行赔礼道歉?”王敬诚又问道,“哼,他们需要赎罪!”   “不光是畏兀儿人,就是金人也应将答应我朝的岁币提前押来!”   “西域的商人答应要出钱,曾犹豫不决,有见风使舵之意,今后却容不得他们再犹豫!”   “史天泽之辈呢?他们的子弟在我中兴府寄养,难道不应该付点粮钱?”   “嘿嘿!”三位宰相交头结耳,议论着阴谋与阳谋,间或发出一两声极其诡异的笑声,惹得那些被禁军挡住的官员们纷纷侧目。   苟梦玉与乌古孙仲端两人只觉得秋七月有些凉意。   长亭中几个妇人正陪着王后梁诗若闲卿,她们很显然注意到亭下官道上的动静。刘翼之妻高氏藏不住心里的想法,心直口快,冲着不远处的宰相们轻笑道:   “这些大人们,成天就算计着天下大事。朝堂上说,公厅里说,路上谈,这还没够,还将同僚拉到家里秉烛夜谈。好似咱们大秦国离开了他们就……”   “咳、咳……”右丞相高智耀之妻齐氏咳嗽了一下,提醒一下自己的小姑子。   高氏的话嘎然而止,她也是识字的人,本想说“国将不国”,旋即这话绝对不能当着梁诗若的面说,容易引起极大的误会。高氏的脸胀红了起来。   柳玉儿伺立在梁诗若的身边,她与梁诗若相视一笑,对这位贵妇人高氏的话却没放在心上。梁诗若将高氏的女儿抱在怀中逗着乐,刘翼之女小名叫眉儿,粉嫩水灵,奶生奶气,正是最惹人疼爱的年纪。   “我要是有一个这么讨人喜欢的女儿就好了!”梁诗若忽然叹道。   她这叹息极其自然地脱口而出,当然是因为发自内心,绝不是什么客套话。只是自己自从生了一个儿子之后,虽然对于房事很努力,但肚子总是不见动静,这让她深感不安,太医们也瞧不出什么来,她也曾悄悄地出宫找那些江湖名医诊断,那些所谓名医们大多不过是说上一大堆令人费解的虚话,甚至有郎中因为不知她身份说什么她丈夫戾气太重惹怒了送子观音等等,这怎不叫她深感不安呢?这种私密的事情,有资格在这亭下安坐的女人们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耶律楚材之妻苏氏宽慰道:“娘娘宽心,您吉人自有吉人之象。眼下战事已了,国主也不再亲自领兵出外,不就是有暇……”   苏氏掩上了嘴,她脸上的笑意却掩饰不了,众妇人会意,纷纷露齿微笑。梁诗若被她这话惹得脸色绯红,那女官柳玉儿不禁有些想入非非。   高氏笑着道:“娘娘这么喜欢,不如就认我家眉儿做干女儿!”   “那还不如当作儿媳,不更是亲上加亲吗?”柳玉儿百灵鸟般的声音插言道。众妇人们都叫好,梁诗若笑了笑却没有答话,不置可否。   信使从西边官道上驰来,高声呼道:   “国主驾到,百官跪迎!”   中书令王敬诚等人连忙来亭下恭请,梁诗若整理裙衫,唤来正四处奔跑的儿子,来到众官民的面前,准备迎驾。   秦王赵诚内心之中的喜悦早就不翼而飞,他表面上看上去无比的自豪与骄傲,内心之中却总是闪现着河西诸郡的满目疮痍,令他沉痛与哀伤。亡,百姓苦,兴,百姓苦,帝国的强大总是从血泊中崛起,累累白骨堆砌成了一个国家的巍峨大厦。   我这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赵诚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毫无疑问,河西的再一次破败与无数百姓的悲惨遭遇,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的,尽管他有无数的理由认为这与己无关。蒙古人这一次败了,恐怕再也无法恢复元气,而蒙古人并非赵诚的唯一目标。赵诚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在不远的将来他将继续踏着无数人的尸骨前行,去开创他所认为的文明盛世。   可赵诚分明又感到十分的得意与骄傲,疲惫却雄壮的军队让他试图遗忘一切他所不愿见到的景象,以至于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心态感到陌生,认为自己怜悯世人的想法有些虚伪。   一个贩夫走卒,大概就只有一个贩夫走卒的念想,一个从一品的宰相就很自然地拥有与宰相高位相衬的气质,而一个帝王就拥有一个帝王的抱负与手段,仿佛与生俱来,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远远的,赵诚见臣子们都在前面跪迎,黑压压的一大片。   赵诚跳下追日马,迈着有力的步伐快步走到众人的面前。 第六十六章 止戈(三)   “吾王威武!”   官、军、民在秦王赵诚的面前叩拜,甚至有人高呼万岁。赵诚春风得意,伸手虚扶道:   “众卿免礼!军民免礼!”   在迎驾的人群之中,也夹杂着不少身着文士衫的学子,他们大多是中兴府贺兰书院的学生。这一群人占据了一个凉亭,一班同窗学子都被当中一身材高挑脸色微黑的年轻人吸引,这脸黑的年轻人正在亭中的石桌上泼墨作画。   这年轻人来自灵州灵武县,姓斡,人称“斡三半”。这当然不是他的大名,此人擅长丹青,最擅人物画,笔下人物无论是大将、文臣还是贩夫走卒皆能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但他在贺兰书院中为外人所知,并非因为他的丹青本领,而是因为作诗的习惯,大概是术业有专攻,这斡某人除了丹青,在学院各科的成绩也只算一般,每逢师长命他作诗,他常常能脱口而出三句半,剩下的半句或下文只能多等几天。所以人称“斡三半”!   喊的人多了,这斡三半便成了他的大号,本名却没有多少人记得。斡三半虽不过是贺兰书院上舍学子中比较出名的一个,但要说到他的先祖一个名叫斡道冲的,那是鼎鼎大名。那斡道冲是西夏仁宗朝的大儒,五岁时以《尚书》中童子举,精通五经,作《论语小义》20卷,又作《周易卜筮断》,死后他的画像被夏主从祀于学宫,至今在各地的前朝修建的学校中仍保留着不少他的画像。   众学子一边踮着脚远远打量接受大臣们叩拜与寒暄问候的秦王,一边看着斡三半作画。这时,有人议论道:   “去年冬至节时,学院教授们说朝廷七月要举办科举,我等上舍的学生正翘首以待。哪料到北虏侵我河山,中兴府被围数月之久,此事不了了之。眼下战事已歇,不知朝廷还有没有这个打算?”   “这是朝中大臣们的事情,我等怎会知道?”有人答道。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一个矮胖的同窗扬着下巴,脸上意味深长。众同窗大怒:   “程兄,你若是知道便痛快地说出来,何必遮遮掩掩。”   这位姓程的学子坐在亭下的石台之上,半倚在亭柱上,故意扯了扯外衫,吊人胃口,他见众人脸色不善,连忙道:   “咱们大秦国学生少,故贺兰书院在国内无论如何也当得第一书院的名头,我朝正当赶考入仕者,如你我之辈本就不多,而朝廷百废待举,上至中书省,下至各地州县有职缺者枚不胜举。所以我等某日能出京师赴各地为官为朝廷出力,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你这不是废话吗?”那正在作画的斡三半回头笑骂了一句。   “三半兄有所不知啊!”程姓学子坐直了身子,“我们书院自落成至今已近六年,以前可以说是国号未立,国主亦未自立,一切从权。去年中书省便要求今春时举办国家抡才大典,充实朝廷,要知至今仍有该设官署却未设一官半职的。可我等为何至今未见正式的公文呢?”   “为何?”众人不禁伸长了脖子问道。   “……”程学子冲着远处扬了扬下巴。   远处,秦王仍如众星捧月般与众臣子们亲切交谈。这程学子的意思很显然是说秦王未下旨意。   “程兄怎知道这些?”众人好奇地问道。   “不才程某与礼部的大人们还有点关系。”程学子面有得色。   众学子围了上来,面上有些哀求之色,纷纷请程学子详谈其中秘闻,那程学子在折腾了半天才缓缓说道:   “国主当然知道抡才大典是国之根本,既然是国家根本,所以国主迟迟不愿仓促行事,命左丞相与礼部诸大人们拟奏折,据说前后修定了十余次之多,但仍未有下文,换句话说是宁缺勿滥。去年立国号建朝廷定官制时,国主有意让咱们书院刘山长掌管翰林院,刘山长说在野亦可为朝廷蓄养人才,为布衣无妨为朝廷建言献策,所以翰林院至今未设,也未见哪位文臣有学士的头衔。这其中自有深意。”   “这也说得通,程兄再说说详情,譬如今年有无科举,考些什么科目?”众人七嘴巴舌地说道。   贺兰书院自从成立以来,学制为四年,效仿宋王安石的“三舍法”,四年内由低至高分为外舍、内舍与上舍三等,每年淘汰一批人。升至上舍的不过十之一二,基本上就是直接授官。但这种直接授官并非长久之计,那些得益人也因为并非经过科举考试而得官,感觉不太体面,何况初授什么官完全取决于学院师长的品鉴与朝廷官员对学子的印象甚至亲疏远近,官职总是有好坏之分,人人都想入中书省,最好能接近秦王,自然也有人表示不满。   “以前国小还好说,如今陕西、河东皆是我朝领土,听说河东平阳府书香门第甚多,民间不少人家家有藏书,诗文亦兴盛,大体是不是我河西所能比拟。如果朝廷只从我贺兰书院取士,怕是招人不满。”斡三半又道,“科举才是王道,考场之上公平竞赛才让天下士子归心!”   “三半兄所言甚是,故朝廷有意改变直接由我院上舍结业学子中授官之法,将解试(州试)、省试(由礼部举行)和殿试合而为一。”程学子击掌赞道,“依以往旧例,咱们上舍的学生此时早就各有任所了。如今我等却未听到任何只言片语的议论,虽有外患之故,但朝廷这次有了新的打算。”   “程兄快说说大约会有一个何等的考法?明经?词赋?策论?”说话者脸上极关切。   “那不过是别国的考法,我朝却有不同。听说国主对科举向有微词,认为词赋于国无用,明经亦不过表明某人识文断字罢了。”程学子见身边没有外人,轻声说道,“我们学院向来宗旨曰:有教无类。又主张学以致用。”   “如果不考经义,那么擅长钻研经义者,岂不是无用?”有人不满地说道,并且举出了一个例子,“咱们刘山长著十三经集注,无不是经义大道之学,倘若经义补斥无用,刘山长又何以自处?”   “所以才有争议嘛!”程学子有些为人师长的意味,“朝廷既要为国取有用之才,使民间无遗才之憾,还要照顾方方面面,程某揣测国主似乎又不太情愿设虚职笼络读书人,可谓是用心良苦矣!难、难、难……”   这程姓学子不知道,他所说的要是被秦王赵诚听到了,怕是要被赵诚引以为知己了。   “啪、啪、啪!”三声清脆的鞭响响彻旷野。   官道上,秦王和他的将士们连饮三杯烈酒,在王后王子及众大臣的簇拥下,上马往中兴府方向驰去。无数的百姓在秦王军队战马掀起的飞扬尘土中追赶,那被关在囚车中的察合台成了百姓竞相发泄与取笑、谩骂的唯一对象,察合台后悔自己没有在战争上死于秦军的箭矢,遭此羞辱。而那些因战争而滞留在中兴府的外地商人也恭敬地跪倒在路边,不敢有丝毫的放肆。   一个崭新的国家从残酷的战争与流血中生存了下来,并且宣告它用刀箭崛起在黄河两岸,巍巍贺兰可以证明它所看到的一切。   凉亭内,众学子注视着秦王军队的离开,心中倍感兴奋,此时此刻对自己身为帝国一份子而感到骄傲。   “三半兄,你的大作完成了吧?”众人这时才记起这档子事。   “画作好了!”斡三半连忙道。   众人围了上来,打量了半天,个个觉得有些怪怪的,却又一时不知道哪里不对,有人忽然惊呼道:   “三半兄,你不是作《秦王凯旋图》吗?我怎么没见到圣驾呢?”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斡三半所作《秦王凯旋图》宽及三尺,长逾七尺,师法李公麟,不仅迎接秦王的王后、大臣、军士、百姓、商贾、幼童皆在他的淡毫清墨之下栩栩如生,四周的山水、树木、田野与亭渠亦有表现,至于军队,只有迎接的禁军,而不见秦王及大军,画作的左手处倒是有一个军士看上去却像是大军传令军士的模样,正下马向王后叩拜。秦王肖像不见了,何以成秦王凯旋图?   “三半兄,你这画……”众人等着斡三半解释。   这斡三半心中也是暗叫惭愧不已,先前他倒是一心一意地作画,画作大部要完成了,就等着秦王出现再加上。哪里料到自己的同窗谈起科举之事,扰乱了他的全部心思。   斡三半酷爱绘画,但却也有功名之心,他从老家灵州来中兴府读书,自然想得个一官半职,好光宗耀祖粉饰门楣。中书右丞高智耀曾在西平府灵州做过几年的知府,借着这个关系斡三半才入得了贺兰书院,以为这样可以不经科举授个官职,好对族中父老有个交待。程学子方才所言让他感到有些为难,这要是真开科举了,斡三半相信自己不管是考经义、策论或者词赋,没法跟别人比,要不然他就不叫斡三半,该叫斡状元了。   又听说秦王不愿设馆职虚职笼络像他这样的人,心中乱了方寸,这才忘了要及时补上秦王的肖像。这虽然不会因此获罪,但斡三半总该给一个恰当的说法,他更怕别人说他画不对题,这是他唯一引以为傲的本事。   “这个嘛……斡某是有意而为之的!”斡三半灵机一动,“道德经曰:大音稀声,大象无形。余之所作,化有形为无形,有意为无意也!”   “……”众人不解,“这个怎么讲?”   “譬如某位仁兄倾慕一倾国佳人,正所谓《诗经》上所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也!及至有媒妁之约,日日飞鸿传书,夜夜但恨不能长相厮守。待吉时已经到,洞房花烛夜则是人生最得意之时,若是亲朋故旧前来赴宴道贺,高朋满座,昏(婚)宴迟迟未完,而佳人独守洞房三番催促,诸位当如何想?”   “……”   “又如朝廷开科取士,诸位仁兄应试下笔洋洋洒洒千余文,犹如神助,以为进士及第光耀门楣非我莫属。但诸位在放榜前一日,岂能安睡如常?怕是夜不能寐吧?”   “……”   斡三半一席话将众人镇住了,众人的眼睛随着他的手指在那幅号称秦王凯旋的画作上流转:   “正是因为这个道理,在下并非描述吾王天威浩荡,而是着眼于写意,以迎接之人入画,这正是我中兴府满城百姓及文武百官迎驾时诸许期盼雀跃之情,恨不能去京千里迎接圣驾王师,其中真意岂不是预示着我大秦国国势蒸蒸日上也?上下一心,文忠武勇,官民一体。这难道不是吾王凯旋图吗?”   众人仔细观察,虽是远景,文武大臣们簇拥之中的王后娘娘尤其醒目,她脸上竟然有说不尽的牵挂、相思与欣喜交织在一起的复杂之情,而四周的军士及百姓及商贾亦有臣服、恭敬之意,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画上不下三十来位人物皆面前西方,一将军模样的人正举着千里眼眺望,甚至有一二个顽童爬到树上远眺,那正是秦王来时的方向。   “妙也、妙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众人不得不交口称赞道。   “哪里、哪里,诸位同窗仁兄真是过奖了,愧不敢当、愧不敢当!”斡三半连连摆手,对自己的急智着实佩服了起来。 第六十七章 止戈(四)   赵诚将儿子提到了马背上来,父子两人有说有笑地共乘一骑从南薰门入了中兴府。在这一刻,赵诚只是一个有些讨好儿子的父亲,杀伐果断似乎与他无关。   城内凡是临近城墙处,战火的遗迹仍然清晰可见,早有百姓忙着收拾家园,那些在战火中失去亲人的百姓仍在追忆往事,暗自垂泪伤心。紧靠御街的中兴府最好的酒楼太白居粉白的墙上挂着数滩红黑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几个伙计正忙着用石灰抹净,见秦王的马队来了,慌忙从梯上跳了下来。   赵诚听梁诗若娓娓道来那天夜晚在太白居前遇险的事情,他心中暗叹好险。赵诚注意到太白居前开了一家新酒楼,名字却叫东坡楼。一看就知道是冲着太白居来的竞争对手,不过看样子才刚有一个镏金的门匾而已,很显然是因为战事吃紧而没有来得及开张。   秦王赵诚无皇帝之名,却有皇帝之实。皇帝车驾行幸一般应有与其身份相配的仪卫、导引,正所谓皇家气派。赵诚内心当中对繁文冗节比较反感,但他并不明言,而是借口国家初创毋须奢侈将自己出行仪仗减到最低,通常出宫除了亲卫没有太多的人随驾。这也是有许多先例的,但凡创国之君大多如此,都能做到勤政爱民不喜奢华,只是败家子太多,一代不如一代。   即便是如此,赵诚的车驾所过旗亭市楼,均须垂帘外蔽,士民冯高下瞰,莫为严惮。   那名叫东坡楼的东家和一班伙计正跪在街边,当中一个胖子正抬着头冲着赵诚献媚,此人赵诚很熟悉。   “刘仲禄,这东坡居是你的产业?”赵诚停了下来,隔着亲卫问道。   “回万岁,这正是小人的产业。”刘仲禄伏在地上大拜,他礼拜的动作比大秦国朝廷中任何一个大臣都要规范,都要显得真诚、臣服。   万岁?赵诚哑然失笑,这刘仲禄真是会说话。这刘仲禄正高举着一壶美酒,连呼万岁:   “陛下亲征大漠,天威浩荡,兵锋所指,贼寇莫不望风而逃。今小人备美酒些许,名曰迎驾酒!跪迎陛下圣驾荣归京师,望陛下笑纳小民的一片赤子之心!”   赵诚心中暗骂,自己要是真喝了这酒,那就大亏了。赵诚鼻子尖,而且“酒”久考验,他敢保证从这酒壶中飘散出来的酒,就是中兴府出的“烧刀子”,他一旦喝了,那就给这所谓“迎驾”酒做了广告。   与这东坡楼正对面的太白居其实是“天下铺”的产业,也就是他赵诚自己的产业,秘密的反间与情报组织“四方馆”在太白居中也设有眼线。刘仲禄开了这东坡楼,无疑就是与太白居竞争。   略微思忖一番,赵诚故意道:“这酒不会有毒吧?”   刘仲禄谄媚的脸色立刻塌了下来,他哪里敢下毒啊,急呼道:“陛下冤枉啊,小的纵是有一百付胆子,也不敢做这种杀头的事情,冤枉啊!”   “这楼怕是要不少钱吧?”赵诚有意无意地问道,他很好奇刘仲禄从哪得来的钱。   “回万岁,小人身为陛下治下之子民,当然遵纪守法,勤俭持家。托陛下的洪福,幸有几位朋友合股,才建此东坡楼,小本生意、小本生意!”刘仲禄道。   “好啊,若是我大秦国所有的商人都能遵纪守法,关爱邻里,发家致富,也是孤所欲也。”赵诚道,“只可惜自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世上为富不仁者太多了,所以商贾之家不为官府所喜。想我河西家园毁损,应理、沙陀两县惨遭蒙古人毒手,无一活口,纵是如此,我河西百姓亦奋起反抗,方才有此大胜,其中亦有不少商家之子。孤听说北虏围我中兴府,太白居出钱出物报效朝廷,闻敌寇入了城,店中掌柜与伙计奋起反击,又救了孤的王后……”   那刘仲禄是七巧玲珑之人,识人无数,对察言观色的本领大概是天下第一,从赵诚的话中哪里听不出意思来,他本是打着迎驾的名义捞取好处,却忽略了赵诚察言观色的本领也是很不错的。刘仲禄更是没有见识过赵诚当年捞钱的本事,商人那一套赵诚知之甚详。   “陛下金口所言极是!”刘仲禄开口闭口一个陛下,“太白居东家的义举也令小人钦佩,小人已经备好了银钱、美酒和粮食,正准备送到陛下军中慰劳将士呢!”   他这话是胡扯,只不过顺着赵诚的话往上爬,既然秦王都这么暗示,不管怎么说他这次要吐一口血。   “好,尔等商贾之人亦是我大秦国的忠厚百姓,孤成全你的一片忠心,来人将酒捎上,回宫!”赵诚心满意足地率大队人马往宫中行去。   “哎!”瞧着赵诚车驾远去的背影,刘仲禄也无可奈何。不过虽然被敲诈勒索,不得不掏出一批钱粮来,刘仲禄也得到了他想要的,而且他还觉得自己赚了。自此,东坡楼迎驾酒的名声开始流传了起来。   离开中兴府数月,恍如阔别十年,身上的铠甲卸了下来,换上了一套薄软的长衫,用一根玄黄的丝带将头发盘了起来,赵诚有解甲归田的感觉。沙场之上的纵横捭阖,草原上的原野,沙漠中的漫天黄沙,还有将士们的呐喊与拼杀,仍然历历在目。   国家已经经不起更多的折腾,正是马放南山与民休养的时候。赵诚稍事休息,即宣王敬诚、耶律楚材、高智耀、陈时可、赵昉和刘中等人入宫议事,国库已经没有多少钱粮,而河西诸郡却需要救济与抚恤,还有将士们也需要奖赏。   当夜,聚义殿中,明灯高悬。   赵诚的功臣们齐聚在殿中豪饮,纷纷脸红脖子粗请命要率军一鼓作气打到河东太原府。众将见赵诚没有再用兵的打算,纷纷将注意力放在拼酒量上,发散着多余的精力,虽是在宫中,众人也都如在军中一样豪爽,根本就无文臣们那般谨小慎微。   铁义年轻气盛,跟夏冠英拼酒量,然后借着酒劲二人赤着臂膀又比起武艺来。两人各持一根哨棒,以棒当枪,在殿中上下翻飞比划了起来。   一个是将门虎子,又经数次血战,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气势。   一个是自称关西豪杰,一身的力气可上山捕虎下海斩蛟,更是久经沙场考验。   铁、夏两人斗的旗鼓相当,不分胜负,殿中众人纷纷鼓掌喝彩。他们两人拼斗则是因为有人在讨论大秦国诸军中哪一支军队最勇敢,军人都好强争胜,即便是真的不如别人,也不会在面子上被人看低。   铁义是朔方军中人,当然是站在朔方军一方,只不过他却说古哥率领的关陕联军在白亭海以北二十里处,因太过谨慎放走了一支蒙古军,所以被他拿来说事。   夏冠军本属潼关军,是郑奇的部下,当古哥奉命西援北上时,夏冠英便成这古哥所率领的这支联军中的一员。既然是临时拼凑在一起,就不像朔方军这样的训练有素擅长长途奔袭,所以与敌交战自然会谨慎一些。他听铁义小瞧自己的人马,便为自己袍泽们辩护,两人都是豪爽之人,瞧不起口舌上的高下,因而决定在武艺上见个高低。   “国主,末将不知古哥兄弟的人马,是就地解散各归原处,还是整编成一军?”何进问道。   他声音大了些,惹得众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酒箸,侧耳倾听。何时虽刚被解除了安北军大都督的军职,但没有人相信何进犯了错或者已经不被秦王信任,因为众人都知道这一次大胜之后,又要面临着整军,朝廷终要设一个类似于宋、金两国枢密院这样的一个机构,与中书对掌大政。   众人当中,古哥是最关心的一个,他一直是宋平的部下,这一次勤王有功,当然也想据此独当一面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古元帅这一军会整编,淘汰老弱,另成一军。”赵诚直接说道,他还未想好一个具体的全盘的整军办法。   “国主,末将不敢违抗您其他的旨意,不过这夏冠英可是我潼关军中的一份子!”那一边,郑奇却火烧眉毛般地跳了起来。   “郑兄弟这不对啊,潼关军也好,或是别的什么军也好,均是吾王的麾下的将士,什么是你的我的?”古哥不甘示弱地笑骂道。   “不如你们二人也比试一番让我等开开眼界吧?”陈不弃故意挑唆道。众人大笑,这古哥与郑奇都曾是宋平的部下,相互间知根知底,半斤八两。   此时,铁、夏两人在场中已经结束了比试,两人均汗流浃背,不知是因为太用心比试还是酒力的缘故,脸色通红,却也分不出个高下来。   “在下错了,关西也有豪杰!”铁义点头承认道。   “夏某人今日才真正遇到一个像铁校尉这样的对手来。”夏冠英抱拳道。他这话有些大了,又引起一片哼哼声,那些神策军、骁骑军的领兵者纷纷表示不满。   “来人!”赵诚击掌,立即结束了众人的七嘴八舌,“赐铁义与夏冠英两位各一壶酒,嗯,这叫迎驾酒。明日你们二人可以来去我御马监中各挑一匹好马以为坐骑!”   “多谢国主!”铁、夏二人闻言大喜,将方才的事情抛到九宵云外。   赵诚品尝着酒,看着部下们明争暗斗,心中却很得意。他们争斗不怕,不论将校士卒都应该有争强好胜之心,就怕将士们为私利争斗,赵诚已经在酝酿新一轮的整军。他当然不会是杯酒释兵权,因为远未到那个时候,部下更无人对赵诚有不满之心。眼下局势稳定了下来,正是整顿军队重修国防的好时候,帝国已经不允许穷兵黩武。   他高举着酒杯,向着部下们邀道:“此战,全军健儿进退有序,将士一心,奋力拼杀,知难而上,方才有此役大胜。孤敬诸位一杯!”   满殿将官们纷纷起身称谢。   赵诚话锋一转:“但我等不可忘记,那些为吾国吾民惨烈战死者,朔方军范承安、西凉军秦九等均是我等男儿的楷模,还有众多我大秦国子弟抛尸荒野令人叹息,尔等如今功成名就,将来还会封妻荫子,有更多的爵禄可享,但万万不可忘记你们战死的袍泽。”   陕西军元帅郭德海起身奏道:“我等不敢!听闻英雄冢遭蒙古人掘毁,此等劣行,令人发指。末将恭请朝廷重修英雄冢,重建忠烈祠,让我军战死之勇士入土为安。”   一提到贺兰山下的英雄冢,殿中立刻安静了下来,察合台兵围中兴府却久攻不下,就拿城外的坟冢出气,这个行为当然更激发了秦军将士的愤怒之情。眼下战事已经结束,众人都兴高采烈地准备再一次接受国王封赏,有些得意忘形,闻听郭德海此言,方才觉得有些羞愧。   “郭元帅此言甚合我心!”赵诚点点头道,“孤已经命工部尚书陈有为着手此事,朝廷府库空虚但此事绝不能掉以轻心,不能让为国捐躯者九泉之下伤心痛楚,否则生者亦悲也!为国为民而死,才是真正的英雄,也应受万民的景仰!”   “吾王圣明!”众人齐声道。   “从今天起朝廷设枢密院,以何进为枢密使,主持军务机要!”赵诚道,“郭元帅德高望众,长于军伍,陕西军暂时回归驻地,你暂留朝廷,协助何将军组建枢密院、参赞军务。又,各军校尉以上诸将校,于九月朔日前上书言兵事十条,自举条例规章,革故鼎新!”   “遵旨!”何进等人躬身应道。 第六十八章 止戈(五)   秦王赵诚回京后的第一次上朝,迎面扑来的是一片歌功颂德与无数棘手的政事。   赵诚高坐在勤政殿的宝座上,任凭大臣们你方唱罢我登台的表演。众大臣吹捧了半天,发觉宝座上没有声响,这才发现赵诚微闭着眼好像是睡着了。   战事初歇,赵诚高度紧张的心神真正松驰了下来,才发觉满身疲惫。小别胜新婚,昨夜与自己的爱妻在床上折腾了一夜,今天早晨又听着满朝嗡嗡叫,就如同听着催眠曲一般。   等满朝大臣们的阿谀奉承立刻消停了下来,赵诚这才像是醒了过来:“诸位都说完了?若是说完了,那么我们来谈谈正经事情。”   众大臣们惴惴不安,他们从赵诚这淡淡的话中听出了不满甚至愤怒。中书令王敬诚连忙奏道:   “启奏国主,如今战事已停,而我河西家园摧毁,百姓虽已返回,然缺衣少粮,而各地府库又无多余钱粮。故,如今最紧要的事情莫过于救济河西二十万嗷嗷待哺的百姓,况城池修缮亦需大笔的钱粮。”   “臣抖胆进言,我大秦国此事虽大胜,然国库空虚,百姓亦疲惫不堪,正是与民休息之时。国主万万不可听取他人的意见,继续用兵。”中书左丞耶律楚材进言道。   他方才听众大臣们吹捧,个个恨不得一鼓作气兵指中原,一统河山。他担心赵诚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受了臣子们的盅惑,继续穷兵黩武,令民不聊生。   “晋卿多虑了,孤当然知道民间疾苦,至少五年内不言兵事。”赵诚道,“不过国虽大忘战必忧,军备不可一日松懈。”   盐铁使陈时可亦奏道:“禀国主,我盐州产质优价廉之青白盐,乃我朝税利之大户,然自春季兵戈迭起,盐路不通,盐贩不敢多买。而我河东解州亦产解盐,彼盐虽粗鄙,然市价沽值甚高,几与盐州上等的青白盐同价,河东盐商多有怨言,无利可求,往往舍近求远采买青白盐,令河东解盐无处售贩。又因河东北路为刘黑马所占,河北诸地又各有诸侯,关卡繁多,盐商贩卖无利可图,解州制盐之灶户百姓,又身无它技,无以谋生苦不堪言。此乃朝廷盐业之困也。”   市舶使赵昉也出班奏道:“自去年入秋以来,西域商道阻滞,朝廷关税无以为计,而国内商户又因战事而停业甚多,估计今年商税骤减。臣观我朝今年酒户数目增长极多,不如增酒税一成,只因酿酒本需耗费粮食无数,而今又举国缺粮。”   “此议虽好,但酿酒不比它途,只要家中有粮谷者皆可自酿,故历朝禁者多,征榷者少,这如何征法?不过取民过甚罢了!”赵诚道,“去年亦有此策,然禁酒令不出中书省即不了了之。开源节流,得想些办法,既不加重百姓负担,又可充实国库。”   赵诚有些头疼:“去年秦金两国盟约,彼方欠我朝一百万两白银,是否已送到?还有岁币银和绢布呢?”   赵诚这是明知故问,金主完颜守绪答应得倒是爽快,只是完颜守绪哪里这么快能筹集到这个数目,所以正想未偿于宋。金使乌古孙仲端这次来正是为了这事,能拖就拖,能欠就欠,最好的结果就是正如赵诚曾经所提议的那样,共同施压让宋人出这笔钱。   “回国主,那金使此番前来正是为了这事,据臣所知,金主向我朝请求再宽限一年。”礼部尚书高廷英奏道。   “宽限一年?”赵诚觉得自己太过仁慈,“命礼部将秦金两国去年所达成之盟约当着金使的面宣读,限其十月底前将银子送到,否则我朝大军即刻出潼关。”   赵诚准备吓唬一下金使乌古孙仲端。   “国主,那宋使亦在我中兴府,已经致函礼部,欲辞谢归国,国主有何旨意?”礼部尚书高廷英问道。   “你告诉他,孤准备与金人联军南下饮马临安府!”赵诚佯怒道。   众人心里直打鼓,赵诚刚刚说要偃旗息鼓,这回又说要大动干戈,不知真假。唯有几位宰相们知道赵诚这不过又是恫吓别人,只是不知道这是长袖善舞还是竹篮打水,当然金国皇帝一定很高兴。   “至于眼前需朝廷救济的百姓,则是最棘手的事情,市舶司可通告各地,全国粮商实行限价令,粮价不可高于丰年时的三成,否则用重典,粮商贩卖粮食亦可全部免税;若是境外有粮输入,朝廷不仅可免税,亦可加钱赎买,朝廷鼓励外粮内输;全国禁酒一年,凡有私自酿酒者官府可缉拿充公,孤以身作则从今日起,哦不,从明日起滴酒不沾,以为表率。高廷英,你们礼部与金使洽谈,金国可以以粮食偿还所欠白银。”赵诚最后决策道,“各地官府不可坐等粮食,各显所能,筹集粮食,凡是那些遭受战火侵扰的州府,若是治下百姓可安然渡过饥年,而无大乱,吏治考评从优。”   “遵旨!”大臣们齐声道。   下了朝,赵诚回到自己的御书房,三位正副宰相和新任的枢密使何进跟在他屁股后面。   来到这御书房,君臣各有一个座位,也没有上朝时那么拘谨,还有茶点供应。通常在这间并不大也并不奢华的御书房里,不仅决定着帝国最重要的决策,同时也是无数阴谋诡计诞生的地方。   能入得了赵诚的御书房,才真正称得上是大秦国真正有权力的重臣,眼下无数的人想挤进来。   “礼部找个机会放出风声,孤要亲征宋国!”赵诚刚一落座便嚷道,“孤虽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只要我们拿捏合理,让宋主感到压力,否则他在临安府独享太平盛世,孤很不高兴!”   此时的赵诚,心里很是不平衡,自己的国家经不起折腾,但宋国富庶令他垂涎三尺,始终认为宋国应该付出点代价。   “是!”王敬诚道,“国主春三月出征前向宋使所提议的,有些强人所难,宋人怕是不会轻易屈服。”   “宋人当然不会轻易答应,彼方虽文恬武嬉,这等不战而示弱之事有损皇帝脸面,轻易地答应孤,那岂不是辱国?”赵诚轻笑道,“不过事在人为,料金主对宋国的财富早就觊觎多时了,孤不相信完颜守绪不会不动心。”   何进道:“国主说的是!四方馆有上报,先前蒙古人从西域南下时,河北汉军亦有所行动。只不过汉军豪强们心有顾忌,又各有打算。密间奏报说那张柔从保州南下至真定府花了足足十天的时间,会同史天泽等军又花了二十天才至黄河北岸,故此战未战却已输了。渡河时金忠孝军蒲察官奴杀到,河北诸汉军豪强溺死者不下三千五百人,汉军豪强遂停驻卫州观望,那济南张荣借口投靠宋人的李璮侵蚀他的地盘按兵不动。金主有此大胜,军势大涨,却暂无力渡河北上收复失地,转而去攻淮东招信军,与宋将赵葵互有攻守,如此看来,金宋世仇越陷越深。”   “如此一来,正好为我朝所利用。”高智耀欣喜道,“无论如何,当今天下大势,我朝居于最有利地位,金人有求于我,而汉军豪强也惊惧我朝兴师问罪。如何逼宋人就范,还需有个周全之策。”   “臣以为宋主迟迟未有答复,当然是因为这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我朝不如给宋人一个台阶……”王敬诚道。   “从之有何妙计?”赵诚顿时来了精神。   “国主不是将那察合台生擒了吗?不如顺水推舟送给宋人,以为替宋人报了川蜀百姓被蒙古人屠戮之深仇大恨,想必辛卯惨祸至今仍令宋国朝野伤痛!”王敬诚拱了拱手道,“宋人若是得了蒙古可汗,必感欣喜付之太庙庆祝,斩之以谢天下百姓,也可让宋国百姓得以安心。宋国朝廷何以报答我朝?如此一来,宋人输我朝白银布帛以为酬谢,也是有理有据,而并非是惧于我朝,保得宋国朝廷脸面。再加上秦金两国似有联手之意,还怕宋人不就范?一文一武。至于银两布帛的数目我朝也可稍稍退让,过犹不及也。”   “高,实在是高!”赵诚不得不表示赞叹,“咱们替宋人报了这个大仇,宋人理应有所报答嘛!”   “从之真是大才,在下愧不如也!”耶律楚材与高智耀、何进三人相视一笑,恭维道。   “在下阳谋不行,这阴谋还是里中好手。”王敬诚有些得意。   这大秦国最有权力的几个人正一心一意地算计着别人,而远在临安府的宋国皇帝赵昀也在密切关注西北方的最新军情,只是由于道路阻隔,赵昀还暂未收到秦军大胜的消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秦王赵诚春天时的提议只不过被他一笑了之。   赵诚和自己的心腹们继续讨论着国家大事。   “枢密院已经设立,将来凡有关军事的皆归何进签署。另孤已经命郭德海暂时留驻京师,协助何进组建枢密院。”赵诚道。   “臣等遵旨!”王敬诚连忙道,枢密院主管军事,他不愿被赵诚认为自己抓权不放,事实上他也管不了那些将军们,“先前京师被围,臣执意从麟、府等州调兵,以致彼处防守空虚,终为刘黑马所趁,臣所虑不周,愿国主降罪。”   王敬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耶律楚材的脸色变了变,这件事有些如今有些敏感,中书省决策失误虽属实,耶律楚材也脱不了干系,但那麟州知府王贞擅自逃跑,却让耶律楚材成了众矢之的。原因无他,那麟州知府王贞是随他耶律楚材南下而归附赵诚的,耶律楚材保荐了一批人,其中也包括西凉府的知府严耕望,一个逃跑令百姓惨遭毒手,一个惊慌失措被陇右军总管卫慕就地正法。   耶律楚材决没有任何私心,赵诚相信这一点,中书令王敬诚也相信这一点。但是别人却不相信,或者不愿相信。中兴府被察合台包围期间,城内的谣言四起,其中就有关于耶律楚材的,这大概是耶律楚材等人轮番换主人的行为为一些人所不齿吧?况且那些从北方南下在大秦国为官的人,个个身居高位,盐铁使陈时可、市舶使赵昉、户部尚书刘中、礼部尚书高廷英等等皆被当作是耶律楚材一系的人,假如大秦国朝廷有派系的话。   耶律楚材是摘果子的人,那些本地出身的官员会这么想。这当然是门户之见,却不知道赵诚不仅是钦佩耶律楚材的才干,还有更长远的打算。   “臣有愧于国主信任!”耶律楚材取下自己的官帽,长衣撩倒,跪在地上,“贼寇远来,王贞擅自逃跑,致使百姓惨死,此等罪行当诛杀以谢天下万民!臣亦愿辞官谢罪!”   赵诚的目光从御案上一扫而过,案上堆着的奏折有不少都是弹劾耶律楚材的,这怕是大秦国正式立国以来,他所见到的第一次这么奏章弹劾同一人的。那些大臣们找不到耶律楚材贪赃枉法的证据,便拿他举人不当来说事。   耶律楚材想辞官,赵诚不相信耶律楚材真想辞官不干了,他这是以退为进,让赵诚明确地表态,以证清白。耶律楚材很显然与许多人一样,对名声看得比性命与官位要重得多。   “自古身居高位者,众目睽睽之下,稍有差错,往往成众矢之的。”赵诚道,“晋卿你我相交多年,相互间也知根知底,卿是何等样人,孤比这朝中所有人都清楚。何必稍遇不顺,即以辞官相胁?你起来吧,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晋卿何必在乎别人的议论。”   “国主,不如命刑部立即审结王贞一案,结了案便无人再说什么了。”高智耀道,“一天不结案,百官私下里必议论纷纷,以为朝中有人阻拦,对耶律大人不利。”   “杀人不过是小事,但亦是大事,孤自立国以来还未判一府首长死罪,不杀王贞不足以平民愤,晋卿可有异议?”赵诚点头道。   耶律楚材只好起身,摆明立场道:“臣不敢有异议,杀之以儆效尤!”   秋八月底,原麟州知府王贞被斩于御街口,秦王诏告天下百官,引以为诫。那耶律楚材却未因此而记过,相反秦王却常常当众夸赞他为国之柱石。   同时,秦王又褒奖陕西行省梁文及延安府丁仲礼、河东行省吴礼维持有功,各赐黄金二十两、白狐裘两件、马二十匹。   中书省自王敬诚及以下皆有奖赏,只是众官员们收到奖赏时已是来年的春天,因为赵诚很穷,官倒是提拔了不少。   枢密院同月正式成立,专事军事决策、练兵、边防、反间等等,耶律楚材自除中书左丞的职位,专事御史中丞之职,监察百官。自此,中书、枢密、御史台三足鼎立,又有盐铁、市舶执掌两大财权。   秦国暂时放下了刀箭,气象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国家,开始了自己的兴盛之路。 第六十九章 止戈(六)   大宋国使者苟梦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御书房外等候秦王召见。   正是秋意渐浓的季节,苟梦玉抬头瞄了一眼宫阙的上空,屋檐之上,天高云淡,雁过留声。他心中在想,此时的临安府秋意大概才刚刚显露吧?只是北国的秋天来得更早,中秋一过,秋风一天紧似一天,凉意也越来越深。   他在春三月时抵达中兴府,原不过是对秦国虚实的一次试探性拜访,却不料中兴府被蒙古军包围,以致他这使团一行人滞留在此,一度十分担心自身的安危。   苟梦玉第一次真正见识了惨烈无比的攻防战,他亲眼看到秦军的悍不畏死精忠报国之心,而大秦国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的气慨更让他印象深刻,这也让他不由自主地将秦国与自己的国家相互比较。谁高谁低谁强谁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使者这份差事绝不是什么好差事,长途跋涉的辛苦不说,来到外邦,苟梦玉一方面要谨守本朝礼仪,不要失了自家朝廷的尊严,一方面也不能得罪了秦国上下,徒增事端。苟梦玉对此中利害把握得极好。   “我不过是一个使者而已!”苟梦玉对自己说道。秦王春天时的“无礼”要求,苟梦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因为他无权同意或者反对,他当自己是一个使者或者是信使,这些事情应该由庙堂之上的重臣们去决定,他只负责传达。   秦王杀敌凯旋归来,举国相庆,蒙古可汗狼狈地被押入中兴府时,中兴府数十百姓齐来观瞻。那个曾经在大宋国川蜀肆虐的马背民族又一次被击败了,在秦国人举国欢庆时苟梦玉却扼腕长叹,秦国百姓的欢呼声无疑是对堂堂大宋国的讽刺。   近日来中兴府内的一些传闻让苟梦玉心里极不安,他虽然为了避嫌平时就躲在馆驿中歇息,但他也让从人在中兴府采访民风,那三位太学生便奉命天天在外游荡,倒是打探了不少有价值的东西。据说那陇右军总管连番上书要乘胜入蜀,新任的枢密院副使郭德海却提议与金人联合攻袭襄阳府,因为襄阳乃荆淮军事要冲,取襄便取淮,取淮便可取江南。   苟梦玉不知道这些传闻中的虚实,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决意以辞谢归国的名义拜见秦王,想趁机当面打探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御书房外一营虎背熊腰的军士如标枪一般守在外面,远远地从里边间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苟梦玉听出那是秦王的声音。   “韩大人!贵上今天似乎遇到了什么大喜事了吧?”苟梦玉故意问身边陪同的礼部侍郎韩安国。   “哦,也没什么,国主正在召见金国使者乌古孙仲端大人,您知道,秦金两国约为兄弟,东西守望。那金使与吾王亦熟识,此番前来相贺,吾王自然很高兴。”韩安国脸上洋溢着古怪的笑意,又略表欠意道,“金宋两国使者来我中兴府,吾王出征归来,先召见金使,苟大人千万别以此责备我朝失礼,以为有意怠慢啊!”   “不敢、不敢。”苟梦玉嘴上这么说道,心中却咯噔了一下。宋金有世仇,至少秦金两国若是走得太近,对大宋国有百害而无一利。   时间不大,御书房从里边洞开,先后走出三人,走在前头正是秦王赵诚,他向来衣着随意,除了上朝,御书房内通常穿着轻便的窄礼袖长衫,腰上用束着镶着玉石的银腰带,仅用一根玄黄丝带缠着头发,看上去极为精神、简练。赵诚只穿便服在御书房内接见金国使者,其中意味令苟梦玉深思。   跟在身后的便是金使乌古孙仲端,正红光满面,看上去极为兴奋。这乌古孙仲端与苟梦玉住在同一个馆驿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相互之间也极力避免接触,私下里却千方百计打听对方的来意。赵诚亲自将金使送出御书房,自然是极高的尊重。   第三位便是礼部尚书高廷英。金使来了有礼部尚书亲自陪同,宋使来了却只有礼部侍郎相伴,这不得不说是秦国朝廷区别对待,重视谁轻视谁不言自明。   赵诚似乎意犹未尽,亲挽着乌古孙仲端的胳膊说道:“乌古大人远来是客,孤政务繁琐,及至今日才召见你,还望乌古大人不要有所怨言呐!”   赵诚这么亲热,乌古孙仲端哪里敢有所怨言:“国主过谦了,外臣不过是小邦一小臣而已。听闻贵军擒了蒙古可汗,我朝上下均感振奋,我朝陛下特命外臣前来道贺,并观敌俘示众之盛况!”   乌古孙仲端这话半真半假,他此行一是为尽可能请求秦国能减免金国所欠之劳军银,至少也寻求可以拖一些时日,另外就是亲自了解一下河西的局势,以便金国朝廷决策。他离汴京时,赵诚正在与察合台军打得难解难分,他本人也因刘黑马军西侵而滞留在秦国腹地,哪里是奉命道贺来的?   “好说、好说,完颜弟的心意孤领了。”赵诚哈哈笑道,“秦金两国联手,这个天下哪里去不得。”   听到赵诚称完颜守绪为弟,乌古孙仲端脸上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那外臣就告退了,外臣去国多日,不敢再打扰上国国主,明日即启程归国复命,传达您的旨意!”乌古孙仲端道。他与赵诚几乎同时瞄了一眼站在台阶之下的宋使苟梦玉。   “乌古大人这又是太见外了,咱们是老相识了,你又身负使命,礼仪不可废!”赵诚又对陪同的礼部尚书高廷英道,“高尚书,明日在就是馆驿中设宴,宣中书令王敬诚、中书左丞高智耀、御史中丞耶律楚材三人代孤赐宴!”   “遵旨!”高廷英躬身道。   “多谢上国国主!”乌古孙仲端见赵诚居然安排当朝三位重臣陪同,脸上也感到很荣光。他在高廷英的陪同下,示威性地从宋使苟梦玉面前走过,他此行倒是有些功德圆满,达成了一些密议。   赵诚的目光将金使送出了老远,方才收了回来,看上去像是还念念不舍的样子。他表面上对金使那么客气,心中却完全是两回事,他和完颜守绪称兄道弟,不过是他捞取好处的伎俩罢了,一旦金国失去了价值,赵诚立刻就会翻脸不认人。相反的,完颜守绪也是如此,只是完颜守绪的处境最差,目前根本不敢主动放弃秦国这个大腿。   “禀国主,宋国使者苟梦玉大人求见国主!”韩安国这时才禀告道。   “到孤的御书房内详谈吧!”赵诚脸上仍挂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宾主落座,苟梦玉第一次来这御书房,书房里的摆设简单,更无奢华的装饰,唯有漆木书架上数目颇为可观的书册让他大开眼界。   “孤听礼部说苟大人想辞行回国?”赵诚问道。   “回国主,外臣正有此意,故今日前来当面辞行。”苟梦玉虚坐在椅子上,虽然并不敢直视赵诚,却偷偷地打量着赵诚的脸色,想从赵诚的面上发现出异样来。   “孤春天时的提议,贵上考虑好了吧,我正要派人去将银子取来,陇右军当面就是蜀地,正好离着近。”赵诚开门见山地说道,丝毫不知委婉一下。   苟梦玉连忙道:“外臣驽钝,不知国主所言何事?”   “哦,就是贵上答应要给我三百万两白银的事情。”赵诚端起柳玉儿送上来的茶,轻吮了一口茶水。韩安国陪着末座,见赵诚把话说得如此轻松,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   “绝无此事,我朝陛下从未亲允向贵国输币,又何来三百万两之说?”苟梦玉强忍着怒气反驳道,“国主此言有何凭据?”   赵诚当然没有凭据,纯属漫天要价。   “苟大人归国,须翻山越岭,路上尽是艰难险阻,孤已经命陇右军全体将士换弓持刀,陪同大人使团左右,应该将大人一直送到临安府才是!”赵诚淡淡地说道,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小使听闻国主以仁义慈爱称颂河西,却不料国主此番言语令小使齿冷。”苟梦玉道,“我朝与贵国向无交集,更无交恶之处,我朝陛下对贵国也是尊重有加,从无恶意。然贵国无故欲兴师南攻我朝,此乃不义之师也,必败无疑!我大宋国西北边陲亦有百万雄师枕戈待旦,以会猎贵国铁骑!”   韩安国在一旁冷笑道:“苟大人怕是忘了。据金宋两国嘉定年间的和议,宋以伯父之礼对待金国,今金主又向我大秦国称弟,如此一来贵国不就是我朝的侄辈了吗?子不教,父之过也。子侄不孝,伯父以长辈身份训戒一番,也是天经地义!”   “你……你……”苟梦玉闻言,面色涨得通红,激动得几乎要跳了起来。   韩安国此话当然强词夺理,但却也有些拐了弯的理由。金宋两国嘉定年间达成了和议,至今已经二十多年,这二十年金国国势一年不比一年,在蒙古人的攻击下差点就亡了国,宋国当然早就不承认了这个屈辱性的和议,虽跟蒙古人眉来眼去,但没有真正对金国落井下石就很不错了。宋国毕竟是单方面撕毁这一和议,只要两国朝廷没有共同决定废止这一和议,宋国皇帝名义上还是金国的侄子,按和议每年得向金国输送三十万两岁币。这也是完颜守绪即位后千方百计要宋国重新承认当年和议的原因。赵诚提出向宋人施压,正中完颜守绪的下怀。   “苟大人稍安勿躁!”赵诚这时当起了和事佬,“大宋国乃礼仪之邦,文物典章向来为孤所景仰,然我秦国不过是小国,哪里有对大宋国刀兵相向之心呢?听闻蒙古人攻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人神共愤!孤虽是外邦人,亦对贵国百姓遭此毒手也感同身受,故孤替天行道,大破蒙古联军,这蒙古可汗也被孤的将士们捕获。孤想来想去,愿将此敌酋送于贵国朝廷,也算是孤的一片好意吧,苟大人以为如何?”   “这个外臣不敢作主,一切还需我朝陛下首肯。”赵诚的恭维让苟梦玉心中一动,却不敢擅自主张,这是他这位使者最保险的做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并无对外缔约之权。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赵诚又道,“孤虽有此大胜,然亦不想穷兵黩武,早前孤就对尔明言,愿与宋国交好。今金主又派使者前来,又重提宋国岁币之事,这令孤感到为难。一边大宋礼仪之邦,知书达礼,上下皆是圣人门徒,以德报怨;一边是兄弟之国,有互为攻守之责,那金主其言恳切,亦有其令人侧隐之处,你们两国之间,贵国背约在先呐!有道是君子一诺千金,岂能出尔反尔令天下人耻笑?罔论大河上下,纵是大江南北,烽火连天,百姓受苦,止戈方为武,苟大人有何良策教我?”   苟梦玉心说那嘉定和议早就是一纸空文了,是否明确废止也是宋金两国的事情,轮不到秦国说三道四,但秦金两国有连横之势,于宋国不利,他嘴上却说道:   “外臣不过是一外邦使者,不敢妄测军国大事。国主今日金口玉言,待外臣回到临安,定会面奏我朝陛下及庙堂诸位宰执们定夺。”   “苟大人真会说话啊。”赵诚哑然失笑,这苟梦玉太过谨慎,却也在他意料之中,“孤只愿苟大人回到临安,能带来好消息!”   苟梦玉还想多交涉两句,赵诚却下了逐客令:“送宋国使者回馆驿!”   苟梦玉只好告退,心中的不安之情更甚了。 第七十章 新政(一)   止戈为武。   《左传》中记载鲁宣公二十年,楚庄王击败了中原强国晋国,有人建议楚庄王盖一座由敌人尸体垒成的“京观”。楚庄王却说:“夫文,止戈为武。”   又说:“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   楚庄王的意思是说,一个国家武力的强大并非在于斩首多少,而是如果能禁止强暴、消除战争、保持国家强大、巩固基业、安定百姓、团结民众、增加财富,方才称得上强大。由此可见当时被中原诸侯视为蛮夷的楚庄王绝对可以名正言顺地称霸中原,成为“春秋五霸”之一。   真正强大的国家,并不需要劳师动众,光靠自己的威名就可令诸侯镇服,不敢主动刀兵相向,令战争在萌芽之中消亡,己方的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使得国强民富或者国泰民安,有着强大的向心力。   很显然,楚庄王的话对赵诚很有警示意义。他在击败了察合台的大军之后,已经无人敢小觑了新兴的秦国,更不会主动攻击他,而在诸侯林立的情况下,赵诚也无力再继续发动战争,接下来的就是安心治国,治愈战火给自己的国家所带来的伤害,积聚实力,徐图伟业。   大秦国泰安二年的九月,功臣们奉秦王赵诚的命令纷纷上书言军事:   枢密使何进上“大秦国军事常备平戎总论”、“提举武学教育及武举选拔法”,并进“军伍职官评定新法”。   枢密副使郭德海上“步军野战十八条”、“强军平戎策”,并进“荣军退伍褒奖法”。   萧不离上“请重修六军操典与行营野营军令禁约”。   陈不弃上“重甲骑军冲阵十三法”。   铁穆上“练兵教战法十七篇”。   河东军元帅宋平上“府兵征召法修订建言十七条”。   潼关军元帅郑奇上“军伍赏罚细则修订”。   陇右军卫慕上“步骑合战法”及“弩兵三步战法”。   安西军副都督西壁辉上“安西招抚十策”,并请西征于阗国,打通西域南道。   西凉军总管罗志上“青唐讨平诸蕃及屯守之策”,并请谋划未来征服吐蕃诸部。   新任麟府路都元帅古哥上“改良驿站消息传递十五条”,并请移民实边。   郭侃上“旗号、金鼓、烟火、隐语改良刍议”及“行军侦逻总要”。   张士达上“城池固守杀敌保民精要”。   王好古奏“火器改良及兵工场制造筹划建议”……   当西平府凉州第一批新收的粮食运抵中兴府时,赵诚才松了一口气,之前河西各地曾遭战火侵害的州府发来的需粮请求令他疲于奔命。   在签发了数道粮食转运的敕令之后,他这才将部下们奏上的数百份关于军事的奏折详细阅览并画押,命枢密院何进、郭德海会同禁军张士达、王好古,及在郊外贺兰山下驻扎的陈不弃与郭侃详议。   九月末,何进与郭德海两人面奏详议结果,除了谈及根据以往作战经验修改后的《六军操典》及其它军规、法令,还包括军制改革、军官遴选、边防事宜等等。   “朝廷以往因外有强敌,兵力又有限,故而有安北、安西、朔方诸军,但如今看来,我朝守外而虚内似有不妥之处,及至刘家军小股渡河西进,以至于银、夏几乎沦于敌手。”何进道。   “府兵之制虽好,让朝廷战时有可用之兵,又无军费之耗。然亦有其弊处,官府奉朝廷之命征召,各地在家务农的府兵是否能召之即来,则赖地方官吏是否得力与百姓是否响应,并非人人都好战;而召来之府兵是否能力战,并战而胜之,则又考验当地守备军官平日里是否称职,是否勤于练兵。”郭德海道,“此战中,我陕西府兵本众多,家有丁者其数额不下二十万,听闻朝廷征召,十不过六七及时聚于州府,其中又不过十之四五自带刀、弓。再加上淘减老弱,马鞍、长兵器、铠甲等物配齐,古哥元帅终仰仗的不过是及二万余人,这还包括潼关军与我陕西军留守之军。”   “寻常二万府兵编在一起,若未经过严格训练,军令尚不识,何以为战?”何进道,“幸古元帅从河东及潼关带来不少久于军伍之人,授以更高军职,使各长部曲,才使军令上下通达,令行禁止!”何进奏道,“故臣请奏,一曰重整府兵之制,督导各地严格训练,使府兵名至实归;二曰设立武学,挑军中有功之人,入学习兵学军规,待结业之后遣返回各军或各地军府,使军中健儿皆有为知兵之人;三曰开设武举,考其弓马箭石及兵法,合格者亦可入武学深造,令我大秦国果敢勇猛之士皆有晋身之途,以往国主为了选拔人才,每年召集一次,眼下却不宜过频,三年一次为好。”   赵诚略忖道:“设立武学是个良策,就在北郊外禁军驻地另起房舍,可令各军因军功拟晋升之人入学,为期一年,至于学些什么还需详议,千万不可造就出那纸上谈兵的赵括。”   郭德海躬身道:“臣恭请国主自任武学山长,好令将士们自以为乃君王门生,也荣耀乡里!”   郭德海这话其实隐含的意思不言而喻,这样的武学一开,有入学资格的都是都尉及其以上的军官,假以时日,掌握军队实权就是这些出身于武学之人,而他们的山长就是这些人的老师,只要武学山长有心,就可施加自己的影响。郭德海与何进两人为了避嫌,所以才请求赵诚亲自出任,尽管是名义上的。   赵诚脸上的笑意一闪即逝,他本来就有这个想法,只不过何、郭两人善解人意顺水推舟罢了。   “业精于专!用专门学校培养将帅之才,是个良法,无师自通者太少,而实践磨砺出的将才又少之又少。不论这些武学学生出身何军,一旦入校就与原军再无关葛,只要能顺利结业,将来都会很有前途。但是他们将来的去处却要打乱,譬如安北军来的人,可分到它军,如此才是国家长久之道。”赵诚道,“武学学生入校第一件事,就是要滴血誓众,忠君爱国为第一要义!”   何进与郭德海两人对视了一眼,心说这家大业大了,国王也开始了自己的权谋之道。他们当然不敢有异议,而竭力地表示出自己的赞成之意:   “国主圣明!”   “合罗川之战亦留下极憾事也!”赵诚击掌,心痛地念道,“秦九勇则勇矣,如飞蛾扑火,至死不悔,令孤痛失一忠贞之士。英雄末路,身死报家国,令孤徒增伤感!”   赵诚脸上压抑不住的悲伤表情令何进与郭德海两人也有些黯然,何进劝道:“诸将校们对西凉军主动阻击,不留后路的做法,亦有不同看法。但臣以为阵战之道,瞬息万变,容不得主将犹豫再三。”   “话虽如此,但秦九战死,令人扼腕长叹。”赵诚道,“故武学可博采古今战阵之典故,前事不忘后世之师,但愿合罗川之惨剧不再重演。”   “遵旨!”何进与郭德海齐声道。   “国主,黑甲军郭侃上书有关改良旗号、金鼓、烟火、隐语的,所述详备,颇有可取之处。”何进道,“臣不知国主有何圣断?”   “兀剌海之战,安北军暴露出一些短处。我等应谨防。”赵诚道,“若不是郭侃有谋略,自出急智,以狼嚎为号,里应外合,否则林岷等人怕是只能坐等着外援。”   “郭仲和少而有大略,不愧于将门虎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何进赞道。   “哪里、哪里?国主与何将军过奖了!”郭德海见赵诚与何进交口称赞自己的儿子,连忙谦虚了几句,脸上自豪的表情却展露无遗。   “林岷当时是兀剌海城守备,而臣率安北军精兵随国主北伐后,余部也各有校尉,职位上皆与林守备同等,平常时在臣帐下听令并无上下之分。及强敌驰至城下,众军官不知听谁号令,莫衷一是,致错失战机。   故臣提出职官评定新法,同一年入伍之两人,因表现优劣而有职级上下,若有同等功劳的两人,又因年序长短而有所上下。   譬如禁军王好古与张士达,在中兴府被围之前,同样都是禁军统领,外人只当是他们同级,但王好古追随国主多年,此前战功只比张士达高,资历当然更比张士达要高一等。若是将王、张两人列于同等地位,怕是让忠诚之士寒心。有道是能同享福者多,不能同甘苦者少之又少,以往国家初创尚可一切从简,但如今以后怕是有些……   若军中在军职之外,又分级别,譬如爵号之类。如此一来,官职相同者,以军阶上等者为主帅;军阶相同者,以职务论高下,使军令上下通达,全军如一。文官尚有从正一品的太师至京畿以外小县之从九品县尉,而我军中将士们只有官职高下,而无品级之分。”   何进又道:“简而言之,一个领兵之人,其官位即要与其所掌人马数目与职责轻重相衬,又可对应其过往战功大小、年序长短,如此才能令人人知上下求上进,新从军者不因资历短浅而心存不满,立大功者照样可担任高位,如新任西凉军新任副总管陈同;而那些久于军伍,却无过人之处者也可凭资历升迁,我等不可让忠于军队之士不得晋升之门。有谋略者如郭侃、张士达、西壁辉、叶三郎年轻一辈者毕竟只是少数。”   何进的长篇大论一是为了做到上下有序,并提升军队在逆境之下的战斗力,二是为了理顺军中升迁之路,三是为了与文官的品级相类比。赵诚忽然觉得何进坐上了枢密使的高位,这长篇大论也多了起来。   赵诚以什、营、团、军编制军队,各有主官、副官、参军,朝廷文官体系也是自有精简体系,他对官员数额的冗肿有些反应过度,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既不愿给武官授诸如“金紫光禄大夫”这类的文职虚衔,也不愿给文官们授“陪戎校尉”这样本是武职的虚衔,爵位倒是十分大方。但是爵位只是给臣子们加薪水的手段而已,没有人在自己脸上写着自己是某某开国侯。这导致许多资历、功劳不同之人,正式的职级却是一样的,因为官设得太少。   “郭元师以为如何?”赵诚又问道。   “回国主,臣以为军中讲究上下有序令行禁止。倘若我大秦国两支相互间陌生的军队在野战之中被敌军击溃,仍有活下来的忠勇之士想合组在一起反击,但军士们因为自己所属营团离散,互不相识,无人领军,当此时纵是士卒们勇敢不畏生死,也必败无疑。散兵游勇无法抵抗进退有序之强敌。”郭德海道。   “孤对此也心有所感,孤闻宋人武职固有军职,亦有31级武散阶及品级,还有12级爵号和12勋级,纷繁复杂,令人眼花缭乱。听中书令王从之详言,宋人文臣有官有职有差遣,三省、六曹、二十四司,类以他官主判,虽有正官,非别敕不治本司事,事之所寄,十亡二三,所谓在位而不视其事也!”赵诚道,“不瞒两位,孤也在考虑此事。武官当然亦有与文官相同的品秩,从正一品到从九品,这个可以与军职相应衬,但武官品级也只是为了与文官们同朝相较罢了,军中并不重要。但孤却想在军职与品级之外别立一勋级,专为武官所有,称为军衔,类比于宋人的武散官。此军衔却非是散官,凡我军中领兵之人,人人皆以军衔为令行禁止之准绳,当在军服之醒目处标识出级别高低,凡人多处,有军衔者当为万人所瞩目,非朝服所比。”   “请国主详言……”   何进与郭德海对赵诚的提法感到很有趣,虽然还只是腹案,但他二人已经在揣测自己应该授什么级别的衔,并非贪恋权势,却为了那份可以从外表看得见的荣耀。   然而这正是赵诚的目的,让将士们为了那或金或银或铜制的军衔而为他奋勇杀敌。 第七十一章 新政(二)   戒坛寺,中兴府内的第一大寺。   相传西夏第一位皇帝元昊的妃子没藏氏曾在此地出家为尼。当时的确元昊正意气风发,国力正盛,连连对外用兵。国家不大,却好穷兵黩武,最后弄得国内货物奇缺,物价飞涨,民不聊生。   宋人使间,诬陷元昊的重臣野利旺荣和野利遇乞私通大宋国,有不臣之心。元昊中计,便杀了这两位重臣,在得知自己冤枉了大臣之后,元昊感到十分过意不去,野利氏又是一实力雄厚的大族,他便将野利遇乞的妻子没藏氏接到宫中居住,表示补过。哪想到这没藏氏聪慧貌美,元昊一见便贪恋其美色并与其私通,野利氏出身的皇后一气之下便将这没藏氏赶到戒坛寺出家为尼。   如今,元昊的武功早已经灰飞烟灭,仅有一条昊王渠仍在流淌灌溉着良田和牧场。这戒坛寺也不再有一个尼姑,云游来的和尚倒是日见多了。戒坛寺在秦王赵诚的直接干预下,一再翻修,早已经成了中兴府内首屈一指的大寺。   寺内的最深处,一排松柏掩映之间,是一间素朴的禅房。秋日的阳光透过树梢将柔和的光线洒在粉白的禅壁上,一排便衣武士肃穆地站在树下墙边,不敢喧哗走动。   这里是戒坛寺内最清净的地方,乃主持方丈行秀禅师诵经念佛的地方。此时,从里面传来一阵悠远、宏亮又不失温文尔雅的评唱声:   “……故天童道:杀人刀,一毛不度;活人剑,一毫不伤……石霜虽有杀人刀,且无活人剑。岩头且有杀人刀,亦有活人剑。且杀人刀一毛不度,吹毛度刃,尚为两段。刜钟利剑,谁敢当锋?活人剑,一毫不伤。天下人恩归有地,意气不从天地得,风流岂是刻雕成?”   秦王赵诚今日得闲,陪同王后梁诗若来戒坛寺烧香,只因赵诚出征有惊无险凯旋而归,特来还愿。   现在佛不拜过去佛,这是宋太祖赵匡胤去开封府大相国寺时留下的定制,皇帝即是现在佛,寺庙宝刹大殿中供奉的则是过去佛。赵诚也遵从这一定制,因为他心中从没有佛,这一点他十分感谢宋太祖立下的规矩,省得他也要四处磕头。   梁诗若带着儿子赵松四处礼拜,见佛像必三叩大拜,赵诚却被主持行秀禅师迎入方丈室。   行秀禅师正是大秦国御史中丞耶律楚材的佛门老师,行秀属于佛门禅宗之曹洞宗,在中原佛门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弟子无数。赵诚在驾临燕京时,便将行秀禅师“请”到中兴府来弘扬佛法。   行秀年近七十,须眉皆白,面色却红润有光,评唱起天童宏智正觉和尚的《颂古百则》,话露机锋,言谈举止间慈眉善目,宝相庄严,令听者不敢玩亵。听他讲佛法,却毫无不枯燥乏味之处,这倒令赵诚感到惊奇。行秀儒释兼备,宗说精通,辩才无碍,又擅狂草,自是当世佛门高僧。   蒙古军南下攻中都(1215年),诸僧请行秀南下避难。他说:“北方人(指蒙古人)难道就不知佛法么?”当蒙古军攻到寺院门口时,他抱定必死的决心,率领寺僧念诵《楞严咒》。又有信徒持杖在门外护卫。蒙古军竟未犯寺。传言如此,赵诚并没当一回事。   赵诚一直不相信出家人一点名利之心没有,道家们总是宣扬着老子化胡的神话故事,那全真教给他的印象更坏。即便如高僧行秀,也曾游走于帝王公卿名相之间,去年赵诚发动“官山之战”前不久,行秀也曾率僧众去官山拜访过正在那里避暑的窝阔台,若是离开的晚点,怕是要死在乱兵之中。   赵诚半强迫半恭请地将行秀送到中兴府,行秀若是真想离开,赵诚也不会跟一个出家人用强。行秀起初留在此处,多半是看在弟子耶律楚材的面子上,如今大概是想示寂于此寺吧?   方丈室内,除有行秀与赵诚两人,还有一位茶水仆人伺立一旁。有香茶伺候,亦有高僧讲法,赵诚难得有这样将一切烦恼事情抛开的机会,倒也感到十分惬意。   行秀讲了一个时辰的佛法,赵诚也安静地坐在蒲团之上听他讲法,对面一面粉白的墙壁之上,写着一个斗大的狂草“禅”字,龙飞凤舞,刚柔相济,好不潇洒。   “孤猜,这幅狂草怕是大师的墨宝吧?”赵诚由衷地称赞道。他虽然字写得差,但却是识货的,若不算刘翼,满朝大臣之中,以耶律楚材的字最好,王敬诚次之,高智耀又次之。   “阿弥陀佛,正是老衲的拙作,令国主见笑了!”行秀高宣了一声佛号,示意赵诚用茶。   “这字写得好,比孤强百倍万倍。”赵诚饮了一口茶,笑着道。   “国主今日驾临寒寺,令敝寺僧众皆感荣耀。”行秀微欠了欠上半身,“愿大秦国势蒸蒸日上,国泰民安,百业俱兴!”   “多谢大师吉言。大师身为佛门领袖,弟子无数。听耶律晋卿说,大师弟子百二十人,个个皆是名山大川宝刹之德道高僧,纵是李纯甫这样金国雅士也曾游于大师门下,往来无白丁,大师真乃当世高人也!”赵诚道,“只是孤戎马倥偬,未能亲至宝刹,当面向大师请益。不知大师对我中兴府的风土人情还可适应?”   “国主言重了,老衲不过是出家之人,四大皆空,身外风物何所牵挂?出家人游历天下,寻友问法,则是平生最乐事也。”行秀道,话锋一转,“只是国主驾临敝寺,入了我寺门,却仍佩利刃入内,不舍放下,倒令老衲有些记挂。”   行秀当然不是指责赵诚对他无礼,而是另有深意。   “哈哈!大师不是劝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赵诚笑道,“佛家有偈云,心中有佛便成佛。孤心中若无刀,纵是佩了无数把吹毛可断的利刃,也与他人无害。恰如大师方才所评唱的,活人剑比这杀人刀高明一万倍,大师来我中兴府亦有一年有余,难道只看到我手中有一把杀人刀,却未看到我心中却有无数把活人剑吗?”   行秀眼中一亮。   “善哉、善哉,国主已得我佛家真谛也!”行秀赞道,“只是如今秦国虽有此大胜,然老衲惟愿国主暂让百姓休养生息,令民富国强,此未来大功业也。李元昊昔日亦曾兵强马壮,然至今已无人再记得他的武功。”   “大师何出此言?”赵诚奇道。   “老衲虽深居寺中,亦听闻香客流传国主欲再兴大兵,南下攻宋的消息,不知确否?”   赵诚瞄了一眼低着头伺立一旁的杂役,口中说道:“此处禅房只有大师与孤两人,不瞒大师,所谓南攻宋国,那不过是孤故意传出的消息。孤有志于天下,然却非穷兵黩武之李元昊,孤有一国,便让生于斯长于斯的百姓长享安康,若有两国,并让两国百姓共享太平。”   “那国主为何放出如此消息?”   “孤以一小国穷国之力独抗蒙古,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三利,然并非国强民富令彼不敢仰视之故。孤挟此大胜,外连金国,压迫宋国,不过是从宋国取些好处罢了?”赵诚承认道。   “老衲斗胆进言,国主此计怕是有失厚道。”   “大师此言差矣,大师学的是佛法,讲究的是剃度世人,以慈悲之心看这世上诸人万事。孤学的是王霸之道,无所谓厚道,却有阳谋阴谋。孤所看重的是孤之百姓是否永享太平,至于那外国人,那与孤无关,除非有朝一日,彼国成了我国子民。”赵诚道,“自孤手中死者多也,其中本不该死者数不胜数,纵是那夏国末主李晛虽是死在孤刀下,却也是因为有蒙古人的命令,非孤所愿也。所谓止戈为武,并非是斩首亿万垒尸为一京观。杀人盈野,流血成河,则是保国卫民,否则吾国吾民将被敌寇视若草芥,文物、典章、礼教不得发扬光大。此乃真正大功业,自古王者逝去千年,惟文章不朽,孤愿……”   “呯!”那伺候茶水的仆人一时不慎失手将茶杯打碎,七零八落,也打断了赵诚的话。赵诚的亲卫们以为发生不测,“呼”地冲了进来。   “国主恕罪、恕罪!”行秀连忙致歉道,又转头对着那位吓得趴在地上的杂役说道,“圆真,贵客在此,你怎如此鲁莽?还不快收拾干净。”   那法号叫圆真的杂役忙不迭地收拾碎片,赵诚挥手命亲卫们离开,他这才真正注意到这个杂役三十多岁,留着短发,却未受诫,文质彬彬的样子,若是蓄发换一身文士衫,也必是一位儒雅之人。但此人却有一个真正的法号,僧不像僧,杂役不像杂役。   “等等,你抬起头来!”赵诚忽然命道。   那圆真身子一僵,缓缓地抬起头来,低眉顺眼,不敢直视。赵诚瞪了大半天,奇道:“孤怎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国主说笑了,圆真自燕京投入我门下不过一年多,听湛然居士(耶律楚材)说,国主长于大漠,又久仕西域与中兴储,岂见过老衲这不成器的弟子?”   圆真也道:“国主怕是认错人了,小僧不过是无名之人,岂能入国主法眼?”   “真的吗?”赵诚对自己一向不错的记忆力有些怀疑,“你这面相孤一定在哪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你是何方人氏?”   “回国主,小僧幼时就是本地人生,只是后来流落北方而已,身世飘零,不堪回首,更不敢劳国主惦记。”圆真跪在一角说道。   “这也难怪,你这口音不像是燕京口音。孤观你所言,你怕是读过书吧?”赵诚心中却更怀疑了,因为这个半吊子和尚在面对自己的质疑之时,从慌乱之中很快镇静了下来,似是见过大场面的。   “回国主,小僧幼时习得几个字罢了。小僧幸遇名师,见识了佛法无边,对佛经之外的书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圆真答道。   赵诚瞅了瞅圆真,又转头瞅了瞅行秀,那行秀微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或许察觉了赵诚心中的不满,行秀这才开口道:   “我这个弟子身世可怜,老衲见他聪慧,又看破红尘。但他又有家室,我便让他带发修行,幸国主厚赐资财,又赐城郊良田,如此也不多他一家数口。”   行秀示意圆真退到一边。   “原为如此!”赵诚道,他心知行秀对自己有所隐瞒,但也不便逼迫,遂将此事揭过,待以后命人暗中追查。又道:“孤赐戒坛寺良田金银,倒并非是因为我妻信仰佛法。孤并不信佛。”   “请国主详言,老衲洗耳恭听!”行秀听赵诚如此理直气壮地坦承说自己不信佛,倒产生了点化赵诚的“雄心壮志”来。   “我河西向来是佛家圣地,中兴府自不必说,贺兰山中那些残破的连绵寺院也不必提,单是河西五郡,沙、瓜、肃、甘、凉寺庙、洞窟无数,大约是佛法自天竺东传,我河西乃必经之地也。”   “阿弥陀佛,国主亲著之《西游记》老衲也曾拜读过,玄奘西行,披荆斩棘,乃我佛门弟子景仰也。”行秀笑道,“老衲本以为国主是我释家笃信弟子,只是未料到国主竟说自己不信佛。”   “那不过是孤少时的游戏之作,当不得真。虽不信佛,孤不过是景仰玄奘法师追求真知的精神罢了,倘若世人皆有玄奘的万中之一的雄心壮志,世上还有什么难事办不到的?”赵诚摆了摆手道,“恰如大师方才所言,孤曾与晋卿在西域盘桓过不短年月。西域如今最盛的却不是佛法。”   “老衲亦知此,东土佛法传自西天天竺,彼处佛门已颓废也。”   “那么大师可知佛法为何东方兴盛而西方败亡之故?”   这佛经被西域僧人驮到了东方,便落地生根,越来越枝繁叶茂了起来,并派生出不少门派来,又与本土儒道相融,也有许多文人们也借用佛家经义来阐扬儒家学术。这当中还离不开官府的扶持。   行秀面露一丝笑意,等待赵诚说下去。   “西风东渐,西域商人每每聚于我朝,必诵读古兰经,面朝他们先知诞生的方向膜拜。”赵诚道,“商人来我朝,孤当然欢迎,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也。眼下正是收起刀箭之时,孤正勤于新政,让我朝早日国强民富,成一方东土,时不我待也。但西域人来得多了,便又滋生不少事端,他们每每要求独辟一处建筑寺庙,此诚非孤所愿也。”   “国主不如敕令全国,命其不得在东土传教。”行秀笑道,“那唐时的大秦景教不也是曾流行中国吗?至今又有何处可见信其宗旨者?”   “话虽如此,然信仰之事,并非官府强力所能压抑的,抑不发疏。然吾国吾民,释、道、儒三教足矣!”赵诚道,“我河西众寺院,因久于战火,残破不堪,又僧道逃亡者众。我河西信佛者不知确数,却无处可学佛道。孤将不吝施财,重修佛寺道观,建学校,兴科举,宣扬先贤文字,以教化百姓。愿惟我华夏神州,百姓习礼义、知廉耻,三教俱兴,令万民归心!”   “若是国主有所令,老衲愿效力于前!”行秀见赵诚目光远大,又心机甚深,极力暗示,连忙伏身表示赞成。   “听闻大师弟子众多,大多散落中原各地主持一方宝刹。”赵诚道,“大师不如修书与众弟子大贤,请诸法师西来我河西弘扬佛法。古有西风东渐,今日难不成不可东风西渐?孤愿拜大师为国师,亦愿以厚礼待诸位法师!”   “阿弥陀佛,愧不敢当、愧不敢当!”行秀高宣佛号,口中虽谦虚,脸上却是无比的荣光。   赵诚见行秀虽是得道高僧,亦不免有些得意,口中却笑道:   “大师当得起国师这一称号的!” 第七十二章 新政(三)   赵诚辞别了行秀禅师,离开了戒坛寺。   街上仍是人头攒动,秋末正是四方货物涌入街市的时候。只是大战刚过,外地的宾客还少,那些留着长须带着缠头的西域商人们大多是因战火而滞留在此的人。中兴府此时街头的情景,比赵诚刚凯旋归来时则要兴盛得多,百姓脸上也多了一份安祥之意。   赵诚此次只是微服私服,只因不想兴师动众地出宫,引起不必要的扰民。亲卫军曹纲们却不这么想,因为不清道回避,与百姓混在街市上,他们无疑更要小心。众亲卫们纷纷扮作商贾、小贩、苦力、杂役和闲人护卫在侧,部分人则身着禁军的制服挂职着腰牌。即便他们分成明暗两伙,这么一大帮佩刀挽弓之人骑马走在街上也总会引人注目。   只不过没有人会想到是秦王和他的妻小坐在当中的一辆马车上,以为又是哪一位外地的大臣回京。赵诚没有骑马,为了不给亲卫们增加麻烦,和王后梁诗若及王子赵松坐在一辆刷着黑漆用精钢制成的马车上。女官柳玉儿只好步行跟在后面,倒是吸引了路人的大部分注意力。   马车行在街上,总会因为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或者骑马人,而不得不避让。只不过那些迎面而来的见赵诚一帮人人多势众,面色不善,个个虎背熊腰,眼中透着狠意,心里发虚而不得不主动远远地避开。   “看来得立法,骑马、骑驴或乘马车、牛车,行在街上只能从街道的右手处行走,如此一来,行人各行其道,不致冲撞纠纷,道路又畅通无阻。”赵诚心有所感地说道,“我中兴府的街道比汴梁或是杭州还是窄了些。”   “朝廷管得是军国大事,还会为这种小事情立法?”梁诗若轻笑道,“臣妾只听过官军民不能市中纵马的,恐伤了旁人,却不曾听说过只能行在右边。夫君若是将心思全放在这些事情上,怕也有些过了?”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嘛。只要时间长了,人人都会约以俗成,不守规反倒不自在。譬如咱们汉人吃饭用筷子,可许多山里的蕃人们却用不惯筷子,没有见过世面的却以为咱们汉人滑稽可笑。那些常年来往于东西方的西域商人,在东方诸地下馆子,不都是人人用筷子?倒不觉得有多么不便和可笑。”赵诚道,“若若以为这是小事,我却认为这也是大事,人人循规行事,也会少生不必要的事端,国家即是一个个小家组成,军国大事也即是种种小事累积而成,聚少成多嘛。就好比在昊王渠边种树,朝廷律法倒是定了规,凡是看管不力的,失了树木,彼处的渠道就容易被损坏,如今百姓已经都知道,毁了树木是要法办的。嵬名氏定的律法倒有不少可取之处,只是从今日看,天盛年间的律法已经过时了,是到了该修订真正属于我大秦国法典的时候了!”   “夫君身系万千子民,一言一行皆无小事,臣妾一妇道人家不知深浅,倒令夫君责怪了。”梁诗若略表欠意道,她没想丈夫会说出这么一堆来,令她无法辩驳。   “嗯?”赵诚汗颜,猛拍了一下脑袋,“我倒是忘了,今天咱们一家是来烧香的,莫谈国事、莫谈国事。要谈也是跟宰相们谈。当国王真不是一件好差事,尤其是想当一个有为之君。”   “夫君出征为国为民出生入死,这回到了京师,也是天天勤政处理国家大事,千万不可太劳累了才是,不如令大臣们多分担一些。”梁诗若爱惜地理了理丈夫有些凌乱的发带,“臣妾只愿照料好松儿,不让夫君分心。”   梁诗若的眼中饱含着一往情深,在她的眼里,赵诚无疑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她从来就没有告诉赵诚她在佛前到底许下什么愿望,当她跪在佛像面前,与天底下最寻常的女子没有任何区别。   赵松正处于玩耍好动的年纪,他趴在车窗口,拼命地伸出头来往外观望,看到新奇的东西总要大呼小叫一番。   “松儿生在我家,真是不幸也!”赵诚忽然说道。   握在赵诚手中柔软的手抽了出去,赵诚这毫无来由不清不楚的话,令梁诗若很不满:“夫君这说的是什么糊话?”   “若若不要想错了。”赵诚道,“我只以为寻常人家像松儿这个年纪的童子,即便是已经开始读书,但玩耍的机会总会多一些。咱们松儿现在可没机会想出宫就出宫。我要他骑马射箭,强身健体,你又要天天让他读两个时辰的书,还要学棋琴书画,一个不能少。小小年纪岂不可怜得慌?”   “夫君莫要怪臣妾。松儿虽聪颖,但他若是从小不努力,将来怕是不及夫君百分之一高明?”梁诗若道。   她的语气坚决无比,也是因为望子成龙的心理使然,赵诚很显然与她在这件事上有不同的看法,他也想自己的事业后继有人,只不过在赵诚看来还有的是时间施加自己的影响。   大概是管教得较多的缘故,那赵松在母亲梁诗若的面前,有些害怕,在父亲赵诚面前倒有些放松。   “松儿将来长大成人,想做什么营生?”赵诚故意问道。   “父王,孩儿想像您那样领着千军万马,纵横天下!”赵松回过头来说道。梁诗若听了有些高兴。   “松儿这话虽听上去挺有志气,可是这天下其实大得很,从东到西,千山万岭,有无数的国家,岂能真正做到纵横天下?”赵诚道,“领兵十万那也算不得什么好本领,若是能够运筹帷幄,却能决胜于千里之外,那才算得上好本领。为父若是不须亲自领兵征伐,可不愿再去吃那行军干粮。”   “父王曾说这地是圆的,孩儿若是一直往北走,岂不是总有一天会从南边回宫?天下也不大。”赵松却反驳道。   赵诚这一次被驳得哑口无言。车外忽然传来曹纲的一声暴喝:   “什么人?”   一阵钢刀出鞘和人马缭乱脚步的嘈杂声。   赵诚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之上,冲着外面问道:“曹纲,什么事情?”   “回主人,有人跪在前面挡着道。”曹纲回道。   赵诚放下心来,他可不想自己难得有空出宫一趟,发散发散一下被公务缠身的郁闷心情,却碰上什么刺客之类,或者拦驾告状的事情。透过车窗,赵诚发现已经抵达到了御街口,便推开车门,跳到了地上。   前面数十步远处,有一个身着儒衫的人正十分谦卑地伏在地上,前低后高,以致于赵诚先看到的是他的臀部,那儒生捧着一幅卷轴。   亲卫军早就因为发现了这个迎面走来的人,这人却直直地走来,扑腾地伏在地上,数营各有打扮的亲卫军立刻围住了,将整条大街堵了起来。那些在外面的路人虽发现异样,却隔着重重人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儒生发现面前出现了异样,低着头,口中却高呼道:“贺兰书院斡国铨拜见国主圣驾!”   这斡国铨的便是外号“斡三半”的贺兰书院学生,今日本在戒坛寺前卖画赚点零花钱,卖得却是佛像画,挣的是那些香客的钱。偶然看到微服的秦王正往寺里进,那主持行秀禅师在寺庙门口亲自迎接。斡三半是见过赵诚的,尽管每次都离得很远。   他便计上心来,连忙收了摊子,急忙奔回书院寝室,取了那幅“秦王凯旋图”来,等在赵诚回宫必经的御街口,将自己的画献上。   “贺兰书院?”赵诚诧异道,“你……有何事?”   “回国主,草民酷爱丹青绘画,前些日子在城外长亭幸见国主凯旋归来,百姓争先恐后一睹敌酋被押回之盛况,倍感振奋,泼墨而作此‘秦王凯旋图’。虽乃草民之拙作,惟愿吾王一观耳!”斡三半道。   “你起来说话吧。”赵诚微笑道,“将你那大作呈上来。”   早有亲卫上前取了画,那斡三半见赵诚并无责怪之意,心中狂喜,却不敢上前,只得隔着亲卫小心地打量着赵诚的眼色。   “秦王凯旋图?”赵诚仔细打量了一番画作,却未见到自己的这个正牌的秦王何在。不过,赵诚虽不太懂丹青绘画,但却对画中人物形象倒是十分满意,只因绘画者刻画人物肖像时,喜用线条勾勒,比赵诚看过的许多明显有吴道子风格佛教画要写实的多,他可以从这画作中分辨出他的臣子们,而其中人物所展现出的雀跃欢喜之情可以很清晰地触摸到,赵诚甚至可以看出作画者作画时的自豪之情。   与这画相比,他更感兴趣的却是这位贺兰书院学生拦驾献画真正用意是什么,就如同他那岳父曾献给他一只白虎一样,赵诚却此类的事情一直很警惕。不过有人献画,赵诚也不愿不问缘由胡乱斥责一番,不打人笑脸。   “这画作自然是不错的,人物肖像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赵诚空泛地称赞道,“孤甚感欣慰,你观察人物细致入微,是个丹青高手。”   赵诚等着这位高挑黑瘦的贺兰书院学生的下文。   斡三半见赵诚虽然口中赞赏,却不问他为何画中并无此间的主人,他此前准备好了的一番好说辞全无了用处,顿感气馁。   “国主谬赞了,草民身无长技,惟献此画,以贺吾王威武。”斡三半道,“画作不过是雕虫小技,于国无益也。”   赵诚走到近前,双眼直视着斡三半,想从这位年轻人的脸上看出什么来,那斡三半被赵诚眼神逼视之下,不禁心中有些发虚。   “雕虫小技?”赵诚反问道,“那你说说看什么才是大技?”   “上能定国安邦,力挽狂澜,下能治理一县一州之地,令百姓安定,方才是大技。”斡三半躬身道,“草民听闻我朝边城官府不整,又要诸多州县缺少治民之大才,而我朝读书人有凌云之志者众矣,只是不得晋身之途,长此以往,恐怕令天下人失心吧?草民未闻有明君者不以民间遗才为平生最憾事也!”   “哈哈,你所言这大技,恐怕拥有者太少些了吧?那么你斡国铨于国有何用?”赵诚反问道,“你方才说你身无长技,只懂作画。倘若朝廷开科取士,你能考中吗?”   “这……”斡三半愣住了。他献画当然是为了讨好赵诚的用意,让赵诚有个印象,只是方才说了一通看上去像是规劝的话,却将自己绕了进去。   “开科取士当然是国策,乃朝廷选拔人才根本大事,孤不敢不慎重。”赵诚道,“尔等读书人寒窗苦读,有满腔报国为民之心,孤亦深知也。尔等暂稍安勿躁,朝廷自会有开科取士之法。孤所虑者,人尽其才也!倘若为科举而科举,不如无科举。”   “草民斗胆敢问国主,何为才者?”   “你以为呢?”赵诚反问道。   “草民以为……”斡三半斟字酌句,“子曰有教无类。人各有所好,凡能精擅一种者,俱为人材。草民以为,国主不如广设诸科,诸如经义、词赋、策、论,还有书、画、律法、算术等等,令我朝有才者皆可以一技之长得以为国效命。”   那斡三半又害怕赵诚说自己不务正业,又道:“贺兰书院有训导曰: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草民虽一介布衣,但身为大秦国子民,不敢对朝政有所遗漏而视若无睹。”   斡三半这话听来好像他是一片苦心。   赵诚心中暗笑,他曾和臣子们多次讨论过关于科举的事情,也曾说过要让有一技之长者均能进入仕途,所谓野无遗才。眼前的这位斡国铨如果真的只会作画,那么只能靠作画本领得一个虚衔而领一份俸禄,假如赵诚愿意给的话。只是朝廷迟迟没有决策,令读书人们心虑不已。   这是一件令赵诚烦恼的事情,一来读书人需要笼络,换句冠冕堂皇的话,就是“野无遗才”,让所有读书人归心天阙,所以士农工商,士总是排在第一位,唐时的科举制也并没有现在这般重要,如今君相们到了不敢不开科取士的地步;二来,治理国家需要的是有真才识学之人,传统的科举又并不能考出真正的人才来,而大秦国正需要一大批的人才充实官府,现实有需要,不能因为有些人学无真识,就放弃科举;第三,若是广设一些馆阁之职,所谓国家养“士”,则朝廷需要拿出发放大笔的俸禄。   “关于开科取士之事,孤与宰臣们有过详谈,开是要开的,只是暂无一个善法,大臣们也有争论。”赵诚想了想便道,“古今科举之弊端亦不可防也,惟有扬善抑弊,取一个中和之策,方能举办抡才大典,譬如解试、省试与殿试如何择取?或是国家初创时从权,合三为一?又需考虑我陕西、河东行省眼下之情状。不过……”   赵诚故意留了半句。   “草民恭请国主示下。”斡三半连忙问道。   “你这大作,孤以为不错。”赵诚扬了扬手中的画轴道,“孤会召刘明远与耶律晋卿等来品鉴一番,若是他们说好,那就好。你先回去,告诉书院同窗们,朝廷会尽快决策,诚如你方才所言,凡精擅一种者,皆是人材。朝廷大约会一拘一格吧,尔等读书人不要整天忙于打探消息,读好书,求上进,才是你们应该做的。”   “遵旨!”斡三半心中狂喜,立刻让到一边。   “小样!”赵诚登车时,在心中痛骂。   马车继续前行,在御街上转过一道拐角就消失不见了。   斡三半仍在道边躬身致礼,喜的是心中目的达到了,自此以后怕是整个大秦国都知道他斡三半的诨号,苦恼的是大概会有人因此认为自己这是溜须拍马走终南捷径吧?   “献画还能有错?”斡三半为自己辩护道,“为天下士子请命还能有错?”   斡三半得意而归,不出所料,到了夜晚亥时,无数的同窗都闻风而至,将他包围。 第七十三章 新政(四)   “那斡国铨,字善长,年方二十,灵武县人氏。先祖却是夏国大儒斡道冲,曾做过国相的,斡氏在灵州亦属望族。”   “他在贺兰书院上舍生中学业一般。对诸科学业均无特别出色的地方,得过且过,每逢有师长命他作诗,他只能作三句半,因而有了‘斡三半’的诨号。这画技倒是一流,目前我朝尚无人能及!”   “此人虽有功名之心,然胸无大志宏愿。曾在众同窗面前宣称,平生最大乐事就是在翰林图画院当个闲差,作些应景的画,闲时读读书,然后在任上老死,此生无憾事也。可我朝并无翰林院,更无图画院,他这是怕得不到晋身机会,借献画求得名声也。”   贺兰书院刘翼谈论着白天拦驾献画的斡三半。   “呵呵,这斡三半也是个令人难忘的人物。人家千里求学只为官,他倒好,只想当个闲官,倒也有几份自知之明。”赵诚闻言轻笑道,“他这画献给孤,甭管好不好,孤从此就知道贺兰书院有一个叫斡三半的。”   “国主不必奇怪,臣宅中至少也有十多封读书人自荐书,却不单是贺兰书院的。”中书令王敬诚坦承道。   高智耀也是奉令来议事的,这斡三半正是当年他在西平府灵州任上时举荐入了贺兰书院的,他刚刚才得知斡三半的事情,面露羞愧之色:   “臣识人不明,让国主见笑了。”   “显达不必理会。贺兰书院向来考评严厉,斡三半既然能升入书院上舍,自然也不是太差。”赵诚摆了摆手道,“诸位看看他这大作,到底如何?”   “臣对画技涉猎不多,晋卿与明远两位可为国主解惑。”王敬诚拱了拱手道。   赵诚看向耶律楚材,耶律楚材在画前品鉴赏了好久才道:“此子所作,称得上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有李公麟之风也!”   “李公麟又是何样的人物?”   “回国主,那李公麟大约是宋国哲、徽两帝在位时的人物。”刘翼接过话头,“宋人好绘画,众所周之,徽宗时开设翰林画院,亲自参与授课,其人的书画本领大概无人能及。宋人作画,大约有山水、人物、花鸟三大类,又有不少街坊世俗画作。   刘某以为其中以山水画技艺最高,李成、范宽、郭熙等皆是一代名家,尤其是自郭氏起,宋人画风又是一变,讲究高远、深远、平远的‘三远’法,令山水在远近深浅、风雨晴晦和四时朝暮等四时更替中展现出奇妙意境。至于人物画,宋初多与佛门有关,时人多继承唐时吴道子的画风,譬如名家武宗元,曾画‘朝元仙丈图’,画中八十八位神仙各具姿态,旗帜、裙裾、飘带和花枝,无不透露出‘吴带当风的遗韵。至李公麟时,人物画又是一大变,李氏之画技已经不见前人的束缚与窠臼,开一代新风,推陈出新也。”   众人围在那幅《秦王凯旋图》前观赏,耶律楚材指着画作道:   “这幅画作看来即是师法李公麟的。通幅全无浓墨重彩之艳丽,全然淡毫清墨,李氏画技,是从粉本(草稿)白描入手,善用浓淡、精细、虚实、轻重、刚柔与曲直之法,描绘人物。   臣幼时曾得到李氏画作的摹本,其中那幅‘免胄图’臣以为最佳,所描绘的却是枢密院郭德海之先祖郭子仪阵前免胄单骑劝回纥兵退兵的故事。绘画如文章,若无高远之立意,纵是技法拔尖也众,那也不过文人墨客自娱自乐,立意上也落了下乘,当不得夸耀。李氏作‘免胄图’时,正是大宋国内忧外患之时,不久即南渡偏安一隅。此乃臣一家之言。   这斡国铨所作之‘秦王凯旋图’立意甚高,这画中人物形神俱备,不正是我大秦国蒸蒸日上万民归心之写照吗?虽然此子画技还不甚娴熟,布局稍有局促,但已深得李氏画技真谛,难得的是,人物四周山水、树木、车马皆写实,平远辽阔,贺兰巍巍,令人遐想,已经不单单是人物画了。假以时日,此子必成大家!”   耶律楚材给出这么高的评价,倒令赵诚感到意外,他本来不过是借此画和此作者来讨论另外一件大事的。耶律楚材这么说,赵诚倒有收藏的打算来。   “臣以为晋卿怕是弄错了,这画明显是文不对题嘛,秦王何在?”高智耀开玩笑道。   众人大笑不已。   赵诚示意五个心腹们落座,又命女官柳玉儿给众人添茶,赵诚召心腹们至这小朝廷中议事,向来随意。   王敬诚欠了欠身子道:“如今战事已歇,国主着手整顿朝政,厘清吏治,扬善征奸,欲求举国大治,以使万民归心,令国库充实,兵强马壮,将来可争天下一统。但从斡国铨拦驾献画一事看,臣以为朝廷开科取士已经到了必须开设之时了,当为士子所盼也。”   耶律楚材一向对此事极热心,遂也道:“蒙古人曾不可一世,大河以北皆曾沦入其手,然百姓并未归心,何也?百姓民不聊生自不必多言,君不见河北诸路数千儒生,皆沦为隶奴,不得自由,何谈归心?国主横空出世,精编一强军,出黑水,过沙碛,千里奔袭大漠,至野狐岭一战,河北诸侯惊惧。然国主自燕京南下,行军过河北关山数十州,却未遭到豪强太强的拦劫,臣敢问又是何故?”   “蒙古人只知掠夺,视天下万民为私奴,并不懂治理,更不知笼络天下士人之心。”赵诚点头称是,“非孤至强至大,不过是蒙古人鄙陋罢了。譬如流沙滩涂之上建高楼,地基尚不固,纵是万丈高楼,一推即倒。”   “那金国名士王若虚、元好问两位在我书院已经暂居一年有余,刘某奉国主钦命,屡次规劝他们入仕我朝,然王、元二位不为所劝。由此知之,士人归心,则天下人方可归心。国主若是想一统神州,怕是要多多笼络士人。”刘翼也道。   百姓对谁来当皇帝并无太多的恶感,只要能安居乐业,没有官府欺压,日子能过得去,那就是明君。这御书房里的四人,王敬诚、耶律楚材、高智耀和刘翼都是各有出身的文人,然而在他们今天的心中,只有赵诚一个王者。王敬诚与刘翼曾说要忠于大金国,耶律楚材当年也曾是如此,就连本土文人高智耀当年对赵诚也曾表示誓不两立,人心这个东西也是可以改变的,关键是看上位者如何去做。   “王、元两位若是愿意归顺于孤,孤愿授其翰林大学士之职。”赵诚道。   刘翼苦笑了一下,半晌才道:“我那两位堂兄弟倒是有些意动,想来他们对在我中兴府所见所闻也有所触动吧?”   “哦,刘京叔与刘文季有些意动?”赵诚脸露喜色。   “刘某以为他们仍对金国心存妄想,又囿于忠良孝悌的名声,此事急不得。”刘翼道。   文人都要面子,那刘祁与刘郁兄弟俩怕是被人瞧不起,而犹豫不决。赵诚心中明了:“明远兄还要多劝一劝,孤极有耐心,愿虚位以待。”   高智耀见赵诚有些失望,道:“国主不必牵挂,我大秦国国势正蒸蒸日上,不出五年必有新气象,到时候天下归心也不是什么奢望。”   “王、元两位皆以文词称著于世,也曾为官经年,但若是让他们为一州一府之选,也不见得高明。孤虽未设翰林院,并非是对长于文词之人有恶感,只是孤最痛恨读书人沉湎于词藻华章罢了。如今看来,朝廷设馆阁之职,虽养闲官,亦是有其深意的。”赵诚道。   “春天时,国主曾召臣等商议开科取士之事,又命诸官举荐人材,然兵火又起,此事遂停罢。如今读书人怨言不少,臣等宅院前每天都有士人投书求见的,令臣不胜其烦,况求名于大臣之前,不亚于终山捷径,此风不可姑息。”王敬诚道,“朝廷眼下又缺额甚多,譬如边城西宁,知州一人身兼数职,长此以往,不仅无法治好一方,更滋生贪腐擅权之风。国主有志于打通青唐商道,令商旅通行顺畅,则西宁、熙、河等边州不可不察也。”   “诸卿以为开科取士,都考此什么?”赵诚盯着手中的茶杯,深思道,“宋国科举体例也是变来变去,无数先贤名士对其弊端也都各有真知灼见,只是从未有一个善法。所学非所用,所用非所习。”   众人沉默了一会,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人人都能看得明白,只是还寻不到一个良策。   “中书可通告天下,明年春三月在中兴府开科取士。”赵诚决定道。   “是否还依春天时的计议,三试合一?”王敬诚追问道。   “暂时如此吧。”赵诚道,“战乱已久,想来也没有太多读书人赴试。令各地州府详查身份资格,所有士子需有官员保举其品性为好,官府提供盘缠,这点钱还是要花的。”   “那么,取额多少?”众人几乎同时追问,这其实所有考生最关心的问题。   “国家正是用人之时,只要文墨不要太差,皆可入选。入选者皆需在朝廷或中兴府各官衙中‘里行’三年,以观其真实才学,才学、品行鉴衡要严些。三年以后若是可授一县之官的就让他领一县,考评较差的就让他们做文墨小吏,他若是心怀不满,辞官而去,却怪不得别人。至于像斡国铨这样的人,全都编入翰林院,孤自有安排,算是因人设事吧?不过诸位可别将孤今日所言让别人知道,以免横生枝节。”赵诚想了想道,“明远兄替孤主持此事如何?”   “里行”即“见习”之意。   刘翼连忙道:“臣料贺兰书院赴考学生最多,臣要避嫌!”   “不如让礼部尚书高廷英主持。”王敬诚道,“他来自中原,为人清正,又与我大秦国读书人向无关葛。”   “那就让高廷英主持此事。”赵诚道,“至于科考安排,中书要有一个详策,不要令读书人疲于奔命,不知所往。”   “遵旨!”众人应道,又都齐齐等着赵诚下文,“考什么?”   考什么?这是一个大问题。   “孤会亲自出题,无论是文词、经义、策、论,还是书、画、音律、法令、农学、算术等等,皆可出题,总之孤会让所有愿为国效力之人得偿所愿。”赵诚道,“这眼下还说得过去,孤可以让所有有一技之长者得以晋身仕途,将来怕是难办。如果读书只为做官,所谓‘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而朝廷千方百计地笼络士人,怕并非强盛之道,冗官冗费是免不了的。”   大臣们对赵诚的顾虑并非太赞成,王敬诚便说道:“朝廷开科取士,既便是十人中仅有一人有治国贤才,也是善法,难道国主因此而因噎废食?”   “朝廷笼络士子,不得不多设闲职,原也是不得以而为之。”耶律楚材也道,“国主怕是有些矫枉过正了。”   耶律楚材的美须又抖了起来,赵诚心中暗笑。   “学校,所以孤曾常言,一定令民间兴私学,在所开科学业上做文章,譬如经济、金石、书画、律法、医药、格物。经世济用,格物致知,才是真学问。朝廷科举将来更要变一变,使各地学校有教无类。一来减少朝廷办学开支,又令天下读收人并非全为做官而读书。”赵诚道,“今贺兰书院几有成太学之势,人人争相入学,以得免试做官之门径,专治一经者为研学律法者数十倍,此风不可长。”   “国主虽用心良苦,怕是有些难办吧?”众人表示怀疑。   “孤倒是有信心,此番科考之后,在下一次开科前还有三年时间,孤会有条划。”赵诚道,“一步一步来。”   众人见赵诚有革故鼎新之意,而且又似有信心实行新政,也不再表示异议,与赵诚又详谈科举细节问题,很晚才离开。大秦国立国以来的第一次科考,上下十分重视,赵诚后来又接连与大臣们讨论多次,才赶在冬至节前通告全国。   赵诚目视着众大人们离开,才放下斡三半引发的大事,心头轻松了不少。女官柳玉儿这时才开口说道:   “禀国主,耶律文海已经等候多少了。”   “哦,孤把这事忘了,宣他进来。”赵诚这才想起耶律文海来求见他,只是因科举之事讨论得久了,差点忘了。   赵诚正是因为白天在戒坛寺遇到了那位令他疑心名叫的圆真的僧人,才令耶律文海追查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回奏了。 第七十四章 新政(五)   耶律文海这个大特务头子出于职业习惯,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如同一个夜猫子。   他是负责秘密刺探国内国外消息的“四方馆”大头目,现在虽然划归枢密院管,其实还是直接掌控在赵诚手中。何进只是每天例行阅览一下该馆传来的秘密消息,选择一下自己认为重要的才与赵诚商议一番,此馆的规模和神通广大令何进叹为观止。   四方馆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在花费了无数的金钱之后,已经到了硕果累累的丰收期。何进曾偶然从一份密报中,发现自己娶妻之前,赵诚曾对自己将要迎娶的女子及家世做过一番十分详细周密的调查,其中的一些极私密的事情何进本人都从未注意到。何进感到有些恐惧,可怕的是他若不是当这枢密使,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也是在监视调查的名单之内。   “孤命你详查戒坛寺那位法名叫圆真的,你安排了吗?”赵诚问道。   “回国主,臣正是来回报的,已经查到了。”耶律文海凑近了低声说道,像是害怕在这里还会有人偷听,若不是隔着书案,怕是要跟赵诚咬耳朵。   “这么快?”赵诚感到惊讶。   “国主说笑了,您金口玉言,臣怎敢拖延?否则我四方馆不如裁撤了事!”耶律文海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来。   墨迹未干,还散发着墨香。   “奉国主之命,臣派好手潜入那圆真在寺中居住的别院,从他房中搜得这封信,命人抄录了一份,原件放回。臣保证那圆真根本就无从知晓。”   赵诚接过来,仔细阅读。令他感到奇怪的,这封信却是写给高智耀的,只是抬头却是写道:   中书右丞高大人明鉴!   落款:亡国人李桢!   很显然是这封信是很久以前写的,一直还未送出去,信的主人犹豫不决所致,因为高智耀现在已经是中书左丞。   “原来他是李桢!”赵诚恍然大悟。   “国主,臣打听清楚了,这李桢却是夏国皇族之人,多年以前铁木真首攻夏国时,此人尚年幼,被选为质子。”   “此人孤已经记起来,这李桢曾在窝阔台的身边做过侍从,以文学见长,后随窝阔台之子阔出伐金,听说极有贤才。郭元帅当年也曾随阔出伐金,他若是去戒坛寺见到李桢本人,一定会当面认出他来。孤也一定见过他本人,只不过他这样的人并未与孤有过深交,又未有过交谈,故而印象不深。”赵诚道。   “从此信中看,此人想借助高大人求得身家周全,想必是因为高大人祖上一直都是夏国显官,颇得嵬名皇族厚待,可以引为己援。”耶律文海道,“昔日国主领军出征,嵬名氏在城中阴谋作乱,陇右军总管卫慕当时为镇国将军,一夜之间杀尽嵬名氏遗种。此人怕是心有余悸。只是臣觉得奇怪,此人若是想不惹来杀身之祸,去燕京或者西域什么地方也可,何必借着行秀大师的身份遣回中兴府为一小僧?还拖儿带女。”   “孤猜,他大概是真得看破红尘,只求魂归故里,此人也算是可怜人,身为皇族人,却被亲人送人为质,家国破碎,却栖身仇敌身侧为谋士,可悲可叹!”   “禀国主,此人虽是不得以才委身蒙古人,然毕竟曾受蒙古人重用。我等与嵬名氏有灭族之仇,留着此人怕是有些不妥。不如……”耶律文海化掌为刀,在空中虚劈了一下。   “暂不要轻举妄动,孤却不认为李桢还有报仇之心,否则他也不会给高智耀写信。”赵诚道,“你派人监视,不要声张。再将此事告诉郭元帅,让他找个机会去戒坛寺认认,试探一下他的本意。这李桢若是选择逃跑,那就心中有鬼,杀他无妨,否则无害。”   “遵旨!”耶律文海退下,又蹑手蹑脚地离开。   赵诚感到有些累了,一双玉手搭在他的双肩上,不重不轻地揉捏了起来。善解人意的女官柳玉儿正在让赵诚享受着真正帝王的感觉,赵诚眉头舒展了不少。   “玉儿,跟你参详个事!”赵诚忽然回头道。   “国主折杀奴婢了,玉儿不过是粗通文墨,岂敢跟国主参详军国大事。”身后传来柳玉儿清脆悦耳的声音。   “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那金国皇帝完颜守绪想将一个叫卫国公主的宗室女子送于孤,你说孤收还是不收?”赵诚问道。   那双玉手忽地愣了一会,柳玉儿幽幽地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样的一个千娇百媚的娇贵女子来了这宫中,怕是妲己复生,祸乱禁中。”   “哈哈!”赵诚听了这话,大笑了起来,“那卫国公主你又没见过,怕是听都没听说过,你怎么就知道她是一个太娇贵的女子,说不定长得很丑!”   “那国主……意下如何?”柳玉儿怯生生地问道。   “金主被强敌四面包围,急欲与孤联成一体,方能自保安全。而孤又需要金国存在下去,故孤不愿让金主疑心。”赵诚道,“礼部的大臣们也都是闲着没事,非要如此暗示金主,却让孤不得不接受。孤的后宫不需要那么多人。”   “玉儿不知娘娘是否知道此事?”柳玉儿道。   “此事还未与她说。”   “国主身为一国之主,将来也是全天下的皇帝,纵是三宫粉黛无数那也是相衬的。况国主如今只有一子,国主子嗣不盛,也非国家之福。”柳玉儿道,顿了顿又道,“王后娘娘一直有心病,想为国主再生几个王子来,却一直没能怀上。故而娘娘每月都要寺庙里去烧香,求佛祖保佑。”   “如来大和尚也懂生孩子?”赵诚开玩笑道,“不过就戒坛寺那些塑着金身的巨佛来看,那大肚子里说不定真装着不少婴孩,烧烧香施些香火钱,大概也管些用处。”   柳玉儿咯咯笑了起来,百灵鸟般的清脆笑声令室内增辉,因为笑弯了腰她的腰腹抵在赵诚的后背上,赵诚感觉到了一片柔软与温暖。   所谓子嗣不盛,赵诚倒不觉得什么,心腹们也都无数次暗中鼓动赵诚应该多选女子入宫,至少将来若是立储也好多一些选择。家事即国事,大臣们的想法当然没有错,赵诚却以为这儿子若是多了绝不是什么好事。   赵诚与王后梁诗若感情深厚,并无要增加后宫的打算,梁诗若虽然对此也很高兴,但是时间长了宫外自然就会有些非议。所以,梁诗若便想自己主动出击,安排柳玉儿这个她认为品貌俱佳的女子放在赵诚的身边,不会成为禁宫内乱的源头。梁诗若的小小心计,赵诚心知肚明,也不点破。   当农夫将秋天最后一粒粮食装进了粮仓之后,国家大体上安定了下来,赵诚感觉自己没有了征服感。食饱思淫欲,赵诚有力的大手将身后的柳玉儿扯了过来,拦腰抱在了怀中。   “啊……”柳玉儿惊呼了起来。   在她的娇羞与惊呼之中,赵诚将她抱入了御书房内间的卧室。怀中的这个年轻女人安静了下来,停止了挣扎,紧闭着双眼,那美丽的睫毛纤纤如弯月。只是那剧烈起伏的胸口暴露了她内心中的激动与不安,她白皙的脸上染上了一层红霞,如艳丽的胭脂,纵是那淡黄色的烛光也无法掩盖了。   赵诚的双手在柳玉儿的身上摸索着,对方欲拒还迎的娇羞让他的兴致高涨了起来。欲望已经催促着赵诚提枪上马,男儿的豪情并不掩盖他的柔情蜜意,卧室之中弥漫着令人血脉贲张的色彩与一波又一波或娇喘或粗重的声音。   赵诚厌恶战争,无数的人马在平坦的天地间互相劈砍着,为着各自君王的命令,为了金钱、土地、财产、尊严或是高尚的所谓大义。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浇灌着青草。士卒惨叫着扑倒在地上,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而野草虽被尸体压倒在地,仍然紧紧拥着坚实的大地,坚忍不拔、毫无顾忌地生长,以血肉为养料。   奇异的是,他所厌恶的战争却让他有难以描述的征服感。敌军在他的面前反抗、溃散、逃跑、乞命,这种征服的快感有时令他痴迷起来,令人暂时忘记一切伤痛与损失,让他早就忘了自己的本性。譬如那曾经的野马之王赤兔,是赵诚第一次尝到了征服的感觉,第一次认为自己可以办到自己本来以为办不到的事情。窝阔台死在他的眼前,察合台沦为自己的阶下囚,金国的皇帝要看自己的眼色行事,河东北路的刘黑马在自己家中郁郁寡欢提心吊胆,畏兀儿的国王正在为强大邻居的崛起而愁眉不展。   战争暂时结束了,男儿豪情万丈,也不得不马放南山,休养生息,只是为了更大的征服。没有了战争,赵诚在柳玉儿的娇羞的身体上找到征服的快感,这个年轻女人玲珑有致的身体令他暂时忘记了他原本所坚持的一切原则,或长或短的呻吟让他更加狂野起来。他甚至忘了长乐宫中,王后梁诗若每个夜晚,无论多久都会等他回来,天天如此。   早已经过了子时,长乐宫中的梁诗若今天对赵诚迟迟未回宫十分牵挂,她派了好几拨人来御书房探问,都被亲卫军挡回。梁诗若坐不住了,通常赵诚处理政务晚了,至少女官柳玉儿会体贴地派人来通告,她不愿自己的丈夫被繁重的政事累坏了。   “夜深了,娘娘凤驾还是先回去吧。”亲卫军曹纲对亲来的梁诗若劝道,他在宫灯下的神色古怪,又有些慌张。   “这是为何?”梁诗若怒道,“国主还在忙于政事吗?你是国主看重的人,岂能不劝一劝?”   “这个……国主今晚先事召见工部商议设立工学的事情,后又召见了中书各大臣们,还有贺兰书院的刘山长,最后以及耶律文海,之前又批阅数十份奏折。政事嘛……大概处理完了。”曹纲支支吾吾地说道。   “国主莫非不在这里?”梁诗若指了指曹纲身后的御书房。曹纲身为亲卫军的统领,他若在这里,那么赵诚就一定在这里,曹纲无法隐瞒只得点了点头。   梁诗若又问道:“柳玉儿呢?”   曹纲微点了点头,低着头不敢与梁诗若对视,当他再抬起头来,发现梁诗若已经返身离开了。   满足了欲求之后的赵诚,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出于赎罪心理,或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心理,他还记得自己应该回长乐宫过夜,不回长乐宫会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曹纲甚至没有告诉他王后曾经亲自来过。   长乐宫中,梁诗若仍在等待他回来,正在灯下绣着她永远也绣不完的活计,赵诚回头瞧了瞧已经发白的夜空,心头一片感动。   “夫君今天回来得有些晚了,国事虽重要,身体也很重要。”梁诗若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哎,是有些晚了,若若还是早点睡吧。啊……”赵诚敷衍道,困意让他张大了嘴。梁诗若连忙上前为他宽衣解带,他身上传来的一股女人香令梁诗若的眉头微皱。   “睡吧、睡吧,明日又是一天……”赵诚一躺到他熟悉无比的床上,立刻就要进入梦乡,大山般压过来的困意让他了无牵挂地闭上了双眼。   梁诗若抚着他的额头,在耳边轻声地说道:“夫君应该给柳玉儿一个名份才是!”   “噢……”赵诚口中毫无意识地嘟哝着,根本就没有将枕边人的话听进去,已经迅速入眠。   梁诗若轻叹了一声,想了半天心事,也沉沉睡去。 第七十五章 新政(六)   西域商人们送来了数批价值不下百万的财物,赵诚无一例外地收下了。   西域又处于混乱之中,这个混乱事实上也是过去权力动荡的延续,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仍会如此。蒙古人在东方的失败,令西域人雀跃不已,蒙古人不得不收缩自己的力量,他们必须在风涌而起的反抗面前有所取舍。呼罗珊的战火从来就没有熄灭过,即便是成吉思汗的年代也是如此,当地人从来就没有真正屈服过。所以蒙古人首先放弃了遥远的呼罗珊,退到乌浒水北岸。   呼罗珊的商人从此可以翻越大雪山,越葱岭,历于阗,从青唐抵达大秦国的西宁州,路途虽然也艰险,风险却降低不少,这条丝绸南道再一次兴盛起来也是指日可待。   献给秦王赵诚金钱的商人其实并非一路,他们各属于不同派别的古老的家族、权贵、武人和宗教势力的。他们相互之间既联合又互相猜忌,纷纷将击败了蒙古人的赵诚当作自己看不见的盟友。在尊奉赵诚为桃花石汗的这一点上,他们倒是相当一致。许多势力跟赵诚以往并无任何接触,赵诚当然不会拒绝对方伸来的半真半假的友谊之手,让他们得到希望得到的支持,尽管只是口头上的。   而赵诚曾经有过巨大影响力的撒马儿干和不花剌却仍未派人来,原因是西域河中府是富庶之地,可以带来无数的金钱,蒙古人再也不愿放弃此处,此处成了各方争夺最激烈的地区之一,包括蒙古人自己。   这一切对赵诚来说,实在是太好的局面。   “一、二、一!”   “一、二、一!”   泰安二年冬天来临的时候,大秦国的武学正式开学了,每天城外武学学生们风雨无阻的出操声,成了中兴府的一景。每当他们无比雄壮的吼声在城北消失的时候,城门准时打开,第一批出城的和第一批入城的人络绎不绝,天天如此。   首届武学的学生当中,共有三百七十五名拟升职的低级军官,另有二十五名今天秋天武举时选拔上来的人。秦王赵诚亲自担当山长,枢密院副使郭德海兼任武学知事,郭德海是实际的负责人。   开学那天,赵诚率文武百官亲至设在城北禁军军营中的武学,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演讲,勉励所有学生忠君爱国、杀身取义,苦练杀敌本领,赢得封妻荫子的功名,又时常亲自授课,与他的学生们共同参详兵略,甚至亲自上场切磋武艺。   能进入武学的,那么未来的官运将会是前途无量,尤其是“天子”门生,更是让这些低级军官们把头两个月异常艰苦的训练忽略了。这些人当中许多本是大字不识之人,只是在军中为了弄懂军令,不得不跟参军们学了点,能进入武学的不光要有战功,还要粗通文墨。人人都可以从赵诚提拔部下的诸多举动中看出,赵诚最看重的是那些文武双全者,“文”并非是要求能作天花乱坠的文章,而能读懂兵书、文书并非太难,这似乎促使更多的军中武官对识字产生兴趣。   武学的开设,还带来另外一个好处,城内的酒楼、商铺生意提升了不少。每隔六天,总会有三三两两的武学学生入城游玩,这些人都是有钱人,因为有战功得到不少赏赐,在武学中军饷照拿,还有另外的津贴,收入相当可观。他们最爱去的酒家却不是城内最有名的太白居,而是新开不久的东坡楼。原因无它,只是那太白居是销金窟,武学学生们在见识了一番后就不再愿去花那个排场,这东坡楼看上去倒是专门针对太白居开的,各项花费倒还算公道,比上不足比下倒是有余。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只下了一个时辰就消停了,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花,行人踩在上面感觉到十分柔软,天气倒并不太寒冷。   陈同被七八个人连拉带推地绑进了东坡楼,其中最积极的是来自神策军的耶律巨,他本是想去太白居的,只是因为大家都说齐来东坡楼,又考虑到大家怀中的酒钱,也只好顺了大家的想法。陈同的正式的官位是西凉军的副总管,在武学当中众人当中,他的职位要高出几级。不过在秦王赵诚的眼里,陈同还必须接受更专门的训练,以及某种难以为外人道也的考虑,陈同才能得到赵诚真正的信任。   “店小二,先来两壶酒!”耶律巨一进来就嚷嚷道。他这一嗓子令店内的人纷纷侧目,客人们见这帮人都穿着武学学生独有绣着虎形图案的袍子,不敢表现出不满来。   “各位军爷,请上座!”店小二殷勤地招呼,用搭在肩上的白布象征性地抹了抹椅子,“不瞒各位,因为朝廷禁酒,凡是粮食酿造的酒,无论是何时窖存的酒都不得售卖。不过,本店倒是有河西凉州产的葡萄酒和陇右的果子酒,要不然小店自酿的迎驾酒一定拿出来供各位军爷品尝。诸位军爷怕是不知道,这迎驾酒可是秦王圣驾亲自品尝过的,喝了都说好……”   “啰嗦!”耶律巨不耐烦地说道,“大爷们来你们东坡楼也不是头一次了,为何每次都这么没完没了?不就是烧刀子吗?”   东坡楼的东家或者说大股东刘仲禄,站在柜台后面刚好算完帐目,用的还是官府中倡导的大食数字,他的眼里透着喜色,尤其是对自己赚钱的本事感到自豪。   “各位军爷,息怒、息怒!”刘仲禄上前作揖道,“远来是客,诸位武学学生可都是国之栋梁,能来小店,也是蓬荜增辉。古人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葡萄美酒鲜红如虏血,正合诸位沙场有功之健儿豪饮的。不如诸位稍坐,待小老儿取来葡萄美酒?”   刘仲禄这么说,却说到众位行伍出身的客人心坎上去了。   “刘东家真会做生意啊。”耶律巨笑着道。   众人当中,刘仲禄是认识耶律巨的,心知这位耶律巨背后的身份是不可小觑的,堆着笑容道:“耶律大少说笑了,刘某这不过是小白生意,可不敢跟对面的太白居相比。”   耶律巨又一次打量了一下店内的摆设,见店堂中多了十多幅字画,却让这店内多了一些文雅的气氛。   “刘东家谦虚了,听说你这店里凡是留下字画的,只要客人都说好,就可免收酒席钱,不知是否当真?”   “生意惨淡,不得以而为之。”刘仲禄口中说的恰恰相反。耶律巨摆了摆手,刘仲禄亲自去取来葡萄酒,倒在淡玉色的琉璃杯上,正是鲜红如血,令饮者多了几份塞外豪杰的豪情。   陈同本是不愿在假期往城内跑的,一来他是不愿被人认为自己贪恋享受,二来他认为自己还须在学业上多加努力。在那五百武学学生当中,他的职位最高,这既是自己引已为豪的事情,也是一种负担,他总不能在学业上被职位比他低的人比下去吧?   人贵在有自尊,一旦有了自尊就会有坚持。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陈同不愿让别人以为自己太矫情。陈同举杯邀道:“诸位兄弟,我等来自五湖四海,一同在武学为同窗,也是有缘得很。陈某蒙诸位看得起,当了老大哥。今日陈某作东,诸位可以痛饮!”   “好!”众人齐声喝道,纷纷举杯。   陈同与耶律巨等人边饮酒,边畅谈军中与武学中的诸般趣事。   另一边几个读书人模样的人在店中饮酒。   “诸位大才子光临小店,小老儿真是三生有幸呐!”刘仲禄又是一通拍马,“不知这次,斡公子是否可赏小店一幅墨宝?”   当中一个黑瘦的正是贺兰书院中最近名声雀起的学生斡三半,自从他在御街口拦驾献画后,中兴府内无人不知他的名字,而从宫中传来的关于中书诸重臣对他画作的高度评价,又令无数的人来找他索要画作。   斡三半用这种毁誉参半的方式一鸣惊人,却让许多人争相效仿,当朝重臣们的宅第门前每天都有读书人投帖求见的。中书令王敬诚等人起初还耐着性子接待一二,最后只好令下人们一概轰走,六部尚书当中只有礼部尚书家门口冷冷清清,原因无他,读书人们不敢和他这个明年科举的主考官扯上不干不净的关系,以免授人以柄,丢了资格。   “明年春就要开考了,斡某忙于备考,今日只是抽空来散散心,无心作画!”斡三半道,他这话倒无半点虚构。   “无妨、无妨!”刘仲禄也知趣得很,没有强求。   “三半兄,朝廷明年就要举办科举,不知三半兄准备得如何了?”众书生们落座,有人问道。   “听说朝廷这次要考经义、词赋、策、论,又要考杂科,恕在下直言,这些斡某从不敢兴趣。”斡三半道。   “三半兄已经闻名于中枢朝廷,自然是不在乎。”另一位名叫程亮的说道,“我等却不知考什么好,朝廷虽说要开考,但其中却有含糊之处,诸科当中,应试者每科皆考,则最后录取是否是择其中一二?倒是令人难以明了。”   “是啊,要是诸科皆考,怕有些难。术业有专攻,治经者,却不一定善策、论,善词赋者又并非精通经义,更不必说农学、律法、算术等诸科了。除非我等是通材!”有人道。   “程兄一向消息灵通,这次您也不知道?”斡三半道,众人都伸着脑袋凑近程亮。   “这次我真的不知道,循唐时旧制,先策、次论、后诗赋,最后为经义,其中又加了杂科。听说是国王亲自出题,却未说是如何个取法。”程亮却摇了摇头道,“程某料,大概是诸科皆考,若是应试者既能大约通晓经义,又擅策、论,兼懂一门杂科,怕是会最为国王看重。暂不论取法究竟如何,这个考法却是繁重无比。”   “程兄意思是说,国王看重的是经世济用之学?”   “诸位难道不知道吗?”程亮道,“这枢密院设了武学,工部要设立工学,还要在户部设农学,这其中怕是有深意。”   “这个斡某前些日子倒是听说过,不过这与在下无关。”斡三半道。除了绘画,其它的他都一概不敢兴趣。   “这工学、农学都是实用之学,听说中书已经通告天下,凡是百工、农桑及畜牧有一技之长者,无论出身,皆可赴中书自荐。”程亮道,“当然是朝廷发俸禄,可谓是跃龙门啊。”   “若说这百工,我等可不会锻造、织造或是别的什么手艺,再说咱们寒窗苦读,可不是为了制造杀人利器。”   “谁说不是呢,除了那些斗大的字不识的工匠们,怕是无人能懂。譬如那大匠师朱某人,见州官及以下却是不拜的,地位极尊啊。”   “斡某听说朱大匠师的封号是国王亲封的,朱大匠师对国家可是有大功劳的,若非有贺兰兵工场制造的杀敌利器,我中兴府怕是被北虏血洗了,封他为大匠师却是理所当然。”斡三半道,“不过,若是这些粗人今后都能堂而皇之地有了身份,将来我们这些人……”   “哎!”程亮叹了一口气,“国王行新政,重视实用之学,不是常说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吗?诸位可知咱们书院为何在经义、诗赋之外还有那么多杂学,看来国王是早有意而为之,只可惜以往我们只注意治经学诗,对它业涉猎皆少。故这次科举备考,诸位要更注意实用之学,可不能在经义之中太过耗费,纵是备考经义,也更要留心咱们刘山长的大著。”   程亮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眼神,众书生们都赞道:“高论、高论!”   “程兄真称得上是程半仙啊!”斡三半虽然对程亮的判断有些将信将疑,却也无法反驳。   “程某只是多留心一些罢了,书院有训曰: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程亮谦虚地说道,脸上却有些得意洋洋。 第七十六章 会盟(一)   苟梦玉已经回到了临安府,满身疲惫。   在他踏入大宋国境内不久,离着临安府还有一千里地,就察觉到整个大宋国的气氛发生了诡异的变化。有人欢呼雀跃,有人上窜下跳,有人愁眉不展,有人惶惶不可终日。原因是十月乙末史弥远死了。   无论是生前如何的大权在握和权倾朝野,史弥远终究抵挡不住岁月的流逝。他这一次无疑是一次强烈的地震,一时间从临安府杭州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人人都在揣测着未来。   当权者惴惴不安,树倒猢狲散,害怕被反攻倒算。   在野者或者不得志者,兴高采烈,他们要将压在他们头上的人打倒在地,并且踩上几脚。   在这个时候,恐怕没有人注意到苟梦玉这一行人的回归,也更无人关注着边境以外发生的事情——那里对临安朝廷的文武官员们来说,是个很遥远的地方,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皇帝赵昀终于大权在握,要说他对两代权相史弥远没有一点怨言,那也不尽然。只是他与史弥远是一体的,没有史弥远就没有他的今日,维护史弥远死后的“清誉”,也就是维护自己帝位的正统。所以,赵昀在史弥远病入膏肓的时候,接连曾下诏奖赏史弥远,封郡王加食邑,史家诸子的赏赐也一个不少。史弥远死后,赵昀还赠他中书令,追封卫王,谥忠献。   但是史弥远的党羽们就没有好下场了,并且他们在失去靠山之后窝里斗,著名的“三凶”之一莫泽,揭发另外一“凶”梁成大暴狠贪婪、苟贱无耻,莫泽本人当然也没有好下场。痛打落水狗,其他如袁韶、陈晐、郑损纳等也相继被罢职、流放。   赵昀真正摆脱了史弥远的控制,真正成了帝国的唯一主宰,也很想做出一番大伟业来。在史弥远病重无法视事之时,他就以郑清之为右丞相兼枢密使,以薛极为枢密使,乔行简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陈贵谊参知政事兼签书枢密院事。史氏死后不久,也属于史党的薛极也被派到京师以外。   这郑清之也属于史党的,不过此人也是赵昀的老师,又有拥立的大功,况且他不像史弥远那样专横,至少在对待山东李全的事情上,他与史弥远就恰恰相反。他不是大贤,也绝非大恶。   在打击了史党,巩固了自身权力,又选好了宰相,赵昀宣布明年改元,年号曰:端平。   苟梦玉抵达临安府时,赵昀和那些大臣们正忙着打击史党,清理朝纲。他一别临安十余月,再一次回到临安府让他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临安府仍繁华喧闹无比,海外胡商怀揣着宝物在街市上叫卖着,临安人照样悠闲地在街上闲荡,文人们仍在酒楼里寻欢作乐,尤其是新年就要到了。   跟随苟梦玉出使西北的三位大学生,此时已经没有了重回临安府的喜悦,他们心头油然而生出孟子的告诫: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苟梦玉先回礼部报到,然后又去枢密院报备,对方派出了一个绿衣小官接待了一番,苟梦玉说了大半天,那小官敷衍地说了几名无关痛痒的话就将他打发了。   没有人有功夫过问西北秦国的事情,更何况马上就要过新年。苟梦玉写了一份篇幅极其浩大的奏折,赵昀并没有很快回应,苟梦玉归国上朝时赵昀也没有问起。大概是皇帝太忙了或者看到了装作没有看见。这样的一份奏折无疑问冲淡新年热闹的气氛,也会打击皇帝想做一番伟业的雄心。   正旦节转眼到了,从淮东传来消息,说是金主完颜守绪想派使者来朝庆贺佳节,这是旧例。令人意外的还有秦国的使者,金、秦两国的使者这次是联袂来访。这种事情,赵昀找不到一个理由来拒绝,伸手不打人笑脸。   所以,赵昀在正旦节来临之前,不得不将苟梦玉的奏折摊在当朝重臣的面前。郑清之、乔行简、陈贵谊,一直在淮东为帅的权工部尚书赵范也在场。很显然,他们都看过苟梦玉的这份洋洋洒洒万余字的厚厚奏折,却莫衷一是,这份奏折所蕴含的力量过于沉重。   “诸位卿家,秦主欲与我朝约盟,共修太平。诸卿以为如何?”赵昀问道。   “回陛下,秦人方击败蒙鞑,其军战力惊人,野战实属难敌。今秦主欲与我朝交好,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郑清之道。   郑清之在赵昀愤怒的眼神逼视下,不得不低下头,不敢再言语,将下半句话吞到肚子里。   “回陛下,臣原以为那秦王也是爱书之人,言必称儒门大贤,却不料此人乃无耻勒索之辈,此等劣主,我朝岂能与之为伍。”乔行简体贴上意,说道,“不如驳回!”   “乔大人稍安勿躁,军国大事岂能意气用事。陈某以为朝廷对外之策,在于进退之间,进一步失之过刚,退一步也未尝不是海阔天空。秦主挟此大胜,天下侧目,故我朝不可当其锋芒。如何不未弱于人,又能让彼方不敢犯边,才是当务之急。”参知政事陈贵谊道。   “陈大人的意思是以为我朝应当与秦国约和?”赵昀道,“彼方提出要我朝输银三百万两,此等贪婪之辈,朕岂能与其为伍?朝廷若是未战先怯,岂不令天下人耻笑我中国无人?秦主以为我大宋如此可欺乎?”   赵昀自称中国,完颜守绪也自称中国,当然秦王赵诚也自称中国,不知谁是中国?赵昀的音量越来越高,他激动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已经出离愤怒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陈贵谊惊出冷汗,赵昀表现出来的愤怒令他吃惊不已,以往的赵昀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言谈举止。   赵昀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了,这也难怪他激动,换作任何一个人面对秦王赤裸裸的勒索也不会无动于衷的。   苟梦玉敬陪着末座,胆战心惊,只要皇帝没问起,他宁愿自己是个哑巴。   “苟梦玉,你此番出使河西苦寒之地,长途奔波,辛苦有加。”赵昀脸色稍缓,压抑心中的不满,“依旧例,每逢佳节,朝廷要赐臣子们棉衣布帛,朕已命有司给苟卿多赐一件棉衣。”   “臣多下陛下厚爱!”苟梦玉有些受宠若惊,躬身谢恩。   “苟大人,你此番了使秦国,又说那秦军势不可挡,怕是有些虚夸吧?”一直没有说话的赵范问道。军人总是对外军瞧不上,尤其是当别人不吝溢美之辞时,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河西多健儿,自古皆然。那里的百姓向以忠实为先战斗为务,弓马娴熟者极多,少年六岁即可骑马持小弓。秦主又知人善用,喜爱豪杰之辈,赏赐有功之人从不吝啬财物,故而秦军士卒皆愿奋勇拼杀。”苟梦玉道,“中兴府被围时,臣正在中兴府内,彼时城内不过有四千禁军,五千府兵及乡勇,还有少量溃兵。然官府号令之下,城中精壮悉数从军,同仇敌忾,那王后亲令守军将皇宫外墙拆了以便提供守城的石料。故蒙鞑十多万大军急攻一两月有余,无所不用之极,却奈何不得,损兵折将,失了锐气而致大败。”   “……”殿内众人沉默了一会,他们此时了想到辛卯年蒙古人在川蜀的一番烧杀抢掠,相较之下,武力对抗秦军绝讨不了好处。   赵范这才说道:“秦军虽勇,但经此大战元气怕是已损,岂敢侵犯我朝?”   “臣也是如此想。不这,秦人与我朝不同,举国实行府兵制,又效仿我朝之保甲制,平时务农,秋末召赴军府训练。一旦征召,应者云集。”苟梦玉想了想又道,“臣回朝过陇右时,自兰州而下,正值秦国朝廷征召府兵,秦、凤一带府兵络绎不绝,臣过秦州时,见彼方正在准备大型攀城器械,有军伍像是专事攻城训练,其用心叵测!”   “卿是说秦主真有南侵我朝之心?”赵昀闻言有些吃惊,向前倾着上半身,开口问道。   “臣不敢妄言!”苟梦玉将责任降到了最低点,“不过,秦王数次与臣言,说是极慕我朝风物繁华。由此可见,他觊觎我朝已久,我朝不可不防,更不可将其言视若无睹。”   在苟梦玉的眼里,赵诚就是一个唯利是图之人。   “军国重事,死生之道。对外是战是守是和,朕当然不会小视。”赵昀道,“那秦主先前来我临安府时,朕也与其有过交谈,却小觑了他。以今日之状观之,其人心机甚深,纵是蒙古人也落入他的算计之中,致国之不国。防人之心不可无,此人怕是我朝心腹大患。”   “陛下圣明!”众人点头称是。   “但秦主公然派使来我临安,定会是再提约和之事,我朝总应有一个持中之策。”郑清之有些头疼。   “秦与金约为兄弟之国,则是最要紧的事情。”乔行简道,“金人与我乃世仇,亡我之心向来炽烈,彼恃秦军强势,怕是居中挑拨,与我朝不利。尤其是此次金秦两国使节联袂来贺正旦节,其中必有串谋。”   若是只有秦国一国对大宋不利,倒还可说得过去,若是金国与秦国联手,从淮东至川蜀数千里南下,大宋国的君臣们纵是百般强硬,也不敢想像这个后果。赵昀感到有些泄气,尤其是自己想在明年开始一番大动作的时候。   然后郑清之却又说道:“臣以为那秦王不过是想得到一笔钱财罢了。”   郑清之见皇帝与同僚们面现愤慨之色,连忙接着道:“昔日秦主亲至我朝,游遍临安名胜,贪慕我朝繁华,纵是青楼之所,他也不曾错过。陛下曾回赐其财物,秦主虽然面无喜色,但亦不曾有半句谦让之辞,此后又三番五次致信我朝,要我朝开榷场,彼以良马贸易我朝,千万言亦不过一个‘钱’字。尔后其谋反自立,更是直言要钱!”   “我朝缺马,枢密院往年求马而不可得,西南大理倒是有马输入,却不耐作战。上月,秦国还有人在关外以马与我朝贸易,可见秦主不过是求财罢了。”乔行简亦点头称是。   “国之帑币,民脂民膏,取之于民,当用之于民,岂能轻赐他人?”赵昀的火气又升了上来,“况乎三百万?先帝时,北伐失利亦不过如此,朕……朕……”   赵昀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嘉定年间输金国三百万两,大宋皇帝又以侄自称,奇耻大辱,那也是战败不得以而为之。赵昀可不想未战先输,白白给别人钱,那样做无异于授民以口实,以为自己太软弱,纵是他有心如此,也不得不考虑这样做的后果。   “三百万太过了,若是能减少,也罢了。不过,朝臣及百姓们怕是不答应。”乔行简的声音极小,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臣揣测,秦主欲南侵我朝,怕也有些举棋不定,金人在其中也担些干系。秦主曾说要生擒的蒙酋可汗解送我朝,其言下之意,我朝应有所回报。”苟梦玉奏道。   众人眼前一亮。   “外使转眼即至,事已至此,臣以为不如等金秦两国使节赴阙,当面试探其用意,再做计较?”郑清之见皇帝仍不高兴,低头小心地奏道。   众人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抬头看去,只看到帷幕之后皇帝龙袍的衣角一闪即没。 第七十七章 会盟(二)   正旦,聚义殿内高朋满座,秦王赵诚大宴群臣。   与以往不同,这次在所有京官当中,只有正四品以上的才有资格赴宴,原因是这次多了许多生面孔。   峨冠博带的畏兀儿大臣见到每一个身着秦国朝服的官员都是一副巴结的笑脸,恨不得将身上的有值钱的东西解下献给对方,并掏出自己的心让秦国人看看。耶律楚材的身边围着的人最多,他是奉命接待外地来的宾客的,因为其中来自河北诸地的客人最多,他们都是真定史天泽、顺天张柔、济南张荣、东平严实和大名王珍等等大大小小诸侯的代表,将整座大殿挤得满满当当。   耶律楚材一在大殿门口出现,无论认不认识他,众人都能从他那极高大的身材和他那标志性的长髯认出来。   “耶律大人,小侄有礼了!”史权眼最尖,在他人还未反应过来就上前施礼道。   “哦,原来是史侄啊,别来无恙乎?”耶律楚材捋着美须,面上露着别有深意的微笑。   “不敢劳大人记挂,托您的福,小侄一向身康体健。”史权道,“只是家叔在小侄出真定府时,特意嘱咐小侄一定要先到大人府上问安,只是来得有些匆忙,倒是在这里见到大人。”   “呵呵,史元帅客气了,在下不过是外国的臣子,与史元帅各为其主,不敢劳他大驾!”耶律楚材淡淡地说道。   “大人说的是哪里话?贵上乃天下之盟主,只不过缺的是名份罢了。今蒙古人已经不成气候了,我史氏再无惧意,岂能仍奉蒙古人为主?要知蒙古人残暴,我史氏独立难支,不得不以身事酋。”史权连忙辩解道,“贵上崛起于贺兰山下,文武双全,怀柔天下,以天下存亡为己任,乃当今天下英雄第一,我等河北士农工商无不景仰,以为明君有矣!”   耶律楚材微微一笑,史权这话他至多相信一成,遂道:“史侄真是巧舌如簧啊。今金主仍在,而你们史家本也是金主之臣子,尔等何不以数州之地献于金主,料必封王也!”   史权面色一黯,那完颜守绪当然也派过使者劝降,只是没有人搭理罢了。史权道:“大人何必讥讽小侄?金国已经日薄西山,皇帝昏庸,大臣奸佞,国内众叛亲离。今天下分裂已久,百姓盼有雄主出世,观今天下英雄诸侯,唯有贵上才可以一统河山。”   “耶律大人错怪我等了!”另一人插言道,“我等汉人只能奉汉人为帝,胡人岂能服众?”   此言一出,四周皆惊,有人暗骂此人真是糊涂,岂能不知耶律楚材的先祖是谁。耶律楚材却不在意,他见众人全都站在殿当中,交头接耳,全无了秩序,高呼道:   “诸位远道而来,有道是有朋自远方而来,不亦乐乎?吾王正忙于政务,稍后即到。诸位请落座。”   殿中诸人虽然都想从燕京人耶律楚材的口中打听自己最想知道的消息,闻言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坐下。   这座位是有讲究的,秦国的官员们都坐在右侧,客人们都坐在左侧,以示尊重。不过只有那些来自实力比较雄厚的大诸侯的代表才能坐在前排,其他小诸侯们心中虽有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地坐下。在这个割据的乱世之中,实力才是最重要的,拥有让人不敢小觑的实力才能让人尊重。那些被安排在前排就座的人,如史权等人则感到很是荣光,心中忐忑的心思稍定。   一班宫人上前,为客人们倒茶。   耶律楚材端起茶杯道:“我河西天干物燥,诸位从河北诸路而来,怕是有些不惯,先饮茶润润喉舌,这茶倒还是宋国临安来的。”   “大人客气了!”众人道。   当中一个精瘦的汉子,却是东平严实的心腹。那严实去年为了应付益都李璮与金国的攻击,谎称自己是秦王赵诚封的都元帅,赵诚为了分化诸豪强,就顺水推舟地封了空头头衔。这汉子不拿自己当外人:   “耶律大人,在下奉严元帅之命,特来拜见吾王圣驾。今日见这大殿却是朱颜已逝,有些破败了,由此可见吾王真是勤俭爱民的明君也!吾王身系天下万民荣辱,宁愿自己受苦却不愿向百姓加赋,令我等钦佩不已,在下斗胆愿献黄金两千两银五千锭,孝敬吾王!”   这人也是好口才,说得也是极赤诚,外人听了以为他此言真是发自肺腑。不过这殿中的客人都是一路货色。   “严元帅怕是有些小气了,我真定府愿出黄金三千两银七千锭!”史权不屑地说道。他嘴中说得轻松,却也是肉疼,不过只要能把对方比下去,也是值得的,他相信自己的三叔史天泽一定会赞成的。   一时间,大殿中拍着胸脯要向秦王献财的宾客,各显神通,一个比一个豪爽,恨不得将心掏出来。这倒是让大秦国的官员们目瞪口呆,真以为自己是穷光蛋。   耶律楚材对这些人了解的一清二楚,蒙古人最强盛的时候,也是不得不迁就他们,大小诸侯各有地盘,家族中各有良田、矿产、山林、大泽无数,各蓄人口,都是巨富之家。他深知并自信大秦国早晚会消灭一切敢拥兵自重者,只是还未到时候罢了,必须小心谨慎虚与委蛇,寻求其中最大的好处。   这些豪强们也是在观察,要说他们对大秦国有投靠之心,那也要打个折扣的,他们首先是要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一旦有另一个强者的存在,他们也会见风使舵,只是他们之间也存在着矛盾,相互之间也奈何不了对方,不得不寻求外援,他们对金国没有丝毫信心,这正好让秦国在当中如鱼得水。   耶律楚材和众人闲谈着风月,他表面上被众宾朋捧得飘飘然,心中却有些恶心,回想往事不胜嘘唏。   正说话间,殿外一声唱诺:   “定远侯、黑甲军统领郭侃将军到!”   众人止住了闲话,纷纷注视着殿门的方向,心中却在想敢在野战中大破蒙古骑军的秦国将军是个什么模样。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佩刀将军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面如冠玉,神情坚定,气势不凡。郭侃丝毫没有被无数道审视的目光所干扰,他径直走入殿中,和耶律楚材打了个招呼,并找了个座位坐下,如一口巨钟一般挺着胸膛,年轻却满身沉稳之气,仿佛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那史权是认识郭侃的,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未有过深交,他心中感叹秦王有识人之明,耶律楚材是一位,郭侃之父郭德海也是一位,这郭侃年纪轻轻却也成了独当一面的战将。   “冠军侯、骁骑军统领叶三郎将军到!”   “安化郡开国侯、右监门卫中郎将、贺兰军统领陈不弃将军到!”   “汾阳郡公、右领军中郎将、枢密院副使郭德海将军到!”   “五原郡开国郡公、左骁卫上将军、枢密使何进将军到!”   “平凉郡开国侯、中书左丞高智耀大人到!”   “灵武郡开国郡公、中书令王敬诚大人到!”   一通唱诺,大秦国最重要的几位相继抵达,这预示着秦王就要来了,殿中众人不由得理了理衣冠,想见识一下他们闻名已久的秦王是否有三头六臂。   在千呼万唤之中,一营衣甲鲜明的亲卫军闯了进来,在大殿的四周帷幕下站立,不动如山。赵诚终于走了进来。   “国王驾到,诸臣恭迎圣驾,外宾见礼!”有绿衣近侍高呼道。   王敬诚连忙与众臣起身,俯身迎驾,却不跪拜。那些外宾也有模有样地学着秦国大臣的样子,唯有那位畏兀儿大臣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免礼、免礼!”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高座上响起。   “谢国主!”众人应道。   “都坐吧!”那个声音又响起。   史权抬头望去,见一位三十不到的年青人站在高处,腰悬长刀,双目如电,身上却是淡淡地儒雅的风度,气度不凡。   “晋卿,今日来的客人不少,你给孤引见一二!”赵诚却没有坐下,而是走了下来。   “遵旨!”耶律楚材长身而起,来到对面,心中却是气恼。除了坐在前排的众人,这里来的外人当中,大多数他并不认识,甚至都没听说过,一时间并没有将客人的名字全记住。河北诸路及山西大大小小的诸侯豪强实在是太多了,如今只要手中有兵,谁都可以称霸一方,鱼肉乡民,最苦的却是老百姓。   耶律楚材指着史权道:“这位是真定府史天泽史元帅之侄……”   史权反应快,连忙谦恭地道:“草民史权,见过国主!”   “草民?”赵诚轻笑道,“你可有官职在身?”   史权道:“草民年纪尚小,又喜欢游历天下,家叔以为草民乃无用之人。”   “呵呵,史公子过谦了!”赵诚道有意无意地说道,“听说史元帅善作曲,孤昨日倒是读到史元帅冬至节新作的一曲,才子佳人的故事在史元帅的笔下也是风流无边。”   这史家起于垅亩,准确地说史天泽曾祖史祖伦偶然筑室发土得金,而成乡间一巨富。这不过是一种修饰的说法,也就是盗墓发家。但由此因为在乡间善于交际,又常散财,颇有豪气,史家一门又豪气任侠,因而在河朔永清一带的民间很有影响力,所以在天下大乱时,才能登高一呼应者云集。人人都会选择往人多的一方投靠。这史天泽除了精于骑射,有谋略、会打仗,也善于团结一方百姓,闲时还喜欢作散曲,颇善词章,却不是可小觑的人物。   史天泽冬至节所作的新曲,相距遥远的赵诚却马上就能读到。赵诚的暗示,让史权感到一丝恐慌:   “国主谬赞了,家叔不过是一粗人,闲时涂鸦之作,不敢入国主法眼。”   “国主,这位是东平严元帅的私人严东明!”耶律楚材又指着紧挨着史权就座的精瘦汉子说道。   “严元帅当年委身事宋,而宋人却见死不救,令严元帅气愤难当,不得不投靠蒙古人,由此看来,宋人鼠目寸光也!”赵诚故意说道。   “国主真是圣明啊!今日我家元帅方知,国主才是真命天子,相见恨晚呐!”精瘦汉子严东明拍着马屁。   “不过,孤听说上月初,严元帅又纳了第十七房小妾,不知是否有此事?”赵诚扬着下巴道,“大丈夫风流一些也没什么,可是若全将心思放在床上,怕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消磨了意志。你家严元帅怕是不知,那房小妾本是益都李璮的奴婢,要知李璮与你们东平可是呈剑拔弩张之态的。”   严东明闻听此言,面色苍白,惶恐不安起来,扑通地跪倒在地,高呼道:“多谢国主相告,您的大恩必有回报!”   身后有人暗笑,更多的人却和严东明一样的心情,赵诚的每一句似乎都是直指他们的内心,让他们无可逃避。   耶律楚材又接着向赵诚引见了顺天府都元帅张柔的幕僚徐某人,余人不禁等着赵诚又要说出什么令他们大开眼界的评语来。   “顺天张元帅,孤听说他性喜宾客,闲暇辄延引士大夫与之言笑谈论,终日不倦。想来那必是古竹林七贤之风,令孤向往。”赵诚道。   那徐姓幕僚干笑了一下,等着赵诚接下来说出什么让他吃惊的话来。   “去岁冬十月,张元帅释家中驱口数千,出为良民。却忘了分给土地、粮食,否则这数千百姓何以为生计,寒冬季节,他们不过是刚离开了张元帅家,又沦为他人之奴罢了!”赵诚道,“孤闻张元帅乐善好施,却不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小人听国主一席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顶,待小人回到保州,定会向我家元帅转达国主的御旨!”幕僚连忙顺竿子爬道。   ……   赵诚一通说下来,也觉得有些无卿,他只不过借此敲打一下北方诸侯们,让他们以为任何一件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从心理上施压。   不过,这些诸侯代表来到中兴府,并非就表示他们要臣服了,他们也不过是来此当面试探一番罢了。进一步也许刀山火海,退一步也不一定是海阔天空,人人心中都和赵诚一样打着如意算盘。   强权者纵横捭阖,只有百姓成为棋子。那畏兀儿来的大臣仍然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等等着赵诚的万般发火。 第七十八章 会盟(三)   畏兀儿的使者仍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他的国王玉古伦赤忧惧不已,起初跟着察合台的大军东攻大秦国,以为势如破竹,却不料得了个大败。蒙古人的残兵一路西窜,反倒在畏兀儿境内大掠了一番,玉古伦赤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国内的军队又大多在贺兰山下死的死降的降。   玉古伦赤深知自己捅了大娄子了,蒙古人自顾不暇,他却是秦国的邻居,秦王的怒火总有一天会加诸其身。所以,他数次派使者来秦国乞和,每次都被安西军挡在了玉门关外,直到这一次才被允许入境。   这位畏兀儿的使者感到任务艰巨,唯有承受起秦王的万般怒火才能让他的国家与臣民苟活。那玉古伦赤也只敢在夏都别矢八里住着,不敢回到在天山北麓的冬都西州(高昌)过冬。   “你的国王为何不亲来?”赵诚的声音在使者的头上响起,像是从遥远的高山上飘来。   使者谦卑地趴在地上,只能看到赵诚的靴子,闻听这靴子的主人问起,心中却感到一丝欣喜,连忙奏道:“小王近来身体有恙,又受了风寒,重病在床,不敢以病容见上国国王。”   “原来是这样,孤与你们畏兀儿人是邻居,邻居病了,孤怎能不去探望一下呢?”赵诚故意道,“孤准备亲率十万将士,备足箭矢,去别矢八里拜见贵上!”   赵诚的威胁让使者恐惧,声音在颤抖:“国王息怒,我家国王只是一时糊涂,受了蒙古人的蒙骗,才犯下如此大错。我家国王后悔莫及,日思夜想,才一病不起,吾王越以国相投,做您的臣民,永世不悔!”   “永世不悔?孤的骁骑军追踪蒙古人,为何你们那些王公、部落会私藏蒙古人,敢对我军将士刀箭相向?”   叶三郎曾奉命追击,虽然斩首不少,但终究在看到阿勒坛山的雪峰之后不得不回返。返程时,叶三郎一不做二不休,曾率军突入畏兀儿人的境内,根本无视畏兀儿人的拒绝,长驱直入。畏兀儿人已经被从东方来的溃兵景象吓破了胆,以为秦军都有三头六臂,奉献了大量的财物后,叶三郎才罢手。   “乱军之中,我国臣民不知深浅,冒犯了上国天兵,故吾王病中命小使前来请罪,并奉上吾王宫中的珍宝,乞求上国国王恕罪!”使者抬起了脸,乞求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赵诚像是对着殿中所有人说道,“畏兀儿国王若是夫心臣服于我,应亲至我中兴府,否则,你们就等着我大军复仇的怒火吧!”   “是、是!”使者惊惧不已,“小使一定会将您的旨意带回别矢八里。”   “三个月,孤只给你们三个月。”赵诚威胁道,“三个月一到,孤若不见你们国王亲自来赎罪,孤只有派兵去请来。”   “是!”使者答应道。   “你起来吧,既然你们还有恭顺之心,孤也不愿只当恶人,入座吧!”赵诚喝道。   那使者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连连鞠躬,一边倒退着往座位上走去,一不小心撞上了桌案,将上面的杂碎碰翻在地,引来一片嘲笑。   殿中众人看着眼前这一切,各有计较。   赵诚命人摆宴,举杯邀到:“我中兴府从秋八月以来禁酒,为期一年。孤身为一国之君,应当以身作则,故今日只有葡萄酒,虽甜软了一些,但也别有风味,算是我河西的特产,慢怠了诸位。来,满饮!”   赵诚这话又引来一通拍马。   “国主真是万民之楷模啊!”   “以身作则,纵是唐太宗也比不上的!”   “勤俭节约,国主令我等钦佩不已啊!”   那史权的座位离赵诚最近,他仔细打量着赵诚的一举一动,见一通拍马之下赵诚虽然脸上挂着笑意,双眼当中却无一丝喜色。再看秦国的大臣们,见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动如山,却无一人加入拍马的人群之中。   史权并不知道,赵诚对拍马者从无好感,所谓闻过则喜在赵诚的身上体现得很彻底。秦国大臣们都领教了,所以没有高超的本领,无法做到拍得了无痕迹的境界,是不敢轻易拍马的,反招来赵诚的反感。   一班歌姬在殿中载歌载舞助兴,众人看着表演,心思却全不在美貌的歌姬身上。   史权起身端着酒杯,面露难色道:“禀国主,史某此来还有一事相求。”   “史公子若是有事不妨直说?”赵诚道。   “自去岁春日以来,我河北诸地盐价居高不下,如同天价,百姓苦不堪言,若是国主愿开放解州之盐,我等不吝感谢。”   史权的要求,引起宾客们的同声附和。但有些人却不以为然,这跟他们的地盘与解州远近有关,远一点的如保州要经过其他人的地盘,那当然要经过层层盘剥,而紧邻秦国河东的却要坐地收钱。   河北本来主要是吃河东解州之解盐,部分来自胶东的海盐,这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如今各地诸侯林立,失去了主人,防人之心不可无,个个严守关卡,不仅防止别的豪强侵掠,又借些对过往的盐商征收关税,增加收入。如此一来,贩卖解盐的盐商不得每经过一个关卡就要被课重税,最终售卖时价高也是顺理成章,而海盐是来自益都李璮的地盘,就等于被李璮卡住了脖子。人可以缺吃的,却不可缺盐。   盐铁使陈时可奏道:“解盐乃我河东之特产,自古盐税乃国家之大利,岂可轻易令他人开采。今因河北及山西诸路关卡林立,盐商每过一州县不得捐税一成,终致盐商无利可图,无盐商来我解州贩卖,则我秦国也受其害。故这并非是我解盐开禁所能解决的,道路不靖,价高也是自然,这与我朝无关。”   “史公子的意思莫非是要各地取消关卡?”赵诚问道。   “正是!”史权有些不好意思。他真实的意思是要秦国居中调解或者施压。   “此法虽善,但治标不治本。”赵诚却道,“不如换另一种法子。”   “请国主明示!”   “孤以为河北诸姓,不如结盟,相互约定,凡是过路之盐商皆免税,孤可发给盐引,凭盐引采买解盐,各卖其盐,互不干扰,岂不很好?”赵诚道。   赵诚这个建议也就是让所有豪强取消关税,而实际得益也就为各家所掌握,只是赵诚的提议虽好,但其中关节繁琐,市场条块分割,各有算盘利益,却难施行。赵诚却不关心盐商们如何生存,只有河北人还吃盐,那就得来解州采买,如果他们之间因此而爆发起战事来,赵诚却很高兴。   “我朝重商,以为商业繁荣也是国家富强之道。今孤掌握河西,已经举兵扫清青唐大部诸蕃,经青唐沿雪山西行,即是于阗,于阗盛产玉石,向为中国所倾慕。孤又在西域诸大城也有几份薄面,彼等商贾、贵人皆愿与孤通好,故孤欲再次兴军征讨于阗,令其臣服,让东西商道自此通达无阻。”赵诚道,“孤但有一宏愿,愿纵是我中国一孩童之辈,手捧赤金西行万里,无虞有劫匪之祸也。”   赵诚的话令殿中众人十分向往,那畏兀儿的使者却心中暗暗惊心,因为畏兀儿人向来重商,一直在东西方商道上获得厚利。今赵诚欲打通于阗道,那就既避开了他们畏兀儿人,又避开了仍在西域的蒙古人,畏兀儿使者坐不住了:   “国主欲用兵于阗,岂能少得了帮手,吾王若是听到上国国主兴兵讨伐于阗人,必亲率军队助战。”   赵诚笑了笑,不置可否,却注视着史权等人。   史权却不知道赵诚这个心愿跟自己此行有何关联。   “我秦国商旅西行万里,不畏道路艰险,只因其中有厚利也。而今河北各家虽相安无事,却各设关卡,课以种种重税。官库里虽然一时盆满钵圆,却是杀鸡取卵之事,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若是天下商旅视经商为畏途,最终只能是民生凋敝。”赵诚道。   “商人重利,贱买贵卖,牟取暴利,向来奸诈枉法,若是举国皆重利而行商,那么百姓人人不问农事,国将何存?”严东明道。   “是啊、是啊!”他这话倒是引起众人的附和。   “此言差矣!”赵诚摆摆手道,“譬如若无盐商来我解州采买食盐,则我解盐无处贩卖,则数百靠煮盐为生的灶户无以谋生,恐生流民之祸。若是解盐供不应求,则需更多劳力,令无业闲人得以谋生,我盐铁司得了银钱也可多给工钱,劳力有了钱也可多买一些布匹、粮食等等,却又多养活了织布的人、种粮的人,这于国家难到无利?即便是种粮的人虽少了,但人人得吃粮过活,因而粮贵,又会令更多人转而种田,岂患无人种田?五口之家,若有田百亩,自可衣食无需,亦算殷实,若是传宗接代,至三五十年则家中有数十口,百亩良田怕是养活不起这多张口,勿论官府横征暴敛及天灾人祸,自古百姓无立锥之地,则天下大乱由此而起。故,兴商于国有大利也!”   殿中诸人被赵诚这话驳得哑口无言,赵诚接着道:“河间府产精绵,东平府产丝、绵、绫、锦、绢,大名府产皱、縠、绢,涿州有罗,平州有绫,我河东平阳、河中亦有丝物。我等皆不以为稀,除非至贫者,人人皆可衣罗披绫,但若是将东土丝物贩至西域,则价高令人瞠目结舌。天下财富却不仅是盐、粮与银铁之利。假使诸位有求利之心,不如各除关卡,令商旅通行有序,只收住税,则天下皆利。”   “敢问国主,有何妙计,令万民皆利?”史权问道。他见赵诚侃侃而谈,说了这么多,必有所企图。   “刀山枪林,血雨腥风,将士沙场奋战,除了安境保民,获得令世人景仰的功名,还有一个‘利’字。今尔等来我中兴府共庆佳节,孤就送给诸位一个有利可图之法,我大秦国愿与诸位共组商团,采买各地物产,贩至西域,获取厚利,岂不是一件好事?”   众宾客没有想到赵诚根本就没有趁机要他们表示臣服,而是提议各豪强与他一起做起买卖来,这令他们目瞪口呆,千古未有之奇事也。王敬诚、耶律楚材与高智耀等秦国重臣相顾无言,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来。   只是赵诚说到“利”字,却是说到他们心里去了,在“利”字掩盖之下却有无数的道貌岸然与大义懔然。那些豪强们起事时,大多数为了保命,也有为金国皇帝尽忠的,但事到如今却个个家财巨万。赵诚也是如此,他在击败了蒙古人之后,心中就只有想到一个“利”字,只不过利有小利,也有大利。   赵诚并不是不想让他们表示臣服,只是口头表示臣服并不令他感到满足,赵诚并不想在自己实力未得到根本改观的情况下再次用兵。河北诸地不比北方大漠,在草原上只要在野战中击败蒙古人,在经济上也就瓦解反抗的基础,解决了大半威胁,河北大城林立,一个一个地解决却要比草原野战付出的代价更多。   所以,赵诚想通过这种利益联合,暂时稳住对方,至少让对方眼前感觉不到秦国的威胁。待自己的新政有了较好的结果,国力必然上升,到时候就轮不到豪强们三心二意了。眼下豪强们各拥地盘,互不相让的局面,对赵诚和他的秦国极为有利。   殿中众宾客纷纷行着注目礼,想从赵诚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却不知道赵诚此言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有诚意。   “此等大事,在下还需回去,从长计议。”史权等人托词道。   “好说、好说,孤等得起!”赵诚道,又举杯邀道,“满饮、满饮!”   葡萄美酒醇厚绵甜,烛光之下的琉璃酒杯晶莹剔透,令人陶醉,但宾客们却大失所望。他们带着试探的目的来到这中兴府,试探秦王对河北诸强持何种方略,宁愿秦王提出让他们无法接受的要求,却不料秦王不谈军国大事,却谈起怎样赚取阿堵物的事情。   “这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君王啊!”宾客们心中都这么想。 第七十九章 会盟(四)   正旦,秦王赵诚诏关西杨奂、张微、李庭训等人入仕,皆不从。   又诏河汾诸贤如赵维道、张肃、李献卿及其弟献能、献诚、献甫等,又有段克己与其弟段成己、陈赓与其弟陈庾、陈庚等入仕为官,众皆不从。   连同被安置在贺兰书院的王若虚、元好问、麻革及刘氏兄弟等人,这是赵诚第五次下诏求贤。赵诚虽感到很失望,却不焦急,甚至乐此不疲地已经准备好了第六诏,直到让这些对金国还不死心的文人们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才会罢手。   赵诚连下诏书,虽说是为了笼络这些士人,但是他们拒不服从,却成就了赵诚惜才、爱才的“美名”。这给赵诚带来了巨大的声望,尤其在读人人当中,人人都说秦王求贤若渴。但这些人若是应诏了,赵诚恐怕不知道如何安排他们,在他的内心之中将他们放在书院里教书育人求真问道,怕是最合理的安排。可是数年以前,麻革等人就曾在中条山下隐居,过着也是这种读书问学的隐居生活。   赵诚征召的这些文人们都是饱学之士,其中大多数是汾河两岸的人氏,正是大秦国河东行省平阳、河中两府的治下,其中有些人早在金国皇帝南迁汴梁时就已经归隐乡间,如闲云野鹤。古老的汾河甚至包括整个三晋大地,此时真正称得上是人文荟萃,比如刘祁刘郁兄弟就是晋北浑源人,元好问是晋中太原人,但在这个乱世之中他们也注定选择了归隐。   同样出生于河汾的虞乡人麻革三番两次恳请,声泪俱下,赵诚才不得不准其回乡办私学教书,并赠金五十两以为学资。麻革见自己若是不收下赵诚赠送的金子便无法回乡,也只好收下。那元好问等也趁机请求随麻革归隐中条山,并保证绝不会逃回金国,只求问学于山林,赵诚却坚决没有同意,元好问等人不敢耽搁麻革的行程,只好将满腔的忧虑与悲凉放在问学上。   不久赵诚坐在温暖的御书房里,就读到麻革返乡路上寄回给元好问等人的诗篇的抄件:   浩浩春风里,悠悠倦客情。   天寒花寂寞,冰泮水纵横。   念远心将折,闻兵梦亦惊。   江山憔悴久,倚杖叹余生。   国家不幸诗家幸,这是一个令人扼腕长叹的悖论,也只有家国沦丧,才会让多愁善感的文人们感怀不已。   可是有人却没有这么悲观。正旦节刚过,还在寒风仍劲的正月里,大秦国各个角落里的读书人都齐齐聚到了中兴府,准备参加秦国春三月的科举考试。这当中滥竽充数的人也不在少数,比如西宁州这样边远的吐蕃、党项、吐浑、回鹘等族占多数的地方,能称得上是读书人的实在是凤毛麟角,却也被地方官拼命地送往中兴府,官员们明知自己治下文治不如别的州府,却更不愿本地无人应考而让人耻笑。仓廪实而知礼节,除了河东、陕西与中兴府,大多数地方还需秦国的君臣们努力教化。   人人都有机会参加科考,只要家世清白,没有官司在身,人品上也无不检点的地方,并不需要府试和省试,可以直接参加殿试,官府承担着一切费用。即便是如此,仍有相当数量的读书人不愿配合,尤其是河东这个人文毓秀的地方。这就是秦国泰安三年春天时的真实写照,朝廷的威望还远没有令所有人臣服。   大秦国的首次科考规模虽小,但五脏俱全,一如中原或宋国。三三两两的读书人从毛头小子到五十岁老学究,人人都在中兴府的旮旯里小声地传递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小道消息,市面上也流行着十多个版本的据说切中题要的参考书。   同时,大秦国的首次抡才大典,也是当前朝廷上下在这一年初的头等大事,礼部与新成立的贡院正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朝中大臣们如王敬诚、耶律楚材、高智耀之辈都是文人出身,对些事尤其关注,唯恐这第一次开考出什么祸事,让一向对科举颇有微辞的赵诚心生恶感。   赵诚虽然对此事也很关注,但却没有臣下们那样如履薄冰,选拔人才总是需要的,他找不出一个比科举更好的办法来维持国家的长久运转。只不过与科举相比,有两个方面要相对重要一些,一是让读书人读何书的问题,一些如何任用读书人的问题,两个方面都关系到国家的兴衰。   开考那天,三百名既紧张又兴奋无比的读书人,被安排在皇宫中一处被临时改造的宫殿中应试。一营亲卫军将整座大殿包围,持刀挽弓严阵以待,负责安全,不放任何闲人进入。御史台众大小官员在耶律楚材的率领下负责监察,不准有任何挟带与舞弊的行为,还安排人手反复地巡查。   此后的几天之内,考生们的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从第二天起里面的气味令人作呕,考生们身在其中在纸上奋笔疾书,抒写着锦绣文章,却浑然不知臭味。赵诚曾亲至一次观摩现场,便再也不去。这殿试只有其形式而无其实质,只不过考试地点在宫中罢了。   当考生们得知总共要在里面呆上五天,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是五天,其实并不需要,只是因为题量较大,大多又是选答题,但应试者不知最终判卷的标准,总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宁愿将所有题答得满满当当的,不管自己涉猎的深浅。   每人一次性地收到十来张试卷,上面列着题目,并得到足够的笔墨纸砚。   先考策,题目有三,一曰:大秦国提举常平仓之改进法;二曰:重修《天盛律令》之要义;三曰:选贤荐能惩贪汰庸之策。   考生只要选其中一题。这种策,其实真正考察的是考生对时事的关注,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读死书者,则对大秦国提举常平仓的现状闻所未闻,朝廷现有的律法也是,至于朝廷的吏治更是如此。这样一考,问题就来了,那些在赵诚治下数年的考生就占了大便宜,他们总能或多或少地私下讨论时事。而河东及陕西等地的考生一接到考题就蒙了,这些地方的考生显然对这个新朝廷还不太了解。   但话说回来,答得好的人也并非一定有真才实学或者有为君子。宋人先贤苏轼对此有过论断: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由正人君子审好恶,才能选有德之士。如设个名目来取,是教天下人作伪。比如人人都可扮演孝廉。至于文章诸事,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用;就政事来说,则均无用。   次考论,题目只有一,曰:论“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考生却没有其它选择。   这道考题更加说明,朝廷的科举并不只是满足读书人做官的美好愿望,它体现出最高君王的意愿。凡是考生,只要不是傻子,无不顺着赵诚的意思答题,哪怕他从来就瞧不起那些种田打铁与想方设法赚阿堵物的商贾们,也会写上一篇自以为天花乱坠的文章来,有没有真知灼见或得文理是否通顺倒是另一回事。   后考诗赋,以“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题作赋一篇,体现出赵诚对文人们的最殷切的要求,却不是一定要读书人们有治国平天下的本事。赵诚从来就不指望从这三百来位学识参差不齐的考生中出个天才人物。   然后考经义,在十三经中各出五道,要考生帖经和墨义,至少选考其中的十题,但不能仅限两经。   这经义,有能力者往往将数十道题答了个遍,唯恐落人身后,但却不知所谓墨义的“标准答案”却是以贺兰书院山长刘翼的“十三经集注”为准,也无不体现出关于“经世济用”、“格物致知”、“君轻民贵”、“利国富民”、“务实求真”等思想。这当然又是来自贺兰书院的学生占了便宜,其他人对刘氏的集注几乎闻所未闻。   最后还考杂科,有律法、史学、医科、农学、算术、书、画、音律,无论擅长或不擅长,须选其中一种,当然也有人不自量力地选了两种。这就相当于专业课,那斡三半当场画了一幅《士子赴考图》,并引起了巡考的御史台官员们的争相现场观瞻,斡三半以为这杂科大概就是专为自己举办的。   礼部尚书高廷英在最后一位考生走出考场之后,就连忙来到赵诚面前奏报,老天保佑没有出乱子。   “都考完了?”赵诚伸着脖子问道。   “禀国主,士子们都业已考完,就等着下月发榜呢!”高廷英道。   “他们……”赵诚顿了顿,好奇地问道,“士子们的观感如何?”   “禀国主,士子们大多欣喜若狂,都自以为自己考得不错,对着内宫大拜,感谢国主隆恩!”高廷英道。   “真的吗?”赵诚表示怀疑。   高廷英在赵诚的逼视下,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虽有河东士子对应试题目有所不满,以为这是朝廷故意刁难,但也是人之常情。臣当年在燕京应试时,也曾对金国朝廷有所不满,但考科举,总会有人欣喜若狂,也总会有人因落第而心灰意冷。”   “呵呵!”赵诚大笑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人生四大喜事也,尤以进士及第为最。”   “臣以为,吾王求贤若渴,立科举,又将兴学校,必令天下士人趋之若鹜。只是国家当今初创之时,毋令士人心灰意冷为要啊,尤其是陕西与河东的士子。”高智耀劝道。   赵诚听他口中说得委婉,想来必是有外地的考生在宫外表示不满,眼不见为净。赵诚心知肚明,因为那些题目大多是他亲自出的,虽然表面上看像是偏袒贺兰书院的考生,却是他有意而为之。况且,他这一次原就本着将就着用的心思,凡是考生,只要不太差,都会被录取,只不过有些人此生只能找到了个养家糊口的饭碗而已。   有了这第一次,那么下一次开考,则会是不同的情景,凡是想通过求学应举而为官的,怕是都会将贺兰书院里所开的课目当作真言。   “策论、经义、诗赋及杂科,孤会各自评判,每科各有三榜,总不会令读书人们失望而归。”赵诚成竹在胸。   “遵旨!”高廷英应道,却不知赵诚最终会如何安排这三百人。   “今朝廷有了些钱粮,虽然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但是各地兴学校的钱还是要花的。”赵诚道。   “臣正要将此事奏报国主。灵州、夏州民间有人办私学,礼部已派人核查,臣以为朝廷可授名位,以奖励士绅义举。”高廷英又道,“中书令王大人又言,可责令地方州官授官田若干,以资助士绅办学。不知国主有何御旨?”   “嗯,此言甚好,孤甚感欣慰!有敌来袭,将士可慷慨捐躯卫国,然治理国家却需文臣,今国家初创,虽贤者众多,然江山应代有才人出,方为国家昌盛之本。”赵诚道,“今又有河汾名士麻革归乡开坛讲学,此人在河东士林间影响极大,与当地不少名士有深交,麻革辈虽不肯为孤所用,然礼部不可慢怠,敕河东提举学官务必躬亲关怀。”   “国主真令臣……”高廷英硬是将自己的后半句话咽了下去。高廷英是随耶律楚材南下降赵诚的,倒是真心奉承赵诚的,不为别的,却是为赵诚对文人相来极为礼遇。   科考虽暂时告一段落,但是从大街小巷消失了数天的考生们再一次在街上晃荡,等待着发榜日的临近,虽然还惦记着自己最终的命运,但考前紧张的神情也只有发榜的那一天才会再一次涌上心头。眼下,正是他们放开心怀,怀兜着官府发的银钱,呼唤着新识的朋友们四处畅游,倒也不亦乐乎。 第八十章 会盟(五)   大宋端平元年春正月庚子朔,皇帝赵昀下诏求直言。   又令侍从、卿监、郎官,在外执政、从官,举堪为监司、守令者各二人。三衙、统帅、知阁、御带、环卫官,在外总管、军帅,举堪为将帅者各二人。   春正月末,金军攻淮东,袭招信军、楚州等多处,掠生口七百,宋淮东帅赵葵主动请辞,诏不允。益都李璮遣使索要钱粮,否则叛宋归金。   二月朔日,金将武仙自邓、唐攻襄阳、枣阳,宋权京湖安抚制置使兼知襄阳府史嵩之坚守不出,金军城外骂阵,旋而暂驻在宋境以外十里内。史嵩之奏报云金人军中有疑似秦军旗帜。诏以赵范兼淮西制置副使,任责防御。   二月望日,秦军在仙人关外聚集,借口追击逃入宋境的盗匪,要求入蜀,宋将一日七次急报求援。诏以赵彦呐为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兴元府,整饬蜀军,以备敌患。   三月己酉,以贾涉子似道为籍田令。又因礼部郎中洪咨夔进言:今日急务,进君子,退小人,如真德秀、魏了翁当聚之于朝。帝是其言,命咨夔洎王遂同为监察御史。   郑清之等进对云:金人已日薄西山,虽猖狂侵边,然独立不敢南侵也。以今日计,秦军则为心腹大患,若秦军退去,则金人无以为恃,必退焉!秦与我朝并无仇怨,金人则与我有世仇,时势危急,故我朝应与秦人修好,必保无虞。   于是,苟梦玉又一次踏入了中兴府。   已经夏四月末的光景,苟梦玉还未迈入中兴府的城门,就听到城内传来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整座城池中飘荡着火药的气味,却不是因为战事,而是因为今天是科举发榜的日子。   总会有闲人从礼部官衙,快步疾跑到某家客栈,高呼:   “中了、中了!”   客栈里总会伸出数十颗脑袋,急切问道:“谁中了?”   高中了的人立刻欢天喜地,一跃越龙门,荣耀无比。店家早就将准备好的爆竹燃放,然后那报喜的人立刻上前讨赏钱。结果细心的人发现,几乎没有落第的。   经义为一科,词赋又是一科,策论是另一科,剩下的杂科归为“博学科”,四科共分为三甲,均统称为“进士”。其中,一甲三人称“进士及第”,自然有状元、榜眼、探花,均是并不偏重一科的。二甲若干名,赐“进士出身”的称号,剩下的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三日后,众进士们齐聚在集贤殿外,等候秦王的亲自接见、问对、赐宴。   中书宰相及御史台的高官,六部尚书、侍郎、殿试官等侍立在侧,众进士们的答卷按照录取次序被摆放在赵诚的面前。这份录取次序都是他事先亲自拟定的。   “状元程亮!”赵诚瞥了一眼案上的名字呼道。   “宣状元程亮进殿觐见!”有太监扯着阴柔的嗓门冲着外面高呼。   程亮就是常与斡三半等人交好的贺兰书院的学子,要说大秦国科举这几科,时人都以词赋进士为荣,原因是经义科无论是帖经还是墨义两者都以背诵为工,无须通晓经文义理,故人贱其科,而词赋非聪明博学之士难成佳作。   程亮是个有心人,他认为在秦王的眼里策论科怕是最重要的,所以他十分留心时事,在策论是很下功夫,尽管他认为自己经义与词赋考得也不差。闻听殿内高呼自己的名号,程亮整理了一番衣冠,低着头在太监的引导下,迈入殿中。   “草民……凤翔府人氏……程亮叩见国主!”程亮撩衣跪倒在地。他立刻感觉到万千目光注视着自己,令他感到威压与紧张。   “从今天起你就不是草民了!”赵诚笑道。这个场合很让他感觉到有些飘飘然,君王们给臣下封官时,最喜欢看到臣下感激涕零的情景。   “是,臣叩见国主万岁!”程亮心思活跃,顺便不着痕迹地拍了赵诚一把,这言辞也立刻变得利索了些。   “试论时,状元郎主张朝廷需对举国商户编册治理,防止百姓因逐利而抛荒行商,不事稼事,此论朝廷早有察觉。今日问对,孤想知道状元郎还有何新论?”赵诚直接问道。   “国主治国,主张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但臣以为国主怕是忘了我大秦国还有牧民!”程亮直言不讳地说道。   他这话倒令殿中诸人侧目,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而了解赵诚的人都知道赵诚却喜欢这样的人。   “哦?状元郎可以谈谈高论。”赵诚好奇地问道。   “农、工、商虽都是国家根本,但牧民从事畜牧,也为朝廷提供战马。无战马,则我秦军将士只能为步军。我朝不比宋国,其地多水田,不利马军迂回突袭,即便如此,凡我河曲良马被商贾返至宋境,也是一马难求,价值百贯。昔日,嵬名氏与宋人交恶,宋人虽关榷场,然对于我良马却是多多益善。”程亮道,“如今从事畜牧的大多是蕃人,彼游牧于北方草原,其风俗与我士、农、工、商皆不同,性喜自由,桀骜不驯,而朝廷今虽对其宽厚无比,却不派官吏按户编册,亦很少征税,有令其骄纵之嫌,以为朝廷软弱。此并非长久之道也。”   “程状元有些杞人忧天了,狼山至贺兰山一带的蕃人至今已经丁不成户,今年来朝廷又迁不少从河东逃难来的汉人从事放牧,不出十年,必有大改观。”赵诚轻笑道,“不过,程状元能想到这一点,也是极难得。”   程亮方才所言也是道听途说,并未实际调查过,连年的战争已经令北方的人口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又道:“臣来自凤翔府,陇右多山林,蕃人自唐末以来就盘踞山林,以狩猎、畜牧为生。今蕃人虽口丁不盛,然各踞山林,不服王化,亦与汉民有交恶。虽有陇右军威慑,然不可不防也。臣初游历陇右以至河湟,山林虽险峻,但河谷山下却有许多闲田可供开垦,臣以为朝廷不如派遣得力官吏,唆使蕃人转事农事,教其得法,只要耳濡目染,其风方可大为改观。”   “此法甚好,只是以往朝廷缺少良吏深入蕃人当中,故无多大成效。但户部将设农学,以改良农事为要务,培养劝农良臣。工部将设工学,其中亦会研究改良织机之法,并推而广之。蕃人们亦将会从中受益,他们在山中捕获的皮毛,牧养的牛羊,使用织机或加工之法,制成汉地所需的皮靴、腰带、冬衣,则更为有利可图,近年来商旅渐盛,陇右也不例外,听说亦有不少蕃人改牧为商,做起买卖来。长此以往,蕃汉则无差别也。”赵诚道。   赵诚却未提到有许多蕃人已经进入到军队当中,并依军功,成为官员中一部分。比如冠军侯叶三郎及他的族人。   “国主圣明。”程亮却未料到朝廷早就有定计,有些惭愧。赵诚却对此人印象倒是颇佳,很显然程状元不是个读死书的人,心思宽泛。   “程状元试策时,曾云要在朝廷增设闻登鼓院,令百姓有何冤屈皆可报官,直达中枢。又说要向地方增派御史监察,这也是常法。自古吏治不清,非无御史也,皆是官官相护,欺上瞒下,有了御史与闻登鼓院,卿就敢保证天下百姓的冤屈皆可得解?”赵诚翻了翻程亮的答卷,又道。   “臣以为朝中大臣们坐居京师,仅凭地方官吏奏报,就得出子丑寅卯来,怕是难服众心。臣子若是不深入民间采风,体察民情,终会被地方官吏所蒙蔽。”程亮道。   殿中发生了一阵骚动,程亮也感到有些后悔,因为他这话若是从恶处想,则是将所有的大臣都得罪了。   赵诚却很高兴见到了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故意说道:“若是各种监察御史们俱是贪、昏、庸、骄之辈呢?孤举个实例,譬如宋国王安石变法之旧事,地方官都说新法好,朝廷派出的提举官也说新法好,所以神宗皇帝真的以为新法好,以今日观之,王氏之新法怕是有些苛刻了些吧?程状元有何高见?”   赵诚有意无意地望了望御史中丞耶律楚材一眼,那耶律楚材低眉顺眼,装作没有听到。   “这个……”程亮被赵诚的质疑给难住了,他只是一脚踏入官场,虽然涉猎不少,但论断终究显得有些空洞。   “孤准备设馆阁之职,有昭文馆、史馆、集贤院与秘阁,延召天下英才,使之直秘廷,览群书,以待顾问,以养器业,为大用之备。尔等都是饱读诗书之人,虽有高下之分,然亦都于国有大用。”赵诚道,“夏国已亡,孤想趁今太平之年修夏国史,否则日久必致缺憾,史馆将修夏国史兼修本国史。又因国家壮大,拓地益广,旧有律法不堪使用,亦是到了重修新朝律法的时候,集贤院将负责此重任。至于秘阁,将汇聚有奇才特长之人,校勘书册,编译外国文字,亦有整理朝廷敕令公文之责。”   “臣敢问国主,这昭文馆担负何责?”中书令王敬诚问道。   馆阁之职虽然听上去不错,一经入选皆成名流,但按照赵诚的做法,终究属于闲官,非有过人之能,恐难有出头之日。一边是科举要开,另一边是进士们也需安排,赵诚又不认为进士们都是大贤,但大秦国的文化事业需要有人去做,交给这些人也是人尽其材,现在还谈不上冗员之弊,有许多人只能老于文字。   “昭文馆,孤将以一相臣兼领昭文大学士,以新科进士之才充之,负责采访民风、关怀民生、清议朝政、针砭时弊、揭发奸佞。”赵诚道。   “这不都成了御史兼谏议大夫?”耶律楚材奇道。   “对,昭文馆之选应人人都是御史与谏议大夫。”赵诚道,“昭文馆并不需上报奏折,只需每旬办报纸一次,刊发天下有识之士文章,以供朝廷参考。报纸类比邸报,却可对外售卖,仅收取刊行所费,一可令士农工商及地方官吏皆知朝廷律法、时政、举措,二可供朝廷体察民意、民生与实际,三可揭发官吏不法之事,检讨朝廷失政之处,还可刊登经义、诗赋、逸事等等。此神仙之职也!”   神仙之职?赵诚自言自语,果然令殿中诸人神住。负担此职的人地位将十分超然,有国王的支持,怕是上自中书令,下至贩夫走卒都在这个新职位的关照之下。赵诚也只是先提出来,尔后才会逐步完善,使其不成为大臣们相互攻击的地盘。   只是这职事与耶律楚材的主持的御史台有交集,但方才赵诚也说了,若是御史们也是贪、昏、庸、骄之辈,则御史再多也无益处。耶律楚材没有理由反对赵诚这一别出心裁之举,否则会让所有人怀疑他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密。耶律楚材是宁可头断,也不愿让名声受损,况且整顿吏治,令政治清明百业大治,也是耶律楚材所希望的。   “果然是神仙之职!”于是,耶律楚材主动站出来表示赞成,“臣赞成!”   赵诚不想让耶律楚材有别的想法,遂道:“监察百官本就是御史之责,晋卿就领这昭文大学士之职!”   “遵旨!”饶是耶律楚材,心中也是欣喜。这是大秦国的第一位大学士。   “恭喜耶律大人!”王敬诚等人祝贺道。   “多谢国主厚爱!”耶律楚材冲着赵诚躬身致谢,又对余人连连表示,“多谢诸位同僚谦让,在下还需诸位多多关照一二!”   程亮见众人似乎将自己忘了,又听赵诚提到办报纸这一创见,心中也是猎奇。又得知赵诚提到要挑选新进士入昭文馆,他觊觎这一新职位。   “程状元有无意愿进昭文馆,为朝廷拾遗补缺?”果然,赵诚问道。他见程亮对时事关心,又心思宽泛,就有了让这个状元郎入昭文馆的打算。   “臣愿意!”程亮连忙答应。 第八十一章 会盟(六)   大宋国使者苟梦玉正在与秦国礼部交涉,他虽然口锋极紧,却也暴露了他急于达成协议的心理。   秦王赵诚命令礼部继续恩威并用,向宋使施加压力。他正忙着将新科进士们安排妥当。他钦点贺兰书院的程亮程子明为状元,为了搞平衡,这一甲第二、第三名就分别授了河东许敬和陕西楚明,在如何安排这一班进士们,赵诚颇费了一番心思。   朝廷新置度支使司,与盐铁、市舶两司并列,度支之下设八案:赏给案、钱帛案、粮料案、常平案、发运案、骑案、斛斗案、百官案,掌管全国财赋之数,分盐铁、市舶及户部的部分职责,即掌握财政收支总数。擢户部尚书刘中为度支使司,那些对数字敏感的进士们被分派到新的职司,却只有“里行”的头衔,实际是见习之意。有了新鲜血夜,六部也就有条件选派有经验的低级官员出京,纷纷加官一等,充实地方,补了一直空缺的地方职位,加强地方治理。   在科考中对律法有过研究的进士,一部分被分派到刑部,另一部分被纳入集贤院,负责研究修纂新法典。这是对于刚踏入官场的进士们来说,则是一件相当有难度的任务。   其他有特长的人,比如对书画、音律、金石等有才能的人,甚至是不知如何安排的人,统统被安排进入秘阁,负责古今经籍图书访书、购书、抄书、藏书、借书以及对图书的编目、校勘、修撰等各项职能,还负责古字画、器物的收集、鉴别与收藏。这则是真正比较轻闲的职事,如斡三半这样的人物在这里如鱼得水。   史馆则负责修撰夏国史,史馆学士承旨许敬对蕃字一无所知,他和众进士们只好从头学起,一夜回到十多年前,再次学认字。又要负责起居注,并掌天文日历,又要记载国史实录、与朝廷时政,与“神仙之职”丝毫无关。   最不讨新科进士们喜欢的则是新设的工学与农学,不幸分派到这两个职司的进士们茫然不知所措。这些人倒是提前授了正式的官职,免了见习的身份,算作是朝廷对他们的安慰。   昭文馆成了众进士们眼红的职司,因为自从它设立那一天起,就被秦王召见了不下五次。在未设翰林学士院的情况下,昭文馆成了最能接近国王的职司。   状元郎程亮被任命为昭文馆学士承旨、判馆事,即为领班,虽极为清要,却不比宋人同样的官职需有资历较高者才得以任职,不过是从七品。余馆又有修撰、同修撰、校理、修国史、同修国史、编修、检讨、校勘、检阅、校正、编校等等种种名目的小官,但均可称“学士”,另还有孔目官、司库官等小吏。   新官上任三把火,程亮在赵诚的耳提面命之下,忙了半个月匆匆带着大秦国首份报纸的样稿求见。   “这是臣与众同僚商议的样稿,耶律大人亲自过问多次,方才有此成果,分为时政、吏治、民生、民风、逸事与文学六类,每旬为一期。针砭时弊、求真务实、雅俗共赏是本报的办报宗旨!”程亮眼中透着兴奋,“奉国主之命,臣请中书令王大人手书报名曰:大秦新闻。臣师刘山长亦亲赠稿件,只是刘师不愿收笔墨费,说是办报不易,盈亏尚未可知,以后臣若是能做到不亏空朝廷办报银钱,他才会考虑收笔墨费,以为表率。”   “刘明远做的对,他不迂腐,也不差那点润笔费。但将来若是有寒门之人投稿,一旦被采用,收点润笔费倒也可助己求学为文,将来也好报效朝廷,何乐而不为?”赵诚点点头,又笑道,“状元郎有没有亲作一篇?”   “臣身为主编,不敢专美于前。”程亮眼中透着兴奋,“自臣主事报纸以来,应者云集,不仅有朝中大臣们,也有四馆同仁,更有臣同窗故友,俱云要为朝廷充当耳目与喉舌,人人都是御史与谏议大夫。”   耳目与喉舌?赵诚心中也很得意,这差事对这位新科状元来说是个美差,却全在赵诚的掌握之中,顺着自己的意愿存在下去。这班新进士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个个热情无比,首份报纸的稿子直指中书六部,指摘其中失误之处,中书令王敬诚虽然有所耳闻,但因昭文馆是耶律楚材任大学士的地方,又是赵诚亲自过问的事情,只好避嫌,只能等着出版后再做计较。   赵诚从桌案上捡起一份稿件,直接递到程亮的面前,用不容质疑的口吻命令道:“将这份文稿刊行,但不要放在头版!”   程亮毕恭毕敬地接过来,通篇稿件不过五百来字,题目却吓人:论讨伐宋国之理由!署名却是:无名氏!   文章大意是说,有宋国人出仙人关,窜入我秦国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士可忍孰不可忍,朝廷应重整大军,杀入蜀境为死难的百姓报仇。说的是理直气壮。   程亮以为自己看错了,无论如何他也不相信这文章写的是事实,因为自己就是凤翔府人氏,那里与宋境相距并不远,家中来信也从未提到此等骇人听闻之事。   “状元郎可知宋使已抵达我中兴府?”赵诚问道。   “回国主,臣有所耳闻,听说是为了秦宋两国约盟之事。”程亮恭敬地应道。   “那你可知,孤将以察合台的人头换宋人三百万两银子之事?”   程亮目瞪口呆,心中却说那察合台的人头实在太金贵了。   “孤亲撰此文,并不是让我秦国人看的,虽会引起国人的担忧,但却只是为了让宋使能看到。将军决战只在战场,孤与宋帝的争斗却绝非只有沙场兵戎相见。”赵诚道,“你可明白孤的用意?”   程亮心中震惊,他这才知道自己这份还未正式刊印的报纸还有如此的用处,他心思一向宽泛,闻言立刻表示道:   “臣遵旨!”   赵诚对程亮的表现很满意:“你要知道,报纸即舆论,即无官之御史,用好了于国于民皆有大利,倘若用错了地方,却让士人们相互攻讦,国无宁日。譬如孤这篇讨伐宋国的文章,纯属满纸胡言,当不得真,可却是王霸之道,攻心术罢了,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亦不过同类。若是士人们和大臣们为了一己私念,别有用心,在报上征伐诋毁某人,黑白不分,混淆黑白,却是万万不可的,所谓众口铄金啊。读报者众,大多只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尔等不可不防也!”   程亮脑门上渗出了汗珠,他感觉这个夏天实在有些热。赵诚见这位初出茅庐之人被吓住了,又道:   “你们昭文馆先办几期,万事开头难,若是有不妥之处,孤会担待的,尔等不可知难而退。国之干臣,非尔等莫属!”   赵诚的拔高与刻意的鼓励,让程大状元立刻恢复了热情,高高兴兴地回去了。昭文馆内忙得热火朝天,为用什么字体和字体大小讨论不休,定稿后又找刻字局刻字,众人这才发现用雕版印刷术实在太慢,所费又企高不下,并且用过一期,雕版即宣告作废。   这时有人就提到了宋人的活字印刷术,纷纷要求也是刚设立的工学将活字印刷术当作头等大事。那些被分派到工学的新科进士们这才发觉自己也是相当重要的,一旦发明或者说改进可以大量印刷文字的技术,却是弘扬文字、教化百姓的大功业,至少让书籍可以大幅降价,贫寒之人也可以买得起,这是让士人们都引以为傲的事情。   有需求就有动力,再加上面子问题,就有了足够的干劲。年轻人就是这点好,赵诚适当地“关怀”一下,就让年轻人们都不知疲倦,个个以为国王青眼有加,以为自己是国之干臣,非我莫属。   不久,大秦国的首份《大秦新闻》正式对外发行,首期印了五百份,每份十文钱。于是中兴府街头便出现了类似的一幕:   “卖报、卖报,十文一份!秦王诏令,新置甘肃行省!”   “卖报、卖报,重大消息!宋人犯边,杀我边民,秦王震怒,欲提兵十万复仇!”   中书省、御史台、枢密院、三使司及中兴府各官府人人争相订阅,贺兰书院那些关心时政的教授与学生们也蜂拥而来,好奇的人只好在酒楼中听人读报,拾人牙慧,催生了一个新事物。昭文馆不得不又加印了两百份。   中书省及六部、三使司的大小官员们感觉到麻烦来了,他们都或多或少被报纸点名批评,大到凉州遭遇旱灾中书省未能及时赈灾,工部建造局某个勾当官挪用修城墙用的石料为自家修补院墙,甚至还有兵部郎中某日贪杯在阴沟中睡了一夜的趣事。   顺带着,御史台耶律楚材也感到舆论的压力,一看到报纸揭发的事情,顺藤摸瓜,立刻派人彻查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之事。他虽挂名昭文馆大学士的头衔,却无权干涉办报实务。   那昭文馆的程亮在得意之余,却有些气恼,因为他最后发现自己亏空不小,这让他不得不请旨督促工学加快进度,减小办报成本。   韩安国正陪着宋国使者苟梦玉走出了礼部,双方今天又经过一番口舌较量,相互指责,什么协议也未达成,此时从礼部走了出来两人又像是老朋友一般亲热。   早有馆驿的小吏赶着马车在门外候着。   “苟大人慢走,韩某不送了!”韩安国脸上洋溢着好客的笑意。   “韩大人客气了,苟某先告辞,待明日再来打扰!”苟梦玉拱了拱手,转头钻进了马车,脸上挂着的笑意转瞬即逝。   刚行出不到一条街,只听“嗖”的一声,一颗小石子破窗而入,没有砸中了苟梦玉,却砸中了随员的额头,随员当场挂彩,血流满面,痛呼不已。   “停下!”苟梦玉立刻火冒三丈,未待马车停稳,便冲下车去,见几个少年人在街角一哄而散,追之不及。那陪同的几个武夫不得不点头哈腰,赔礼道歉。   苟梦玉只当少年人顽皮不知礼法,心说大人不计小人过,明日一定要找韩安国理论去,一定要让秦国大臣们当面向自己赔礼道歉。于是,安慰了一下受伤的随员,他继续乘马车往馆驿行去,心中想着下一次与秦国礼部商谈的要点,顿感心力交瘁,抱怨起自己所从事的十足是一件苦差事,一不小心却又会犯下大错,如履薄冰。   这时从街边传来孩童清脆的叫卖声:   “卖报、卖报,十文钱一份,重大消息!宋人犯边,杀我边民,烧我家园,秦王震怒,欲提兵十万为我百姓复仇!”   “卖报?什么?”苟梦玉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命马夫停了下来,唤住报童,买了一份还散着油墨香的《大秦新闻》,站在街边浏览了起来:   据陇右军及秦、凤等地公文奏曰:二月朔日,有强盗手执利刃弓弩,闯入凤州张氏家中,残杀张氏全家十七口,其中有婴孩两人身首异处,抢走金银若干,又毁尸灭迹。然强盗欺我边关无人,持续作案数十起,至二月十三日,已杀害我百姓一百余口,百姓财产损失无数。匪类手段之残忍,几与禽兽无异,令人发指!   吁噫兮!我边民何罪,向来与人为善竟遭此毒手耶?   陇右军闻边民报讯,奋起追踪。不料,强盗却在二月望日,遁入宋国之仙人关。宋国守将拒我追盗大军于关外,佯装不知,此中隐情可以知之焉。   又据目击者透露,强盗所操口音似为蜀地人氏所为。陇右军副总管汪世显久在陇右驻扎,对宋军熟悉良久,又因强盗仓惶逃窜,遗失宋军令牌一副,故下论断曰:强盗必是宋边军假扮无疑。   天理昭昭,疏而不漏,我边州百姓亦盼王师南下,缉盗惩凶,令民安定。   士可忍孰不可忍,秦王闻听宋人此等暴行,震怒之下下旨斥责陇右军保民不力,自总管卫慕将军以下大小武官皆罚俸两月,即命我陇右军整军备战待罪立功,又调陕西军一部、西凉军大部协助,十万大军不日南下,一雪耻辱!   又据礼部云,宋使苟氏正在我中兴府,拒不承认此等暴行。吾王仁义,愿先礼后兵也!   ……   “污蔑、这全是污蔑!”苟梦玉简直要疯了。   “嗖!”又一颗石子飞了过来,这一次却砸中了苟梦玉本人。 第八十二章 会盟(七)   苟梦玉的噩梦还远没有结束。   他一行人的马车在馆驿门口停下,众人下车刚一露面,就迎面走来一伙看上去像是学生模样的人,当中有人手中拿着报纸。苟梦玉身边的宋秦两国护卫见这伙年轻人面色极不善,连忙挡在前面。   “想必这位大人便是宋国使者大人喽?”当中有人问道。   “苟某正是奉我大宋陛下出使贵国,不知诸位有何指教?”苟梦玉隔着人墙不卑不亢地问道。   “大人这一身宋国官服着实不错,听说你们宋国乃礼仪之邦,只是我等秦国末学想请教大人所谓‘衣冠禽兽’当作何解?这‘沐猴而冠’又当何解?”对方意有所指。   “你们……你们……”苟梦玉纵是涵养好,闻言也是怒火攻心,指着对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他的那位受伤的随员却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尔等想动粗,以为我大宋国可欺吗?蛮夷之邦!可笑至极!”   他这一说不要紧,却是火上加油,尤其使用“蛮夷”二字。学生们义愤填膺,纷纷捋起袖子要上前揪斗,扯动之中,那些出身宋国禁军的护卫们下手重了,当场将一个学生的门牙敲掉了,这下就闯了大祸。   “宋使打人了、宋使打人了!”有人惊呼道。   这嗓门令整条街的人闻风而动,纷纷涌上前来,不明真相便要高呼严惩凶手。苟梦玉哪里见过这阵仗,心中虽然后悔莫及,但也不敢继续当街理论,连忙躲入馆驿之中避难。   外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传言在人群之中发酵,传着传着就走了样。有说宋使不仅打人,还当众调戏中兴府女子,有说宋国使者要秦国人举国而降的,否则就要率军来攻,又加上有读书人拿着报纸上的骇人听闻的惨案四处宣扬,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将馆驿包围里三层外三层。   这个世上看热闹的人总是不缺,唯恐天下不乱者又极多,不明真相者又喜欢人云亦云,当中满腔热血以天下存亡为己任者又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整个中兴府人十之三四都挤在馆驿的四周几条街道。   “交出凶手!”   “宋使出来谢罪!”   “杀到临安府去!”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院外喊声震天,苟梦玉和他的随员们脸色苍白,以为房子也会被这声浪震塌在地,无数的石子、瓦片夹杂着臭鸡蛋雨点般地飞入院中,一片狼藉。一个时辰后,禁军张士达才分开密集的人群,赶到了馆驿门口,努力地将人群挡在外面,却被人扯住逼问:   “你是帮宋人,还是帮我秦国人?你良心何在?”   “我……我……”满头大汗的张士达不知如何回答,他今天一天都在城外军营中,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礼部的大小官员也赶到,尚书高廷英对着人群高呼要大家冷静,要以理服人,人群却不愿退去。中书左丞高智耀也赶到,最后中书令王敬诚也赶到,但愤怒的人群仍然叫骂着,有人鼓动要叩阙向国王请命。王敬诚远远地就见到人头攒动,不敢靠近,而是先赶往宫中禀报。   昭文馆的程亮也听说了这件事,他算得上是始作俑者,当然也知道真相如何。他这才意识到一篇无中生有的新闻稿却有如此的威力,想想都觉得后怕,无形之中他感到身上的担子重了起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当中兴府的人群将宋国使团包围在馆驿的时候,秦王赵诚正在接见一个名叫李桢的人。   李桢忐忑不安地随着枢密副使郭德海进入中兴府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他与以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已经蓄发,脱下了他在戒坛寺中穿了一年有余的僧袍。郭德海奉赵诚的命令去戒坛寺,装作碰巧遇到了李桢,这李桢身份暴露也并未选择逃跑。   这个人物无疑是个可悲的人物,家国在他的面前破碎,而他却无能无力,与凶手为伍并帮其参谋对他来说是个折磨,这折射出他内心的软弱与彷徨。   李桢一见到赵诚,便倒着苦水,乞求赵诚的赦免,只字不提他的亲戚们最终却死在赵诚的手中的事情,一如他曾臣服在蒙古人的面前。在屠刀面前,一切羞耻之心都是苍白无力的。   “你的名号,孤以前也有所耳闻,只是孤与你并未有过交往。”赵诚道,“孤没想到,你躲在戒坛寺中。”   “不敢劳国王记挂,草民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之人。”李桢恭敬地说道。   “如此一说,你在戒坛寺已经住了一年有余了。你告诉孤,为何要隐名埋姓甘当一名僧人?”   李桢面含悲凉之意:“当年国王在居庸关外与窝阔台大战,草民正携家眷在燕地游历,故而侥幸保得性命。后来听说国王驾临燕京,捕杀投靠蒙古的人,草民心中惊骇,彷徨不知所往,幸得行秀大师的收留,其后追随大师来到中兴府。只是……只是……后来被国王撞见。”   “孤听说你很有谋略,你如何看当今天下大势?”赵诚故意问道。   “草民愚昧,不敢污损国王圣听!”   “但说无妨!”赵诚笑道。李桢当初给高智耀写信,只是害怕而犹豫不决,所以没有送出去,那信中虽然表面上是寻求赵诚的赦免,但其中却隐含着有投靠之意。李桢是聪明人,懂得良禽择良木而栖,当身份被撞破后,并没有选择逃难,更是说明这一点。   李桢略微思考一番,回答道:“当今天下分裂已久,可上追唐天宝安史之乱。天下纷扰数百年,五代十国,列国相攻,然后又有宋、辽、金、夏互有攻守。后又有蒙古崛起,大有一统天下之势,至今又有国主崛起于贺兰山下。   但以今日之势,宋人偏安江南一叶,缺少贤臣良将,君臣性喜粉饰太平,以为天下无事。金人已经日薄西山,不足为虑。河北群雄虽各拥兵其兵,却不过是无主之牲畜。故以草民的拙见,唯有国主有一统天下之势也!”   赵诚笑道:“呵呵,孤向来不会妄自菲薄,但亦不会小看天下人,唯有审时度势,革故鼎新,强国富民,才可谈染指天下。”   “草民自幼离开故土,这二十年来到过不少地方,放眼之处无不是山河破碎百姓悲苦,自重回贺兰山下,方才知此地才是乐土。草民闻国王兵临汴梁城,不犯民一草一木,不妄杀良家百姓一人,却视皇家典籍书册为珍宝。由此可以知之,国王虽以军伍得以崛起,却于文治亦用过人之处,自古得民心者而得天下也!只是国主忙于内政,兴科举,选人材,改善吏治,与民休息,不问河北,怕是过于示弱了吧?”   “何出此言?”站在一旁的郭德海道,“今河北豪强多如牛毛,又踞一方州县,我方刚经恶战,若是不顾己方百姓安居,穷兵黩武,不过是自取灭亡之道。”   “郭副使虽然老成谋国,知己却不知彼。兵法有云,上兵伐谋,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李桢却无所畏惧,“河北豪强虽实力不弱,但却是人心思动,他们不怕秦军来攻,却日夜担心邻里侵袭。秦国身处局外,可各个击破也,紧要处在于利用诸强之间的不和与龌龊,远交近攻!”   “哦?”赵诚奇道,“你有何策?”   “草民听闻正旦节,国主在宫中大宴河北诸强,是否有此事?”   “此事人人皆知,也不是什么秘密。”赵诚道,“彼等远来,与孤交好,孤当然不会冷脸相对。”   “草民不知刘黑马是否派人庆贺?”李桢问道。   “刘黑马攀附蒙古人,顽固不化,一向与孤有不共戴天之仇,刘家军杀我百姓,自知死罪难逃,安能遣使来我中兴府?”赵诚怒道。   “所谓远交近攻,自是从这刘黑马开始。”李桢道,“河北诸强与刘黑马并非一类,诸强与国主并无仇怨。国主不如遣使让诸强与国主同攻刘黑马,并许诺所得斩获皆归彼等豪强,料其虽明知国主有各个击破之势,却无法共同进退。国主将得晋北千里之地,若是用兵河北,可自太行山、恒山以至燕北顺势而下,令诸强不敢违抗也。”   “史天泽之辈若是不肯助战呢?”郭德海问道。   “那太原府郝和尚拔都呢?”李桢反问道。   “他?此人孤有所耳闻,听说此人勇猛善战,又能言善辩,先前曾为铁木真使臣出使宋国数次。”赵诚怀疑道,“刘黑马攻我河东时,密报说此人曾助粮于刘黑马。此等人物会为孤所用?”   “国主虽生于漠北,然却长于乃蛮故地,不及草民与蒙古人混迹二十年对此间人事之娴熟。此人本是太原府汉人,自幼被蒙古人所掳,故长成于蒙古,草民沦为质子时在漠北与其深交多年,深知其禀性。”李桢道,“此人聪明异常,然聪明人都擅明哲保身,更擅择明主而事。今蒙古人已经不足为恃,此人又仅有大原府一府之地,太原虽富,然南有秦国河东军,西接强邻真定史氏,尤其是晋北刘黑马之大酋有吞并其地盘之势,令其动弹不得,形势极为严峻。故此人定极盼强援,若国主信赖草民,草民愿只身前往太原府为一说客,只需国主许诺以厚禄待之。”   李桢侃侃而谈,令赵诚与郭德海两人极为心动,只是说到聪明人都擅明哲保身更擅择明主而事,似乎是李桢在说他自己。   赵诚见李桢既然毛遂自荐,当然不会拒绝,许诺道:“你若是能说动郝和尚,自是大功一件,孤不会亏待他,更不会亏待你!”   待李桢退下。郭德海进言道:“国主怎能轻信此人?要知此人乃夏国皇族子,他主动献策,其心难测,不可不防也!”   “非孤信任他,他亲眼见到自己家族破灭,却能心甘情愿地委身事蒙,视若无睹。今日能归附于孤,也不令人觉得奇怪。”赵诚道,“不过是换个主子罢了。他若是真能办到,孤当然不会亏待他,然后才会授其一官半职,此人有功名之心,不甘寂寞啊,此等人物不愿受嗟来之食,惟愿以功得进高位,有些恃才自傲。郭将军勿须担忧。”   “国主如此想,臣无异议!”郭德海道。   正说话间,中书令王敬诚来求见。   “禀国主,数万百姓将宋史苟梦玉围在馆驿,声称要苟梦玉当众认罪,恐要酿成大祸!”王敬诚道。   他口中说着紧张无比,脸上却无丝毫担心之情,已经猜到那篇骇人听闻的文章应该是赵诚授意发表的,否则他身为中书令却对报上所说的“惨案”一无所知。   “禁军何在?”赵诚问道。   “张士达等正努力阻止,百姓还算安份,只是在外面谩骂,尤其是贺兰书院的学生们聒噪不已。”王敬诚苦笑道,“臣等努力劝说,奈何百姓已被煽动,声称宋使不当面承认罪行,誓不罢休。臣以为见好就收,否则群情激愤,愈发不好收拾了。”   “这倒令孤没想到!”赵诚也有些吃惊,愤然而起者超过了他的想像,也担心一发而不可收拾,“立刻传我旨意,就说孤已经在陇右备好十万大军,枕戈待旦,一旦宋人不敬,就挥师南下,为死难百姓复仇,给百姓一个交待!”   当下赵诚口授,王敬诚草拟后赵诚看了看,便命人取了印宝来,一份圣旨便由王敬诚、郭德海带到了馆驿。郭德海拿着赵诚授予的令符,从城外调来一队骑军,用长枪驱散人群,王敬诚当众宣布了赵诚的旨意,众人见国王的旨意也是要宋人血债血偿,才慢慢散去。   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口中却高呼国王英明视民如子云云。   那宋史苟梦玉等人见人群散去,心有余悸,对所谓的惨案倒有些相信了,更相信秦王真有南下攻宋之心,对局势更加忧心忡忡。 第八十三章 会盟(八)   长乐宫内,秦王妃柳玉儿正陪着王后梁诗若说话。   自从赵诚将柳玉儿纳为妃子后不久,他仅有的两个女人竟先后有了身孕,这令赵诚感到惊奇,以为多拜拜佛祖确实有点用处。梁诗若虽然对这后宫中增加了一个女人感到有点威胁,但她终究不是一个刻薄专横的女人,何况柳玉儿本就是她安排好的。   如今,梁诗若已经堵上了宫外大臣们的埋怨之口,省得他们总是在私下拐弯抹角说什么国主子嗣不盛非国家之福之类的话来。   柳玉儿怀着身子,腹部稍稍隆起,倒并不显怀。她一向与王后梁诗若情同姐妹,宫中人口手,一向冷清,她时不时地过来与梁诗若说话解闷。   “玉儿妹妹有孕在身,应在你的寝宫安歇着,怎能到处乱走?”梁诗若嗔怪道。   “可是国主说我因有孕在身,不能总坐着,更要多走动走动才合医理。”柳玉儿下意识地抚着腹部,这个动作她越来越娴熟和自然,肚子中的孕育的生命让她的全身上下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少女时代早已离她而去。   只是她这动作,惹得梁诗若也跟着抚着自己的腹部。梁诗若笑了起来:“他一个大男人,这女人的事情他也管?”   “呵呵,姐姐还别说。”柳玉儿也咯咯笑道,“国主那可不是寻常的男子,天下事没有他不懂的。”   “妹妹才成了王妃没多少日子,就会替人说话了?不是一家人,不见一家门呐!”梁诗若取笑道。   正说话间,赵松从殿外闯了进来,一头扎进母亲梁诗若的怀里,一只耳朵紧贴母亲的腹部,口中却嚷道:   “母后,孩儿怎听不到弟弟说话呐!”   “你这孩子!”梁诗若笑骂道,将赵松揪住,“娘可不想给你添一个弟弟,妹妹最好。”   梁诗若最想生一个女儿来。   “这是为何?”赵松道,“妹妹最不好了,孩儿在宫外见到许多丫头,只知哭哭哭啼啼,不讨人喜欢。”   赵松天真的话令两个女人大笑了起来。   “松儿何时又出宫去了?”梁诗若收住了笑容,“我吩咐你的功课,都完成了吗?”   “没……孩儿没有出宫。”赵松感到害怕,乖乖地回答道,“功课都已经完成了,老师都夸我聪明呐。”   他的老师便是刘翼,刘翼每日来辅导他读一个时辰的书,偶尔也破例给他放一两天假。   “那殿下你也不能骄傲自满。”柳玉儿打趣道,“你要有超过你父王的勇气,才算得上有志气。”   柳玉儿这话却不是无的放矢,她腹中的胎儿不知是男还是女,若将来是男婴,无疑就有资格竟争太子的地位,虽然她本人没有这样长远的想法,但她更害怕会引起王后的猜忌,尽管她们目前的感情不错。所以,聪明的她谨言慎行,总是有意识地表现出对赵松这个目前唯一的王子尊重的态度来。   “柳姨娘这话让孩儿不懂,父王却说孩儿只要高高兴兴就行,不一定非要跟他相比。”赵松却道,“就是母后非要我……我倒想要一个弟弟,我的那些书全让给他读!”   他正是爱玩耍的年纪,而梁诗若却总是严格要求,让他感到约束。所以,在不得出宫的时候,他总爱跑到父亲处理政务的御书房,在那里他想怎能么玩就怎么玩,两不相扰,赵诚有时还陪他一起玩。   赵松的话令梁诗若哭笑不得,她意识到自己逼得怕是有些过了。赵松却又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大喜事一般问道:   “母后,父王说孩儿有一个外公,外公就是母后的爹爹,可孩儿为何从没见过啊?”   殿内的气氛忽然寂静了下来,梁诗若的面色闻言变得冷若冰霜,她始终不能忘怀自己那位自私的父亲曾经带给自己的伤害。赵松感觉到不妙,趁着梁诗若追忆往事不能自持,一溜烟跑了。   “姐姐还不能忘怀吗?”柳玉儿叹了一口气。   “他当初为了攀得高位,狠心将我送入宫中,后来又坐视我被夏主送到大漠为奴,可曾想过他对得起我吗?虎毒尚不食子,何况人乎?”梁诗若道,“若非我幸遇夫君可怜,我早就客死他乡,怕是早已尸骨无存了。此等趋炎附势之小人,我岂能认其为父?”   “姐姐可别忘了,他毕竟是你的父亲,换句话说,姐姐倘若不是因为国丈梁大人,怎会遇到国主。”柳玉儿道,“梁国丈怕已成风烛残年之人,但至少姐姐还有一个父亲在世,妹妹我在这世上却再无别的亲人。”   柳玉儿说着说着,却感怀起自己的身世来,独自垂泪,倒弄得梁诗若有些慌了。   “玉儿妹妹当心身体,咱们还是别说这个令人伤心的事情。”梁诗若连忙劝道。   “姐姐身为王后,母仪天下,一言一行堪为天下表率。”柳玉儿劝道,“百善孝为先,倘若姐姐不认自己的父亲,那么王子殿下将来岂不是产生误解,以为‘孝’字不过是先生们空谈的道理?”   梁诗若脸色一懔,不得不承认道:“玉儿妹妹说的在理!”   赵松跑到了御书房,太监和女官们还未通传,他就已经窜了进去。赵诚放下奏折,招呼着儿子,有些疲惫的心思也放松了起来。   “父王比孩儿还要辛苦啊。”赵松人小鬼大地感叹了起来。   赵诚笑道:“松儿何出此言?为父当然比你辛苦些。”   “孩儿每天要都要背书诵诗,又要抄两篇文章,抄错了一字还得另罚一篇。旭日东升时还要练习武艺,那个姓汪的每天盯着,晚上临睡前母后又要检查功课,孩儿做梦都在背书。怎么不比父王辛苦?”赵松抱怨道。   “确实辛苦、确实辛苦!”赵诚点头称是,又道,“那今日不如就歇息一下?”   正值夏天,即便在宫中也是闷热无比,赵诚命人送来冰镇的西瓜,父子两人各分一半,坐在铺着凉席的地上惬意地啃着西瓜。吃完西瓜,父子两人在席上数着瓜子片,探讨起算术问题,不亦乐乎。   中书令王敬诚来觐见,打断了这父子俩的轻松时刻,方才觉得自己来的真不是时候。他正要退去,却被赵诚叫住了,赵诚猜必是有重要的事情,王敬诚才会亲至这里。   “父王还是比孩儿要忙些!”赵松扬着小脸认真地说道,感到有些失望。   “那松儿继续在这里玩耍!”赵诚道,伸伸懒腰从地上站起来。   “可是宋使的事情?”赵诚问道。   “回国主,正是此事。”王敬诚道,“苟梦玉虽然口头已松,但他终究不过是一使者,并不能允诺我朝什么好处。礼部猜测,宋帝得了消息,大概会有所意动,只是臣等以为,我朝所提之三百万两不如减去一些。”   “这个无妨,但不能太少。”赵诚道,“金使到了吧?”   “已经到了。”王敬诚道,“明日,三国将共同商议,只是据说金人这次怕是想从中分一杯羹。”   “哼,金人自顾尚且不暇,何敢与孤分享。”赵诚不屑道,“对金人暂不能丝毫让步,待临安方面有了回复,再做计较,否则金人若是惹怒了宋人,令会盟无法成约,咱们就白费力气了。”   “是!”王敬诚应道,正要退去,又道,“还有,陕西梁大人欲辞官告老,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上表了。”   “命他稍安勿躁,一年之内孤会让得偿所愿!”赵诚道。   ……   泰安三年(1234年)十一月,秦、宋、金达成草议:宋金两国废除旧约,两不相欠,金从淮东与京湖撤走军队;宋以一百五十万两银子的代价换取蒙古可汗解至临安府伏法;金支付剩余的一百万五十两,岁币照旧。   后,宋大臣议在盟文中加一个“赏”字,金主又拟不再向秦称弟。秦国不允,三方又交涉数番,最后宋金同意各加银五十万两,但秦国应允许易马。次年五月,三国换约,盟约正式生效。十月末,蒙古可汗解至临安府,献至太庙,以祭天地社稷。临安府万人空巷,盛况空前。   泰安三年十二月,汪古人余部趁大雪道路阻隔,三千人叛乱,安北军萧不离在牟那山外斩首两千,余部被迁往麟府路实边。   泰安四年一月,陕西行台梁文告老乞归。秦王诏其回中兴府,拜为太师兼谏议大夫。又诏河东行台吴礼入阁,拜为中书右丞。浑源刘祁、刘郁以文学奉诏,刘祁以翰林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刘郁被拜为翰林学士承旨。   泰安四年二月,度支使刘中请旨铸币,秦王手书曰:泰安通宝。另铸有金、银两种制钱,同时宋、金制钱尚未禁用。   当月工学制成活字印刷机器,诸人皆得秦王厚赏,官职级进二等。后经巧匠数次改进后,推行全国,秦国文风骤浓,贫寒之士也易得书籍。   当年秋七月,贺兰书院发行《贺兰学报》,中兴府富商耶律文海等筹款刊行《中兴商报》,河东中条麻革等名士刊行《中条见闻》。后,陕西名士杨奂等人在京兆刊印《长安文苑》,揭发陕西十二名官吏贪赃枉法,举国震动,其中稍有不实之处,有司上表请勒令该报停办云。因中书令王敬诚意见,耶律楚材、刘郁、程亮等奉旨修《大秦出版条例》,舆论因而有序。   泰安四年春三月,安北军、河东军及麟府路古哥共三部人马合攻刘黑马部,太原郝和尚拔都率部助战。不料,刘黑马部将田雄阵前倒戈,杀刘黑马及心腹,秦军不战而胜。诸部各有封赏,李桢以功被任命为枢密院参谋局都承旨,参详军略大事。此战,河东、西京路皆平,太行山以西归入秦国版图,河北诸侯震惊。金人隐有背盟之迹。   泰安四年秋八月,蒙古人南下,朔方军铁穆部奋勇拼杀,全歼一部,敌余部退却。该年北方蒙古屡屡南下,均被击退。又闻西域兵乱,蒙古各部内斗不断。   泰安四年十月,畏兀儿王玉古伦赤携重礼亲赴中兴府谢罪,献珠玉、珊瑚、翡翠、象牙、乳香、木香、琥珀、花蕊布、硇沙、龙盐若干。秦王温言劝勉,仍令其为王,安西军一部进驻畏兀儿国夏都,复改别矢八里为北庭。   泰安五年八月,安北军进驻漠北,萧不离奉命在当地筑城,经略大漠,拖雷之后裔被迫开始西迁。郭侃部经略狼山及西京大同府一带,辽东蒲鲜万奴入踞燕京。擢张士达为陕西军都元帅,擢沈重为禁军统领之一。   泰安五年八月末,闻于阗闭关锁国,不允商旅通行,秦王命西凉军与安西军一部主动出击,携青唐归附之部族一百多部,于当年九月末包围其国都于阗城。全军自罗志、陈同以下皆跳入于阗城外之白玉、乌玉、绿玉三河,获玉石近万斤。于阗王捧冠冕请降,此于阗王非大宝李氏,乃黑汗之后裔,其国内已无当年佛寺胜地之景,令人嘘唏。   泰安五年冬,《大秦法典》颁布实施;史馆奏云准备妥当,《夏国史》开始编撰,中书左丞高智耀自请主持修史事宜,秦王授其史馆大学士衔。陕西名士杨奂应诏,问对甚合上意,授礼部侍郎之职。初,韩安国污蔑耶律楚材违制,被罢职出知京兆府。王敬诚因治国有大功进太傅,其他,耶律楚材进太保、东丹郡公,高智耀进少师,吴礼进少傅,何进进少保。   泰安五年,秦国税赋大增,其中仅现钱超一千万贯,商税几于与盐铁相等,以河东织物、陕西瓷器为贸易大宗。又因金、宋两国所欠之银钱交割完毕,府库大增,对外亦无大用兵,国力日强。夏六月,甘肃行省遇蝗灾,朝廷因河西大小灾患不断,奏请一次豁免河西农税、牧税三年,秦王纳之。   泰安六年二月,农学献《农书》,全书分为十门,有典训、耕垦、播种、栽桑、瓜菜、果实、竹木、药草、孳畜、岁用杂事等。秦王钦定刊行全国,命各地教农生产,农学大小职事官皆有封赏。时河西提倡种棉,河东兴农桑,行销东西方,又有试种西域之特色瓜果若干。   泰安六年五月,金人断绝岁币,又禁潼关外榷场,秦金贸易遂绝,宋人又萌光复中原之意。三国盟约实存仅两年,即告名存实亡,世人皆知兵祸将起。 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章 瑞雪(一)   泰安七年(1238)春正月,大秦国河东陕西普降一场大雪,雪花洋洋洒洒地下了一整天。   正是: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一夜之间,千树万树的枝头挂满了白色的花朵,唯有一两枝腊梅傲雪绽放,点缀其间,浮动暗香。   第二天,天空便放了晴,中条山卓尔不群地屹立在黄河北岸边,山峦如白色的马群竞相奔驰。天地间是一片银妆素裹的世界,令人心旷神怡。唯一不足的是,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原野、河流、村庄与山岭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却没有化冻的迹象。   寒冬仍然不肯谢幕,它用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雪提醒着人们,春天还得再等上一些日子。   然而远道而来的商人们却对厚达一尺的雪原并不畏惧。天一放晴,他们便骑着马或赶着马车在官道上络绎不绝,绝没有文人墨客的惬意心情,冰雪在他们的践踏下,辗压成泥。他们当中,有是去平阳府采购生丝或织物,有的却是去不远的解州买盐,还有去河北采购瓷器、漆器和一切可以给他们带来丰厚利润的特产。   冬意仍浓,但却也给了他们一个便利,因为他们可以直接从封冻的黄河上踏过,不必如夏天时那般等待渡船,更不必担心洪流船翻的风险,另外在冬天他们还能省了渡船税。他们将自己采购的货物直接贩往陕西、河西、陇右,再转卖给当地商贾、机户,或者在陕西、中兴府加工再转卖给西域来的商人,获利丰厚。   官道边,数面青旗迎风飘动,上面写着斗大的“酒”字。   这是大秦国河东行省河中府虞乡县城外一处驿站,本不出奇,只是近年来商旅渐多,歇脚的官员、小吏、军士、商人和苦力在此停留得多了,无论是属于秦国版图的三晋大地,还是河北诸豪强,要过河去陕西以至京师中兴府,都需从此地经过,所以此处便如雨后春笋般陆续傍着驿站建了许多酒肆、食店和客栈,用本地居民的可以察觉的速度渐成一个小镇的规模。人们称此处地方名曰:中条驿。   但这个驿站的出名,并非是因为它地处紧要,也并非是因为它的快速繁华。通过中条驿,离开官道向南折出一条平整的小道,直通中条王官谷五老山下,那里有一座中条书院,无贤不成书院,何况中条书院中的名士不下十位。自从刘黑马被秦军讨平,三晋大地成为坦途,无数的年轻人慕名而来求学,中条书院的名声与威望直追京师的贺兰书院。   因为正月里还未开学,中条书院的山长麻革麻信之,约了几个教授出了书院,既是为了去中条驿迎接一个客人,又顺便踏雪寻梅。这些人当中有平阳人陈庾陈子京、房皞房希白、河中府人李献卿李钦止,连同本地人麻革自己,都是河汾名士。   这些人本来过的是隐居的生活,自从金国皇帝南渡以来,人人都知道金国灭亡指日可待,朝廷奸臣当道,国事沦丧,只得寄情于山水,日日以作诗唱和为业。那陈子京曾经见兵乱日甚一日,与其兄长陈赓说:“吾闻财多害身。今丧乱若此,而吾禀有余粟,藏有余布,与其为他人守,孰若分诸邻里乡党乎?”兄大喜,立散之,隐入山中不问世事。   麻革的先人在中条王官谷中有别业,他被秦王赵诚半强迫半请求地带到中兴府,心中悲苦,一直要求回乡。赵诚见他言辞恳切,又因他保证不会去汴梁,就许他回乡办学教授子弟,并赠金五十两。   陈子京等人便聚在了一起,开坛讲学,教授子弟,也算是弘扬文字,不致一身所学荒废,暇时与一班志同道合者相互唱和,总比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要好得多。中条书院已经成了贺兰书院最强大的一个竞争对手。   众人边走边聊,路并不遥远,江山如画,只是江山已经成了别人的江山。他们刚觉得有点累,中条驿便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哎,这条官道如今也不清静了!”有人忽然感叹道,“举世之间,就不能多些清静之地?”   说话者是陈庾陈子京,他身材清瘦,站在雪地里,似乎要被寒风吹走。唯有脸上的表情却是坚毅然决然,像是下了决心才融入中条驿东来西去的贩夫走卒之中,多沾了些庸俗之气。   众人知道他是意有所指,他们越是看到大秦国治下太平无事百业俱兴,越是觉得很不是滋味。身着白袍的房皞房希白微微一笑:“我等本是俗人,何惧俗气?”   “俗人李献卿来也!”那一边,李献卿高呼着抢先而出,直奔中条驿一家酒肆跑去。众人笑骂他太癫狂,浑似少年人般轻狂,纷纷追他而去。麻革跑得太急,冷不防滑倒在地,只能看到另三人的背影。   李氏酒轩是中条驿最雅致的酒家,也是麻革等人常去的,店内两面粉白的墙上也都挂着他们的诗篇,被酒店当成酒轩的招牌。麻革等人今日来不光是踏雪寻梅饮酒作乐,而是来此地迎接一位新教授,只是为了显示隆重之意。   那店家见几位本地最有名的夫子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上前带着笑脸张罗着,众人的目光却在店堂中搜罗着。   已经日落时分,店中客人多了起来,大多数是准备在此地过夜的行商。靠窗的一处座位,却比店堂中要高上几个台阶,用几块半人高的屏风将店堂内嘈杂的情景分隔开来,那屏风上大多是“憔悴杜陵客,悲凉王仲宣”之类的沉郁顿挫的诗句。   那屏风围着当中只摆放着两张桌子,店家一般不安排别人坐那里,除非是像麻革这样的人物。不过,今天却有一个年已半百之人安坐在那里,那人佝偻着背,看上去潦倒无比,虽是雪天,却仅穿着一身薄薄的长袍,不着任何帽冠的头发已经灰白。   “诸位先生,这位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依麻山长的吩咐,小人一见到他,便领他在此等候。好酒好菜伺候着。”店家有些讨好地说道,“只是这位客人从后晌起就坐在那里,捧着一本书看,却未动一下筷子。”   这店家见多识广,南来北往的客商见得多了,算是老江湖,他可以小瞧别人,却不敢得罪中条书院里的教授们,尤其是眼前的这几位都是秦王屡诏不起的人,省、府、县的官员们也都屡次亲至中条书院探望,说不定明天就成了大官,可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麻革等人是无官职在身的清要人物,所以店家一接到麻革的吩咐,不敢怠慢,将这位外表极落魄之人当作上宾对待。   “多谢店家!”麻革笑道,店家知趣地站到一边等待召唤。   四人见那人丝毫不为身旁的变化及窗外大路上人马喧哗所动,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捧着一本书看,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众人整了整衣冠,走到那人身后,麻革躬身道:   “敢问兄台是否是真定李冶李仁卿乎?”   那人还是没有动。   麻革不得不提高了嗓门:“敢问阁下乃真定府李仁卿乎?”   那人专注之下,很显然受了惊,惊慌之中书本掉了下来,口中高呼道:“何事?何事?出大事了吗?”   麻革等人闻言强忍住心中的笑意,麻革稍整一下,这才问道:“在下中条书院山长麻革,字信之。不知阁下是否是真定大贤李冶李仁卿?”   “哦!原来是麻山长,在下正是真定李冶,因收到阁下的邀函,这才远道而来,打扰了!”这位名叫李冶的人,将掉到地上的书籍掸掉灰尘,塞入怀中,才起身施礼道。众人才发现此人脚上的布鞋还破了一个洞,都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麻革见一时有些冷场,连忙为李冶介绍李献卿等人,众人落座,酒店添了几双杯盏。   “李大人这一路行来,还算顺利吧?”麻革问道,找对了人,他语气更加恭敬了起来。   “李大人?”李冶觉得这个称呼离自己实在太过遥远,脸色写满悲愤之色,“当年三峰山之战时,李某正在钧州城任上。完颜陈和尚等领溃兵入城,蒙古人又追来,在下不愿降敌事虏,只好换装北渡,辗转于晋北忻、代间。斯事已去,何必以‘大人’称呼在下?故国仍在,在下不过是一个闲人罢了。”   “信之何必打听这等事情?徒让人心增悲意罢了。”房皞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问来处、去处?”   “对,在下就仁卿兄相称李大人!”李献卿是洒脱之人,口中嚷道。   “麻某知错了!”麻革道,端起酒杯道,“今日我书院又引来一大贤,可喜可贺,今日我等应敬仁卿兄一杯!”   众人举杯仰头饮下,酒入腹肠,多了一点热力。   “是啊,听闻仁卿兄在崞县之桐川暂居问学,我等便与信之商议,修书邀仁卿来我中条书院。只是未料到仁卿兄脚程倒是不慢,让兄长等候多时了。”陈子京放下酒杯道。   “诸位有所不知,在下过太原时正遇上一队军士,听说在下要赶往中条,便邀我搭车南下,方才快了些。”李冶道,“那带兵的人自称姓耶律,曾在贺兰书院求学,亦曾短暂拜于太原元裕之门下,对中条书院久仰大名,极为热情。”   提到元好问,众人不禁又静了下来,房皞问麻革道:“信之,不知元裕之何时能东归?”   “这个麻某却是不知,秦王屡次下诏,裕之兄皆不应,那秦王亦不肯放他还乡。裕之兄只好栖身于贺兰书院,与王翰林等教授子弟为业,闲时纵情于诗章,如我等一般。每逢寄诗于麻某,字字皆含悲意。”麻革道,“五年前,麻某离开中兴府时,元裕之拉着我的手连连说:莫相忘、莫相忘!令人嘘唏不已啊!”   “可恨当今天下,拥兵者以天下百姓为鱼肉,各踞州县,跻身于公卿之家。强盗各纠人马,祸害一方,摇身一变又为一方诸侯,何有廉耻之心?”陈子京恨恨地说道,“最可恨者,阿谀奉承者是也。前有耶律楚材,又有陕西杨氏,后有浑源刘氏,!皆走狗之辈!”   “陈兄这话有些过了。”麻革道,“耶律楚材与刘祁、刘郁兄弟,还有奉天杨焕然虽然投靠了秦王,然秦王与其他诸侯却是不同的……”   麻革想为秦王赵诚说几句公道话,将赵诚与河北诸侯区别开,却不料招来陈庾的反对。   “以陈某看,这秦王却是这天底下最居心叵测之人,可恨完颜氏却与其媾和,既输银又输帛,国已不国也。秦王之心,有席卷天下包吞六合之势,路人皆知。今日之势与始皇之时,何其相似也。”陈庾打断了麻革的话,不由分说地应道。   “陈兄身在秦境,却大发厥词,不怕秦王听到吗?”李献卿故意道。   “这里是我大金国的土地!”陈庾道。众人讷讷地看着他,他方觉自己这话有些色厉内荏,顿感泄气。   麻革见客人李冶若有所思,这才意识到对李冶有些冷落,便问道:“李兄对这秦王如何看?要不是秦王下诏起复李兄,我等还不知李兄隐居在晋北。”   “这个嘛……”李冶见众人对秦王很有恶感,略忖便道,“不瞒诸位,在下虽博览全书,浪得些虚名,虽得秦王下诏,故国仍在,并无效命之心,只是地方官吏三番两次打扰蜗居清净,在下不堪其扰,接到信之的邀信,便前来此地。”   “原来如此!”麻革道,“我中条书院若得李兄,如虎添翼也!”   “不敢、不敢!”李冶连连摆手道,“李某不过是穷书生罢了,手无缚鸡之力,又饥寒不能自存。蒙诸位相邀,不过是取得生存之路罢了。”   这李冶是与元好问同一年出生的人,两人年轻时交好,又都曾游学于赵秉文的门下。元好问是个文学家,有关“文”的无所不精,那么这李冶除了“文”之外,却对天文、史学、经义都有涉猎,凡是他看见的不解的学问,他都想搞明白,所以他现在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当世最有名的算术大家。   “方才我等见李兄专注书籍,不知可否让我等一观,何方名家的大作能让李兄如此专注?”麻革问道。   李冶见他问起,将被当作珍宝一般塞进怀中的书本取出来,释然道:“在下刚得了一本《算术启蒙》,见奇心喜,爱不释手,因而忘了身外之事。”   “嗯,这是孩童启蒙所学之书。”麻革愣了半天才道,“本是秦王为其王子所作!” 第二章 瑞雪(二)   《算术启蒙》只是本极浅显的读物。   原本是赵诚为自己儿子编写的,全部采用大食数字及一整套的数学符号。只是后来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渐成了全国童子入门的必读书。有博学者加以推广、完善,借助赵诚的方式,将《九章算术》等古典著作重新演绎,就成了适应不同年纪学生由浅到深的不同版本教材书,加上秦国近年来大力建学校奖私学,《算术启蒙》中所用的数学表达方法渐渐普及。   麻革等人虽然承认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上所体现出来的价值,尤其是其中的便利性,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也开始使用所谓的大食数字,但隔行如隔山,未意识到这本十岁以下童子可以读懂的小册子在李冶的眼中却如同珍宝。   李冶博学多材,对算术尤其喜爱,这是一门非有极聪明者无法精擅的学问,而且需要刻苦钻研的毅力才成,尤其是想研究前人所未深入的问题。这两者,李冶都具备,他正在研究天元术①。   李冶的算术智商当然不是《算术启蒙》可以衡量的,只是这本入门教材却让他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尤其是所谓的大食数字、小数点及负号及一系列极便利、直观、实用的数学符号。这本书中最高等的只讲到了一元一次方程,属于天元术的入门,但让李冶很受启发。   “李某正在研究天元术,后汉时《九章算术》中第八章《方程》曾有论述,先贤唐时算学博士、太史丞王孝通曾撰注《缉古算术》稍进一步,求解土方、高(深)、广、径及勾、股、弦之多少,宋人贾宪又进一步,但贾氏之法仍繁杂无比,虽埋头穷首亦不能解决更难之题。”李冶道,“自古算术记法又繁多杂乱,各成一家之言,不相统一,非深研者不知其意,演算更是如此。李某研究天元术略有小成,今得这大食数字、小数点及加减乘除等记法,譬如精兵得良将指挥,如虎添翼也!”   李冶谈起自己的专业爱好滔滔不绝,心中喜悦,竟有些得意起来。麻革等不知所云,虽对算术不感兴趣,却也不好打断别人的得意之处,李献卿道:   “那仁卿兄来我中条书院算是来对了,我书院也开了算术科,新生入学第一年就要学,若是升入下舍,就可专学算术。算术一科,我等不擅此道,但却不得不开此科,仁卿兄一来,我等倒可放心了。”   “恕李某愚钝。”李冶饮了一小口酒,“中条书院开算术科,李某倒不觉得意外,只是学生若是专学算术,将来何以应举?李某以为,自古算术科虽也重要,但擅长此道者通常是学有余而力行之者,如李某虽擅算术,然亦不过潦倒如此。”   众人临着窗,窗外雪景如画,室内却燃着炭火,又有温酒可饮,倒也惬意得很。   “晋北及西京、云中等地新归秦国不久,仁卿兄又隐居乡间专事论著,两耳不闻世事,不知道秦国之情状也在所难免。”麻革也道,“我中条书院虽有陈兄、房兄、李兄等诸大贤,开课讲授经义、诗文、礼仪之道,然秦国朝廷科考却不仅考文采,却又讲实用之学。朝廷录取进士,会据新科进士所擅长分派到职司任职,当今朝廷之中,除昭文馆最清要,工学与农学也极受朝廷重视,仕途极优。所以,入我院学生也有人不擅经义词章,却愿去学算术、农学。算术也是学问,工程、建设、钱粮、库藏、出纳皆需擅算术者掌握。我等不能因己之喜好约束学生,亦算是有教无类或术业专攻吧。”   “泰安……去年科举,博学科取了五十名进士,其中光算术就有二十七人。”房皞道,“这些擅长算术的进士,不是去度支使司,就是历练两年再去地方担任一方管财帛的官员,考绩又易得优评,仁途得意。故而上舍生中专攻算术者不少,堂堂书院,竟成晋身仕途之道,世风日下啊!”   房皞这话只是牢骚话,他心中对金国仍念念不忘,但却挡不住别人效忠秦国,更挡不住别人求得大秦国的一官半职。   李冶心中却不以为然,世上当然有人因为种种原因不愿入仕,如这酒轩中的众人,但想为官者却总会占了最大的多数,千里求学只为官并不是现在就有。更何况他认为算术是一门很重要的学问,他只是想借助中条书院提供的优厚条件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并研究天元术,不关心这些是非问题。   但无论是李冶,还是麻革等人,虽然都不愿效忠秦国朝廷,但他们却不愿返回汴梁入仕,金国朝廷的无能与腐败让他们已经死心,纷纷将中条书院当成了首阳山,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悖论。   纵是这中条书院,也与秦王有着说不清的关系,办学是要花钱的,不仅秦王赵诚出了五十两金子,朝廷拨了无需交纳赋税的良田二百顷,为了适应学生科举的需要,中条书院处处效仿贺兰书院,学生一旦高中又是秦国的臣子。   这一点麻革等人也是心知肚明,拼命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宁死不仕秦,这虽然听上去道德上好像并无亏欠,但当有人在报上指出所谓的河汾大贤效忠的女真外虏,提到所谓的华夷大防,他们就无言以对。他们此时对大秦国的心态也极为复杂。   “卖报、卖报,《大秦新闻》、《贺兰学报》、《中兴商报》十五文一份!《长安文苑》十三文,《中条见闻》十文一份!”有报童稚嫩的声音在店内响起。   “小孩过来,《中兴商报》何时涨了五文钱?不是一向都是十文钱吗?”有客人表示不满。他们大多数是商人,最想买的当然是《中兴商报》,因为这商报上除了有朝廷最近最新的重要大事,还有他们最关心的商讯——这关系到他们买卖赚亏的大事。   “大叔,这不是下大雪了吗?路上不好走啊!本地的报纸仍是十文钱。”报童回答道,却振振有词,“我这里只余下二十份,我还告诉你整个中条驿只有我一人卖报。您老要是嫌贵,那就别买!”   报童有恃无恐的话令众商人气急,却不得不骂骂咧咧地多付了五文钱,有不识字的只好等着别人复述。   《中条见闻》是麻革等人筹办的,他们第一次见到《大秦新闻》就意识到办报是一件极有影响力的事情,后来又见到了贺兰书院刘翼办《贺兰学报》,也就办了《中条见闻》。   《中条见闻》虽然也大多谈的是学问,却是时常站在《贺兰学报》的对立面,双方你来我往地文攻了数次,但这也仅是就文学进行求真论道而已。只是麻革等人时常抒发悲天悯人的论调,借诗抒发家国不幸身世飘零之意,常遭到更多报纸的嘲讽,倒也吸引了不少看客。   “几位夫子,新出的《燕赵风闻》要不要?只要九文钱!”报童来到麻革等人面前推销。   “何时有了《燕赵风闻》?好大的名头啊!”陈庾奇道。他除了自家办的报纸,又买了几份不同的报纸,纷纷开始阅读起来。如今真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那《燕赵风闻》名字起得极响亮,仿效他报的格局,却是真定史天泽所办,好几篇都是文人因他慷慨解囊救助贫民而写的马屁文章,顺便还提到史天泽对秦王臣服已久,日盼秦军北上南下“光复燕云”云云,却不知真假。   “史氏所办之报,文章主旨落了下乘,差得太远了。”李献卿评论道,“报纸真是一件极好的创举,朝廷政举可风传天下,令官民百业皆知朝廷法度,不为污吏所掩。民间有不平事亦可直达上听,令奸人无处藏身,利于吏治清明,人人都是御史,人人都是谏议大夫!看来秦王确有过人之处。”   “原来史某人也开始办报了,看来此人倒也不算太笨。”麻革不屑地笑道,“会借着办报为自己歌功颂德,只是对自己发家史只字不提,他怎不言史老匹夫曾将我河朔十万无辜百姓押至漠北为奴之事!”   那一边陈庾却读着《大秦新闻》道:“除夕之夜,贺兰山中一声巨响,惊天动地,五十里外清晰可闻。有人传言此乃雷公发怒,将降灾于吾国吾民,有无知小民人云亦云,妖言惑众,聒噪谣言,徒增纷扰。更有人入山膜拜以为祛邪。   枢密院副使郭大人、工学少卿余大人、朱大匠师等近日接连辟谣曰:此乃工学及兵工场联合研制新式火器所致。   又有工学官员奉旨向本报透露,此新式火器,以火药催发,可射二十斤铁丸弹,威力惊人,两千步外透墙而入,无坚不摧,虽百万雄城亦可一鼓而下。我军自此如虎添翼也!”   陈庾哑然失笑:“这是何等神兵利器,竟能两千步外透墙而入,还是二十斤重的铁丸?满纸胡言!这报上所说的时事,诸位只能信它一成。”   他这话真是说对了,工学联合贺兰兵工场在枢密院的主持下,正在研制火炮,只是大小官员及工匠们太想办成一件大事,不顾辛劳,竟在除夕之夜紧锣密鼓地进行秘密试验,结果发生了意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倒也证明这火器确实相当“厉害”。又因引民猜疑,官员们不得不登报辟谣,顺便将失败兵器的威力在纸面上提高了数倍。   而李冶正在读《中条见闻》,上面有一篇关于避讳的文章,正是他左手的陈庾陈大才子所写的大作,表面挑出古今避讳之逸事侃侃而谈,实是暗讽秦王赵诚。   “‘诚’字就是秦王的名讳吧?”李冶恍然大悟。他并非不知道秦王的姓谁名甚,只是一直隐居晋北钻研学问,看了陈庚的这篇大作,才猛然想起。李冶原名叫李治,朝廷禁止平民和古代帝王同名,于是减去了一个点,改名叫李冶,唐朝的皇帝跟他隔了几百年。所以陈庾的这篇文章对他极有吸引力。   “赵诚就是秦王,秦王就是赵诚。什么讳不讳的,若是全秦国的人都因一人而避讳,那岂不是令所有人都竞相作伪?”陈庾高呼道。他这话一语双关,秦王名叫赵诚,若是大臣上表官员行文举子应试,遇到“诚”字都改为“成”或空一字,不正是让所有人不“诚”实吗?   陈庾是个愤世嫉俗之人,一向蔑视权贵,嗓门大了点,店内众宾客纷纷窃窃私语,向店家打听此胆大包天之人是不是活着太腻味了?文人的脾性有时让人难以理解,说他们刚烈吧,并无上阵杀敌或者知难而上的勇气,避难首阳山一直是他们的首选;说他们怯懦,可是却又敢蔑视杀身之祸,敢言他人所不敢言。大概是爱名甚过爱命。   不料,窗外却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说的好啊!赵诚就是秦王,秦王就是赵诚。什么讳不讳的,名号就是让人叫的!有名与无名,当然是有名点好!”   只见窗外道边,不知什么时候立着二十余骑,个个挽弓佩刀,十分剽悍。当中一个三十上下的人,胯着一匹炭火色的骏马,头戴一顶狐皮帽子,身上罩着长袍却不显臃肿,腰中也佩着兵器,气度不凡。众人眼前一亮,猜此人一定是极有身份,此人身边有一位少年人,正嬉笑着四处打量,看长相却与这气度不凡之人大约是父子关系。另一个书生模样的,却是满身书卷气,面露笑意。   陈庾感到有些后悔,心说自己以后得改改这个愤世嫉俗的毛病,当下躲无可躲,故意说道:“阁下如此说话,不怕秦王砍你头吗?”   “曹孟德言,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曹氏虽是一代雄主,文采亦成一大家,然终究不过一枭雄也。天下有德者居之,有勇者之护之,有才者治之,非以百万百姓供奉一人,任其奴役。国之将亡,亦不过是一家一姓将亡,君王若是昏庸无道,纵是败亡,百姓心中亦不存任何眷念。”那人却笑道。大有小看天下君王之气魄。   “阁下若是不急着赶路,不如进来同饮?”李献卿猜此人在秦国朝廷之中,身份应是极高,不想惹火烧身,便开口邀请,试探一二。   “正有此意!”那人痛快地答道,翻身下马。身后的众壮汉也齐齐下马,竟如同一人般干净利索。   唯有麻革脸色苍白,不知如何是好。   注①:【天元术】这是一种用数学符号列方程的方法,“立天元一为某某”就是今天的“设x为某某”。又:   在李冶之前,小数记法离不开数名,如7.59875尺记作七尺五寸九分八厘七毫五丝。李冶则取消数名,完全用数码表示小数,纯小数于个处写0,带小数于个位数下写步,如   0.25记作○=|||||,这种记法在当时算是最先进的。西方在16世纪,小数记法还很笨拙。例如比利时数学家S·斯蒂文在1585年发表的著作中,把每位小数都写上位数,加上圆圈,如   27.847写作27   8①4②7③,这种记法显然不如李冶的记法简便。直到17世纪,英国数学家J·纳普尔(1550—1617)发明小数点后,小数才有了更好的记法。 第三章 瑞雪(三)   “我姓秦名王,人们都称我为秦王,至于我的本名已经很少有人提及。”   来人带着二十位大汉,直奔李氏酒轩,径直来到麻革等人的面前并且如此自我介绍。这二十多人从门口一出现,便吸引了店内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只觉到一股山一般的气势压了过来,让他们停止了窃窃私语或高声谈笑。   而为首者这种别有风趣的自报家门,却让店内的掌柜、伙计、温酒的厨娘,还有走南闯北的客商们全都愣住了,店内寂静如黑夜。   此时酒轩外的大道上,人马更加喧哗了起来,两千衣甲鲜明神情剽悍的骑军已经将整个中条驿包围了起来。众人目光所及的远方雪原上,不知什么时候画上了一条黑线,数面旗帜在雪原上鲜艳夺目。   来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房皞、陈庾、李献卿、李冶等一时呆若木鸡,方寸大乱。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秦王赵诚会在此地出现,并且还以这种方式出现。   “秦……秦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麻革吞吞吐吐地说道,不知应如何行礼。   “麻山长客气了,秦某本是去中条书院,不料却扑了个空,所以秦某便来此地请教。”赵诚拱了拱手道,他面带微笑,神态自若,真当自己是姓秦。   赵诚毫不客气地坐下,众人只得站在一边。   “不敢当!”陈庾却故意无视赵诚的身份,拱了拱手,当赵诚姓秦名王,“在下平阳陈庾陈子京,见过秦王!”   “哦,原来阁下便是平阳陈子京,陈氏一门陈赓、陈庾、陈庚三贤,我如雷贯耳。”赵诚道,“昔日太原李汾者,负才使气,为人孤傲不恭,但在子京兄面前亦不过是知难而退。”   “陈某不过多读了几年书,不敢劳秦王以兄相称。”陈庾虽牢骚满腹,但是在这个真正的主面前不敢妄自尊大。他表面上当眼前的这位为普通人,心里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又见赵诚居然称他为兄,以德报怨,这反倒让他羞赧无比。   “嗯,古人云,闻过则喜。又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赵诚道,“我方才听到子京兄一番关于避讳之高论,以为言之有理,若是举国之人都因避秦王之讳,岂不是教所有人都争相作伪?避不得、避不得!”   “若是皇宫中的那个秦王不已一己之恶,而令全国之人去伪存真,则天下幸甚。”李献卿道。   “麻山长,我冒雪而来,远来是客,今日有雪有酒亦有名士,你为何不替我引见一二?”赵诚佯怒道。   “这位本地河中府李献卿,字钦止!”麻革连忙道。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赵诚道,“不来河汾,不知天下名士咸聚于此。河中李氏,一门四才子先后及第,号称一门四桂堂。天下闻名啊!”   “不过浪得虚名!”李献卿面有得色。   麻革又虚指房皞道,“这位亦是平阳名士房皞房希白!”   “三十八年过,星星白发多。干戈犹浩荡,踪迹转蹉跎。”赵诚道,“房兄丙申年(1236)的大作,我也拜读过。但以今日观,房兄正是四十不惑,何必如此消沉?天生我材必有用也!”   “那只是房某涂鸦之作,写些个酸诗自娱,心无旁骛。”房皞心中懔然,口中不卑不亢地说道。   众人心中都有计较,这秦王不仅屡次争诏自己,对自己的生平来历和日常起居都十分用心,并非只是附庸风雅人云亦云,至少这也表明秦王对自己这些人是十分用心的。   赵诚的目光又注视到李冶的身上,见此人衣着单薄,潦倒不堪,神情虽极寂寥,却又淡然自若,猜不出此人是谁。那中条书院的诸位名士,此前赵诚虽并未亲见过,但多少听人奏报过每位名士平日里的境况。   “禀国主,这位是我院新聘的算术教授,真定府栾城(今河北栾城)人李冶李仁卿!”麻革又介绍道。   “哈哈!”赵诚爽朗地笑骂道,“麻山长真是手快啊!看来你麻信之的名号要比我的名号要大一些。”   “秦王说笑了。”李冶拱了拱手道,“李某不过有些虚名,不敢尸位素餐,祸害了一方百姓。只好混迹于书院之中,也算是人尽其用。”   赵诚不置可否,又见李冶头发花白,显得极老,不经意间瞥见李冶的鞋子破了个大洞,心中即知他这些年活着不易。问道:“听说当年钧州城破时,李兄正在钧州任上,不知你可曾见到过完颜将军?”   “不知秦王所指是何人?完颜平章或者忠孝军之完颜?”李冶惊讶地问道。   “完颜合达忠则忠矣,不过身为主帅却失于犹豫。金国的武将之中,孤独服完颜陈和尚,大昌原一战及倒回谷一战,忠孝军之战绩令人震惊。”赵诚道,“大昌原之战前,孤亦曾与陈和尚见过一面,孤还送给陈和尚一件礼物。三峰山之战非人力所能及也,那一年好像也是正月,天气严寒、大雪纷飞,金军受冻不能举刀槊,天亡金国也!听闻陈和尚被俘后,受酷刑拒不投降,大骂吐血而死,真英雄豪杰也,令我等沙场之人膜拜!可惜生不逢时,自他以后,金国无名将也。”   赵诚已经以孤自称了。只是他方才说天亡金国,让众人心头不由得仓惶悲伤,这个正月里又一场大雪,却是瑞雪兆丰年。   “李某当年不过是钧州城一小官罢了,乱军之中,朝不保夕,人心浮动,何谈与完颜将军相见谈笑。”李冶叹道,谈起这段往事,他仍心有余悸。   “兵戈四起,民不聊生,仁人志士不得报效朝廷。”赵诚身后有人却道,“可如今正是因为乱战已久,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诸位贤士又何必隐于山林?金主已不足为恃,况乎女真起于辽东,入主中原,并非正主。我大秦国正是天下贤士向往之所……”   说话者,正是陪伴赵诚的一位文士,言语慷慨激昂,不将金国放在眼里。   “你是何人?休得狂言!”房皞等不敢得罪赵诚,却拿此人出气。   麻革却是识得此人,正是官拜大秦国翰林学士承旨的刘郁,此次赵诚出巡晋地,伴驾左右。刘郁被众人这么一呛,止住了话头。   “嗯,麻某来为诸位引见,这位兄台正是浑源刘郁刘文季是也!”麻革连忙硬着头皮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原来是刘翰林啊!”李献卿道,故意突显刘郁的官职,刘郁原来在汴梁不过是太学学生而已。   “良檎择良木而居,贤臣择明主而事。刘某胸无大志,惟愿为吾王一统天下,效犬马之劳!”刘郁表明自己的立场。   赵诚心中对这些人虽然看重,但也并不是将他们看成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这些人躲在中条书院中,教书育人或者论著学问,闲时让他们发发牢骚,正符合他的想法。若是这些人真正躲在深山中一个人自娱自乐,赵诚倒觉得是浪费。   他并不相信这些人对女真人有多忠诚,否则这些人早就想法设法地奔赴汴梁了,与其说麻革等人对金国仍存幻想,不如说他们已知兴替大势,冷眼旁观,心态消沉复杂罢了。   “麻山长说得对,莫谈军国大事,血雨腥风之中,可没什么风雅可谈,哪有今日对窗赏雪惬意。”赵诚说道,“不过,文季方才所说一统天下,亦是孤所愿也。只不过所谓天下,你知我知,但若是换成西域人,则笑我等如井底之蛙,天下郡国可不止我神州华夏。”   “秦王真是直截了当啊,只是不知秦王准备杀多少人才能一统神州。”房皞直言问道。   “杀光所有刀箭相向之人!”赵诚淡淡地说道,“当没有人再反抗孤的大军,俯首听命,天下就太平了。”   他淡淡的话语之中,包含着不可违抗与金戈铁马的豪情,只有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才会如此说话。   麻革心中疑惑,试探地问道:“国主心系王道霸业,与我等书生无关。麻某虽只是一介书生,以教书育人饮酒作诗为业,然通过报纸也可知天下大事,素知秦王号称‘仁’,又兴学校、立科举,招贤纳士,百姓皆服。只是国主却不允太原元裕之返乡隐居,这又是何故?元裕之亦不过是一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何曾有阴谋不轨之心?国主小看天下诸侯豪强,武略又直达北庭及大漠,何必对一文士如此提防?”   “呵呵。”赵诚笑道,“古人云,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元裕之乃文坛之翘楚,算的上是大隐了吧?孤若是允他回乡,那岂不是有辱他的盛名?故,孤让他隐居于中兴府,正是配得上他的名声,他在贺兰书院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何等的逍遥自在?”   赵诚强词夺理,令众人哑口无言。   “国主这话却叫人齿冷,您怎不知元裕之思乡心切呢?若以人易人,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换成国主身处元裕之境遇,怕不会视中兴府为乐土吧?”麻革急切地说道,“国主既有雄心壮志,应有容人之量,倘若国主开恩,放裕之归乡,则我河东士人皆感恩戴德,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个嘛……”赵诚想了想道,“这也是实情,那么……如尔所愿吧!”   “多谢国主!”麻革等人闻言大喜,齐齐大拜。赵诚心中却有些不满,这些人方才视自己为无物,现在却又恭敬了起来。在这些人的当中,他秦王的威严还比不上一个文人。   “孤屡次下诏起用尔等,今日正好当面,孤倒想讨教其中缘由!”赵诚道。   “有浑源刘氏等高才,难道国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陈庾意有所指。纵是他对秦王百般不满意,也不得不承认,三晋及河北诸地的文人争相奔赴中兴府,大秦国的国势正蒸蒸日上。秦王之心,路人皆知。   “天下纷争,至今已数百年,孤早有一扫分裂动乱之局面。然可以马上得天下,却不可以马上治天下。以武平乱,以文治国,收拾旧山河还需有识之士共襄太平盛世,凡有一技之长,均于国于民有用,多多益善也!”赵诚道。   “不知国主此次河东之行,是否兵戈又起?”麻革担忧地问道,“我等只盼少生杀戮。”   “打仗哪里有不死人的,只是不要妄杀无辜罢了!有的人不该死却不得好死,有的人该死却活着有滋有味。”赵诚冷哼道,“尔等只知劝孤少开杀戒,却忘了宣和之旧事。孤视中原百姓亦为吾国吾民,岂会如外虏般视人如牲畜?”   “国主若是如此想,倒也是天下之福。”麻革点头道。   赵诚见李冶一直陪着小心,沉默寡言很是安静,有意将话题引到别处去:   “孤听闻真定李仁卿一向博学多材,文学、天文、史学、医学,又尤其是精通算术。孤倒想知道在李兄的眼中,算术有何用处?”   “不敢秦王如此唤李某。凡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数敬陪末座。然以人事论,数却是一门重要的学问。”李冶道,“水利、建筑,亦或是天文测算,皆需通算术之学。国家赋税、度支皆需心中有数之人承担,一州之官若不知本州有民几口,钱谷几何,算不上什么良臣。世人皆言,算术可以兼明,但不可专精,又有腐儒以为儒学以外皆是九九贱技,言者实井底之蛙也。数一出于自然,吾欲以力强穷之,使隶首复生,亦未如之何也已。苟能推自然之理,以明自然之数,则虽远而乾端坤倪,幽而神情鬼状,未有不合者矣。”   “依孤之意,仁卿兄不入仕为官,真是屈才了。”赵诚见他居然从算术中得出道家的境界,面露喜色道,“术业有专攻,我朝正是缺少像仁卿这样的专材,更何况仁卿并非只精算术一门。”   “李某无意仕途,忙于算术研究。”李冶连忙拒绝道,“听闻国主有大志,喜招贤纳士。然自古天下未尝乏材,求则得之,舍则失之,理势然耳。举而用之,何所不可,但忌用之不尽耳!倘若不能尽用,则不如不用!”   赵诚闻言肃然起敬,感喟良久才道:“仁卿真乃国士也!”   赵诚命人取来自己的一双靴子,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中,亲手替李冶换上:“此靴于孤已无用,却于李仁卿有用!” 第四章 瑞雪(四)   得个黄牛学种田,盖间茅屋傍林泉。   情知老去无多日,且向闲中过几年。   诎道诎身俱是辱,爱诗爱酒总名仙。   世间百物还须买,不信青山也要钱。   李氏酒轩的一面粉白墙壁上挂着一副卷轴,上面题着这么一首诗,正是房皞房希白的大作。房皡为人洒脱,这诗又写得语气诙谐、闲适,体现出他当时的心态。   但他思隐避世的心态今日有了变化,赵诚毫不顾虑身份,与众人临窗饮酒侃侃而谈,甚至与众人称兄道弟。那店家小心地伺候着,心中却是极得意,店中的客人仍然没有被赶走,也都侧耳倾听着秦王与众文士们的交谈。若不是酒轩内二十位精壮的亲卫,和外面数千装备精良的骑军,他们以为这是在跟一个文字之交在谈天说地,赵诚颠覆了他们心目中的手握重兵生杀予夺的武夫形象。   赵诚也毫不掩饰他的野心。   “孤已经修了夏国史,耶律晋卿进言要修辽国史,孤不仅要修辽国史,还要修金国史。”赵诚道。   众人面色一紧,赵诚未将金国放在眼里的姿态,令他们有兔死狐悲之感,却又无可奈何。   “国主为何不将宋史一同修了?”李献卿故意说道。   赵诚闻言,莞儿一笑:“呵呵,孤的心思,世人皆知,已不是什么秘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若是再遮遮掩掩,也显得小家子气,不瞒诸位,孤已经数派使者赴临安,宋主也有意助兵于孤。盖宋金有世仇,徽、钦二帝之靖康之耻未雪,宋人怎会袖手旁观?秦宋两国既然将是盟国,并肩作战,何谈秦宋两国交兵呢?此等军国大事,下月《大秦新闻》将会公布于众。”   赵诚志在必得。   “国主好计策,远交近攻,各个击破,宋人目光短浅,忘了宣和旧事了。”房皞愕然,口中意有所指道。   “哼,宋人忘了宣和旧事,诸位难道就记得吗?自古北方游牧之族南下,窥视中原,小小蛮族杀我汉人万千,竟成堂堂中国之主。”赵诚斥责道,“至今,尔等却理所当然,为女真人尽忠。可笑至极!”   赵诚说话的语气重了些,狠厉之色逼得众读书人讷讷不敢言语。自唐末以来,中原尤其是河北战事不断,五代十国,又先辽后金,异族轮番登场,控制着北方,北方士人的观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所谓华夷大防越来越淡薄。   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当宋人南渡不思进取之后,更是如此,北方百姓包括士人习惯了接受女真人的统治,尤其是燕云从来就没有被纳入宋国版图的地方。蒙古人南下,有人很痛快地选择了投降,也就不奇怪了。麻革等人不敢接言,尽管他们也并不是信服。   夕阳西下,满天的晚霞映红了茫茫雪原,如血一样的色彩。晚霞透过窗棂,正照在赵诚的脸膛上,染成赤红色,在众人还在沉思之中,赵诚已经站起身来,高声呼道:   “告辞了,后会有期!”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赵诚已经率众转身而去。一声哨响,亲卫队迅速集结,战马长嘶,众人护卫着赵诚扬长而去。   麻革等人追到道边,只能看到军队远去的背影,雪地里被人马踩成一条清晰的道路来,一面玄黄王旗和数面赤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驰骋而去。他们既能感受得到秦王对他们的尊重,也体察到秦王对他们的某种蔑视。那李冶站在寒风中,脚上正穿着秦王亲手替他换上的靴子,心头不禁百感交集,喃喃道:   “敢小看天下者,唯有秦王也!”   赵松与自己的父亲并肩而行。他今年已经十二岁,虽然一路上骑马行来辛劳无比,仍然坚持着,仍然保持着兴奋的心情。只是方才在中条驿的酒轩中,见自己的父王正与人交谈,只好强压住心中的好奇,作壁上观,这下来到旷野又兴奋了起来。   “父王,孩儿瞧那些夫子迂腐无比,父王何必与他们把酒言欢?”赵松问道,他接触的人当中迂腐之人极少,大多是慷慨激昂的武人,性格这中却是好动不喜静。   “这些夫子虽然有些迂腐,但毕竟不可用强。身为王者,若是没有容人之量,岂能谈包容天下?宋国开国皇帝誓言不杀士大夫,虽然用意是鼓励文士尽忠报国,直言指摘朝纲失政之处,但若是像宋徽宗那样,就有些过了。文人动辄之乎者也,引经据典,崇尚清谈,却无要旨,更无实务,不可不防也!”赵诚道,“松儿如今读过不少书,书中道理虽明,但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用来为人处世尚可,却不可用来治国。”   赵诚有意识地言传身教,赵松却似懂非懂。赵松认真思索的表情让赵诚有大笑的冲动。   “父王所言与孩儿老师们所讲授的不一样啊?”   “若是一样,那父王岂非与他人一样?”赵诚笑道。   “父王,你为何要亲自替他叫李冶的换上靴子呢?孩儿不认为那李冶有何本事。”赵松又道,“父王只不过送给他一双旧靴子,孩儿瞧他都差点磕头了。”   “因为这李冶乃算术大家,正如他所言,算术在人事中,是实用之学。譬如我军中之弩弓,若要达到最大射程,以何角度射出,也属算术中的学问。此人不迂腐,又安心钻研学问,要说于国家用处,却比写上万卷诗赋要有用得多。”赵诚道,“为父如此厚待他,便是让他安心在中条书院中教学,将来父王要重用他的,只是眼下还未到时候。”   “臣敢问国主以为何时彼等才会归顺我朝呢?”翰林承旨刘郁插言问道,“国主欲夺天下,必先得人心。而欲得人心,必先得士人之心。”   “文季不用心急,他们这些名士素来洁身自好,金国仍存,他们却无心效忠于金主,躲在我朝治下却心安理得。何也?这是大势所趋!我们今日未见到段氏兄弟等很早就归隐,只因金国朝纲紊乱,奸臣当道,国事萎靡不振,已无力回天之故。”赵诚道,“待孤征服汴梁,他们若是有心归顺,孤当然可能授他们官职。但他们若继续半隐山林,饮酒为文,那也由得他们,能作诗万卷传承后世,也显得我朝文风鼎盛。孤不会强求!”   刘氏兄弟,本来也如麻革等人一样不肯入仕,但终究抵挡不住刘翼的劝说,又因在中兴府耳闻目睹得太多,认为赵诚才是真命天子,这才归附了赵诚。赵诚对他们兄弟俩人都很重用,也算是示范天下读书人。   天色渐渐黑沉,赵诚吩咐部下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赶到解州城。前锋汪忠臣正疾驰而来,禀报说:   “禀国主,河东军都元帅宋平、河东北路都元帅田雄、太原府都元帅郝和尚拔都、都总管耶律巨等在解州城外迎驾,解州百姓也备酒食恭候王驾光临!”   “告诉宋元帅等,孤半个时辰即到。”赵诚命令道,“至于百姓,天寒地冻的,不必如此周折劳顿。让宋元帅代孤温言相劝,让他们各自散去。”   “是!”汪忠臣领命而去。   解州离中条驿并不远,赵诚并不急着赶路,骑着马沿着官道慢行。这是他第二次光临河东,上一次是他引以为傲的一次长途行军,大军挟野狐岭之大胜,自燕京南下,如入无人之境。   赵诚又想到了秦九,在此秦九曾犯下轻敌冒进之忌,差点让陈不弃全军覆没。只是秦九已经战死了,安静地躺在贺兰山下,斯人已去,而赵诚又要重掀战事。正如房皞所质问的,他还需杀多少人才能一统神州,赵诚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欲望仍未得到满足。   “国主,如今河北诸豪强虽都臣服于我朝,但口服心不服。一如以往,各拥军队,州县各用私人控制,如同割据,此并非长久之计啊。”刘郁打断了赵诚的思绪,心忧道。   “这事情中书与枢密也早有计较。”赵诚叹道,“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孤没有那个本事。现在孤有用得着他们,史天泽等何尝不是害怕孤立即夺了他们兵权?彼等身家性命全在手中之兵上,他们对孤还心存戒心,倒也是寻常不过的事情。孤之国力与军力能战而胜之,但那样却会打乱了孤的计划,削弱了自家的实力,绝不能让金国皇帝有可乘之机。故,此事须长远计较,先对付了金主再说。”   “臣听闻真定史天泽知人善任,识虑明哲,知时识势,应变制宜,不是寻常军阀可比。”刘郁道,“不可不防也。”   “史天泽当然是聪明人,按照枢密院李桢的见识,聪明人都会明哲保身。孤会让史天泽之辈选择一条聪明的路。”赵诚念及此处,狠鞭了一下追日马,疾驰而去。   “父王,等等我!”赵松在后面高呼道,也拍马追去。   “松儿,咱们比试一番,看谁先到解州城!”赵诚回头说道。   “可有彩头?”赵松嬉笑道。   “那你想要得到什么?”赵诚问道。   “孩儿若是赢了,父王马厩里的宝马,可供孩儿任选一个。”赵松歪着头道。   “可以!”   “不过孩儿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赵松道。   “什么要求,只要公平,为父一定答应你。”   “父王有这追日马,占了大便宜,孩儿要父王与孩儿互换坐骑。”赵松道。   “这倒也是公平。”赵诚想了想道,“可是松儿未说输了,要怎样?你别以为你输了就可耍赖。”   “父王小瞧孩儿了,愿赌服输!”赵松拍着胸脯道,“孩儿也是好汉,若是输了就让父王在我马厩中挑一匹宝马。”   “那一言为定!”赵诚笑道,心中虽从来就看不上儿子所养的任何一匹马,但也不反对。   当下父子二人互换了马匹,相互看了看,同时向前冲去。那追日马也到了暮年,仍然神骏无比,也只有这一对父子二人才能骑得。但赵松骑上了追日马,后悔了起来,因为那追日马因为正主在侧,偏偏不肯加速奔跑,总是与赵诚并骑而行。   部下们也觉得惊奇。赵松见追日马如此,也只好认命,又换回自己的坐骑,心情倒是开心不已。   “父王将要亲率大军出征,不如带上孩儿。父王不是一直说,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吗?”赵松央求道。   赵松一直视自己的父亲为榜样,正处于模仿的年纪,对诸事已经有了自己的见解,就是连说话的语气也常常效仿着赵诚。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他梦想能如自己父亲那般,执锐披坚纵横沙场,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赵诚听了儿子的请求,心中犹豫了一下。生在帝王之家,早晚要面对生杀予夺,如果不是天意弄人,赵诚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却没有任何回头路。赵诚最初杀人是为了生存,今天杀人是为了野心,自己儿子将来杀人却又为了什么呢?   “父王十二岁就杀过大酋,孩儿只在狩猎中杀过野兽。”赵松道,“野兽虽然凶猛,毕竟太笨拙,孩儿以为能在沙场上,万军丛中擒了敌酋,那才是真本事。”   “松儿有此等豪情,为父甚感欣慰。但沙场刀箭无情,你年纪太小,只要你勤于锻炼,练好武艺,将来总有属于你的威风之时。”赵诚道,“不过,松儿若是只是想比为父相比,那也太小家子气了。你要有超过为父的豪情壮志,那才算得上是真英雄!”   赵诚正说话间,一声清脆的鞭声响起,赵松趁他说话间疾驰而去,那赌局原来还未结束。   “你这兔崽子!”赵诚气急,急追而去。   “兔崽子?”翰林学士承旨刘郁在身后自言自语道,暗笑不已。   雪地里,父子俩人又开始追逐着,爽朗的欢笑声响彻云霄。曹纲领着亲卫们不得不快马加鞭,护卫左右,生怕有了闪失。 第五章 瑞雪(五)   解州以产盐而闻名天下。   盐之类有二:引池而成者,曰颗盐,《周官》所谓盬盐也;鬻海、鬻井、鬻碱而成者,曰末盐。解州所产之盐为颗盐,即池盐。当地有解县、安邑两池,百姓垦地为畦,引池水沃之,谓之种盐,水耗则盐成①。   大秦国盐铁使司在解州设有制置解盐事,并设有巡逻的军队,缉拿私贩、私垦解盐的不法之徒。两池产盐巨丰,供应河东行省、河东北路以及河北诸路的需要,还有金国人走私解盐至洛阳以至邓、唐一带。从事盐业劳作者,称畦户、亭户、灶户、井户和铛户等。两池畦户总三百八十,以本州及旁州之民为之,户岁出夫二人,人给米日二升,岁给户钱四万,亦算较为丰厚。   因为解盐价廉,产量大,较因为地利之故,每年可以带来大量的盐税钱,当地的百姓也从中获利不少。河北各地也有井盐,但产量较少,且质次价高,前些年各地豪强设置关卡,既为了征税获利,也为了垄断盐税,以致盐价居高不下,百姓叫苦不迭。   秦国朝廷也因为北方盐路不通而无法获利。针对此种情况,朝廷对河北诸路关闭了解州盐场整整一年,郭侃率领黑甲军直逼燕京,切断了辽东食盐的南下,造成北方盐价飞涨十余倍,民怨沸腾,各地豪强们见百姓就要暴动了,只好相互约定撤销关卡,商道才开恢复正常。秦国也因此获利巨丰,不仅是解盐,即便是河北东西路的丝物,被秦国商人转手卖给西域商人,获利数倍。   人人都知道这种各自为政的局面不能再维持下去,尤其是商人们更迫切希望结束武装割据的局面,有些人被苛捐杂税逼得只好迁居河东甚至陕西。秦王之心,路人皆知,当泰安七年到来的时候,史天泽、张荣、张柔及严实四大势力已经感受到秦国越来越逼近的压力。   田雄却感到庆幸,他原是河东北路刘黑马的部下。识实务者为俊杰,当泰安四年秦国数路大军逼近河东北路的时候,他毫不迟疑地选择阵前倒戈,杀了刘黑马,交了投名状。与秦军数番交过手的他,深知跟着刘黑马一条路走到黑,只有败亡的下场。秦王对他还是很不错,并没有削了他的兵权,仍赐他兵符掌控自己的军队,只是派了一些骑军驻守要地,一如以往蒙古人的时代。   站在他身边的太原府兵马都元帅郝和尚拔都就不这么想了,他当年参与围攻刘黑马后,仍然掌握着政权、财权,秦王赵诚只委派耶律巨率领一支骑军驻扎太原府。这种优待被郝和尚拔都看作是权宜之计,秦王将自己看作是诱惑史天泽之辈的范例,他不认为自己只掌握一府之地可以和秦军抗衡。   “前些年,末将赴中兴府拜见国王,国王温言嘉许,平易近人,至今仍令在下念念不忘。”郝和尚拔都道,“只是末将这此年既要管军,又要管民,心力憔悴,真想辞官归隐了。”   宋平瞄了一眼他,脸上带着笑意:“郝元帅比宋某年纪要小得多,就有了归隐之心。这不是在骂宋某尸位素餐贪念权势吗?”   宋平一语双关。他的胸甲上镶着三颗黄金打造的金星,这表明他是上将军。   “不敢、不敢!”郝和尚拔都连忙撇清道,“郝某只是一直留心河东之政情,深感掌军之人,要是又掌民政,不亚于一心两用。原本我太原府比河中府要富庶,即使比起平阳府也只高不低,只是这两年看来,我太原府与河东行省相比,相差甚远了。”   宋平又瞄了他一眼,不知他这话有多少真心话。   “吾王圣明。”田雄却是事不关己,“我大秦国文贤武勇,上下一心,百姓皆服。河东有此兴旺发达,百业俱兴,民间殷实,也不令人奇怪。只是在下自归附吾王以来,还未立尺寸之功,倘若吾王将来要兴兵讨伐,田某希望能当一先锋小卒,宋兄若是看得起在下,还望在吾王面前多多进言。”   “田元帅的英名,宋某常听人谈起。”宋平开玩笑道,“只是田元帅要抢着当先锋,我等岂有立功机会?”   他身后河东军诸将校们也都起哄了起来:“宋元帅此话说得好,这立功的机会应该大家轮流。”   正说话间,一匹飞骑驰来,雪地里湿滑无比,那骏马长嘶一声,发生悦耳的叫声,前蹄高高地抬起。就在众人担心骑者要摔下来时,那马背上的白衣骑者双手紧握缰绳,双腿牢牢地夹在马腹两边,上半身纹丝不动,如同粘在马背上一般。又十余骑狂奔而来,战马喷着白气。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白衣骑者还未等马停稳,纵身从高高的马背翻身跳下。   “好身手!”   “诸位将军稍等,我父王即刻就到!”原来那白衣者却是个少年人,正是秦王之子赵松,说话间抹了抹额头的汗珠,众人这才看清他稚嫩的面孔。   宋平对赵松并不熟悉,可是从赵松的口吻之中,他当然听出来者是谁,不敢怠慢,正要上前参拜,赵松却摆了摆道:   “这位怕就是河东军帅宋将军了?你甲胄在身,不必行礼!”   十二岁的赵松努力摆出一副稳重和大度的样子,令人惊奇,宋平却是从他的身上看到秦王的影子来,不仅是相貌,更是神态,心知赵松这是在模仿他的父王。赵松可不想忤在人群面前,他瞧见太原都总管耶律巨也在人群当中,欣喜地高呼道:   “耶律大哥的这身衣甲真神气!”   “还行吧?”耶律巨与赵松两人熟悉无比,故意道,“要不我借给殿下穿两天?不过这是朝廷授的,你要穿得付银子。”   “嘿,我可不想闻你身上的臭味!”赵松反驳道。他的话反让耶律巨脸红,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郝和尚拔都与田雄两人想凑近到赵松面前认识一番,只听一声高呼:“国王驾到!”只得作罢。   秦王赵诚不快不慢地赶到,数千铁骑在雪地里悄然而至,冷月的光辉映在铁甲之上,发出令人生畏的幽光,持锐披坚的骑军的身形纹丝不动,护卫当中赵诚的身前左右。   “河东军都兵马都元帅宋平参见吾王!”   “河东北路兵马都元帅田雄参见吾王!”   “太原府兵马都元帅郝和尚拔都参见吾王!”   “太原府镇戎都总管耶律巨参见吾王!”   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赵诚跳下战马,将缰绳甩给了亲卫,走上前道:“诸位甲胄在身,免礼!”   果然这父子二人都一个模样。   “谢国主!”众人应道。   宋平的身后是河东军的各级将校,当中有追随赵诚的资历较深的老部下,也有从贺兰军中分出来的一部份人,亦有在京师武学中接受过专门训练聆听过赵诚亲自教导的校尉们。   “尔等最近过得是否太清闲?”赵诚冲着众人问道。   郝和尚拔都与田雄以为赵诚对宋平的部下们表示不满,却未料道众人回应说:“确实太清闲!”   “马放南山已久,尔等的刀箭是否已经生锈?还可一战否?”赵诚又追问道。   “愿为吾王奋勇杀敌!”众人高声回应道。他们看向赵诚的目光只有敬服与狂热,赵诚赐予他们荣耀与功名,还有金钱、地位,这些所谓身外之物反过来又刺激着他们的忠诚与好斗。   “好,孤命令你们从今天起,收拾一下你们有些懈怠的心神,戒备起来,准备打仗!”赵诚命令道。   “万胜、万胜!”众人已经群情鼎沸,仿佛正置身于沙场,面对着千军万马。秦军好战的个性一览无余,田雄与郝和尚拔都面面相觑。   赵诚对部下们的求战之意感到十分满意,在众将的簇拥下进入了解州城,河东行省知事、河中知府、解州知州、提刑司、监察司及盐铁司的大小官员轮番入见,赵诚命人摆宴。   酒过三巡,赵诚开口说道:“孤此次河东之行,一为视察民情,我河东一向是朝廷赋税大户,除了盐铁之利,还有丝麻之利,平阳汾水两岸又是产粮大郡,朝廷颇有依赖。虽然天寒地冻,看不见绿意,但孤一路行来,百姓生活安定,虽贫富有差,但还算殷实,孤心中甚感欣慰。”   “全赖吾王圣明!”文官们一通拍马。武官们不动声色,等着赵诚的下文。   “但金人违背先约,私自断了榷场,屡次挑衅我潼关边防,试图夺回阌乡诸地,又杀我商旅,是可忍孰不可忍!”赵诚话锋一转道。   “那还等什么,只要国主一声令下,我等饮马金水河不在话下,将那金主擒来谢罪!”耶律巨勃然大怒道,他的胸甲上仅镶着一颗银星。   众人纷纷请战,赵诚不置可否,他见田雄若有所思,问道:“田元帅有何异议?”   “末将身为国主麾下一小卒,但凡国主军旗指向,末将必将奋勇当先,不敢违背军令。”田雄道,“但末将以为,金人不过是砧板之鱼罢了,缺少良将,人心浮动,已不足为虑。臣听闻辽东蒲鲜万奴近年野心炽烈,已在辽东立足了脚跟,我军若是全力进攻汴梁,恐其趁机南下渔利。”   郝和尚拔都道:“昔年万奴在辽东自立,蒙古人强大时,其亦屡叛屡降,若是不讨平辽东,恐其尾大不掉,因其在我背后也。不过,末将以为那蒲鲜万奴虽然占地甚广,然麾下种族甚多,人心不齐,每每临大敌,即战败而降。只要我大军云集,军令如一,进退有度,不给其喘息之机,必一战而下。”   “呵呵,两位元帅都是久于军伍,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赵诚示意从人给他们斟酒,“枢密院早有定计,秘间亦连续侦察数年,考察民情,探知虚实,绘制山川、河流与地形图。”   田雄闻言征辽东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急于立功表忠,立刻起身道:“臣出身北京(大定),亦曾转战北京路兴中、广宁、锦州诸郡,对辽东地理、水文、部族皆熟悉,末将愿为前锋,为吾王平定辽东!”   “田元帅的勇猛,孤深知也。昔年木华黎攻辽东时,亦是多有仰仗田元帅。”赵诚道,“我军此次征辽东,也必仰仗田元帅!”   宋平进言道:“辽东部族甚多,又多处山林之间,自古中原朝廷屡剿不清,末将以为我朝应有一个全盘之策,否则大军一走,反抗者如牧草,一岁一生也。”   “宋元帅所谋甚远。”赵诚欣赏地点了点头道,“国土虽大,即便如盛唐一般,虽然足以夸耀后世,令后人膜拜,但朝廷王化对于边远蛮荒之地向来难以深入,若是常驻军队,恐耗费甚巨,若无军队驻扎,部族又会反叛,令朝廷进退失度。孤倒是有一个不太周详的想法。”   “敢问国主所言何策?”宋平问道。   “若是天遂人愿,征服了辽东,孤愿依将士功劳大小,将辽东山林、河川、土地甚或人口、牲畜分割,赐予有功之人。可令其世代享有,凡地上有所产出皆归其所有,即是其私产,朝廷三十年内不征赋税。”赵诚道,“三十年只是个意思,四十年、五十年都可,朝廷既然无力关照,不如让有心者自己想办法,三五十年,辽东亦如中原也。孤不知诸位有何想法?”   众将士没有想到赵诚会提出这个方法来,在大多数人的眼中,辽东十足是一个蛮荒之地,众人窃窃私语,却没将辽东土地看在眼里。   出身北京路的田雄自然对辽东了如指掌,心知辽东并非全是茂密的山林,也有许多现成的肥沃良田,还有更多未曾认真打理的土地,既便是山林中也有大量的皮毛、山珍。   “孤向来虽不吝赏赐,大多只是钱物、官爵,寻常军士只能得到与其家中人口相称的土地。何者?虽然连年大战,百姓人口骤少,我陕西至今仍有未授之田。但人口繁育,只要天下太平,三口之家,不出五十年即家有十数口,人多地少是自然的结果。”赵诚道,“女真一族兴起的地方,如上京会宁府(黑龙江阿城),田宜麻谷,土产名马、生金、大珠、人参及蜜蜡、细布。咸平府(今辽宁开原北)及相邻的临潢府路(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还有北京路皆有无数肥沃良田。听耶律晋卿言,金廷曾数番从辽东从海路运粮至山东,由此可知辽东确实富庶,其地广人稀,不知几千里也。枢密院有司在绘制地图时,亦曾获得周详的物产分布图,辽东财富皆聚此图矣。”   果然,赵诚这一番诱惑,让众人雀跃,没有人愿和财产过不去。   田雄仿佛已经看到辽东被瓜分的结局。   那郝和尚拔都却高呼道:“郝某还未在国主麾下真正打过一天仗,今日国主有所命,郝某怎能甘于人后?盼国主首战用我!”   ※※※   注①:引自《宋史》志144《食货下三》。 第六章 瑞雪(六)   丑时一刻,平阳府知府胡铨在睡梦中被下人叫醒。   “出何大事了?”胡铨从温暖的床上爬起并披起棉袍,寒冷的空气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下人们掌起了灯,胡铨跑进了书房,幕僚董秀才已经等在那里了。   董秀才手中捧着一堆公文,焦急地说道:“大人,枢密院急报,征召本府府兵参战。”   “参战?怕又是虚惊一场吧?”胡铨紧张的心思又放了下来。自从泰安三年朝廷决定对各地府兵加强训练之后,总会不定期地下达这种紧急征召令,十有八九都是虚惊一场,至多会被拉出急行军一天,然后又就地解散,若是在指定时间没有点集齐整的,缺少军械、钱粮、马匹、箭矢的,都会被治罪。   演习次数多了,官员们也就习惯成自然,比如这董秀才手中就是早就准备好的公文,只等着知府大人签字画押即可向有司及各县发出去。   “大人呐,征召令就这么写的。甭管是不是真有战事,枢密院直接用急信发来的征召令,您只管签字画押吧!”董秀才急道,“去年秋天时,咱们平阳府可是在报上被点过名的。”   “对,签字、签字!”胡铨连忙在十多份公文上签下自己的大名,又盖上官印。董秀才将门外十多个信差唤了进来,各持一份,令他们务必在天亮后送至洪洞、赵城、霍州、汾西等地。   等董秀才安排好了,胡铨这才意识到就在签字的时候,裸露的手臂已经痛得冰凉。   “来人,搬炉子过来,煮些茶,这么大冷的天还不叫人冻死?”胡知府喝道。他自己却是回到卧房,穿戴整齐了再回到书房。   胡知府身材较矮,白白胖胖的,那官服穿在他身上倒还得体,只不过若无这一身官服,他看上去与寻常乡绅没什么两样。   “董先生,你怎么还在这里?”胡铨见董秀才还在书房里,没有挪窝。   “大人放心,一切都在董某的掌握之中,不管是钱粮、马匹,还是府库中的大枪、箭矢,都早就安排好了。明天您就瞧好了吧!”董秀子抚着胡须,胸有成竹。他这副诸葛亮的姿态让胡铨在心中暗骂。   这董秀才早年在金国时数次应举不第,可谓是失意之极,做了幕僚却是实务中的一把好手,钱谷、人事、交际,一切都安排妥妥贴贴的。而胡铨虽然也读过书,但却未应过举,只不过他运气极好,当年不过是中兴府一小吏,秦王还是贺兰国王的时候,从矮子里选高个,胡铨没犯过大错,政绩倒还不错,于是便是步步高升做到河东行省平阳府知府的从四品的高位。   胡铨虽姓胡,但不糊涂,他做官的原则是坚决执行朝廷的法度和上级的命令,并且多听听幕僚的意见,不能做违法之事,否则这眼下得来的东西失去就太可惜了。   “这回是行台来检查督导,或是宋元帅亲自来?”胡铨问道,“要不就是枢密院派官差来?”   “大人,前两天董某听人说,有人看到宋元帅带着一帮将校匆匆去了河中府。看模样倒不像是去河中府检查府兵轮训的,也没听从河中府来的人说那里下了征召令。再说,宋元帅也不必带着这一大帮人去。”董秀才道,“估计是行台大人派人来检查备战。军事本与府衙无关,可这征召精壮,准备名册、钱粮、车马却是官府的事情,马虎不得。”   “最近这半夜征召的事情尤多啊。”胡铨凑近问道,“那是不是说真要有战事了?”   “这难说,真正打仗也用不着我们府兵。”董秀才摇了摇头道,“不过我们大秦国经过这几年的休养生息,府库充实,国势如今蒸蒸日上,吾王早晚要一统天下的。看这模样是到了要打仗的时候了。”   “最近报上不是总是有人鼓动打到汴梁城下吗?”胡铨道,“打就打呗,早打早太平!天下有德者居之。”   “古来征战几人回?大概也只有咱们大秦国,才会这么好战。”董秀才叹道。他这副酸酸的姿态又令胡知府看不惯。   “董先生,你再受累点,去催促有司加把力气,让各地县令、县尉及保甲、乡老接到征召令,火速将精壮列队送至此处。若有拖延,本府严惩不怠!”胡铨道,“咱们把人手给召齐了,由得武夫们去折腾。不求无功,但求无过也!”   “大人……”这么冷的天,董秀才真不想出去,那茶还未煮好,可是知府大人命令了,他只好走出刚刚变暖的书房。   待董秀才走了,胡铨才道“本大人还要补睡一会,这扰人清梦的征召令!”   天亮后,整个平阳府都动了起来。各县县令和管治安的县尉们,纷纷将从平阳府转来的命令,分发下去,凡是家有十七岁以上五十岁以下人丁都接到命令,立即自备短兵器,父子、兄弟、乡邻,离开家乡结伴赶往最近的集结地,小镇或县城,然后点集完毕后又在各地县尉的带领下,赶往平阳府晋州。   这样的召集令不过是很平常的,每年秋收之后全平阳府的府兵都会集中在一起训练一个半月,掌握基本的作战技巧及军令,然后在寒冬来临时又各自解散,并不耽搁农时,这是农人向朝廷承担的徭役。   只是令精壮们有些不满的是,近两年来,每每在他们意想不到的时候下了紧急征召令,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指定地点时,大人们挥了挥手又将他们打发回去。   这是折腾,人人都这么想。但是有一个好处就是,当精壮们习惯了这种征召令,也就见怪不怪了,都麻利得很,带了点干粮,拿起自备的弓箭,就出门去了。顺便是官府召集精壮修渠建造,也变得更容易。家中人口多的,却有人想入常备军,混个一官半职。   天大亮时,平阳折冲军府唐校尉就站在了晋州城外。辰时三刻,最先到达的是晋州附近的临汾、襄陵两县的府兵,午时到达的是洪洞、神山县的府兵,到了夜幕已浓的戌时霍州一带的府兵也赶到。但是晋地多山,若是所有的精壮都要抵达,还要明天夜里。   “唐校尉,这次是不是还是要我们再白跑一趟?”有胆大的起哄道,“吃上几顿兵粮后,小人再回家搂老婆过日子?这不是折腾官家钱粮吗?”   “少废话,要你来就来,哪来那么多废话。”唐校尉瞪了那人一眼。   早有识字的军府军士按照名册点集人头,军府里大小军吏被插入来自各地的府兵临时充当各级武官,各有职司分工,各有排头、杂役,分发府库中的长兵器、盾甲、战马、行军车辆、箭矢、帐蓬、旗帜,到了第二天夜里,一支八千人的军队初具雏形了。   虽然这是军事活动,但平阳府自胡知府以下的大小文官们也不敢怠慢,军政分家,他们管不了军府,却要负责为这支临时军队提供所有的后勤保障,否则就会被折冲府告上一状。曾在贺兰山下失去一条手臂的唐校尉,对此感到十分满意,他仿佛觉得自己真的就要出征。   然而这只不过是他的幻想,金戈铁马的岁月已离他而去,这此府兵在有生之年永远也不会被派上沙场,除非是有强敌来攻。若非因为失去了一条手臂,唐校尉还在正规军中。   念及此处,唐校尉带领着八千府兵在雪地里发散着多余的体力,或下马步行,或跃马突袭,忽而一分为二,忽而聚合如墙,进退禁止,看上去个个娴熟无比,然后立在寒风中,高唱军歌:   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   第一扎营不贪懒,莫走人家取门板,   ……   莫打民间鸭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   ……。   第三号令要声明,兵勇不许乱出营,   ……   或走大家讹钱文,或走小家调妇人。   ……   “咱这军歌着实不错!”有人小声嘀咕道,经过一番操练这一停下来,寒风就显得更加刺骨,但众精壮的精神还不错。   “住口!”一声暴喝却从身旁边响起,唐校尉铁青着脸站在了身旁,府兵毕竟是府兵,一旦解散就是庄稼地里的农夫,总会让他不满意。   那人被两个壮汉拖了出来,当着众人面虽只鞭了五下,但也是惨叫连连,这下所有人立刻都站如松,不敢慢怠。   蓝色的天空上万里无云,天底下触目所及处是千里雪原,雪原上折射着是刺目的光线,倒增加了几份暖意。   “驾、驾!”空旷的远方出现了一支骑军,他们从南方绛州的方向,顺着冰封的汾水河奔来。就在众人愣神的时候,更多的骑军狂奔而来,践踏着茫茫雪原,远远看去像是一座移动的大山迎面压了过来。战马长嘶,军旗飞扬。   当中一面玄黄的大旗,写着一个斗大的“赵”字。   秦王赵诚从河中府解州赶了过来,顺便亲自检验一下府兵预备役的执行情况。那面玄黄王旗,唐校尉曾经熟悉无比,连忙带着军府大小军吏前来迎驾。   “唐校尉辛苦了!”赵诚亲切的说道。   记住部下的名字,是每一个上位者的必修课,如果能记不清楚,至少也应该记住他的姓氏,越多越好,语气越亲切越好。赵诚很显然在这方面做的不错,尽管他对眼前的这位四十来岁的折冲校尉印象并不深。   而像唐校尉这样的因为受伤而脱离正规军的军官,在听到秦王如此唤他,却是倍受鼓舞。他未料到这一次会是秦王亲至。   “禀国主,平阳府实有府兵八千三百七十人,实到八千一百零七人,请国主检阅!”唐校尉奏报道。虽然总会有种种原因,不会全都到齐,尤其是那些住在深山中人家的子弟更是因为大雪封山,出来不便,能有这样的成绩也算不错。   赵诚注意到他另一支袖子空荡荡的,赞赏道:“能集合这么多人,也算是很不错了。正因有像唐校尉这样的忠良,我大秦国才有今日。”   “愿为吾王誓死效命。”唐校尉道。   “那就操练一番,让孤看看我平阳府的勇士们!”赵诚命道。   “是!”唐校尉领命。   那八千府兵也知道秦王亲至,在各队领头军官的指挥与呼喝下,卖力地操练了起来。盾牌手举着铁盾,抵挡着刀斧手的劈砍,弓弩手三排连射有序,马军在校场上在令旗的指挥下反复冲杀,个个看上去龙精虎壮。唐校尉选其中精于骑射一队人马,当场表演骑射本领,颇有战无不胜的气势。赵松骑着马来回奔驰,看得津津有味,跟着操练的士兵大呼小叫起来,跃跃欲试。   田雄与郝和尚拔都两人陪伴在赵诚左右,称赞道:“我大秦国壮士何其多也!”   他们这称赞倒不是奉承。他们二人都是长于军略之人,火眼金睛,这八千府兵虽只是离不开土地的农家子弟,但要是真经过几次阵仗,也会成为精兵。所谓精兵,不仅是个人勇武出众,更是令行禁止,是身前是刀山敢往前迈,身后是火海也敢往后退,通常都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才成为精兵的。但要是有严格的训练,既便是手上还沾着泥巴土的农夫更有可能成为精兵。他们见这些府兵,三人成行,五人成列,行动有序,总比他们以前经常抓来的壮丁要合格得多。   “好、好,来人命平阳府给这八千壮士各赏一贯钱,给军府大小军吏各涨一级薪俸。”赵诚高兴地说道。他这一高兴,平阳府就丢了八千贯。   “谢国主!”八千府兵欢呼了起来,平白无故地得了一贯钱,哪里有什么不满意的?   “国主若是有意,末将等不如陪你去狩猎?姑射大山中野兽众多,末将等常去狩猎,每次都满载而归,眼下虽大雪封山,却让野兽踪迹难逃。”宋平也很高兴。   赵诚却拒绝了:“宋元帅有心了,狩猎不过是孤的私事,孤有的是时间与尔等狩猎。孤先要去汾水两岸看看,这一场雪下得大,尤其是平阳府,不要冻坏了庄稼。”   平阳知府胡铨听说秦王亲至,慌张地从城内赶了过来,满头大汗,还未到跟前,扑腾地跪倒在地:   “平阳知府胡铨拜见吾王圣驾!”   “平身,胡知府来的正好,你随孤去农庄中去看看,体察民情。”赵诚道。   胡知府连忙起身,引着赵诚一行人往城西驰去。   汾水对面有矾山,朝廷在此设立矾务局,归于盐铁司。这里出产的是白矾,唐时即在此高平阳院以收其利,白矾许商贾贩买,民间每斤价约八十钱,但若是私贩、私鬻及盗采者,都要治重罪。这也是秦国朝廷专卖的一项重要收入,连同慈州、隰州的绿矾,每年可收钱二十万贯。   大队人马的到来,打破了汾河两岸的宁静,众人不敢践踏田地,只好下马步行。有枯草窟窿中的野兔飞奔而处。数支箭矢飞奔而出,竟齐齐冲着那野兔飞去,那狂奔的野兔躲过了一支两支三支箭,却躲不过第四支箭。   “我射中了、我射中了!”赵松狂呼道。有人拾来倒在雪地里的野兔,发现那兔身上插着的果然是一支小箭。   “殿下的箭法真是举世无双啊。”胡铨称赞道,待发现赵诚不悦的神色,连忙恭敬地闭上了嘴。   “平阳一别,已有五年有余。孤知道平阳府这些年比较兴旺,只是不知现今户口增加几何啊?”赵诚问道。   “回国主,我平阳府有县十、镇一。据府藏旧档,金国强盛时全府有户十三万六千九百三十六,但我朝初立之泰安二年,中书右丞吴大人行省河东时,我平阳府清查户口,只得户三万八千七百余户,大约是兵祸所至。又与民休养,逃亡在外的百姓陆续回归,又有河北诸路的流民在我平阳府落户,去年再次清查户口登记造册,共得户五万八千六百七十八户,只是精壮并不多。”胡铨报着数字。   赵诚信步踏入了一块田地,毫无风度地蹲在地上,伸手抹去冰雪,露出里面的绿麦。   “父王孩儿这次不会弄错了,这是麦子,不是韭菜!”赵松也蹲在地上说道。   “松儿四体既勤,这五谷也要分得清,虽不用身体力行汗滴禾下,但总要懂得四季农时,更要知道粒粒皆辛苦的道理。”赵诚道。   “是的,父王!”赵松答道。   “国主不用担心,这雪虽然下得大了些,不过是残冬余威,这两天地温上升,并不害庄稼。”胡铨像是知道赵诚心中所想。   “胡知府辛苦了,五谷丰登,百姓咸安,孤当然也极欣慰。”赵诚道,“尔等还要多多走访民间,体察民间疾苦才是啊。”   “遵旨!”平阳府大小文官们俯身回道。   赵诚站起身来,落日的余辉正洒在他高大的背脊上,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之上,令他心中充满着希望。   西边群山下,汾水被冰雪封冻住,两岸的村庄则较稠密,临近黄昏,夕阳将白雪镀上了一层粉红的色彩。炊烟升了起来,一副田园风光,令人心旷神怡。 第七章 燕云(一)   真定府兵马都元帅今天从府衙回来后,就匆匆来见自己的父亲史秉直。已是春二月的光景,燕赵大地已经从残冬中恢复了过来,然而史天泽的脸上挂着忧愁。   真定史家真正当家人史秉直今年六十四岁,二十多年前投靠蒙古后,曾一度迁居北京路大定府,行尚书六部事,对蒙古人忠心耿耿。赵诚崛起时,辽东土皇帝蒲鲜万奴趁机反叛,与从高丽回师的蒙古军激战,在兵荒马乱中,史秉直见天将大变,只好择机带着不多的兵丁护着家小返回真定府根据地,投奔自己的儿子,几乎是尾随贺兰军南下。   史秉直现在早已经不问军国大事,一切大事皆交给自己的三子史天泽及二子史天安处理,以史天泽为主事人。自己平时修炼焚诵,在私第的南边还有几块田地,闲散时以务农为乐。若是不认识他的,单从外表上看,以为他不过一寻常老农罢了。   史天泽闯进来时,史秉直正在读书,他见儿子没有请示就直接闯了进来,心头不悦。   “如今你是家中管事之人,岂能如此莽撞?看来你还要多读点书!”一头花白头发的史秉直喝道,仍中气十足。   “父亲教训的是!”史天泽不得不点并没有称是。纵是身高八尺又身经百战的他,在自己父亲面前大气也不敢出。   “我这本书,就送给你,你要好好看看,长点见识。”史秉直将手中的书本递到儿子面前。史天泽恭敬地接过,装作认真地翻看了一番,正是《资治通鉴》中关于前汉七国之乱旧事的那一卷。   “谢父亲赠书!”史天泽道,“孩儿一定要读懂史书,从先贤笔下寻求真谛。”   “我史家以军事才得此家业,但万万不可忘了书中大义。你来找为父,是否是因遇到了棘手的事情?”史秉直问道。   “父亲明鉴,孩儿今日收到了秦王的诏书,他让孩儿三月望日至中兴府觐见,共商军国大事,孩儿不知其意,更不知如何应对。”   “你兄长天安如何想?”   “二哥担心这是鸿门宴,有去无回,他劝我不要去。堂弟天祥也持此看法,并进言他可替我前去拜见那秦王。”史天泽道。   “东平、顺天,还有济南,有没有接到秦王的诏书?”史秉直皱了皱眉头,问道。   “秦王的诏书上都有提到,纵是大名府王珍也在诏见之列。”史天泽道,“今日报纸上说,正月河东大雪,秦王亲临河东视察民情,与士人麻革等人饮酒赏雪,并诏见了田雄与太原郝和尚等人。孩儿担心其有不可告人之事。”   “田雄如我等不一样,他是阵前倒戈,他在秦王面前恨不得掏出心窝子。那郝和尚实力弱小,又处于秦军包围之下,秦王要他今日死,谅他也不敢等到明日。只可惜那刘黑马不识实务,送了卿卿性命,刘家之祸即是我史家之鉴。”史秉直道,“我们史家却不同,又未与秦王交恶过,近年来一向恭敬。只是《大秦新闻》上三天两头口诛笔伐昔日旧事,为父当年还不是听命行事,皆因势力逼人罢了,否则会死更多人。”   史秉直对自己做过的事当然记忆犹新,然而他认为如今不应该算旧帐,相反自己也保全了所多人,有过亦有功也。   “可是如今秦军已经掌握了太行山以西及西京路,居高临下,燕云大部份州县已在秦军之手,而我河北平原可谓是一马平川,东平、顺天、济南诸强又人心各异,李璮有宋人撑腰在侧虎视眈眈,屡生事端,更不能忘了还有恨不得活剥了我等的金国朝廷。若是秦王着手各个击破,纵是我史家军个个拼死力战,也会不支而亡。”史天泽说道,压力与局势都是显而易见的。   “你想如何做?”史秉直却反问,他见史天泽目光闪铄,“但说无妨!”   “孩儿愿亲赴中兴府。”史天泽道,“以前我史家耕耘于永清老家,及至兵乱为求自保投靠了蒙古人,因势所逼罢了,倘若金主视我等为骨肉,不坐视不救,我史家岂会投靠蒙古?今日秦国强盛,我史家何不真心投靠,换个主子罢了。如此才可保我史家上下荣华,否则将是祸从天降。”   史天泽见父亲沉吟半晌,心中忐忑不安。好一会儿,史秉直才道:“你这样想,为父并不奇怪。除非你想永远这样下去?”   “孩儿哪里会有这种想法?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史天泽连忙摇头道,“蒙古人曾予我史家优待,当然是因其以往兵力不足,不得不仰仗我们罢了。这秦王却是汉人,听闻他爱读书且涉猎广博,想必他也知道为人君者忌讳藩国林立,先有前汉七国之乱,后有唐末藩镇擅权,纵是他不知,他身边的谋臣如耶律楚材诸辈皆深知其中利害。今我史家拥兵数万,又控地千里,孩儿只是担心秦王不愿效仿蒙古人,夺我兵权,分我财、政之柄。”   “你这么想,也是深谋远略。”史秉直道,“为今之计,既要让秦王安心,又要保住我史家权柄,才是头等的大事,秦王不安心,他便心生不满,现在不来攻我,将来也会来攻我;我史家若是失了权柄,那更是自取灭亡之道。但你姓史,所以你只想到了我史家,却忘了还有东平严实,顺天张柔,济南张荣之辈。”   “父亲的意思是?”史天泽不解。   “我们史家举棋不定,他们各家也是如此,好比‘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各家手中都掌数州以至十数州之地,何曾想过要放弃掉手中荣华富贵呢?”   “当然不想!即便是愿沦为白丁,可是举家性命却全赖手中之军队,我等追随蒙古人攻略日久,怎会没有仇家?”史天泽点头道。   “所以,严实等人也是不愿削权的,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孤掌虽难鸣,但若是群雄相互约定,结果则不然。听说严实与济南张荣地界上有些交恶,愚蠢之至也,你不妨修书一封,劝他们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树敌自损的事情了。有道是冤家易解不易结,只要我们几家共同进退,那秦王纵是英明神武无比,秦军有以一当百之勇,也拿我等没有办法。”史秉直耳提面命,“要知我等虽屡番表示效忠秦国朝廷,但秦王却只字不提派遣官吏接收政、财、军三权,何也?为父料想秦王也是心知肚明,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是没有金宋两国在侧牵制,他恐怕就不会如此有耐心了。故我史家应暂时臣服于他,他若有容人之雅量,那就一切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其若有加害之心,则我史家为自保不得不反也。”   “父亲说的对,孩儿会立即修书一封,劝他们放下私仇,料想他们收到孩儿的信,也会心照不宣的。”史天泽面露喜色,喜色却稍纵即逝,“只是眼前之事,孩儿到底是亲往,还是派史权去?”   “当然要去,你要亲自去,否则难表我史家之心意。”史秉直道,“你要寻机向秦王交心,暗示只要秦王不要欺人太甚,我史家会向对待蒙古人一样效忠于他。我与秦王虽未亲见过,但近年来一直设法了解此人,此人胸中包罗天下,又极好名声,他若真有大志,不仅不会为难你,还会示好于你。听史权说秦王掌生杀大权,却不爱女色,至今只有一后一妃,为父想将你堂弟天祥之妹琴儿送给他为妃,好让我史家也有一份保障。”   “堂妹虽是咱们史家生的好女儿,可是她性子一向执拗,恐难听您的命令。”史天泽担忧地说道。   “这事还轮不着她作主!”史秉直怒道。   “是,父亲!”史天泽只得应道。   待史天泽的背影走后,史秉直枯坐在书房里独自感叹。这个世道变化太快,想他史家为了保命,一朝崛起,投靠了蒙古人因而出入将相,但无论如何,总要依附于强者,即便是拥兵数万却更要看着别人眼色,担心别人加害。位卑者有位卑者的心忧,位高者有位高者的担忧。正是因为始终如履薄冰,史家如今仍屹立不倒。   史秉直的目光瞥向最新一期的《中条见闻》,上面登着秦王赵诚的一篇七律:   中条雪落天地旷,匹马寒渡黄河头。   三晋山河分上镇,河汾风物异西州。   红云古道孤城晚,落日西风一腔愁。   四海知名半凋落,天涯孤剑独谁投①。   史家宅第院落的最深处,遍植松柏,池沼假山之中虽暂无生气,但若是三月时分定会是一番美不胜收的景色。   长长曲折的廊亭下,安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子,正面对着仍有薄冰的池面念着诗,她窈窕纤细的背影令人暇想,脖颈露出的一片白皙在春日慵懒的照耀下,显得温润如玉。   “琴妹又有何佳作啊?”史天泽洪亮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这女子正是史天泽的堂妹史琴,今年正年满十八,天生姿容婉丽,棋琴书画无所不精,是史家的掌上明珠。只是自视一向较高,家世配得上她的,文才又没有她高,有文采的,家中长辈又瞧不上,她本人又不愿屈就,故而一直未许婚。   “三哥又在背后吓人!”史琴受了惊吓,嗔怪道。   “为兄走路如同跑马一般,怎是成心吓你?方才听到妹妹在念诗,你又做了什么佳作,不妨念为兄听听,为兄好向史才女讨教一二,沾点才气!”史天泽笑道。   “三哥这是笑话我吧,就在这报上,你自己读吧!”史琴将一份报纸递到史天泽面前,上面正是一首秦王赵诚的七律,是赵诚视察河东之后,命人送给麻革等人的。   “嗯。”史天泽品味了一番,故意道,“常听人说秦王文武双全,又涉猎极广,今日读其七律,深感秦王真是不世之材也。当今天下英雄,唯有秦王也!妹妹以为如何?”   史天泽偷眼认真打量着史琴的脸色,却不料史琴道:   “琴儿以为这秦王实在是个虚伪之人!”   史天泽没想到她会如此说,忙问道:“妹妹何出此言?”   “三哥请看,这首七律格调高远,即景抒情,自是气象格调不同凡响,寒渡、古道、孤城、落日、西风、天涯等等,沉郁顿挫,有太原元好问之风。若以诗论,自然是一篇佳作,但那元好问又学自杜工部,大体家国沦丧,人生悲苦,‘丧乱诗’罢了。故而,琴儿以为,这首沉郁雄奇的七律太原元好问可以写得,他秦王怎能写得?秦王正是人生得意之时,怎能东施效颦,无病呻吟,学别人一般愁肠寸断,当然落了下乘!三哥你说,他虚不虚伪?”   史琴微露皓齿,伸出纤纤玉手,指着报纸,娓娓而谈起远在数千里外赵诚的诗作来,却说的八九不离十,赵诚正是刻意效仿元好问等河汾名士的诗风。   “……”史天泽目瞪口呆,不得不点头称是,“妹妹说得对,秦王有诗才,却无诗意!”   “不过,这也有先例,那高唱大江东去的苏东坡,以诗为词,以清新雅正的字句,有纵横奇逸的气象,开一代豪放隽逸之词风。但若以本色言,豪放并非是苏东坡之本色,不若柳三变虽写的艳词,但却是本色使然。”史琴又道。她好似居深闺,难得找到一个可以谈吐之人。   “妹妹若是男儿身,去科考应举,一定会中状元的!”史天泽由衷地赞道。   “纵是男儿身,也无处可应举,河北士人悲苦潦倒。”史琴却叹道,“如今我诸侯雄踞燕赵数十州,相互提防,并非长久之道,三哥主持家中大小诸事,万万不可懈怠。”   “今日家主又令我好好读书。”史天泽举着那本《资治通鉴》,笑道,“不如妹妹来主持军政大事,好让为兄有暇多读点书,也多长进一些。”   “三哥说的是哪里话,琴儿不过一弱女子,岂懂军国大事。”史琴掩嘴笑道,“书读的多,只是多知道些道理罢了。”   “世上也只有一等一的奇男子,才配得上我史家才女史琴也。”史天泽意有所指。   那史琴情窦早开,闻言脸上抹上了一层绯色,却不知道家族已将她的命运安排好了。   ※※※   注①:改写自刘因《渡白沟》。 第八章 燕云(二)   三月快到了清明时节的光景,大地早已回春。   若是从河东过来的商旅,过了潼关往西,有一个镇子名叫关西镇,这是隶属于华州华阴县,但这里因为北边紧领着渭水,南边被太华、少华山压迫,就显得地面狭窄,因为这里属于潼关关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整个华阴县就成了大秦国潼关元帅府直辖地界。   再往西走就是大秦国枢密副使郭德海与西京路元帅郭侃父子的家乡华州郑县。到了郑县,放眼望去,视线就显得开阔多了。   这一天,郑县城外的官道上迎来一队人马,路畔的野草已经破土而出,露出尖尖的嫩叶,最先吐绿的却是河柳、山桃,杏树已经挂满了含苞欲放的花蕾。   渭水经过整个冬天的蛰伏又一次暴涨了起来,她及她的支流经过的秦陇山脉上的冰雪,阻挡不住春三月的暖烘烘的气息,已经融化并投入渭水的怀抱,然后汇入黄河,百川东到海,一去不复归。成群结队的候鸟也从南方飞了回来,在天地间欢快地鸣叫着,宣告着阳春季节的舒展惬意。   这一队人马不下三百来位,个个均佩刀弓,骑着高头大马,看上去极其剽悍,从他们的装束来看都是久于行伍之人。当中一位身紫色武官常服的三十六七岁的壮汉正是潼关帅郑奇,他是奉命回中兴府商议军国大事,他衣领的右边赫然镶着二颗金质的星状物什,这代表自秦安四年正式改革军中职级后,他是武官中不多的领中将衔的一个。所有的武官们都对自己身上战甲、朝服、公服与常服上所佩带军衔的材质与数量十分看重,因为这代表着武官的级别,更代表着权力、资历与功勋,这是武官们更看重的事物。   然而这群人当中与他及他手下服色不同的要占一半,正是真定府兵马都元帅史天泽和他的从人。虽然有些拘谨,对秦国的风土人情总是看不够,但史天泽一路上努力表现出随意的模样来,与郑奇有说有笑。   史天泽本不应该取道潼关走,他完全可以从平阳府往西渡河,经延安府西进北上,但是他抱着多走走多看看的心思从潼关登岸。正好郑奇也要赶往中兴府,便将河东方面的向导打发回去,自己亲自陪同,两支人马便结伴而行。郑奇心知史天泽是极重要的人物,也心存拉拢的念头,一路上打点史氏一行人的车马住行,心中却感叹世事难料。   一行人在渭南渡河北上,进入耀州,郑奇在州衙打听了一下,才知陕西军元帅张士达前脚刚离开北上。耀州产瓷器,其器胎薄釉匀,青、白、秘色瓷器融合南北风格,又有器壁内外布满精美花纹为其特色,刀法上又别具一格,成为大秦国最大官办瓷器的产地,行销西域万里。又因秦国垄断了东西方陆上交通,河北定窑与磁窑的瓷器又是秦国商人乐于转手的大买卖,只是这种买卖却要千万小心,因为瓷器是易碎品。   耀州与京兆府隔泾水相望,两地在泾渭相交的地带修建了许多水渠,其中三条以白渠命名的水渠跨越华州、京兆与耀州等地。泰安六年陕西京兆大旱,以致朝廷决定重修三白渠,并设立三白渠规措使和副使统筹安排。   当郑奇和史天泽一行人走马观花般地经过时,五万被征发来的百姓正在给原有的沟渠加宽、加深、加固,又遍植易活的杨柳。道边绿油油的冬小麦正茁壮成长,若是过了横山就是另一番风物,那里麦子只有春小麦,眼下刚刚播种,一年一熟,所以有诗云“凉州白麦枯”。   只是一路行来,史天泽细心观察,见陕西虽民生安定,有兴旺发达的好气象,但仍有许多荒地没有得到开垦,人少地多。那些残损的沟垅表明此前这里是良田,如今却成了牧户放牧的好地方,牲畜正啃食着刚生出嫩叶的青草。   众人并不急着赶路,一路上且走且停,史天泽见陕西多穴居,甚感新奇,郑奇是一个好向导:   “史元帅有所不知啊,万里黄河地分两界,中州多平原,河北亦多平原,而我陕西却因河流众多,竞相勾勒,地表被河水冲出万千沟壑来。但这黄土质地竖密,易于筑室而居,俗称窑洞,有冬暖夏凉之利,寻常人家若是平地里筑屋,却要耗费钱财甚多。”   “陕西风物与我河北诸路真是迥异啊。”史天泽笑道,“不过,依史某看这黄河之水之所以混浊,怕也是这陕西径流所泻的泥沙所致。河本有泥沙,无不淤之理,尤其枯水之季,泥沙下沉,渐趋淤高堆积,水行渐壅,故决岸堤之低处。我卫州亦受其害深,自古黄河为中国患两千岁矣。”   “史元帅还懂水利?”郑奇奇道。   “不瞒郑元帅,这治黄每年对于我等下游之人来说却是大事,马虎不得。”史天泽道,“上次史某读《大秦新闻》,上有农学某位大才所著高论,说这黄河泥沙来源量大者有三,一曰晋西北与河套,那里沙地本就多;二曰晋地的汾水,汾水从晋北而来,那里与陕西相似;第三就是这陕西的渭水、泾水与北洛水。所以朝廷要诸地遍植杨柳,防沙固堤,又鼓励烧炭,禁私伐山林。还说工学正在研究烧制叫做水泥的物什,可用来筑城建居,不用采伐巨木。”   郑奇感到有些羞愧,报纸他是经常看的,不过看过就是看过,只要与自己无关的从来就不会放在心上。   “与史元帅相比,郑某真是个粗人,只懂杀敌立功,却不懂民生。今日受教了!”郑奇拱了拱手道。   “郑元帅谦虚了。您若是不见外,你我二人不如兄弟相称?”史天泽骑在马上,侧着头提议道。   史天泽刻意地拉近关系,郑奇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遂道:“在下就斗胆,称史元帅为兄弟了!”   “郑兄弟客气了!”史天泽道,他发现郑奇衣领上的金星在春日下,显得十分醒目。   史、郑一行人继续前行,见一个村庄边上有条河流流过,转弯急流处附近围着许多百姓,人群中传来阵阵呼叫声。众人驻足观看。   百姓当中有七八位精壮汉子抬着一架巨大的木制器物,走出村庄,那物什大概在太沉重,或者怕弄坏了,以致汉子们一边喊着号子,一边踩着呼喊的节奏往河边最湍急处行去。不用众人猜,那一定是水车了。   当地的保长不过年老体衰,站在高处,指挥着壮汉们小心地安装。他一声令下,壮汉们齐声呐喊着,或推或拉,将那水车竖了起来,史天泽才发现这与他以前的各种水车大致相同,只不过它的齿轮却裹着一层较薄的铸铁外衣,结构看上去精巧许多,好像可以更换部件,所以应该更加坚固耐用。   安装好,急流从台地的后面奔流而出,冲击着板叶,板叶在犹豫了一下就开始克服了整个水轮的重量,水轮通过竖齿轮带动上面的水车运转,哗哗的流水流入台地上的田垅间,低地好似凭空升起了万千甘泉,浇灌着台地上新垦的土地,并利用地势往下浇灌着台地背面没有水渠的田地。台地上还修建着蓄水池,另有用畜地拉动的水车,可将水再升一阶,浇灌着更大片的坡地。   哗哗流水自动地拾阶而上,滋润着土地,农人们欢呼雀跃,从此也就不担心那些河流够不着的坡地灌溉问题。   那保长回头见郑奇一行人正饶有兴趣地观看,他从郑奇那一身紫色的武官常服深知是大官,连忙来叩拜。   “老人家免礼!”郑奇亲自将保长搀扶起来。老保长颤悠悠地站起来,满脸皱纹,眼中却透着喜气。   “多谢大人!大人这是去何处?若是不急着赶路,不如去寒舍饮口水?”保长热情地邀道。   “老人家客气了。”郑奇笑了笑,冲着北方中兴府的方向拱了拱手,自豪地说道,“我等正要去京师,却觐见吾王圣颜,不便打扰。”   “原来大人是要去见国王万岁啊。”保长憨厚地笑道,“大人若是见了国王,一定要替咱们耀州的百姓拜谢国王,要不是他怜悯百姓,我们村可没有这龙骨水车。小老儿代这四邻八乡的乡亲愿吾王长生不老,寿与天齐!”   这老保长一片赤诚之心,不掺杂着一丁点虚情假意,没有人能怀疑这一点。   “这水车是朝廷拨下来的吗?”史天泽若有所思,突然问道,“这样的大家伙,怕要不少钱吧?”   “大人说对了,这么大的水车虽稀罕,但小老儿以前也见过比这小些的,只是百姓太穷,买不起,又是兵乱,哪里还有管这事的?上月知州大人派人送来了水车,要不然离河远些地方的,往年遇到天旱就浇不上地,只好坐等天雨,问天要粮。”保长一五一十地说道,“国王真是活菩萨啊!”   这龙骨水车也是农学去年出的新玩意,朝廷这两年有钱了,按照大臣们的意思,当然能省就省,开源节流,“源”要尽可能地开,恨不得将所有挣钱的买卖抓在朝廷的手中,“流”要尽可能地节,恨不得每个铜板都要存放在国库之中不出,最好能像史书中所传说的那样,国库里串钱的绳子都要烂掉最好,否则称不上是盛世。   然而秦王赵诚不会这么想,有了财力他不会让钱成为死钱,他要搞建设,搞公共开支,这是国家性消费,受益的却是百姓,他要用实践来为自己将来的理论铺垫。   “这水车是金贵的玩意,不用时须要妥善保管,来年再接着用,不花自家私财的器物更不要弄坏了才是!”郑奇道。   “大人放心,小老儿身为保长,不敢怠慢,若弄坏了,大人尽管拿我问罪。”老保长点头哈腰道。郑奇长年带兵,军中从来都是直来直去,讲究令行禁止的,说话自然而然地带着命令与警告的语气,那保长却被吓坏了,无论上官如何亲民,百姓对官府总是心存畏惧。   郑奇忽然想起了自己父亲的音容笑貌,想起了少时滇沛游离的悲惨生活。自从他少时丧父背井离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父亲的面相甚至都在他记忆中模糊了起来。追忆往事,郑奇这个一向豪爽甚至有些粗野的汉子,眼角有些湿润了,内心之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被触动了起来。   如果没有兵乱,他如今应该在数千里以外那个叫做赵州的地方安心做一个农家子弟,农家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官府不要相逼,那就算得上是好年景了。郑奇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已经赚了,如同眼前这些淳朴的农人,只有自己所效忠的国王才带来这一切,这陕西这片已经数百年没有得到安宁的土地再一次成为乐土。想到了这些,郑奇就感到了十分振奋。   告别了耀州老保长,郑、史一行人继续北上,三日后经环州,过青冈峡,翻越横山,就到了韦州。韦州连同盐、洪、宥、龙、夏、银六州,在泰安四年被整合入新成立的横山路,路一级行政,比行省的地位要低一些,也直属于中书省,这里一向是横山北麓宜农宜耕的地方,并且十年未有大的兵乱,倒成了十分富裕之地,蕃汉杂居相安无事,那些在山中的蕃人突然一句汉话倒令史天泽感到吃惊。   但是横山作为地理分界线,以北就真正称得上是塞外风光,过韦州往北是一段极干涸的沙碛地,只有每隔五十里的驿站才能得到饮水补给。抵达西平府灵州,众人眼前又是一亮,灵武宝地正是一派生机勃勃,这里是西域商人聚集的一大商埠,东西方的货物在此交易、集散,城内有墟市,城外也有草市。史天泽偶然听到了商贩口中吆喝着出售真定府出产的丝物,在这里价钱番了数番,令他咋舌不已。   在灵州大城休整了一天之后,一行人准备渡河,中兴府已经不远了。面对滔滔黄河,史天泽百感交集,又有些忐忑不安。   郑奇陪着史天泽渡了河,正遇上西凉军副总管陈同一行人,郑奇与陈同两人虽然交往不多,但同是秦军中一份子,偶然遇到了相互之间十分客气和亲近,陈同见到郑奇还要规规矩矩地行军礼。   “陈兄弟,兄长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大人物。”郑奇热情地吆喝道,“这位是真定府兵马都元帅史……”   郑奇还未将史天泽的名字说全,一脸笑意的陈同忽然变得冷若冰霜了起来,转身跃上战马,带着亲卫头也不回地拍马疾走,掀起一片烟尘。   “陈兄弟,陈……”郑奇与史天泽两人面面相觑。 第九章 燕云(三)   越是靠近中兴府,行人就越来越多。   正是清明时节,贺兰山下并无雨纷纷,但是成群结队的居民从城内往城外行去,不是祭祖就是趁着春天好时光远足踏青。中兴府外多湖泊,湖岸柳色青青,垂下万千丝绦探进清澈的湖水中,湖面上倒映着蓝天上的片片白云和远方的贺兰连绵山脉,到处是渠道纵横,湖田交错,景色十分优美,无愧于塞外江南的美誉。   有好事者编造出诸如“湖光夕照”、“渔歌唱晚”、“渔村烟柳”、“汉渠春色”、“长河春晓”、“贺兰雁归”等等诗情画意来。戴着幞头的官员,顶着文士巾的学人,骑马打闹的少年人,坐车的妇人,短打扮的汉子,呼朋唤友,纷纷出城,络绎不绝。   官道上有无数摆着地摊的小贩,多是本地的农人、牧人和猎户将自家的东西拿出来卖钱,这些都属于零碎的交易,并不需要交税。   入了城内,城内商铺林立,身着奇异服饰,操着奇怪语言的商人充斥着街道。于阗来的商人们用生硬的汉话叫卖着玉石,他们卖的玉石一般都是未雕刻过的原玉,用牛皮包裹并将玉石缝在里面,视玉石大小一块或数块包装成一团,俗称“玉团”,这既方便运输又减少磨损。有中兴府的能工巧匠将玉石雕刻好,就成了文人的笔筒、妇人头上的首饰、富公子腰中的束带与小玩意、佛门虔诚者的玉佛,还有千家万户各种装饰、摆设,价值当然就不是原玉所能比拟的。   丝绸南道的开通,不仅吸引着于阗人的到来,来自更遥远地方的珠宝、香料、珍珠、玳瑁、犀角、象牙、宾铁、珊瑚、鳖皮、玛瑙、乳香及稀有药材,大量进入秦国地界。这些长途运来的货物购买者大多属那些本地的商人,西域商人换取他们感兴趣的奢侈品。   外地商人尤其是西域商人入境,首先要交“关税”,每千钱算二十,出口相同,并不算多,但目前都是交现钱。诸省、路、府设监司,州设立都监、监押同掌,行者赍货,谓之“过税”,每千钱算二十;居者市鬻,谓之“住税”,通常按商铺住所征收,也是每千钱算二十。这就不允许商人们私下交易,更不准藏匿,一旦拿获,货物没收,商人关入大牢。大宗交易,商人为了稳妥需要官府见证,按照官府提供的固定格式的文书签押,那就得另按交易额二十税一,否则一旦出现纠纷,官府不予保护。   “天下财货,皆聚中兴府也!”史天泽看着街市上繁华的景象,口中赞道。他这话意有所指,这些西域来的各种特产,几乎被秦国垄断,转手卖至河北,然后又采买他河北的货物转手卖给西域人,钱都叫秦国商人和朝廷赚了,他十分眼热,怪不得近年越来越觉得手中的铜钱不够用,却不知河北诸地的辽、金、宋制钱、私钱也令秦国朝廷损失不小,劣币驱除良币。   “我朝重商,不过这事情与郑某无关。”郑奇毫不在意,冲着部下道,“诸位先领真定府的弟兄们去馆驿等着,郑某先陪史元帅去枢密院报备!”   “有劳郑兄弟了!”史天泽拱了拱手道。   当下他骑着马跟在郑奇后面,他发现几乎所有的马车都行在街道的右边,很少见到有相向而行的,马车通常都是两匹马并排拖曳的,占地较大,都从自己的右边向前行驶,这无疑会让街道顺畅了不少。史天泽不知道这是有意而为之,还是中兴府本来就有这样的习惯,若是前者,那就让他感到太意外了。   众人穿过整座城池的南城,前方就是御街,顺着御街边的驰道缓缓前行,道边三步一岗,七步一哨,还有亲卫军持枪挽弓,不停地来回巡逻,没有闲杂人等。巡逻的亲卫军虽不认识史天泽,但却认得郑奇,即便不认识郑奇,也认得他紫色常服右领上的两颗金星,过往的巡逻什伍纷纷齐整地行礼,郑奇倒是威风八面。   “郑元帅来得有些晚啊!”一个胸甲上镶着一颗银星的亲卫军军官迎了上来,正是亲卫军中的汪忠臣。   “这不正陪着真定府史元帅嘛?”郑奇停马驻足,解释道,又对史天泽说道,“这位少校是亲卫军一营指挥汪忠臣,是吾王颇欣赏的大好男儿。他的父亲便是陇右军副总管汪世显。”   汪忠臣见这面生之人年轻不大,却是气势不凡,又听了郑奇言语中提到自己的父亲,心中有些不悦,但他一向谨慎,连忙拜道,“汪忠臣见过史元帅。”   史天泽见汪忠臣全身披挂看上去极精神,又因他出身武帅世家,并是秦王身边之人,颇客气地说道,“汪参军不必多礼!”   正是有汪世显,还有郭德海这些选择真心投靠秦王的人,甚至包括田雄、郝和尚,才让史氏愿冒风险,心存了投靠之意。   “方才在下过枢密院时,见何将军与郭将军正从院内走出来,怕是闻知史元帅到来,亲迎史元帅大驾。”汪忠臣抱拳道,“在下有军务在身,先告辞了。”   史天泽心中一喜,冲着郑奇道:“郑兄弟,我等还是赶紧去拜见何、郭两位大人吧?”   不久便抵达一座看上去并不起眼的楼阁群落面前,其身后便是紧挨着的皇宫深阙了,史天泽很想知道秦王现在正打着什么主意。   面前便是枢密院,很显然刚经过一次整修,那朱漆还新着呢。四周的守卫却是极多,因为此处机密一向极多。   台阶下站着一位身材不高但却极壮实的紫衣中年人,腰杆挺得如长枪一般,铜色的面孔写满刚毅,从军衔上看却是三颗金星。身边的一位年纪却要大得多,脸上挂着笑意,此人史天泽却认识,正是枢密副使郭德海。平地上站着数位低级武官侍立两旁。   远来是客,何、郭两位降阶迎接史天泽,已经是极高的礼遇,史天泽心中大安,更不敢奢求秦王自降身份亲自迎接。远远的,何进就打量着史天泽,而史天泽虽不敢直视,却也在打量着何进,心知这何进是秦王最信任的一位武官,暗暗打定主意一定不要失了礼数。   “属下真定府兵马都元帅史天泽拜见何大人、郭大人!”史天泽低着头跟在郑奇的身后,待郑奇引见,恭敬单膝跪拜道。   何、郭两人相视地一眼,心中会意。史天泽能无所畏惧地亲自来,而且相当恭敬,这超出了何、郭两人的预期,这倒让何、郭二位高看了他几份,看来真定史氏既有胆色,也很有谋略,不能小视。秦王赵诚早已命枢密院正副使连同参谋局李桢等人做好了多方面准备,对待河北诸路豪强,赵诚手中有数个或文或武的对策版本供他选择,就看史氏一类的豪强们自己如何选择。   “史元帅能亲自来,何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何进古井不波的脸上笑容可掬了起来,亲自将史天泽扶了起来。   史天泽口中连称言重、言重。   “是啊、是啊。”郭德海在一旁附和道,“顺天府张柔因为公务繁忙,上表谢罪,称要派心腹来。后来不到两天后,枢密院又收到他的上表,称要亲自从西京路绕道前来,从他的行程看,最迟大概后天就能抵中兴府。”   郭德海的暗示,让史天泽心中了然,那张柔大概也是心中惧怕这是鸿门宴,托词不来,大概是听说史家亲赴中兴府,才改了主意。   史天泽念及此处,对自己父亲史秉直的决断感到十分庆幸,口中却为张柔辩解道,“这也难怪,顺天府紧邻燕界之南,听说蒲鲜万奴近年来猖狂,屡屡南下挑衅,张元帅比史某忙些也是顺理成章。”   “哼,蒲鲜万奴这是自寻死路,去年此人修书吾王,口吐狂言,说是辽东及燕地归他,南地归吾王,自称东夏国王。”郭德海道,“此人不服王化,寻死却怨不了别人!”   郭德海故意睁眼说瞎话,蒲鲜万奴是写过信给秦国,却没有这么嚣张,相反却是极有礼貌,没有人愿意无故四处树敌。那蒲鲜万奴在南下的前锋军队,与西京路郭侃的部下有过数番小斗,蒲鲜万奴不想引起秦王的注意,更不想交恶,急令自己的军队后退,另又写信给秦王赵诚,大意是说他只想做辽东的土皇帝,无意南下,愿与秦国井水不犯河水云云。   宋太祖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秦王却私下里说,雄师浩荡,岂容大小诸侯三心二意?蒲鲜万奴就是一个极好的箭靶,而且这个箭靶绝不会得到任何赦免的机会,即便是蒲鲜万奴真心投降,也不会被允许,他成了赵诚与心腹们威慑别人的好箭靶,只有死路一条。郭德海一番话让史天泽感觉到了警告的意味。   何进与郭德海引着史天泽与郑奇两位往枢密官衙的最深处行走。   几进的院落里,经过许多房屋,大大小小佩戴着或银或青铜军衔的武官忙碌着各自的事,给陌生人既紧张又有序的观感。一个院子里的平地上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山川地形沙盘,枢密参谋局都承旨李桢正与许多军衔不同的人围着沙盘,指点江山。   史天泽跟在何进等人的身后,偶然瞥见人群中那位西凉军副总管陈同冲自己射来的冷冷目光,他心中狐疑不已,却百思不得其解,他不认为自己跟这位陌生将军有深仇大恨。众人来到设在一间朴素的屋子里的会客室,宾主落座,何进命人送来茶水。   “郭将军别来无恙乎?”史天泽刻意套近乎,“当年汴梁一别,怕有五年有余的吧?真是世事难料啊!”   “屈指一算,确是五年有余,如白驹过隙,郭某也日见衰老,不及史元帅正是年富力强时啊。”郭德海抚须笑道。   “哪里、哪里,郭将军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何用言老?”史天泽道,“家父在真定闲居时,一直念叨着郭将军还有令尊郭老郡公,感叹郭氏捷足先登,在这乱世之中找到了明主,幸甚、幸甚!”   “令尊大人言重了,真定史氏宣布归顺吾王,也为时不晚嘛。”郭德海道,他冲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道,“吾王英明无双,用‘明主’二字并无法概括吾王的英明,郭某弃暗投明,身无长处,只是沾了先父的福荫。只可恨我郭氏蹉跎了最好的年岁。”   “郭兄这话不对啊,在漠北草原逐鹿原,郭兄大战速不台,那可是杀得天昏地暗,一战定乾坤。纵是后来整军,郭兄助吾王建武学,训练将士,功不可没也。”郑奇道。   “郑兄弟说的对啊,纵是郭少将军,末将也是钦佩有加啊,虎父无犬子。”史天泽也附和道。那郭侃幼时,郭宝玉郭德海郭德山都在外征战,郭侃在他史家住过不短的年月,史天泽不着痕迹地提到郭侃。   “呵呵,远来是客。”何进道,“何某已在御街西边,安排了一处雅居,虽算不上豪宅,但也胜在清静,供史元帅在中兴府公干期间安歇。顺天、东平、济南、大名诸路英雄也与史元帅比邻而居,有暇时大家也可相互亲近一番。”   史天泽闻言大喜,他正有千言万语要和张柔等诸强商议,连忙称谢,却不知这是枢密院有意如此安排。   郑奇却嚷道:“何兄这是何话?怎不为小弟也安排一座雅院?”   “郑兄弟若不嫌弃,不妨到寒舍居住?”何进笑道。   “这还差不多!”郑奇道,“不过,没有酒却不行。”   “少不了你的!”何进笑骂道。   “何枢使,属下有个不情之请,望何枢密成全!”史天泽道。   “史元帅不用客气。”   “末将向未见过吾王龙颜,此次远道而来觐见,也备了些薄礼,以表达我真定府百姓对吾王的臣服之心。望枢密大人能通融一二,令末将早日见到圣驾。”   “史元帅不用着急,尔等风尘仆仆,应该先歇息一番。吾王早有旨意,命有司关照有加,所有之物皆加倍至取,不令尔等有冷暖之想。又三日之后即是三月十六,吾王将在聚义殿夜宴诸位。”何进道,“不知史元帅意下如何?”   “臣遵旨!不敢有异议!”史天泽毕恭毕敬地躬身说道。 第十章 燕云(四)   三月十六,聚义殿内灯火辉煌。   枢密院正副使何进、郭德海,贺兰军陈不弃,安北军萧不离、凌去非、孙虎,朔方军铁穆,安西军西壁辉,西凉军罗志、陈同,陇右军卫慕、汪世显,陕西军张士达,潼关军郑奇,河东军宋平,麟府路古哥,西京路郭侃,骁骑军叶三郎、王一山,禁军王好古、沈重等悉数到场。只有朔方军副帅丁全,安西军副帅周虎臣,陕西军副帅郭昌,潼关军副帅夏冠英,河东军副帅赵尚文以及郭侃的副帅林岷等人,因地处边关重防,主帅不在,不能脱身而留守各自驻地。   将星群集,众人交头接耳,这是数年来主要领兵之人第一次聚积如此齐整,他们都在向何、郭二人打听着消息,都认为这次可能真要打仗了。武人好战,数年无大战事,无战事则无功可立,听到了点风声,都摩拳擦掌,准备大施拳脚。   那来自河东北路的田雄与太原府的郝和尚两人也提前来到殿中,正忙着和令他们感到陌生的将领们打交道,恨不得与众将军结成兄弟。除此之外,还有驻扎在贺兰山下贺兰军及城外禁军中的诸位校官。   “真定府兵马都元帅史天泽到!”有太监在殿外高声通报。   史天泽只觉得方才殿内吵闹声骤然停止,他深呼吸一口气,迈开步伐,从殿门外走了进来,数十双眼睛直射到自己的全身上下,令他感觉到其中钦佩、不屑、挑剔、审视和无所谓的意味。   史天泽身高八尺,又正值壮年,无论别人如何审视他,单从他长年军伍生涯而练就的杀伐果断的内敛气质,也足以让人不敢小视。他不卑不亢的表情,挺直了腰杆走到大殿当中,目光飞快地在殿内搜索了一下。因为他不可能就这么在寂静下来的殿中忤着,总得找到认识的人,然后借机与众人相识。   “末将拜见何大人、郭大人!”史天泽径直找到上首座的何进与郭德两人。   何进与郭德海从席位上站了起来,众人也都站了起来。   “史元帅,何某为你引见一下诸位将军。”何进招了招手道。   “有劳何枢密了!”史天泽拱了拱手道。众将之中,令他印象最深刻的除了身材魁梧的突厥人铁穆,就是那位仍对他没有好脸色的西凉军副总管陈同。众人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史天泽装作无所谓,继续与众人谈天说地,谦虚谨慎,别人凡有所讯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十分恭敬,这令众人对他的好感大增,众人也知趣地不提令他尴尬的东西。   “顺天府兵马都元帅张柔到!”又一声通传。   这张柔今年四十九,少时慷慨,善骑射,重义气,起初是因为河北流盗猖獗,聚众自卫。后来又抵抗蒙古,作战英勇,在狼牙岭逆战,不幸马蹶被执,才降了蒙古。镇守顺天府保州后,见方圆四地荒废了十五年之久,便规划市井,定民居,置官廨,通商惠工,还迁庙学与城东南,将保州经营得十分不错。所以说,豪强们能成一方霸主,不是仅凭武力成就的。但换句话来说,正是因为这些豪强们在自己地盘内认真经营,才让饱经战火的百姓依附他们,至于谁来当皇帝并不重要,若非如此,蒙古人不可能“战无不胜”。   秦军将领也都听说过张柔,当他说话时众人才发现他说话有些不清楚,因为少了两颗牙,他下颌曾中过一箭。   “张元帅骁勇善战,何某向有耳闻,今日难道相聚一起,何某为你引见我河西诸将军们。”何进道。   张柔豪爽地笑道:“枢密大人言重了,末将不过是一粗人。秦军英勇善战,诛杀两任蒙古可汗,又西拓数千里,天下闻名已久,末将岂敢班门弄斧?”   “张元帅这话错了,什么秦军我军的,大家都是在我大秦国王麾下听命的将士,何分彼此呢?”萧不离故意话道。   “对、对,末将说错话了,都是自家人!”张柔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道,那额头出了一层细汗。   “哈哈!”身边发出会意的轻笑声。   “听闻张元帅的军队勇敢善战,不知与我贺兰军当面死战,谁高谁下?”陈不弃故意说道。   “呵呵!”张柔眯逢着双眼,认真地说道,“若是以一敌一,约以性命死搏,则我顺天府将士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大战之下应是不分伯仲。不过,陈将军之贺兰军却非孤军,我顺天不过数州之地,大战之下,民不聊生,家园荒废,岂敢与一国之力持续相争?”   张柔一语双关,既表明自己不是任人欺凌之辈,又表明自己再强悍也不敢跟整个大秦国相抗争,双拳难敌四手。史天泽在旁边连连点头,心知这张柔说到自己心底里去了。   紧接济南张荣,东平严实,大名府王珍先后抵达。   他们在抵达中兴府,何进与郭德海两人都一一见过,因而都由何进引进,众人表面上其乐融融,但心中却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难处。   那史天泽虽然实力最强,但最有谋略,向来善于审时度势,并不想让自己史家成了秦王眼中钉。张柔起初是坚决抵抗蒙古的,被俘降蒙古后,曾经险些死在蒙古人的手中,因为兵败而降不令蒙古人放心,那些未战而降的才讨蒙古人欢心。幸运的是,当时蒙古燕京行台长官决定第二天要处死他时,头天晚上暴死,才让他得免。顺天府紧邻燕京,秦军自西京等地而下,一马平川。   济南张荣起初也是抗击流盗而起家的,只因东平、顺天皆降,他成了孤军也不得不降。东平严实则在宋、金、蒙古之间游走,谁的实力强就投靠谁,眼下金国人还有宋国人支持的李璮又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收复东平。大名府路王珍实力稍弱,又在各个势力的包围之中,最是担心的一个。   众豪强们个人勇猛当然不必说,否则就不可能活到现在。但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才是硬道理,当金国放弃了黄河以北的土地与百姓,河北那些起初心朝金廷的豪强们什么仁义廉耻都不顾及了,各拥军队,各占地盘,治下百姓与土地都成了自己任意夺取的资产,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势,在形势稍定时又不得不给依附于自己的百姓有点甜头,团结一方百姓是必不可少的。   城头变幻大王旗,数千里之外的河西悄然崛起,蒙古人在豪强们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被击败、削弱以致土崩瓦解,东山再起的希望还看不到,纵是他们有心支援蒙古,却鞭长莫及,形势已经发生巨变,赵诚占尽了地利。所以时至今日,河北及山东各府各州各县大大小小的掌兵人,相互之间又经过攻守、交易,甚至争斗,最终形成这五大豪强,对峙大河以北,相互之间提防,各自又奈何不得,不得不另找靠山。   枢密使何进是大名府人,那来自大名府的王珍十分殷勤,听说了本地人氏在秦国成了重臣,曾经遍访民间,只因何进家中再无他人存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查询得到,他将何进家乡冠氏县的祖坟保护的十分完整。   秦王是靠山吗?这座山确实够大,商人们自动地带给他们有关秦国蒸蒸日上国势的消息,但这座山却不一定可靠。史天泽等人当然知道自己手中的掌握的权力既是他们的护身符又是秦王眼中的肉中刺,所以他们急切地想知道秦王是准备采取武力解决,还是效仿蒙古人那样给予他们优待。秦国的数份报纸尤其是《大秦新闻》成了他们必读物,从中他们得以了解秦国土地上所发生的事情,但越是了解,越是让他们心惊肉跳。   武将们到齐了,秦国权力最重的几位文官大臣也连袂抵达,王敬诚、耶律楚材、高智耀、吴礼,加上太师兼谏议大夫梁文,他们也都有对兵略参政议政的权力。耶律楚材绝对是这些人当中最受史天泽等人注目的对象,耶律楚材虚与委蛇,温言劝慰,不敢露出心中的不快,他一向对拥兵自重者没有好感。   在千呼万唤之中,秦王赵诚终于到来。何进领着武将,王敬诚领着文臣,分立两侧,躬身行礼。   “众卿免礼!”史天泽听到洪亮的声音从高座上响起。   “谢国主!”众臣齐声称谢。   史天泽等“客人”这才有机会观察传说中的秦王长相。他们发现秦王赵诚三十出头,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乍看以为如一位谦谦君子,令人如沐春风。秦王没有立即就坐,史天泽本能地不敢坐下去,可发现其他人视若无睹地在自各席案前安坐,也就不想让自己成为鹤立鸡群的焦点。   秦王那腰杆挺得笔直,如长枪挺立,星目扫过,不怒自威,长期手握生杀大权杀伐果断,自然而然地拥有不可违抗的威严与气势。他今日并未着朝服,玄黄长袍腰间悬着长刀,十分潇洒,令远道而来的客人过目难忘。   “此殿名曰聚义殿,取其汇聚天下忠义贤良之意。孤见今日多了些生面孔,甚感欢愉,不如请远方来的豪杰们自报家门?”赵诚朗声说道,一边走下台阶。   史天泽、张柔、张荣、严实和王珍同时站了起来,想抢先行跪拜大礼,他们这一举动令赵诚想笑。   史天泽最机警,连忙示意道:“顺天张元帅最年长,长者为先,史某不敢专美于前。”他这一说,倒令余人不好意思,又令赵诚等不得不对史天泽刮目相看。   张柔整了整衣冠,走到殿中,离赵诚二十多步远,恭敬地行着跪拜大礼:“臣顺天府兵马都元帅、行中书省事张柔叩见吾王!”   这是赵诚曾封给他的头衔。   “张元帅免礼!”赵诚虚扶了一把,示意他起身,“张元帅安境保民,治理一方百姓,百姓多有依赖,辛苦有加。还需继续努力。”   “谢国主!”张柔起身道。严实等人陆续叩拜,赵诚一一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众人也都是“感激涕零”。   赵诚吩咐开宴,特意给诸位客人赐美酒一壶。众人都是戎马倥偬久了,都喜欢不拘礼节地豪饮,喝到痛快的时候,坦胸露背,猜拳行令。只有王敬诚等文官才会浅尝辄止,十分斯文。   西凉军副总管陈同今天十分安静,烈酒一杯接一杯地往口中倒,酒力让他的脸膛很快变成赤红色。   史天泽有心交好陈同,正要向他敬酒,却不料陈同高声呼道:“陈某听闻史元帅光临我中兴府,陈某日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喜不已,今日机会难得,陈某敬史元帅一杯。”   众人听着奇怪,因为陈同口中说自己“心喜不已”,脸上却毫无喜色,言语也是硬邦邦如同冰块。大殿中安殿了下来,众人纷纷侧目,面露疑色。   “不敢、不敢。”史天泽端起酒杯,高举邀道,“史某应敬陈副总管一杯才是。”   “只是可惜得很,令尊那老匹夫为何不亲来?要不然陈某应敬他三大杯!”陈同摇头叹道。这句老匹夫从他口中骂出,四座皆惊,众人都知道要坏大事了,却不知这陈同今日为何故意破坏这个局面。   未待赵诚发话,罗志拍案而起:“陈同,这说的什么酒话,还不快向史元帅道歉!”   “罗总管息怒!”史天泽仍然强忍着心中怒火,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又冲着不动声色的赵诚奏道,“陈副总管恐怕与臣有什么误解,不妨事、不妨事!”   “陈同,今日难得团聚,众人酒兴正高,稍后还有大事要商议,你为何如此失态?今日当着众人的面,你给孤一个恰当的解释,否则孤定不会轻饶你。”赵诚不能把这事忽略过去。   “臣是燕京人!”陈同走到殿中奏道。王敬诚隔着数人,听他开口,心思飞动,已猜到了一二,心知这事情怕是三言两语分不清其中黑白来。   “臣本是燕京人,国主授我高官厚禄,臣固然感激,但并不贪念富贵。臣愿为吾王誓死效忠,非为身外之物,只是若非国主,臣至今早已尸骨无存,客死大漠!”陈同一字一句地说道。   “噢,陈副总管先前在草原为奴,孤倒把这事给忘了!”赵诚突然想了起来,“泰安元年时,孤率贺兰军击大漠,然后陈副总管为我军所救,才迁至甘州为民。”   “臣身为燕京人,身之发肤受之于父母,孝敬还来不及,何愿抛家离乡甘愿为蒙古人之奴?”陈同陡然升高了嗓门,瞪着史天泽道狂笑道,“若不是因为令尊那老匹夫,陈某岂会沦落蒙古草原为奴,又焉能有今日之高官厚禄?哈哈,难道陈某不应敬他三大杯?家破人亡,此血海深仇陈某难道只能找蒙古人报去?”   众人恍然大悟,史天泽低着头,不敢与他的怒目对视。 第十一章 燕云(五)   狂笑的陈同发出一连串的诘问,却泪流满面。有道是:非是男儿心似铁,只是未到伤心时。   原来,二十年多年前中都燕京城被攻破时,蒙古人当时并没有萌生永久占领汉地之心,他们满足于劫掠财富与人口。金国与蒙古暂时讲和,蒙古军带着大批财物北返,史天泽之父史秉直当时已经降了蒙古人,就奉命劫掠十万余户人口至北方大漠为奴,这一路上饥寒交迫,加上蒙古人的折磨,能活着抵达目的地的人口十不过二三。   兵荒马乱之中,陈同与家人失散。那时他不过十来岁,不幸被兵丁抓住迁往北方草原,他梦想着逃离蒙古人的魔掌,面对牛羊不如的悲惨境遇,暂且忍辱偷生。幸好,赵诚异军突起,趁着蒙古人陷入中原大战,直击蒙古大漠,也就带回了不少活下来的汉人奴隶,许多人就在秦国治下安家落户。他们当然是赵诚最可信赖的士兵、工匠、农夫与牧民。即便是身居高位之王敬诚、何进,还有士林之中的刘翼,也都曾经是奴隶。   在秦国安身的陈同,起初托人去燕京打听消息,希望得到好消息,可是商人们要么并不将这个小人物的嘱托放在心上,要么就是杳无音信,或者回复查无此人,这让他一度以为亲人都在兵荒马乱中死掉。这也顺理成章,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死一百万人与死了一只羊没有什么分别。   待他成为了西凉军副总管后,不仅拥有了一些权势,手中又有了些闲钱,他仍不肯放弃打听,这才打听到一些眉目来。却不料,燕京不久就落到了辽东土皇帝蒲鲜万奴的手中。这当然是陈同不可接受,恨不得率军攻打燕京,那日在黄河边遇到了史天泽,所有的悲伤与仇恨再一次交织在一起。   “令尊可还在世?”赵诚关心地问道。   “臣奉王命助罗总管戍守凉州经略青唐时,偶然听一个畏兀儿商人说,燕京城有一位经营粥铺的老者与臣长相神似,故臣心生希望,因家父有擅长熬各色米粥汤面的本事。”陈同奏道。   “陈兄弟,你不用担心,我等率大军北上围猎,将那燕京城一鼓而下,还你一个父亲来!”郑奇保证道。他甚至有些羡慕起陈同来,毕竟陈同还有着念想。   “末将愿担任先锋,若是拿不下燕京,末将甘愿死在陈副总管的刀下,如何?”史天泽连忙表着善意。   “拿下燕京城又如何?我父亲仍活着又当如何?”陈同怒目而视,“你们史家犯下的滔天罪行,将以何向天下无辜百姓谢罪?”   “这……”史天泽纵是有苏秦张仪一样的口才,也是百口莫辩,急切之下,他只有将目光投向赵诚。   赵诚心中也是极复杂,一边是有深仇大恨,这种恶行也是人人可诛的,也一向为他所深恶痛绝,一边是他极力拉拢的对象,万不得以才会使用武力剿灭,强行征服代价太大。史天泽看着他,张柔、严实等人也看着他。   王敬诚与何进两人相视了一眼,要说这种当奴隶的经历他们二人与陈同相似,都是曾被掳至蒙古草原,对那些参与劫掠的汉人豪强也从没有好感。可是眼下这个局面,却让二人抓狂。赵诚心中所想,亦是王敬诚与何进都能体会得到的,他们二人知道赵诚陷入两难的境遇。何进冲着王敬诚挤眉弄眼,示意王敬诚站出来说句话,王敬诚瞪了何进一眼,无奈地站了起来,这种恶人也只有他来做了。   君王也有自己的难处。   “唔,从之有何话说?”赵诚像是找到了救星。   “常言道,人非圣贤,岂能无过?”王敬诚道,“史老元帅当年做过的错事,当然令人痛心和难以原谅。但史老元帅其实亦不过是一件兵器,掌握在蒙古人手中的兵器,兵器可以杀好人,也可以杀坏人……嗯……关键在于那掌握兵器的手,只有斩断那只恶手,以至那只恶手的恶主人的脑袋,才可绝了坏事。”   “中书大人此言令末将难以接受。”陈同道,“倘若犯了十恶不赦大罪的人,都将责任推到蒙古人的身上,恐难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陈副总管想要如何?”史天泽道,“关于令尊之事,史某深表遗憾。我史家在河朔间崛起,并非以武力逼迫邻人,向以重义豪爽而团结一方百姓,蒙古人残暴天下人皆知,倘若家父当年不遵令行事,也会有他人接手。家父向来深感罪孽深重,不敢否认事实,所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陈副总管若觉得史某的贱命可以抵罪,史某甘愿以命相抵。”   说完,史天泽起身单膝跪在陈同面前,取下自己的衣冠,松开衣领,伸着脖颈。史天泽够种,以退为进,他这样做却让众人不知如何是好。大殿内寂静如黑夜。   陈同按着刀柄,手背的青筋暴起,却始终没有拨出来。他心知史氏掌握着不容小觑的实力,他若是真杀了史天泽,就乱了朝廷的大计,可是家破人亡之仇令他难以忘怀,又泪流满面起来。众人看着这么一个汉子像孩童一般大哭,恻隐之心油然而起。   赵诚道:“陈同,如今真定史氏是我大秦国的臣子,岂能任意击杀?孤已经准备北击蒲鲜万奴,先取燕京,定会让你得偿所愿。今日你旧仇难忘,孤命你在刀枪上与史元帅讨教一二如何?”   陈同没有说话,那就表示默认了。   “史元帅,你意下如何?”赵诚又问仍跪在殿内的史天泽。   史天泽不敢异议。   “禀国主,刀枪无眼,未接敌却自伤两位将军那就不好了,不如用木刀?”何进奏道。   “准!”赵诚点头道。   当下有人送来两把训练用的木刀,陈同与史天泽各持一把,陈同怒视着对方,万千怒火都要发泄在这场比试上。史天泽掂量着手中的木刀,此木刀自己并不惯用,又心知赵诚这是变相地让陈同得到发泄的机会,同时也让自己有个台阶下,心中打定主意,一定要让对方赢得痛快些,但自己又不能太过承认,否则会让对方觉得是侮辱。   “比试开始!”何进喝道。   “杀!”陈同嗷叫着向史天泽冲了过去,纵上一跃,凌空当头劈下,势不可挡。史天泽见其来势汹汹,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避无可避,只得举刀格挡,当下觉得虎口发麻,木刀几乎脱手而出,心中骇然。史天泽一向对自己的膂力十分自信,当下打起精神来,认真对待。   一个如受伤的猛虎,攻起来如暴风骤雨,另一个如大山雄立,防守起来密不透风。那陈同并没有被怒火控制住心神,见一时奈何不了对方,改变战法,围着身高八尺的史天泽忽上忽上忽左忽右地游斗,又忽而近身递着险招,令占了身高臂长优势的史天泽险象环生。史天泽见对方极难对付,却临危不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偶尔抓住机会反击,将陈同逼退数步,对方逼他使出了真本事。   殿中不下百位将校,个个都称得上武艺高超者,也都被这场比试吸引着,陈同是全力施为,招招狠毒,史天泽也是全力抵挡,并不忘抓住机会反击,双方都使出了在战场上练就的杀招。   秦军系的将军们感叹史天泽并非浪得虚名,而张柔诸辈也感叹秦军中不乏武艺高超者,纷纷将自己与场中斗在一起的两人相比较。   “咔!”一声暴响,两人手中厚重的木刀早就伤痕累累,再也抵挡不住两人的全力施为,在一声暴裂巨响中,木屑四处飞散。   两人并未停止,同时扔掉手中的光秃秃的刀柄,赤手空拳打斗了起来,拳风劲烈,呼喝充斥着殿内的四壁。两人似不知疲倦的野牛,你来我往斗得天昏地暗,将众人的心神完全吸引住,引得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史天泽脸上布满着汗珠,拳脚上不敢怠慢,心中却在飞快地思索着,心知对方是挟怒与自己相斗,战力发挥了十成十,而自己心有牵挂,在气势上落了下乘,寻思着还是找个机会落败,让对方发泄了怒气,又不让自己太失面子。   一颗汗珠流入史天泽的眼睛,令他的眼角模糊并吃痛了起来,只觉得一只拳头带着呼呼拳风,冲着自己的腹部击了过来。   “不好!”史天泽心中大惊。   史天泽来不及避让,陈同那只铁打的拳头结结实实地击在了他的腹部,史天泽魁伟的身躯倒飞了起来,落在了严实的席案上,将席案上所有的零碎连同席案打翻在地。严实惊得跳了起来,让到了一边,动作倒是不慢。   史天泽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他捂着腹部在地上痛苦地扭转着,一小半是夸大了腹痛,另一大半却是真的不好受,他觉得腹中如翻江倒海,喉间各种滋味涌了上来,他强忍住要将腹中酒食呕吐出来的欲望。   “比试倒此为止,今日孤大开眼界。此战,陈同胜!赐酒一壶!”赵诚及时停止了比赛,又道,“扶史元帅入席,也赐酒一壶,另给严元帅换上新酒具!”   “谢国主!”几人称谢。   史天泽往自己席位上走的时候,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强忍着腹痛,努力挺直了腰杆。   “陈副总管武艺高超,史某输得心服口服,史某愿敬陈副总管一杯,还请陈副总管赏脸!”史天泽不忘恭贺对手。   陈同再一次打量了一下史天泽,他虽然获胜,但史天泽能屈能伸,却主动向自己敬酒,他意识到对方比自己高明了不止一筹。得到发泄的机会,虽余怒未消,但他不愿再一次令这殿中所有人不满,闷着头将酒喝下,算是默认了对方交好的意图。   陈同却没料到,这一个插曲,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既表明秦王可以既往不咎,可以将史氏诸人像臣子一般对待,但又表明秦王并非忘记了豪强们的过去,就如同陈同这次“教训”了史天泽,如果他们不表现出真心诚服的意愿来,秦王的部下们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陈同不会忘记仇恨,难道秦军之中只有一个陈同?仇恨可以毁天灭地,史天泽等人心生惧意。   耶律楚材起身冲着众人说道:“私下争勇斗狠,并非真的勇士。今天下未靖,正是诸位将军们获取功名之时,何不将满身力气放在为吾王拼命奋战之上呢?赢得生前身后之英名!”   “耶律大人说的是啊!”太师兼谏议大夫梁文附和道。   “陈副总管当年以一人之力,招集乡勇,独抗蒙古精骑,救无数甘、凉百姓于危难之中,正是吾王之忠臣勇士也。吾王御下既严又仁,爱兵如子,假若陈父若是在燕京,何不将燕京拿下。纵是为一人举兵,大动干戈,也在所不辞!”宋平道。   田雄与郝和尚两人早在正月时,就从赵诚的口中知道未来的粗略计划,正要主动表现出自己的忠勇来,不料,却被史天泽抢了先:   “末将愿为先锋!方才臣已说过,臣仍愿立下军立状,以项上人头做保,拿下燕京城。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张柔与燕京最近,对辽东的威胁感受颇深,他奏道:“禀国主,燕京今已被蒲鲜万奴所占,又屡屡南下侵扰臣的治下,其人占据辽地数千里广阔之地,近年来趁燕赵兵乱之机,偏安一方,实力大涨,渐成尾大不掉之势。拿下燕京臣以为这虽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但大军出征,须有一个长远的方略来,取燕京不如取蒲鲜万奴的项上人头!万万不可让其在辽东站稳了脚跟,否则假以时日将成心腹大患。”   严实、张荣、王珍等人也纷纷表明赞成的立场。他们这才听赵诚提到将来好处的分配,个个情绪高涨,眼热不已,征辽之事倒有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   赵诚的目光注视着郭侃:“仲和的人马前锋已抵燕京,仲和以为那蒲鲜万奴的人马战力如何?”   郭侃起身奏道,“末将与其有过多番小战,其兵虽弓马娴熟,但斗志不足,一遇小挫便急退百里开外。据臣所知,其兵来源复杂,既有原金国官军,又有女真土著、蒙古部落,还有汉军、契丹军,互相之间亦有不和迹象。”   “举军征辽,孤酝酿已久,萧不离,如今大漠情势如何了?”赵诚又问萧不离。   “臣奉命进驻大漠,分化离间蒙古诸部,至今已有小成,尤其是与孛儿只斤氏有世仇的漠北诸部,皆听臣号令行事。我安北军又寻地屯田,军粮虽只一岁一收,但相信再过两年,就可自食其力。”萧不离想了想又道,“但诸部仍不肯屈服,屡有反叛,大战尚无,小战不断,臣不敢掉以轻心。国主若是想永久威服草原,恐要十数年之功才成。”   “嗯!”赵诚点点头,“此事暂且如此,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孤不会急于求成。如今蒙古人内斗不断,几个家族又各自称汗,正好为孤所利用。”   “安西军与朔方军要注意西边侧翼,河东与潼关、陕西军也不可调离,得留心金人动静。”何进道。   一直与金军交战的严实连忙高呼道:“何枢密此言甚是!”   李桢奉命带着大小武官,将一个巨大的沙盘搬了进来,山川河流无所不有,看上去绝非一年之功所能办到的。赵诚走下高座,挥了挥手冲着众将充满豪气地说道:   “诸位聚首过来,与孤沙盘上指点江山!” 第十二章 燕云(六)   史天泽刚回到真定府,还未来得及一洗满面风尘,就被自己的父亲史秉直叫了过去。   史秉直的书房里挤满了史氏的家人,史天泽之叔史进道,堂兄史天祥,胞兄史天安、侄史楫、史权等均在等着他带回最可靠的消息,更有同样期待的心腹部下们。他们一度曾担心史天泽会是有去无回。   “天泽,那秦王可曾慢怠过你?”史天安着急地问道。   “二哥稍安勿躁,弟会将此前经过一一细细道来。”史天泽笑了笑道。众人见他神色并无惊慌,也就心安了不少。   史天泽恭敬地对着自己的父亲说道:“孩儿此行,经河东、潼关、陕西,一路南下、西进、北上,虽然辛苦了些,但一路上并无盗匪之惊,沿途虽有荒废之地,但短短五年,秦王就将河东、陕西这些曾遭连年兵火焚毁与盗匪横行之地经营得如同铁桶,当地百姓民心俱已臣服于秦王。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而士人之心亦是如此,河东中条书院人文荟萃,虽不愿入仕新朝,但却视河东为乐土。故孩儿以为,一统神州者只会是秦王也。”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报纸上所说的,为父一向以为其中多有阿谀奉承之辞。如今听天泽这么一说,倒真是名不虚传。譬如耶律楚材臣服于他,就胜过千军万马,河北士人如今人心思动,恐有投奔耶律楚材之势。秦王又屡诏士人效命,元好问等虽不从,亦受礼遇,此举令秦王声誉与威望日浸,这大概就是文武相济帝王之道吧?”史秉直叹道,“你可曾亲见到秦王?观感如何?”   “回父亲,孩儿奉秦王这命前往中兴府觐见,当然见着他国王本人。”史天泽道,“只是秦王令孩儿十分诧异。”   “唔,这是何故?”史秉直追问道。   “孩儿中兴府之行,曾见到秦王数次。那秦王年纪刚过三十,比孩儿还要年轻几岁,手握生杀大权毫无轻佻狂妄之意,举手投足有帝王之风,看上去温文尔雅,言谈让人如沐春风,令旁人有亲近之意。但与臣下饮酒又全无上下尊卑之分,豪放不羁,商议军国重事之时,小校亦可反驳其金口玉言,秦王却不怒反喜。每每最后,秦王若是有所决断,纵是手握权柄的宰相,指挥千军万马的上将军,均俯首应命,无人敢说一个不字。孩儿又观其宫室仪仗,不讲排场,又不好奢华美服,身无多余佩饰,腰中总爱悬一把长刀,那长刀也是寻常武将所佩制式一样,并非镶满宝石的特制宝刀,故孩儿带去的宝刀不敢敬献。   自三月既望聚义殿群臣诸将会饮,次日晨孩儿又奉命入见,秦王其时正在宫中校场练习武艺,据说他酷爱武艺,寒暑不辍。孩儿见他与亲卫过招,其枪法大开大合有浩然正气,却又暗伏杀机万千,令人防不胜防。由此一二可以知人心,秦王决不是可以敷衍之辈,他若是对我史家有杀心,恐怕……”   史天泽将所见所闻娓娓道来,众人均面露讶色。史秉直皱着眉头,苍老的脸上褶皱堆积地更深了,沉吟了半晌才道:   “秦王当年还是贺兰国王时,为父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只是无缘相识。彼时,蒙古人上至可汗,下至无名小卒,都云贺兰国王如何如何忠心办事,又是如何如何年轻有为,谁也不曾想道贺兰国王有越王勾践之坚忍之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若非没有这坚忍之心,没有此等的心机谋划,哪里能办成这种石破天惊大事,哪能让不可一世的蒙古人大厦倾覆?偿若他堂堂正正地反叛,或是没有耐心,岂会有今日之威势?成大事者,非要有过人的本事才能办成。秦王故意在你面前练习武艺,怕也是意有所指吧?”   史秉直这一连患的反问,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真的老了。   “孩儿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孩儿恭敬有加,不敢稍露不逊。秦王并没有提起最紧要的事情,只是随意向我打听真定府的风土人情,一边喃喃自语,说是燕赵自古多侠士,对燕赵大地神往已久云云。”史天泽道,“国王这是暗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吧?”   赵诚根本就没有提史家最担心的事情,仿佛不当一回事,这恰恰更让史家上下忧惧。   “听你遣人送回来的书信上说,秦王欲取辽东?”史进道插言问道。   “正是如此!”史天泽道,“秦军为此筹备良久,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况且其中又有一件故事令孩儿难以忘怀。”   史天泽便把陈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详述了一遍,他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腹部,似乎仍感觉到疼痛。史秉直等人的脸上立刻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   “怕什么?倘若秦王有加害我史家之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咱们史家就与他来个鱼死网破!”史天祥喝道。   “住口!为逞一时匹夫之勇,而将我史家上下百口置于死地,鲁莽之极!”史秉直喝道。   他这一怒,无人敢再言语。这权势大了,却更让史秉直如履薄冰。   “三叔,其它几家有何意图?”这时史楫问史天泽道。他是史家第三代中已走上台面的人物,主要负责民政,是史天泽长兄史天倪之子。那史天倪正是被曾一度投降蒙古的金将武仙发动兵变杀死的,所以让史家回归金国也是不可能的。   史天泽挤出一点笑意:“东平严实与济南张荣这次怕是铁了心效忠秦王,他们两家既面对金国,又东邻宋国与益都李璮,表忠心还来不及呢,哪里敢说一个不字?至于张柔、王珍两人则与我史家一样,虽也担心秦王夺权,却不敢表露出自己的私心来,秦王没提这事,他们怎会主动提出来?”   史楫之弟即是史权,多次前往中兴府,对秦国一向较为了解。却有自己的见解:“诸位长辈、兄弟何必忧心忡忡呢?二张、严、王等人如今与我史家都一样,他们谁想放弃手中的权势?权儿料想,秦王也不想大动干戈,我史家若是不从其军令,那么秦王就不再有任何顾忌。相反,若我史家为其立下大功越多,秦王则更加不敢逼人太甚,只会许我史家荣华富贵。故,秦王欲征辽东,我史家应该助战,而且要立功、立大功!将来万一若有不测,我史家就不会授人以把柄,公开反叛在舆论上也有说辞。”   史秉直击掌赞道:“权儿此言甚是!只要秦王不相逼人太甚,我史家就不要做任何违抗他命令的事,打仗冲锋在前,为他卖命。秦王纵是有容人海量,也不会容忍臣子有这种不臣之心,否则秦王要是被激怒了,则是我史家家破人亡之时,到时候也不见张柔之辈有兔死狐悲之慨!”   “父亲的意思是,我史家要全力以赴?”史天泽问道。   “当然,你既然在秦王面前说过要为他拿下燕京的豪言壮语,那就不要食言,决不能让秦王小看我史家,让他明白只要他以君王怀柔之心待我史家,我史家自然会以臣子恭敬之心服从于他。”史秉直决断道。   “是的,父亲!”史天泽沉声说道。   一场战争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但还是按照赵诚和他心腹们的计策推进着,这是所有参与者审时度势之后而采取的行动,就收复燕京攻打蒲鲜万奴这件事来说,绝无三心二意之辈,竟然十分一致。还在做着土皇帝之梦的蒲鲜万奴,成了所有人展示自己实力唯一箭靶。   ……   三百年前,沙陀人将石敬瑭与耶律德光做了一笔买卖,将燕云十六州拱手让给了辽国,自己获得了一个“儿皇帝”的光荣称号。   这件事情本与宋国无关,连郭威都还未真正踏入权力的舞台。可是宋国一立国,皇帝与士人们都有着强烈的“恢复”情节。前人也有说恢复,如唐人说要恢复被安禄山占领的长安、洛阳“两京”,周世宗对江南主说要恢复内地,说的都是收复失地。   燕云从来就不属于宋国的版图,石敬瑭早已经将十六州卖了,长城防线失去了作用,河北平原无险可守,从此北方游牧民族可以几天之内饮马黄河,若是冬天黄河结冰还可以直攻汴梁城下。契丹、女真、蒙古皆是如此。   石敬瑭之后,又经后汉,包括赵匡胤篡权之前的后周,然后才有宋国,宋人所说的“恢复”并非是收复失地,而是包含着强烈的华夷大防的意味,是在外族长期军事压迫下的与生俱来的最自然不过的反应,民间私议如此,朝政也常常被此情绪所左右。   所以,宋太宗败了一次,不吸取教训又接着败了第二次,险此丢掉性命,至真宗时就有了“澶渊之盟”。最后宋国在得不到信用保障的情况下,与金国海上之盟共讨辽国,终丢了半壁江山,宋廷不得不跑到了江南,而后又有三十年前韩侘胄那场虽然雷声很大却失败了的北伐。   自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三百年后,形势又是大变,最起码那所谓的十六州的地理名称,经过辽、金屡次更改,已发生了变化。在金国时,燕云十六州大部地区分为中都路与西京路,深入河北腹地的莫州(任丘)与河间(即十六州中瀛州)属河北东路,这两地现在是张柔掌握之中。   秦国征服了河东北路之后,趁势东进北上,自居庸关至紫刑口以西的广大地区已经归入秦国的版图。这条南北走向的实际控制线以东地区,燕京南边的桑乾河又成为一条南北界河,涿州、易州及大兴、武清、安次、固安、永清在张柔的控制之下,桑乾河以北的燕京、顺州、通州、蓟州等地在蒲鲜万奴的手中。   泰安七年的七月,赵诚下达了对蒲鲜万奴的战争命令,首先即是收复燕云全境。秦军已经近五年没有大的战事,这五年虽是休养生息,全军却并非是马放南山,赵诚这一次战争精心准备了五年时间,粮草、钱粮、兵甲、箭矢、马匹、车辆、医药、消息、地形、向导等等都准备充分,志在必得也!   朔方军与安西军不动,加强对西域方向可能之敌的防御,河东军、潼关军亦不动,留心金国可能的一举一动。   枢密副使郭德海坐镇中兴府,主持后方兵事,抽调陕西军一部会同禁军增守京师,并在秋收后征召两万府兵巡逻贺兰山外。   七月末,安北军分精骑一万,以凌去非为帅,自蒙古三河源处,顺河东进,威胁蒲鲜万奴后侧。余部继续镇守蒙古草原。此部为左路军,担负着包抄迂回及分散敌之兵力的任务,令敌前怕狼后怕虎,攻心为上。   七月十三,麟府军古哥率一万人马渡河,进入河东北路,会同田雄、郝和尚两部各万人马,自(太行)山后,入飞狐口,进入燕地,七月二十一渡易水,在易州与张柔等部会合。此部为右路军,以张柔为主帅,古哥为左副元帅,史天泽为右副元帅兼先锋官。   陈不弃率贺兰军一万,郭侃率黑甲军及神策军一万一千人,汪世显帅陇右军五千,陈同帅西凉军五千,组成中军。秦王自帅中军,以枢密使何进为招讨大使兼总参议,参谋军事。中军除郭侃部仍在西京路驻地外,各部七月一日在贺兰山下聚集,祭祀天地,然后誓师北上。   这种大规模的调兵行动,必然会引起金国朝廷的察觉,东平严实、大名王珍的兵马不能调动,济南张荣因为面临着益都李璮的虎视眈眈,也不敢稍动。他们象征性地各派了两千人马助战,由张荣部将何伯祥指挥,并合力提供军粮三十万石。   保州张柔亲率一万精兵参战,并提供军粮二十万石。   真定史天泽派了一万五千人马,并提供十万石粮食,五千壮丁,大量的箭矢,五百套铠甲,亲自为帅,发誓不克燕京,即在全军面前自裁。   旌旗十万,分路浩荡进发,在秋高气爽的季节,拉开了赵诚征服北方的战争序幕。 第十三章 燕云(七)   易州城外,数支人马集合一处,浩浩荡荡北上。   这支军队人马众多,却又来源各异,戎衣各色、旗号不同,唯有斗大的“秦”字军旗却是相同。史天泽等人总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来自秦国的军队。   古哥的军队当然清一色的是秦军制式装备,两千为步军,骑军八千一人三匹马,一把锋利的单手或双手贺兰长刀,枪或者狼牙棒、斧等一把,每人弓一张,两壶六十支箭,备弦两根。少数人还配有弩弓。骑军中又有三分之一为重骑军,身着重甲,俱是勇猛精壮之人,挑选都是用大宛马与河曲马杂交的身高体健良马,其冲击力可以想像。   那步军并不是用两条腿走路,而是赶着两匹马拉的马车,满载着军械、粮食与扎营器具,身后拖着大匹备用马匹,行军并不比骑军慢多少。每每停驻之时,各校、尉呼喝着部下,将马车围成圆阵,扎营、取水、喂马、做饭,就连郎中也带着药石随军,各司其职,不用上官交待吩咐,自有参谋佐官例行公事,半个时辰之内就将大军照顾得服服帖帖,既快又井井有条,全无一丝忙乱。史天泽甚至发现这支军队之中识字的不在少数,驻营时,参军与文书们为士卒写家书,士卒们自动排着长队,一封还带着墨香的书信令出征在外的士卒们安心不少,军中信使管给送到。   家书抵万金,军心安定则战事将会轻松不少。   而这支军队的身后却是两千非兵非民的人,他们自带兵器,自备马匹跟在军队的身后。这些人大多是因种种原因从秦军中退役者,按照兵源地组成了大大小小的荣军团,起初是因为扶危济困而组建的,因为前些年秦军每每斩获不少,得到的赏赐并非全是金银,比如牲畜、布匹等,将士们将这些实物交给荣军团处理,转手各自都有收获。这次征辽东也不例外。   张柔等人对这支更像是商团的尾巴十分厌烦,他们跟在大军的后面,又不听他的号令,他担心战事来临时,恐会增添变数。不过在他们就要渡桑乾河的头一天晚上,荣军团却让他们见识了一番。   一支敌军早就埋伏了多日,趁大军番号各异相互还不熟悉之时来攻,正好撞上了这两千荣军团,他们以为这支走在后面的是殿军,大队的马车应该满载着粮食。却不料撞上了一个硬石头,荣军团迅速将随行的马车围成圆阵,阻挡住骑军进攻的步伐,用随身携带的弓弩反击,反将敌军阻击了一个时辰。他们都曾经是经历过血战之人,个人勇猛自不必说,趁敌军受挫慌乱之机,将敌军击溃,将掳获的马匹、铁甲及财物居为己有,主力大军只好捡了些剩饭。   张柔等人从此不敢小看了这批杂牌军,只好和左副帅古哥商量,将这些人整编了,令他们自选头目,要求做到进退有序,他们不敢保证下一次还会有此运气。第二天,先锋史天泽来报,他的人马进至香河,与敌交战,斩首五百,敌军见来犯者人多势众,急忙退入通州城。   张柔安排各部分工,命史天泽监视蓟州、玉田方向,命田雄部监视通州,命郝和尚护卫史天泽右侧。自己率主力进至宛平城,此时宛平城成了空城,百姓也被强掳一空,全被押进燕京城。就在宛平城,张柔的斥侯遇到了中军的前锋,双方终于接上了头,不久就接到了秦王诏见的命令。   ……   巍巍龙虎台,荡荡昌平原。   纠纠男儿怒,猎猎战旗歌。   居庸苍龙伏,燕山白虎踞。   极目北地望,秋高雁南飞。   曹魏筑铜雀,岂夺天造化?   金源暴殄物,自然去雕饰。   旌旗十万兵,弓刀各在腰。   烈儿回首望,惟见人马欢。   燕云三百年,九州不见同。   吾王亲征来,衣冠照乾坤。   气势吞山河,日月羞愧死。   豪杰争先驱,纷纷至辕门。   龙虎台,燕京昌平县西北二十里,地势高平如台,际山枕水,隐约有龙盘虎踞之势,故此地名曰:龙虎台。因其地势高平易守难攻,又邻燕京,不缺水又不缺牧草,正是大军驻扎的好地方。秦王赵诚的行营就设在龙虎台,对着燕京城磨刀霍霍。   正是秋高气爽之时,站在龙虎台之上,举目四望,连山起伏不定,天高地远,满山的苍翠开始变色,大片大片的黄色、赤色布满山岭,令人心生萧瑟秋凉之感。   但在秦王赵诚此时的眼里,天地、山川甚至一草一木都饱含着壮阔豪迈之意。大军云集于此,赤旗飞扬,人欢马叫,大有踏破燕京城之势。何进、陈不弃、陈同、汪世显、郭侃及刘郁、李桢等人伴在他的左右,触景生情,心中油然而生出大干一场的豪迈来。   “报,左路军凌去非十日前已至兴安岭西,与敌交战十余次,斩首两千人。”一位信使持着令牌奔了过来,奏道。   “命他继续攻击,暂不要孤军深入敌境,持续施加压迫。”赵诚命道。   汪忠臣奔了过来,奏道:“禀国主,右路军张柔、古哥、史天泽、田雄、郝和尚、何伯祥等人奉命前来见驾。”   “命他们到孤的行营大帐议事!”赵诚命道。   “是!”汪忠臣领命急退。   右路军元帅张柔正带领着古哥、史天泽、田雄、郝和尚、何伯祥及他这一路人马所属各千人队的千户们往中军行营赶。他们这一路有六万一千人马,人多势众,如何协调指挥,则是一个大问题,好在他们领兵诸人都是极有经验者。右路军将带来的兵甲、军粮、备有战马等送至中军,连同何伯祥部交由中军统一调配。   燕京城外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刺猬,敌军守将驱使百姓在城外修建了无数的防御工事,妄图令大军知难而退,但浩浩荡荡的大军令城头上的敌军相顾失色。   张柔等一行人还未进得中军大营,就在营外接受了四五次盘查,既便大军驻扎在此仍不厌其烦地布置拒马、堑壕,以备意外之敌。张柔等人习惯性地挑剔着,却找不到防守的漏洞,入了营地,见秦军的军营与自己的营盘相比,更加规整有度,帐蓬、马厩、驰道皆井井有条,就连出更的地方也都规整有序。   一队又一队军士从他们身边行过,脸上洋溢着必胜的信心。快骑不停地从营外冲入,递交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军情。有若干军士聚积在一起,席地而坐,有参军模样的人正在领着众军士温习军法。还有更多的人再一次演练杀敌的技巧,临阵磨刀,不快也光。总之,一切都是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氛。   赵诚率众人回到自己的行营大帐,帐内众将校目光炯炯,跃跃欲试。一身戎装披挂的赵诚,令张柔等人眼前一亮,威严的气势令这些骁勇善战的将军们不得不低下头来。   “末将携诸军指挥参见吾王!”张柔等见秦王驾到,立刻就要参拜。   “尔等甲胄在身,不必多礼!”赵诚挥了挥手道。   古哥却是抬起右手敲击了一下自己的左边胸甲,这是行军作战时的军礼,与平时却不同,张柔等人学着他的模样行军礼,有些不伦不类。赵诚等人见状不禁微笑了起来,这倒突显出指挥作战统一的必要性,毕意各军来源自不同的地方,对军令、军法、行军、扎营、侦察及暗语等等皆有不同的地方。   “行军作战,服从军令为第一要务,张元帅,你统辖诸军来源驳杂,诸军是否听从你的命令?”赵诚直接问道。   “回国主,若有人不听末将的军令,无论是谁,末将就将其就地正法,以正军纪,不敢拖延国主的命令。”张柔出列奏道。   “张元帅行伍经年,孤赋你全权指挥所部人马!”赵诚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左副元帅古哥兼任左路军总军法官,闻鼓不进者,闻金不退者,私掠滥杀者,就地斩首!”   “遵命!”张、古二人受命道。   “尔等虽各有所属,但军法只能有一种,古副元帅须将我军军法晓谕全军,令将士皆知我军军法。”何进插言道。   “遵命!”古哥道,“属下将派遣参军、文书至各军宣读军法,令各军通晓。”   “听信使说,右路军屡次接敌,可有损失?”赵诚关切地问道,尽管他早就知道了详细的禀报。   “回国主,在安次县,敌军早就埋伏一支骑军,欲趁黑夜袭击我军,幸赖荣军团拒敌,才有惊无险。史右副元帅的前锋在通州外接连遇敌小股游骑,一一击溃之,敌军以卵击石也。”张柔禀告道。   “荣军团嘛?”赵诚哑然失笑,“待拿下燕京,荣军团就不要再跟着了,阵战之道绝不容许马虎。”   “若是有所斩获,兄弟们倒想将手中的掳获脱手。”古哥笑道,“咱们大军出击,也不好携着财物行军吧?”   “待拿下燕京再说。”何进骂道,“别把自己的性命丢了!”   赵诚却笑道:“此战若是有所掳获,孤只取什二以充国用,余者皆归尔等有功之人所有,无论是何部。尔等愿将手中的财物交给各地来的荣军社团打理,悉听尊便。但是若是因此而影响孤的军略,勿怪孤军法无情!”   “遵旨!”众人齐道。   张柔等人面面相觑,心说秦军打仗还管理财?但一想到此战若进展顺利,则会有无数的财物等着他们去分享,又想到秦王曾许诺要分割土地,心中不禁十分向往,跃跃欲试。   “来人,将沙盘搬过来,李桢,你通报汇总之军情消息!”赵诚命道。他示意众人围拢过来。   “是!”李桢从帐内的一角站了出来,指着抬上来的沙盘侃侃而谈,“敌军在长城以内,立足并不稳,也未用心经营,大约中都路在蒲鲜万奴的眼中只是他的眼线,起报信警讯之用途。其中,以燕京城为重中之重,顺州、通州、檀州为其右臂,蓟州、平州一线为其左臂。其右臂城守较多,大城相邻,环环相扣,总体而言敌军如同一支有着长柄的巨锤。”   史天泽插言:“从敌军布置来看,蓟州至平州一线过长,已在我军右路军的攻击之下,正如李承旨所言之铁锤,若我军砍其长柄,锤头则无用矣。末将以为,我军若是首攻蓟州,斩其一臂,必令燕京一代诸城守军惊慌。”   “我等有看到此处弱点,敌军也会知道。”张柔皱了皱眉头道,“敌军一定会重兵防守蓟州城的。”   “正是如此!”李桢道,“蒲鲜万奴在蓟州城布置不下两万守军,又临发强征百姓精壮入伍,在城外遍设陷阱、壕沟,以为铜墙铁壁。听说守军还配有少量的震天雷,我军利在野战。”   “末将以为,与其攻燕京这样的大城,不如置之不理,围而不攻。蓟州不比燕京,只要我军全力围攻蓟州,燕京首尾难顾,守军若是出城,则正中我军下怀,野战则于我军有利!”田雄捏着拳头道。   “若攻蓟州,遵化、丰润一线我军需先克之,将平州方向来敌隔开才行。”郝和尚忖度道。   众人你一言我一言,对首攻蓟州都没有异议,纷纷看向赵诚。   “蒲鲜万奴如今身在何处?参谋局是否有消息?”赵诚抱着胳膊问道。   “据俘虏言,敌酋身在平州卢龙,平州是富庶之地,有粮、盐、铁之利,可以供大军补给。”李桢奏道。   “那又何妨?末将愿佯攻平州,令敌不敢西援蓟州。倘若燕京一带敌军心忧其主,或许会令我军不战而下燕京城。”史天泽急于立功。他心里想的却是能凭一己之力俘获蒲鲜万奴。   赵诚决断道:“此计甚好,围点打援,敌若不来相救,则全力攻克蓟州,令燕京成为孤城。”   “禀国主,我右路军愿为吾王拿下蓟州城!”张柔见赵诚决定了,连忙请命道。   “好,此战就由右路军主攻。前方来报,这两年蓟州城已加固加宽,不可同日而语,张元帅所部攻城器械较少,孤将我军两支工兵团调至你部麾下听命,三十架回回炮,五十架巨弩,孤另外为敌军准备了新式火器,让敌军尝尝这种利器第一次开张的怒火。”   “新式火器?”张柔听赵诚有些得意,却不知这新式火器有何高明之处。   “全军休整两天。”赵诚又道,“趁这两天,右路军重整旗号军令,做到上下一心,令行禁止。”   “遵旨!”众人齐道。 第十四章 燕云(八)   蒲鲜万奴正在平州与滦州一带驻军,紧张不安地观注着局势。   他本是金国的将军,运气既好又不好。早在铁木真南下攻金,契丹人耶律留哥在隆安(吉林农安)、韩州(吉林梨树县八面城)一带反金自立,国号仍为大辽,这些仍留在东北森林、草原之间的契丹人体内仍流淌着桀骜不驯的血液,契丹人的反抗正预示着金国灭亡的开始。蒲鲜万奴奉金主命令,前去剿灭契丹人的叛乱,不料契丹人与新兴的蒙古人联合起来将金国官军击败,万奴收散兵奔入东京。   战败的蒲鲜万奴害怕金主降罪,一不做二不休,割据东京,咸平,建国大夏。此后,蒙古人开始南下东进,蒲鲜万奴利用蒙古人力量捉襟见肘,忽叛忽降,如个苍蝇令最强大时的蒙古人也厌烦无比。   所以,当窝阔台称汗后,一边举全国之力发动灭金的战争,一边还分兵派撒里塔、吾也而与王荣祖征辽东与高丽,高丽人也是忽叛忽降。蒙古可汗试图一绝后患,这犯了兵家大忌。蒲鲜万奴一败再败,就在他准备再一次使出屡试不爽的投降故伎时,赵诚利用这个空档与有利时机,奇袭蒙古本部草原,又再利用窝阔台避暑官山兵力有限之机,杀了窝阔台,一举改变了局势。   蒲鲜万奴也因此躲过了一劫,还趁机扩大的地盘与实力,不仅占据了上京、咸平、东京、速频等路,还进而占据了北京、中都等路。因此,他认为那素不相识的秦王是他的福星,听闻秦国十分强大,他十分想和秦王赵诚交好,只不过形势逼人,看着秦军气势汹汹而来的气势,没有给他投降的机会,他只好拼力死战。   狭路相逢勇者胜,听到斥侯来报,秦军正往石城奔来,蒲鲜万奴亲率大军迎战。   迎面奔来的正是先锋史天泽,他虽然进展顺利,攻克了玉田、丰润两县,但敌军层层阻拦,又遍撒铁蒺藜,令他的战马损失了不少。   蒲鲜万奴远远见对方人马中飘着一个斗大的“史”字旗,便知这是史天泽的人马,他虽未与史天泽交战过,但也知史天泽勇敢善战,不敢怠慢,约束部众稳扎稳打。   然而骑军野战,重在突然,倘若双方已经遥遥在望,那只能靠勇气与锐气当头。前锋已经交战,互探虚实,各有死伤。高处之上,史权放下千里眼,见敌军人众势众,并无弱点,急忙道:   “三叔,敌军人马众多,不可强攻!要知我军只是奉命阻其西援蓟州。”   “你害怕?”史天泽反问道。   “我史家男儿怎会害怕?只是张元帅命我部不可轻举妄动,只要阻其西援,即是大功。”史权道。   “你不必担心,国主与张元帅的命令,为叔铭记在心。你看,敌军虽人多势众,但旗帜凌乱,一看便知蒲鲜万奴部下各有所出。我军若不能先声夺人,令其首战即挫,否则敌军定不会让我军讨了便宜,阻敌西进之要务亦无法完成。”史天泽扬着马鞭,指着敌军道。   史权毕竟是晚辈与部下,在身经百战的史天泽面前,史权无可反驳。史天泽冲着身边的众将喝道:   “此战才是我史家军真正的首战,也是我秦军之首战。狭路相逢勇者胜,传我军令,全军大部出击,不计死伤,务必令敌退回滦州城!”   “遵命!”众将应道。   史天泽命史天安攻左翼,史天祥攻右翼,自己身先士卒,带领本部人马气势汹汹地往蒲鲜万奴的中军奔了过去,在他此时的眼里,蒲鲜万奴是他最好的战利品。   “哼,史天泽莫非以为我军中无人?”蒲鲜万奴气急,“来人,命左翼、右翼骑军出动,截住敌军两翼!”   双方人马撞在了一起,人叫马嘶,杀成了一团。箭矢迎面飞来,从史天泽的脖颈呼啸而过,史天泽无所畏惧,引弓怒射,射翻了最近的一名敌军,身旁亲军见主帅如此,哪里还敢退缩,护着史天泽怒奔而去。   “杀!”史天泽怒吼着,长枪刺出,将那敌军小校挑落下马。身后健马疾奔,将敌军落马之人踩成肉饼。   史家军大部出动,并不留后手,大有鱼死网破之势,将帅身先士卒,士气高涨。蒲鲜万奴在中军之中看得真切,却没有勇气亲自迎难而上。   “再增兵!”蒲鲜万奴冷冷地命令道。又五千人马加入了战团,这一来就让形势大为改观,史家军陷入了鏖战之中,虽然气势上史家军仍占优势。史天泽并不敢全力杀敌,他打量了四周局势,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有些小瞧了屡战屡败的蒲鲜万奴了。   “撤!”史天泽命道。部下将士听到鸣金收兵,急忙转身就奔。   近些年了无战事,身体越来越肥胖的蒲鲜万奴十分得意,续增兵加入战场,最好能擒了史天泽,他更是高估了自己。奔出了二十里,只听前方喊杀震天,忽见左前方敌军身后,烟尘四起,数面旗帜引着千军万马飞奔而来,蒲鲜军大感不妙。   “前军变后后军,后军变前锋,撤入滦州!”蒲鲜万奴不知虚实,以为敌军援兵赶到,立刻下了撤退的命令。   史天泽见敌军却不慌乱,并无给他趁乱追击的机会,感到十分可惜。那赶来的正是太原郝和尚率领的人马,原来张柔料道史天泽求功心切,便命郝和尚伺机助战。按照原本的计划,史家军激战不下时就顺势诈退,引敌军进入郝家军埋伏圈。这郝和尚其实也是立功心切,有了事先的命令,见蒲鲜军与史家军杀得激烈,便急急地赶来,将蒲鲜军大部吓跑了,出动得有些早了,只杀了一千敌军先锋。   “哎呀,史元帅,郝某来晚了,没赶上!”郝和尚惊呼道。   “呵呵!”史天泽抹了把汗水,笑道,“郝元帅若是再晚点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郝和尚没有完全按照原本的约定行事,听史天泽如此说,面露羞赧之色,他却不知史天泽其实本想凭己之力立下头功。   “史元帅勇敢善战,史家军以一当十亦不在话下,郝某以为史元帅一战即下,可是史家军拿不下,那么郝某只好来助战,咱们都是友军嘛,敌军数倍于史家军,郝某岂能看着敌军将史元帅包围?”郝和尚辩解道。   “郝元帅好意史某心领了,敌军若是能将我军包围消灭,须等三十年史某老得骑不了烈马才成。”史天泽道,语气有些冰冷。   郝和尚干笑了一下,也不否认史天泽的能耐。   右路军总元帅张柔接到了战报,虽然说是史、郝两军携手作战,未能一鼓而下,但至少也在玉田、丰润一线站稳了脚跟,达到了目的。田雄的军队此时已经占领三河,将通州、顺州方向的敌军隔开,张柔与古哥二人率本部人马,及秦王调遣来的工兵、步军将蓟州团团围住了。秦王赵诚此时率中军将燕京三面围住,只让出东面,燕京城内的一支守军奔出,被贺兰军拦腰截断,大部被围歼,余部不得不又退入燕京城。   蒲鲜万奴虽然不敢以身涉险,亲自驻守燕京或者蓟州,但他并未放弃。蓟州城外早就在秦军到来之前,建起了无数拒马墙、壕沟与陷阱。   张柔根据赵诚的命令,暂时将蓟州围而不打,吸引蒲鲜万奴来救。巨大的回回炮①与巨弩被推到城前,高大的身影令城头上发出惊呼声。   “放!”工兵团校尉一声令下,数颗石弹飞奔而去,石弹划过宽阔的护城河,那护城河被加宽过,石弹只得无力地撞在城墙之上。   “莫非没吃饱?”城头上一片嘲笑声。   “来人!”古哥喝道,“将火炮推上来!”   用健马挽着用厚布蒙住的车辆,又各有十名精壮的秦军推着火炮上前,还有数十名工匠伺候着。黑布被取下,露出了里面令人震惊的真面目,四门所谓的新式火器,按大小由小及大一字排开,最大的那门火炮,铜质的身躯和粗大的炮口,显现着令人生畏的色彩与威力来。   众人围着那四门火炮品头论足,张柔驱马靠前,好奇地问道:“这火器看上去十分威猛,可以打中吗?”   古哥却不知道,有人禀报说:“此种新式火器,名曰火炮。此番是首次用于实战,以药绳为引,触发火药,将铁丸射出,天崩地裂。最小的那门属轻炮,重三百九十斤,最大的那门重三千八百斤,长八尺五寸,装火药五斤,可发射十斤铁丸。这次一并运来,一试身手,就不知能否管用。”   张柔听这人所言,摸了摸那最大的一门火炮剽悍的身躯,觉得很诧异:“这大家伙从来就没正式杀敌过?”   “这回不是可以让元帅见识见识?”那看上去挺斯文的年轻人笑了笑道,“卑职其实是在工学院里任职少卿,姓余,名山。在贺兰兵工场里也兼任督办,此次吾王北狩,正好可以一试身手,好让我工学院数年成果经历实战考验,查漏补缺,将来制造更好的利器。”   “原来余大人,失敬!”张柔感到很惊讶,既然此人是工学少卿,那就是进士出身,只是此人身着戎服,跟着军士及工匠混在一起,满面尘色,看不出文人的半分模样来,“就是不知这玩意比起震天雷如何?”   张柔只知道震天雷的威力。   “张元帅有所不知,震天雷与此类管形火器最大的不同,前者在于爆炸之威,后者在于火药在药室骤燃,利用火药之力,推动弹丸奔出膛室。原理不同,这火药配方要重新考量,先要提纯,去其杂质,然后又精研硝、磺、炭的配方比例,其中经过无数次试验,方才取得最佳配方。震天雷装药多一些,威力就越大,但这火炮却并非是装药越多越好,不同药石比例亦有轻重,还需改进铸造的技艺,制造时,其长短大小,厚薄尺量之制,皆比照度数,不以尺寸为则,只以炮口足径为准。装药多少也不能马虎,否则炮管无法承受火药威力,导致炮毁人亡的结果,我工学及兵工场为此殉国数十人,方才……”余山说到此处,不禁有些伤感。   这余山本是大秦国首次科举的进士,赵诚见他所学较广,又爱动脑筋,半强半哄让他做了工学的少卿,其人办事还颇卖力。赵诚提出要造火炮,原理倒是不难理解,金国人就装备了飞火枪等管形火器,要办成这件事却是困难重重,因为摸索着研制,付出惨重的代价。   “那本帅就眼见为实吧!”张柔见这大家伙居然付出如此的代价,料想必是有其中的道理,否则朝廷就不会费了这么大的力气。   城头上的守军见城下好似不将他们当一回事,又见护城河外那巨大的炮管,心里不禁发毛,不知那是何种神兵利器。   秦王赵诚在亲卫军的护卫下赶了过来督战,张柔连忙带领大小将校前来见驾。   “右路军战事如何了?”赵诚开门见山地问道。   “回国主,我右路军已经对蓟州城完成包围,史、郝两部在石成与蒲鲜万奴的主力交战,斩首一千余人,自损五百,但已经将敌军阻滞在滦州一带。据史天泽报告称,敌军连日来侵扰不断,他们二人正合力阻击。”张柔道。   赵诚的目光越过人群,注视着蓟州城,见护城河外树立的四门火炮。   “这就是要开炮了?”赵诚问人群中的余山道。   余山道:“敌军意志仍强,张元帅数番遣人劝降,敌军不为所动。所以臣便让火炮来试试身手,震慑敌军的意志。”   “为制造火炮,朝廷耗费了钱粮无数,方才有今日之成果,也有许多忠烈之士为此付出性命。今日孤当面,余卿,你给孤打着准一些,不要令孤失望!”赵诚道。   “遵命!”余山领旨奔去。   首先试用那门巨炮,巨炮长筒形,整个炮身等距离分段加箍,其中腹部为药室,外围加宽箍,炮口有心,尾部有斗,可用来瞄准。炮身下有铁铸炮架,可以调整射击角度。   “快,捂住双耳!”赵诚见众人都靠前站着,饶有兴趣地盯着忙碌的工兵及工匠,连忙惊呼道。   说那时迟,那时快,众人只觉得炮口火光闪过,一声巨大的声响几乎震聋了他们的双耳,脑袋里回响着嗡嗡的声响。大地在颤抖,沉重的火炮似乎在这颤抖中要摔下来,有人被这巨大的怒吼声震得坐到了地上,受惊的战马似乎要扭头奔逃,引起了一些骚动。带着蓝色的烟雾,一个黑色的铁丸呼啸着跃过宽阔的护城河,正中城墙,将那城墙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来,凹进去一大片。   城墙在怒吼声颤抖着,城墙上的人脚下不稳,被这可怕的火器吓坏了,面无血色。   天崩地裂!   城外的秦军愣了好一会儿,靠前的众人才恢复了听觉,高呼道:“厉害!”   余山却回奏道:“臣本来是对准城门的,射程、威力皆足,只是这准具还需改进!”   赵诚大笑道:“无妨,失败乃成功之母,此番实战之后,回中兴府再改进不足,精益求精。你且再试几炮!”   这次众人有了经验,近处的纷纷捂住双耳,余人往后边退。四门大小不一的火炮,轮番射击,如雷公震怒,天神降灾,将恐怖降临到蓟州城内。   四门火炮虽又各射了一次,准头不大叫人满意,但蓟州城的城墙上出现了数个大小不一的洞窟令人触目惊心。   城内城外的人们都在感叹神兵利器的恐怖,心境却是不一样。张柔看向赵诚的目光,也更加敬服。   ※※※   注①:古代的“炮”,一般写作“砲”,砲即抛,指的是各种抛石机,主要使用的是石弹。火药大规模应用于军事后,逐渐去“石”字旁,被“炮”字代替。 第十五章 燕云(九)   “少将军,小心!”   史家军惊呼道。黑暗中,两支人马厮杀在了一起,敌军来势极猛,将史家军的一支骑军包围了起来,从混乱的人群之中,杀出一员小将,正是史权。更有大批的援军前来助战,敌军见势不妙丢下数十具尸体,又退了回去。蒲鲜万奴并不坐以待毙,他不停地驱使着部下西援蓟州,从日落时分直杀到深夜,才偃旗息鼓,双方疲惫不堪。   史天泽迈着疲惫的步伐,来到近前,抓住侄子的胳膊,关心地问道:   “权儿,有没有伤到要害?”   “三叔放心,侄儿只是累坏了,身上只有小伤,不妨事的。”史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身上带着血腥的气味。   郝和尚道:“史元帅不如令全军休息,我军愿接替元帅提防对手,防止敌军偷袭。”   史天泽对郝和尚这个表态并不感到意外,因为郝和尚今天受到了秦王使者的斥责,急于表现。   “那就拜托郝元帅了。”史天泽抱拳道,“蓟州被围,蒲鲜万奴看来是心急如焚,只要我们将他阻滞在石城一带,他只有最终逃往东京辽阳府老巢的下场。”   “史元帅尽管放心。”郝和尚道,“若是有一个敌军小卒从我军面前溜掉,请拿我是问!”   于是史、郝两人交换防区,史家军后退休整,郝和尚率军上前继续监视敌军的动静。   夜凉如水,连绵的燕山群山阻挡不住北方来的寒意,郝和尚在防线上来回逡巡着,天空降下了轻霜,打湿了将士们的衣甲。郝和尚紧了紧战甲,注视着东方露出鱼白的天空,心想若是拖到了十月,长城以外就是寒冬季节,战事将不可避免地被拖延到明年。   与防守相比,他更喜欢进攻,不过对面的敌军准备充分,人马众多,还未失锐气与战意,不可小视,但己方掌握着主动。   有部下来报,枢密使何进前来视察。不久,郝和尚就见到满脸胡子的何进率领一队人马走了过来。   “卑职拜见何枢使!”郝和尚参拜道。   “郝元帅不必多礼!”何进的双眼也是布满血丝,嘴角还沾着馒头的碎屑,看来他参赞军事也并不轻松,只是嗓门仍然亮堂,“此处敌军有何动静?”   “回大人,昨夜上半夜,史元帅与敌军主力交战十余次,敌军未讨了便宜,只是天黑战果暂未计算。”郝和尚扬了扬手,“该躺下的都躺在野地里!”   何见目光所及处,战死的士卒,倒毙的战马随处可见。众人都见多不怪了。   “凡死了的军士,都要妥善处理,能运回的就运回,不能运回就烧了骨灰。落叶归根吧!”何进道。   “是!”郝和尚道。   “昨夜通州城已经不战而降,田元帅举兵已经入了城。今日,国主欲拿下蓟州城,敌军踞城而守,虽然处于挨打境地,但也分散了我军兵力,蒲鲜万奴不愿主力倾巢而出,我军无法寻求与其主力决战。故国主命张元帅拿下蓟州,然后合兵一处,再攻蒲鲜万奴主力。”何进道,“故你与史元帅两部要在此地固守一二日,可否能办到?”   “何大人请放心,卑职不主动向前去找敌酋麻烦,已经是够客气了,有卑职与史元帅在此,保管不叫敌一兵一卒西援蓟州。”郝和尚闻听田雄已经首先取了一座城池,心中极羡慕,连忙拍着胸脯说道。   “好,有郝元帅这句话,何某也就放心了!”何进笑着说道,他们卖力,他乐观其成。正说话间,前面传来人马的躁动声,远方敌军又来攻击,十多面旗帜迎面扑来,烟尘将秋日清晨湛蓝的天边遮住,来势不小。   郝和尚飞快跃上战马,呼道:“何大人暂作壁上观,看卑职如何杀敌!”   说完,郝和尚便带着亲卫奔了过去。何进也带着亲卫追赶而去,旷野里两支人马张开各自的噬血的獠牙,又杀到了一起。   人的名,树的影。这郝和尚当真是一员骁将,喜欢身先士卒,一杆长枪在他手中如同索魂的无常,亲率精兵五百,将敌军截成两段。部将刘天禄等人,各率本部人马,紧随左右,眨眼间就将来犯之敌分割包围,勇悍如斯。   休息了一夜的史天泽听闻又有敌来犯,也引精兵来助,彻底让来犯的一千人马失去了退路。郝和尚将最后一名不肯放下兵器的敌军斩落下马,带着满身血腥来到何进面前复命。   “郝元帅真是员虎将!何某定会为郝元帅请功!”何进亲自为扶其下马,倒令郝和尚十分兴奋。   “蒲鲜万奴不服王化,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杀他个干干净净!”郝和尚满脸狠厉之色,浑不将敌军放在眼里。   “我等不如杀到平州去,取了敌酋的头颅献与吾王吧?”史天泽心情也不错。   “功劳都让二位元帅立了,他人又当如何呢?”何进笑道,“待我军拿下蓟州城,何某再与诸位会猎平州!”   “哈哈!”众人豪气干云,纷纷爽朗地笑了起来。   二百里开外,蒲鲜万奴却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他和心腹部下们盯着地图,听着信使鱼贯而入奏报着最新军情,却没有一件好消息。   秦军可以经得起消耗,也可以接受一两次战败和损兵折将,可蒲鲜万奴却是为生存而战,身家性命全在这刀锋之上,由不得他不敢拼命,只是蒲鲜万奴遇到了史、郝两位身经百战的悍将牢牢地阻挡在面前,让他无计可施,只得如添油一般耗费着部下的性命。   见到一支支千人队有去无回,蒲鲜万奴心里也在发寒,他努力保持着镇静,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态势。   “敌军虽然将我燕京、顺州、蓟州等城池分割包围,但只要各地固守,就能令敌军力分散,消耗其锐气。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敌军疲惫,我军主力再悉数出动,定会击败秦军!”蒲鲜万奴将自己肥胖的身躯坐到了下来,鼓舞着部下士气。   “陛下,敌军势大,不如退回东京,从长计议。临潢府外亦出现了敌军游骑,我军主力若是被拖在此处,将会腹部受敌。”心腹面带忧色。蒲鲜万奴割据了一方,称起了皇帝倒不含糊。   “秦军亡我之心不死,避其锋芒就得保身家性命?”蒲鲜万奴怒道,“于今之计,只有死战,方才有机会保住身家。谁敢再言退兵,以通敌论处!”   左右皆不敢再言语。   这场战争从最初时,蒲鲜万奴就是被动地接受挑战,士气、兵力甚至人心都不在他这一边。但他又不敢放弃蓟州及燕京,一旦完全失去了这些地方,秦军合兵一处,他只能选择逃回东京辽阳府。燕京等地反倒成了秦军布下的陷阱,令他明知前有铁壁铜墙,也不得不一次次地撞上去。   咚、咚!   咚、咚!   一颗颗石弹撞击在蓟州城上。护城河的水已经被放干,秦军将所有的回回炮推上前去,城墙上所有的木质结构已经被摧毁,三十架回回炮日夜轰击着西边的城墙,城内的抛石机试图还击,射程却够不着。   回回炮已经肆无忌惮地轰击了一天一夜,每一次撞击城墙发出的闷雷声,都似乎在城内守军的心头炸响。城墙被石弹摧毁只是时间的问题,守军悲哀地回首东望平州的方向,希望奇迹出现。   敌军已将城门用铁水浇铸,彻底放弃了突围的打算,孤注一掷了,指望着渺茫的援军。   “再打准一些!”张柔挥舞着钢刀命令道。有了回回炮这种射程、威力与准确性俱佳的攻城利器,张柔对攻克蓟州城信心大增,他不再驱使着士卒攀登城墙,而是日夜不停地发炮。   蓟州原本高大坚固的城墙,早已经出现了无数的弹坑,不停地有墙砖挣脱墙体的束缚,掉了下了,城墙上绽放出道道裂纹。   “再用火炮试试?反正闲着也无事。”古哥看着跑来跑去的张柔笑着说道。   “好啊,再让敌军尝尝。”张柔道。他命余山再一次将火炮推了过来,城头上发现了秦军阵前的变化,立刻引发出一阵惊呼声。   “轰!”火炮开火了,铁弹丸呼啸而出,正中被回回炮砸出的一个洞窟之中,承受不住压力,墙头上哗、哗地掉下一堆砖石来。   “好!”秦军欢呼起来。只是火炮虽然威力巨大,却只是首次用于实战,数量更是不足。   那守军头目乃蒲鲜万奴的心腹,见状急命士卒们冒着石雨、弩箭的威胁,试图将毁坏了的城墙补上。秦军抓住战机,所有的石弹、火油弹与弩箭,冲着人群聚集的地方发射,石弹将士卒砸成肉饼,粗大的弩箭串前两人余势不减,而火油弹在人群中爆裂,将城头一切活物视作多余。   城头上传来悲惨的哭喊声,而城外的秦军却是胜利在握,他们将敌军的死亡看作是自己最得意的杰作,一而再,再而三地摧毁守军的意志,没有任何怜悯。秦军更像是在集体围猎,势在必得,却又好整以暇。   “禀元帅,国主命你在明日拂晓前,必须将我军的旗帜插在城头之上!”信使来报。   “古兄弟,你说我军还需要费这么大的功夫吗?”张柔转头对身旁边的古哥问道。   “城内守军意志已经疲软,如待宰的羔羊,只要我军全力攻城,日落时分即可拿下。”古哥道。   “信使请回禀国主,就说我军今日夜里便要入城宿营。”张柔捏着拳头,对信使说道。   “是!”信使得了回信,立即飞奔离开。   张柔驱马来到全部面前,高声命令道:“全军准备一个时辰,将蓟州城拿下,本帅将与诸位城内痛饮!”   各将校各自在阵中狂奔,准备着攻城器械,各级军官阵前高呼提升士气,年轻的士卒遥望蓟州城,捏紧了手中的兵器。   “放!”石弹在消停了一个时辰之后,再一次怒吼着。   “放!”巨弩也在停歇了一个时辰之后,再一次呼啸着往城头上飞去。   “上啊!”秦军士兵推着登城梯往前奔着,城头上的箭石还击着,将秦军扑到在地。又一波敢死之士再一次往墙下奔去,登城梯刚抵到城头上,城头上的守军拼命将梯子推开,士卒悲惨地从高处摔了下来。   撞城车被压了过去,用铜头包裹的尖头狠狠地撞在城墙之上,发出巨大的闷哼声。城头上的擂木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了撞城车之上,木屑四溅,惨叫连连。   “攻、再攻!”张柔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数十颗火油弹准确地飞上了城头,陶制的油罐爆裂,油渍四散,将城头变成了火海。不停地有守军士卒带着满身的火光,跳下城墙,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秦军抓住机会,拼命地往上攀爬,勇敢的士卒在双脚还未踏上城头,就被赶过来的数杆长枪刺翻落下。   城头呼喊着,惨叫着,声嘶力竭。   城外呐喊着,奔跑着,气喘吁吁。   双方的尸首在城墙下堆成了小山,那城墙显得低矮,一次一次颤抖了起来。张柔没有给守军片刻的喘息机会,士卒在他的命令下一波又一波地攻击。   已到了日落时分,血色的城墙折射着惨红色的阳光,钢刀也反射着妖艳的光芒。城郭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如同一个乞丐孤独地缩成了一团。   “轰隆隆、轰隆隆!”城墙倒了下去,砖石与烟尘将双方交织在一起的士卒淹没,出现了长约一丈的缺口。   “墙倒了、墙倒了!”秦军欢呼着。   “快入城,将缺口敌军肃清,扩大战果!”张柔心中狂喜,扯着嘶哑的喉咙高呼道。   “冲啊!”秦军呐喊着汹涌奔入缺口,如洪水一般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古哥亲率一营敢死队,从缺口涌入,挥舞着长刀,掀起一阵血浪。更多的秦军紧跟身后,攀上两侧的城墙,敌军见城破势不可挡,纷纷抛下那些仍在拼命指挥的上官,往城内民居退去。   两万人马涌进了蓟州城,一下子就让大部守军放弃了抵抗,跪倒在地,乞求饶命,只有少数人还负隅顽抗。   秦军旗帜在蓟州城上升了起来。 第十六章 燕云(十)   蓟州城的陷落,标志着燕京、顺州、檀州一带彻底失去了退路。   但赵诚并没有打算强攻燕京,相反他将大部分兵力东移,与张柔右路军会师,浩浩荡荡地奔往滦州,故意给从蓟州城内逃出的部分守军一条生路,逼迫他们四处逃奔,将消息带给蒲鲜万奴以及西边燕京的守军。史天泽取遵化,郝和尚取石城,大军主力会师后与敌军隔滦河东西相望。   平州身后即是北京路,东、南两边即是大海,西边就是集合起来的秦军主力,蒲鲜军大有被包围和被切断退路赶入大海之势。   秋季滦河水枯竭,露出了河床,浅浅的河水阻挡不了秦军涉水过河的步伐。蒲鲜万奴遥望旗帜鲜明的秦军阵容,心生胆怯之意。   “敌军仍不肯投降,诸军谁愿上前阵前掠勇?”雄兵在手,正意气风飞的赵诚问左右道。   “末将愿往!”众将齐上前请命道。赵诚的目光在众将身上流转着,在郭侃的身上停了下来,他的黑甲军与神策军还未有过表现的机会。   “郭侃,这一战一定要狠,要像一把利刃直插敌军的心窝,让敌军心生胆怯之意。”赵诚挥舞着拳头命道。   “遵旨!”郭侃抢到了重任,信心百倍地回道。他只带了一千神策军下了河堤,寻找了一处可淌过去的较浅河段,敌军跟着骚动起来。   陇右军汪世显奉命沿滦河边上,布下弩阵。一声令下,弩箭齐发,越过河面直扑对岸。对岸的敌军人头攒动,纷纷举盾避让。箭矢在对岸边沿上编织成了一道严密的箭雨,不时有敌军未能幸免,郭侃趁着敌军忙于避箭,涉水抵达了对岸。   “挡住他们,别让他们上来!”敌军将校呼喝着。郭侃人还在没膝的水中,却引弓如满月,抬头怒射,箭矢如流星追月一般,直中敌军中身着铠甲之人,那人应声而倒。神策军趁着慌乱,前锋一营纷纷跳下了战马,徒步上岸,举起雪亮长刀杀入人群之中,上斩马背,下轻马腿,力图开辟出一道血路来。   “好身手!”张柔等人远远地看得真切,纷纷叫好。   神策军上至郭侃,下至普通的士卒,都是一身黑甲,在敌军人群之中显眼异常,如黑无常。远远望去,张柔等人见到了一支黑色的船浆,劈波斩浪,浪花向四周扩散。   副帅林岷见状,立刻命令黑甲军沿着他们长官涉过的路,飞快地过了河,嗷嗷叫着杀向对岸。更多秦军的加入,敌军即便是如大山一般也不得不后退。   黑甲军大部一上了岸,就成了一只落入羊群之中的猛虎,张开它噬血的獠牙,凶猛地冲击着敌人发生波动的心房。全军围绕着神策军的周围,自动分成数团,各自穿插、分割、包围,全将敌军数万大军不放在眼里,各部如臂指使,挥洒自如。那些不幸落马的秦军士卒,自动聚拢在佩衔的军官周围,就地围成圆阵自卫,临危不乱,任凭数倍的敌军反击。   “神策军真是名不虚传啊!”张柔赞道。   “听说骁骑军之勇敢善战亦不在神策军之下,只是不知冠军侯叶三郎人在何处?”史天泽问道。   “如果顺利的话,冠军侯恐怕已在上京会宁府狩猎!”何进道,“可笑的是,蒲鲜万奴对此还一无所知,他在平州此地耗费太多的时日。”   “杀敌上万不算什么,真正的勇士敢于孤军涉险,将危险置之脑后,直捣敌军心腹,斩草不留根。”赵诚道。他大有天下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   张柔等人面面相觑,会宁府乃女真完颜阿骨打誓师之地,附近又多大山密林,部落众多,叶三郎敢深入敌境心腹之地,不仅见其勇敢善战,而且胆大心细。他们心中又暗忖,这一仗打得极巧妙,先围而不攻,大军将敌军主力吸引在中都路,故意拖延时日,燕京等城已经等于是不战而下,另一方面却暗藏军队绕道深入敌军腹地,再加上安北军在临潢府的迂回包抄攻略,秦王牢牢掌握着主动。秦王用兵既正又奇,将士又英勇善战,悍不畏死,一旦成为他的敌人,就只有招架的功夫。   对岸,敌军被迫后退五里,蒲鲜万奴气急败坏,喝令刀斧手就地斩杀后退之人。秦军本阵又从两翼各奔出两支人马,欲包抄迂回。   “陛下,我等不可与敌死战,还是后退为妙,我军身后广袤数千里,敌军深入我腹地不习地理,方对我军有利。退一步,海阔天空,会宁府更是有茂密山林,强敌能奈我何?”左右劝道。   这一劝说其实正中蒲鲜万奴的下怀,给了他一个台阶,他又一次施展了他屡试不爽的计策,打不过就跑。   “不好,敌军要撤了!”陈不弃惊呼道。   蒲鲜万奴的逃跑,超出了秦军所有人的预期,他们本以为蒲鲜万奴会在此地抵抗到冬天的到来,哪里料道蒲鲜万奴的勇气没有他们想像的那样高。   赵诚急令右路军古哥部从滦河上游迂回,张柔部正中追击,郝和尚部从下游包抄,自己率余部跟在身后。   蒲鲜军打仗不行,逃跑却是高手中的高手,根本就没有安排人马阻击秦军的追击,全军上下拼命跟着主官往前跑,主官跟着蒲鲜万奴的中军旗帜跑。各部旗帜遗落无数,随意丢弃的辎重更是无数。秦军先后拿下义丰、乐亭、昌黎、迁安、海山、抚宁,斩首、俘获一万余人,将蒲鲜万奴赶出了中都路。蒲鲜万奴的逃跑,让赵诚有拳头打在空气的感觉。   在平州,赵诚又一次分派追击任务,趁敌军军心浮动之机,继续追击,不让敌军有喘息之机。史天泽却要求回击燕京。   “末将曾发誓要拿下燕京,今日我军云集于此,张元帅、郝元帅及古元帅皆是身经百战之人,也不多我一部。”史天泽道。他的目光瞥了一眼西凉军陈同,追击敌军主力自然会有更多的斩获,但他却想履行自己春天时在中兴府的誓言。   陈同也请命道:“末将家在燕京,此次伴吾王征燕,正是光复家乡之时,末将岂敢甘于人后。末将斗胆求国主降命!”   赵诚微微一笑,见史、陈二人都是急不可耐,便道:“燕京如今已是我军囊中之物,田雄所部正监视着守军动向,尔等就取为孤取来。史天泽为主帅,陈同为副帅,尔等一旦入城,千万不可伤了百姓,败坏我军的名声。”   “遵命!”史天泽道。   “遵命!”陈同虽有些不乐意,但对赵诚的命令他不敢有任何违抗。   当下赵诚留史天泽、陈同与田雄三人继续攻取中都路未下城池,张柔、郝和尚、郭侃三路并进攻取北京路各地,自己率贺兰军及亲卫军居中协调,汪世显与何伯祥两部担当殿军。   燕京原本叫幽州,辽时为南京析津府,开泰元年时又称燕京。金海陵王完颜亮谋反称帝后,以燕乃列国国号,遂改为中都,自那时燕京就成了金国国都的所在,海陵王在此地修建宫室、禁苑,有十三座城门,城门外夹道各植柳百里,曾盛极一时。   可是在泰安七年的秋天,这座大城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似乎弱不禁风。此时的燕京城池仍然十分坚固,它的气度绝非其它城池可比,自有一股豪迈的气势,可是长期的战火让这座城池变得十分苍老,金国海陵王时的极盛年景早已不在,即便是海陵王本人生时也未想到他被部下叛乱杀死后,却只能与平民的坟茔为伍,在大房山西南的荒野中被人遗忘。   史天泽与陈同二人的军队,将燕京城再一次包围。城内守军此前曾数次试图突围,却被贺兰军杀得大败退回,只得困守城内。守军见秦军押着一队俘虏去而复返,得知大势已去,再也没有援军可想,面临着最后抉择。   “来人,派人向城内喊话,守军若是早早投降,我军会给其活路,否则城破之时,所有反抗之人将不得好死!”史天泽命道。   “史元帅不必周折了!”一个冰凉的声音在身边想起。史天泽回头看去,见陈同冲着城头扬了扬下巴,他放眼向城头望去,城头上举起了数面白旗。   “我们降了、我们降了!”守军齐呼道,生怕城外的秦军听不到。   史天泽不禁哑然失笑,命道:“传本帅命令,令全军戒备,命城内打开东门,所有人列队徒手出城,敢私藏一件兵器者,全军士卒皆就地格杀。”   命令很快被传达下去。守军投降得很干脆,不到半个时辰,东门就被打开,守军放下所有的兵器,垂头丧气地走出了燕京城,他们都吓破了胆。俘虏的数量超过史天泽等人的想像,竟有两万余人,大多数却是临时抓来的燕京附近百姓,对于他们来说,投降却是一件最好的结局。   秦军赤红醒目的军旗又一次在燕京城内飘扬。史天泽礼让了一下:   “陈将军先请!”   “史元帅不要忘了,国主严令各部严守军纪,不得扰民!”陈同点点头道。   “这个本帅不会忘了,从今天起,燕京即是我大秦的燕京,燕京百姓即是我大秦的百姓,何敢侵扰?”史天泽道。   陈同虽然对史天泽向无好感,但思亲之心让他来不及多想,带着部下往城门口行去。曾经熟悉的城墙让他恍如隔世,背井离乡二十年,少时的记忆逐渐地他的心中复活,再一次鲜活了起来。   陈同在城门外停顿了一下,似乎不敢入城,怕是惊扰了心中最脆弱的部分。   “将军,还是入城吧,说不定能找到令尊!”有人催促道。陈同收回凝神城墙的目光,往城内行去。   史天泽顿了顿,也跟着入了城,但城门口的情景却令他们大吃一惊。   城门口却挤满了百姓,对秦军的到来,燕京百姓并没有太多的担心,原因是六年前赵诚曾亲率大军光临过燕京,于民秋毫无犯的名声,当地百姓至今不曾忘怀。蒲鲜万奴的部下在城内的作威作福,横征暴敛,让百姓巴不得这些不受欢迎者早点死光。   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百姓站在城门内,注视着雄壮的军队入城,心中仍有些担心,如同他们曾经见过的在燕京城内出现的各种各样的军队一样。有须发皆白的年长者跪在陈同的面前说道:   “欣闻王师远来,我燕京百姓奔走呼高,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也。今王师驾到,我燕京数十万百姓愿奉秦王为主!”   “愿奉秦王为主!”数千百姓将街道挤满。   史、陈二人及身后的将校们,闻言纷纷下马,将百姓扶起。将士们挺胸收腹,脸上洋溢着骄傲的表情。   “吾王有令,私入民居者,斩!私占百姓财物者,斩!私掠女子人口者,斩!”史天泽对身后的部下们宣告道。   “得令!”众将校齐呼道。   秦军的军令在城内回荡着,百姓心中还残存的一丝担心彻底地消失了。在人群鼎沸之中,陈同向百姓打听其亲人的消息,史天泽听出他的嗓子中发出的声音在颤抖,怕是入乡情怯。   “将军所打听的人,燕京城内倒是真有这么一位。姓陈,开了一家陈记粥铺,小的愿为将军引路。”有人自告奋勇。   “多谢、多谢!”陈同这个七尺大汉,忍不住热泪盈眶。   陈记粥铺的东家陈老七,和店中的几个无家可归的伙计,守着几间空店铺,感叹这日子越来越艰难。这数十年来不知见过多少次战乱,来了,走了,降了,死了,不知这乱世还要维持多久。他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数年前贺兰军的到来,那支军队是唯一一支令他感到亲近的军队,更是因为那支军队的统帅曾当着他的面斩了燕京留守,为自己那死去的女儿报了仇。   每当兵乱又起时,陈老七总会想到自己那失散的儿子,哀叹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如自己一样不幸的人,脸上便多了一道岁月的印记。   店外出现了一阵嘈杂的马蹄声,陈老七往门外望去,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出现在门口,正带着兴奋、希冀与哀伤的复杂感情注视着自己。 第十七章 直捣黄龙府(一)   兵败如山倒,蒲鲜万奴一路往北逃窜,跑到了东京辽阳府(今辽宁辽阳)才暂时稳定了下来,这让他仿佛想起到昔日的情景。   这里是他起家的地方,当年他与契丹人耶律留哥作战,虽号称40万,但人心不齐,将帅猜忌,部下上表金国皇帝说他有异志,终落得大败也不令人意外,也在那时候他萌生自立的打算。二十年一轮回,这一次又是遇到了一个强大的对手,又是窜回到辽阳府,他的惶恐不安的心情才稳定了下来。   蒲鲜万奴的宰相王浍与元帅完颜子渊正在辽阳府。辽东在许多南方汉人的眼里,那里只是蛮荒之地,都是茹毛饮血的女真人。但实际上这里却有许多汉人,辽、金强盛时总要南下侵掠,许多汉人便被掳掠到辽东,从事农耕,辽东到处都有肥沃的土地,还包括原渤海国的遗民,当然也曾有两位宋国的皇帝在此度过悲惨的余生。   这王浍便是咸平(辽宁昌图)隐居的汉人,为人沉默寡欲,精于易学,又通星历纬谶之学。金章宗明昌初年,王浍曾被召至京师命以官,他辞却了。章宗很器重他,授其信州教授,但不多日子,便自动辞职。又授博州教授,同样是弃官遁归乡里。宣宗即位,诏令宰相以书招之,又不至,后诏他为太中大夫、右谏议大夫,充辽东宣抚司参谋官,就与蒲鲜万奴勾搭在了一起。   王浍是个老寿星,年已九十余岁,正牌皇帝诏他为官,他不干,蒲鲜万奴用他,他却很忠心很用心。他与蒲鲜万奴二人都曾雄心勃勃,汴梁如烂泥扶不上墙,他们招纳猛安谋克,重新树起女真的大旗,试图在女真故地恢复昔日的强盛,蒲鲜万奴对王浍亦十分尊重。至于完颜子渊,却是蒲鲜万奴手下心腹悍将。   枭雄就是枭雄,虽然随自己南下的军队大部战死、被俘或者逃散,但蒲鲜万奴仍然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他还有更多的军队可以使用。   “传我命令,集合军队和所有能战的勇士,与敌死战!”蒲鲜万奴一入辽阳府,即下达命令。   帐内诸人忧心忡忡。   “陛下息怒,为今之计,须从长计议。”须发皆白的王浍急道。   “是啊,陛下,敌军势大,不可当前锋芒,应避之!”完颜子渊也劝道,“敌军远道而来,强弩亦有力竭之时。”   “朕曾数番欲与秦国交好,闻听秦王欲北取燕京,朕听尔等建言,亦卑躬屈膝,上表愿向他称臣。可是秦王狼子野心,举兵来攻,欲杀我而后快,此生死存亡之大事,岂能坐以待毙?”蒲鲜万奴怒道。   王浍道:“陛下以为以举国之兵,与敌野战,可否能取胜?”   “这个嘛……”蒲鲜万奴脸上有些发烧。   “今秦军主力自平州分路北上,又有一支骑军攻临潢府,北京路落入敌手也只是早晚的问题。而我辽东地势地平,也不宜固守,敌军若是来攻,我军将难以在此固守。但陛下不要忘了,我们还有咸平府、隆安府,更往北还有会宁府女真兴起之地,辽北还有蒲与路,东北胡里改路,东南亦有曷懒路、恤品路(今中朝俄三国交界的地区),这些都是天高地远山林密集之地。”王浍道,“正如完颜元帅所言,敌军远道而来,不习水土与地形,我军若是遁入山林,敌军能耐我何?况且冬天就要到了,南人北来,如何耐寒?”   王浍的话让蒲鲜万奴心花怒放,只是还有些不舍:“我辽西临潢府、大定府及泰州等地皆是水草丰美农牧兴旺之地,还有此地辽阳府,若是全部拱手让人,朕心有不甘。”   “陛下勿担忧,敌军若是想占领这些地方,自然要分兵,而我等将层层设防,令敌损兵折将,斩其锋芒。绝不让敌军讨了便宜!”元帅完颜子渊自负地的说道。   “那朕应举兵东进恤品路,还是北上上京会宁府?”蒲鲜万奴又问道。   “先北上,引敌深入,太子帖哥镇守会宁府,那里还有五万大军。料敌军必会攻我上京,只怕到时心有余而力不足吧?”王浍面有得色,“纵是秦军有余力克我上京,我们却可奔往开元(绥芬河下游双城子,近海参崴)!”   “就让赵诚小儿多猖狂几天!”蒲鲜万奴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赵诚千刀万剐。   秦军此时的攻势如虹,数路大路或分进或合围,遥相呼应,一路向北。秦王念及陈同父子团聚,其中自有一段感人肺腑的故事,便命他为燕京留守,就地安抚百姓,追剿余敌与流寇。   郝和尚军顺着海岸北进,拼命地追着敌边奔袭,先后克海阳(秦皇岛附近)、瑞州、海滨、兴城、安昌,直指锦州。漏网之鱼也倒在了跟在身后的贺兰军铁蹄之下。   张柔部克龙山(今辽宁喀左南)、阜俗、利州、富庶、建州、金源(今辽宁朝阳大青山西)、兴中(辽宁朝阳)。   田雄部克和众(今辽宁凌源西)、惠和(今辽宁建平北)、三韩、松山(赤峰附近)等处。于此同时,史天泽出燕京古北口,克兴化、神山(承德附近),与田雄部将大定府包围。   郭侃部却在辽西广袤的草原上,一直往北方进军,克永安、长宁,千里跃进,五日后与安北军凌去非的人马会师临潢府(巴林左旗)。   当兵为什么?   近十万将士血红的双眼告诉你什么才是最实际的利益。   蒲鲜万奴在辽西的势力本就不太稳固,数路大军齐头并进,旋风一般卷过两千里方圆的广大地区,所有抵抗者无不被踩成肉干,更多的人望风或逃或降,各地无主的牛羊与骏马,被抛弃的皮毛、布帛与山珍、特产成了将士们的战利品。   军纪只有在一定范围内被勉强维持,秦军系仍恪守着不滥杀无辜的纪律。但张柔、郝和尚、田雄、史天泽等人就无法约束部下们充满欲望的双眼,成群的牛羊让他们的步伐变的缓慢,兜中塞满的金银珍宝让他们的身形变得臃肿,凡是稍有反抗之心的,无不成了他们刀下的冤魂。赵诚连派数批军法官,才令滥杀的情况有所缓和。   至九月中旬,凌去非与郭侃拿下了临潢府,田雄与史天泽合力攻克大定府,赵诚命令立刻会师锦州。   各部会师的场面,令赵诚与何进等人啼笑皆非,全军花了两天时间,才将战利品统计清楚。   郭侃、凌去非、古哥所部的将士将得来的战利品聚拢一处,与那些荣军团派来的人讨价还价。大军征伐,不可能带着牛羊和财物行军,古哥等人又不愿分兵留驻看守堆成小山的财物,等自己回军时带回又太累,即便是亲自将战利品带回,又须脱手换成真金白银才成。自然而然,转手给荣军团就是最佳的选择。   荣军团其实就是大大小小的商社,都是因种种原因从军中退役之人组成的,分地域或部曲所属,京师有京师的社团,灵州有灵州的社团,与现役将士或是有同袍之谊,或是沾亲带故,甚至有生死之交,大有成为一股为朝廷不可忽视的力量。也正是财富的欲望驱使着他们长途跋涉来到前线。   各部人马暂时休整,秦军系与河北军就显现出不同。秦军的大小军官会同本部录事参军、及士卒本人,评功论赏,顺便总结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将所有的战利品瓜分完毕,虽然并不能完全做到公正,却顺畅得很,至少开诚布公。   将士们纷纷将自己分得的那部分转卖给荣军团,自有人出面与商团谈判,得到一个还算合理的价格,一切记帐,由荣军团脱手后兑钱送到自己家人手中,这些与军队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商团不敢私吞了将士们的血汗钱。那些不幸战死之人,按秦军常例分了大头,极为可观,肢残者次优,生者分到手里却不多,因为生者毕竟还有机会再获取财富,而死者永远地死去。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盯着,纵是一军主帅也无法徇私舞弊。   反观河北诸军就是另一回事了,张柔等人一向将军队看作是自己的私产,这如何分配战利品,也成了他们一句话之事。虽然张柔等人都还算公正,但当部下们尤其是普通的士卒听说秦军战死及伤残之人受到的待遇极厚,却十分羡慕,没有人认为自己在沙场之上永远很有运气。   河北诸帅们默默关注着秦军的一切,这倒可以解释秦军将士为何对秦王如此忠心,而秦军主帅们却无法将部下当成自己的私属。秦王给了将士们他们想得到的一切。   大批的四轮马车被送到了锦州城下,张柔等人见古哥等人的战利品很快就消失地干干净净,就连战死之人的骨灰也被运回。秦军将士们落得轻松,为更多的财富磨刀霍霍。   在人欢马叫车辆络绎不绝之中,史权很好奇,抓住一位佩刀弓刀的老者道:“大叔,这一车的山货,如何处置?”   “当然是拉回去卖了。”老者正忙着给车辆封上盖布,头也不抬地回答道,“运到保州、真定、河间、太原,卖给下家,然后就地采买绫罗绸缎,再运回中兴府卖给西域商人。”   “这两买两卖,怕是能赚不少?”史权追问道。   “这不是废话吗?”老者跃上马车,拍了拍手中的兵刃道,“咱这也是冒着性命危险来到此地。富贵险中求嘛,大伙抱成团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多赚点钱?否则谁愿受这份罪?哈哈,驾!”   老者在爽朗的笑声中,驾着车辆加入到长长的车队之中,商队招募的大队精悍护卫分散在四周,车队掀起了滚滚烟尘,扬长而去。   史权暗暗寻思着自己史家军是不是也要组个商团,否则这钱都叫秦国给赚去了。   秦王在锦州城内举行庆功宴,慰劳全军,各有赏赐。   “诸位都辛苦了!”赵诚举杯邀道,“孤敬诸位一杯,满饮!”   “谢国主!”众将齐道,满载而归,个个当然满脸喜色。   “男儿为何当兵?”待众人饮完了杯中酒,赵诚高声发问道。   众人被赵诚这突然一问愣住了。张柔小心翼翼地说道:“当然是忠君爱国,保家卫民!”   郝和尚低着头撇了撇嘴,暗骂张柔虚伪,心说忠君虽是有的,可这辽东与秦国或者河北扯不上关系,更谈不让保家卫民,却不小心被赵诚看到。   “郝和尚,你说说看!”赵诚直呼其名。   “这个,忠君爱国当然……是应该的,国主定策如神来之笔,指挥若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何大人参赞有功,三军用命,上下一心,诸军合力,方才有此等战果。臣等无不感叹吾王之英武。”郝和尚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将枢密使何进一块吹捧。   “田雄,你说说看?”赵诚又点名。   “臣赞同张元帅所言,正是因为有明主在上,我等粗人莫不敬服。蒲鲜万奴不服王化,割据一方,臣愿为前锋,杀入辽阳府,将敌酋摛来问罪。”田雄拍着胸脯道。   赵诚不置可否,目光挨个流转,史天泽见赵诚的目光注视到自己,连忙起身奏道:“忠君爱国,自然我秦国男儿的第一要务。男儿当有万军之中取酋首之勇,杀敌报国,赢得生前身后之英名。不过……”   史天泽察颜观色,已经意识到赵诚的不满,承认道:“不过,若是全军只顾掳掠财物与牲畜,怕有违征讨之道。”   赵诚笑了,心说史天泽还真善于审时度势和察颜观色。   “当兵为了忠君爱国,当然亦不可否认。保家卫国更是义不容辞,赢得万户侯也是人之常情,没有功名之心,则无奋发向上之勇力。”赵诚道,“大乱之世,当兵既易送命,可又未尝不是求生之道。何也?”   “末将以为兵火数十年,百姓流于失所,常为兵掠,性命尚不得保,何谈安康?故乱世之中,当兵吃粮也是许多人不得以而为之。”张柔道,“臣当年亦不过是一白丁,蒙古人兵兴南侵,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臣这才聚豪杰,只为自保也。倘若是盛世太平之年,臣何曾想过要在刀口上觅活路?”   张柔这话令众人心有所感,纵是赵诚也是如此。   “俗语有云,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说的是当兵苦当兵累,还会丢掉性命,但当兵至少还会吃饱肚子,若是肯卖力气,又不怕死,还能有机会封侯拜相。寻常军士若是立了小功,也能受奖,分些钱财,保得家中老小衣食无缺。”郝和尚道。他这话已没有了方才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话。   “就借郝元尚的话头,如今尔等所为孤当如何处置?”赵诚冷冷地问道,“尔等征战归来,牛羊骏马十多万头,皮毛、布匹、山珍、粮食堆积如山,各部举全军之力费了七天才会集于此处。若是有敌趁尔等搬运财物驱赶牲畜沾沾自喜之时来攻,尔等还记得自己的刀箭放在何处?赶着牛羊是打不了胜仗的!”   众人闻言齐低下了头。这道理很简单,人人都懂,可是辽西各处失去统一指挥的敌军望风而逃,胜利冲昏所有人的头脑,到处都有财富等着他们占有,令他们忘乎所以了。主官心动,士卒们更是尽可能地掳获财物,没有人会无动于衷的。   “昔年,孤亲征蒙古大漠,也曾掠了不下三十万匹骏马。孤临汴梁,亦曾带回不下数百万贯财物回中兴府,可孤的大军却从未因此而丧失警觉之心。”赵诚喝道,“五日前郝和尚放锦州不打,忙着追逐牛羊。田雄回军时,一万军士拖成了近百里之遥,人人都将手中牵着的牛羊看作私物,这怎么成?”   “臣等知罪!”田雄与郝和尚两人面色一僵,连忙伏地请罪。   “国主息怒,他们二人新入国主麾下作战,军中体制与我河西将士不同,况且他们所部作战勇敢,并未犯下不可饶恕之罪。”何进唱起了白脸。   “起来吧!”赵诚笑骂道,“金银装在自己兜囊之中,还有谁会抢了你们的?”   赵诚的玩笑话,令在场诸将校们意会。赵诚不怪他们贪心,只怪他们太守财。   史天泽连忙道:“臣观黑甲军等部但有掳获,只是派小部看管,大部继续攻掠,事后检计多寡,并不遗漏,旋又将财物卖于商团,其法甚好。今日臣便令将士们将财物全部脱手,轻装上阵,为吾王杀敌,再立新功!”   赵诚露出嘉许的神色,张柔见史天泽抢了风头,连忙道:“臣马上照办,不敢延误军机!”   陈不弃笑着道,“陈某今日方知,这打仗其实也算是一件大买卖。”   打仗当然是件买卖,大则夺人国灭其族,小则夺人身上财,常常是一本万利。当然也有血本无归的,最不幸的是,掌兵之人若站在失败的一方,那就会丢掉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万劫不复。   在觥筹交错之中,史天泽偷眼打量被众将簇拥之中的秦王,不知道秦王接纳自己史家,是不是当成一件生意来做。史天泽当然不希望自己成为秦王待价而沽的下一个货物。 第十八章 直捣黄龙府(二)   大军稍整几天,又继续东进北上。   过了锦州向北,即进入东京路,辽阳府(今辽阳市)挡在赵诚大军的面前。这辽阳府是东西南北的交通枢纽,也是入辽东或北上上京的必经之地,军事上尤为重要,又是屡经辽、金经营,是一个十分富庶重镇。   大军围城,用回回炮、各式投石机连轰了一天两夜,才正式攀城,结果发现城内不过五千老弱病残的守军。蒲鲜万奴利用这个看上去十分坚固并且极重要的大城,将赵诚的大军全部注意力吸引在此。   何伯祥在搜索蒲鲜万奴的行宫时,发现一面墙壁上写着一行大字:   大夏皇帝陈兵百万,高坐上京城恭候秦王小儿多时!   赵诚气急,眉头纠结在一起:“蒲鲜万奴身在何处?南下?北上?或东进?”侦骑回报说只发现敌军有北上的迹象。   “敌军不与我军正面交战,但却层层设防,只用少量兵力阻滞我军,必有奸计!”田雄道。   “田元帅有何高见?”赵诚盯着地图问道。   “臣昔年亦在辽东征伐数年,此地北上,经咸平府、隆安府,即是女真兴起之地。女真视上京为内地,经营已久,当地部族众多,生女真性野不驯,又多密林,蒲鲜成奴所仰仗的不过如此。敌军见我军势大,不敢与我军决战,如此层层抵挡,看似我军连战连捷,实是消磨我军的锐气。”   “田元帅的意思是说,蒲鲜万奴这是诱我深入?”何进思忖道。   “眼下看来,应是如此。”史天泽插言道,“马上就入冬,此地冬季苦寒,一旦天降大雪,我军大部将不得不返。”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面露忧色。   “参谋局有何计划?”赵诚问道。   “依臣等看来,我军应速战速决,至少应重创其大半兵力。”李桢指着地图道,“敌军主力若是果真退守会宁府,一则我军应剪其羽翼,分兵占领辽东,入曷苏馆路,下澄、盖、复、金、来远(丹东)等州,直抵高丽,二则再分出一部循长白山东进,截断会宁府的东南退路,那里是伪夏国的京城所在。至于主力,则北上攻咸平府(辽宁开原)、隆安府(吉林农安),威胁上京会宁府,若是能在冬雪来临之前占了会宁府,则女真人大势将去。百战之法,攻心为上,会宁府即是女真之心脏。”   赵诚摇了摇头:“这样行军太慢,不能令敌害怕。主力虽应北上,但应派骑军轻装北上,从北京路绕道,兵锋直指泰州(白成),形成迂回包围之势,令咸平府、隆成府守军退回会宁府。”   “那隆安府原本叫黄龙府的。”张柔道。   “哈哈,那就直捣黄龙府!”赵诚笑道,“若是能拿下黄龙府,孤将与诸君痛饮!”   当下,赵诚命郝和尚顺辽河南下,取辽东半岛,靠近高丽国的海外有一岛,那里曾是蒲鲜万奴昔年兵败时避难的之所。又命史天泽深入密林,往长白山方向挺进,攻开元、恤品(今绥芬河流域),徐图北上迂回。主力则北上攻咸平府,正面攻击。凌去非与郭侃率所部骑军绕路北京路北上东进,威胁咸平府至黄龙府以北的广大地区,动摇敌抵抗决心。   隆安府本是渤海国时的扶余府,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灭渤海后至此地,见有黄龙现,遂在辽时名为黄龙府。金时又改为济州,大定二十九年嫌与山东路济州同,才改为隆州,最后又升为隆安府的,隶属于上京路。   所以当金国强盛,曾俘掳宋国徽、钦二帝后北上,并将他们一度囚禁于黄龙府时,抗金名将岳飞曾豪言:“直抵黄龙府,与诸军痛饮耳”。   只是岳飞壮士未酬身先死,令后人徒增感叹。   赵诚欲取黄龙府,当然不是发思古之幽情,更不是因为倾慕岳父的精忠报国。他要北攻女真人的老巢,必须得拿下黄龙府,黄龙府在混同江的南岸,是上京城的南大门,料想黄龙府必定不会再那么容易拿下了。造化弄人,赵诚在与部下们约定要痛饮黄龙府时,却在部下将士们的心中产生一些想法。   宋国皇帝姓赵,赵诚也姓赵。燕赵早就有传言,说赵诚乃赵宋之后。这传言说来当然有些匪夷所思,但谁也不敢说当年徽、钦二帝及其宗室兄弟在上京没有后代相传。赵诚对这个传闻早就有所耳闻,他至今也搞不明白这个“污蔑”之言是从何而来,更不知为何而来,只是因为心腹大臣们的劝说,他才没有明确地否认过。这在许多不明真相之人听来,却宁可信其有。   张柔等人当然也听说过这个传闻,纷纷将拿下黄龙府看作是第一要务。只不过眼下只有张柔与田雄两人有机会攻下黄龙府,这两人一路上别着苗头,一心想捷足先登。他们二人却不知史天泽却将五国城看作是自己的最重要的目标,那里却是宋国两位皇帝最后囚禁的地方。   深秋季节,北国层林尽染,放眼望去,惟见落叶缤纷。   在一片高高的白桦与苍翠松树间杂的山林之中,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落叶与松针。人马踩在上面只有沙沙的声响,小动物飞快地四散奔逃,躲在深处窥探着不速之客。   张柔的军队正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树林中间。山风吹过松林,发出阵阵呜咽的哭泣之声,汗流浃背的将士们被寒风吹过,不禁打了个冷颤。密林的深处是黑暗的色彩,张柔派人去查看,却未发现有人经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七日前从辽阳府出发以来,实在太顺利了,各支人马交替为先锋,却未遇到像样的抵抗。即便是沈州(沈阳)、咸平府、通州(四平)也是一战而下,只要再克信州(长春),就可直捣隆安府。军中弥漫着骄纵之心,越是如此,张柔越是不敢掉以轻心。   斥侯广布百里之遥,然而并未发现任何异常,就连敌军的游骑也未能发现一个。敌军似乎放弃了层层阻挡,全部缩回到了隆安府。   一声利器划破空气声响从密林的深处迎面扑了过来,一个骑兵应声倒下,一支箭矢已经插在那位不幸者的胸口上,仍带着颤抖的尾音。接近着,更多的箭矢从两边高处的山林间飞奔而向,冲着毫无防备的将士袭来,瞬间倒下了数十人。   “不好,中埋伏了!”张柔大骇。   部下纷纷取弓反击,还击的箭矢却如飞雪落入芦苇之中不见了踪影,可是黑暗的密林中人影闪动,仍持续不断地有利箭飞了出来,索取着众人的性命。树林让骑军无法施展,拥挤的人群成了活靶子。   “下马,快下马,以马为盾!”张柔大呼道。   众人纷纷下马,试图以马为盾,抵挡两边高处射来的箭矢。然而又一变故出现了,将士们只觉得脚下发生了变化,厚厚的落叶似乎被狂风卷起,地上凭空出现了数百位仅裹着皮甲的敌人。   这些人早就潜伏在此,厚厚的落叶成了最佳的伪装。张柔的军队拖得太长,前方大部早已离开了这片密林,因为前方发现了敌军踪迹。敌军立刻就将张柔的亲卫冲成数段,他们口中操着古怪的喊叫声,披头散发,悍然不顾伸来的刀枪,甚至不顾身上被刺中的伤口,如野人一般拼命地向前涌动,甚至有人用极其野蛮的方式咬碎着士卒的喉咙。   这群人正是生女真,都是深山老林之中不开化之人,素来性野好斗,个个都是捕捉猛兽的好手,有如同禽兽一般的狠辣心肠。蒲鲜万奴花了重金豢养这群敢死之士,用于紧要之时。从中都路以来,蒲鲜军一路逃窜至此,让秦军上下生出轻视之心,纵是身经百战作战谨慎的张柔也着了道,故蒲鲜万奴决定在此设伏,重击秦军。   张柔的部下被吓坏了,他们都是身经百战之人,却从未遇到这种让他们从内心深处都感到恐怖的对手。   “向我靠拢、向我靠拢!”张柔惊呼道,各自为战让他的部下绝讨不了任何便宜。部下们边打边退,聚拢在张柔的周围,他的中军仅剩一千人。   一声角号响起,野人们停止了攻击。   “大夏国兵马大元帅完颜子渊在此,尔等还不束手就擒!”高处一个声音响起。正是蒲鲜万奴的心腹完颜子渊亲自出马。   “你要战那便战,何须多言?张某从未不战而降,完颜元帅若是放下兵器,归顺吾王,张某定会保你个锦绣前程。”张柔冲着声间来处回道。   “哼,我大夏国与秦国素瓜葛,尔等远道而来,杀我将士,掳我百姓,毁我家园,与禽兽何异?赵诚小儿未免太不将我大夏国的勇士放在眼里吧?”完颜子渊喝道。   “我十万精兵云集于此,直捣黄龙府,甚或上京城,志在必得。尔等偏居一隅,不服王化,吾王自然要兴兵来讨。”张柔不甘示弱,心里却在寻思着对策,“尔等藏首缩尾,不以真面目示人,怕是害怕吧?”   “好一个‘不服王化’,死到临头了还嘴硬。今日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儿郎们,杀一个赏十头牛,杀那为首的,升官三级,赏金百两。”完颜子渊怒道。   一声令下,更多的蒲鲜军从高处嗷嗷叫着冲下,向张柔这一千人砍杀过去。   “放箭、放箭!”张家军齐向敌军来处射去,却抵挡不住敌军居高临下的奔势。两队绞杀在了一起,张柔只好咬牙亲自拒敌。   短兵相接,敌军是强大悍不畏死的,但张家军个个意识到生死存亡的时候到了,远比他们以往所遇到的要凶险得多。对生存的渴望激发起他们的血性,纷纷举起自己的长短兵器,与敌军厮杀在一起。   “杀、杀!”   头颅与肢体的一部分在空中飞舞,血箭飞迸而出,染红了白色的桦树皮。张柔心中无限悔恨,他只有坚持到最后,才能换取生的希望,他只希望前方或者后方能及时发现这里的险情。身边的亲卫越来越少,他心底生出寒意来,这股敌军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   一个身高八尺如黑熊般的凶悍之人,砍倒了七八位挡在面前亲卫,身上挂着几支箭矢,仍然冲到了张柔的跟前,亮出那如嗜血的獠牙,表情极其狰狞恐怖。   “元帅,小心!”亲卫们呼喊道。   张柔大怒,举起长枪迎面刺了过去,不料却被那凶汉一把抓住。张柔却不慌张,佯与其较力,却腾出一只手来,飞快地拔出腰刀,狠狠地往其腹腰砍去。   钢刀的雪亮刀锋一闪即过,然而他却扑了空,慌忙回转过身子。见那凶汉如大山般身躯正奇怪地向后倒去,表情不可思议,捂着喉咙重重的倒下。   喉咙中正中一支短箭,只有秦国正规军才会配备折叠弩弓和这种短小的弩箭,熟练者三百步外可透重札,准头极佳。张柔心中狂喜。   战场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又是无数的箭矢从密林中飞出,却是支支射向那些悍不畏死的生女真,在张柔等人的目瞪口呆之中,就改变了战局。   张柔连忙召集残存的部下,将还在顽抗到底的敌军敢死队杀死,再杀向完颜子渊方才发号施令的地方,那里正传来兵器相交之声和呐喊声。只见山岭的另一侧,一员五十来岁的将军模样之人和近千名护卫正与一队人马交战。   张柔从铠甲戎装上看,那被围攻之人应该就是完颜子渊了,只不过那几乎救了自己一命的那帮人却只身着皮甲,远远看去与他见过的女真士卒分不清,唯有手中的秦军制式长刀表明他们的身份。这队人马数量与敌大致相同,对上了敌军最凶悍的力量,竟占了上风,可见这队人马极其强悍勇敢。   张柔想都没想,带着部下冲了过去,试图将敌军围住。   那完颜子渊更是惶恐不安,这一队不明身份的秦军似乎是从天而降,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完颜子渊本来计划周详,以为志在必得,却不料功亏一篑。他的护卫们拼命地抵抗,完颜子渊丢下自己的部下,只带着少量护卫夺路而逃。   一个浑身浴血的二十四五岁的英挺男子跺着脚,感叹道:“哎,可惜了,丢了一只肥羊!” 第十九章 直捣黄龙府(三)   “在下秦王麾下保州兵马都元帅张柔,不知将军如何称呼?”张柔道。   “知道你是张元帅,叶某两百里之外就看到贵部的旗号,真是军威浩荡啊!”那男子脸露轻笑,抱拳道,“骁骑军叶三郎!”   来人正是冠军侯叶三郎,他奉命深入敌境,侦察搜索,并四处攻击敌军的弱点,早已将上京路搅得鸡犬不宁。蒲鲜万奴退回上京城后,叶三郎越来越没有下手的机会,这才决定南下,他不清楚己军主力的战况,南下一是寻找机会,一是与主力会合。只不过碰巧遇到了完颜子渊亲带精兵在此鬼鬼祟祟,所以他将计就计来了个黄雀在后。   张柔的脸面难得红了一下,这人分明是讥笑自己,想来自己戎马二十余年,却被年轻人取笑,但对方方才帮了自己大忙,张柔也不好反驳:   “原来是冠军侯,久仰久仰。”   “张元帅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只是敌军有些棘手,让主将跑了!”叶三郎道。   张柔应该在中兴府首次觐见赵诚时见过叶三郎,只是当时并未留心,这才认真打量了一下叶三郎,见此人眸子间透着一股野性的狠意,身材健美,举手投足间如静卧的豹子,仿佛随时准备跃起择人而噬。   部下已经重新集合了起来,虽然此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并未伤筋动骨,张柔准备继续往北行军。   “我部欲往信州(长春)进发,与诸军会攻隆安府,冠军侯意欲何往?”张柔问道,“国主亲领中军正往这里赶来,冠军侯不如随我军北上?”   叶三郎想了想道:“叶某自北而来,本想与国主会合。既然国主也率中军往隆安府去,叶某愿与张元帅并肩而行。”   “如此甚好,张某荣幸之至!”张柔面有喜色,有一支精悍之军随行,也多有一些照应。   于时二人并肩而行,越往北走一路上遇到的游军散勇越多,这预示着与敌军的老巢越近了。   骁骑军分出一部奔在最前方,明目张胆地行军,凡正面遇到大队敌军,佯退身后,将敌军引入埋伏圈。张柔大部围而歼之,两部相互配合,战果相当丰厚。   敌军依仗着熟悉地形的优势,层层抵抗。然而骁骑军是最擅长长途追踪的,他们天生就是猎手,时不时地闯进密林之中,与山林融为一体,识破敌军布下的陷阱,根据敌军遗留的蛛丝马迹清剿着猎物。危机四伏的密林反倒成了敌军不敢深入之地。   又是一阵惨叫声之后,张柔拍马赶去,见密林中骁骑军又一次干净利索地结束了战斗。   “信州城内何人把守,有多少人?”叶三郎抓住了一位百户。   “不知道!”那幸存者回答得干脆,痛哭流涕,“将军饶命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若是一问三不知,那也不必留着你性命。”叶三郎的副手王一山恶狠狠地喝道,部下作势要上来砍头。有什么要的主将,就有什么样的部下,骁骑军的将士们与叶三郎几乎是同一个模了里刻出来的,剽悍、狠辣。   “小的真的不知道啊!”那百户脸色苍白,跪在地上磕头,“小的本是咸平府的人马,只是奉命完颜元帅之命在此骚扰将军这路人马。小人不过是小小的百户,岂能知道得太多?将军饶命啊!”   “那完颜元帅身在何处?”叶三郎问道。   “小的曾听元帅说过,他要在隆安府固守,他将此地大部分人马都抽走了。”   “隆安府大概有多少人?”   “三万人马!”百户紧张不安地回答道,“或许三万多一点,差不多一半是老弱。”   叶三郎拔出了长刀,毫不迟疑地挥了下去,那百户立刻倒在血泊之中,从没有人问他姓甚名谁。叶三郎将长刀在对方仍在抽搐的身躯上抹了抹,擦掉血迹,自言自语道:“明明知道一些,却说自己不知道,实在是该死!”   张柔见叶三郎与自己一路行来,连番大小十余战,从来不留活口,心狠手辣超出他想像,他自问从军以来杀人如麻,见怪了生死,却不知在叶三郎的眼里只有敌我之分,纵是毫无抵抗之力的老弱妇孺也能下得了手,何况敌军士卒。   出乎意料,信州城无人把守,张柔从仍留在城中不多的百姓口中得知,完颜子渊将信州百姓全部迁到了不远的隆安府,想来完颜子渊将筹码全放在了隆安府,作殊死搏斗。张柔与叶三郎在此稍作停留,古哥、田雄两部相继赶到,他们听说凌去非、郭侃的前锋已经抵达隆安府的西郊,连忙举军前往会合。   不久,赵诚率领着中军也赶到。直捣黄龙府,诸军将隆州城三面合围,只留下身后混同江的一面。   一座巍峨的高塔屹立在城中,这座辽初修建的佛塔至今已经二百多年,历经风雨仍然屹立在隆州城之中,注视着来自遥远南方的大军。   “三郎辛苦了。”赵诚看着前来复命的叶三郎道,“听张元帅说骁骑军曾救他一命。”   “末将不敢居功,全赖我部将士用命。”叶三郎道。   “你本在上京,为何在此出现?”   “末将奉命深入敌境侦察,本想入上京城内耍耍,奈何此城防守严密,末将无奈只好零敲碎打,潜伏南下。”叶三郎恭敬地说道,将自己在敌境之内的攻掠说得轻描淡写,“不过,末将已经探得敌军虚实,绘得敌军兵力分布图及会宁府详细军情已交给何大人。”   “好,来人赐给冠军侯一壶酒!”赵诚道。   “谢国主!”叶三郎双眸闪动,笑道,“若是拿下黄龙府,国主再赏赐也不迟啊。”   众人大笑,都不将敌军放在眼里,纷纷请命攻城。   旌旗高扬,战马长嘶。   意气风发的赵诚,并没有急攻,而是命令古哥征集五万契丹、汉百姓,日夜挖掘混同江,试图水灌隆州城。守城的正是蒲鲜万奴的心腹完颜子渊,他见秦军的气势磅礴,却不敢出城交战,只能祈祷上天保佑和主上的援救。   蒲鲜万奴当然也试图相救,只是他听说有敌军在五国城(依兰)方向出现,他就有些犹豫了,上京城外也出现了秦军的游骑,生怕被断了后路。宰相王浍的主张虽然达到迟滞秦军的目的,但是他却低估了秦军战前对地形、水文的侦察,更是高估了自身的实力,尤其是那些与女真有深仇大恨的契丹人自动充当起秦军的向导与耳目。   冬天已经到来,蒲鲜万奴希望严寒能来得早一些,让这些远道而来的南方人全部冻死掉。但秦王赵诚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机会,蒲鲜万奴寄以厚望的隆安府并没有坚持多久。   秦军数部人马,根据叶三郎探知的消息,轮番出去劫掠,所到之处汉人得到优待,部分表示恭顺的契丹人得到赦免,分化瓦解,而顽抗的女真人成了战利品。巨大的财富让秦军将数月来的辛苦放到了一边,乐不思蜀。这些财富又源源不断地被运往南方,很快便充斥在燕赵各地的街市。商人们返回的车马,又运来了必要的粮食、棉衣、箭矢与可以抵御严寒的烈酒,让大军无后顾之忧。   混同江被截断,水势被抬高,从江边引出一道深宽各一丈的沟渠,向着隆州城延伸。江水迅速地渗入地下,并在城内泛滥,深及没膝。秦军暂时后退,故意让出退路来。天越来越冷,灌城三日后的深夜,城中竟然结起了薄冰,军民寸步难行,城内几乎断炊,只好拆了高处未泡在水里的屋顶当作燃薪。固守隆州的愿望破灭了,完颜子渊气恼万分,又出现了逃兵,他见这并非长久之计,只好硬着头皮寻求突围。   三万大军鼓足勇气轰轰隆隆地打开城门,看似浩荡威武,然而在这初冬季节里,寒风让他们瑟缩成一团,毫无斗志,他们早就被吓破了胆。一出了城,便管不住自己的腿脚,纷纷寻找着生路。   秦军佯退二十里,让出空阔的地带来,待敌军全出来了,骑军尾随攻击。混同江挡在完颜子渊的面前,渡河的船只还是他不久前亲自烧毁的,他没有达摩一苇渡江的本事,仰天长叹一声,带着亲卫反冲向追击而来的秦军,拼个鱼死网破。   临死一战的决心令完颜子渊的部下们勇气大增,如同他们曾经一度信心百倍,妄图恢复女真昔日的辉煌与荣耀一样。但他们又是小人物,不过是别人获取功劳的垫脚石,白山黑水,大江南北,神州万里不知有多少个完颜子渊曾这样临死挣扎。   完颜子渊奔在最前面,他怒视着远方那玄黄王旗,秦王的所在可望而不可及,近在咫尺又在千里之外。重甲骑军贺兰军挡在了完颜子渊的面前,他们如混同江泛滥时的滔滔洪水,一次冲击就将自己还心存战意的部下冲得七零八落。   帅旗无力地在东奔西突,不知所往,终于被一把雪亮钢刀劈倒在地,然后被狂奔的千军万马踩进黑土之中,分不清它原本的色彩。   他最忠诚的部下挥舞着刀枪,拼命地抵抗着源源不断奔来的秦军,身上的血液从沸腾到凝固,双臂在寒风之中显得苍白无力,遥望着上京城的方向,永远地倒在血泊之中。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将他的部下掀翻在地,收割着生命。   赵诚的帅旗插在高处,他立在旗下注视着部下诸军会猎。脚下万马奔腾,各色旗帜飞扬,健儿如狂风暴雨,肆意攻击着节节败退的敌军,喊杀声与哭喊声混成一片。成者为王败者寇,曾几何时,他不曾想到自己能有今日,不曾想到自己视生杀予夺为无物。隆州城中高高的黄龙塔仍然雄伟壮观,见证了辽国的兴盛与衰败,又经历过女真的强大和走向衰败,而今迎来了新的王者在此出现。   “何时才是个尽头?”赵诚手握刀柄,不禁自嘲。旋即他又觉得自己还不满足,还有更多的地方需要自己去征服,只要有人还不屈服,就会被他视为敌人,征服的快感令他兴奋,兵锋所指之处的毁灭让他陶醉,不能自拔。   秦军将士没有任何怜悯,无论是重甲贺兰军,还是郭侃、古哥、田雄、张柔、叶三郎等人,就连一直没有太多机会出战的汪世显、何伯祥等人也分享着属于自己的战果。三万敌军被分割、包围,或被秦军赶入混同江中,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挣扎。余部溃退,如受惊吓的小鹿四处奔逃,被追在身后的秦军一一斩杀。   二十年努力毁于一旦,完颜子渊悲哀地凝视着漫山遍野的死尸,成了阶下囚,一切都如过眼烟云,却不知他的主上实际上也抛弃了他。   “替孤向会宁府劝降,孤或许或赦免你死罪!”赵诚对被捆成麻团的完颜子渊命令道。   “要杀便杀,何须多言?”对方怒目而视,仍不肯屈服。   “你不肯劝降,自然有人会劝降。”赵诚转向其他俘虏,“尔等若是为孤向上京城内的袍泽劝降,孤会免了尔等的死罪。”   众多被俘士卒被沾着血迹的钢刀逼迫着,求生的欲望控制了他们心神,他们伏在地上,如小鸡啄米般地叩头求饶。大难临头各自飞,从蓟州之战时起,蒲鲜万奴靠强权纠合在一起的力量,如雪崩一般分崩瓦解,许多早就心怀不满的部族纷纷倒戈。而秦军又对那些屈服的部族、百姓网开一面,命令他们提供食物,担当向导,跟随作战,令秦军摧枯拉朽般如入无人之境。   赵诚并没有进入黄龙府,因为隆州城内,即黄龙府内汪洋一片,大军无法入内宿营。城内衣不蔽体的百姓被迁往南方,他们在秦军刀枪的喝令下,虽保住了性命,仍心有余悸。   虽然没有入城,但赵诚在城外的大营中摆下宴席,慰劳三军将士,也算是痛饮黄龙府。 第二十章 直捣黄龙府(四)   赵诚坐镇黄龙府,命凌去非、郭侃去征服那些不肯屈服的部族。又命何进指挥古哥、张柔、田雄三部围攻上京城。   蒲鲜万奴手中仍有五万之众的兵力,虽然人数众多,他却不敢野战,而是龟缩在上京城内固守,城内也储备着大量的粮食与兵器。他此招虽然十分保守,并且有畏敌之心,但却让秦军真正感觉到了麻烦。   何进押着俘虏向城内喊话劝降,蒲鲜万奴不为所动。那完颜子渊站在城外,一句话也不说,却引起城头上一阵骚动。   于是,何进逼着俘虏攻城,急攻了两天两夜,但并未取得进展,那些俘虏大部死在了自己人的箭矢之下,城外血流满地,将冰雪染成红色。   天越来越寒冷,冬天第一场大雪之后,秦军将士的战意立刻消失了大半。上京城外被蒲鲜万奴用水浇了个遍,结成厚厚的冰面。墙面光滑如镜,坚硬如铁,令秦军望城兴叹。   赵诚听说进攻受挫,心急如焚,亲自赶往上京城。   “再攻!”何进正挥舞着的长刀,命令将士们进攻。   何进曾命壮丁挖掘壕沟,通过壕沟无限接近城墙,奈何地面冻结如铁,斧凿砸在地上只出现一个孩童拳头般大小的小坑。   咚、咚!   回回炮将石弹投了出去,地面太过平滑,数架回回炮承受不住巨大的震动之,不幸摔倒在地,摔成几块。士卒呐喊着往城墙奔去,一个不慎滑倒在地,东倒西歪。坚硬如铁的地面,让秦军摔得头破血淋。城头上乘机反击,居高临下,如雨般的箭矢泻下,将摔倒在地的秦军一一射杀。身体内的血液是火热的,流出之后很快冻成赤色的冰块。   “跟我冲!”田雄大喝一声,身先士卒朝前冲去。箭矢迎面奔来,掀起的寒风让他从心底里感到寒冷,一支箭矢击中他,从两片鳞甲当中穿入,让他的身形一滞。   “元帅,小心!”亲卫纷纷用盾牌护在左右,抵挡着仍然无穷无尽的箭矢。   田雄感觉自己并无大碍,将嵌入铠甲之中的箭矢拔出,带出一些血肉来,正要继续往前攻,身后传来鸣金收兵的命令。他无奈地看了看上京城,撤回本阵。   秦王赵诚已经抵达了上京城外,左右众将都有些心灰意冷。   严寒是他们从征以来所遇到的最大敌人,这些大部分来自南方的士兵已经开始出现了非战斗减员,酷寒让他们举不起刀枪,体内流出的血液迅速被冻成赤色的冰块,军中出现了消极情绪。   何进的脸被冻得通红,头盔上沾着冰雪,口中呵着长串的热气:“禀国主,我军将士不耐苦寒,将士们手脸都现冻疮,倘若持久作战,恐于我军不利。”   赵诚踩着冰雪,脚上发出吱吱的响声,他走到将士当中,一不留神,差点滑倒在地,曹纲等人连忙搀扶。赵诚甩开了部下们的拉扯,见部下们都站在冰雪中岿然不动。   “都动一动,不要拘束,跺跺脚,搓搓手,活动活动筋骨就不冷了!”赵诚命令道,“汪世显,多备一些肉汤,让全军将士热热身子!”   “是!”汪世显应道。   赵诚考虑到冬天的不利局面,也准备了足够的棉衣与烈酒,但却未料到这些将士畏寒如斯。若是战事再拖延半个月,这数万大军恐怕不战自溃。   赵诚命全军停止进攻,安排汪世显将他带来的烈酒分发给各部,暖暖身子。火堆生了起来,火焰似乎要将帅帐帐顶烧着,也带来一些暖意,众人围着火堆取暖。   “若是就此罢兵,末将心有不甘!”张柔搓着有些红肿的双手道。   “可是敌军龟缩城内不出,上京城又坚固异常,城外冰天雪地,不利我军进攻。”古哥面带忧色道,“眼下才刚刚入冬,已经如此寒冷,倘若再过此日子,我军将士恐怕都要冻死。”   “是啊,蒲鲜万奴所仰仗的不过是天时之利,我军若是就此罢兵南归,正中他的下怀。斩草须除根呐!”田雄叹道。方才他被射中的伤口受创并不大,此刻他似乎已经忘记自己刚刚受过箭矢。   “速战速决!”赵诚沉声说道。   何进反问道:“地面坚硬如铁,那城墙又经水浇过,不仅光滑如镜,也真正称得上是铜墙铁壁,回回炮发出的石弹打在城墙上,不过一个白点,云梯更是无法附着。如何速战速决?”   “上京城乃敌军最后巢穴,反抗之心尤强,况其粮多兵足,有所倚恃。何枢使曾命我等掘沟接近城墙,奈何地冻如铁,只能直截了当地往城墙冲过去,徒增伤亡!”张柔道。   赵诚眉头紧锁,忽然道:“尔等只想到从地面攻城,这不过是常法,却未想到从空中直接攀上城头。”   “空中如何个攀法?”叶三郎突然问道,“莫非长对翅膀?”   赵诚瞪了他一眼,解释道:“滴水成冰,敌军正是利用这个道理让我军接连受挫,好令我军知难而退。我军为何不利用这个道理呢?我军也修城,我们要修一座真正的冰城,比上京城还要高!”   叶三郎恍然大悟:“三郎想起来了,汉末曹操与马超战于渭水,天气严寒,曹操用沙子筑城,用水浇之,方成一刀枪不入的铁城。咱是反其道而行之!”   众人这才知道赵诚是想沿着上京城,修筑一条或一面比城墙高的冰城,然后在冰城与上京城城墙之间浇水,直至形成了一个宽阔的直抵城头的滑坡,这样秦军士军就可以直接滑向城下甚至城头作战。又因为冰城修得比城墙高,城墙上的敌军却不能逆袭,甚至无计可施。唯一的缺点就是要费时费力一些。   “国主英明!”田雄拍着马屁。   当下众人再详议细节,最后赵诚命令道:“晓谕全军,只要再坚持七天,上京城就可拿下。”   这也是被逼出来的办法,上京城就在眼前,女真人兴起的地方,赵诚志在必得,他的意志并不容许就此罢军。   赵诚一面命令各部积极伐木,融化白雪,取水浇筑,一面命凌去非与郭侃等在外的军队回师,增加人手。先以雪为堰,积高夯实,在上京城南门形成一个长约正面宽约八百步的雪台,早有军士拿刀钢刀在延向秦军大营的一侧的雪坡上雕刻出楼梯,还修建了扶手,军士们据此可以轻松地爬上去最高处,然后将化掉的雪水倒入雪台与城墙之间,雪水在寒风中迅速地凝固成冰。   上京城内看秦军停止了攻势,并且热火朝天地张起了数百口行军锅,煮着雪水,目瞪口呆。他们意识到秦军的计划将令城墙成了摆设,箭石却无法够得着。   当史天泽领着自己的人马会师上京城的时候,赵诚亲自加入到热水朝天的修建冰城的伟大工程之中。七万将士见国主如此,纷纷卖着力气。积少成多,积水成河,冰城越来越往城墙靠近了。   赵诚见史天泽军中抬着两具棺材,看上去像是新制不久,还未刷漆,白花花的。赵诚打量史天泽左右,他的兄弟子侄之辈史天安史天祥史权等都还活生生地站在一旁,没有关键人物战死。   “史元帅莫非是效仿古人,抬棺出征?”何进笑道。   “不敢、不敢?”史天泽恭敬地说道,“臣不过去了趟五国城,经当地土著指点,将据信为宋国徽、钦二帝的遗骨迎回罢了。”   五国城其实是一个统称的说法,女真兴起时,在混同江(松花江)下游有五个部落,统称为五国部。每一部有一个城,便有了五国城的说法,其中离上京最近的地方曾是徽、钦二帝被监视居住的地方,也是他们死亡的地点。   “那徽宗皇帝的棺椁不是百年前就由金人交还给宋人了吗?”赵诚惊讶地问道,“徽宗死后七年,金主释高宗生母韦氏归宋,一并归还徽宗棺椁。这都是众所周知之事,也不算是秘闻!”   “国主若说这是徽宗皇帝的遗骨,那便是!”史天泽却道,“金主狡诈善变,居心叵测,戏弄一下宋人也说不定呐!”   “有道理啊!”田雄嬉笑道。   “可钦宗皇帝不是说死在燕京吗?那时海陵王篡位,以燕京为中都,将赵恒带到了燕京,他何时葬在五国城了?即便是有,恐怕尸骨都无存了。”赵诚又奇道。   “国主若说这是,那便是!”史天泽却还是那句话,按着刀柄佯怒道,“谁敢说不是?”   张柔抚掌笑着道:“史元帅说得好,谁敢说不是,我等砍了他脑袋,将他挫骨扬灰!”   “就是嘛!”众将恍然大悟,纷纷附和。   赵诚哑然失笑,他打量了左右部下,寻思着史天泽搞出这事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率十万精兵远道而来,虽然可以说攻无不克,但大老远来不是为了两具假冒的尸骨。   “史元帅想让孤如何处置这……对……宋国二帝的遗骨!”赵诚反问道。   “我军神威浩荡,蒲鲜万奴不过是穷寇,又如螳臂当车,何不足道也?”史天泽道,“吾王今日亲征蒲鲜万奴,他日将饮马汴梁城外。金人虚伪暴戾,以徽宋为昏德公,以钦宗赵桓为重昏侯,视宋主为奴隶。二帝生时居地穴,死后亦不得魂归故里,令人扼腕长叹。吾王仁慈,亲征上京及五国城,戎马倥偬衣不解甲,亦不忍宋主遗恨异域,不辞劳苦为宋主迎回二帝之遗骨,真乃仁义之君也!”   高,实在是高。赵诚不得不给了史天泽一个赞赏的眼神,纵是宋国皇帝赵昀明知这是胡说八道,也不得不慎重考虑,这对赵诚来说也是稳赚不赔,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宋国君臣不相信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   倘若据此再掀起宋人对金国朝廷的仇恨,那就再好不过了。一旦赵诚用兵河南,宋人恐怕也会出于种种考虑,加入战团。赵诚能想到此处,左右众将们也想到了这一点。   “史元帅辛苦了,史氏诸位贤良皆赐鞍马三副,棉衣两件,再各赏酒一壶!”赵诚嘉许道。   史天泽、史天安、史天祥与史权等人十分得意,纷纷上前称谢。   那被史天泽当作是宋国二帝的棺材被放在大营中,郑重其事地派重兵把守。普天之下,只要雄兵在手,黑的也可以说成白的,事实真相并不重要。   冰城建筑已到了关键时候,史天泽的到来,又增加了一万人手。赵诚又调来回回炮,设置在高台之上,用雪水冻结在高台上,利用其射程远的优势,冲着对面城墙上轰击,掩护大军筑城,堆积在城墙下的石、木或冰弹,也加速了筑冰城的速度。   曾一度信心百倍的蒲鲜万奴,此刻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不停地在宫中转着圈圈:“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宰相王浍也是愁眉苦脸,只好狠心说道:“不如派人出城交战,扰其修城之心。”   蒲鲜万奴只好寻机打开城门,又唯恐秦军趁机入城,待一支千人队冲出城外,连忙将城门关闭。那支千人队见身后的城门关闭,心说自己这是有去无回,刚被蒲鲜成奴用重金调动起来的战意,立刻去了大半,城门口厚厚的冰层反让他们提心吊胆。   秦军早就在城门口设置了弩阵,粗大的箭矢密集地冲着敌军这支千人队飞去,无情地射杀着敌军。战马在冰地上打滑,士卒身上流淌下来的热血在冰地上凝固成血块。叶三郎见敌军来攻,立刻率领骁骑军去迎战,躲过了弩阵的敌军落在骁骑军手里,眨眼间又死的死,降的降。   蒲鲜万奴和他的部下站在城头上看得真切,这一支千人队就像扔进混同江中一颗小石头,消失地很彻底,连一个水花也没有溅出一个,众人心中大骇。   “还有谁愿出城交战?”蒲鲜万奴问左右。   回答他的是沉默。   “尔等追随朕多年,朕给你们高官厚禄,令你们妻妾成群家财万贯,今敌军陈兵城外,尔等毫无羞耻之心吗?”蒲鲜万奴怒道。   众人还是沉默,纷纷暗忖出路。 第二十一章 直捣黄龙府(五)   回回炮居高临下,日夜轰击,城头上片甲不留。   敌军死者的尸体被水浇成了冰柱,秦军面无表情地抬头这种冰柱从高台上抛下,顺着冰砌成的滑道飞快地向下泻去,直至最后被城墙挡住。然后更多的冰块将死尸埋葬,包括蒲鲜万奴的元帅完颜子渊,冰城渐趋成形。   一直伴驾远征的翰林学士承旨刘郁,呆呆地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面无血色。他抬眼打量了一下赵诚,见赵诚孰视无睹,嘴角只有大功就要告成的冷笑。所有人都志在必得,所有人都毫无怜悯之意,所有人都盯着上京城咬牙切齿磨刀霍霍。   秦军硬是用冰与尸体在上京城的南边铺成了一道宽约八百步的通道来,秦军将士可以据此直抵城头,令高大结实的城墙失去它本应有的作用。凌去非在北,郭侃在东,古哥在西,堵住了上京城其余三面,防止敌军突围。   蒲鲜万奴正在他的宫殿中压在女人雪白的胴体上努力地耕耘着。大难当头,他将所有的愤怒与不甘之意撒在女人的肉体之上,女人迎合的呻吟令他感到快意,令他暂时可以忘记一切的烦恼。   “父皇,不好了,敌军开始进攻了!”长子帖哥在殿外大声地呼道。远方传来了喊杀声,秦军开始进攻了。   蒲鲜万奴闻言,在女人的身上打了个冷颤。他有条不紊地穿戴起自己的衣冠,拔出了自己的佩刀。   “陛下带奴家逃吧?敌人就要打过来了,我们都会没命的。”女人赤裸着身体跪在冰冷的地上,抱住蒲鲜万奴的腿。   “哈哈、哈哈!”蒲鲜万奴忽然狂笑了起来,脸上扭曲起来,“你说的对,我们都会没命的,所有人都没命,我该死,他该死,你……也该死!”   “陛下,饶命啊、饶命啊!”女人抬着姣好的面孔,正见到蒲鲜万奴狰狞的面孔,她面色苍白如雪。   “死了好,晚死不如早死,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什么功名?什么显赫的身份,什么女真先祖的荣耀,全都是粪土!”蒲鲜万奴尖声叫道,大彻大悟。那女人吓得缩回了手,躲入殿柱之后,蒲鲜万奴铁青的脸色令她恐慌。蒲鲜万奴持着利刃步步逼近。   “陛下放过我吧,看在往日奴家为您做牛做马的份上,您就放过我吧?”女人仍然苦苦地哀求。   回答她的只有蒲鲜万奴挥出的钢刀和冷酷无情的狂声,雪白的身躯倒在了血泊之中,仍在抽搐着,被她扯断的帷幕将她的头颅盖得严严实实,她至死也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何如此残酷。   “父皇,敌军攻城了!”帖哥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闯了进来。蒲鲜万奴手中滴血的钢刀令他为之一愣。   “慌什么慌,我们父子大不了死在一起!”蒲鲜万奴怒道。   “父皇,敌军势大,亡我之心不死,城破是早晚之事,父皇不如突围吧?”帖哥急道。   “你让为父往哪里去?天大地大,天下已经没有我们父子容身之地。”蒲鲜万奴哀号道,“死了好,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朕哪里都不去,这里是朕的皇宫,我大夏国的皇宫,我女真人兴起的地方。”   手中的钢刀丢在了地上,蒲鲜万奴悲哀地坐在镶满金玉的宝座之上,正了正自己的衣冠,对身外之事置若罔闻。   城外的喊杀声更响亮了,似乎就在这座宫阙的廊柱间回荡着,愈发洪亮起来。帖哥见自己的父亲已经有求死之心,只得跺了跺脚,咬牙转身出去,心中也是万念俱灰,无所牵挂,只能将心中所有的怒火加诸到敌军身上。   天堑变通途。在部下热切的目光之中,赵诚亲自射出了一支鸣镝,鸣镝在空中飞舞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发出悠长悦耳的响声,这是进攻的命令。   早已经按捺不住的部下依次爬上了城头,田雄首先登上城头,手持铁枪,为身后打开通路。敌军张开的大盾挡住了去路,从盾隙中射出的箭矢让刚攀上城头的秦军成片地倒下,有更多的秦军奔了过来,举着大斧或铁锤砸向盾牌,咚咚的巨响之后,将防守的一方砸得七零八落。   “冲啊!”田雄将一个敌军挑落下城,呐喊一声,又冲向挡在面前的敌军。身后部下蜂拥而上,将敌军往城下赶,开辟出更多的立足点来。   更多的人从城头上扔下绳索,从城上跃下,却被等待多时的敌军乱刀砍死、射死、刺死。城内城外响成一片,双方忘我地厮杀着。   “放箭!”张柔指挥的弓箭上从城头上居高临下,在城内方向织成了一道箭雨,为拾绳而下的士卒掩护。汪世显亲自带人下城,硬是将敌军逼退,源源不断的秦军下了城墙,他们迅速地从内打开城门。   陈不弃见城门一开,立刻指挥着贺兰军蜂拥入城。重甲骑军在街上横冲直撞,如洪水猛兽,将拥挤在街道上的敌军冲散,敌军一时间被逼退。利用此机会,田雄、张柔、史天泽、汪世显、何伯祥等相继深入城中,立刻如狼入羊群,掀起阵阵血雨腥风。   敌军也有所准备,在城内设置了无数障碍,令骑军无法施展,秦军只好下马步战。屋顶上,街角处,窗户中,时不时射来箭矢,令秦军腹背受敌。何进连忙命军士以大盾抵挡,步步为营,清理每一间房屋。   哗!房屋被秦军推倒在地,瓦砾将敌军掩埋其中,遮盖了不幸者的惨叫声。敌军的抵抗激发起秦军的血性,他们疯狂地搜索着每一间藏身之所,将敌军揪出并杀死,喊杀声、惊呼声与惨叫声将上京城变成了人间地狱。   城内火光四起,屋顶上的冰雪也熄灭不了冲天的大火。风助火势,火助风势,在火光之中,民居被烧成一片灰烬,藏身其间的敌军带着火光冲到了街道之上,被严阵以待的秦军一一射杀。   总会有无辜的百姓在混战之中死于非命,却无人顾及这一点。秦军迅速地从四面八方,摧毁了节节抵抗的敌军的防守,向着宫城奔了过来。   蒲鲜万奴呆坐在宫中,听着部下传来的一个又一个坏消息,他万念俱灰,放弃了指挥。偌大的一座宫殿中,只有他和宰相王浍两人,他们在等待最后死亡时刻的到来。蒲鲜万奴的长子帖哥仍然没有放弃,他正带领五千精兵挡在宫殿之前,做着殊死抵抗。垂死之扎蒲鲜军令,爆发出最大的勇气,令首先奔到宫城的田雄受挫。   身先士卒的田雄,身上又挂了彩,此刻一停了下来,又感觉到身上数处传来的剧痛。抬眼望处,秦军大部会集在宫城之前,将宫城围得密不透风。秦王赵诚也赶到此处坐镇。   “杀、杀!”诸部齐声呐喊,纷纷将帖哥这五千兵马当成了囊中之物。箭矢在人群的头顶上飞来飞去,长枪被士卒当成标枪投了出去,然后又带着血肉被扔了回来。钢刀带着狠意劈了过去,再也没有被收回。双方忘我地厮杀着,热血飞溅,将宫殿外的砖石染成赤红色。   秦军挟着万千怒火,一波又一波汹涌而来,令帖哥喘不过气来,他不得不带着残余的部下退入宫中。   “诸军辛苦,此战我军稳操胜券,只要攻下上京城,我等就可以凯旋归乡。孤已经备好金银财定与高官厚禄,奋勇向前者将得奖赏!”赵诚高声说道,“全军稍事休整,调集重炮,杀入宫内,手执蒲鲜万奴,死活勿论!”   “死活勿论、死活勿论!”数万将士齐呼。呼声震天,在宫殿中门廊间回荡,蒲鲜军残存的士卒相顾失色。   “禀国主,亲卫军伴驾出征以来,未立尺寸之功,臣愿为吾王首先攻入宫内!”亲卫军统领曹纲请命道。   “好,准!”赵诚点头同意道。曹纲兴奋地转身备战去了。   何进将所有的回回炮、巨弩全部调集过来,将民居拆掉,取石料为弹,一声令下,又发动了一轮猛烈地攻击。刹那间,石、箭齐往宫城飞奔而去,火箭在宫城上的燃起了大火。   宫城之外又燃起湿木、马粪,利用风向,将烟尘吹向了宫城的上方,将宫城包裹在烟雾之中,令守军不得不眯缝起双眼,视线迷茫了起来。用火药与毒药掺杂在一起制成的毒气弹也被巨弩投向敌军之中,宫城之上一片惊呼,并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进攻!”赵诚重重地挥了挥手臂。   利用箭石与烟雾掩护的这个空当,六辆有六只轮子的行天桥被亲卫军推向了宫墙上,巨大的梯子上面有铁钩牢牢地嵌在墙上。   “不好,秦军上来了!”蒲鲜军惊呼道。   被毒烟熏得晕头转向的蒲鲜军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们冒着箭雨,将檑木推向,将如蚂蚁般往上爬的亲卫军撞翻在地。   “弩箭手保护!”曹纲命道。每一辆行天桥之下都有一营士卒手持着弩弓保护,射杀任何在城头出现的敌军,其他人趁机攀城而上。   “杀!”敌军愤怒地还击着,亲卫军纵是身经百战也在敌军顽强的反抗之中败退下来,六辆行天桥被毁了三辆。   “再攻!”曹纲见敌军仍然顽强,毫不迟疑继续命令。在身后无数人的注视之中,曹纲甩开部下,奔向其中一辆行天桥,矫健地如豹子一般窜了上去。远远地看去,那烟尘之中一个矫健的身影如同步上云端。   雪亮的长刀闪过,曹纲劈向了刺来的向杆长枪,又一手按在城垛之上,翻身跃上了城头。他立刻如跳入羊群的猛虎,睁开血红的双眼,掀起了道道血箭,残肢在空中飞舞,他悍不畏死的气慨令敌军心胆俱裂,纷纷躲避着这个杀人魔王。   汪忠臣见曹纲亲自冲锋在前,呐喊一声,也跳上了一座行天桥。亲卫军大部悉数登上了城头,将宫城城墙之上的敌军掀翻在地,敌军鬼哭狼嚎地纷纷退后。   赵诚来不及赞叹亲卫军的勇猛,连忙命道:“全军出击!”   “上啊、上啊!”   诸部纷纷呐喊着奔着城来,行天桥,云梯纷纷搭上了宫城,冲车、尖头木驴狠狠地撞击着宫门,最终将宫门撞出巨大的窟窿来,无数将士争先恐后地从缺口涌入,杀向了宫内。   帖哥在恐惧之中徒劳地还击着,身边的亲卫越来越少,一支长枪刺中了他的小腿,他吃痛地跪倒在地,更多的秦兵涌了过来,令他双臂招架不及。终于,曹纲的一把长刀砍掉了他身上的零碎,也划破了他的腰腹,汪忠臣的一杆长枪刺入他的腹部,将他的腹腔捣烂,体内的鲜血奔涌而出。他回头忘了一眼宫内,见宫阙深处火光升起,他悲哀地重重倒在地上,再也无法战起来。   蒲鲜万奴至死仍不肯投降,他狂笑着将他所有的女人斩杀,没有放过一个人,他要这些女人为自己殉葬。宰相王浍也早京自尽而死,机关算尽,终是过眼云烟。宫殿外的喊杀声仍起此彼伏,蒲鲜万奴手持着火把,盯着这豪华的宫殿,他在狂笑,似在肆意嘲弄着自己。   成者为王败者寇,蒲鲜万奴再也没有机会重新树起女真人的大旗,昔日所有的荣耀与权势都一去不复返。他要让这宫阙成为自己最后的坟墓,不给敌人留下片瓦,绝不容许自己死在对方的兵刃之下。   “呼!”火把被他扔向宫殿一角,火把点燃了帷幕、地毯以及所有可燃物,火苗迅速地四周延伸,这座宫殿立刻就成了一片火海。   宫阙万间都成了土。   攻陷了最后堡垒的秦军纷纷忙着救火,残存的敌军纷纷放下兵器,跪地求饶。城内并不多的百姓麻木地看着虎狼之师在城内搜罗着一切可以用来夸耀的战利品。   曹纲从内宫之中找到一具被烧焦的尸体,呈现在赵诚的面前,又一个枭雄死在秦王的面前,却不令他有太多的兴奋。 第二十二章 南下(一)   雪地里,一支庞大的军队被寒风催着往南方进发。   寒风怒吼,来自保州、真定等地的河北士卒挤在秦军车厢中取暖,闲聊着家常,时而传出一阵哄笑声。凯旋而归,三军将士俱欢颜,过去数月以来的共同远征,倒在寻常士卒之间确立了融洽的关系。   赵诚与何进也躲在一辆车内闲谈,严寒一度曾令他们受挫,若非及时地攻克了上京城,大军恐怕会在严寒中冻僵,有去无回。   “此番大战,辽地算是平定了,虽仍有残余,但已不足为惧。待明年春天孤再派轻骑征讨未服之部落,另选派精干官吏治理教化百姓。”赵诚道。   “凌去非部久驻北方,部下将士熟悉北方气候,可令其暂驻大定府。”何进奏道。   “凌去非勇敢善战,年轻却不骄傲自满,为人比郭侃还要稳重有序,又能服众,可以担当此项重任。”赵诚点头道,“命他暂往北京路一带驻扎,经略辽西,东接辽东,南连燕京,西接大同,北可通蒙古。北京路临潢府、大定、泰州一带水草丰美,沃野千里,宜农宜牧,又有山泽之利,可养口不下两百万之众,每年可提供战马亦不下数十万匹,牛羊更是无数,必须纳入朝廷管辖。”   “国主御驾亲征,先下燕京,又征辽地,新拓国土方圆五千里,此不世之大功业也。然新拓之地还需治理,令万民归心国疆稳固才算真正的征服。譬如辽地,契丹与女真先后兴起之地,彼族仍不顺服,今我大军南归,难免不令其复叛,自古边疆多事,大多即是如此,屡剿屡叛,反复无常。”何进道。   “学文兄有何高见?”赵诚道。   “臣以为,征服不服王化之族,首先要靠武力镇服。然以武力征服,力终有所不及,朝廷清剿叛乱费力费钱,往往事与愿违。于是又有怀柔之策,其效却又有其劣处。”何进道,“辽地多女真,汉民较少。以我河西治理之经验,改变辽地人口族类种属之构成,才是治本。然自古移民实边之策,鲜有良绩,只因朝廷迁民实边,既劳民伤财,又令民怨沸腾,沦为苛政。国主不得不防也!”   “学文兄倒令孤有些刮目相看。”赵诚笑道。   “不敢,臣身为军事长官,自然考虑我大秦国的长治久安。自古胡人南下侵掠,要么是蒙古草原,如匈奴、突厥,要么即是东北辽地,如契丹、女真。今蒙古、辽地强敌皆已大抵讨平,但其部落种族仍不归服王化,如何做到长治久安应是一件大事。”何进道。   车厢内燃着火炭,暖意融融,何进饮了不少酒,脸上微红。   “孤也是如此想。管教胡人不敢南下牧马,自古贤臣良将多有论述,然以孤看来,朝廷之策要么过刚,要么过柔。朝廷强盛,胡人自然不敢南下,朝廷若是虚弱,多给钱帛女子,以示友好,却令胡人小视中原,徒增其南下侵掠之心。”赵诚道,“孤却有一个大愿望,那就是不再有南北之分,也不在有华夷之分!”   “这恐怕很难!”何进质疑道。   “有分别没有关系,重要的是要令蒙古、辽地永远臣服,须令当地人口族属以汉人为主,说汉话,习汉字,否则终会酿成大乱。”赵诚道,“此番征辽之后,孤明年将派官员编括户口,凡有主之地皆归其主耕牧,不足以供养家口者亦可补足。至于那无主的草场、良田,孤将分给所有参战将士,三十年不征任何赋税,纵是商人若有实力拓荒垦殖,也可各显其能,所有的牧场、良田谁先占就归其所有,朝廷不问。”   何进听赵诚如此计划过,并不感到吃惊,却道:“据臣所知,汉地连年战争,至今人口已经大减,我陕西尚有许多可耕之地沦为荒野。倘若国主以此吸引中原人口北迁,有人见有利可图,恐怕会令汉地人口骤减。”   “汉地人口因此而骤减是不可能的,辽地虽幅员辽阔,土地肥沃,然若令百姓北迁,背井离乡,却非易事。”赵诚道,“孤虽希望将北地变成汉地,但此事需循序渐进,不可一蹴而就。三十里无果,五十年亦可!”   何进忽然笑道:“孤主真是大手笔,我河西、陕西甚或河东籍将士平空得了一大块土地,自然会很高兴。但国主可曾想过河北诸军乃各豪强之私兵,国主若是一视同仁,声明凡是参战将士人人有份,则于张柔、史天泽诸辈相当不利也,他们若是私吞国主赏赐,则必招部下反弹,彼辈若是遵照国主的命令,则河北将士们只会对国主感恩待德。”   “哈哈!”赵诚与何进二人笑了起来。   大军继续南行,到了辽阳府,气候稍暖和一些。郝和尚率领军队从辽东半岛回师,他也带来了高丽国王的使者。   “闻听中土上国汉地有贤主出,败蒙古,灭大夏,吾王又恰闻国王驾临,特派小使奉上礼物,以示吾王向上国国王的问候之意。”使者跪在地上,谦卑地说道。   高丽人又在投机了,他们总是见风使舵,谁强盛就投靠谁。这次秦国征辽,声势浩大,高丽王既曾臣服于蒙古,又曾与蒲鲜万奴交好,以为秦王会趁机攻高丽。郝和尚未得秦王的命令,却打着追敌军溃兵的理由入高丽境大掠了一番,这令高丽人既惊又怕,所以连忙派使者来试探秦王的心意。   高丽国王姓王,名皞。曾臣服于铁木真,中间又见蒙古人的兴趣不在辽东,长达七年不与蒙古通音信。窝阔台即蒙古汗位,一边忙着征讨金国,一边派人征辽东,高丽国王王皞又一次请降。不料,蒙古军闻蒙古突变,匆匆回返,王皞便一不作二不休地杀了蒙古人留在高丽的所有使团及监临官七十二人,一口气跑到江华岛上避难。结果,蒙古人一去不复返。   “孤已经准备东征高丽!”使者听到头顶上一位哄亮的声音说道。那使者见一威严的男子高座在帐中央,虽不相识,但也知这是秦国国王无疑了。   “小使不知国王这是何意,我高丽国向与贵国无交恶,吾王更不曾冒犯过您!”使者被赵诚这头一句话,吓得心惊肉跳。   “孤听说,高丽王曾扬言,要兵入中原,成中国之主!”赵诚怒斥道,“可笑尔等不自量力,竟小视我中国无人乎?”   赵诚这是故意如此说。   “国主,我大军屯集于此,不如一口气杀到高丽王城,将那国王擒来问罪!”叶三郎故意吓唬道。   “就是啊,咱来这辽东这一趟也着实不容易,不如一并杀将过去,然后渡海回家!”田雄也叫嚣道。   “就是嘛!”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冤枉呐,国王明鉴,这必是小人造谣,吾王世居鸭渌江以南,何曾有过此等的不臣想法。”使者见帐中秦军诸将纷纷扬言要南下攻高丽,急得脸色发白。   “咄!口说无凭,你家国王以何证明他肯臣服于我大秦国?”叶三郎上前一步,将那使者的衣襟抓住,将刀架到了高丽使者的脖子上,杀人的眼神令使者心房缩小,使者下半身出现小便失禁。   “两国交战,尚不杀来使!”何进强忍住心中大笑之心,斥道,“叶三郎,退下!”   叶三郎手一松,那使者萎靡着倒下。   “国王息怒啊,吾王愿上表请降,献金、珍珠、人参各十筐,海冬青二十只,美女三十人,愿上国国主笑纳!”使者伏在地上高呼道。   “金、银、特产,亦或美女佳人,孤若想要,自会率大军去取,不用尔等做这犬马之状!”赵诚道。   “既愿臣服吾主,高丽王便应亲自来拜见吾主,岂能以财物敷衍塞责,莫不是笑吾王太过穷困?”何进威胁道。   “是、是,上国大人说的是。小使回国,一定会劝吾王亲来觐见大秦国王陛下,以效犬马之心!”使者连忙道。   使者只说是劝,并未说一定。赵诚大军虽屯集在辽阳府,但只是暂时停留,并未有东掠高丽之心,但近在咫尺,对高丽人总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他们只想先躲过眼前的危局。   “既然如此,孤就听其言,观其行。”赵诚道,心中却在想着以后再作计较。   “谢上国国主!”使者以为得计,连忙要将带来的所谓美女献上。   这三十位高丽美女,大致十五六岁之间,正是含苞欲放的年纪,个个凸凹有致,楚楚动人。一方山水养一方人,高丽人自有高丽人的风韵,这些女子的出现也令这一律充满阳刚气的帐内增添了一些柔软的神采来,让有些沉闷的大帐多了些生气。   高丽女人载歌载舞,奏起另有一番风味的乐曲,赵诚命人上酒食,大宴诸将。   自何进以下,既有凌去非、郭侃、叶三郎、汪世显、古哥,也有张柔、史天泽、郝和尚,田雄及何伯祥等人,又有刘郁、李桢等臣子,众人纷纷向赵诚祝酒,恭贺征辽大胜,史天泽等人也乘机表明心迹。   赵诚心情高兴,酒一杯杯地往口中倒着,女子柔美的腰肢在他的面前悬转着,让他的双眼渐渐迷离了起来。他有些想念起自己远在中兴府的女人。   “这些个高丽女子,尔等若是看上,每人尽管挑了一个去侍候起居!”赵诚道。他见这帐内诸将数月未碰过女人,大战刚过,人人都放松了下来,这就觉得面前的女子个个美若天仙,包括何进这样一向一本正经之人。   赵诚话刚出口,众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这是献给国王的女人,他们岂敢表示出一点不敬。   “不敢、不敢!”何进等人连忙撇清干系。赵诚暗骂他们假正经,方才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了。   “诸卿伴孤远征以来,披坚执锐,攻城拔寨,辛劳有加。一个女子算什么?人有七情六欲,再寻常不过了,孤准你们人人挑一位,算作孤所赐!”赵诚却不是开玩笑。   “不敢、不敢!”众人还是这么说。   赵诚大笑道:“高丽人居心叵测,送这三十位正值妙龄的女子来,不是存心让孤精尽人亡嘛?尔等忠肝义胆,都是大功臣大忠臣,昔日同仇敌忾,刀山里去,火海里来,今日共享荣华富贵才是,诸卿岂不为孤分忧?”   叶三郎向来敢说话:“国主先挑,臣等才敢挑三拣四。”   “总共才三十位女子,所谓僧多粥少,你如何个挑三拣四?”古哥笑骂道。众人闻言笑了起来。   赵诚见众将都希望自己先挑,也就不矫情,他伸出点着其中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正是方才用一口燕赵口音的汉话吟唱的女子,她有一付极柔媚的嗓音,令赵诚印象深刻。那女子低眉顺眼,跟在微醉的赵诚身后十数步远,陪着小心,却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   众人见赵诚离开了,个个立刻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将那剩下的高丽女子瓜分完毕,只是有资格在这里饮酒的人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会缺少女人,并不急色。   史天泽故意说道:“国主真是明主也,自古能同吃苦者众,但能同享福者少也。史某见国主好像不好女色,国主勤于朝廷大事自然值得我等钦佩,但身为王者,应多多开枝散叶,多子多福,才是国家之福啊。”   汪世显仰头饮了一杯酒,笑道:“史元帅这也太过了吧。国主要想多少个妃嫔女子,那是国主的家事,我等为何管那事。”   “汪副总管,难道不知天子家事即国事的道理。”史天泽侃侃而谈道,“当今天下因天灾人祸,人口剧减,有地无人耕者十不下二三。国王身为万民之主,应为天下之表率,号召天下多生人口,这方才是天下之福啊。”   “这也有道理,汪某家有七子,虽然个个不同,但长子忠臣为吾王亲卫军,没给汪某丢人,次子德臣亦为吾王长子之伴读。”汪世显嘴中说得很谦虚,脸上却是得意之色。   “史某听说国主只有一后一妃,不知何大人可知国主为何洁身自好,对女色视为畏途?大丈夫三妻四妾并不为过,何况一国之君?”史天泽又问道。   何进说道:“国主今有一后一妃,又有两子两女,也算过得去了。国主不好女色,但并非不近女色,食色性也。大概是只有一副好皮囊的女子入不了他眼罢了。”   “为何说这些,来……何大人,三郎敬您……一杯!”叶三郎嘴中啃着肉,嘟哝着说道。   史天泽与自己的堂弟史天祥对视了一眼,心中已有了计较。 第二十三章 南下(二)   一驿又一驿,大军如流星。   秦王的轻驾抵达平州,进入中都路。此时既便是中都路也已经进入冬季,大战之后的中都路显得更加萧条与荒凉。燕京留守兼中都路兵马都元帅陈同,正配合中书省派遣的官吏安抚百姓,无非是给百姓发往救命的口粮,授给无地之民以田地,宣布朝廷的种种惠民措施。   赵诚又命陈同将从辽地掠来的耕牛分发给当地的百姓,保证明年畜力的需要。而清查户口,厘清田产,则更是体现中都路已成为秦国版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赵诚带着部下遍访中都路全境,视察乡间,慰问百姓与那些被暂被留任的官吏。然后直奔燕京。   燕京刚下过一场小雪,天气虽然严寒,总比上京的酷寒要好得多,大军凯旋而归,更是有些轻松惬意。在燕京城外,赵诚驻足仰望。   “燕京乃咽喉之地,有龙虎气象,比汴梁更适合做天子之城!”翰林学士承旨刘郁似乎对赵诚心中所想有所察觉。   “刘翰林说的对,燕京南接中原,北连大漠,东北直通辽地,确实是天下通衢之所。以此地为都,可震慑朔漠之地,令胡人不敢南下牧马。”何进道。   “哈哈,六年前匆匆入燕,今日故地重游,感慨万端。自今以后,燕京乃我大秦之燕京也!”赵诚豪迈地笑道。带着部下意气风发地驰入燕京城。   当日,赵诚在燕京旧宫内设宴。   酒过三巡之后,刘郁起身奏道:“吾王亲征燕地,大战之后,荒野千里,人口稀少。燕京乃朝廷北方重镇,于军事上有举足轻重之要,不可不察也。臣以为国主若令燕地大治,需补足户口方才有利于朝廷。故臣以为,朝廷需从河北人口大阜迁民充实燕地。”   “史元帅,张元帅,二位以为如何?”刘郁将问题抛给了史、张二人。   史、张二人对视了一眼,面对帐内众目睽睽的目光,他们不敢说一个不字,正在酝酿着答辞,太原郝和尚却高声地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主乃天下之主,臣身为太原府兵马都元帅,既管兵,又管民,身感力有所不及。先前天下大乱,臣不过暂牧一方百姓,国主乃真天子,天下混一指日可待,我太原府百姓深沐国主之恩泽,正翘首以待国主驾临太原府。故,臣恭请国主精选干臣良吏赴我太原府,待天牧民,共襄太平盛世!”   郝和尚的话引起一阵骚动,他深知自己在赵诚的眼里不过是一个还有用处的战将,赵诚早晚要收回所有大权的,不如干脆将大权奉上,以示臣服之心,表明他的心迹。宁为鸡首,不为凤尾,郝和尚打的好算盘,赵诚果然是“龙颜大悦”。   “郝元帅精忠报国,克己奉公,为朝廷百官之楷模。来人,赐酒!”赵诚喜道,“从今日起,卿便是孤的太原郡公了!”   “谢国主!”郝和尚连忙表示谢意,看不出一丝虚情假意,只有满脸得色。他与赵诚相处日久,深知赵诚并非卸磨杀驴之人,既然无力对抗,那还不如捷足先登,率先表明自己忠心服从的立场,如此可保自家荣华富贵。   郝和尚这一番表态,令张柔与史天泽尴尬万分。这场宴会,有些杯酒释兵权的味道,他们猜测刘郁方才那一番话怕是赵诚的授意,只是郝和尚顺水推舟,将事情挑明。   “昔日,蒙古人入主燕赵时,燕赵数千里不治,盗匪横生,民不聊生。后耶律楚材为中书令,力排众议,设十路课税所,以儒生为课税使,编制户口,制定税制,我燕赵方才有一番气象。今天大河以北皆是吾王所有,臣等恭请国主选良臣干吏为课税使。”张柔道。   他字斟句酌地回答,态度十分谦卑,却不敢直视赵诚的目光。在这个场合之下,他先退后一步,让出财权,试探赵诚的心意,他所仰仗的不过是治下有着雄厚的民意根基,令赵诚有投鼠忌器之感。   赵诚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表情十分玩味,却令张柔忐忑不安。   “张元帅所言极是,来人,赐酒!”赵诚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   田雄目光如电,迅速打量这殿中众人的表情,他当自己是秦军中一份子,与史、张二人并不同,赵诚要他如何,他不敢说一个不字。他心中冷笑,以为史、张二人实在糊涂,他发现何进、古哥、陈不弃等人脸色虽然平静的很,料想他们定会有所不满。   殿内众人仍然豪饮,一如先前他们在辽东征讨每次休整时一样,心中却各有各的想法。   宴会散了之后,田雄故意落后一步,他悄悄地将史、张二人叫住。   “二位元帅真是不智啊!”田雄道。   “田老弟有话直说吧。”张柔瞧了瞧一副急公好义表情的田雄说道。   “二位元帅兵强马壮,莫不是真以为国主可欺?”田雄道。   “不敢,史某怎会有如此不臣之心?”史天泽连忙摆手否认。   “方才郝和尚那一番表明心迹之辞,二位元帅难道当是耳边风?”田雄冷笑道,“田某与二位算是老相识,不忍二位成为众矢之的也。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年刘黑马之显赫兵马,怕不在二位之下吧?纵没有田某阵前倒戈,刘氏满门数百口也不得好死,此前车之鉴也!”   “田兄这是来当说客的?”史天泽之二兄史天安插言道。   “哼,天安兄这么说,岂不令田某齿冷?”田雄感到愤怒,“你我先前出生入死,为的不过是身家性命,然天无二日,地无二主,荣华富贵既可靠手握雄兵割据一方而得,亦可靠忠君报国尽职尽责而得。至于孰优孰劣,不言自明。田某奉劝真定史氏不要太高估了自己。”   张柔低头道:“田老弟所言,张某岂能不知。譬如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纵是张某愿自解大权,可那些随张某出身入死之弟兄怕是不肯答应,此事应缓而行之,不可操之过及!”   “但愿如此!”田雄点头道,“田某念二位皆是大材之人,不忍他日祸起萧墙。”   田雄此话暗示,倘若他们敢反叛,纵是他田雄也会为秦王征讨他们。史天泽与张柔望着田雄的背影,相顾无语,纷纷告辞回营,先前殿中的一幕却在他们心中留下阴影。   寝宫中,赵诚正在那位高丽歌女的伺候下沐浴。这位高丽歌女身世也实属可怜,她出身高丽洪氏,洪氏乃高丽将门,曾首先降了蒙古人,高丽王从没有对蒙古人死心塌地,洪氏自然就成了高丽王的眼中盯。赵诚崛起,蒙古人一去不复返,洪氏乞降高丽,却不实高丽王将其满门男子斩首,女子被收为奴隶。   这洪氏今年年方十六,正处妙龄,从小接受的却是汉学,被收为歌女后又受过专门的训练,才色俱佳。这洪氏原以为从此身入苦海,却遇到了赵诚,见赵诚手握天下权柄,待人亲和,又自有英挺倜傥之气,全无草莽之色,她暗暗心喜。在内心深处,她又有担心秦王的后宫是否能见容于她,只能百般讨好赵诚。   在一片热气之中,赵诚享受着洪氏体贴入微的服侍,忍不住一番轻薄,令洪氏娇羞不已。   秀色可餐,赵诚冷不丁地想到这个词,伸手将洪氏一副娇柔的身躯搂在怀中。   “禀国主,枢密使何大人求见。”门外有人奏道。   “让他稍等。”赵诚心中有些不悦,心说何进来的真不是时候。   赵诚匆匆地换上一套干爽的衣袍,来见何进。   “半个时辰前不是刚见过吗?”赵诚劈头盖脸地问道,“何大事能让何上将军亲来?”   何进见赵诚头上水迹未干,猜出赵诚方才正在沐浴,他脸色稍有愧疚之意:“方才宴会上所说之事,臣回去后深思百想,以为河北诸强不可迁就也!否则史天泽诸辈得寸进尺,以为朝廷可欺!”   “哼,今日郝和尚还算有眼色,拿得起放得下,有大将风度。此等人物,孤自不会亏待他,孤将会送太原郝氏满门大富贵!”赵诚冷笑道,“今日张、史二家愿交出财权,也算是有所表示,否则孤今日便要举兵南下,管他什么生灵涂炭!”   “这‘推恩令’怕应该颁布实施了?”何进道。   所谓“推恩令”,原是汉时朝廷对付林立邦国不臣之心而采取的分化手段,何进所言之“推恩令”则是另一回事,就是将打下辽东的广袤土地以赏赐的形式分给所有参战将士和朝中大臣,也包括河北将士。   赵诚以赏赐的形式授给所有将士,虽然有些人会嫌辽东偏远苦寒,但这一笔财富,却是自己拼死奋战换来的,没人会嫌多,要么自家经营,要么转租给别人,或者出售他人,都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将士们包括河北诸军只会对秦王感恩待德,倘若河北豪强们制止,定会引起反弹,所以豪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王收买人心。   “河北诸路土地大多为大小军阀掌握,百姓十之五六不得不甘为佃户,忍受盘剥。史氏等辈还算开明,予民小利,以获取民意支持。今燕京良田牧场众多,无人耕牧,若有河北百姓自愿北迁,皆可授良田、种子和牲畜,未来五年内可免其一切税赋。”赵诚道,“此项国策,连同‘推恩令’一起颁布执行。”   “遵旨!”何进道,“臣以为河北豪强所依赖不过是手中尚有雄兵,不如驱其征战,令其兵力损耗。”   “你是说南下灭金?”赵诚问道。   “金国已日薄西山,臣本以为金国暂居河南,有东山再起的之机,却不料其国朝政混乱日甚一日,人心浮动,晚灭其国不如早灭其国。大军攻金,一来既可占河南,二来又可耗减河北兵力,朝廷则收渔翁之利!”何进精打细算,“就是眼下来看,我秦军凌去非、陈同、郭侃皆可自燕南下,宋平、田雄、郝和尚可越太行东进,国主若是痛下决心清除豪强,大军齐心协力之下,史、张等人安敢反抗?”   何进盯着赵诚看,与赵诚一番怀柔之策相比,何进更倾向于使力武力彻底铲除地方势力的威胁。   “此事应从长计议!”赵诚点点头道,“只要史氏诸辈不公开对抗朝廷,孤可网开一面,暂让其手握大权。河北百姓尚对其所依赖,彼等只知地方豪强,并不知朝廷威严,孤若冒然行使武力,以武力铲除,遗祸太多。孤不想得到一个被打烂了的河北。”   “那么,国主的兵锋应指向汴梁?”何进道,“中兴府百官近日上表,除庆贺吾王此次北征大胜,亦多有趁热打铁饮马汴梁城外之辞。”   “去年秋天,郭德海称蒙古人蠢蠢欲动,最近可有异动?”赵诚忽然问道。   “国主是担心蒙古人东山再起?”何进道,“臣以为蒙古人自顾尚来不及,何谈南下?安西军冬十月在畏兀儿境内与其小战数番,蒙古人又退回。国主若是不放心西北,不如暂令萧不离西进,安西军并朔方军北上,再来一次远征,彻底击破蒙古残余,令其远遁。天底下,我军何处去不得?”   “好吧。”赵诚见何进说得豪情满怀,点头笑道,“燕地需治理,辽地需清剿残余,蒙古人也不得不提防,倘若令孤没有后顾之忧,饮马汴梁城外,亦是孤所愿也!我军征战四野,虽屡获大胜,但譬如饮食,一口不能吃成胖子,细慢嚼咽方为养生之道!”   军人好战,何进也是如此。赵诚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便又补充道:“可令密探再详查蒙古人的动静,倘若蒙古人死灰复燃,可令大军远征,以解朝廷后顾之忧。至于金国,孤视其为囊中之物,金主亦视孤为其大敌,孤自不会让其苟且偷安,枢密院眼下可着手制定征讨金国之道,待时机成熟,挥师东进。”   “遵旨!”何进面露欢喜的神色,“儿郎们都等不及了,国主入主中原才是众望所归!”   “我看是你何学文等不及了吧?”赵诚质疑道。   “哪里、哪里,臣一向唯国主马首是瞻!”何进表着忠心。 第二十四章 南下(三)   自燕京南下,过逐州、易州、安肃,前面就是保州的地界。保州是张柔的根基所在。   保州刚下过一场大雪,城外三十里的官道上来了一队大约三百人的车队。他们打着商号的旗帜,从北而来,只不过这商队中均是一副剽悍的打扮。当中一位年纪三十出头的年轻锦袍者,看上去像是这个商队的东家,他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平坦广袤的原野。身边一位年长者却在身边陪着说话,态度极其恭敬与小心,像是生怕惹这位年轻的东家不开心。   这正是秦王赵诚与前来接驾的保州等路兵马都元帅张柔。赵诚此前在燕京停留了数日,安排战后重建诸般事宜之后,取道河北诸地还朝。赵诚令大军跟在身后,自己则打扮成商队模样,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这显然让张柔有些意外。张柔只好一面安排保州方面准备好接待事宜,一面亲至逐州迎驾,陪着万分小心,唯恐令赵诚不满。   雪后初晴,苍鹰在天空中翱翔,辽阔的天空上,冬日躲在一片白云后面扯下万道光芒,这人觉得这个冬天并不显得太冷。   一场大雪将燕赵大地盖上了层厚厚白色地毯,雪毯之下绿油油的小麦仍顽强地生长,从冰雪夹缝中露出尖尖的绿叶。看上去这场大雪并没有给麦子带来太多的伤害。   一个老汉拄着拐杖在官道边行走,也许是因为腿脚不太利索,听见这庞大的车队发出的声响,连忙颤悠悠地让到了道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行着注目礼,打量着来人。   赵诚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挺有礼貌地拱了拱手道:“老人家,在下乃燕京粮商,姓赵,想打扰您老一下!”   赵诚从开始学这个时代的汉话起,所接触的人士都是如耶律楚材、刘翼与王敬诚这样的燕京人或半个燕京人,自然就操着一口地道的燕京口音。   老汉见赵诚极有礼貌,又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连忙道:“赵掌柜莫要客气,有事尽管说。”   “赵某此番来保州,是想从乡间买粮,敢问老人家家中是否有余粮可售于赵某,赵某愿出高价。”赵诚道。   “赵掌柜买粮来此处乡间,怕是找错地方了!”老汉却摇头道。   “咦?赵某早闻河北已经连续数年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乡间庄户人家怎会没有余粮?”赵诚惊讶地问道。   “风调雨顺是不假,可咱小户人家怎会有余粮,温饱罢了。”老汉摆了摆手道。   “老人家尊姓?高寿几何?”赵诚亲热地问道,“您老一看就是好福气,让赵某想起了家中高堂!”   赵诚刻意地套近乎,令老汉很高兴,那老汉抚着白须笑道:“小老儿姓徐,今年七十有三,什么寿不寿的?儿孙孝顺就行!”   “是啊、是啊,儿孙孝顺就行。”赵诚附和道,他指着路边被白雪覆盖的麦地道,“这一片不下三百亩,难道都是徐老丈家的地?”   “赵掌柜想错了,这三百亩地可是好地,小老儿一家五口只是租种了那边的百亩。”徐老汉指着不远处,赵诚见那里的雪地里有一行脚印,“一年到头交给地主家租子,留在手里可不就是温饱,哪里还敢将口粮卖了?庄户人家就怕碰上不好的年景,旱灾、蝗灾什么的,给主家的地租一合一升也不能少,只好到处借粮,不饿死就不错了。”   “老丈家原来是佃户啊,只是不知这里的田产是哪家?”赵诚故意问道。   “这方圆百里的良田,谁不知这都是保州城里张家的地?”徐老汉道,“您应该去城里买粮,那里的粮店都是姓张的。”   “原来如此,看来赵诚得找张家买粮了!”赵诚恍然大悟,“听老丈所言,这张家家中一定有余粮可卖,在下就怕店大欺客,这张家不卖啊。”   张柔苦笑了一下。   “客人从外地而来,怕是对我保州不太熟悉。这张家那可是我保州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可是家大业大,咱庄户人家虽种着他家的地,虽然有些不太顺心,可张家还算不错,不好的年景也救济一下穷苦人。”徐老汉道,“这个世道之下,一家老小有所指望就算不错了,不敢奢望。”   “是、是!”张柔在旁边如小鸡啄米般地点头称是。张家自然是他张柔家,张柔对自己的田产、房产、商铺虽知道数量颇大,但这些事情都是交给家人打理,这徐老汉一开口,他便意识到正好撞在自家地头上。   燕赵应该是人少地多的局面,包括朝廷实际控制的河东、陕西、河西都是如此。太行山隔出两个别样的世界,太行以西大秦国实行均田制,每户按丁口数量都会授给永业田,即便如此还有无数的良田不得不成为牧场、林场甚至荒地,只因连年天灾人祸,不可避免地造成人口锐减,地多人少。而太行以东河北诸路人口同样锐减,但又因土地掌握在大大小小的豪强与官吏手中,许多百姓并没有私有田产。蒙古人南下时,百姓纷纷投靠到豪强的卵翼之下,性命算是保住了,却不得不将全家老少托附给豪强,直接体现在土地的租赁关系上。   “老丈难道不知,如今朝廷发布均田令,燕京一带有大量的闲田无人耕种,老丈一家若是举家迁往燕京,男丁可获永业田七十亩,包括上中下三等田地,妇人可获三十亩,而且朝廷许诺五年不征税赋。”赵诚道。   徐老汉满脸皱纹的脸上露出喜色,如平静的湖面丢进了一颗石子,喜色却转瞬即逝,道:“朝廷?哪个朝廷?”   赵诚为之一愣。张柔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当然是我大秦国朝廷了!”   徐老汉像是恍然大悟,拍着脑袋道:“小老儿老糊涂了,听咱们村的秀才说我们保州现在也是大秦国,听说皇上姓赵,读书人们说新皇上是盛世明君。先前是大金国的皇帝,这个皇帝老汉不喜欢,然后是蒙古皇帝,这个皇帝更坏,幸好后来蒙古皇帝被赶走了,我们现在都听元帅府的号令。这么说,真有新皇帝了?总算有一个汉人当皇帝了!客人可别笑话小老儿,咱不识字,不懂王法,又没见过世面,说错了话可别见怪。”   “哈哈!”赵诚忍不住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瞥了张柔一眼,又道,“赵某方才所言那均田令却是确有其事,并非赵某欺老丈不识字,那报纸上都写着。”   “这种好事,小老儿却不敢相信。倘若我们全家迁到了燕京,一是没有盘缠,哪里敢背井离乡,二即便是有盘缠,万一到时官府说话不算数,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回头再迁回来,地就没得租了,也误了农时。”徐老汉双手一摊,“全家老小还不都给饿死?”   “这是大实话!”赵诚不得不点头称是。   “还有这耕牛,却是咱庄户人家最头疼的事情。”徐老汉道,“耕牛越来越金贵,几户人家合养一头牛,虽然农忙时,人歇牛不歇,但牛要是闹瘟病,就全完了,砸锅卖铁也买不起。咱家要是迁燕京,官府要是给咱送一头牛,老汉我就是死也愿去。”   “朝廷大军征辽东,不是运回十万头耕牛?赵某只听说过物以稀为贵,难不成这牛多了价钱却更贵?”赵诚奇道。   徐老汉重新打量了赵诚一眼,狐疑道:“赵掌柜难道真是生意人?怕是很久没来我保州了吧?”   赵诚捏了捏鼻子,掩饰道:“确是如此,赵某一向跟北边胡人交易,都是做些皮毛生意。不瞒老丈,这次因为燕京缺粮,粮价比平日里涨了不止三成,因为有利可图,所以才想南下碰碰运气。赵某真是对保州人生地不熟。”   “原来如此,这也难怪。”徐老汉道,“物以稀为贵,自然不假。但物丰价却贵,也不太令人意外。您想啊,如今市面上货品比以往多了不少,天南海北的货品应有尽有,只要您有钱。可是铜钱少啊,且是越来越少。商人们如今只收泰安通宝,不收它钱,铜钱可不就显得金贵了?”   徐老汉的话令赵诚肃然起敬,被生动地上了一课。   劣币驱除良币是市场的选择。河北诸地原先流行的既有金国制钱,还有宋钱,甚至辽钱,其制钱原本的铜料多少自不必计较,可天长日久磨损严重也是很正常,何况上一个皇帝被赶走了,没有王法,这私钱也就泛滥成灾。秦国制钱泰安通宝一流通,因为铜料份量足,做工精细,结果是河北百姓纷纷将手中大量非官方的制钱、私钱换成泰安通宝持有,造成劣币驱除良币,让秦国朝廷承担损失。   对付这个现象,秦国采取“不惜铜不惜工时”的做法,朝廷在拥有较强的经济实力后,铸造大量的铜料足并且做工精细的泰安通宝,投放民间流通,这增加私钱的铸造成本,因为百姓当然会倾向于持有更有价值并且易得的官方制钱,不愿再去持有劣制的铜钱,没人要价值不高的私钱、劣钱,自然就没人再愿去铸造。另一方面,朝廷对商人征税一般征收现钱,对于一些非官方货币采取增加折扣的方式,商人们当然不想因为持有大量的非官方货币而蒙受损失,纷纷在交易时以泰安通宝定价,贸易往来尽量收泰安通宝。   河西商人大多是财大气粗之辈,喜欢做大宗生意,而河北作为货品如丝物原产地,在贸易上处于不平等的地位,铜钱自然越来越少。加上入秋以来,大军征辽,商人们将大批辽东特产销往河北,可以说是倾销,虽然货品价格比以往便宜得多,却造成大量的泰安通宝加速流向商人们的手中,这就显得泰安通宝太少了。所以这耕牛多了,耕牛价钱降低的速度赶不上铜钱变少的速度,相对来说,耕牛价格反显得更高了。   赵诚和老农蹲在地上拉着家常,然后起身告辞,向保州城行去。那徐老汉在路边休息了一会,正要起身,见方才那商队一位汉子返身追了过来,那人笑着奉上一块银锭道:   “老人家收下这锭银子,好买一头耕牛!”   未等徐老汉答话,那汉子跃上马背,飞快地掉转马头。   “壮士,请留下尊上的名号!”徐老汉急忙高呼道。   “大秦国国王是也!”那骑士头也不回地说道,言语间充满着骄傲。   “国王?”徐老汉愣在当地。不久后,一支雄壮的骑军从他的身旁疾驰而过,数十面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散发着豪迈的气慨,远远地看不到尽头,徐老汉捧着一锭银子,心中却在想这是不是那位国王的军队。   一路上赵诚都在低头沉思,张柔感到这位国王既好伺候又极难伺候。说好伺候,是因为赵诚待人和蔼可亲,哪怕方才那位老农言语之中有不敬之言,赵诚也能安之若素,全无任何不悦之处;说他不好伺候,是因为他觉得赵诚决不是可以敷衍的人,方才与那位老汉看似闲聊的话,却从中可以体察许多值得张柔警惕之处来。   赵诚忽然转头问张柔道:“张元帅部下的将士们这次分到不少耕牛吧?还有那些不堪作战却可用来犁地的老马、劣马?”   “国主放心,臣回到保州,一定会让将士们手中的牛马无偿分给农家!”张柔连忙表态。   “这不好,牲畜或者其它财物,纵是不值一个铜子的财物,也是将士们用性命换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孤怎能随心所意地夺了将士们用性命换来的财物?”赵诚笑道,“儿郎们孝敬给孤不少金银,孤愿用这些金银从将士们手中买牲畜,只愿价钱不要太高哦!”   赵诚当然不会无偿从别人手中夺了,一是因为那样会让将士们心冷,二来那样就不是他秦王乐善好施,而是张柔和他的部下们乐善好施。   这是关系到争夺民心的举措!只能是以秦王及大秦国朝廷的名义惠民,所以赵诚宁可自己花钱购买。   “不敢、不敢!”张柔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他再一次感觉到这位国王的高明之处。 第二十五章 南下(四)   张柔安排的接待阵式十分隆重。   为了避嫌,他将自家军队悉数移走,贺兰军、古哥军早已经阵兵州外驻防。张柔的心腹、家臣、耆老及文人齐齐站在保州城外迎接秦王的到来,这些人各怀心思,却无人敢对秦王的到来不屑一顾。   战国之士,知诸侯而不尊周。唐世河北将士,尊藩镇而不知有唐。   既便是张柔对自己顺天府治下逐、易、安、保、定、雄、霸、祈、深、河间等地控制得力,手中的兵力不下五万,但他却不敢唐时藩镇那样对赵诚不尊,相反他极为尊重赵诚的地位,让出财权也是他做出的让步,只要赵诚不要逼迫太甚。他所仰仗的,一是手中可观的实力,二是他在这些州府的根基与人脉,三就是赵诚还需要这些武人卖命和征战天下。   未来会如何,人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包括保州城外的这些迎驾的人群,这当中还有一些对张柔颇为不屑的读书人。大约以地方对抗朝廷的人物,常常不为文人所喜。张柔越来越不敢小视赵诚,他张柔只是以保州为棋盘,而赵诚玩弄的却是天下,他很想知道赵诚将来会如何对待他。   赵诚在张柔等人的簇拥之下,来到保州城下,一时间万民参拜气势上倒是极为壮观。   “国主能亲来我保州,满城父老百姓皆感荣耀,这不,早早地来到城外迎驾,以观圣颜!”张柔在身边说道。   “这全是张元帅治理有方,听说张元帅一向尊师重教,数年之功,保州百姓人人知礼节孝义。今日一见,果不出孤所料!”赵诚笑道。   那迎驾的人群中,文人们踮足观看,想亲眼见见传说中的秦王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有三头六臂的本事,否则能将天下玩弄于手掌之中。这些读书人并非都依附于张柔,大多数人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张柔对读书人一向尊敬,将庙学迁到保州城东南,增其旧制,不过这些读书人却想得晋身之路,保州是没有指望的,因为当官掌权的都是张柔的私人,参加科举就是唯一的一条金光大道。   可河北二十年没了科举,此后秦国兴起,及至张柔臣服于秦国,才有读书人迁居河东,应试赴举。但河东人文荟萃,文风鼎盛,科考竞争激烈,秦国朝廷忙于内政,一直没有机会理会河北诸路,现在已经到了在河北派遣提举学政的时候了。   赵诚当众宣布,将提高河北士子中第唱名的人数,这也算是拉拢河北读书人的举措。   赵诚刻意地走到人群的面前,嘘寒问暖,和蔼可亲,一转身就忘了方才那人姓甚名谁。如众星捧月般,赵诚被迎入了保州城。   张柔将自己的宅第让了出来,充做赵诚行宫。赵诚打量一眼这宅子,虽然占地甚广,但却并不奢华,看来张柔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本来的出身。   接下来就是张柔的心腹部下挨个觐见,除了何伯祥赵诚早就相识外,还有乔惟忠等将领,赵诚一一封侯、伯、子、男,送出一大堆爵位,并依职位大小,赐金符九、银符十九,代掌大权,表明赵诚对他们个人权力的认可,这让众人个个笑颜逐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又有“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的道理,譬如文官们总是不自觉地将某位文官划入耶律楚材所谓的燕派或者高智耀的所谓夏派,最近几年又有昭文馆程亮这样的常常被秦王召见的所谓少壮派。   而武官们在吹嘘自己时,也不自觉地以追随赵诚长短为标准,这既有何进、陈不弃这样的元老派,也有叶三郎、郭侃这样的少壮派,还有田雄、郝和尚这样的山西派,甚至那些从武学中得到提拔的人又有共同语言,但这样只能说明他们资历上的深浅,并不说明他们之间有任何重大的矛盾。当然现在又多了个河北豪强派,这支新入力量却不为那些对秦王誓死效忠的将领们所喜。   何进与陈不弃、古哥、叶三郎、曹纲几人当然不喜欢,凡是对他们所誓死效忠的秦王三心二意的,都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在赵诚身旁边安静地坐着,看着一个个将校在赵诚面前恭维着,几人交流着只有他们才能读懂真实含义的眼色。   在对待豪强的态度上,中书省主张安抚,枢密院及武将们大多赞成以武力铲除,这其中有些复杂,中书省几位正副宰相的用意在于驱使豪强们帮助朝廷夺取天下,徐图之,重点在于秋后算帐。   何进等人虽然并不反对,但是若是豪强们功劳太大了,却令他们有些不满,因为他们趋向于快刀斩乱麻,以最直接的方式解决所有的烦恼。为赵诚夺取天下的事情,应当是从他们开始,也应由他们来完成最后一场阵仗。   何进甚至早就暗中与李桢等人讨论武力讨平河北的计划,只是后来赵诚明确制止,才暂时作罢。赵诚早有自己的计划,而且是在武力保障下的计划,计划就是从征税开始。   赵诚与张柔等人谈天说地,他一向健谈,而且见多识广,又常年行走在权力圈内,既便是戎马二十余载的张柔在赵诚面前也觉得自己坐井观天。众人半是恭维半是恭敬地闲聊,气氛倒是极融洽。   不知怎的,话题渐渐引到了关于治理百姓的事情,大约是有人暗示张柔治理顺天府有功,保州等地治理非张柔莫属云云。   “安肃郡公治理顺天府有功,孤早有耳闻。乱世之中,百姓所求的不过是一片得以安身立命之所罢了,幸有安肃郡公这样的豪杰,才让数十万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赵诚道,他端起酒杯道,“来,孤敬安肃郡公一杯!”   安肃郡公就是张柔的新爵位。张柔连忙呼道:“臣身为国主麾下小卒,不过是代主治理百姓,怎敢如此放肆?国主莫要折煞微臣了!”   张柔见自己的部下当着赵诚的面如此地吹捧自己,身上冒着冷汗,这不是明摆着要挟秦王吗?他可没部下们那样天真地以为赵诚在河北东西路一点根基也没有,他不希望赵诚逼自己,但更不想激怒赵诚。   念及于此,张柔趁机邀众人起身道:“我等如失主之牛羊,又如失双亲之孤儿,今国主不嫌过往,待我等如子,我等不如趁此机会,祝吾大秦国国泰民安百业兴旺,祝吾王早日一统河山,开万世之盛景!”   “好,承诸位吉言,孤愿与诸位满饮!”赵诚开怀大笑,“来,干!”   产自中兴府的烈酒入了肠胃,人人各有不同滋味。   一个紧邻张柔而坐的壮年男子,名叫乔惟忠,他是张柔最早的老部下之一,起身奏道:“微臣上次读报,听说朝廷将派税臣监督河北诸州,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乔将军以为有不妥之处吗?”赵诚点头故意问道。   “微臣不敢!”乔惟忠躬身道,“身为国之子民,为朝廷交税纳粮,是吾王子民的本份。只是微臣想知道朝廷将对河北如何征税。”   赵诚飞快地打量了左右众人,见大厅之中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屏气凝神,他心思如电,略想便道: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乔将军有何可以教孤?”   “微臣不过是莽夫罢了,不敢妄言朝政,但金主南渡之前,我燕赵就已不治多年,后连年兵乱,天灾人祸,百姓流窜不知所往。眼下虽有小治,然臣以为各地民情皆有所不同,倘若在顺天府亦实施河西法令,怕有所不妥。”   “昔年蒙古人入燕赵,只有劫掠,向无治理。及耶律楚材为中书令,耶律大人反对改汉地为牧场,禁掠民为驱口,编籍户口,设十路课税所,以儒臣为课税使,方有如今之大治。耶律大人当年的举措,我河北军民至今仍其恩泽,百姓也颇觉方便,倘若今后更弦改张,怕激起民变。”有人在角落里说道。   赵诚的目光向声音来处一瞥而过,见对方不过是角落里的一位文官模样的人,虽然心里很不痛快,却边听边点头表示同意。   “嗯,耶律楚材是孤之重臣,孤能有今日亦有其大功!”赵诚赞赏道。   “是啊,耶律大人臣服于吾王御前,如魏征遇唐太宗是也!”有人吹捧道,这当然不是在吹捧耶律楚材,而是在吹捧赵诚。   赵诚脸上浮现出洋洋得意的神采来,好像真以为自己是唐太宗。他心中其实在冷笑,耶律楚材当年的主张可不止这些,能实现的微乎其微,就是这税制也是妥协的产物。蒙古人要以丁为税,可汉地自唐末行两税法,很早就是以财产多少尤其是田地多少为主要征税税目,豪强们明知蒙古人的征税方式不合时宜,却反对耶律楚材当年的计划,原因是要是以丁为计税方式,他们家家拥有大量的土地,却不需交税,又拥有大量的家奴,并不是要交纳税赋的户口。只有那些拥有少量田地的百姓,及商人、工匠才要交税,更不用说其他杂税杂役,更是与他们无关,广大佃户的处境最差。   “嗯,自河北归顺我大秦国以来,各地每年秋末往朝廷输粮不下五十万石,帛八万匹,银不下二十万锭,如此不致令朝廷所用捉襟见肘,甚善!”赵诚点头道。他所说的是各诸侯每年孝敬给他的份子钱,一如当年蒙古人时那样。   “为朝廷输粮输帛输银,那是我等的本份,岂能拖延?”众人纷纷说道。赵诚的表态令众人松了一口气。   乔惟忠见赵诚脸上有些忧虑之色,忙问道:“国主是否以为有些不妥之处?”   “如今国家初兴,正是用兵于外之时,蒙古人仍不服,屡屡南下侵饶,辽东女真仍隐匿山林,企图东山在起,而金主躲在汴梁城内不肯投降。中都、西京、北京等路亦需治理,凡此种种皆需耗费钱粮亿万,孤深感力有所不及也!”赵诚叹道。   “是啊,仅凭河北五十万石粮食,二十万锭银子,怕是有些少了吧?”何进在一旁故作感叹道。   “这有何难处?各家不如提高份子钱。”有人说道,“为吾王效命,乃份内之事。”   “好啊,既然诸位如此忠君报国,孤就如尔所愿吧。”赵诚立刻说道。他这话表明他同意不改变河北税制,这样一来,豪强们仍然享有大量的地产,自身利益并不损害,但其他百姓就纳入朝廷的课税范围,其他税种比如商税、盐税就更不是豪强们可以染指的,这算是双方更退一步。   宴会之后,张柔等人醉眼蒙眬地依次满意地退去。翰林学士承旨刘郁低声奏道:“禀国主,方才国主为何如此放纵乔惟忠诸辈?税法乃朝廷制度,虽有因时因地而异,却岂是他们身为臣子者所能左右?”   “文季以为如何?”赵诚反问道。   “河北豪强各拥数州以至千里州县,又各占良田,以百姓为私奴,无异于藩镇节度。国主对其忍让,岂不是令朝廷威信扫地,忠臣烈士所不屑。人心私欲惟有不足,假以时日,必反噬朝廷国家。”刘郁面有忧色。   “文季多虑了,卿所想到的,孤也想到,纵是朝中的大臣们也都想得到。”赵诚笑道,“豪强们以为得偿所愿,却不知他们这是自寻末路。孤起于军事,非胆小怕事之辈,如果能不费一兵一卒了结当今之藩镇并立局面,孤并不急于一时之血性莽撞。”   刘郁见赵诚十分自信,虽看不出其中玄机,但想到此种一等一的大事,赵诚应该早就跟王敬诚、耶律楚材等人商量过不止一次,自有其长远谋划,也就不再表示异议。   赵诚带着护卫离开了。李桢笑着对刘郁道:“刘翰林您想啊,各豪强只要管不着自己田产以外的,国主大可不必理会他们,全力实施朝廷的法令,只要百姓看到朝廷的仁慈之心,不是更反衬豪强的贪婪?皮若不存,毛将焉附?倘若那些佃户们活不下去了……”   刘郁闻言若有所思。 第二十六章 南下(五)   真定史天泽与他那位老谋深算的父亲正在研究一份报纸。   最新一期《中条见闻》上刊登的是赵诚的一篇文章——经济之学刍议:   何谓经济之学?取经时济用之意也。简而言之,即致国强民富之学。但凡令国强民富之要素有四:   一为人口。无丁口无以成户,无户无以成城郭、乡村,更无以成国家。至今我大秦国人少地步,各地州县少则千亩,多则数十万亩无人耕牧,此非国家强盛之道。无精壮亦无军队控弦可战之士,无可战之军,则国亡矣。   二为田、盐、铁、渔、牧。农桑为国家根本大计,地无产出无以保人口之生计,无产无以令百姓冷暖,无余粮无以应对大灾之年。盐、铁乃朝廷岁入之大项,渔、牧亦是国家不可缺少之两业。   三为百工副业。自工学改进活字印刷术,后又以木活字为本法,各地书铺如雨后春笋,仅中兴府即有十家印书铺,年印书册不下十万册,至此书籍易得,且质优价廉,虽寒士亦可不嫌价贵,则利于教化百姓,传颂道德之学,文风蔚然也。纵孔圣复生,亦叹为观止。然若计较这十家印书铺,每家可增商税若干,雇工不下十人,则百人皆可自食其力,市无闲人也。如此,朝廷、商贾、雇工皆得其利也。其他如机户、绫户、锦户、染户、绣户、矿户、匠户、炭户、畦户、园户、酒户,皆是富民强国之必需。   四曰商贾。君子应谈利,利在社稷,利在国家,利在万民,非私利也。中兴府产上等白毡,以白驼毛制成,一丈价值二百贯,价比黄金焉。要得白毡,首要畜养白驼,需牧驼者,剪羊毛者需用剪刀,剪刀来自铁匠,铁匠制剪需用铁、炭,铁、炭来自国家盐铁司所辖冶矿,冶矿需采矿、采炭之矿户、炭户;二要织户,将毡毛编成地毯;三要有粮食供应,则农夫受益。无论是牧者、匠人、矿户、织户皆自食其力,各取所需;四却要有商人,若无商人贩卖白驼,则无织户编织,更无匠人打铁制剪,而牧民只好改牧牛马或弃牧从耕。其间因卖出一丈白毡,不知养活多少口也?其间又因分工,朝廷却征税数番,国库所以充实也。   倘若亦无商人交易,不以粮与之交换,牧人无以为生计,则不如沦为流寇。自古胡人南下牧马亦有此理也,凡贫瘠之地民族,素侵肥沃地方民族,反之则不然。商人何利?   朝廷之要务在于令以上四种要素能各安其位各尽其用,虽实有侧重,如无农不稳,但不可偏执一种。民以衣食为本,农桑关乎国家社稷存亡之大计,故自古历朝历代重农桑兴水利奖开荒,若百姓无以为生计,则是国君之过、朝廷之过。今我大秦国人少地多,各地可耕牧之荒地滩涂举目皆是,倘若皆得种植、放牧,则朝廷岁入可增不下数倍。   ……   商贾重利,屯积居巧,有害于农桑之本,更有害于国家财货,此腐儒之言耳。我大军征辽东,计划秋七月出征,枢密院料战事会拖至冬月,北地苦寒,将士需棉衣十万余件御寒,否则战事难料。工部下设织造局言,每件需钱七百文,日夜督制,年底方可完成十万件。   箭在弦上,不可不发也,岂能囿于常规?朝廷行新法,委托各地衣铺商贾赶制冬衣。三月,枢密主持,兵部负责招标,价低质优者中标,得五十家成衣铺缝制冬衣,工部监督冬衣规制、优劣,度支使司给付酬劳。六个月内得冬衣十万件,每件仅需钱五百文,仅此一项即省二万贯钱。这五十家衣铺,需雇员几何?所需棉布几何?针线几何?则我河西植棉者获利,制针者获利,纺线者获利,染纱者获利,妇人织户获利!庸臣皆知要开源,却不知节流亦要有大智慧,商人之道,宰臣亦须掌握,所谓经济头脑。   ……   但若一五口之家,力耕百亩之田,一家衣食无缺,可谓是殷实之家。然人口增殖,十八年一轮回,倘若无兵乱病疫,五口之家逾五十年后家中人口怕不下五十口,温饱几成难事。若多余之口若从别业,学一技之长,如织造、锻造、行商,则各尽其力,各食其力,不致成闲人、流民甚至乱民,所谓充分就业。   是故,穷究经济之学,一为富民安邦,二为开源节流,三为充分就业。如此等等,则民富国强也!   这是驻骅保州的秦王赵诚在《中条见闻》上发表的一篇文章,洋洋洒洒地万余文,占了当期报纸上的大部分篇幅。论点明确,论证详细,论据充分,令观者有豁然开朗之感。赵诚免不了有一番自谦这语,大意是说此乃一家之言,敬待方家指正云云。   报纸是个好东西,赵诚用他来宣扬自己的治国理念,朝廷用它来宣扬法令,士人们用来抒发牢骚,民间用它来指摘县令与恶霸,而书生们用它来宣传自家的文采。而真定史家用它来观察风云变幻,上体上意,下知民心大势,是每期必读也。如今不用出门,躲在自家书房之中也可知天下大事。   “国主真是个天一般的人物。”史秉直赞道,“国主这大作所持之论并不太新鲜,只是从他笔下说出来,言简易赅,却令人有醍醐贯顶之感。若朝廷官吏真能得经济之道,则国强民富不在话下矣。”   “父亲,国主在保州曾许诺,他无意更改我河北现有的田制。”史天泽道,“但从这篇大作来看,国主似乎我河北有人无地可耕之状有些不满?虽人少地多,我河北良田大多都在各家子弟心腹门人手中,转给百姓租种。”   “确实如此,现在河北哪家不是各占良田万顷?”史秉直道,“以国主之眼光与胸怀大志,岂会视若无睹?若是仔细揣摩这篇大作,国主胸中有丘壑,只是不知他将会使何手段。”   “朝廷最近又接连下令,明春时河北各州将派课税使到任,凡是本地百姓愿迁往地广人稀为民的,朝廷付经盘缠,各有永业田,还说要无偿分发耕牛、农具与粮种。这可是大手笔啊,朝廷能有那么钱粮?”史天泽表示怀疑,“朝廷这样做,从大处说,这是仁爱天下与民休息,从小处说,那就是拉拢我河北百姓。孩儿担心我河北百姓会因此迁徙他处,我等若是从中作梗,必遭民怨。”   “朝廷没有钱不要紧,可是朝廷能借到钱啊,河西那些商人们这些年都赚得盆满钵圆。朝廷征辽打仗都能挣钱,还有什么不能做到呢?”史秉直有些忧虑,“要紧在于我们真定不要违抗朝廷的命令,若是弄得民怨声载道,到时就给朝廷口实,我史家纵是拥兵数万,也无济于事。国主只取份子钱,实以退为进也,却令我们无法拒绝。”   史秉直果然老谋深算,索性将报纸扔到一边,又问道:“国主在保州住了不少日子了吧?”   “回父亲,国主在那住了不下一旬,听说他每日除处理快驿送来的奏折与国家大事,就是走访乡间,探询野老耆儒。保州士人皆云国主乃明主、贤主、仁主也,堪比唐太宗。”   “国主可曾降谕何时驾临我真定府?”史秉直笑着问道,“呵呵,为父真想当面见见这位明主,我史家一门荣辱皆系于国主一人!”   “刚收到史权派人送回的消息,国主降谕说要在我真定府过正旦节。”   “就让权儿在那候着,一有消息,尽快回报。”史秉直坐直了身子,“令史家满门都要筹备好迎驾这件头等大事,绝不可冒犯了国主!”   “孩儿早就命人洒扫,新漆了宅第,备好奇花异草,山珍海味,各色器皿,绝不会慢怠了国主大驾!”史天泽道。   不料,史秉直却摇了摇头:“不,这样不行!”   “父亲,这是何故?”史天泽不解地问道,“若是父亲觉得这样还不显得隆重,不太体面,那孩儿回头再用心一些,保管规制符合国主的身份。”   “你这样做,却是错了。国主身为一国之君,大河以北,东北至白山黑水,北至蒙古大漠,西至萄岭,什么样的宝货没有见识过?”史秉直道,“国主虽然算不上太勤俭,但更不喜奢华,你越是铺陈浪费,极尽奢华之能事,反令国主不喜,让国主以为我史家堪比帝王之家,这岂是我史家生存之道?如履薄冰耳!”   “是,父亲教训的是!”史天泽听了自己的父亲的解释,恍然大悟。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惊呼声,一个紫色身影闯了进来,打断了史家父子的谈话。   史琴史大才女怒冲冲地闯了进来,一身裁剪合宜的衣裙正衬托她玲珑有致的曼妙身躯。只是她哼哧地涨红着脸,看上去像是奔跑而来,抿着嘴唇,鼻尖上挂着一层细汗。   史氏父子二人见到史大才女闯了进来,立刻停住了话题,却知道她要说什么。   “琴儿怎如此不知礼数?”史秉直装作很不高兴。   “伯父,侄女只是听说家中要将我嫁于秦王,果有此事?”史琴问道。   “确有此事,这是一桩天作之合的美事。”史天泽道,“这可是琴妹前世修来的缘分,国主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贤君,将来会是天下人的皇帝,又年轻倜傥,文武双全。琴妹若是能嫁入宫中,对你对咱史家都是大喜事。”   “不,秦王如何好,与琴儿无关。”史琴道,“琴儿只愿遁入空门,吃斋念佛。”世人都说秦王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年轻豪迈,想来不过是阿谀奉承之辞。然而世人最津津乐道的却是寒宫冷月与孤苦伶仃,侯门尚且深海,何况皇宫?   “好好的,说什么败兴的话。”史秉直怒道,“身为史家女儿,岂能诸事皆由己意。此事我一人作主,你只管安守礼数,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史琴急得流下两行眼泪:“侄女向无大错,又不曾忤逆长辈。攀龙附凤非侄女所愿,侄女盼伯父收回成命。”   这事情是史秉直谋划的,他希望跟赵诚联姻,从而保住满门子弟安全。他素知自己这位侄女心高气傲,一定不会喜欢这桩婚姻,便自作主张,悄悄地对外透露。结果是,史家上下都是从外人那里才得知这一消息的,史大才女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说她心高气傲,那也不一定,这身家摆在那里,本人又是诗书棋画琴,无所不晓,自然这眼光就高了,结果是河北才俊,皆不入她眼,戏言要是嫁不出去,便在家中筑一精舍,吃斋念佛。家中长辈一向尊重她的意见,并不强求,但这次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让她觉得更加委屈。   史秉直老谋深算,他故意将消息弄得沸沸扬扬,最好能让秦王亲耳听到,同时,这也让自己这位掌上明珠有所顾及,不敢为了自己的喜好而害了全家。   “这件事情家中已经定了下来,眼下整个河北都知道了,人无信不立,何况这事关国主,不能儿戏。”果然,史秉直故作无奈地说道,“而今我若是反悔,恐怕就是欺君的死罪,全家数百口满门问斩。”   史琴见史秉直似有收回成命之意,连忙道:“若是伯父同意,请让琴儿与那秦王说,若秦王真是明主,自然就不会用强。否则,伯父攀附威权,怕不过是求得一家荣华富贵吧?”   史琴这话说的有些过了,无疑是指责史秉直爱慕权势,正击中史秉直的痛处。史秉直脸色气得发白,为了安抚住史琴,强自忍住心中的怒火:   “你且回去,国主不久就驾临我史家,到时你去与他说吧!”   史秉直将这件事情推到了“无辜”的赵诚身上。史琴欲哭无泪,只好点头同意,心中希望素不相识的秦王真有明君风度。 第二十七章 南下(六)   定州花瓷琢红玉。   这是苏轼在《试院煎茶》中的诗句,说的是定州瓷窑的红瓷。然而,定窑最出名的却是白瓷,其特点是胎薄质细,白釉似粉,瓷色滋润,有着“定瓷天下白”的美誉。   赵诚终于离开保州,在正旦节前不久赶往真定府。在赴真定之前他在张柔的陪同之下绕道去定州观摩白瓷的烧制。张柔看来早有所准备,为赵诚准备了十八套造型极美工艺精湛的器皿,据说这是八十个工匠花了六个月时间,期间弄坏了不少,才最终完成的。   但在赵诚的眼里,定窑不可避免地没落了,早已不复宋初时的盛景,而且工匠们还在吃着老本,烧制的瓷器还在力求保持宋初的水准。河北的磁州产瓷,陕西的耀州也产瓷,甚至耀州这两年开始研制白瓷,甚至钻研宋人江南景德镇等地的烧瓷技术,力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别成一家。这项产业或者说艺术对赵诚来说,跟木活字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   史天泽早早便来迎驾,他很会办事,更会体察上意,一路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不掩饰赵诚想知道的。这一路上,沿途的官员、士绅纷纷献上礼物,不仅令赵诚很高兴而且很乐意收下,因为所有的礼物既不贵重却有着地方特色,都是一方百姓靠其谋生与养家糊口的特产,比如农人编织的卖不了多少文钱的苇席。   至于官员与乡绅们脸上感激兴奋的表情,有多少是发自内心,赵诚就不知道了。但赵诚收到当地的特产,脸上的愉悦之情却没有一丝虚伪。从燕京一路行来,千里山川、河流、牧场或土地,哪怕是一片沼泽在他的眼里就是用金子堆积而成,大好河山就是他的家园,在自己家园中巡视,只有骄傲与自豪。   真定府果然是河北一个大阜,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这里人口众多,客商云集,有着“小汴梁”之称。城外三十里,史秉直带着大大小小史家亲信官员及史家中男姓子弟,拜见远道而来的秦王,他猜想的果实没错,秦王是带着千军万马而来,除了那面玄黄的“秦”与“赵”字王旗,却没有多余的与一个帝王身份相配的规仪。   没有华贵的气息,只有威严雄壮的军队。   “史老元帅请起!诸位请起!”赵诚下马,伸手虚扶了一把。   赵诚这才仔细打量这位叱咤风云二十五载的实力人物,结果让他有些失望。站在他前面的不过是一位衣着相素的农夫形象,只是这身材依稀可以看到他年轻力壮时的枭雄本色。岁月不饶人,背有些驼了,而须发皆花白。   “谢国主!”史秉直认认真真的在地上叩拜,然后沉稳有序地起身,最后躬身地让到了一边,做出一副随叫随到为秦王答疑解惑的神态来。   史秉直也飞快地打量了赵诚一眼,不巧他正撞上了赵诚投来的目光。他只觉得赵诚目光十分亲和温润,令他有一种在同一位谦谦君子在会面的感觉,不敢亵玩也。赵诚腰中悬着的长刀随着他的身形变化而晃动着,似乎表明这一把长刀未拔出刀鞘时比拔出示人更加令人难以捉摸。   午后的冬日洒下金色的阳光,从赵诚的背后拉出一道斜斜的长影,史秉直突然发现自己正踩在赵诚的影子上,连忙不动声色地移开脚步。   史秉直发现这个冬日的阳光十分刺眼,阳光如利剑一般刺入他的心房,令他感到有些疼痛,可是这冬日的阳光晒在脸上分明令他觉得有些暖意。这种反差极大的感觉令他觉得十分奇怪。   一行人往真定城行去,赵诚见真定城遥遥在外,突然扬鞭笑着道:   “孤六年前便是站在此处,眺望真定府,可惜不得门而入啊!”   六年前正是阵斩窝阔台后,自燕京携耶律楚材南下,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地,当时未携带攻城装备,与河北各地秋毫无犯,只是在真定城前才与史家留守的军队小战了一场。   “惭愧、惭愧,当年形势不明,鄙孙史楫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国主军威浩荡,犯下了如此大错,实在是罪该万死,请国主降罪!”史秉直道。   史家弟子当中,走出一位年轻人,正是史楫。他是史天泽长兄史天倪之长子,武仙当年诱杀了史天倪及其三位幼子,史楫长大成人之后便独当一面,同他的同父同母之弟史权一样,是第三代人物中的佼佼者。   “微臣罪该万死,请国主降罪!”史楫恭敬地跪在地上,伏首请罪。   这不过是他做出来的姿态,赵诚当然也不会真地治他罪。   “史总管何罪之有?”赵诚嘉许道,“孤听说卿主持真定所属州县二十余处,谨身率先,明政化,信赏罚,任贤良,汰贪墨,恤孑独,百姓交口称赞,岂曰有罪?”   “臣不敢居功,全是我真定诸位百官、良吏、贤士襄助之功,楫不过是尸位素餐耳。”史楫道,他面无喜色,恭敬之色倒更多了一份,令赵诚找不出一点毛病来。   赵诚的目光在史家子弟之中一把而过,见史家果然人口众多,男丁尤其不少。   “此处风大,微臣恭请国主入城歇息!”史天泽道。   “史卿莫非以为孤弱不禁风?”赵诚故意说道。   “国主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弓马骑射无所不精,岂能说是弱不禁风?国主指挥大军攻略天下,进退有度,侵掠如风,战无不胜也。昔年野狐岭一战,燕赵风云为之变色,蒙古逐鹿原一战,更显国主的豪迈,万里征途如履平地也,而泰安二年贺兰山下一战,更是令蒙古不敢南下而牧马。国主才是真英雄,因为反对你的枭雄授首,而豪杰之辈皆在您的麾下效命。”史天泽道,“光有武功并不令人崇敬,而国主文治亦逊于古之明主也,又有中书王大人御史耶律大人这样的贤士辅佐,天下可定也!”   史天泽一通吹捧,令赵诚很是受用。   “创业时艰,然守业亦是艰难。孤愿普天之下万民皆老有所养,天下寒士皆得发挥所学。”赵诚道,“大业未成,仁人志士皆须努力而面为,方不令来这世上白走这一遭。”   “国主英明!”赵诚不过是发了一番感叹,却引得众人的吹捧。   “入城!”赵诚道,“孤这次真定之行,要打扰史氏一门清静了!”   “不敢、不敢,国主能驾临我真定,是我辈的荣耀。”史秉直连忙道。   赵诚被簇拥着入了城,如同在保州一样,当晚的晚宴,赵诚一口气封了一大堆头衔,人人皆得偿所愿。   酒过三巡,众人脸上都浮现出一层酒色,兴致越发高涨起来。史秉直高声说道:   “国主亲临我真定府,我真定在姓皆奔走呼告,欢呼雀跃,纵是我史家满门数百口皆荣耀无双。有酒岂能无曲,难得国主高兴,微臣斗胆命精通音律之人献艺,请国主应允!”   “好啊!”有人鼓动道。   “难道众卿高兴,那就宣吧。”赵诚点头同意。   史秉直见赵诚同意,立刻命人请琴师进来。只见一位身着真红罗长裙的女子走了进来,怀中抱着琵琶,盈盈一拜,头上的步摇乱颤,令人炫目失神。待那女子抬起来头来,顿时令满堂宾朋眼中一亮,高悬的明灯似乎也变得有些暗淡无光,那女子肤如凝脂,身形玲珑有致,面比百花娇,唯有一双眸子似乎有些哀怨,惹人怜爱。   “民女史琴,拜见国主圣驾!”来人正是史家的明珠史琴。她人在深闺,这里除了史家之人或者心腹才认识,大多数人虽未亲眼见过,但对史琴的聪慧与美貌却早有所耳闻。   这当中赵诚也曾听说过,史家人物及真定官场上盘根错节的隶属关系,他当然要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他还听说过有关史家要将史才子送给自己的流言。他的目光在史家众人的脸上一扫而过,这目光让史秉直有些失望。   “免礼!”赵诚伸手示意道。   “谢国主!”史琴道。   “史姑娘会弹些什么曲子?”赵诚问道。   “请国主钦点!”史琴微抬着娇好的面孔问道。赵诚的模样白天她就悄悄地见过,跟她想像中杀伐果断的王者形象差距很大,全无粗鲁之气,长相十分斯文,只是但凡达到赵诚如今这个地位与权势,自有一股令人不敢小视的气质。   史琴让赵诚随便点支曲子,自然说明她对自己的琴技十分自负。赵诚心说这话有些大了,随口说道:   “那就弹那首《楚汉》!”   赵诚此话一出,满堂众人既感意外,又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这《楚汉》的琵琶曲讲的是项羽与刘邦垓下决战最后乌江自刎的故事,当然是一首充满杀气与豪迈曲子,正符合赵诚的喜好。只是这样激昂慷慨的曲子,这位楚楚动人弱不禁风的史才女能驾驭得了吗?   史琴微微一愣,却坐了下来,伸出纤纤玉指,演了起来。   “叮!”琵琶金玉之声响了起来,起初低缓散漫,渐渐快了起来,这里领兵之人似乎都回想起主帅升帐点将的情景来。金玉泼地,曲调渐高,恰如将士争相请命,排兵布阵,奋勇之先之慨。不久,这琵琶声立刻又变得低沉有力,仿佛一支大军悄悄地隐藏在黑暗中窥视着敌人,大战来临之前的紧张令将士压抑着呼吸。   然后声调又渐渐地快了起来,仿佛两支雄壮的军队开始接触、试探,然后变成了一场令人血脉贲张的血战。琵琶声陡然高亢了起来,似乎换成了战马长嘶,刀枪交碰,弓弩绷紧,鼓金更替的声响,这声音充斥着厅堂中每一个角落,令满堂所有戎马倥偬者皆屏气凝神。他们想起了金戈铁马、血雨腥风的沙场岁月。   赵诚拔出了自己的长刀,放在手中抚慰着。长刀出鞘的声响虽然压不过琵琶曲声,却令弹奏者一时分了心,令琵琶曲稍乱。最高潮的十面埋伏部分过去了,转而就是楚霸王英雄末路的悲凉歌声。赵诚凝视着自己的这把长刀,他自己没有楚霸王的慷慨悲凉,也没有别姬时的生离死别,但他想到了徐不放,也想到了秦九,想起那些为他而死和死在他刀下的人。   屈出律、李晛、窝阔台、察合台、蒲鲜万奴,一个又一个枭雄死在他的手中,做到了这些,赵诚已经无愧于一个英雄的称号。只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不用拼命杀戮去解决一切挡在自己面前的障碍,他更不知道自己还要死多少人。这座真定城在这一百年里也是风云变幻,五代的皇帝来了又走了,然后是宋国皇帝来了也走了,女真皇帝来了又被赶走,然后是蒙古人,现在是他赵诚,一切帝王在杀戮方面没有什么区别,都认为天经地义。   史琴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落荒而逃的楚霸王倒下了,而赵诚的长刀倏地插回到了刀鞘之中。   “好!”大堂中的众人纷纷叫好。他们从中听出了男儿豪迈铁血的神采,亦为霸王的英雄悲歌而扼腕长叹,却忘了战斗中倒下的士卒。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刘郁也赞道。   “史姑娘弹得好,只是孤以为史姑娘弹这曲子时,似乎有些不太熟练?”赵诚问道。   “国主明鉴,这曲子数年前学了,就不曾再弹起过。”史琴回答道。   “原来如此。常言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史姑娘学过此曲为何就不再弹起?”赵诚诧异道。   “这曲子杀气太重,民女素不喜欢此类慷慨激昂的曲子。”史琴又盈盈一拜,落落大方地回道,“民女自幼学音律,闲来弄曲弹奏,不过是个人喜欢,自得其乐罢了,辱没了国主的圣听。”   “男儿慷慨,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那是健儿们的职责所在。倘若我辈男儿不能保家卫国,令妻儿老小不受辱于敌,岂不羞愧而死?男儿刀锋上舔血,为的就是家中父老的周全。”赵诚摆手说道,“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世人皆以为楚霸王之英雄气短,然却未言楚汉士卒身死异乡之悲凉,纵是那虞姬亦不过是乱世佳人。”   赵诚见史琴及众人有些意外,又道:“昨日之战,为的是今日之父老妻小太平无事。今日之战,为的是明日吾国吾族太平。而明日之战,为的却是子孙繁茂,文字衣冠不蒙污垢,发扬光大。史姑娘虽不喜战事,心性使然,并不为过。孤愿与诸君共致天下和睦,令天下苍生共享太平。”   “遵旨!”众人齐声说道。   史琴悄悄告退,等她离开了酒宴,方才发现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事情。 第二十八章 运筹帷幄(一)   史家宅第占地极广,重重院落的深处,有一座两层的楼阁,从中传来优雅的琴声。军士每每巡逻到此处,纷纷放缓脚步。   虽是腊月,楼阁里燃着炭火,却也是暖意融融,赵诚和何进等人,及史家老少品着香茶,听着史琴弹奏的曲子,飘然若仙。史琴果然人如其名,对音律极擅长,安静地在楼阁内临窗献艺,水波不兴。   那曲声袅袅,直上楼宇九天,令赵诚心中一片安祥,忘记了身外军国大事。一曲终了,赵诚抚掌赞赏道:   “史姑娘之琴艺真是令人叫绝也!”   史秉直也一直陪伴赵诚,见赵诚如此说,趁机道:“琴艺虽精,然若无国主之善听鉴赏,不过是明珠暗投。”   “史老元帅说哪里话?孤虽爱听音乐,然不过是偶一为之。仓廪实而知礼节,若饿着肚子,这棋琴书画于孤无用也。孤虽尝与王从之、耶律晋卿等谈诗论画,附庸风雅,不过是在了结朝务之余,发散发散疲惫心神罢了。孤可不懂什么鉴赏,宫、商、角、徵、羽,孤一敲不通。凡能愉悦双耳,令精神振奋或心境安祥者,孤便认为那是好音乐,可没什么玄虚。”赵诚笑着道。   史秉直见赵诚实话实说,并未不懂装懂,讨了个没趣。他双眼瞪圆的样子,令何进与陈不弃两人在一旁偷笑,而叶三郎却是端着茶杯牛饮,屁股在蒲垫上坐不住。   “国主真是坦荡明主。”史琴听赵诚说的有趣,盈盈一拜,如一江春水映入眼前,立刻让众人眼前一亮,“常有闲人聆听奴家弹琴,更有人夸赞奴家琴艺,却未有国主这般坦荡。”   赵诚不知她所言的闲人是什么人,怕是将那些慕名而来之辈一块骂了。   “史姑娘所言倒令孤有些自得。”赵诚道,“世间人物,贯通古今,博学广闻者亦不在少数,然为学千万不可强求,能有一技之长便是有用之材。譬如冠军侯,骁勇、果敢、善战,若要他也学琴棋书画,那就强人所难了。”   “国主为何又拿三郎做话头?”叶三郎立即表示不满,“三郎若是从小就学成如史姑娘这般才艺,岂能依此成冠军侯?再说若是幼时即有名师教我,我叶三郎早就是文状元了!”   叶三郎恐怕是少数敢当面反驳赵诚的人,然而正是因如此,赵诚十分喜爱他,要不然赵诚就没有机会拿人取笑,赵诚可不会拿耶律楚材或者何进这些人当着外人面做反面例证。所以,叶三郎是得了便宜卖乖,明知赵诚是开玩笑话,却装作斤斤计较,很是在意的模样。   众人果然因此笑了起来,令气氛更为轻松。   “冠军侯这话极有道理,奴家以为那宋徽宗皇帝习得一身琴棋书画的本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最终却是客死异乡,又留下身后骂名,令人扼腕长叹。”史琴的目光流转,“国主滞留燕赵,迟迟不回朝问政,流连于乡野山水,这恐怕亦不是……”   史琴这规劝的话还未说完,史家祖孙三代皆变色,其父史进道立刻斥责道:“休得胡言,还不请罪退下!”   赵诚有些尴尬,本质上说他是一个更喜欢现在这样过着轻松惬意生活的人,所以以往他每年都抽出时间巡视地方。尽管他巡视地方重视的是关注民间疾苦,但王敬诚私下里认为赵诚这是逃避文牍奏章之苦,做甩手掌柜。   史琴被父亲这声色俱裂的责备,吓得花容失色,然而却偷眼打量赵诚的脸色。   “史卿莫要责备,史姑娘所言说的在理。”赵诚却不以为意,“孤其实是十分同情隋炀帝的,一个皇帝,若能举国无事,纵是整年游山玩水也不为过。”   “可那炀帝内政不修,又极欲奢华,索民无度,终致天下大乱。”史楫道。众人对赵诚居然很同情隋炀帝的论断,感到新鲜。   “做一国之主,即难又易。说难,那是因为国君一要担心百姓造反,二是担心宰相弄权,三是担心小人误国,四是担心宫室不稳,五是外患难平,所以国君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大小诸事,样样过问,样样都要叮嘱三四,以为每位臣子都有异心,都有不肖之处。所以做国君,尤其是想做一个有为之君,是件很辛苦的事。”赵诚道,“往往事与愿违也!”   众人听赵诚这么说,纷纷点头同意。   “这说易嘛,其实身为帝王,无非要进贤良退小人。为何要贤良,一是因为其人贤明,二是其人贤德,选好了臣子,便可授其大权,令其专心办事。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也。”赵诚道,“但贤良之臣亦会办坏事,非是其真心想办事也。俗语云,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如何令其不办坏事?或说少办坏事?那就需制衡与监督,但凡一个人权力过大,久而久之总会养成独断的品性,所以孤令高显达与吴克己分中书令之权,令耶律楚材为御史中丞监察百官,令梁文为谏议大夫参议朝政,还有倡立报纸舆论监督等等!”   赵诚接着道:“如果中书、御史、台谏与舆论皆各司其职,又相互制衡,则国家运转良好,孤岂不是很轻松?故孤同情隋炀帝也,彼有游历天下之心,却致身败名裂,可怜可叹!若是孤一刻不敢离开京师,担心朝政自此大乱,则非是王从之、耶律晋卿等重臣不贤不忠不明,而是孤何其昏庸也!权柄抓在手中,以一人治天下,则是强人所难,而天下大乱亦肇兴于此,分权、授权与制衡才是为君之道,事无具细一一亲躬并非全是好事。”   众人皆一时沉默,都被赵诚这一番理论教育了一番。史琴一双秀目在赵诚有些得意的脸上的流转着,心中对他所言无可辩驳,暗忖赵诚能有如今之权势,并非仅靠武力征讨而来。   “国主英明!”史秉直伏在地上道。他此言却无半点虚情假言,赵诚方才那番既是自我剖析,又是治国之道令他折服,这是他在史书上没能看到的大白话与大实话,史秉直感觉自己在赵诚面前,如同后生末学。   正说话间,有亲卫报告说东平严实,济南张荣,还有大名府王珍皆来见驾。这三人虽只派少量人马随赵诚征辽,但也得到他们应得的好处,而赵诚并没有因为他们没有主力助军,而有所轻视。   “让他们过来!”赵诚当即宣召入见。   严实、张荣与王珍三人入得楼阁,见楼阁内的情景颇为吃惊,众人都盘膝坐在蒲垫之上,品茗闲谈,还有一位女子抚琴坐在一角,极是轻松惬意。   “三位元帅来得有些晚了。”赵诚未等他们参拜便道,“这茶已经凉了,史姑娘刚弹了一段好曲。”   “国主说笑了,茶凉了可以再煮,曲弹完了可再弹新曲。”史琴道,她感觉赵诚身为国君,却是极易相处之人。   “那就请史姑娘再为诸君弹奏一曲。”赵诚笑道。   “谢国主厚爱!”严、张、王三人连忙致谢。   史琴又稍抚垂下的发丝,优雅的姿态令赵诚感到十分喜爱,而指间美妙的琴声立刻让众人想闭目品鉴。   “金人最近有何异动?”赵诚饮了一口换上的新茶,虽然这个情境十分惬意,但总会离不开军国大事的。张柔献上的茶具,用来品茗,绝对上最好的享受,白润的茶盏衬托出茶色的美轮美奂,未饮即已满目愉悦。   严实抢先说道:“回国主,金人趁国主领十万大军征辽,蠢蠢欲动,攻我东平,北扰大名、卫州、怀、孟一线,却是不自量力。依国主定策,我东平全军反击,大名府南下压迫,而潼关军郑元帅遣游骑则东至洛阳西郊,金主这才收缩。”   “益都李璮呢?”赵诚这是对济南张荣问道。   “李璮反而十分老实,有传言说李璮与宋人关系不算融洽。想来是因为有其父李全的先例,宋主不敢授之以真正信任,更不敢满足李璮所有无理要求,只是授其无用的虚爵。”张荣道,“我大秦国蒸蒸日上,那李璮怕是有些后悔,出于长远考虑,李璮不敢与我等交恶。”   “明哲保身,也不出孤所料。”赵诚点头道。   “哼,金人毁我盟约,又断我岁币,语多不敬,其心可诛。”何进怒道,“臣请国主降旨,饮马汴梁城外!”   “何枢使所言极是,国主若是有意南下,史某虽老矣,然亦甘为国主麾下一老卒,为我大军摇旗呐喊!”史秉直起身请命道。   “史卿稍安勿躁。”赵诚示意史秉直坐下,“正旦节就要到了,孤游历河北,体察民情,仁人志士皆归我朝,亦不缺弓马粮秣。金主仍不肯屈服缴械,孤只好刀兵相向。正旦时,宋使会来此地见我,孤想知道宋主此时作何想。”   严实眼珠子转了一圈,有些担忧地说道:“宋人视河南为故都旧土,臣亦听说金人欲联手宋国,共抗我朝王师。”   “严兄此言差矣!”史天泽道,“宋金有世仇,仇恨已经深入骨髓,岂能以我大秦强敌所能化解?他们金宋两国若能联手,则史某甘愿自刎。”   “呵呵,史元帅此言,何某赞成。”何进道,“宋国二帝之遗骨已运抵临安,宋主举行国葬大礼,更有在野之士上表要光复故都云云。”   史天泽从五国城运回的两口棺材,装的到底是什么,赵诚从来就没问过。可一交给宋国,宋国皇帝就觉得这十分棘手,虽然宋国君臣面对这来历不明的所谓遗骨,不太相信秦国的一面之辞,可却不敢弃之荒野,不闻不问。至少人家秦军是深入到五国城运回来的,于情于理,置若罔闻则会被国人骂为不孝之子的。当年徽宗皇帝的棺木随高宗生母韦氏被送回来时,据说棺材中只有一根圆木压份量,因为据金人说是徽宗的尸骨早就无存的缘故。   这恐怕是金人当年故意如此戏弄宋国的,因为金人一向是无比的丑恶、阴险与残虐。不少宋国大臣和士人宁愿这么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   但无论如何,史天泽搞出这事情来,却再一次激发起宋国君臣对金国的满腔怒火。   “我朝欲与宋国联手灭金嘛?”严实诧异道,“以我军现有力量及国势、民心、财力、物力,饮马汴梁城外,并不是一件难事。倘若国主欲与宋主联手,则宋主必会要求恢复故土,到时国主将何以自处?”   “是啊,臣以为此事何必联手宋人?”王珍也说道,他伸出手掌猛得翻了过来,“易如反掌!”   “臣以为,金国则完颜陈和尚以来,再无良将。现在为金主所倚重者唯忠孝军蒲察官奴一人耳,此人勇则勇也,然过于专横,却不足为虑。”张荣道,“事不宜迟,不如明年春播之时兴兵灭金。”   方才一直安静坐在楼阁一角的枢密都承旨李桢,这时站出来道:“诸位元帅不将金国放在眼里,并不令在下意外,金国不过是吾王囊中之物耳。可诸位又说不让宋国参战,此策令在下不敢苟同。”   众人都知道此人是枢密院中人物,虽名声不显,但秦军征辽每每都有此人参与其中,不可小觑。   “哦?请李承旨详言!”史天泽抱拳问道。   “如今,秦、金、宋三家并立,以我大秦国最强,宋国占地较广,钱粮精足,而金国不过是垂死挣扎。但宋金若是真能联手抵抗我王师,则于我朝不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被人知晓我朝小看宋国,则宋国必有所忧,无异于将宋国推向金国一方吗?”   “李大人这是欲联手宋国共灭金国,方才严元帅亦道,宋人图谋故土,我朝岂能让他人渔利?为他人做衣裳?”史天安道。   “呵呵,即便是答应宋人,宋人愿出兵助粮,我朝愿以河南地相让,亦有何妨?”李桢见众人纳闷,遂道,“宋人若愿意出兵,可让我朝将士少流血,宋人愿出粮,则可令我朝百姓少摊派,何乐而不为?若是宋国在河南做出令吾王愤怒的祸事,失信在先,则……”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李桢真是毒辣,却不料赵诚说道:   “何必非要一鼓而下?若是战事拖上个一年三载,也是不怕的,听闻宋国兵多粮丰将广,宋国想让我朝拱手让出河南地,自然要出大力气。彼等若是不肯出力,那么我大秦将士流血打下汴梁,就容不得宋人说话了!” 第二十九章 运筹帷幄(二)   李桢与赵诚这一臣一主先后的论断,令楼阁内失声良久。   唯有史琴的琴声在短暂停顿之后,再一次悠扬起来。赵诚在谈笑之间就定下了这么一条极其阴险的计策,所谓运筹帷幄亦不过如此了。史、严、张、王等人从赵诚的脸上看到只有自信的力量。   事情会依照赵诚的意愿发生吗?众人在心中掂量着,发觉这并不是赵诚的异想天开,暗忖之余,他们又一次见识了赵诚的高瞻远瞩,而且相当阴险,想到万一赵诚要是想对付自己,怕也会是让自己自投罗网。   想到此处,这楼阁内君臣欢聚,品茗听琴的美好气氛显得更加珍贵,而他们对赵诚的恭敬之情愈发重了起来。   ……   宋嘉熙二年,秦泰安七年(1238)二月甲申,大宋国大宗正贾似道上表宋主奏言:“秦使将至,地界、名称、岁例,宜有成说。”   诏曰:依前例,不可怠慢。   三月,秦使称金国近来乖舛,有侵宋之图,宜早防备。宋主赵昀谓秦使曰:“我朝朝纲清明,上下同心协力,兵多将广,钱粮充足,边关戒备森严,稳如泰山,不劳贵主心忧。但念及贵朝好意,朕知之焉。”   赐秦使金器、布帛放还,并遣苟梦玉充送伴使。苟梦玉至秦境即返,得秦报数份,方知秦王欲北征金源之地。   五月,金国邓州流寇数百人窜入宋境作乱,京西路将士清剿之。宋帝诏史嵩之以参知政事督视京西荆湖南北路、江西军马,戒备边事,以备无患。又以孟珙为京湖安抚制置副使,置司随县。   五月辛巳,太白昼见。癸未,宋以李鸣复知枢密院事,李宗勉参知政事,余天锡签书枢密院事。甲申,宋肃国公乔行简请“以兵事委李鸣复,财用委李宗勉,楮币委余天锡,当会议者,臣则参酌行之”。宋主诏允所请。诏严州布衣钱时、成忠郎吴如愚以隐居著书,并选为秘阁校勘。丙戌诏崔与之提举洞霄宫,任便居住,李鸣复复参知政事。壬寅,岁星犯壁垒阵。   六月甲辰朔,流星昼陨。戊申,宋臣吴渊知太平州、措置采石江防。宋主以吴潜为淮东总领财赋、知镇江府。   山东李璮伪称金人犯境,索要钱粮各二十万,宋主因其欲壑难填,又屡番不听朝廷调令,诏仅给付钱粮十分之三,加授李璮鲁国公。又密诏淮东安抚制置使兼知扬州赵葵等戒备淮东。余玠因御边、屯田、练兵有功,知招信军(盱眙)兼淮东制置司参议官,进三秩。   秋七月壬午,以霖雨不止,烈风大作,诏避殿、减膳、彻乐,宋主令中外之臣极言阙失。辛卯,有流星大如太白。壬寅,荧惑犯鬼,积尸气。宋国朝野惶恐,以为大凶。   八月辛酉,太白昼见,经天。癸亥,流星昼陨。   九月壬午,荧惑犯权星。宋帝赵昀子维生。甲申,封宫人谢氏为永宁郡夫人。乙未,有流星大如太白。子维不久薨,追封祁王,谥冲昭。   十一月朔,秦国国主赵诚征辽大胜而还,遣使至临安,称奉徽、钦二帝遣骸归宋。宋肃国公乔行简上表称:“昔年南渡时之旧事,至今隐晦难明,宁可信其有也。况秦主言辞谦卑,我朝不可等闲视之,否则于公于私于情皆授中外以柄。”   宋主深以为然,遂以朱扬祖为迎柩使迎柩而还,并依先例以苟梦玉为通好使留中兴府,以贺秦王正旦,陈时臣、钱佑、李舫等为副使。   ……   苟梦玉一行人在中兴府等了几天,等来了赵诚的诏令,令他一行人赶往河北真定府。这虽然让使团一行人多辛苦一些,然而正是苟梦玉求之不得的,一来他可以多游历一下大秦国他没有到过的地方,观察秦国国情、民情。   另一方面河北又是宋国故土,如今又隔了个金国,寻常宋人近二十年来对燕赵大地的实际情势只是道听途说,这一次能有机会亲眼一观河北,正是身为宋国使者求之不得的事情。   苟梦玉算是赵诚的老熟人,赵诚虽然对宋国有企图,但他犯不着跟一个使者过不去。苟梦玉一行人一路上受到优待,越横山、过陕西、渡黄河、入河东,他本以为陕西已经十分富庶了,却不料河北行省更是繁华无比。   陈时臣、钱佑、李舫也是赵诚的老熟人,不过距他们第一次出使秦国,已经过了六年。因出使辛劳有加,都在馆阁或者临安府内做了末流的小官,这六年过去了还是末流,这次仍因苟梦玉提名而加入使团。   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秦国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尤其对于这些宋国使者而言,大概是因为他们并非生于斯长于斯之人,局外人看得会更清楚。而他们的大宋国仍然没有太大的变化。   权相史弥远死后,宋帝赵昀又是改年号,又是想做出一番伟业来,慎选宰相,亲擢台谏,澄清吏治,整顿财政,一时号称“小元祐”。然而时人却私议:“非是端平君子无益于国人,乃是朝廷任用不笃,未能使君子展尽所长。”   现在大宋国又有了一个新的年号:嘉熙。   陕西的官道修建得极好,平坦大道,夯实而成,路侧有水渠疏通,路铺以石灰、炭渣,可容两辆马车并行,四通八达。坐着秦国朝廷安排的马车,既快又舒适。已经抵达了平阳府,苟梦玉向秦国礼部派出的陪同官员问明路途远近,心中盘算,料想可以在正旦前两日抵达真定府,也就不再催着伴使赶路。   即便是寒冬,平阳府南来北往的商人络绎不绝,而此地的百姓殷实,在除夕与正旦就要到来之时,纷纷携子扶老,采办着各色衣裳,品尝着各种美食。喧闹的街头洋溢着对生活的憧憬。   “此番觐见秦王,尔等万万不可造次,多看多听多想,唯少说耳。秦王若未露心机谋划,我等亦不可表明来意。”苟梦玉再一次对自己的副使们面授机宜。   三位副使心中觉得郁闷,六年前他们来秦国时还是太学生,当然也是贯彻着多看多听多想的原则。如今他们早就不是初出茅庐之辈,并非莽撞之人,这正使苟大人还当他们会惹事,他们暗想苟梦玉要是真害怕他们会做出有辱国格或是泄露军机的事情来,那为何还非得拉上他们三个无名之辈呢?   “一切事宜,下官全凭大人作主!”三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苟梦玉见这三位“年轻人”十分有眼色,心中十分高兴。   钱佑掀起马车的窗帘,打量着平阳府的街市,繁华的街市和人声鼎沸,令他想起了杭州城的情形。   “秦国国势近来大涨,秦国士人鼓动秦王一统天下,而今我朝欲与秦国联手灭金,这恐怕并非长久之计。”钱佑担忧地说道。   “是啊,朝中宰执们如何想?金国若存,即为我朝北方屏障,则我朝边关无事也。”李舫也道。   “这是陛下与宰执们的定策,我等只须遵照执行罢了,何必多事?”苟梦玉一向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生坐佑铭,“难不成诸位想与金人联手以制秦?”   “哼,朝臣们心忧天下,纷纷上表称要恢复旧土,何等的志存高远?”陈时臣叹道,“他们若是有雄心,为何不言恢复燕云呢?”   “将心比心,宰执们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秦国势大,却非远在天边,近在咫尺也,倘若我朝与秦国交恶,必遭其嫉恨在心。而女真与我朝有刻骨铭心大仇,岂能摒弃前嫌共修盟好?况且我朝若是能从中分一杯羹,将边关北移,可获得兵事缓冲之地。”苟梦玉耐心地解释道,“除非尔等能让秦主放下刀枪,将金国置之不理?”   “大人们说话总是很有道理,咱们只好卖些辛苦的力气。”陈时臣张了张口,瞪着车外,好半天才道。他这话不知在批评朝中大臣,还是在说苟梦玉,苟梦玉从没认为自己是大官,他将这几位年轻人的牢骚视作是骂朝中重臣。   “依在下之成见,秦主素有大志,又极有智谋,岂能如我朝心愿?”钱佑道,“须小心探其虚实心意,方才是此番出使之目的。”   “尽人事吧!”苟梦玉觉得多说无益,遂靠在车壁上闭上双目养神。马车中又恢复了宁静,只听到外面的商贩叫卖的喧闹声。   而三位副使,各捧着一份刚买的《中条见闻》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   “这诗真不错,犹如杜工部复生也。只是不知这元好问是何等人物?这人的名号看着有些耳熟。”钱佑突然道。那元好问虽在北方鼎鼎大名,但是宋国文人却知之甚少,正巧这期报纸上有元好问的一篇大作,满纸忧郁的气味。   “陈某倒是记得此人,此人当年不是在贺兰书院中教书吗?”陈时臣笑道,“元某人是金国之臣,被秦王‘请’到了中兴府奉为上宾,然而其人却屡诏不就。”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上次出使秦国,他们几人在中兴府游历,也都听说过元好问的大名,但毕竟是“外国人”,印象并不深刻,这次再使秦国,方才想起这号身份特殊的人物。   “瞧这模样,此人已得自由之身,他一向自诩为金国人,身为金国文坛领袖为何不逃回汴梁?自家皇帝仍在,却在敌国发着故国不堪回首的牢骚,看来,此人也不过是怯懦好名之辈。”钱佑自顾自地评价道,“秦王倒很有气量,不与其计较。”   “管他作甚?”李舫道,扬了扬手中报纸,赞道,“要说这报纸才是秦国最令李某最心仪之物。上至朝纲大事,下至贩夫走卒,皆有议论,分析简明扼要,评说精彩恰当。事理越辩越明,我朝若是也有这样的报纸那就再好不过了,省得我等胸有万千怨言却无处发泄,更不致于谣言四起。”   “要不,我等此番出使回临安,上表请设报纸?”钱佑问道。   众人眼前一亮,纷纷对着正假装闭目养神的苟梦玉行注目礼,苟梦玉嘴中好半天才蹦出四个字:“乐观其成!”   苟梦玉可没他们这么有干劲,他摆明是不支持不反对,只要别给他引火上身就成。他心里想的却是见到赵诚该如何如何办,想到的是种种可能的情境,正事要紧!   “这办报朝廷是否愿出钱?”陈时臣道,“人家这报纸多半靠的是收商贾出的广告钱,什么时候士大夫的文章跟商贾的买卖并列了?”   “秦国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这重商求利之风虽令我等不齿,但人家秦国安之若素,我等何必过问呢?”钱佑笑着道,“不过,这木活字可比我们临安府的印书铺里的强得多了。想当年秦王还向我朝求书,如今秦国的书籍价钱却是极廉,寒士亦可易得。如此一来,这弘扬文字教化百姓,事半功倍也。”   宋使一行人过平阳府,顺着汾水北上,然后东折平定,过太行娘子关,进入真定府的地界。   与此同时,赵诚的另一位熟人,金国大臣乌古孙仲端已经到了灯枯油尽之时。当年十一月,金帝完颜守绪亲自探视他,并向其问国家大计。   乌古孙仲端提出要尽力与宋国交好,并派使节出使秦国,恢复岁币。他这一立场在金国朝廷并不占多数,给秦国的岁币是不可能的,因为秦国武力征服金国之心已经是路人皆知,给秦国岁币不就是羊入虎口吗?至于与宋国交好则是大多数人赞成的。当年十二月,金使完颜阿虎带出使宋国,口称:   “朕自即位以来,屡告诫边关莫要南下侵宋。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朕若亡于秦国之手,则宋国必有大祸。”   然而宋国君臣当场斥责金使,下了逐客令。乌古孙仲端听到快驿传来的消息,哀叹一声,与世长辞。完颜守绪感念乌古孙仲端昔日的功劳,下令厚葬,至于出使秦国的事情,就让乌古孙仲端之子乌古孙爱实出使秦国①。   泰安九年的正旦节,因为秦王赵诚驻骅在此,真定府车水马龙,比以往更加喧闹繁华。高丽、畏兀儿、于阗,以及打着各种旗号前来的辽东、蒙古部族,还有西域商人前来觐见秦王。   当然宋、金两国使者最受重视,但待遇却是天壤之别。   ※※※   注①:更正:前文有误,“乌古孙仲端”应该是姓“乌古孙”。 第三十章 运筹帷幄(三)   史家的宅第,秦王赵诚驻骅处,在正旦节这一天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少傅、中书右丞吴礼赶赴真定府,代王后及中书、台谏二院及三司,向赵诚庆贺佳节。   “克己请起,你我之间不用多礼。”赵诚见到吴礼十分开心。吴礼吴克己是赵诚任命并倚重的第一位原河西官员,凡能让赵诚以表字称呼的都是他信任的臣子。   “君臣有别,臣不敢废礼!”吴礼恭敬地回答道,“况臣不令身负王后娘娘与王子殿下旨意,又身负朝中诸大人的嘱咐而来,向吾王敬贺正旦佳节,愿国家昌盛,百姓咸安。”   “嗯,孤离开京师已经半年之久,克己在真定稍等数日,陪孤一道返回京师可好?”赵诚道。   “遵旨。”吴礼道。   厅堂内济济一堂,河北二张、严、王,及史家,真定府官员皆在座,又有伴驾的何进、陈不弃、古哥、叶三郎、曹纲、刘郁、李桢等人,赵诚特旨让地主史家子弟皆可在这厅堂中有一个座位。   “德玄今日能来,孤十分高兴。”赵诚又对另一位风尘仆仆而来的臣子说道。   跪在赵诚面前的这个人物却是个极有来头的家伙,此人名刘敏,字德玄。这个人的身世在这个世界上极为典型,当年蒙古兴起并南下攻金,刘敏一家避难德兴禅房山(今涿鹿),不料蒙古军来攻,混乱之中,正如赵诚一直十分欣赏的完颜陈和尚一样,12岁的刘敏被蒙古人掳去,成了某位蒙古那颜的家奴,然后被蒙古人尤其是铁木真的赏识。王敬诚、刘翼、何进、陈同这些人物也都是如此,不同的是,他们不肯屈服罢了。   赵诚第一次见了铁木真后便认识了刘敏,那时刘敏是铁木真的侍卫,比赵诚大五岁,相互之间却没有深交。后来,刘敏为蒙古人西征立下不小的功劳,又曾同耶律楚材一起治理燕京,赵诚才重视到这个人物的存在。那时候,赵诚本人已经不是令刘敏之辈可以轻视的人物。   赵诚起事时,刘敏正在大漠为窝阔台建筑宫阙,不料先锋叶三郎追着铁木儿痛击。混乱之中,刘敏意识到这是赵诚的军队,他自己手中无兵,只好趁赵诚主力未到之前,混在蒙古人当中往北逃跑。赵诚后来才想起这个人,却未找到任何踪迹,及至萧不离奉命出镇蒙古,此人见赵诚真成了大事,便找到萧不离自报家门。   刘敏是蒙古人养的臣子,赵诚起初并不信任他,只让他帮助萧不离处理蒙古诸部族的事务。刘敏办事很用心,大概是为了向赵诚表明心迹,杀起那些不肯臣服的部族来也从不手软。   泰安八年的正旦节,赵诚点名要刘敏来觐见,这是要大用的。耶律楚材他都重用,其他人更是如此,如果没有这种胸襟,赵诚也没有今日的权势。   “听闻国主相召,臣日夜兼程,不敢耽误。”刘敏道,“并代安北军大都督萧将军向吾王祝贺正旦。”   刘敏有一付好皮囊,既有武人的气势,又有文人的气质,这两种形象在他身上得到集中体现,令人过目难忘。   但此时的刘敏,看向背北面南而坐的赵诚,只有敬服。想起往事,他不禁感慨万端,心道这世上真的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当年的他可没有想到在成吉思汗面前十分乖巧的赵诚竟是成吉思汗家族的最大死敌。   “听说德玄最近爱上绘画,不知可有成就?”赵诚笑着问道。   “恰逢佳节,臣拜见国主,特献上一幅拙作以为贺礼。”刘敏有备而来,呈上自己的大作。赵诚当地命刘郁当众展示,画的是一幅墨竹。   翰林学士承旨刘郁当众评论说这画技虽有些笨拙,念及刘敏这是刚入门道,还算是很不错的画,值得嘉许。众臣纷纷点头附和,人云亦云。赵诚起身观瞻,却摇头道:   “德玄见过竹子吗?”   赵诚此言一出,厅堂内一时噤声,刘敏的脸蛋立刻红了起来,他是居庸关外德兴人,虽然大河以北也有竹子,毕竟不太常见,何况他自少时起又长居漠北。即便是刘郁也感到有些尴尬。   “孤虽不懂画作,但也知实践出真知,倘若没有见过实物,全凭臆想或者他人之作,却不是什么佳作。譬如治理一方百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燕京方下,大臣们纷纷上表称要安抚百姓,调粮接济乱民,这不过是泛泛而谈,却无人知道中都路有口多少,余粮多少,还需接济多少?”赵诚意有所指。   “臣知罪!”刘敏无以辩驳,赵诚这一通话令他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才好。   “你眼中有竹,胸中方才有竹,然后绘画则笔下有竹。”赵诚道,“身处庙堂之高,不光要心中有国家、百姓,更要亲身躬察,方才不令政令国策偏颇!而为一方治臣,则更要体察乡野,因时因地因事因人制宜,不可泛泛而治,更不可万事唯上,纸上得来终觉浅!”   所谓胸有成竹,并非赵诚的自创,苏轼早有定论。赵诚不过是借此训导臣子们一番。   “燕京拟改称北平,中都路拟改称北平行省,取北征平复之意,需要能臣代孤治理,孤以为卿早年曾治燕京,对燕的地理民情皆较为熟悉,因中书提议,故孤委任卿为北平行中书省事。孤今日这一席话,送于卿自勉!”赵诚道。   “臣铭记在胸,必不令国主失望。”刘敏道。他这才知道赵诚这是要重用自己,说明他已经得到赵诚的信任,方才那一番教训,只是提醒自己。   “彦诚以为这画如何?”赵诚却问另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这名也是被赵诚以表字相称的名叫杨惟中,身世经历与刘敏相似,也是因为少时战乱被蒙古人掳了去,然后依靠自身的聪明才干才为蒙古人所赏识。   蒙古这棵大树一倒,猕猴四散。杨惟中本是窝阔台将要大用之人,地位在刘敏之上。赵诚起事后,此人跑回家乡西京大同府弘州(今张家口阳原)隐姓埋名,害怕赵诚找他算帐。耶律楚材归附赵诚后,也对他念念不忘,屡次督促赵诚下令寻找此人,杨惟中见赵诚对耶律楚材尚且重用,对自己又极为自负,这才归附了赵诚。   所以人们评价说,赵诚重用耶律楚材,并得到其全心辅佐,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更得河北士人之心。耶律楚材一人,可抵千军万马,如今这个日渐明朗的形势之下更是如此。   “古人劈竹为简,是为书简,方才有今日之教化,圣人亦倚重也。竹有数十节,直上去天,内中虚空,是为虚心向上也!竹又超然独立,卓尔不群,临寒而不知畏缩,正有松、竹、梅,岁寒三友!”杨惟中道,“刘大人喜画墨竹,自有爱慕竹之高洁虚怀之意。今国主授其大任,又谆谆告诫,臣料想刘大人将来必会画出一手好竹来。”   杨惟中很会说话,既说出了赵诚的期望,又不得罪同僚,果然令赵诚很高兴。杨惟中没有说的是,赵诚之王后有一子一女,其中赵松当然是赵诚的长子,赵松的同母之妹名唤赵菊;贵妃柳玉儿也生一子一女,次子就叫做赵竹,年纪最幼,而柳玉儿的第一胎是位公主,则是长公主,名叫赵梅。每一个子女的名字,都寄托赵诚的期望。   “彦诚自归附我朝以来,代孤抚慰西部边疆,多有建树。西京路东西千里,亦多部族,中书拟改西京路为大同行省,亦需精干之臣代孤治理,孤这次想委任卿为大同行中书省事,望卿不令孤失望。”赵诚道。这杨惟中早年曾出使过西域数十国,有极强的语言天赋,归附赵诚后,赵诚命他在丝绸之路上招抚诸族,令商道日益焕发出蓬勃生机。   “吾王有所令,臣哪敢不尽职尽责,为国主及朝廷效命?”杨惟中躬身道,他也算是真正得到赵诚的信任。   “来人,看座!”赵诚命道。   赵诚今天极为高兴,又命人上酒。河北的文武官员们这次亲眼看到如今的大秦国真正成了贤士争相效命的国家,纷纷向赵诚拍马。   这个正旦节不太寂寞,早有蒙古、辽东、辽西及西京等地的部族前来进贡,而高丽、畏兀儿与于阗的使节也轮流入内觐见。赵诚分别表示出不同的态度来,有温言宽慰,也有武力逼迫,或者兼而有之。   而宋、金两国的使者却放在最后。   “大宋国使者奉大宋皇帝陛下钦命,附国书相贺,盼国主召其入内。”有人高声奏报道。   “宣!”赵诚点头道。苟梦玉一行人是前两日抵达真定府的,赵诚早就在苟梦玉从蜀地入秦的时候就得知了消息。   苟梦玉身着正式的朝服来见赵诚,微一躬上半身,高声呼道:“大宋国使者苟梦玉奉吾皇钦命,特来向大秦国国王贺正旦之礼。”   赵诚点头笑道:“哈哈,苟大人别来无恙乎?”   “不劳国主挂念,外臣身体一向很好。”苟梦玉道,捧着手中的国书道,“今有我朝陛下亲书之国书,愿呈国主御览。”   早有人将国书呈到赵诚的案前,那国书里写的不过是赵诚可以想像得到的虚话,大意是说两国睦邻友好之类的空话。宋国皇帝赵昀亲书,可见赵昀用意是极为重视与秦国现在的关系,他的字写得比赵诚强多了。   “贵国皇帝陛下的心意,孤知道了。”赵诚道,“孤听说金人有南扰宋国之举,不知可有宋国百姓伤亡?”   “不过是金国流寇罢了,我边军将士围而歼之,易如反掌,岂会容其窜入作乱?不敢劳国主费心。”苟梦玉不卑不亢地说道,仿佛不如此说就显得大宋国官兵不强悍。   “来人,赐座!”赵诚道,见李桢远远地冲他使了个眼色,连忙补充了一句,“大宋国是我大秦国之友邦,使臣苟大人又是孤的老朋友,就在孤的左手边腾出个位置,挨近说话。”   “多谢国主厚谊!”苟梦玉见赵诚如此尊重自己,连忙表示感谢道。而何进、严实等人却相互对着眼色,却在心中暗笑。   “苟大人,副使可是陈、李、钱三位?”赵诚道,“昔日孤作客临安府,他们三人可是殷勤倍至,来我地界,为何不进来见孤?这倒显得生份了。”   “回国主,我朝副使正是此三人。”苟梦玉道,“外臣之副使未得国主宣,不敢入内侵扰,况三人因旅途劳累,又受了些风寒,虽无大碍,但不敢以病容相见。”   “真的吗?”赵诚心说苟梦玉都没事,三位年轻人却病倒了,他不太相信,但也没有强求,“贵使团远来,风尘仆仆前来通好,实属不易,孤会有赏赐送到。”   “多谢国主。”苟梦玉又道,“国主直捣黄龙府,又百忙之中将先帝遗骸送归临安,吾皇深表感激。次番小使前来,吾皇降旨,要小使当面向国主表示感激。”   赵诚故意挥了挥手,表示全不放在心上:“秦宋为邻邦,南北相望,向无刀兵之害,能为盟友办些事情,何足挂齿?”   赵诚又道:“只是女真一向骄奢淫逸,又残虐无道,视百姓为粪土。女真一日不亡,河南百姓一日不得安居乐业。我等今日在此地欢饮一堂,丰衣足食,却不能对处水深火热之河南百姓视若无睹。不知贵朝有何意见?”   “小使只是前来相贺,未有其它使命。况小使在我朝朝堂之上不过一末流小臣,不敢妄论朝事。”苟梦玉心说这正事很快就来了,可见秦国急不可耐,他口中却轻描淡写,并不直言相告。   “苟大人真是谦虚啊!”赵诚哑然失笑。这苟梦玉一向如此,一方面自家口风极紧,谨守门户,一方面却是千方百计地想了解秦国如何想。   这时,枢密使何进从自己的席位上站起来奏道:“禀国主,臣以为宋人南渡已百年,河南之地早在完颜氏治下百年,宋人以为河南之地乃外邦,这并不令臣等稀奇。如此一来,我朝何必看宋国眼色行事?”   何进这一起头,众人早就得到暗示,纷纷进言道:“进兵汴梁城,活捉完颜氏!” 第三十一章 运筹帷幄(四)   秦国君臣的嘴脸令苟梦玉感到愤怒。   宋国虽然无力北复中原,但一向视中原为故都旧土,只是力有不逮罢了。秦国这明摆着是要举兵攻金,怎能不令苟梦玉感到愤怒。宋国持何立场?   一是不闻不问,视故疆旧土为外邦,由着别人去折腾;二便是反对秦国攻金,自己得不到也不想让秦国得到。前一种对于宋国来说却是耻辱,后一种要么是公开与金国站在一起,或者暗中支持金国,却要是冒着得罪秦国甚至爆发战争的危险,因为只有用战争才能阻止秦国南下或东进,这需要勇气的,结果很可能会让宋国成为秦国的死敌。   宋国人面对咄咄逼人的秦国,既没有勇气站在对立面,又无法忘记女真曾加在列祖列宗身上的耻辱。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与秦国站在同一边。秦国早就遣使赴临安提过要两国联手灭金一事,只是这种大事在临安还未形成定论。   苟梦玉不知道的是,在他赴秦国的路上,淮东帅臣赵葵搞出来个一个收复三京的宏大计划来,除了光复中原的宏伟目标之外,最低目标就是为了取得与强势的秦国在军事上的缓冲。   苟梦玉心思如电,设想着种种可能,脸上却是古井不波,更不会透露临安朝廷种种议论。   “小使只来贺正旦,并未得其余使命。国主若是有大事相告,小使愿代为转呈我朝陛下御前。”苟梦玉道,“不敢隐瞒!”   赵诚见苟梦玉不动声色,略忖后道:“第一件事,我朝会攻打金国。”   “这是贵朝一己之事,小使又不懂军事,不便评论。”苟梦玉无动于衷。赵诚的臣子们有想将苟梦玉当场掐死的冲动。   “第二件事,我朝有欲于宋国联手共灭女真的愿望。”赵诚接着道。   “贵国不是一向号称天下最强国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何必有求于我朝?国主实在是太谦逊了!”苟梦玉小小讽了一把,见秦臣脸露不悦之色,补充道,“小使会将国主的旨意向我朝陛下转呈。”   “放肆!”陈不弃“腾”地跳起,喝道:“我主念及秦宋两朝盟约之谊,才会这么和颜悦色,又奉尔为上宾,从未失礼。听闻宋国向以衣冠礼仪之邦自诩,苟大人如此说岂不是令我等耻笑?又闻贵国向有恢复故土之想,倘若贵朝乐观其成,则我朝攻下汴梁及河南之地,贵朝当作何想?到时若是秦、宋两朝因此交恶,岂不是有伤和气?”   “陈将军莫怪!”苟梦玉欠身道,“将军若是认为小使冲撞了贵上,还请恕小使不知天高地厚。”   “哈哈,苟大人是孤的老朋友,常言道朋言来了有美酒,孤岂会因一言不和就会置老朋友于不顾?”赵诚却不以为意,故作大度,“苟大人若是嫌孤准备的酒少了,不妨让孤再给你添一壶酒?”   不等苟梦玉回应,赵诚又命人加了一壶酒,反令苟梦玉感到盛情难却,但是美酒在前,苟梦玉也只是浅尝即止,并不多饮,好似那酒中有毒。   “苟大人说孤有求于贵朝,这话孤并不以为然。我朝兵甲充足、兵多将广,山高路远,唯我何大将军。沙场洒血,同仇敌忾,有我贺兰陈不弃,余者古哥、叶三郎,河北史、严、王、二张诸路英豪,哪个不是百战之将,孤何愁拿不下汴梁城?”赵诚道,他目光所及,众人纷纷致以最高的敬意,“此人和也。地利则是大河以北及潼关一带皆是我军驻营之处,若是冬日黄河结冰,则一马平川也。至于天时嘛,何时不是我军灭金之时,女真不过是砧上之肉罢了。”   “秦军威武,小使亦有所耳闻。”苟梦玉不咸不淡地回答道。   “孤所虑的不过是贵国君臣之观感及昔日两国邦交之谊罢了,倘若我军灭了金国,贵上若是又旧事重提,说河南全境皆是宋国旧土,那将会令孤如何自处?”赵诚问道。   何进也道:“吾王仁义,如果三军用命,勇敢善战,然金人亦必会誓死反抗,我军将士沙场流血才换来大胜,而贵朝旁观一处,待尘埃落定,却声称河南全境皆应归宋国所有,岂不是令人费解?天底下岂有此等不费吹灰之力占尽利益之事?”   “哪里有这种好事?”众人纷纷进言道。   苟梦玉哑口无言,他见赵诚君臣灭金之心,犹如箭在弦上有不得不发之势,心中肃然。这样一来,宋国无权阻止秦王的攻略,除非宋国愿意站在金国一边,共抗秦国。这恐怕不太可能,宋国君臣对金国的仇恨刻骨铭心,而失去了金国,则秦国与宋国就真正面对面了,后果难料!   “国主有何圣谕,小使愿洗耳恭听。”苟梦玉带着一百双耳朵来见赵诚,就是为了多听少说,他本人无权擅自表示同意或反对。   “若是贵我两国联手,则与情与理皆通。一来宣示贵我两国邦交友好,令金人胆战;二来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两国共同出兵,则金人陷入四面楚歌之境也,必亡;三来贵我两国将士血战中原,歼灭金军,擒了女真主,将来河南之地两国分而治之,则也是水道渠成,双方各得其所。”赵诚诱惑道。   苟梦玉心中一动,赵诚的提议其实与本国一些人的意见差不多,只是这其中的诚意有多少,苟梦玉吃不准。   “小使不敢妄下论断,但苟某身为使者,自然要多思忖一番,倘若……苟某只是说倘若,倘若我朝愿出兵共谋河南,大功告成之后,国主是以河南之境归我朝,还是……”苟梦玉试探道。   “苟大人,不要太得陇望蜀了!”何进喝道,打断了苟梦玉的话。   苟梦玉心说这得陇望蜀应该说的是秦国才对。他当然知道要让秦国拱手让出整个河南是不可能的,不过话说回来,能争取还是要争取的,正所谓就地分赃坐地还钱罢了。   “小使从未听说过我朝有出兵中原的打算,今国主欲征河南,又提出欲与我朝联兵之请。小使总应该问明其中来龙去脉,好回朝面君,将其中利害得失转呈我朝陛下御览,供吾皇参详圣断!”苟梦玉道。   “苟大人不妨将孤的好意原原本本地转达给贵上,贵朝若有意联兵,孤当然求之不得”赵诚顿了顿道,“至于如何个分法,则需两国商议,只要贵国不要得寸进尺令我朝将士寒心为好。”   “小使一定会将国主的提议转呈我朝陛下。”苟梦玉道。   “来,苟大人,陪孤饮了这一杯如何?”赵诚见此事告一段落,暂时放下,邀请苟梦玉饮酒。   这苟梦玉虽然脸上浮着笑容与陪着小心,心中却是仔细地回忆方才秦国君臣所说过的每一句话。   赵诚与众臣们及各地使者闲说了几句,有人奏报说金国使者奉宣觐见。这是这场虽不奢华却盛大宴会最后一位客人,苟梦玉见赵诚完全没有避开自己的意思,心中欢喜,因为可以亲眼观察秦王对金国的态度。   “大金国使者乌古孙爱实奉吾皇钦命,前来贺秦王正旦之喜!”金使弯腰行礼,远比苟梦玉方才低得多。   此人正是乌古孙仲端之子乌古孙爱实,此前一直是金主完颜守绪的护卫、奉御,是个武官。秦国亡金之心日甚一日,完颜守绪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到头来还得硬着头皮乞和,想来想去,只好找个赵诚可能会有好感之人的儿子来当使者,还带着大批财物。   “令尊为何未亲来?”赵诚其实刚听说乌古孙仲端病死的消息。   “家父上月病逝。”乌古孙爱实脸上露出悲戚之意。   “哎!”赵诚叹了一声,“令尊虽是外臣,但令尊当得起金国忠臣二字,只可惜生不逢时也!”   赵诚的话虽令乌古孙爱实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未忘自己是位使者:“多谢国主谬赞。但这‘生不逢时’之语,小使不敢苟同。家父身为大金国之臣子,忠君爱国,尽职尽责,我朝陛下亦常有倚重,常召家父宫中问对,君臣相交如友,何有生不逢时之叹?”   赵诚打量这位使者,不禁感叹此人还真有些其父之风。赵诚认识乌古孙仲端近二十年,其人当年不远万里,为了国家可谓是殚精竭虑,但弱国无外交,也只好如履薄冰,尽人事听天命耳,料想乌古孙仲端怕是在忧虑之中含恨死去。   这乌古孙爱实既然不领情,赵诚就不再客气,开门见山道:“尔主遣使来见孤,可是来递降表的?”   赵诚这话令乌古孙爱实气得够呛,他强忍住心中的愤怒说道:“外臣此来,是为通好,非为交恶而来,又为约和,非为树敌而来,何来投降之说?”   “通好?”赵诚的表情显得十分诧异,“尔主撕毁昔日盟约,取消榷场,断我岁币,此为通好之故?今宋使亦至,宋使可以明证,当年所修盟约,乃秦、宋、金三国共同缔结,白纸黑色分明,原本就是金主出尔反尔。今我大军已经准备就绪,孤不日即率大军南下,与尔主会猎汴梁城下。”   面对赵诚赤裸裸的危胁,乌古孙爱实面色苍白,他此时方才体会到其父生前的无奈与忧愁,堂堂大金国早已经是任人宰割的时候了。   “小使听说国主酷爱读书,亦有圣贤之风。岂不闻,君之仁爱,自修明德,以期远人来贡。今国主口口声声说要攻打我大金国,欲亡我朝,岂有半点君子之风?我朝国力虽不及盛时,然仍有可战之兵,上下一心也,吾皇念及天下苍生,不忍百姓生灵涂炭,故而愿与贵朝修好,国主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令人齿冷?”乌古孙爱实侃侃而谈,却忘了赵诚可不是靠读书得到如今这权势的。   “哦?”赵诚起身,走进跟前,“尔主与我修好,莫非仅靠口舌之辞?”   赵诚的逼近,令乌古孙爱实不禁挺起胸膛,不让气势被赵诚给压下去,有辱国格。   “吾皇有言在先,愿恢复岁币,以往所欠岁币皆愿补齐,国主若是嫌我朝不够诚意,吾皇愿再加岁币,以示诚意。”   “哼!”赵诚怒道,“尔主以为孤是贪财之辈?尔主若是取消帝号,自降为河南王,孤自会善待完颜一门,否则只有灭亡!”   赵诚又走进一步,这咄咄逼人的气势令乌古孙爱实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四周响起了一片讥笑声。赵诚的意思十分明了,摆明了不跟金国谈和,无论如何只有打仗这一条路可走。   乌古孙爱实强忍心中的屈辱,口中仍然说道:“国主所言,怒我朝难以办到!”   “那你可以回去复命了!就对完颜守绪说,孤已备好十万精兵,寻与其会猎汴梁城下,孤只愿他不要令孤的将士们失望!”赵诚冷冰冰地说道。   乌古孙爱实张口哀求:“国主……”   “退下!”赵诚下了逐客令。   “退下、退下!”厅堂里响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喝斥声。   “国主……”   “来人,将金使乱棍驱走,五日内若仍在黄河以北,格杀勿论!”赵诚命道。话音未落,左右早就拥上数位壮汉,欲上前扭打,赵诚可不管什么礼节。   乌古孙爱实苍白的脸色,已经变成铁青色,他甩开欲抓他的胳膊的壮汉,转身往外走去。只是他的步履蹒跚,如同灌了铅,一个踉跄撞倒了一张酒席,正是史权的席位。史权飞快地伸出右腿,心思丢到了九天云霄之外的乌古孙爱实当众摔到在地,厅堂内众人哄然大笑。   他完全没有和史权计较的心思,因为第一次做使节的他,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如一具会行走的木头,穿过济济一堂的秦国君臣之间,在别人羞辱的耻笑之中,黯然离开。那一道道不屑的目光令他感到刺痛,却无可奈何,即便是眼眶之中饱含屈辱、悲伤与愤怒的泪水,也只能往腹中流。   宋国使臣苟梦玉,看着金使屈辱的背影,却是将心比心,甚为同情。但这又与自己有何干系呢?苟梦玉竟然感到有些快意,可又从厅堂内肆意的嘲笑声中感到一丝寒意。 第三十二章 运筹帷幄(五)   秦王赵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金使驱逐出去,毫不留情面。   这既向完颜守绪摆明了绝不谈和的立场,又通过苟梦玉向宋帝赵昀表明自己决意灭金,不会因为宋国的立场而改变。泰安八年正旦节的晚宴之中,人们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秦国君王齐齐喝斥金使以及金使仓皇失措的情景。   接下来的几天,赵诚数次召见宋国使者一行人,大谈秦宋两国友好的邦交,又命翰林学士承旨刘郁陪宋使畅游真定府,可谓是殷勤至极。宋使苟梦玉了解了秦国的打算,又事关重大,心系临安,不几日便辞行南归,赵诚照例有所赏赐。   史琴的琴声又一次悠扬起来,只是今日这琴声多了些淡淡的伤感。史秉直拾阶而上,循着这悠扬的琴声而来,找了个地方安静地坐下来听琴。史琴一曲弹毕,方才发觉眼前多了一个人。   “伯父何时来到此处?”史琴上前问安。   “老夫今日无事,来看看琴儿。”史秉直点头笑着道,看到自己家的掌上明珠,他心头一片柔和之意。   “国主驾临真定,伯父为何不陪着国主,来此作甚?”史琴诧异道。   “呵呵。听下人们说,琴儿最近心情不佳,我来看看。”史秉直脸上挂着别有深意的笑意,“琴儿若有何烦心事情,不妨说给我听听,谁敢惹我家掌上明珠不高兴?”   史琴闻言,脸上不由得染上一层粉红的色彩。她当然有心事,起初家中有意将自己献给赵诚,她本来认为这是牺牲自己,有红颜薄命之叹,曾以王昭君自比。   深阙万千尽是无情人,这是她先前的成见。然而待她数次见了赵诚之后,赵诚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便一次次地得到修正。赵诚不仅拥有万民之主的君王身份,还有过人的胆识与才智,因掌生杀予夺大权与杀伐果断的经历,身上自然而然有包罗天下的豪迈气质,难得却有极高的修养,武人看向他只有敬服,而文人却视其为谦谦君子。   哪个少女不怀春?赵诚正值一个男人最意气风发之时,当然是少女心目中最理想的伴侣。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赵诚明知史家有联姻的打算,但他看向史琴只有欣赏之感,对于他来说,女人从来就不是问题,他不必主动采摘一朵娇艳之花,况且他一向认为这女人多了并不是什么好事。   “琴儿生于豪门,衣食无缺,岂会有难解的烦心事?”史琴抿着嘴唇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史秉直抚着胡须道,“老夫前来,只是想知道琴儿如今对国主有何观感?如今国主看似对我家优厚,这是大势所趋,你冰雪聪明,恐怕也能从正旦节那天的情形可以看出来,倘若我史家能借你与国主更进一步,则于我史家只有好处。国主你已经见过多次了,先前你不情不愿,我也不想让你对家中有怨恨,故而再来问问你的意愿。你若是心甘情愿,则万事大吉!”   史秉直这话已经是挑明了。   史琴闻言,脸上的羞意更甚,史秉直从她娇羞的神色中就知道了答案。   “国主自然是这世上一等一的伟男子!”史琴的声音极小。   “何以知之?”史秉直故意追问道。   “治国如烹小鲜,国主那日见刘敏,即小见大,以事喻人,能发时人所不能言,可见其才智高绝,自古少而有之。其二,国主知人善用,不管臣子来历何方,凡是真心归附者,尽大用,可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其三,国主联宋灭金,高瞻远瞩,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之雄才伟略。其四,更难的是,国主虽屡次率军征讨,然心中实有天下苍生安危,一曲《楚汉》,寻常人听出豪杰的勇敢霸王的悲歌,国主却听出士卒的哀鸣,可谓是仁君也。”史琴道,“国主虽自称不懂音律,然而他每次听琴儿弹琴,却是用心在听,比那些附庸风雅人云亦云之辈强多了。”   她说完便觉得自己对赵诚实在是过于赞颂,令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哈哈!”史秉直大笑了起来,“看来琴儿对国主还是观察入微啊。”   “伯父又取笑琴儿了,琴儿不过是据实以答。”史琴掩饰道。   “国主过几日国主恐怕就要驾归中兴府了。”史秉直道。   史琴早就知道了,闻言有些黯然。   “老夫都打听清楚了,国主现在只有一后一妃,听说王后与贵妃娘娘都是贤惠明达之人,极易相处,你不必担心宫中倾轧。那洪氏出身外藩高丽,身份低微,并不足虑。大丈夫三妻四妾本属平常,何况一国之君?既然琴儿不反对,老夫便厚着脸面,去和国主说说,老夫料想以我史家才女之资质,嫁与国主实属天作之合。”史秉直像是自言自语道,“不过,这得找个人撮合为好。”   史秉直不是没有在赵诚面前暗示过,只是没有挑明罢了,而赵诚佯装不知。史秉直察颜观色,见赵诚对自己的这位才艺与容貌俱家的侄女很有好感,只要找个合适的人撮合,十之八九会成就一桩美事。   “但凭伯父作主!”史琴心中窃喜,她明知家族这是利用自己,但想到能嫁给秦王,至少不会辱没自己,这事情家族已经决定,她不愿意也不行。   “好,你能如此听话,老夫十分高兴,不愧我史家好女儿,知道事情的轻重。”史秉直喜道,“你暂且在家中等着,老夫去想想办法。”   看着史秉直苍老的背影,史琴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是喜多一些,还是悲多一些。即便是她此时对秦王颇有好感,却知道她终究是家族的一个棋子。无论她愿不愿意,为了家族的利益,她个人的未来也是可以牺牲的,尽管她一向被家中父老视为掌上明珠,受到百般呵护。   她只有祈祷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想到此处,她的双手又一次抚在琴弦之上,弹奏起更加幽怨的曲子。   赵诚今日刚从郊外回来,他离开中兴府半年之久,时至今日他已经归心似箭。曹纲正命人打点行装,赵诚这才发现他收到的礼物数不胜数,尤其是河北诸强们更是殷勤万分。   “孤早晚会兵不血刃地将尔等一同收拾了!”赵诚心中暗道。   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刘郁刘文季匆匆来见赵诚,这个职位专典皇帝内制,掌制、诰、赦、敕、国书及宫禁所用之文词,是最接近皇帝身边的一个人,极为清要。宋太宗说这是“神仙之职”,却不知词臣们是高处不胜寒,草制诏敕须很讲究行文措辞,万一出了差错就只有吃不了兜着走。   刘郁虽博学多才,并无从政经验,起初难免战战兢兢,害怕犯错,赵诚对他也有超拔之嫌。不过刘郁自从接受这个职位后,他发现赵诚其实是极易相处之君,现在他对这个职位十分满意。   史秉直找到的就是刘郁来撮合婚姻,他总觉得直接向赵诚提出,有些生硬,媒妁之言总是要有的,那样对史家来说也更体面。史秉直打的好算盘。   刘郁对这事虽无好感,不过他心知赵诚对河北诸强有长远打算,只好答应,一五一十地将史秉直找他所谈的事情禀报给赵诚。   赵诚耐心地听完,不禁哑然失笑:“这只老狐狸!”   狐狸当然是一种极狡猾的动物,那么老狐狸就更是老奸巨滑了。刘郁以为赵诚不同意:   “国主若是无意,微臣即便云回绝了,断了史家非份之想。不过,微臣以为这史才女正值青春好年华,才学不弱于当世须眉,况且微臣观国主似乎……”   “文季莫不以为孤是登徒子?”赵诚反问道,食色性也。   “微臣不敢!”刘郁瞄了一眼赵诚的脸色,见赵诚并非生气,“国主怀柔河北,今史家欲献女服侍国主,亦是臣服朝廷之举。倘若国主断然拒绝,岂不是令其心灰意冷?”   “那史家女子确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女。孤所虑者,不过是一个弱女子是否心甘情愿?孤不想令天下人以为孤是个好色之徒!”赵诚道。   刘郁心中费解,他心说难道赵诚身为王者,还想体验民间那种两情相悦琴瑟相和的故事?他不敢将赵诚归为虚伪之徒,只是极为纳闷,赵诚若是真地看中史家才女,将其纳为妃嫔,则是史家上下的荣耀,何必多想?   “史老元帅说,那史才女是心甘情愿的。”刘郁忠实地转述史秉直的话。   “真的吗?”赵诚表示怀疑,至少他怀疑史家的用心。   “这事情其实亦属平常,国主何必表示惊讶?”刘郁道。臣子千方百计地巴结君王,本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在帝王将相的眼里,一个女子算得了什么?   “这倒是孤太拘谨了。”赵诚笑道。   “微臣应当如何回复史家?请国主明示!”刘郁见赵诚似有决断,开口问道。这个充作媒人的事情,刘郁还是头一次碰上,而且是为国王当媒人,他不知自己是高兴还是哭笑不得。   “文季,你就对史老元帅说,孤也极钦慕史琴之才艺,孤能得此佳人为伴,亦感良缘难得,自会善待史家之女。”赵诚道。   “遵旨!”刘郁躬身退出,去履行他充当媒人的伟大职责了。   刘郁刚匆匆退下。枢密使何进与中书右丞吴礼二人一起来见赵诚,正要商议回程之事,赵诚先将史家欲与他结亲之事和盘托出。   “臣要是生有好女儿,也会将她献于国主!”何进听完,“嫁给国主好啊,能成国主的国丈多好啊。”   何进这么说,当然是表明自己对史家这个举动的不屑,自有身为武将的性格使然,也表明他对河北豪强的不满。但吴礼身为文人,虽向来被赵诚信赖,一直谨守君臣之礼,不敢如此说话。   “何枢使身为朝中重臣,但终究是人臣,岂能如此不知君臣有别?”吴礼当即毫不客气地斥责何进,让何进脸上的笑意立刻僵持住了,弄得他下不得台来。   “无妨、无妨,不过是一玩笑话罢了,克己不必当真!”赵诚摆摆手道,“史家这么做,实属平常,并不令孤意外,只是孤不会应此就高看史家一等。”   “国主如此想,臣等不敢异议。”吴礼躬身道,“国主虽正值壮年,身强体健,不如早日称帝,晋封一子为太子,方能令朝纲不致紊乱。”   称帝对于赵诚来说,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只是赵诚对这个名号并不感兴趣,因为他自认为自己如今的地位与权势与皇帝没有分别。至于太子嘛,人人都知道赵松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封赵松为太子是众望所归。如今赵诚的后宫人口越来越多,将来还会更多,如果赵诚愿意的话。早一天立下太子,也少些不测,这是吴礼等文臣们的想法,文臣们没事就喜欢琢磨这些事情,但赵诚却从未松口。   “这事情以后再议。”赵诚搪塞道,又道,“吩咐下去,后日起程回中兴府。”   “遵旨!”何、吴二人道。   “苟梦玉已经启程回临安,你们二人以为遣何人为使随同苟氏赴临安为好?”赵诚问道。   “回国主,臣以为郝和尚可为使者。”吴礼道,“郝元帅能言善辩,昔年为蒙古可汗臣子时,曾屡次出使临安。又以其在我朝的官职,赴临安也显得我朝对联宋之事极为重视。”   “如此甚好!”赵诚点头道,“密告郝和尚,此次出使临安,务必转达孤的旨意,促成两国联兵之事,宋人若是有意,我朝可以让步,但不可让步太多,以免宋人心疑。四方馆亦要派精干之人陪同郝和尚出使,探查宋国朝野虚实。”   “遵旨!”何、吴二人领命而去。   第三天,赵诚便踏上了回中兴府之路。   史家得偿所愿,满门前来相送,人人脸上挂着笑容,那史琴此刻心中只有离愁别绪,亲人的欢喜未曾令她感觉到一丝的喜气。她感觉自己如同弃女,只有悄悄地抹去腮边的两行清泪,希望此生无悔。   赵诚跃上骏马,回头打量了一眼史琴所乘坐的马车,心中却想着自己这一趟河北之行,真是不虚此行,不仅亲自考察了河北的民情,稳往豪强,抱了美人归,又定下了联宋灭金之策。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此刻只有意气风发。 第三十三章 蛰伏与躁动(一)   汾河东岸的官道上,秦王的车驾缓缓前行。   当中一辆用彩带装饰的马车上传来断断续续的琵琶声,似怨似哀,表明弹奏者心中的一丝忧伤。史琴这一路上百无聊耐,既有一腔忧愁,又对未来的未知生活感到忐忑不安,她怀抱琵琶,弹奏一曲愁绪,只是心事重重,这曲子弹得有些乱了。   “姑娘,这曲子弹得有些乱了,您不是一直说读书、写字或弹琴要心无旁鹜吗?”一直陪伴左右的红衣侍女嫣儿说道。   “哎!”史琴索性放下了琵琶,不禁长叹了一声。   “姑娘何必长吁短叹?您将来是要做王妃娘娘的人,这是何等的福份?”这嫣儿与史琴一块长大,一直照顾史琴的日常起居,十分了解史琴此时忐忑的心境,她在一旁细声细语地劝解道。   “嫣儿莫不是以为这是我的福分?”史琴反问道。她从掀开的马车窗帘一角,打量着外面的世界。原野上,雪原正在正月的阳光下开始消融,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军队护卫在四周,而树木在官道边往身后退着。   “那当然了!您想,国主正值年轻力壮,待人又和蔼可亲,对姑娘的才艺赞不决口,他将来是要做全天下人皇帝的人,当然全天下最尊贵的人。而姑娘品貌才艺俱佳,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佳人,将来在宫中一定会占有一席之地的,就是将来做了皇后也是……”   “住口!”史琴闻言大惊,情急之下用手捂住侍女的嘴巴,止住嫣儿的话,斥责道,“胡说!这种话嫣儿怎能说出口?可别忘了如今你我不是在史家深院之中,须步步小心处处留意为妙,否则就是大祸临头了。”   嫣儿被吓住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习惯身份角色的变换。   “人们常说这宫阙千万深似海,宫中倾轧,动辄得咎,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史琴道,“我也不过是史家的一件礼物罢了,我在家中是娇女,出了家门不过是宫口一女子罢了,可别自以为是。更不要以为我史家如今地位尊贵,就以为高人一等。”   她有些忧愁的心情也感染到了侍女嫣儿,这一主一仆趴在窗口,注视着窗外不停变幻的景物,想着各自的心事,却想不出个理所然来。   “史才人这是在看什么?”一个洪亮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史琴与嫣儿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赵诚正骑着马与她们乘坐的马车并行。这是史琴自离开真定府以来,与赵诚最接近的一次。因为赵诚这一路行来并未闲着,走走停停,不是视察地方,就是召地方官员问对,要么就是与伴驾的何进、吴礼、陈不弃、刘郁等人商议军国大事,史琴甚至有一次远远地看见赵诚骑在马上看奏折。   赵诚似乎忘记了史琴的存在,他倒是让那高丽洪氏偶尔过来陪她说些闲话。   “臣妾在看国主的大好河山。”史琴鼓起勇气回答道。她自称臣妾不仅令自己,也令赵诚感到有些奇异。赵诚暂封她为才人,虽然按照内宫之制,地位并不高,但总属于内宫命妇的范围,尤其是赵诚目前仅有一后一贵妃,那高丽洪氏暂时什么名份也没有。只是两人还未有夫妻之实,史琴觉得自己自称奴婢或许更好一些。   “哦?”赵诚大感意外,“你都看到了什么?”   “名山、大川、百姓、土地、牧场与城镇,江山虽大,百姓咸安,但人气仍嫌不足。”史琴道。   “连年兵火,妻离子散,人口锐减,这实属平常。就是这富庶的平阳府,七年的治理,人口至今仍未恢复当年的盛景。”赵诚举目四望,旋即又扬了扬马鞭道,“二十年后必会有一番盛景。”   赵诚的话虽然极平淡,史琴却从他话中听出了痛心、不甘与满腔热情的希望,只听赵诚继续说道,像是自言自语:   “人人皆劝孤称帝,称帝何其自豪也?然天下仍未平定,沃野虽有千里,但荒地仍多,野草丛生。今我河东虽有小治,然百姓回想起惨痛的过往经历,仍心有余悸。孤之雄心壮志,仍未酬也,以何称帝?”   “臣妾见国主这一路行来,仍忙于国事,殚精竭虑,亦须注意身体为好。”史琴隔着窗户说道。   赵诚笑着道:“孤上回说同情隋炀帝,其实孤是羡慕炀帝,孤纵是有心游历这大好河山,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倘若孤某一日真的可以纵情山水,恐怕孤已经到了垂暮之年。”   赵诚说到此处,忽然有些对自己白发苍苍之时有些向往,他希望到时自己真能做到纵情山水之间。   “国主心系天下苍生,胸有大志,岂能学那炀帝?国主应学唐太宗,缔造一个盛世,方才可以无憾事!”史琴道。   “哈哈,俗语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赵诚大笑,“史才人所言,正与孤之意相合,孤不愿带着遗憾死去,要么事未功成战死沙场,也无愧于来这世上走这一遭,要么大功告成死而无憾,最不耻的就是碌碌无为老死于床第之间!”   史琴闻言羞红了脸,面若桃花,惹人怜爱。那侍女嫣儿坐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孤听到史才人正在弹琵琶,令孤想起当日头一次听到你所弹之曲。不知今日孤是否有耳福?”赵诚问道。   “国主今日若是有暇,臣妾恭敬不如从命。”史琴道。她重新拿起琵琶,方才觉得赵诚在车外,她在车内,这个情形有些不伦不类。   “国主不如上车里来,听奏一曲?”嫣儿这时才乖巧地说道。她这是故意拉近赵诚与自己女主人之间的关系。   史琴暗怪嫣儿多事,但又想到自己不是以前那个史家孤芳自赏的女儿,眼前这个男子才是自己此生唯一的主人,何必如往日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赵诚可没想到那么多,他从马上跃下,猫着身子钻进了车厢内。那嫣儿奉上一壶茶,便悄悄退下,这车内就剩下这一男一女的准夫妻。此情此景,史琴第一次与自己的男人单独相处,并且如此接近,胸中如小鹿乱撞。   “国主想听什么曲子?”史琴抱着琵琶,那长梢恰好挡住她的半边面孔,正所谓犹抱琵琶半遮面。   “你弹什么,孤就听什么!”赵诚无所谓,凡是音律他一向是个忠实的听众,不太挑剔,只要他听得进去,那便是好曲子。   舒缓的琵琶曲从史琴纤纤的手指间流泻而出,将赵诚包围在其中。这舒缓到了极致的乐曲,在车厢中回荡,奇妙地遮挡住了马车外喧嚣与兵甲相碰时的噪音。   赵诚半倚在马车内的一角,依靠在软垫之上,舒展着四肢,舒服地伸了个懒腰,长舒了一口有些疲惫的气息。   史琴拨动琴弦的手指,似乎拨动赵诚内心深处的心之琴弦,令他的眉角舒展开来,甚至让他从来没有如此的安静过。   待一曲完毕,史琴这才发现赵诚已经睡着了。这让史琴有些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她这才仔细地打量着赵诚,她发现赵诚睡着的姿态安祥极了。   宽阔的胸膛正极有规律地起伏,仿佛卸下了千万斤重担。光洁的眉宇间微皱,似乎仍有不顺心的事情令他在睡梦中牵挂。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来,而他的左手仍放在腰际的长刀刀柄之上,似乎在害怕与防备什么。这数种复杂的姿态令史琴思潮起伏。   赵诚安祥地如同一个婴儿,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如一只雄鹰在前生今世间自由飞翔,看尽春花秋月,阅尽人间生死离别与灰飞烟灭。他看到了自己的过去、现在与遥远的未来,甚至发现了回家的路——那里虽不完美,并无没完没了的厮杀与残酷地流血。   当他再一次睁开双眼,他发现这不过是南柯一梦,令他后悔不已。他再也找不到回到梦中故乡的路,眼前的世界才是他珍视与守卫的家园,只有硬着头皮,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斩尽一切挡在面前的敌人。   赵诚宁愿自己仍然在睡梦之中游荡。   史琴仍独自弹着琵琶,她甚至觉察不到自己的辛苦,曼妙的乐曲声曾陪伴着赵诚入眠,甚至令外面庞大的军队放缓了前进的脚步,变成向前蠕动。所有的人似乎都不愿打破这个让王者得到安祥入眠的气氛。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当落日最后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史琴娇柔的脖颈时,愈发衬托出她美丽的姿容与心境的平和。   车内黑暗的一角,赵诚发出醒来时声响,惊动了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安祥气氛中的史琴。   “啊,国主醒了?”史琴惊呼道。   “天都黑了,看来我近日来是真的累了。”赵诚自嘲道,“你这是对牛弹琴!”   对牛弹琴,这里当然说的是听者不知雅音。史琴被赵诚这话逗笑了,抿着嘴道:“国主这是太累了,您若是还想听,臣妾可再弹一曲。”   赵诚摇了摇头道:“你弹这么久了,也该歇歇了,这来日方长嘛!”   来日方长?赵诚随口这么一说,却令史琴浮想联翩,她想到自己从此再也不是那个深闺之中的女子,而是眼前这个男子的妻室,如果今后也会像今天这样祥和,其实也不错。   她正沉思间,觉得一股大力将她的身子扯了过去。   “啊”史琴惊呼了起来。   一个宽阔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将她揽在怀中。史琴感受到一股威武雄壮男子的气息,胸中又如小鹿般横冲直撞,赵诚不失温柔地在她的唇边留下印记,她感觉到被赵诚亲吻过的地方一片异样的感觉,她此生以来从未体验到的异样感觉。   当她回过神来,赵诚已经跳下了马车,令她怅然若失。   有先锋在车外高声呼道:“禀国主,中条驿到了!” 第三十四章 蛰伏与躁动(二)   仅仅过了一年,赵诚再一次驾临中条驿。   夜幕已经降临,夜空中繁星点点,因为是正月里,夜风仍冷。中条驿灯火辉煌,近处看上去如同一座大城,那灯光既为风尘仆仆的商旅指明了方向,也给他们带来了一丝温暖。   灯火阑珊处,李氏酒轩高悬的灯笼在寒风中左右得意地摇摆着,因为去年此时秦王曾光临此店,并与士大夫对窗赏雪,李氏酒轩一夜成名。   风萧萧,旗猎猎。黑色的军队冲破夜色的阻拦,将中条驿围得水泄不通,刚刚点起的火把将中条驿照成白昼。   中条书院的山长麻革及数十位教授齐齐来见驾,这群人中以麻革、房暤、李献卿、陈庾这样的河汾名士为主。他们看上去立在寒风中有些久了,冻得瑟缩一团,唯有衣角被风卷起,乍看上去有独立寒冬的意味。   赵诚对有这么多名士来迎接自己,感到相当意外,此前他只是遣人通知自己要去中条书院作客,那中条书院都是一帮顽固清高的文人,一向视权贵如粪土。这次居然有这么多人冒着寒风来迎接自己,着实令赵诚感到意外。   赵诚在真定府过正旦节,按“惯例”下诏起用河汾文人,包括那位李冶李仁卿。这是赵诚第八次还是第九次下诏,赵诚自己都记不清楚。这些人仍然顽固不从,但却无疑在自己身上又增加了一份舆论负担,面对如此重视如才惜才的赵诚,他们即便是铁石心肠,也会有所触动。赵诚乐此不疲,因为这对他来说,并无任何损失,看似一次又一次丢了面子,却成就了他在士林之中日甚一日的威望,反弄得文人们如今有些下不了台。   所以这次文人们闻听赵诚要来,麻革等人一早便来迎驾,态度上十分恭敬,尽管太阳一落山这天气仍然寒冷刺骨。   人群之中站在最前排的除了麻革这位书院山长,还有就是太原人元好问,此人去年被赵诚放归后,就入了中条书院教书。元好问的地位相当超脱,除了他在本人在学问上的地位,他是赵诚一直十分礼遇之人,赵诚的长子赵松也曾在元好问门下问学过。   元好问被迫留居贺兰书院时,他虽然不乐意,但生活安定,更是一门心思钻研学问。一发而不可收拾,将自己的才华施展得淋漓尽致,诗、词、歌、曲、赋、小说,以及论、记、表、疏、碑、铭、赞、志、碣、序、引、颂、书、说、跋、状、青词,以及官府公文诏、制、诰、露布等,均无一不精,成果倒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丰。总而言之,如今他更是成了名副其实的文坛领袖。   “裕之在中条书院,可还满意?”赵诚问道。   赵诚这话里有话,意思是说:你想返回河汾,我便让你返回,如果你再表示不满,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不劳国主相问,草民在此地一切都好。”元好问听出赵诚这话里有不满之意,装聋作哑,淡淡的说道。   “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孤真是羡慕啊!”赵诚故意提高了声调,“孤可没有这种雅致的日子可过。”   “国主戎马倥偬,胸怀江山社稷,怎会如我等腐儒一般见识呢?”麻革道。   “信之这话孤却是不信,尔等若是腐儒,怎会做出一番真知灼见的文章。”赵诚道。   中书右丞吴礼也道:“麻山长言重了,吴某记得去年冬十一月,麻山长在《中条见闻》之上所作的一篇揭发解盐有司贪赃枉法之文章,却是振聋发聩,令人记忆犹新呐。”   吴礼所说的是去年震动朝野的一件大事,制置解盐事谢良宏等一干二十七人贪赃枉法,与不法盐商勾结,朝廷损失虽不大,但这是大秦国有史以来牵涉官员最多的一件大案。此事被揭开,正是缘于麻革的揭发,连同当朝正副宰相及御史中丞、三司几位重臣一同骂了。当时赵诚正出征在外,此事却引起赵诚的警觉,如何杜绝此类的事情,却不仅仅是依靠朝廷的严刑峻法,只因治理上存在漏洞,让官员有机可乘。   “为天下人张目,本是麻某一介书生所能做的,不足挂齿。”麻革谦虚道。   “信之此言却是谦逊了。”赵诚见这一帮人立在寒风中并非正事,道,“孤今夜要去中条书院借宿,不知麻山长可否欢迎?”   “不敢、不敢!”麻革躬身让出路来。   赵诚见众文人都是步行而来,那中条书院赵诚去年曾去过,并不远,他便特意舍马步行。众人落后他一步,面色复杂地跟在他身后。   不到半个时辰,中条书院赫然在目了。这中条书院自落成起,便一再扩大,如今占地数百亩,有房有林有池沼,蔚为大观。清冷的月光照耀下,中条书院安静地卧在中条山下,看上去有藏龙卧虎的气质。   中条书院一开始就处处效仿中兴府的贺兰书院,不仅学制学科大抵类同,也有一个藏书楼供学子借阅,还有一个可供学子练习武艺或者打球健身的操场,甚至也有一个专供学生实践的农园,正所谓要做到“四体强健五谷皆分”。   又因为师生人数已破千人,顺带着书院外各种名目的售卖文房四宝的文具店,还成衣店、浣衣店和食店颇为兴旺,养活了附近不少的百姓。   赵诚一行人远道而来,早就饥肠辘辘,他一面命人在书院操场上扎下自己的营帐,一面命人准备晚宴,扯着他熟识或不熟识的文人们闲聊,做出一番亲近的表示。   文人们当然不仅仅是关注学问,尤其是在这个天已大变的时局之下,他们更关注的是未来,三言两语就谈到了军国大事。这是当世文人们的共同之处。   “听闻国主欲东征金国,元某不知是否果有此事?”元好问问道。   “孤欲亡金,这并非秘而不宣之事,这报上早就有所议论。”赵诚握着酒杯,毫不在意。他一仰起脖子,饮干杯中烈酒,身子里多了些暖意。   四周一片嗡嗡之声,却再也无人出言表示反对。这是赵诚此番中条之行得到的一个与以往迥然不同的结果。   元好问听赵诚明确的表示,虽有心表示反对,但却张不了口,他无法令赵诚改变心意,更无法改变举国上下大多数人的心意。金亡于秦王之手,众望所归,大势所趋也。他抬头见赵诚稳坐在帐中央,帐内的灯火照在赵诚沉稳的额头之上,分明写满了志在必得与舍我其谁的自信。   元好问感到气馁,他虽然一直拒绝为赵诚所用,但他对赵诚却是相当熟悉的。秦国朝廷每一项举措他都历历在目,赵诚的每一个诏令和发表在报纸上的每一篇文章,他都拜读过,那女真皇帝的才学却不及赵诚的万分之一。倘若不谈才学,这知人善用,待民如子,却更是金国皇帝比不上的。据说前年完颜守绪还大建宫室,搜罗女子充实后宫,以为天下太平。   正旦节真定府,金国使者被当众斥退的情景,在报纸上被反复渲染,更令元好问等人心碎,击跨了他们心中的尊严。既便是今日这临时搭起的帐中,赵诚与众位文人无拘无束相处的情景,更不是金国皇帝所能做到的。   “敢问国主何时举兵征讨金国?”元好问又问道。他忽然发觉自己问起这件事,如同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这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这要看宋主的心意了!”赵诚光明正大的说道,好似做了极大的让步,“孤愿与宋人联兵灭金,瓜分河南。要知这河南本是宋国之旧土,孤虽能以一己之力亡金,然而孤不愿将来宋人以此记恨我朝,故而愿与宋人分享。”   赵诚并没有说出他联宋灭金之策,其实埋藏着他和心腹们心中的是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当然是最机密的事情,只能做不能说。   “那么,元某敢问国主欲以何地归宋?”元好问又问道。   “裕之,你不觉得你问的太多了吗?”赵诚笑道。元好问闻言方觉自己确实问的多了,关心则乱,这属于秦宋两国使者商议的机密大事,岂能让他人抢先知道?   “国主恕罪!”元好问尴尬地回道。   “裕之何罪之有?若是言有罪,则何有诤臣直士?”赵诚故作大方的摆了摆手道,“裕之这是关心则乱罢了。不瞒诸位,孤已派郝和尚赴临安,两朝商议之果,仍未可知。况且此等军国大事,并非一朝一夕即有定论,譬如商贾,双方讨价还价罢了,只要宋人不要索价太高,一切都可商榷。”   “此等军国大事,非元某一介儒生所能左右。”元好问脸色黯然,良久才道,“《易》有云:天造草昧,君子以经纶。国主得王从之、耶律晋卿、高显达、吴克己诸相公辅佐,又有良将勇士效命,奄有四方,当天造草昧之时,极君子经纶之道。”   “哦?裕之有何教孤?”赵诚闻言,在座位上欠了欠上半身,表示专注。   “自汉、唐以来,言良相者,在汉则有萧、曹、丙、魏,在唐则有房、杜、姚、宋。数公者固有致太平之功,而当时百执事之人,毗助赞益者,亦不为不多。传记具在,盖可考也。”元好问道。   “裕之是否是说这一朝盛世,虽有良相之功,亦有名位不显者之功?”赵诚点头道,他指着帐中的篝火道,“俗语云,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人之力实属有限,孤有今日之功,虽有干臣良将之大功业,然若无胥吏之勤勉,无士卒之勇猛,亦无今日之势。”   “正是如此!”元好问见赵诚果然一点即通,“夫天下大器,非一人之力可成;而国家所以成就人材者,亦非一日之事也。从古以来,士之有立于世,必藉学校教育、父兄渊源、师交之讲习,三者备而后可。今河西有贺兰书院,陕西有长安书院,河东有中条书院,各地又有官学、私学,大致皆广设诸科,有教无类。各地又设提举学校官,而活字印刷之推广,则问学之风蔚然成风,此皆是国主之英明举措。”   赵诚见元好问今天眼色有些躲闲,像是有些话难以启齿,遂问道:“裕之,你若是有话便直说,孤择善而从之。”   “治国须用文士,然斯文生之难,成之又难,丧乱之世,乃今不死于兵,不死于寒饿,造物者挈而授之维新之朝,其亦有意乎?”元好问道。他的意思是说那些人才在乱世能活下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如果新朝加以起用,则于国有利。   “这倒让孤有些糊涂了。”赵诚大感冤枉,“耶律晋卿常引古人言,可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孤起事以来,虽野有遗才,但凡肯为孤所用者,孤向来不吝官职俸禄,有一技之长者,皆授其官职。尔等皆是贤达明事之士,孤自立国以来,屡次下诏起用,奈何尔等不从,非是孤不用也!”   赵诚这话一出,令在场众文人齐齐低下头来,他们此时的心态复杂,这两年陆续有人应诏被赵诚起用,如浑源刘氏兄弟、陕西杨奂、张徽皆授高官令他们颇为心动。   “元某所言乃河南之士!”元好问见赵诚误解了他的意思,连忙解释道。   赵诚心中乐了,这元好问本人不愿事新朝,见赵诚灭金之意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心念河南文人在战乱之中的处境,积极鼓动赵诚网罗河南士人。赵诚环顾左右,见其余文人面色各异,有人不耻,然而却未料到元好问的苦心。   “儒生手无缚鸡之力,又不事农桑,每逢兵乱,沦为奴隶,生不如死,情何以堪?元某恭请以国主之力,使脱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聚养之、分处之;学馆之奉不必尽具,饘粥足以糊口,布絮足以蔽体,无甚大费。他日国主欲求百执事之人,随左右而取之:衣冠礼乐,纪纲文章,尽在于是。将不能少助国主萧、曹、丙、魏、房、杜、姚、宋之功乎?倘若不为朝廷所用,此诸人者,亦可以立言,可以立节,不能泯泯默默、以与草木同腐。其所以报国主终始生成之赐者,宜如何哉!”   元如问规规矩矩地跪拜在赵诚的面前,言辞恳切,为河南士人请命。赵诚离席而起,亲扶他起身。   “裕之有心了,不过却是多虑。”吴礼笑道,“中书早就拟就了一份名册,河南凡是有名望之辈,无论是耆旧宿老还是时辈,皆是吾王将来的臣子,可堪大用。吾王志在得人而非得旷土也!”   元好问十分惊讶,只得道:“国主真是……真是……”   他吞吞吐吐,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觉得自己还是小瞧了赵诚君臣的雄心,自己的一番苦心早就在赵诚君臣的考虑之中。   注①:本章参考元好问1233年上耶律楚材书有关内容。应对当时儒生的悲惨遭遇,元氏曾极力向耶律楚材举荐五十四人。 第三十五章 蛰伏与躁动(三)   立春早已经过去一旬,但夜风仍呼呼地刮着,寒冷刺骨。中条书院在寒风中静卧不语,百虫在地底深处蜇伏,等待着春天真正的到来。   宴会早已经结束,文士们早就怀着各异的心情退去。人去帐空,吴礼、何进与刘郁三人仍陪着赵诚说话。   “解盐贪赃枉法一案,如今可曾水落石出?”赵诚问道。   “回国主,自从此案被揭发以来,耶律晋卿即派精干官员彻查此事,三十个御史,及数十位钱粮文书小吏费了近两个月之久才大体弄明白其中眉目。”吴礼道。   “其中是非曲折,怎用这么久的时日?”赵诚诧异道。   “回国主,一来是因为解盐制置使司的帐目不清,头绪驳杂,积年帐目错、漏之处众多,故而费时旷久。二来此案发生及办理之时,国主出征在外。耶律大人以为,此事需国主回京师,亲自主持,方才可以结案,相干罪臣及奸商、污吏暂时收押。”吴礼道。   “这等事御使台会同刑部审察清楚,只要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该杀的杀、该削官的削、该流配的流配,不就了结了吗?为何非要等孤回来?”赵诚怒道,“孤早就说过,若是朝中大小诸事皆需孤亲自过问,那还用你们这些大臣做甚?”   “此案牵涉甚广,其中官官相护、盘根错节,耶律大人办案时遇阻力不小。”吴礼小心翼翼地说道,“此案有关盐铁司、度支司,还有关解州提刑司,否则那些奸商们是无法……”   “那又如何?”赵诚打断了吴礼的回话,“御史负有监察百官之责,凡有不法之迹,御史皆有权过问。莫非有人反抗不成?”   “国主息怒!耶律大人当然会秉公办事,只是这其中有些事情也令耶律大人无奈。”吴礼见赵诚的脸色难看,战战兢兢地回道。   “耶律楚材是当朝正二品的重臣,孤一向对其信任有加,视其为国之柱石,还有谁能阻止他办案?”赵诚的火气更是高了一成。   赵诚的眼神令吴礼有些心慌,从职权上讲,能干扰耶律楚材办案的就只有中书令王敬诚,高智耀和眼前的这位中书右丞吴礼了。   “国主怕是忘记了。”何进在一旁轻声地说道,“盐铁使陈时可、度支使刘中,还有制置解盐事谢良宏等人可都是因为耶律大人而归附我朝的。”   赵诚闻言一惊,瞪着吴礼道:“就因这事?”   “国主明鉴,正是如此。耶律大人为官清正严明,操守公正,谨守法度,我等皆服。然因有这一层关系,有官员以为耶律大人主持审理此案,有损害公正之嫌,令人难以信服。”吴礼道,“所以耶律大人主动将此案暂时束之高阁,一切待国主回朝时再审结。”   “是谁有异议?”赵诚不动声色地问道。   “陕西行省韩安国。”吴礼道,“他的奏折被王相公压了下来,只有包括耶律大人在内少数人知晓。”   赵诚恍然,那韩安国最初是礼部侍郎,泰安二年曾举报耶律楚材违制,也就是说耶律楚材家中藏有他作为一个臣子不应该有的东西,结果查明那不过是诬告。因为当年耶律楚材与王敬诚等人本要劝赵诚称帝,耶律楚材准备好了龙袍,这事王敬诚、高智耀、吴礼等人都知道,只是赵诚最后拒绝罢了。不巧,在耶律楚材献出之前,被韩安国知道了。   赵诚因而将韩安国发配到长安京兆府当知府,平心而论有些过了。大概就是因此,韩安国与耶律楚材结下了梁子。这韩安国追随赵诚较久,办事能力不错,在长安因治理有方,后又被提拔成了陕西行省的主官。   解盐一事,正让韩安国找到了反击的理由,这个让耶律楚材回避此案的理由却光明正大,让耶律楚材不得不回应。要说耶律楚材指使人贪赃枉法,那是不可能的,但由不得别人会指摘他荐人不明。   “韩安国也算是于朝廷有过大功之人,说有从龙之功,也不为过也。不过此人自从被国主派往陕西后,言行多有不羁,家人又因侵占他人财产被人告发。那苦主一气之下跑到了京师,经人指点,找到了耶律晋卿的门下。晋卿闻言大怒,这还了得?将他家人收监十年,又上表问责其持家不严之过。”吴礼一五一十地说道。   “还有此事?”赵诚奇道,“这也是去年底孤率军出征后的事情?”   “正是如此!”吴礼道,“国主出征,王相公暂总揽朝中大小诸事,他因御史台有理有据,不敢怠慢,更不敢包庇,所以下文斥责韩安国,并通报全国。只是臣不知,韩安国是否因为此事而记恨在心。”   “王从之能秉公办事,孤很高兴。耶律晋卿亦能仗义执言,亦是孤的臂膀之臣。”赵诚道,“御史本就是监察百官,就是孤若是有过错,御史也有权指摘,何况一个臣子?光是下文斥责,这恐怕太轻了些,传孤旨意,削韩安国两轶,以敬效尤!”   “遵旨!”吴礼躬身道。那翰林学士承旨刘郁已经麻利地操起笔墨,起草赵诚的诏令。   吴礼心中暗道,耶律楚材在赵诚心目中的地位与王敬诚、何进无异,心说自己应引以为戒,万万不可学那韩安国,以为自己资历雄厚,就有些放纵。   有道是,能同吃苦,不能同享福。如今这大势已明,国家日益稳固昌盛,最早归附赵诚的臣子们有些骄傲自满。何进也是如此想,只不过军队的情况要简单得多,纵是他何进也不可能将军队视作私产,若是一军主官敢对赵诚的命令违抗,怕是立刻就会部下杀掉。   “此案等孤回朝再议,惩处不法之徒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如何防止旧案重生。夜深了,诸位先回去歇息吧!”赵诚命道。   待吴礼与何进两人退出后,赵诚叫住了刘郁道:   “文季,卿如何看这件事?”   刘郁没想到赵诚会单独问他的看法,略想了一下奏道:“微臣以为,国主这是多虑了。”   “哦,何以见得?”赵诚没想到刘郁会如此说。   “国主起事时,所缺的就是治理一方的文臣,彼时提拔的都是原夏国汉臣,譬如中书左右丞等,后又拓地数十州,官缺极多,往往都是越级提拔,大约正是国家正是用人之时,有总胜于无。绿衣小官一夜之间就服绯服紫,有些骄傲自满之情也不令人奇怪。后耶律大人归附国主,又从燕地带来大批文臣,此类文臣都久经历练,娴熟实务,非那些越级擢升的原夏国官员所能比,故向为国主所倚重。”刘郁顿了顿道,“国主信赖耶律大人,怕也有些爱屋及乌了。”   “孤自然是信赖耶律晋卿的,但若是有人说他徇情枉法,孤是万万不信的。”赵诚道,“孤并非因耶律晋卿一人,就会被此案蒙蔽。泰安二年被问斩的王贞与严耕望,当年不也是因耶律楚材而归附孤的吗?孤可没因为他们二人与耶律晋卿有旧,网开一面。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孤只是担心臣子们若都有门户之见,则置国事于何处?我朝新立不过七年,岂能朋党乱舞?”   “回国主,我朝百官来源驳杂,良莠不齐,出现此种事情并非是什么坏事,倘若暗中使绊则是隐患也。”刘郁奏道,“今科举日见繁盛,年轻进士只要再历练几年,必成大器,况国主又重用刘敏、杨惟中这样的官员,将来若是灭了金国,还会有更多的臣子在国主面前效命,到时无所谓朋党。重要的是国主不可偏听偏信,凡是尽忠尽职者,皆应重用之,而贪赃枉法者,皆以国法严惩之。只讲国法,不徇人情,以明朝纲法度,国主心中若无党,则又有何惧朋党呢?”   “听文季一席言,孤已无虑也!”赵诚笑着自嘲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陕西行省韩大人上表所言,其实也是持公之议,倘若国主因此而治其妄言之罪,则令臣子们心寒。过犹不及也,将来万一有别的大臣遇到类似的事情,个个不敢议论,反倒于国不利,令奸臣有恃无恐。”刘郁道,“国主一向主张分权、授权与制衡,国主要是能做到秉公而断,这难道不是制衡之道吗?”   刘郁一席话正说到赵诚的心底里去了。   “卿以为这事该如何了结?”   “既然一干犯官、污吏与奸商被收押,看来案情已经水落石出,只是未宣判罢了。臣以为国主不如命耶律大人继续主持此案,一来可安其心,令其继续精忠报国,为朝廷办事;二来可警告对其不满之同僚,料想耶律大人在此情状之下,必然更会秉公而断,岂会徇私?另外此案盐铁、度支及刑部皆负有不可推卸之责,应据实际责之!臣以为,这不过是一件寻常的案例,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何必多加些案情之外的考量?”刘郁又补了一句,“此乃臣妄断!”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赵诚抚着额头笑着道,“看来孤也是个庸人。”   刘郁退后,赵诚仍在帐中呆坐了一会。篝火在帐中仍在燃烧,散发着光和热,令这帐内染上一层金黄的色彩。   他不相信中书省三位正副宰相会暗中参与到这件事情上来,因为耶律楚材是无法威胁到他们地位的。可是这韩安国这个家伙一而再地敢指摘耶律楚材,恐怕也是有原因的,却也不得不防,其人心术看来有些问题,得敲打敲打。耶律楚材为人也过于刚直,遇见不当之事,往往抓住就不放,让百官噤若寒蝉,又身负监察之责,好比天敌,令人敬而远之也就不奇怪了,这大概是一个人的性格使然。   赵诚忽然觉得自己真有些小题大做了,他不可能让所有的臣下都会完美无缺,官场之上出现小人,也在所难免。方才那刘郁刘文季旁观者清,并不认为这是件极大的事情,重要的是自己身为王者不要惑于臣下的蛊惑。假如那耶律楚材是个圆滑之人,让他主持御史台,则是大错特错了。   想通了一件事情,赵诚顿感轻松了许多,便走出大帐。   帐外的清冷的空气令赵诚精神为之一振,他信步在中条书院内行走,松林、校舍、院墙之间亲卫林立,寒霜令亲卫们的肩头雪白。虽然还未到开学之时,书院人口并不多,但他这一趟中条书院之行,也打破了中条书院的寂静。   首要的,这书院里大部教授都临时让出了各自的住处,让给赵诚的女眷和高官们。赵诚在夜色中缓缓而行,呼出的热气立刻消失在夜色之中,靴子踩在青石之上,在静夜中,脚步声清晰可闻。   一座精舍前面,赵诚停了下来。这座精舍是麻革先祖在此处的别业,中条书院即是据此一再地扩建而来,这精舍四周遍植松柏,皎洁的月光下,树影攀上了粉白的院墙。   史琴史才人就暂住在此座精舍之中。她本以为赵诚今晚宴请中条书院的夫子们,会唤她来抚琴,附庸风雅,不料赵诚却没有。   夜深了,她吹灭了烛火,躺到陌生的床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睁着,仍在想着心事。她忽然觉得自己最近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啊……”外面传来侍女嫣儿的惊呼声,“拜见……国主!”   “免礼!”史琴听出正是秦王赵诚来了,在这样的深夜里,她不由得紧张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起身,还是装作不知。   “史才人已经睡下了吗?”赵诚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她听出这声音压低了许多。   “回国主,已经睡下了,奴婢立刻去唤醒?”   “噢,那就别打扰了,这一路行来,虽然道路通畅,天公作美,但终究不是居家,辛苦了一些。明日一早还要接着赶路,不出半月即可达中兴府,这一路上起居若有不便,你直接去跟孤的刘翰林说。”赵诚说道,“你也早些歇了吧,院外有孤的亲卫军把守。”   “是!”   旋即屋外出现了一阵脚步远去的声响。史琴捏紧锦被的双手松驰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却了无睡意,心中躁动不安,脑子里全是赵诚的音容笑貌。 第三十六章 蛰伏与躁动(四)   赵诚在正月将尽的时候回到中兴府。   这一次他没有向以往那样,引得全城百姓蜂拥出城迎驾。军队在中兴府城外,贺兰军骁骑军直接奔往贺兰山下的军营,汪世显率领自己的部下回陇右。   亲卫军护卫着赵诚的车队在宫殿面前停下,那重重宫阙仍在赵诚的面前静默屹立。此时此刻,平日里静默的宫殿在赵诚眼里变得生动起来,这里是他真正的家,他所有牵挂与慰藉的所在。赵诚长舒了一口气,从眉眼到心底深处都充满着喜悦之色。   王后梁诗若与贵妃柳玉儿盛装在宫门前踮足远观,早有太监飞快地奔来报信,此时心中牵挂的心思才稍定。远远的,赵诚的身影刚刚出现,三个幼小的身影如乳燕归巢般,飞快的奔跑到赵诚的面前,扯着他的双腿与衣角,惊喜地呼道:   “父王、父王!”   这是赵诚的两位公主和幼子赵竹,这赵竹不过才三岁之龄,路还走不稳,就开始跑,结果自己将自己绊倒在地,在赵诚的面前来了一个大拜,令赵诚目瞪口呆。   赵诚一个箭步上前,弯下腰,一把将那赵竹从地上抄了起来,架在脖子上。赵竹本摔得疼了,两滴眼泪还挂在眼角,此时却开心地呼喊着。离开半年之久,这个小家伙还记得自己的长相,赵诚心说没白养,只是自己的头发被扯掉了无数根,让赵诚呲牙裂嘴。   那两位公主名叫赵菊与赵梅,却是一左一右抱着赵诚的大腿,令他寸步难行。两人丫头卖力地在赵诚面前背诵着“锄禾日当午”、“白日依山尽”,赵诚边听边笑,乐不可支。   唯有长子赵松耐心地站在一边,看着弟弟妹妹们折腾。这半年未见,赵松的个头又长了一大截,幸亏这面相没太大变化,否则赵诚不敢相认了。   “孩儿拜见父王!”赵松规规矩矩行着礼。这伴随着个头的长高,这人也变得有些拘谨起来,说好听点叫守礼,说不好听点那叫生份。   “嗯,半年未见,你这个头又长了不少。”赵诚道,“这半年玩得可高兴?”   只有赵诚会如此问,别的父亲会张口问自己的儿子学业如何,赵诚张口便问玩得可高兴。赵松闻言脸色一暗,旋即露出兴奋的神色来:“父王凯旋归来,是孩儿最高兴的事情。”   知子莫如父,赵松这表情清楚地表明他过得很不轻松,年纪越来越大,这该学的学问却越来越多,甚至开始与自己的老师探讨起国家大事来,他的母后梁诗若和他的老师刘翼,还有那位便宜外公梁文,开始将他当作储君来培养,多玩耍一下便会被认为是玩物丧志。赵诚若是在宫中,赵松就轻松许多,至少赵诚常常会抽空陪他玩耍。   “瞧你这模样,读书差不多给读傻了,真是作孽啊!”赵诚故意夸张地说道,他伸手便要摸个头快到自己胸口的赵松的脑袋。   “父王又摸孩儿的头,孩儿将来不长个头怎么办?”赵松躲开了。   “夫君又说笑了,多读点书有何不好?”梁诗若走上来说道,“寻常人家当爹的恨不得让自家孩子能下笔万言,臣妾可不敢作孽。”   “诗若的话,当然是至理,这宫中你说了算。”赵诚不愿跟梁诗若理论这个学业问题,因为这是天与地,永远不会相合。   “国主征战在外,戎马倥偬,可还顺利?王后姐姐日日都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这不您看上去身康体健的,正是国家之福啊。”柳玉儿也上前道。   “哈哈,两位贤妻有心了,孤这次北征,虽遇到些许困难,不过却顺利得很,那蒲鲜万奴不经打!”赵诚点头道,“不过,孤远行不过半年,还真有些想家。”   “夫君在燕赵流连花丛,还会想家?”梁诗若打趣道。她和柳玉儿的目光越过赵诚的双肩,打量着身后不远处的两位年轻女子,正是史、洪二氏。   “这宫中,诗若是一宫之主,孤主外,诗若主内。这里就交给孤的王后了。”赵诚这才想起还有这事,头也不回地带着自己的四位子女疾步往宫内深处走去。   梁诗若与柳玉儿二人相视一笑,这才打量史、洪两位女子。那一身水蓝色罗裙,披着上等貂皮披肩,怀抱琵琶的女子,婷婷玉立,沉静似水,宛如夏日水面上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令人怦然心动。梁诗若猜想这位年轻女子便是真定史家的宝贝女儿了,果然天生丽质。   至于另外一位女子,则是高丽洪氏。因为没有封号,又因出身外藩,她不敢趋前,跟在史琴的身后一步。但她一身粉红色的衣饰,裹着一副高挑健美的身体,自然与她常常练习舞艺有关,与史琴相比,春秋更有擅场,也是一个不可多夺的美人儿。   那史琴方才见证了赵诚一家其乐融融的场面,心说这宫中还是有人情味的,眼前这位三十来岁的威严又不失端庄秀美的女子,和身旁一位年轻极有风韵的女子,可不是她所敢怠慢的,连忙与洪氏连袂上前参拜。   史氏努力保持镇定,只因养在深闺,虽知书达礼,难免有些拘谨,她那一弯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快速跳动着。那洪氏虽出身低微,却更会察颜观色,低眉顺眼,如同一个温顺的羊羔,不敢与梁、柳二人对视。   “啧啧,真是两位美人啊,我见犹怜,何况男子?”梁诗若道。即便是同为女人挑剔的目光,梁诗若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位年轻女子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儿,既然赵诚将这两位女子带回宫中,梁诗若虽然内心有些不喜,但终究还是承认事实。   “既然都来了,那便是一家人了。”柳玉儿开口道,她这话中透着一些无奈的意味。史琴与那洪氏皆是聪明的可人儿,心中暗道以后要处处留意步步小心。   “全凭王后娘娘做主!”史、洪二人道。   “什么王后娘娘?”梁诗若笑着道,“以后若是有缘,你我姐妹相称也不是不可能的。”   梁诗若没有将话说满,她可不想让这一向安静的后宫变得复杂起来,史琴心中一惊,还未开口说话,那洪氏连忙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史才人可有异议?”梁诗若问道。   “全凭王后娘娘做主。”史琴再拜道。   “那好,早就听说两位要来,我已命人准备了寝宫,那广月宫虽占地不大,但胜在花草池沼颇为精致,当中有一亭台,可供史妹妹抚琴所用。”梁诗若道,“另有一偏殿曰寒露宫,虽然并不奢华,但那里本有一个舞池,可供洪妹妹练习舞艺。这两殿我已命人修葺一新,又添些必须的物什,凡我长乐宫中有的,绝不少与你的,二位若是嫌有何不足,尽管来跟我说。”   “多谢王后娘娘。”史洪二人见梁诗若还是比较用心的,心中忐忑之情放松了不少。   当下梁诗若命宫人引史、洪二位去各自的住处,又命女官分派人手、衣物、首饰、器皿,一应所需考虑得极为周全。   柳玉儿开玩笑道:“姐姐这是刀子口豆腐心,明明不喜欢,还照顾得无微不至。”   “那又能怎样?身为王后,岂能因一己之好恶,而令夫君宫室不振?”梁诗若叹道,“我不求母仪天下,只求做个贤惠开明之人,只愿将来无人指摘我罢了。”   ……   赵诚刚回宫,并觉得太累,他正陪着自己的儿女们玩耍,几位重臣们连袂来见他,赵诚只好命赵松将另三位带走。   王敬诚、耶律楚材、高智耀及盐铁使陈时可、度支使刘中,这五人一见到赵诚便是照例一通吹捧,无非是王师亲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敌军望风而逃敌酋授首之类的。   “这全赖三军将士用命,才有此役之功。自此以后,辽地已归附我朝所有。”赵诚道,“辽地沃野千里,可耕可牧,又有山川盐泽之利,特产丰厚。孤已经诏令全军,凡有功将士皆为得到份地。卿等身为朝中重臣,参赞政事,孤也在辽东准备了数千顷良田授予诸位。”   “为吾王分忧,乃臣等的本份,臣等不敢贪求。”王敬诚道。   “嗯,从之这话孤就不爱听。”赵诚摆了摆手道,“孤之天下非孤一人之功,能与诸位分享,也是孤之乐事也。”   高智耀笑着道:“国主这次北征,臣本以为会耗费钱粮无数,没想到这次在军北征,却带回来金、银、帛、牲畜与特产无数,却是大赚特赚了。”   “若是没赚头,匈奴人、突厥人,还有蒙古人何必南下侵掠汉地?”赵诚说道,“利欲熏心,可以令军队疯狂,杀人放火不过是一件寻常事。孤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罢了。”   赵诚嘴中淡淡地评价,众人却知道他不是在说别的过去和现在的游牧民族,而是在说自己的军队。大秦国去年秋七月开始的北征,杀过多少人,没有人能说得清楚,王敬诚等人虽远在中兴府,但对诸路大军在燕北及辽地的所作所为也有所耳闻,从北方源源不断运回来的牛羊据说因为太麻烦而在中都路就地宰杀,仅仅取了可制作弓箭的牛角、牛筋,以及可制靴子的牛羊皮与羊毛。而牛羊肉被弃置,任凭中都路现北平行省的百姓索取。   战俘被驱赶着重建城池、道路,其他女真奴隶被低价转卖,而金银、布帛及山珍与皮货、海冬青等各是无数,那些追随军队而去的商队,赚了盆满钵圆。每一份财富都沾满了鲜血。所有金钱的欲望引得更多人蜂拥而去,这就决定了今年的辽东还会有更多的杀戮。   赵诚与重臣们寒暄了一阵,他见耶律楚材心事重重,故意问道:   “孤北征期间,朝中可有大事?”   那解盐一案朝野影响很大,耶律楚材承受最大的舆论压力,他有心要严惩作奸犯科之人,却因别人异议,而无奈暂时收手,等待赵诚的回归。   “回国主,解盐一案耶律大人会同大理寺、刑部已经查明,谢良宏等二十七官员内外勾结,伪造帐目,偷梁换柱,或故意漏记、错记,两年来共偷盐税七万五千三百余贯。人证物证俱在,另有二十一位经手小吏、巡逻缉私头目及奸商皆收押待判!”王敬诚主动揽责道,“臣失察也!”   “即便是谢良宏等两年前便开始内外勾结,便不是从之的错。”赵诚点头道。   “御史台担负监察百官之责,解州出现如此众多的贪腐,将官盐吞没,然后私售于河北,中饱私囊,臣失责也,臣恭请国主降罪。”耶律楚材面有悲色,脱冠请罪道。自大秦国立国以来,往往出现较大贪污受贿的官员,大多是他向赵诚引荐的,这不能不让耶律楚材感到悲从心来。   那盐铁使陈时可与度支使刘中二人,盐铁使司主官解盐的收卖,而度支使司也在解州派遣官吏掌管来往数目的额数,所以解盐一案主犯、从犯的上级便是他们,这二人也是因为耶律楚材的引荐而归附的。他们不管以前如何尽职尽责,与此事总脱不了干系,纷纷请赵诚降罪。   “显达以为如何?”赵诚却问向高智耀。   “此案虽令人痛心,然而御史台经人禀报,能果断派出干臣清查,其功甚大。况此案分明是盐铁与度支二司及解州提刑司之责,与耶律大人无关。”高显达早就知道赵诚此前下旨削了韩安国的官秩两级,心知赵诚不想将案件的责任与耶律楚材挂勾,并顺水推舟为耶律楚材开推,本来就是如此。   陈时可与刘中二人早就跪拜在地,不敢抬头。   赵诚沉吟了一番道:“晋卿何罪之有?难道因为有御史,举朝上下就不会有贪官污吏?若是有人状告不法之事,御史台不管不问,那便是晋卿的责任了,故卿无罪也!”   “臣幸遇国主明君,在国主御前效犬马之劳,令平生所学得偿所愿。然事与愿违,臣所荐之儒臣,徒有虚表,屡有害群之马贪赃枉法。臣羞愧难当,无颜面君!”耶律楚材痛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高大的身躯重重地在赵诚的面前跪下,如同一座大山倒在赵诚的面前,令赵诚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痛心。   “晋卿起来吧,孤并不怪罪于你。人非圣贤,岂能无过?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谢良宏以前在兰州做判官,官声也曾不错,考绩也常是优等。”赵诚亲自将耶律楚材扶起道,“孤最痛心的是,不是堂堂朝廷命官与奸商内外勾结,也不是他们贪污了多少银两。尔等只是声讨犯官,却无人告诉孤,如何才能杜绝解盐私卖一事复发!”   赵诚的嗓门越说越高,王敬诚与高智耀两人也从中听出了赵诚的雷霆之怒,两人既感意外,又大感惭愧。   “臣惭愧!”王敬诚与高智耀也重重地跪了下来。 第三十七章 蛰伏与躁动(五)   赵诚的愤怒不是没有理由的。   痛打落水狗的事情,人人都可以卖力地去做。然而揭发贪官污吏,惩奸缉凶之后,更应该做的是防止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身为君王,只要他智力不差,都不希望自己的帝国忙于惩处贪官。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帝国在飞速地扩张,直接控制的版图早就比最初那二十二个州的领土大二十倍,就是官员的数量的扩张及擢升也是飞速,而官员的操守并非因为治理国家的复杂化而保持一贯的水准。良莠不齐是常态。就是宰相们也陶醉于过去与现在的丰功伟绩,从食不果腹到如今的锦衣玉食,从低微卑贱或者阶下囚到如今的堂堂重臣,蜇伏在内心深处的惰性出现躁动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所以,赵诚想提醒自己的心腹们。   “听说正月十五上元节,有人办了场满岁宴,摆了七十席酒宴……”赵诚道。他话还未说完,高智耀的脸色变了变,忙承认道:“臣知罪,臣孟浪,臣……”   高智耀吞吞吐吐激动地说不出话来。那摆了七十席酒宴的就是他高某人,原因是他的小妾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心情高兴,他又身居高位,想要与他走动、拉近关系的人如过江之鲫,凡是官员要是不在他这个官拜少师、中书左丞的大官面前出现,那说明那位官员还是不入流的。   “启禀国主,高显达办酒宴,虽然人多了些,但臣敢保证显达绝不会收受下级官吏的贿赂。”王敬诚道。   “臣也敢担保。”耶律楚材也道。这二人深知高智耀的为人,不认为高智耀有趁机收受贿赂的可能。   “哼,显达为人清正,孤也相信这一点。可是诸卿要注意了,高显达自己不收别人的贿赂,他能保证自己的家人也不收吗?”赵诚火气仍没有少一点,他从书案上抄起一封密函,甩到高智耀的面前,“高显达,你大声念一念这个!”   高智耀小心地捡起飘落在面前的那不过一页淡黄色的纸张。王敬诚瞄了一眼,见那张上印着一个虎形的图案,暗暗吃惊,因为那是四方馆撰写密函所专用的纸张,他因为曾主持过一段时间四方馆,所以才知道这一点。这密函是赵诚不久前得到的。   “去年十一月末,陕西行省韩安国之侄韩某,人称韩衙内,强买西域客商宝物,其中一串玉佛珠,乃用上等于阗墨玉制成,价值不下千贯,韩某只出价二百贯强买之。其时,西域商贾不满,奔走呼告,却无人接状,此事在长安一带闹得沸沸扬扬,最终不了了之。   然今年正月,有人曾见中书左丞高大人之妾曾公开展示过此佛珠,不知是否乃韩安国所献……”   高智耀的声音越来越小,脸色涨得通红。那串玉佛珠他也亲眼见过,只是自己宠爱的小妾说那是她娘家祖传之物,高智耀也就没放在心上,却不知其中却有这样的故事。如果此密函所云不假,那么韩安国贿赂自己的小妾,其心何在?高智耀不敢想,那韩安国与他本就私交不错,早在赵诚入主中兴府之前,他们就认识,这韩安国大概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做了不少坏事,因而特意交好,以备不时之需。   就连有心帮他说话的王敬诚与耶律楚材此时也都闭上了嘴巴。   “孤本以为韩安国也就是有些骄傲自满,不太检点罢了,却不料其人不光是不检点,而是无法无天。”赵诚脸色铁青,“耶律楚材,卿说说这是谁之过?”   “臣之过!”耶律楚材伏在地上,没有任何为自己辩护的打算。他身为御史中丞,负责监察百官,那韩安国在陕西一手只天,他却闻所未闻,以为天下无事,这只能说是他严重失职了。纵是给耶律楚材一百张口,也是百口莫辩。   “臣也有错!”王敬诚道。   “从之何错之有?”赵诚反问道,“卿是本朝第一重臣,何曾有错?”   赵诚逼视的眼神令王敬诚心中一颤,心说这一次赵诚是真的怒了,连忙承认道:“臣之错,一是御下不严,未能及时警醒;二是纵容奢华铺张,令风气变坏;三是……三是……不思进取,贪图安逸……”   “够了!”赵诚怒道,“韩安国在陕西的事情,御史台应即刻查办,若是够杀头的,绝不姑息。三位都是孤的心腹,此事孤就不宣扬出去,留给卿等自省。卿等都是自视甚高之人,然而身为宰执,如同置身于刀山枪林之中,一着不慎就会是身败名裂的下场。如今大业未成,卿等却不能以为天下无事,可以坐享太平安逸。都起来吧!”   “遵旨!”三人这才起身,心中却是暗暗警惕。赵诚这次只是借机敲打一下这三人,原因是这三人皆是惜名如命知进退荣辱之人,否则轻饶他们无异于姑息养奸。   那盐铁使陈时可与度支使刘中仍跪在地上,不知是否该起身。赵诚笑骂道:   “你们二位也起来吧。”   “谢国主!”陈、刘二人战战兢兢地称谢起身,方才三位重臣被赵诚训斥的一幕令这两位与解盐一案脱不了干系的官员胆战心惊。   “解盐一案虽然大致水落石出,但后续事宜却是更为重要,孤不想还有第二个谢良宏出现。”赵诚道。   “回国主,那谢良宏此前为州官时,官誉甚隆,为一方百姓所敬重。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主持解盐诸事后,却露出本性来,臣身为盐铁使,有失察之过。臣甘愿受罚。”陈时开道。   “度支使也有官吏参与此案,与主谋勾结,贪赃枉法,臣亦甘愿……”刘中也请责道。   赵诚打断了他的话:“这种官面上的话还是休提!人之初,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由此可以知之也,朝廷的法度并非是防备君子,而是防范小人的,倘若朝廷的法度漏洞百出,那就是勾引小人犯法,出现集体贪赃枉法之事亦不奇怪了。”   “回国主,臣以为解盐一案,御史办案时发现各种借据、收条、契约皆不相统一,印签又是五花八门,甚至只有私章,不见官印,或者只有官印,不见经手人的签押,积年的帐目错、漏之处甚多,字迹缭乱,数目前后不一,出纳小吏又是如流水般更换,以致帐簿令人如置身云雾之中,纵是经手人也极难分辨。”耶律楚材奏道,“故臣以为,贪渎之辈正是因此勾结孔目官、文书,要么巧立名目,要么故意做错帐、假帐、漏帐,利用朝廷款项帐簿不相统一之便,私饱中囊!”   “朝廷诸部、各州大概也是如此吧?”赵诚沉声问道。   “正是如此!”众人齐声说道,这声音却是不自觉地小了很多。   “孤曾听密报说宋国端平元年,宋帝命尚书省设局审计户部财赋收支,下令编制《端平会计录》。去年又命各州府仿照户部会计式样,立簿记录出纳,每季送呈尚书省计簿房,作为考核官员的标准之一。”赵诚道,“看来倒是孤忘了这件事情。宋人之过,我朝应警记,而宋人朝策之善者,我朝更亦效仿。从解盐一案看,我朝应该有自己的会计录,堂堂一个国家,计帐岂能是五花八门?主妇持家还需井井有条呢!”   “度支使司负责朝廷岁入岁出总帐,臣以为不如就命度支牵头此事,编制我朝会计录,令各部、司及各州县依定式记录出纳,杜绝私帐、错帐。”王敬诚奏道。   “那街市上的商贾大笔交易为防万一,都会到官府报备,依照固定的格式签约,市舶司也依此契约征税。”赵诚点头道,“依孤之意,将来只要是与钱、粮有关的皆可有一套会计准则。听说有家财万贯的商贾想征得朝廷许可开钱庄,这确有必要,但若是私人钱庄没有统一的会计帐簿,官府何以查帐与征税?那存钱的商贾又何以确保自己的钱财不会被钱商贪污?唯有统一的会计准则。此事就由度支使司着手去办,务必厘清朝廷帐务,堵上漏洞,令君子坦荡,小人束手!”   “遵旨!”众人应承道。   “还有何事要奏?”赵诚又问道。   众人见赵诚脸上有不耐烦的表情,又想到赵诚刚出征归来,方才一番不悦,定是有些累了,便齐齐告退。   赵诚见臣子们纷纷退下,疲惫地靠在椅背之上,长舒了一口气。他忽然发现处理朝政人事,远远没有率兵打仗轻松,身前这几位重臣,他既授之以权柄,又担心他们会犯错,当然他要是只想做个安逸国君则是另一回事。   “大约这就是皇帝之所以常猜忌臣子的缘故吧?”赵诚自嘲道。   夜幕刚刚降临,王后梁诗若遣人来请赵诚赴长乐宫家宴。这殿中虽人口不多,但却也是真正有家的味道,赵诚、王后梁诗若、贵妃柳玉儿,新来的史、洪,还有赵诚的儿女们,就是太师、谏议大夫梁文也有机会来赴宴,他是王后的父亲,也就是赵诚的岳丈。   这是赵诚出征归来的第一次家宴,梁诗若为此精心准备了一番,倒无奢华,只是食物皆是赵诚一向爱吃的。   梁诗若早就听说史琴善琴,而那洪氏善舞,借此机会,特意让史、洪二人琴舞相和。这史、琴二人这同台竞技,也是各有擅场,琴舞相称,令众人大饱眼福与口福。   “夫君真是好眼光啊!这样的美人儿,偏偏让夫君给碰上了。”梁诗若紧挨着赵诚小声地说道,意有所指,却不想让别人听到她与丈夫之间的悄悄话。   “哪里、哪里!”赵诚装作不知,故意道,“还过得去,若是不入诗若法眼,不如送给别人。”   “夫君这说的是哪里话?”果然,梁诗若道,“岂能说送出去就送出去,入了这宫门,那就是这宫内人。臣妾只是嘴上说说,岂能让臣子们笑话?”   “笑话什么?”赵诚故意问道。   梁诗若气急,悄悄地掐了赵诚一把,赵诚强忍着痛感,装作木头人,却不料被柳玉儿看到。那柳玉儿禁不住笑了起来,惹得梁诗若面若桃花。   柳玉儿的笑声令正观舞听琴的太师梁文回首,这梁文自从地方回京入朝为官,常常打着探望外孙赵松的名义入宫,只是梁诗若仍然对他不冷不淡,令他百感交集。   不过,今日家宴梁诗若遣人邀他来,却令他极为高兴。   “太师最近身体可好?”赵诚见梁文又老了一些。   “托国主的洪福,老臣食欲颇盛,身体一向极好。”梁文回首答道。梁文是第一任的陕西行省主官,在陕西极有威望,这韩安国在陕西的不法正是有人捅到梁文的跟前,然后赵诚才命四方馆的密探暗查的。   “听说有人争着想做太师的义子,不知可有此事?”赵诚问道,“做了太师的义子,那可不就是国舅了吗?”   梁文的脸难得涨红起来,他的儿子们在战乱中战死、饿死、病死,如今老来算是无子。但是身居高位,又是当朝正一品的太师,国王的岳丈,未来国王的外公,当然会有很多人争着当他干儿子。   “哈哈!”赵诚见梁文大窘的神态,大笑起来,这事他很早就有所耳闻。   “世上多阿谀奉承之辈,老臣虽老,然并非昏庸之辈,彼等攀交老臣,不过是求得荣华宝贵罢了。”梁文道,“臣不会令此等小人得逞。”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三十年不到,梁文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过去,王后梁诗若之所以对他如此冷淡,自然是他自己犯下的孽债,这让他追悔莫及。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他当年不是贪念高位,也不会将梁诗若送入西夏宫中,那就很可能不会被送到大漠,然后结识赵诚。上天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儿子,却还留下一个唯一的亲人让他老来有所依靠。说不定,他梁文早就死于孤独之中。   幸与不幸,没有人能道出其中黑白。梁文面色悲怆,一时间老泪纵横。王后梁诗若努力地回忆着她那同父异母兄长们的相貌,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这让她怅然若失,只有眼前的老者才是最真实的。   “太师年纪大了,若是有暇,不如常到宫内走动走动。这宫中人口多了起来,需要有宗室之人担任大宗正之职,掌宗室德行、道艺及违失。”赵诚道,转头对梁诗若问道,“王后以为如何?”   “臣妾不敢异议!”梁诗若点头道,算是认可。 第三十八章 蛰伏与躁动(六)   二月的中兴府正沐浴着春天的气息,而此时的蒙古草原刚刚从冬天的严寒中苏醒过来。   三河源头的不儿罕山仍然巍峨耸立,山巅的雪白仍圣洁无暇,在它南脉的东侧脚下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白色城堡,人们通常称它为“白城”,只因为它的四周墙壁上皆刷成白色。这座崭新的城市与南方的城市不同在于,它是一个圆形的堡垒状的军事戍所。   大秦国安北军三万将士,大半驻守在此地。   中兴府发明的水泥,第一次大规模用于筑城,却是用在离中兴府数千里之遥的大漠。高大的白城立在大漠寒风中岿然不动,任尔东西南北风。   即便是大漠草原的春天来得有些晚,但春天毕竟已经到来,冬雪消融了大半,河流已经解冻并开始丰盈起来。再过不久的时日,一切都将苏醒过来,而牛羊不久紧接着就到了发情交配的季节,万物开始躁动。   蜇伏了一个冬天的安北军站在城头上举目眺望,在他们坚毅的目光注视下,冰雪用可以察觉到的速度消融,露出下面冻死的牲畜与倒毙的人类。   “听说有人准备在春天冰雪融化的时候,来袭击我们。”将军孙虎指着城外平坦的大地,语气中却根本没有一丝担忧之情,仿佛那广袤的原野就是他的狩猎场,而他才是主宰者。   “知道!”周鹏面无表情地说道。他是孙虎的老战友,两人从加入秦军以来就一直并肩作战,正所谓“孙不离周,周不离孙”,他们是安北军大都督萧不离部下最得力的两位将军。   “周秀才,你就不能多说一个字?”孙虎不满地说道。   周鹏这位曾经的秀才如今浑身上下很难再找出一丝书生的柔弱来,大漠冬天的寒风与夏天的烈日令他的皮肤黑里泛红。周秀才惜字如金,在这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孙虎有些怀念当年那位有些迂腐的酸秀才,至少让他的谈兴更强一些。   “这很好啊,我军在此蜇伏了一个冬天,正需要活动活动,要不然怎能长膘?”周鹏偏着头道,“春天正是牛羊长肥的季节,倘若那些冥顽不灵之徒敢来寻晦气,不正是我等求之不得的事吧?”   “哼!”孙虎鼻孔里出气,“若是换作我,春天可不是打仗的好时候。若是牛羊不得喂养,我看下一个冬天他们吃什么?”   周鹏没有搭理他,他的目光仍注视着远方的天边,那里是南方,是通往他家乡的地方。他的家乡是河东行省,即以前的河东南路,那是他出生与长大的地方,却又是他不堪回首的地方。   修身、齐家、治国还是平天下?当周鹏长大成人,读了一肚子书后,他发现自己没有了家。当年他要是不跟着大队流民,冒险渡河到达麟府路的地界,被正奉命赈灾饥民的萧不离搜罗到贺兰军中,他早就饿死在荒野之中。于是他拿起了刀箭,然后拥有了如今的侯爵,并有了自己的妻室,用鲜血换来如今的身份与地位。他将家安置在中兴府,中兴府才是他所有牵挂的地方,才是他心目中的家乡。   广袤的原理上,升起了一柱浓烟,遮蔽了天边的天空,那是狼烟!   “有敌来袭!”周鹏大喝,“戒备!”   早有人飞快地去传令,一面通报安北军大都督萧不离,一面敲响了警钟,整座白城在一阵躁动之后又归于沉寂。没有人慌张不安,只有紧张而有序。   大都督萧不离听到属下们的报告,有条不紊地披挂整齐,喝了一口热茶,不慌不忙地来到城头,他面露得意之色,不知是对自己的部下镇静自若的表现十分满意,还是对自己临危不惧感到自豪。   “参见大都督!”众将齐齐行礼。   “众将免礼!”萧不理回礼道,他打量了南方三十里外的一柱狼烟,“可有斥侯来报?”   南方是通向汉地的方向,狼烟从这个方向燃起,令他有些疑惑。   “没有!”周鹏惜字如金。   “斥侯派出去了吗?”   “派了一营斥侯,呈扇形搜索,侧重于正南方!”孙虎答道。   众人并不慌张,这座白城固若金汤,水泥与砖石浇筑的城墙坚固耐用,而以白城为中心,每隔三十里即有一座小型的哨堡,只要水、粮充足,都可独立支撑两个月以上。在这方圆千里的草原上,没有强大的敌人能吃掉时刻戒备之中的安北军三万将士。   城门前的平地上,又有一团骑军整装待发,只等着萧不离一声令下,即遁着狼烟追索。年轻士卒回首望着城头上的帅旗,锋利长刀在寒风中感觉到主人内心中的火热。   萧不离举着千里眼,临高远眺,半晌却命令道:“解除警报!该干嘛就干嘛!”   萧不离将手中的千里眼往孙虎怀中一塞,转身往自己的帅府走去。众将不解,再瞧那南边的方向,突然出现了一支正迎面而来的骑军,一面赤旗正迎招展,这是秦军才有的旗帜。众人只觉得眨眼之间,这支不速之客已经驰到近前,当中一个“叶”字。   “哟,这不是魔王驾到吗?”有人高呼道。   来者正是骁骑军叶三郎,方才萧不离在千里眼正是看到叶三郎的帅旗。   “这家伙害得我们虚惊一场,有正路不走,非要从天而降!”孙虎骂道,“关门,不让他进来!”   但军士们却欢呼起来,他们没将叶三郎带有挑衅意味的行为放在心上,早有人不用吩咐就打开了城门,将骁骑军迎了进来。在这被冰雪包围的世界,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友军,他们如同遇到了一个盛大的节日。更多的人却是盯着骁骑军身后大队人马所携带的大批补给。   叶三郎被众将士簇拥着走入帅府,那萧不离早就坐在自己的帅座上等着叶三郎。   “骁骑军叶三郎拜见大都督。”叶三郎行着军礼,又冲着帅府中的诸位将校,“见过诸位将军!”   “免礼!”萧不离今天很高兴,“三郎这次来,带来什么好玩意?”   叶三郎见萧不离笑容满面,佯怒道:“三郎以为大都督是见到三郎高兴,原来只是对我带来的东西感兴趣!这太伤我自尊了!”   众人闻言,大笑起来。   叶三郎命人取来一份帐册,递到萧不离的面前道:“三郎奉命押运补给,该有的都在这,请大都督过目。”   “还有两百坛酒?”萧不离简单地浏览了一下帐册,像是发现了宝贝,“这真是雪中送炭啊,我等一个半月没有喝过酒了。”   “就是、就是!”孙虎道,抬脚走出帅府,那声音很久才又传来,“属下替大都督去取酒来!”   众将也纷纷笑着道:“属下得去盯着,以免孙将军贪赃枉法,那是要吃军棍的!”   一时间,这帅府中走了大半,令萧不离哭笑不得。   “大都督,这酒可是金贵啊!装在坛子里吧,这路上长途运送,我还得小心行事,生怕打碎了。”叶三郎诉苦道,“听说安北军屯田已有小成,故我跟国主说,千里迢迢地送酒不如送会酿酒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   “对啊?”萧不离拍着好奇道,“国主可曾答应?”   “我叶三郎出马,怎会办不到?”叶三郎拍着胸脯道,“这不,国主花重金雇了几位酿酒的伙计过来,听说是中兴府有名的东坡楼的伙计。”   “三郎辛苦了!”萧不离眉开眼笑,“知我者,冠军侯是也!待会,我陪三郎多喝几杯!”   说话间,孙虎等人各捧着一坛酒跑了过来,看那模样好似一天就将叶三郎带来的酒喝个底朝天。萧不离当即命人摆宴。酒过三巡,众人闹消停之后,萧不离沉声问道:   “三郎这次亲来,国主可有旨意?”   “正是!”叶三郎抹了抹嘴角的酒水。   众人闻言立刻严肃了起来,正要列队听令,叶三郎连忙摆手说道:“诸位不用拘谨,国主也就让叶某代几句话,并不打紧,不用如此严肃。”   “请冠军侯详言!”周鹏抱拳道。   “第一句话,孤生于大漠长于大漠,至今仍觉大漠苦寒难耐,非意志不强者难以生存。尔等戍守蒙古大漠,用心边事,劳苦功高,枢密知之,孤亦深知之!”   “第二句话,远离家乡数千里之遥,相思之苦难耐,此乃人之常情,纵是孤也不敢漠然置之。枢密奏请,凡戍卫边疆将士,薪俸再加一成,凡戍守边远之地五年以上者可依序与内地之军调换。孤非无情之人,故准之!”   “第三句话,春天是百兽躁动的时节,孤听说有蛮族部落不肯臣服,密谋反抗,尔等将士应主动出击,摧毁一切敢于反抗者。然我军对大漠草原诸族,亦须文武相济,肯臣服者,可以姑且让之,但不可坐其势大,可驱其军前效命,以彼治彼!”   “第四句话,农田乃汉地之根本,而牛羊乃大漠之根本,摧毁肉体不如摧毁其生存之本!大军征战,摛牛羊如斩首,既可弥补军用,亦可摧毁经济生存之路。”   叶三郎一五一十地传达着赵诚的命令。   “遵旨!”自萧不离起,众将齐声唱诺道。   “三郎,上次本帅听说国主欲用兵金国,不知眼下如何了?”萧不离问道。   “这事情还早着呢?”叶三郎啃着一块羊肉,嘴里支吾不清,“那金国……就是……一块肉……罢了。”   “冠军侯这次亲来,是不是加入我军作战?”孙虎问道。   “正是如此,国主担心有敌从西边来,所以让叶某前来助战。”叶三郎道,“非是国主小瞧诸位的勇气,一个好汉三个帮嘛!铁王的军队下个月也将北进,与安北军东西相望,以防万一!”   “冠军侯客气了,我等欢迎还来不及,岂会小家子气?”有人笑道,“冠军侯说错话了,是不是该罚酒?”   “罚酒、罚酒!”孙虎起哄道,拎起一坛酒就奔着叶三郎过来,口中却说道,“我们安北军一向豪气,罚酒都是用坛子往嘴里灌的!”   “真的吗?”叶三郎被酒气涨红的脸立刻发白。   “不过,冠军侯是新来乍到,不太熟悉我安北军的人情,这次就算了。”孙虎笑眯眯地说道,“孙某替冠军侯倒上一碗,算是欢迎骁骑军的兄弟们!”   方才众人都是用杯子喝酒,这下换成了酒碗,虽然孙虎说的客气,好像便宜了自己,叶三郎不愿露了怯,连忙起身道:“多谢孙将军抬爱,都是刀口上舔血的豪爽汉子,叶某这一碗酒一定要喝的。”   说完,叶三郎便仰起脖子将孙虎亲自倒上的一碗酒喝下,虽然从嘴角漏了不少,但大半还是喝了下去,昂首端坐在席上,看上去什么事情也没有。   孙虎见叶三郎酒量不错,拾掇着众人轮番敬酒,叶三郎只有老老实实地求饶,众人这才作罢。   “冠军侯能亲来助战,我等皆倍受鼓舞。”周鹏道,“魔王之名,在草原可以防小儿夜哭!”   叶三郎闻言十分得意:“哪里、哪里,叶某……不来此地,人们只闻……安北军的大名!”   “赞你一句,你就吹了起来!”萧不离笑骂道,“你来我麾下听命,要是被我逮到了过错,可别怪我军法无情。”   “这是……自然!”叶三郎笑道,已经快要醉了,“三郎一向……遵纪守法!”   “看在你带来美酒的份上,本帅就不与你计较。”萧不离道,见众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高声问道:“兄弟们都喝足了?”   “喝足了!”众人回答,其中夹杂着一二声酒嗝。   “吾王欲用兵于金国,我等镇守大漠,职责在于清剿不肯臣服之部落,保我大秦国无后顾之忧!”萧不离道,“从今日起,我等安稳的日子到头了,准备打仗!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愿为吾王誓死效命!”众将呼道。   萧不离起身命令道:“今日诸位痛饮,然后收起你们酒杯,回到自己的军营,擦亮你们的刀枪,召集你们的部下,与本帅出猎!”   “遵命!”众将齐呼道。 第三十九章 蛰伏与躁动(七)   蒙哥被他的堂兄弟们簇拥着,强按在可汗的宝座之上。   他虽然坐到了宝座上面,屁股却扭来扭去,如同坐到了一块表面凸凹不平的硬石头上,十分难受,并且浑身不自在。   “向我们全体蒙古人新的可汗行大礼!”有老者高声宣告着。拔都、拜答儿、贵由等等孛儿只斤氏的嫡系或庶出的子孙们,纷纷上前行三叩九拜大礼——耶律楚材的贡献如今只留下这一条繁文缛节。   看着桀骜不驯的堂兄弟们貌似恭敬地行着大礼,蒙哥心中全无一丝喜感。他魂不守舍地起身,想逃离这个令他难受的汗座,他的母亲唆鲁禾帖尼用目光将他按在汗座上。   还未等蒙哥示意“臣民们”平身,堂兄弟们已经不用吩咐,各自起身,立在帐中,嘻嘻哈哈。   “咱们蒙古人终于有了一位‘大’可汗了!”拔都高声说道。他将这个“大”字,咬得十分清晰,原因是这几年人人都称汗,各自为政。   “那是,选蒙哥为可汗,这是众望所归嘛,谁敢不服,我就砍了他,将他的肉喂狼!”贵由说道,他目光却是瞄向一旁的拜答儿。   拜答儿认为这瞄来的目光十分不友善,怒道:“看什么看?”   “我在看一个畜生。”贵由收回目光,瞪着帐顶,像是自言自语。   “你……”拜答儿火起,一把揪住贵由的衣角,拳头往贵由的脸上飞奔了过去。贵由早有防备,两人亲密地拥抱着,扭打在一起。大帐之中,立刻涌进来各自的嫡庶兄弟、侍卫们,各为其主,混战在一起。   大帐内恢复了“常态”。   之所以说这混战是“常态”,这是因为自从察合台被擒以来,贵由与拜答儿两人就一直处于战争状态,他们二人的父亲都当过可汗,都声称自己有资格当全蒙古人的可汗,而争吵的最高形式就是战争,其间又夹杂着牧场、牛羊与人口的争夺,甚至还有同父异母兄弟间的手足相残。所以这次扭打在一起,不过是一件十分和平的事情。   拔都这几年虽然没有参与到这两系的争斗,却忙于应付来自西边与北边部落的袭击,但是他从贵由与拜答儿两人的争斗中坐收渔人之利,实力最强。所以当大家都觉得家族的共同仇恨需要血债血偿,拔都便提议让拖雷的长子蒙哥成为新可汗,倒是让众人都没有意见,原因当然是拖雷的儿子们如今算是寄人篱下,对任何一方势力都构不成威胁。   帐内的争斗还在继续,夹杂着谩骂与呼喝声,蒙古人的实力也就在这样的内斗中消耗。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赵诚的第二次北征大漠,都选择了拖雷的领地。   “快停下来,快停下来!”蒙哥和他的亲兄弟们声嘶力竭地呼喊,似乎毫无效用。   拔都退到了蒙哥的宝座旁,他似乎将自己置之事外,对眼前毫无章法的斗殴视若无睹。   “拔都,你就不能劝一劝?”旭烈兀看不惯拔都这个作派,“这让外面的人听到了,脸面上也不好看。”   “打吧,蜇伏了一个冬天,一天不打手就痒痒,就让他们发散发散野性。反正没动刀子,只要他们打累了,自然会停下来。”拔都毫不在意地说道。   帐内的打斗很快就自动平息了下来,大概是因为混战的双方也觉得这样十分无趣的缘故。贵由与拜答儿两人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仍然怒视着对方,各自鼻青脸肿。帐内所有多余的物品都被打翻在地,并且被踩了无数脚。   唆鲁禾帖尼从帐中一角,弯腰捡起一个铜制的酒壶。在抬起腰背的一刹那,她感觉到自己的苍老与岁月的无情,不禁摇了摇头,既怀念过去的年青岁月,也哀叹起往日的辉煌来。她当着众人的面,再一次说起阿阑豁阿夫人训子的古老传说,号召兄弟团结。即便是她的亲生儿子们,也觉得她这是多此一举。   “在我们的家乡,我们祖父与父亲出生的地方,还有一些人在悄悄地准备。”蒙哥道,“只要我们的大军东进,他们便跳上骏马,拿起弓箭,与我们共同作战,为死去的蒙古人报仇!你们既然选我当可汗,那就要听我的命令,不要再私自争斗,让我们的死敌占了便宜。否则我便不当这个可汗了!”   “蒙哥……可汗!”拜答儿道,管蒙哥叫可汗,他还有些不适应,“这次可不是我挑起来的。贵由骂我是畜生,不是将这帐中所有人都骂了吗?大家都有一个共同姓氏,没有谁能例外!”   “那也不一定呐!”贵由慢悠悠地说道,“有人将自己视作外人,有事时不出一兵一卒,躲在一边看热闹,这样的人还有资格顶着孛儿只斤的姓氏?”   贵由的矛头直指拔都,既是暗讽拔都的血缘,又是指责拔都这几年保存实力,作“壁上观”。说拔都作壁上观,那也不见得,至少贵由一直认为拔都这些年一直暗中支持拜答儿,只是他不敢另立强敌同时与拜答儿与拔都交战罢了。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提到血缘问题,拔都就火冒三丈。他强按住心中的怒火,道:“六年前我不是出兵了?只是没有几个逃了回来!就是这几年,你们总是说要报仇,还不是我出粮出兵器出战马,也没见你们打过一场大点的仗,哪一次不是刚损失了一些人手,就跑回来,又张口要这要那?”   眼看又要重开一场混战,唆鲁禾帖尼连忙阻止道:“仇敌还好好地过着富贵的日子,你们身为成吉思汗的子孙,不思进取,却窝里斗,可有一点你们先祖的豪杰风范?”   众人低下了头,一提到祖上的荣耀,他们曾经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可是如今这个局面让他们选择遗忘,守住自己手中拥有的才是最重要。他们不怕遥远的死敌赵诚来抢,却怕堂兄弟甚至亲兄弟来夺自己的财产。   “蒙哥,你是可汗,你说怎么办?”拜答儿问道。   蒙哥突然发现自己被堂兄弟们选为可汗,原来就是来做挡箭牌的,去解决他不能解决的事情。   “都是堂兄弟,又没有杀父之仇,何必如此计较?”蒙哥想了想说道。说到“杀父之仇”,他的心房如刀割一般,他父亲拖雷如何死的,蒙哥从没有忘记,杀父仇人的儿子贵由仍倨傲地站在自己面前,蒙哥却无能为力。纵是察合台之子拜答儿,也应负担一些责任,当年仇敌二次北征,察合台见死不救,执意要南下,结果令拖雷的儿子们失去了领地。   “如今又是一个春天,道路已通,怯绿连河畔还有牧民正等着我们率军前去庇护,恢复我们先祖时的赫赫威名。”蒙哥又道,“我们都将心思放在这个离我们真正家乡万里之外的地方,不出十年,怯绿连河畔将没有人记得我们才是真正的主人。我们祖父的威名必须再一次流行起来。”   蒙哥越说越激动,越说嗓门越大,刹那间他以为自己本来就应该是可汗,所有蒙古人都应该听从自己的命令,真那样的话,也许就不是如今这个局面。   “可是春天真不是打仗的时候啊!牛羊瘦弱,骏马皮包骨头,这样怎能交战?过了一个冬天,眼下正是牛羊长膘的时候,不如等到秋天,那时候牛肥马壮,马力充足,不缺牛羊充作食物,我们再率儿郎们与敌复仇!”拜答儿的一位兄弟说道。   此人话音刚落,帐内响起了一声高亢的狂笑声:“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太好笑了!”   众人循声望去,见忽必烈正仰着脖子狂笑,甚至笑出了眼泪,众人以为他得了失心疯。   “忽必烈,你笑什么?”拜答儿怒道。   “昔年,乃蛮人的太阳汗狂言天无二日地无二主,我们的祖父不同意这个看法,所以便率军去攻打太阳汗。当时也有人说春天马瘦,可是结果又如何呢?真好笑啊,只有胆怯的人和女人才会将这个笑话当作借口,你们扪心自问,你们心中的勇气可还在?”忽必烈高声说道。   忽必烈这番慷慨激昂的话,令他的长兄们暗暗称奇,他们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个名声不显几乎没有上过战场的兄弟很有些豪杰的气慨。   “仇自然是要报的,关键是各出多少儿郎,多少战马,多少牛羊,还有兵器,另外谁来领兵?”贵由道,“还有这个战利品、牧场,还有女人,如何个分法?”   贵由正说到了要害之处,谁都认为赵诚是蒙古人的死敌,这个死敌善于运用蒙古人最擅长的方式将蒙古人击败。面对这个敌人,他们却又各有算盘,相互算计着。唆鲁禾帖尼见贵由如此说,并引起其他人的心领神会,只有暗中祈祷。   ……   阿勒坛山连绵起伏的山峦,一如既往地雄浑,山脚下最耐寒的牧草已经发出嫩嫩的尖芽,这本是个美好的春天。   每当曲律忙碌了一天之后,偶尔抬头打量阿勒坛的群山,总会觉得静默不语的群山让他心中一片宁静。传说中阿勒坛山中也有一位神灵,保护这一带的百姓,只是不知曾受这位神灵庇护的乃蛮人的雄风为何一去不复返?   这里一向十分宁静,牧民们亘古不变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最近几年来,这一片牧场变得喧嚣起来,更多的牧民随着蒙哥一家从东方迁徙而来,在此地落地生根,人们都说这里是那位君王少年时生活的地方,因而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事实也是如此,秦军的游骑在大草原上四处奔驰,既便是最北方寒冷的地带也曾出现过,却唯独没有来到这里。   现在这里更加喧嚣起来,因为所有孛儿只斤氏的子孙们都会聚在此,共同推举一个新可汗。   曲律从牧民与骑兵之中穿插而过,正碰上拔都从大帐中走出来。曲律看他的表情,这会议一定又是无果而散。   “拔都可汗!”曲律远远地呼喊着。拔都当然也是可汗,自封的可汗。   拔都停了下来:“原来是曲律啊,你这是来找你兄弟莫日根?”   拔都目光停留在曲律那空荡荡的衣袖上,心中暗道可惜了。   “是的,可汗!”曲律,“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看到莫日根了,不知他这次是否随可汗一同而来?”   “哦,真不巧,莫日根我派他去办一件大事去了,这次没有随我来这里。”拔都道。   曲律闻言,脸上充满着遗憾之色:“我父亲病重时,他不回来,现在我母亲都死了,他还没有回来。我这个弟弟就是一匹倔强的野马。”   “原来如此!”拔都颇有惭色,他视莫日根为心腹,朝夕相处,并没有想到这一点,“莫日根是个做大事之人,他若是回来,我一定命他回来赔罪。”   “不知可汗可否告诉曲律,莫日根去了哪里,要是不远,我去把他找回来。”曲律道。   “这个嘛……”拔都面色变了变,眼神有些躲闪,“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你要是去找他,恐怕于他不利。”   “这样啊?”曲律对拔都的话感到奇怪。   正说话间,一声悠长的角号声响起,数匹轻骑带着满面尘色狂奔而来,将营地外的牲畜与人群冲得七零八落。   “不好了、不好了,有敌袭、有敌袭!”轻骑边策马狂奔,边放声高呼。   曲律暗道:什么时候,蒙古人遇敌,会如此慌张了?   这个消息来的真不是时候,尤其是在这个地方出现。营地内外沸腾起来,牧民们连忙将自己的牲畜聚拢起来,往营地里赶,而大队的斥侯骑兵往外跑,相互添乱,叫骂声一片。所有的权贵面色紧张地聚拢在一起,猜测着不明的军情,不知如何是好。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前方终于传来一个可靠的消息:不过是二百里外的一队秦国游骑,所谓强敌来袭,那不过是讹传。   但看上去所有人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个突发情况。 第四十章 蛰伏与躁动(八)   沙漠的北缘,天地间毫无阻滞。   西风、瘦马、古道,但却无诗情画意,只有战旗飘飘和将士正在沸腾的战意。   三万朔方军将士小憩之后,迎风而立。突然一股奇怪的风扑面而来,卷起漫漫黄沙,远远看上去像是条黄色巨龙,将人马笼罩在其中,将士们却浑丝不动,等待着命令。   铁义跪在自己父亲的面前接受命令。   铁王、朔方军大都督铁穆面色冷峻,他深凹的眼眶里燃烧着战斗的火焰:“上阵父子兵,你作为我的儿子,应当冲锋在前,故本帅命你领一万骑军为先锋。”   “末将愿为先锋,请大都督下令吧!”铁义的表情同样坚定。   “有密报,蒙古人又聚在一起,阴谋联合起来作乱。这一次不同以往,国主与枢密早有计较,无论敌人的兵力有多么雄厚,也无论敌人如何英勇善战,只要击破他们的联盟,我军就可以高枕无忧。所以你部急行军三百里后,休整一天后即可主动出击,但不可与敌死战,只要抓住一股敌军,就盯住不放,务必令敌军恢复成散沙之状!”铁穆道。   “但阿勒坛山下,是国主曾经居住的地方,末将若是能成功进军至那里,不知如何应对?”铁义问道。   “格杀勿论!”铁穆道,又补充了一句,“若是有人不愿抵抗,可网开一面。”   “遵命!”   “出发吧!”铁穆的大手一挥。   铁义跃上自己的战马,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他从自己父亲的眼中看到了鼓励与希望,还有不可动摇的意志。   铁义扬鞭狠狠地击了一下战马,那战马吃痛长嘶一声,越众而出。身后的一万骑军紧跟其后,疾奔而去,在沙地上留下长长的印痕,并扬起了黄色的沙尘,很快就消失在西北方向的天边。   蒙古人从冬天的蜇伏中苏醒,蠢蠢欲动,躁动不安。这次不比以往,大有自察合台称汗那一年以来,首次联合起来的趋势。这不是赵诚愿意看到的,一个分裂的蒙古才是他最好的敌人。   春天的战马瘦弱,为此朔方军两个月前就开始给战马加喂豆料,弥补冬天战马体力上的损失。一年之计在于春,这场春天的征战,再一次重复赵诚亲自领兵的那两次北征,在春天草原最需要休养生息的季节挑起战争,让所有不肯屈服的马背民族承受不能承受之重,消耗着草原民族的全年的底气。   “瞧这次动静的规模,国主这次终于想与蒙古人重燃战事,我军为主力,而安北军在蒙古本部,让蒙古人不得休息。”副都督丁全嚷道,“只怕蒙古人主力又缩回西方。”   他正立在铁穆的身后,铁穆高大的身躯和宽阔的后背让他感受到力量与坚定的意志。   “如果一棵树苗预料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那么就应该在它还是树苗的时候,将它连根拔起,至少也让这棵树苗失去几支树枝。”铁穆道,“此战既是检验蒙古人的团结之心,又是巩固我朝在蒙古草原的力量。如果蒙古人不愿与我们交战,假以时日,他们将会永远地失去东方的草原。压力,持续的压力,既便是耗尽国库,也决不能令蒙古人有喘息之机。”   “属下心存怀疑,蒙古人内斗了好几年,他们相互之间的仇恨并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丁全道,“过犹不及,若是大敌当前,他们恐怕真的会联合起来。”   “丁兄弟所言甚是,此战若是能一战解决,那就再好不过了。若是蒙古人想保存实力,退回西方,那么我们便就地扫荡。”铁穆豪迈地扬着马鞭比划道,“西起阿勒坛山,东至杭爱山都是我们朔方军的狩猎场!让儿郎们拔营出发吧!”   “是!”众将齐声应道。   朔方军主力沿着前锋行进的路线,拔营而去,也消失在黄沙尽头。而这条曾经有无数商队走过的古道上,又一次恢复了平静。   此时的阿勒坛山下,仍在争吵之中。当他们得知秦军这次真的来攻时,仓促地点集人马,组成联军迎战。双方在阿勒坛山东南余脉的湖泊地带不期而遇,双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及试探变战在了一起。   前锋元帅铁义注视着人数是己方数倍的蒙古军,见敌军旗帜各异,阵垒分明,心中窃喜。   当下,秦军一团骑军直冲蒙古军左翼,正是贵由的人马。秦军将士伏在马背之上,远远望去如起伏的山峦一般疾驰,快行至贵由军阵前时,突然向两侧分开,与贵由军两端平行狂奔。黑色的乌云向贵由扑了过来。   “不好,是弩箭!”贵由大惊。   秦军利用弩箭射程远的优势,以抛射的方式从天而降,蒙古军张弓还击,却够不着。   “叮、叮!”弩箭从头顶上落下,如雨点般落在裹着铁皮的盾牌之上,间或夹杂着有人中箭的惨叫声。   第一拔弩箭还未完,又一团秦军骑军涌上前来,依葫芦画瓢,不过这一次却是直射。弩箭带着凌厉的啸音迎面而来,站立在最前的蒙古骑军纷纷倒下。   这不是贵由第一次见识秦军弩箭的厉害,一旦与秦军拉开距离,秦军便会肆无忌惮地用弩箭攻击,这种短小精巧的弩弓可在马背之上操控,用起来十分方便。   “攻击!”贵由大怒,当即命令部下主动出击,拉近距离,与秦军近战才可以命换命。但是那两团秦军又折返了过来,一左一右将贵由军截住,立刻混战在了一起。   战马发出悲鸣,重重地倒在地上,年轻的士卒捂着胸口上的箭矢痛苦地摔下马背。而兵器相交的嘈杂声与双方将士的呐喊声混成了最雄壮的音符,苍茫的大地染上鲜红的色彩。   “重甲骑军上前!”铁义见那两团有陷进去的危险,连忙命令道。   这支两千人马的重甲骑军杀入战场,立刻改变了形势。人马皆披重甲的秦军重骑,令蒙古人一时奈何不了,巨大的冲击力如海啸山崩,令贵由军的阵势为之一滞。   “可汗,我们怎么办?”部下问拜答儿道,“不如从侧面杀过去!”   “我们暂且稳住阵脚。”拜答儿沉声说道。他见贵由与秦军死斗,表面上不动如山,心中却是十分高兴。   蒙古中军则是由拔都的人马与蒙哥的人马组成,刚做上可汗不久的蒙哥紧张地看着战局。   “右翼拜答儿军应该出击,帮贵由一下。”拔都道。他此时说话的语气让蒙哥以为他是站在天边说话,十分遥远。   “来人传我命令,令拜答儿主动出击,务必将来犯之敌全歼!”蒙哥命令道。   拜答儿磨蹭了一会,才派出一支千人队前去助战。不料,秦军早有防备,又一团骑军杀到,将这支千人队截住,双方加入战局的军队越来越多,大有鏖战不死不休的气势。   “将军,敌军人马众多,我们不能与其死战!”另一边,有人对主帅铁义说道,“否则我们不够敌军吃饱!”   “敌军虽然人数比我们多,但各不相统,看上去反应迟钝。”铁义挥舞着战斧道,“即便是脱离战场,也要挫伤一下敌军士气。全军听令,与本帅杀将过去,在敌后五十里外重新集结!”   铁义正是将门虎子,明知敌军众多,却反其道而行之,率领本军主力呐喊着,穿过战场中间宽阔的地带,向着蒙哥的中军呼啸而来。手中巨斧大开大合,砸碎了敌军的盾牌,连人带马砍翻在地,再挥舞而起,将一个蒙古兵砸上了半空,然后落下又砸翻了前来相救的蒙古兵。   身后秦军士气大涨,将阻拦的蒙古军冲得乱七八糟。蒙哥愤怒,他认为这是秦军目中无人,是对他的蔑视,正要亲自率军抵抗,对手对从他中军与两翼穿插而过,头也不回地逃离战场。   “追、快追!”蒙哥怒吼道。   贵由、拜答儿、拔都、忽必烈、旭烈兀等人各领本部人马尾随。铁义节节抵抗,却散而不乱,时不时地杀个回马枪,令蒙古军追击的阵形不敢太松散。   “敌军未露败相,我军莫要穷追!”拔都望着秦军逃遁的背影高呼道。   蒙古军暂时停了下来,派出斥侯追击。正要扎营,秦军又攻来,这一次却是从身后袭来,贵由大怒,率军出击,那支秦军又逃之夭夭,最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蒙哥感到气急败坏,从阵亡的人数来看,己军并没落下风,可是从气势上却是落了下风,变成了自己处处受攻击的局面。   “咕咚、咕咚!”蒙哥大口饮了几口清水,湿润一下干渴的喉咙,“敌军今夜在何处扎营?斥侯可有回报?”   “没有发现!”有人回答道。   “敌军只有这一万人,还是另有后招?”蒙哥又问道。   没有人回答。蒙哥将手中的水袋扔出了老远,贵由、拜答儿等人席地而坐,仍自畅怀痛饮,似乎并没有听到。   忽必烈见自己兄长的权威受到了无言的蔑视,连忙道:“我军未有准备,而敌军却似是有备而来。此战胜负难料,敌军必有后招,倘若我们离阿勒坛山太远,那就有让敌军大队人马包围起来的危险。不如连夜赶回大营,再做计较。”   众人沉默不语,他们本就是仓促联军,却不料秦军主动来攻,打了他们个措施不力。   “怕什么?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贵由光着膀子,咆哮道。今日这一仗,他部下伤亡最重,而且似乎他的人马成了秦军最想袭击的对象。   “就是嘛!”拜答儿道,“要是害怕,何必说要恢复我们祖父的威名?”   忽必烈闻言有些焦虑,这有些巧合,为什么家族在阿勒坛山下集会,偏偏这个时候秦军来袭?忽必烈只能认为秦军早就得知了消息,是有备而来。家族召开忽邻勒台大会并不是一件太秘密的事情,早在去年秋天就互派信使,相互约定时间与地点,难保不走露了风声。   以无备对有备,敌暗我明,这仗没法打。忽必烈想说服众人回军,准备充分再来打,但又怕众人耻笑自己胆怯,这里每一个人都比自己更有行军打仗的经验。   “拔都,你说该如何办?”忽必烈问拔都道。   “这个嘛,我们暂且驻军在此地,待斥侯探明情况再作计较。”拔都道,想想又道,“忽必烈说的也对,我们今日面对的可不是西边的那些弱小的部落,小心一些总错不了。”   “小心?你躲在中军之中当然很小心了!”贵由故意说道。   “哼,你若是害怕与秦军交战,那你我从今夜起换过!”拔都倏地起身,怒道。   然而这一夜竟然十分太平,秦军居然消失了踪影。天时时分,蒙古军斥侯又发现秦军大部在东方五十里外,蒙哥当即挥军东进,这一路追击下去,众人越追越远,心中越是有不祥之兆。   “不能再追了!”蒙哥果断止住追击的人马。   这一次没有人再提出异议。   “莫非是调虎离山?或者诱敌深入?”众人心中疑问,这由不得他们不怀疑。   蒙哥不得不又挥师西返,这一退士气大跌,人马拉成了数十里。偏偏这时,秦军又杀了过来,尾追不放。   拜答儿亲率人马阻击,他在万军之中看到秦军的旗帜从四面八方驰来,心中大惊,这绝不是他最早遇到的那一支不足万人的秦军,不下两万人马。这正是铁穆率领的主力,目标直指跑在后面的拜答儿军队。   “快退!”拜答儿大惊。但是这两万秦军士气正高,怒马狂奔,一波又一波地袭来,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忽快忽慢,大有将他留下的打算。   箭矢在天空中乱飞,长刀闪耀着眩晕的光芒,掀起道道血浪。拜答儿见秦军气贯长虹,边打边退,秦军步步相逼,令他的部下爆发出最顽强的血性来,贵由与拔都两人相继来救,战场上暂时保持了均势。   突然秦军又爆发出震天的惊呼声:“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蒙古军大惊,纷纷举目望去,见东边天边又奔来无数的骑军,旌旗遮天蔽日。狂野的原野上奔驰着战意昂扬的安北军,如野马一般拥有最原始的野性与不羁。   “铁王,萧某来晚了!”风尘仆仆的萧不离来到铁穆的面前。   “不,萧兄弟来的正是时候!”铁穆点头道,“你我今日联手,追到天涯海角!”   “如尔所愿!”萧不离抱拳道。 第四十一章 蛰伏与躁动(九)   中兴府来了位神秘的客人。   某个夜晚,一辆蒙着厚帘的马车在城门已经关闭的时候,悄悄地驶进了城内。原因是陪同这辆马车左右的是安西军的副帅周虎臣,而接他入城的是禁军统领王好古,并未受到盘查。   夜已经很深了,即便是城中一向高朋满座的太白居与东坡楼,此时也快到了打佯的时辰。然而宫城之中的赵诚正在把玩着一支鸣镝,他的目光正注视着殿外入口处,心思飘出很远。   枢密使何进、副使郭德海与有资格参赞机密军事的李桢,三人陪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饮着茶。   这支鸣镝的主人名叫莫日根,是赵诚少年时代的安答,他们当年参加集体狩猎时,曾用它来发号施令。赵诚至今仍记得自己离开阿勒坛山踏入浑浊的权力圈前,秃马惕人忽图剌曾经对自己与莫日根两兄弟寄予的希望,只是世上难以尽如人愿,赵诚早已经失去了安答。   父子相残手足对立尚属平常,何论结义弟兄?   “安西军副都督周虎臣奉命前来求见国主!”曹纲从门外进来奏报道。   赵诚闻言,立刻命令道“宣!”   何进等三人不由得坐直了腰背。   不久,大殿之外传来一阵脚步志,两个人走了进来。当先的一位黑脸的汉子毕恭毕敬地跪倒在赵诚的面前:   “末将周虎臣参见吾王!”   “周将军免礼!”赵诚虚扶了一把,“这一路上可还顺利?”   “托您的福,路上毫无阻隔!”周虎臣脸上显出大事完成后的轻松笑意。   “周将军辛苦了,孤自会有赏。你暂且回你私第,休息几日,孤会召你来问对。”赵诚道。   “谢国主!末将告退!”周虎臣心知今日有最机密的事情要谈,连忙退下,心中却想着立刻回到自己在中兴府的家中,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书房之中唯一站立的人,显得有些孤零零。此人身材极匀称,双臂修长,一进来便死死地盯着赵诚看,赵诚也用很是欣喜的目光打量来人。这正是赵诚少年时的安答莫日根。   宏伟的大殿之下,赵诚一袭玄黄的锦袍,在灯火的映衬下更显得煌煌贵气,而腰中悬着的一把长刀却让他增添了一份威武。殿中四周的披甲亲卫,立下阴影之中,不动如山。莫日根神色复杂地注视着赵诚,他看到赵诚见到自己时掩饰不住的欣喜,又看到一个王者的威严,还有一个权力至高无上者的自信。   “他有成吉思汗的权威,又有智者的胸怀,更有一个阴谋家的狡猾!”莫日根再一次提醒自己,不要被难忘的少年时的友情所蒙蔽。   想到友情,莫日根不禁嘘唏,眼前的这个王者曾经值得自己用生命去捍卫,而今却是自己的敌人。也许算不上真正的敌人,但过去的友情终究无法再找回来了。   赵诚虽然很高兴,但只是这个场合与立场让他约束着自己的思维,将一切过往斩断。   “来者何人?”何进明知故问。   “大蒙古国拔都可汗莫日根拜见大秦国国王陛下!”莫日根手抚胸口,弯腰行着礼。   “可汗?你是代表全体蒙古人的可汗,还是代表拔都一人?”赵诚反问道。   “当然是拔都了!”莫日根,“蒙古人有许多可汗!”   赵诚与何、郭、李三人对视了一眼,点头吩咐道:“使者请坐!”   “谢国王!”莫日根稳稳地坐了下来,只是这殿中的气氛令他觉得十分不舒服。   “使者方才说蒙古人有许多可汗,此话郭某虽信,又不信!”郭德海盯着道,“尔等在阿勒坛山下集会,推举一个新可汗,你这是代表新可汗来递战书的?”   莫日根闻言一僵,他出发时忽邻勒台大会虽就要召开,至于眼下有没有推出一个全体蒙古人的新可汗,他是一无所知。   “或许有新可汗了吧?”莫日根并不否认此事,但又道,“我已经说了,我是代表拔都来的,而不是代表其他贵人来的,更不是来下战书的!”   “哦?那就是来递降表的?”赵诚故意道,“你是我的安答,我一定会让你得偿所愿,决不会亏待你!”   赵诚的话令莫日根愤怒,这是光明正大的蔑视,莫日根道:“哼,原来我曾是你的安答?我们蒙古人待你不薄,而你却恩将仇报,杀我百姓。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我吗?”   “住口!”赵诚打断他的话,“我只记得我的安答是秃马惕人,可却从未知道我的安答是蒙古人!”   草原上有很多部落,那些与孛儿只斤氏血缘关系亲密的部落在成吉思汗崛起时,就有蒙古人这个统一的称呼。但这并不能消灭还有许多与蒙古人并没有共同祖先的部族,蒙古这个名词出现的时间也并不长,这让赵诚有了可乘之机,他在军事占领蒙古后,就采取种种分化的策略,极力消融这种民族统一的意识。   秃马惕人最先尝到了好处,有许多人成了秦军的一部分,甚至有人功勋卓著。这无疑成了一个范例,尤其是越靠近北方针叶林寒冷地带的民族。   莫日根曾经认为自己是一个蒙古人,如今他的心态也有了变化,他认为自己是拔都的忠诚伙伴与部下,以拔都的利益为根本立足点,其它的都不是他的立场。   “好,你真无情!”莫日根觉得自己的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无情的人才能夺得高位,才能勇敢用刀箭面对老人与小孩。”   “弱肉强食罢了!”赵诚的脸色缓了缓,他试图缓和这有些针锋相对的气氛,“就像你的先祖大部死在铁木真的箭下一样!”   “使者来到这里,既不是挑战,又不是投降,不知所为何事?”何进问道,将话题引开。   “拔都可汗要我对你说,他很怀念二十年前的日子。”莫日根道,“那时大家都是朋友,如今他与你虽未直接交战,但他也不愿与你有真正交战的那一天,他甚至想与你约为盟友!”   “笑话!盟友总归要共同的好处,否则这盟不结也罢!与拔都结盟,我们国王能得到何好处?”何进板着脸道。   “拔都可汗说,北自阿勒坛山,中部伊剌河谷及天池,南至喀什噶尔与葱岭,此南北走向的大山以东全归桃花石汗所有,您就是东方及中国之王。而西边的全归拔都可汗所有!”莫日根道。   赵诚等人大吃一惊,他们没有料到一向将注意力放在更遥远西方的拔都会有此野心,不由得感叹拔都打的真是好算盘,竟然打起自家亲戚们的主意,无毒不丈夫!   “这是拔都一个人的打算,还是代表整个孛儿只斤氏的意思?”赵诚问道。   “当然是拔都可汗的意思,条件是你必须击败贵由、拜答儿及蒙哥等人的力量!”莫日根道。   “哈哈!”赵诚大笑了起来,“他这是异想天开,我与贵由等人死战,他坐收好处。这等的大好事,只能是从天下掉下来!”   莫日根当然知道这一点,道:“如果拔都为内应,为你提供军情消息,那又该如何呢?”   赵诚料想莫日根恐怕还不知道秦军已经发动了主动攻击的消息,他仍不动声色:   “拔都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你先去驿馆歇息,等我有了决断,再让你回去复命!”   待莫日根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众人还在消化他方才所说的结盟计划。   “真没想到,拔都也会有此野心,看来他是蜇伏久了,也躁动不安。”何进喜道,“这个消息,对我朝来说却是个利好消息,看来蒙古人分裂已成定局,拔都加入进来,更是令蒙古人之内乱乱上加乱!”   “只是拔都此项提议看似好处甚多,然而我朝若是应对失策,却是一件坏事。”郭德海担忧地说道。   “郭副使有何高见?”赵诚垂询道。   “回国主,拔都要做全体蒙古人的可汗,并欲吞并他堂兄弟的地盘。我朝若是真相信他会安心做一个西边国王,则有后患之忧。要知道,一个四分五裂不相统一的蒙古才是我朝最好的敌人。”郭德海道。   “郭大人所言甚是!”李桢起身奏道,“最好的情况就是,蒙古人内斗不断,无暇东顾,这才让我朝得以征金。只是臣不知国主是否有意将国土拓展至畏兀儿以西。”   “孤今拥国土东西南北各万里之遥,治理尚还来不及,何谈所有有人的地方?孤以为,国家疆土虽广,但并非是越大越好,尤其是西部部族林立,人种、语言、风俗、礼仪及文字皆迥异。但我军之前哨军旗必须插在西部雪山关卡之上,今畏兀儿、喀什噶尔、于阗等地皆是我朝西翼,只可巩固,不可丧失,一是东西商道之厚利,二是军事缓冲之要地,物产则是其次。至于更西边的,只要不会产生一个强大的国家,那我朝就可高枕无忧!”赵诚道,“所以拔都要统治西部,这是不可能的!孤可不愿与一个强大统一的国家为邻!”   “国主圣明!”众人齐声说道。   “铁王的进展如何了?”赵诚问道。   “回国主,最新一次奏报称,他已经进兵距阿勒坛山不足五百里之地。”何进回道,“料想过几日便有最新的军报。”   赵诚想起了阿勒坛山,而莫日根的到来更是让他回想起往事来,过去在阿勒坛山下宁静的生活又浮现在赵诚的面前。而现在,那里宁静的生活将被自己的部下打破,并带去死亡的讯息。   他不知自己是牵挂那一方的山峦与牧场,还是牵挂铁穆等人的进展,也许是后者更多一些。他疲倦地挥了挥手,何进等人依次退下,只留下他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想着心事。   ……   赵诚以为铁穆军已经抵达阿勒坛山,然而铁穆此时却离阿勒坛山很远很远。   一个敌兵的身躯直挺挺地向地面倒去,并发出重重的声响,他的头颅在地上独自滚着,鲜血汨汨地喷涌而出,空气中弥漫着腥臊的气息。余下的俘虏面色苍白地看着他,眼前冷酷嗜血的场景让他们忘了求饶。   丁全举起右臂向下用力地一挥,立刻又有上百颗头颅滚落下来,行刑的军士毫无怜悯之意。   铁穆将自己的佩刀收回,踏过地上的尸首,注视着自己的部下。部下挺胸收腹,站在他的面前,虽脸露疲惫之意,双眼中仍燃烧着熊熊的战意。   敌军顽抗的意志超出他的预料,令他损失了不少人手。铁穆与萧不离两人的联军虽然咬住了拜答儿军队的尾巴,但最后是夜色成了拜答儿的救命符,追击之中未能形成迂回包围,终究让他跑掉了。然后蒙古军改变了战术,化整为零,在广袤的原野上四处奔散,你可以将这视为逃跑伎俩,也可将这视为一种战术,总而言之,再也没有给秦军包围的机会。   双方在草原上玩起了游戏,各自广布斥候,一有风吹草动,秦军立刻云集试图围歼,而另一方则四处奔逃如狡猾的狐狸,令秦军疲于奔命。即便是如此,蒙古人也付出了更大的代价,总会有小股力量被大军包围,这场战争沦为一场双方在意志之上的较量。   “不能被敌军牵着鼻子走!”铁穆道,“这样我军会陷入被动,我们的补给毕竟是远道而来,而劫掠仍不足以弥补消耗。”   “铁义将军的信使说敌军在阿勒坛山屯集有不少牛羊,看上去那里的大营仍未迁移,并且那里有不少人马保卫,既然有人守卫,自然是十分重要的所在。”萧不离道,“萧某以为,我们不如举军去取,假如敌军害怕,则必来相救,正中我等下怀!敌军若不来救,我军一旦得了更多的补给,可以坐等他们来攻,敌军也要吃饱肚子。”   “从对俘虏的审问来看,蒙古人这次对我们的突然来袭感到十分意外,他们并没有携带太多的干肉与粮食。”丁全道,“全靠从这方圆千里的牧民那里夺来,这倒令本地的牧民相当愤怒。”   他们却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支号令并统一的军队,拔都等人为了保存实力,都不愿与秦军死战,故而采取了这种兜圈子的消极战法。不料这让秦军抓不住他们的主力,也将秦军主力往离阿勒坛山更远的地方吸引。   “哈哈!”铁穆闻言,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不少,“就依二位的主意,全军主力西进,吸引敌军尾随。不过,我却要暗藏伏兵,若是能将敌军包围,则可寻求决战。”   “遵令!”萧、丁二人点头同意。   铁穆一直将注意力放在追击上,将本来直取阿勒坛山下的计划取消了,眼下他想打个埋击战,却不知阿勒坛山下蒙古人的营地对蒙古人是否真的重要。   但无论如何,这个计策值得一试。 第四十二章 蛰伏与躁动(十)   秦军放弃追击,转身往西方奔腾而去,留下蒙古人落在后面的少数兵马的残体,还有大军奔腾掀起的冲天烟尘。   秃鹫在高空中盘旋,间或发出欢快的鸣叫声,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可口美味,这是它们难得一见的盛宴,只是可恶的人类让它们难以得偿所愿。   蒙哥望着秦军军队远去的背影,忧心忡忡。他们现有兵力不过两万余人,这还包括那些非蒙古人的兵力,拔都等人本就没有准备在召开忽邻勒台大会后就举军南下,因而各自在封地的军队并未悉数带来。可怕的对手——秦军仿佛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让他们得不到喘息和片刻的安宁。   蒙哥暗忖了一番,悄悄将忽必烈拉到了无人的地方,担心地说道:   “忽必烈,敌军舍弃我们,而是往西边奔去,这估计是直奔我们的阿勒坛山的营地,我们的母亲就要面临危险,我担心……”   “哥哥不用担心!”忽必烈拍着胸脯,见并无人往这边看,悄声说道,“临出发时,我就让旭烈兀和阿里不哥悄悄带着母亲躲进山里去了。你一直忙着,我也就没告诉你,况且这事只能悄悄地做,不能让人知道,我害怕动摇了军心,又怕引人猜忌。”   “你……”蒙哥惊讶地盯着自己的弟弟看,过了好半晌才热烈地拥抱着弟弟双肩道,“我弟弟已经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有担当、有智谋!只可惜咱们那英勇的父亲早死,否则……”   蒙哥说着说着,便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忽必烈道:“如今我们家全靠哥哥你支撑着,弟弟我早就是做了父亲的人,怎会坐视你一个人操持整个家族?”   “好!如今谁都瞧不起我们,人人都以为我们可欺,以为我们永远是飞不起来的雏鹰,但我们不能自己自暴自弃。只要我们兄弟齐心,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重振家族的荣耀!”蒙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是!”忽必烈与蒙哥二人击掌,发出誓言,只是这誓言不知是冲谁发的。   拔都等人暂时聚在一起商议下一步的行军计划。   起初他们领着秦军在大草原上兜着圈子,企图拖跨秦军。但效果喜忧参半,喜的是他们反应还算迅速,让有备而来的秦军突袭的效果大打折扣,没有让秦军有包围的机会,忧的是秦军的韧性极强,极善于长途行军,追击起来疾而不乱,零敲碎打地也令蒙古国损失了不下五千人马,因为长途奔驰总会有人掉队或者迷路。   现在秦军又改变了战术,返身往西方奔去,这让他们担心了起来。   “秦军往西边进军,我们为何不往南方去,奔袭黑水城!”拜答儿口中嘟哝道。   “你莫是脑子有问题?”众人投来羞辱的笑意,“你不如干脆让大家直捣中兴府!就像你父亲曾经那样做!”   拜答儿也觉得自己是被气晕了才说这一番话的,他父亲当年兵力可谓是雄厚,而且是在秦军主力尽离的情况下,最终却落个兵败被擒的下场,造成现在这样萎靡不振的局面。拜答儿索性盯着靴子,任凭别人如何评说。   “我认为秦军舍弃我军,大举西进,目标直指我们设在阿勒坛山下的营地。”忽必烈道,“敌军用心险恶,想劫了我们留在大营的辎重。”   “那里有绰儿马浑万户守卫,并不会令敌军容易攻破。”贵由道。   “敌军若是越过阿勒坛山,西进呢?”忽必烈反问道。   “这个嘛……”贵由的目光瞄了一眼拔都,因为过了阿勒坛山,那里是拔都的领地。   “这怕什么?敌军西进,我军正好尾随痛击,最后与绰儿马浑前后夹击,敌军必败!”拔都显得很积极。   “若是敌军设伏,吸引我军钻入埋伏圈呢?”拜答儿忽然插话道。   “哼,那你说怎么办?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着敌军退回秦国?我看你们已经被敌人吓破了胆吧?”拔都不屑地说道。   “嘿嘿!”拜答儿皮笑肉不笑,“你拔都兵强马壮,当然不怕了!人人都说拔都英勇善战,依我看这次就让拔都担当先锋,我军必胜!”   “拔都出马,一个顶百!”贵由附和道,这两人难得地达成一致意见。   “是啊、是啊!”众人也纷纷表示赞成。   拔都心中有鬼,见他们都这么说,只好拍着胸脯道:“那好,我拔都领军先行一步,你们在后面慢腾腾地赶来吧!”   当下,拔都率七千人马为先锋拔营西进。他很有行军经验,也很小心,心知此次对手强大,他一面率着大部人马西进,一面在两翼广布斥侯,呈扇形散出两百里开外,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拔都在一处坡地停了下来,远远地他甚至能看到秦军跟在最后的游骑,正在朝这边观望,早有部下前去围剿,那秦军游骑头也不回地往西方狂奔,再奔出二十里停下观望。   冰雪已经融化殆尽,牧草在悄悄地生长,远远望去一片嫩绿。最急不可耐的野花迎着微风挺着饱满的花蕾,却不幸被战马踩得粉身碎骨。   一名信使从身后急追而来,拿着蒙哥的令牌道:“可汗命你们先锋军加快进军步伐,否则要问罪!”   拔都撇了撇嘴,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腔调回道:“告诉蒙哥可汗,我知道了!”   待蒙哥的信使走了,拔都冲着那信使的背影吐了一口吐沫:“呸!还真当自己是真可汗了!”   “拔都,我们该怎么办?”他的兄弟昔班问道。   “你都看到了吧?拜答儿与贵由两人可没安好心!”拔都道,“蒙哥定是他们二人拾掇着催我行军。他也不想想,要不是我拔都提议,他蒙哥那么点人马,能当上可汗吗?”   “就是!”昔班低声说道,“蒙哥一家要是不想被人欺负,那就得联合我们长系的。他们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他们的领地是怎么丢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嗯,真不知道莫日根将我交待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拔都脸上露出一丝忧虑。他心中暗想,要是此时对面的秦军将领知道自己的计划,那就再好不过了。   昔班下意识地回首往南方眺望,道:“眼前的才是最要紧的,要是秦军真是越过阿勒坛山,窜进我们的领地里作乱,家中无人主持,那就是件大祸事。”   “这个倒不太可能!”拔都斩钉截铁地说道,“孤军深入,无异于自寻死路。忽必烈这么说只是要我们卖力罢了。”   “敌军行军虽然极快,但却进退有序,我军要是追得太近了,恐怕中伏。”昔班道,“眼下这个局面,即便是我军与敌军死战,也不见贵由等人会及时来助战。”   拔都说道:“别管太多,我们继续就这样追下去。”   拔都的军队继续追踪,与秦军的后队人马保持着百里之遥,只有斥侯才紧追不舍。   萧不离拎着长刀,来到铁穆的跟前,双眼因为熬神而带着血丝。他跳下战马,让麻痹的双腿得以放松。他这次带来二万兵力配合铁穆军作战,余部他索性交给叶三郎继续在东方草原三河源处巡防。   “听儿郎们说,萧兄弟受伤了?”铁穆拉着萧不离,围着他转了两圈。   “不碍事,一支流箭罢了!”萧不离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抬起左臂,铁穆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左肋正在渗着血。   铁穆从靴子上拔出一把匕首,小心将戎衣割去一大块,露出里面的伤口,伤口上已经发黑。   “这箭头上有毒!”铁穆惊道。   “这没啥大不了的。”萧不离满不在乎地说道,“这种箭伤我不止一次遇上,割去一块就成,没什么毒不毒的!”   然而一停下来,他就觉察着这伤虽不严重,但还是挺疼的。他口中说要割去一块,并非真的要割去一块。   “现在还是包扎一下,要是中毒太深,那就坏了。”铁穆将萧不离按在草地,将嘴凑上去吸吮着伤口。萧不离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上,心中十分感动。   “铁王,我的血是不是挺好喝的?”萧不离笑着道。   “确实好喝!”铁穆吐了一口污血,笑骂道。左右众将会心地笑了起来,这个插曲似乎将他们的疲惫一扫而空。   早有几位随军医官一溜小跑地过来,用一截长条棉布包上金疮药,将萧不离的伤口包得严严实实。   “少裹几层,裹成个大粽子,我如何用兵器呢?”萧不离口中发着牢骚。   处理完伤口,萧不离活动活动胳膊,并无大碍,说道:   “铁王,敌军太过谨慎,不肯上当啊!”   “这并没什么,换成你我,也不会轻易冒进的。这样,你们安西军快马加鞭,径直往阿勒坛山方向的目标急驰,我在此边走边停!”铁穆想了想道,“他们既然不肯来攻,那我就以逸待劳!”   “铁王,不如我留下来吧!”萧不离道,铁穆这是将最重的任务自己挑。   “不,我儿铁义领在一部分人马早我数日与敌交战,到现在已经与敌交手不下十余次,他的人马伤亡较大,恐不会持久太多时日。你与他会合后,一举拿下阿勒坛山的敌军大营,听说那里也有敌军守卫,这个任务其实并不轻松。我这有两万人马,虽然不能将身后的敌军主力一口吃下,但是可保自身安全。”铁穆道,“你们速战速决,然后回来助我,谁不定等你们回来,我已经擒住了蒙古可汗!”   萧不离还想争辩,铁穆摆了摆手,不想听萧不离争辩,萧不离只好领命。   铁穆领兵停了下来,大无畏地看着拔都军队的到来。拔都也停了下来,两边隔着三十里对峙,相互之间并不攻击。既然秦军不主动攻击,正中拔都下怀。   太阳就要落山,蒙哥领着主力赶到。   “敌军停驻于此,看上去有恃无恐,必有阴谋!”拔都道。他这话听上去极有道理。   “难道只能这么僵持着?”蒙哥皱了皱眉头,看着众位名义上的部下,“谁愿去攻打敌军营盘?”   没有人回答。   “敌军这是以逸待劳,拔都坐视敌军停驻于此,已经丧失战机,而我军刚历经长途才至此处,人马困顿。此时再攻,已经晚了。”忽必烈扼腕叹息,低声说道。   “忽必烈,你这是要我们七千人马去攻对方二万人马?”昔班不满地说道。   “就是嘛!”拔都的部下纷纷表示不满。   贵由与拜答儿既不帮腔,也不反对,像是局外人。拔都却不自辩,他自顾自地喝酒,蒙哥却拿他没有办法。   “今夜各位严守营地,派出斥侯布防,防止敌军趁夜来攻!”蒙哥只好布置夜宿的命令。   这个夜晚看似太平无事,然而在天就要亮的时候,蒙哥被一个不好的消息惊住了。   “拔都跑了!”贵由愤怒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众人。   “这个该杀的!”蒙哥怒目而视。而拜答儿则在那里指着老天叫骂。   不要说蒙古人自己,就是三十里外的铁穆也感觉到不可思议。发觉蒙古军的异动,铁穆连忙命副帅丁全领兵出击并监视这支人马,不料那支军队一路往北方逃窜,看上去并无交战的意思,丁全只好回来复命。   “这是为何?”铁穆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是蒙古人自己闹乱子了?”丁全诧异地说道。   “不管如何,这于我军有利!此时不攻,何时再攻?天助我也!”铁穆当即命令道,“传我军令,全军出击!”   “遵令!”众将齐呼道。   拔都的出走的消息早就在蒙古军中扩散开来,人人面面相觑,面露怯意,军心如大山崩塌,势不可挡。   地平线上,初升旭日冉冉升起。阳光映衬下,秦军怒马狂奔呼啸而来,刀锋与枪尖闪耀着嗜血的光芒。   贵由与拜答儿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逃散,蒙哥看着他们不告而辞的背影,满面悲愤,只得对自己的兄弟们说:   “保住我们的性命,并记住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不可相忘!”   蒙哥选择往南方奔逃,因为他的人马不足三千人,秦军只派了少量军队追击,大部是衔着往北逃窜的贵由与拜答儿的军队追击。   不败似败,兵败如山倒。蒙古人的军队越跑越散,越跑越乱,留下的旗帜与辎重,随意地丢弃在地上,秦军如秋风扫落叶,一口气从日初时分,追到日落时分,斩首无法统计。   贵由与拜答儿拼命地向北逃窜,他们此时在想,这次又是因何而败?   又是一个黎明的到来,蒙哥和他的兄弟们停留在某处他们也不太熟悉的地方。   数匹轻骑飞驰而来,浑身带着血迹。这数骑的到来,打破了清晨时分的宁静,也让蒙哥等人心往下沉。   “报……”信使未等马停下来,就从马上跃下,“阿勒坛……大营……大营……”   “大营如何?”蒙哥脸色瞬间发白。   “昨夜有强敌来袭!”信使稳住了心神,“我等奉命奔来报信,眼下后果难料!”   “有多少人?”忽必烈抓住信使的衣领,急道。   “黑夜中看不清,我们拼命抵抗,但是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死伤惨重!”信使道,“我等杀出重围,只是茫无头绪,找不到可汗或者自己人,只好分头寻找。”   “哎呀!敌军果然如此!”蒙哥跌坐在地上。众人都心中惊恐万状,他们的家室都在阿勒坛山下,忧心如焚,纷纷欲回大营。   等蒙哥回到大营时,只见到处都是燃烧的帐蓬,遍地都是倒在地上的死尸,就连死尸身上的皮革也全被扒光。蒙哥等人眼中充血,欲哭无泪。   陆续有散兵游勇逃回此处,个个惊魂未定,疑神疑鬼。   “走吧,离开这里,到大山的另一边休养生息,等到兵强马壮之时,我们再来复仇!”蒙哥一脚踢翻了地上残留的火堆,惹得灰烬飞扬。   “到西方去,何处才是个尽头呢?”忽必烈抬头望了望远方的一抹黑色的影子,阿勒坛白色的山峰清晰可见,心中悲哀地想道。   此前一天,萧不离与铁义二人突然神兵天降,联手围攻,绰儿马浑寡不敌众,当场战死,余部溃逃,萧不离从老弱百姓之中将曲律单独提了出来。   铁穆与萧不离、铁义等人胜利会师,终于又回到了阿勒坛山下,此时将士的心中只有胜利之后的自豪,更有兴奋的军士将战旗插上了阿勒坛山的雪峰之上,宣示这里已经是大秦国的囊中之物。   面色苍白的曲律被人带了过来,那一截空荡荡的衣袖在风中飘荡。   “我认识你!”铁穆问道,“我想你也应该认识我。”   “我到然见过你。”曲律点头承认道,“而且在我见过你之前,就听说过你的英名!”   “再过些时日,我们会回去,你愿随我们一起走吗?”铁穆问道,“吾王有旨意,绝不强求!”   “这里是我家乡,我哪里也不去!”曲律低头说道。   他的脑海里只有杀戮与流血的恐怖景象,心中不得安宁。 第四十三章 扬鞭(一)   清晨,赵诚从晨曦中醒来。   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蹑手蹑脚地下床并飞快地穿上衣服。他回头打量了一眼仍在睡梦之中的女人,掀开一角的锦被正露出女人洁白无暇的脖颈和令男人怦然心动的胸脯,即便是没有任何修饰的面容,也极为精致娇美,那甜密的嘴角仿佛表明主人正在做着美好的春梦。   春眠不觉晓?窗内的春光从来就没有让赵诚沉湎其中,而窗外的春色正催促着赵诚起身。广月宫外的树梢之上,早已经立了三两只早起的鸟雀,在晨曦之中,正用清脆的叫声宣告春季盛景时的美好,重重宫阙也阻挡不了春天清晨的气息。   赵诚伸手将被子盖好,并且细心地压了压,转身轻脚走出了广月宫,去开始他风雨无阻的晨练。   当赵诚的身影刚刚消失,史琴睁开自己的一双妙目。肌肤亲密无间,当赵诚坐起身来,她就醒来。赵诚的离去令她心中的羞涩减去了不少,而又让她立生怅然若失之感。自从有了夫妻之实,这个男人床第之上的狂野而又不失温柔的气息令她着迷,一想到男女之间最寻常又最神秘的事情,她的心跳又如小鹿般,压抑不住地加速跳跃起来。   赵诚颠覆了她所接触到的一切男子给她的观感。他在臣子面前有身为王者的威严,在将军们面前他是至高无上的统帅,而在皇宫深处,他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民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父亲。史琴甚至不止一次地看到赵诚蹲在地上,和他的儿女们在地上玩泥巴。   赵诚几乎是完美的化身,当然这是在他女人们眼里的形象。她们对赵诚有时有些疯癫的言行举止视若无睹,这并不奇怪。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史琴虽贪念着床上赵诚留下的气息,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虽早已经过了当笄之年,但刚被风流沾惹,她娇羞欲语的神态却不曾化得开,独自坐在妆台前,抚着腮帮,素脸青眉,想着春思。正是美人慵懒,万般千种尽在眉梢,而良辰美景,总是惊鸿一瞥韵光过了。   泰安八年三月初八,秦王诏曰:才人史氏进封昭容,宫人洪氏进封乐浪夫人。   古道马迟迟,杨柳发新枝。   中兴府外,赵诚身着便服与莫日根并骑而行。胯下的骏马缓缓前行,似有千山万水阻挡在前,或是贪恋道边的景物,踟躇不前。   他们二人一路上谈笑风生,追忆着少年时代的往事,开怀的笑声在春日的旷野中四处飘荡。如同他们二十年前那样,只是当时春风得意马蹄轻,而今胯下骏马的脚步显得有些沉重,体会到主人的心思。   笑声与话语忽然都停了下了,他们又各自沉默不语,闷着头往前缓缓而行,马儿踩在坚实的官道上,发出极有节奏的蹄音。   赵松和曹纲等一群亲卫们跟在自己父亲和那位陌生叔叔的身后,他感受得到气氛变得沉闷起来,他已经到了能体会到这种复杂情感的年纪,却仍有些似是而非。   长亭孤零零地矗立在眼前,这座长亭连同它古朴的石桌石凳与长长的回廊,几经荣辱,曾经见证了许多历史。好客的主人常常在此与客人分别,并互道珍重。   天色仍早,四野里行人稀少,惟有羌笛声咽,吹着忧郁的曲调。这种令人心情沉重的曲调更应该在秋天响起,并不应该在这春意渐浓时破坏行人的情怀。赵诚勒停了骏马,从马背上跳下。   “莫日根,你真的一定要走吗?”赵诚侧目问道。   “你这里的美酒极好,你这里的食物十分精美,你这里的床也很柔软舒适。”莫日根低着头道,“可我是一个喝惯了马奶子酒的人,一个吃惯了腥味重的羊肉的人,也是一个住惯了帐蓬的人。这里不是我应该居住的地方!”   赵诚下意识地踢飞了一个小石子,石子划过一条直直的线条,终于无力地落到了道边的湖泊之中,在平静的湖面掀起层层涟漪。   而柳色青青,长出纤纤的枝条,垂入水中,它总是一年当中最早见证春天的树木。它当然也不是一种娇贵的树木,只要插在岸堤上,临水而居,就会认真地生长,并不挑剔。   “你说的极对,你我确实是两种人。冰与火怎能相融,日与月怎能同处,天与地怎么又能合在一起呢?”赵诚道,“你让我失去一个安答,我又怎么会原谅你?”   “你我之间没有私仇,甚至公仇也算不上,谈不上谁背叛谁。人总要长大的,一旦长大,就会有不同的志向。”莫日根沉声说道,“你在东方,拥有别人企求不到的权力,还有无与伦比的强大军队,忠诚的部下与勇士,无数的百姓、财产与威望。你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我虽是你的安答,但我更是拔都的那可儿,我就是帮助拔都实现他愿望的人。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带领军队与你交战,我们东西相望,永不交战。”   赵诚扬着嘲讽的脸孔,怒道:“你以为你是个无所不能之人?或是你以为拔都真的永远信任你?”   “拔都待我不薄,我自然效忠他。”莫日根淡淡的说道,“最重要的是,我与他是同一类人。”   莫日根代表拔都与赵诚达成密议,共同的敌人就是拔都的堂兄弟们。但各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赵诚虽然口头答应,但他不愿意看到拔都或者别的什么人强大起来,而拔都又不愿立下文字,以免大事未成之时就被赵诚抓住把柄,令自己被动。   既便是如此,莫日根也知道赵诚不会真如他口头上答应的那样爽快,自己这位安答找上门来,并不会令赵诚因而会受蒙蔽,正如自己在这件事上也不会相信赵诚一样。少时的友情已经被利益替代,温情编织的轻纱实在太薄,一切机谋都是无情可言。   赵诚抬头北望贺兰山脉,他的脸上挂着离愁别绪,他的内心何偿不是如此?只是这离愁别绪总会被利益与权力所掩盖。   “拔都有能力一统蒙古人吗?”赵诚道,“我对此表示怀疑。他是否高估了自己,野心总会让人去企求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一朝不慎,往往就会粉身碎骨,后悔不得。他的那些堂兄弟们哪个不想当全体蒙古人的可汗,他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只要有野心,什么都可以不顾。拔都这些年未曾与你交战,他一直在遥远的西北方向努力经营自己的领地,已略有小成。只要他小心从事,而你若是肯配合,他当然可以办到。”莫日根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么,以你的脑子想一想,我会全力地帮他吗?”赵诚光明正大地表示道。   “哈哈!”莫日根难得地笑了,全无保留地开怀大笑,没有任何矜持与掩饰,“这才是我那个智比天高的安答,才是那个从不做亏本买卖的安答!拔都和我若是将身家性命系在你一人身上,那就大错特错了!”   莫日根与拔都可不会太相信赵诚,他们二人最了解赵诚。   “既然如此,你还要来找我?”赵诚问道,“并且我要纠正你的话,拔都的个人荣辱与我关,而你莫日根的身家性命我却可以保证。”   “你既然这么坦白,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你,拔都即便是没有你的帮助,他也会继续自己的野心。”莫日根道,“至于我来此处,则是我个人的意见。你和拔都若是能联手,不是各取所需吗?你没有了贵由与拜答儿甚至拖雷儿子们的威胁,就可以全力对付金国人,也许还有宋国人,他们才是你最想征服的目标。”   “你以为我的军队不可以扫平整个西方吗?”赵诚冷笑道,“非我的力量办不到,只是我不想这么做罢了,我并不认为国家疆土的广大,就代表国家的强大。今日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军队已经直趋阿勒坛山,如果拔都这一次能侥幸逃脱,那算他命大!”   赵诚还没有收到最新的战果。   “所以,我们联手不正是一件大好事吗?”莫日根闻言愣住了,这个消息令他感到震惊,归心似箭,再次劝道,“我真不想看到有一天,你我刀兵相见的时候。若真了那时候,我不敢保证我还会记得你曾是我的安答。”   “我也是如此!”赵诚语气同样强硬,“战场之上只能有一个胜者,另一个只能倒下!”   “我要是战败了,你会杀了我吗?”   “不,我会将你像一头种羊一样圈养起来!”   “哈哈!”莫日根笑出了眼泪,“你既有情,又够无情!不过,这才是真正的你。我当然不想有这么一天,如果我还活着,我定会制止这种事情发生。”   “就怕你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你不过是拔都养的一条狗罢了,只是这条狗在宴会上有一个显要的席位就座,可以接受更多的狗在你面前奉承。”赵诚挖苦道。   “我真想揍你!”莫日根脸色涨红。   “自从七岁以后,你就不是我对手!”赵诚淡淡地回答道,“现在也应该是如此,将来还会是如此。当我老了的时候,你再来挑战我吧,那时候说不定你有机会再一次战胜我!”   “希望你能活到那时候!”莫日根放弃在口舌上与赵诚争斗的打算,半晌才道,“我真的要走了!”   赵松在一旁目瞪口呆,见自己父亲与莫日根似敌非敌似友非友,有哭有笑,又要决斗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然而,他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眼前的两人正依依惜别。   赵诚伸手亲自将莫日根的坐骑牵了过来,伸出手道:   “我扶你上马!”   莫日根没有客气,脚踩马镫,在赵诚扶持之下,跃上马背。   “记得你第一次学骑马,是我父亲帮你上的马!”莫日根道,“你不愿骑小马,非要骑大马!”   “听说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不在身边!”赵诚却回道。   莫日根没有答话,或许是无言以对,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几乎忘了自己家乡的存在。   “其实这次来,主要是我最想见你一面!”过了半晌,莫日根的目光越过赵诚的头顶,注视着赵松,赵松年轻充满朝气与活力的脸令他再一次忆起久远的日子。   “你我今后,将相隔万里茫茫沙漠、雪山与草原,下一次相见时恐怕很难。我不想过些年,当我的孙子也有你儿子这么大时,你的长相我已经忘记。到时候我若想来揍你,怕会认错了人。”莫日根脸色忧郁。   “那你可要保重身体,活到那个时候!”赵诚道,“不要令我失望!”   “我真的走了!”莫日根点点头,又一次重复道。   “你若不想走,就留下来,或者在我这里多住一些日子。”赵诚面露希冀之色。   “我爷爷生前总是说,是雏鹰总要展翅高飞。”莫日根道,“我现在已经是一只雄鹰,只有辽阔的草原才是我安居乐业的地方,你留不住我的。”   “那就走吧!”赵诚抡起拳头,重重地砸在马臀上。   马吃痛飞快地跃起,展开四蹄往前奔去。又有十余骑奉赵诚的命令追在身后,准备将莫日根护送出境。   莫日根勒住了马匹,马儿被他勒得前蹄腾空,他回首再一次望了赵诚一眼,挥了挥手高声呼道:   “我的安答不儿罕将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可汗!他的每一次胜利都令我骄傲自豪!”   莫日根转过头去,高举起马鞭,狠狠地挥下。   “啪!”一声清脆的马鞭响起,大路朝西,伸向遥远的西方。骏马载着行旅逆着滔滔黄河,奔驰而去,载着赵诚的牵挂越行越远。   终于看不见了莫日根的身影,赵诚这才收回目光,心中空荡荡的。   他牵着马,来到黄河岸边,注视着大河东去,黄色的巨龙永不知疲倦地冲击着堤岸,溅起朵朵浪花。浪花不曾对堤岸有一丝留恋,掉头消失在洪流之中,继续向前奔腾,奔向它的前程。 第四十四章 扬鞭(二)   也儿的石河清澈的河水哗哗的地流淌着。   这是发源于阿勒坛山脉中段南麓最大的一条河流。山中的冰雪在春天融化,千万道小溪汇成这条大河,然后向北流去。东方的河流大多自西往东而流,第一次抵达此处的东方人会觉得十分奇异。   山上的细流是毛细血管,而也儿的石河就是一条大动脉。它已经彻底挣脱冬天的束缚,豪迈地往北而去,滋润着两岸十分丰美的草原,千百年以来,它养育着无数的民族。   匈奴人在汉帝国的武力逼迫下,从此地向西方逃窜,引起西方诸地的连锁反应;突厥人也曾从此地向西方迁徙,同样是掀起一系列的征服与屈服,并逐渐与其他民族融合;回鹘人重复着同样的旅程,契丹人的余辉也曾照耀此处的草原。其间,大唐帝国的军队曾在此扬威,然后又从此地仓皇东逃,因为那时唐帝国内部的衰弱,而大食帝国走向强盛。   哈剌鲁的一个部落赶着牛羊来到此地,他们贪恋此处的丰美的牧草,雪水的甜蜜,还有这一方一度宁静的土地。作为西突厥一部葛逻禄人与回鹘人的后裔,他们仍然保持着数百年不变的游牧生活。他们自古相传的古老故事中仍流传着关于那次迁徙的故事,也只有从这些古老传说中,他们才隐约知道自己的祖先是从东方草原来到此处。   他们从东方迁徙而来,但不可避免地接受了先知的戒律。当他们的一个祖先放弃佛教、皈依真主的时候,内部发生了战争,这位祖先将归附他的人,起名叫畏兀儿,但在一次战争中从战场返回老营时,途中到了一座大山,几个家族的人因为一场大雪而停了下来,这位祖先称这些人为叫哈剌鲁。   这里属于丝绸北道的一部分,从来就是因财富与富庶的草原而不断成为战争的频发地带。耶律大石率领着契丹人的残余长途跋涉而来,哈剌鲁人臣服于西辽,现在则是蒙古人。哈剌鲁人看上去十分驯服,或者是因为被蒙古人的武力所镇服。   牧民们持着牧鞭,唱着古老的牧歌,望着也儿的石河哗哗河水与河边啃食牧草的牛羊,希望今年的牛羊可以兴旺,部落的人口可以增加一些。   蓦的,最眼尖的牧羊人指着阿勒坛方向奔驰而来的人马尖呼了起来。   杂乱的军队,十分庞大,其中夹杂着老人、女人与小孩,却没有一只牛羊,他们个个面色疲惫,眼神中透露着近乎绝忘的情绪。从他们的发式和衣饰,牧民们认出来者正是蒙古人。   牧民们正准备向远道而来的蒙古人表达敬意,奔在最前面的蒙古前锋却欣喜地冲着身后高呼道:   “这里有牛羊!”   “嗷、嗷……”   蒙古人欢呼起来,他们脸上的倦容一扫而空,身上的气力又回来了。他们一哄而上,将牛羊圈在当中,提着刀子就地宰杀,生起火或煮或烤,甚至有人急不可耐地用刀子割开牛腿上的血管,凑在上面饱饮一顿。   哈剌鲁的牧民们目瞪口呆,他们被这群不速之客的给吓坏了,没有人敢反抗,因为他们臣服已久,是无权力对着高高在上的蒙古人指手画脚,甚至不敢稍露不满的情绪。只能看着蒙古人占有他们的财产。   蒙古人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无所谓吃相,也无所谓食物的口感,因为他们想尽快地摆脱饥饿给他们的恐惧感,让体力得以恢复。   “敌人来了,快上马!”突然有蒙古人大声高呼。   “上马、上马!快跑啊、快跑啊!”无数的人回应着,夹杂着小孩的啼哭与男人们的谩骂。   蒙古人恰如他们突然而至,又突然地离开,他们飞快地跳上马背,扬起鞭子,狠狠地挥下,仓皇地离开现场,不顾危险地渡过也儿的石河,扬长而去,仿佛要摆脱恶魔地追踪。他们不曾与提心吊胆的哈剌鲁牧民说过一句话,仿佛他们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十里外的高坡上,出现了大约十来位骑兵的身影,仅仅这十来位将这大约五百位早已经失魂落魄的蒙古人吓跑了。   蒙古人的惊慌是没错的。   紧接着,大地在震动,那十位骑兵急速奔来,因为在他们的身后是数千铁骑汹涌而来,禽鸟被惊飞,躲到了云霄之上。他们是真正的军队,既便是长途奔袭,仍然井然有序,全无凌乱之态。唯有他们脸上的疲惫之情和身上的褴褛与蒙古人相同,但兵器却不曾少了一件,那枪尖还带着血迹,来不及擦尽。   这新的一批庞大十倍的不速之客在蒙古人刚刚停留过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毫无顾虑地啃食着蒙古人留下的食物,同样是狼吞虎咽。   哈剌鲁无名部落的牧民们在半个时辰之内一贫如洗,他们不仅失去了牛羊,也失去了一年的希望,即便是想逃跑,马匹也让蒙古人夺走了。他们欲哭无泪,在更加雄壮的军队面前,他们唯有献上最谄媚的笑脸,并赔着万分小心,而女人脸色苍白地躲在人群之中,用男人的帽子遮住脸面。   铁义率领着自己的部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越过常年冰雪覆盖的阿勒坛山,一身褴褛地突然出现在阿勒坛山下的丘陵与草原之间。这不知疲倦的追击,令蒙古人闻风丧胆,铁义军又历经五次艰苦的战斗,连续摧毁了几个蒙古人的营地,衔着逃散的蒙古人,来到也儿的石河边。   到了在此处,若是过了这条大河,就是贵由的领地,如果放弃渡河,而是顺流北上不久就会抵达拔都的领地。铁义有心继续进军,然而部下们个个疲惫不堪,已呈强弩之末。从黑水城驻地出发时他有一万兵力,如今已经只剩下一半,或许是因为总是冲在前头伤亡惨重,又或是因为伤亡惨重而冲锋在前。   即便是伤亡过半,他的部下仍然坚强地长途行军,哪怕是阿勒坛山上万年不化的雪峰也阻挡不了他们复仇的渴望。   “将军,大都督命你立刻回师,不要孤军深入。”部下说道,“这是大都督第三次发出这个命令了。您若是仍然不管不顾,恐怕……”   扬鞭万里,是铁义的渴望。他是铁穆的儿子,父亲铁王的光辉英名总是笼罩在他的头顶之上,人们在介绍他时,总是说这是铁王之子,而听者立刻肃然起敬。这绝不是铁义引以为豪的事情。而年纪比他稍长的凌去非、西壁辉、张士达与郭侃等人,早已成了独自征战一方的统帅。   然而,真正有了这次扬鞭万里的机会,部下的惨死令他心寒与伤痛,血腥的景象又令他更加疯狂地追击。   “禀将军,哈剌鲁的这个部落的首领要求拜见您!”有部下报告说。   “让他过来吧!”铁义命道。   他席地坐倒了草地上,松软的草皮令他有些舒适之感。此时的他,全身僵硬无力,臀部与大退内侧的衣料早就磨得发白,甚至破了几个洞,而双臂不是被刀箭就是被树木划破。铁义庆幸自己并没有丧命。早有人送来几块羊肉与一些肉汤,热气腾腾的热气,还有食物的膻味令他胃肠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口中自然而然地分泌出大量唾液。与他所有的部下们一样,他的肠胃中不曾多一点存货。   “让兄弟们好好休息,先填肚子,补充体力。另外安排斥侯,以防不测!”铁义道。   “是!”   铁义先喝了一口汤,僵硬的全身顿时活络了起来,力量似乎立刻得到恢复。   一个重重落地的声音在面前响起,让专注于对付食物的铁义抬起头来。   哈剌鲁部落的首领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铁义的相貌令他心安了不少,这支以桃花石人为主的雄壮之师令他感到恐惧。在这些年来,关于东方桃花石人军队的凶悍与骁勇善战,在这里的部落之间流传着,因为有蒙古人可供参照。   他的族人也曾跟随察合台可汗东进,然后带回来只有可怕的消息与死亡的噩耗,那一场战争也曾让他的部落大伤元气。   “尊敬的将军,我们部落的牛羊已经全进了勇士们的肚子,慰劳远征而来的大军,我们族人对强者充满恭顺之心,而我们族中的女子粗鄙不堪。我求您放了我们这个小族,让我们离开这里吧?”首领恭敬地跪在铁义的面前,哀求道。   “我可没要求你们什么?”铁义啃着手中的一块肉,“你这话听上去我们大秦国的军队是一群强盗?”   秦军当然不是强盗,至少他们自己不会这么认为,这取决于他们面对什么样的敌人。有人会因为杀害一个普通人而被砍头,而有人杀人盈野却升官发财。   “将军恕罪啊!我们已经一贫如洗了,如果不能靠采野果、野菜或者狩猎勉强度日,我们这个部落就要饿死。看在都讲突厥语的份上,您就大发慈悲,让我们自生自灭吧?”   他仍趴在地上,没有吩咐,不敢起身,脸上写满可怜虫的神色。即使是眼前的这个桃花石军队的将军肯放过自己,他们也要面对饥饿的威胁。失去了全部牛羊与骏马,就失去了生存的基础,他们要么分崩离析,各寻生路,要么就集体抢劫,与别人生死相搏,这绝不是这个小部落首领最希望的两种结局。   “你们哈剌鲁人一向对蒙古人百依百顺,前此年你们还参与攻击我大秦国的战争。如此算来,我为何要放过你们?我们应该算是敌人!”铁义道。他现在是大秦国的将军,尽管他是突厥人的儿子。   “听说桃花石汗英明伟大,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也久仰他的大名。人们都说桃花石汗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肠,他对臣服于他的人一向仁爱。难道您准备杀害一个准备投靠桃花石汗的部落吗?如果您肯饶恕我们,桃花石汗的英明必将因此而远播万里!而将军的威名也将从此地流传开来!”首领急道,恭维着铁义。   “哈哈!”铁义闻言笑了起来,“你这家伙这不是在威胁我吗?”   “不敢、不敢!”首领急忙道,“我们以放牧为生的部落,一向尊重强者。依附强者是这里的生存根本,我们是真心臣服的桃花石汗的。”   “好吧,我军这次追击,一路上搜罗了不少牛羊与马群,又有不少财物。你们族人要是能随我军将战利品运回,并且令我满意。我会让你们在东方得到一块休养生息之所。”铁义点头道。   “多谢将军,您的大恩大德我们……”   铁义厌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首领的恭维,将他挥退下去。   吃饱了肚皮,将士们全都躺在草地上休息。铁义来到河边,注视着北去的河水。   又一个信使急驰而来,这次却是朔方军副都督丁全私下传来的消息。   “丁副都督说,您的父亲非常愤怒,他扬言我军若是再不回军,定要以违抗军令为由问斩。”部下担忧地说道,“丁副都督劝你勒马回头,否则晚矣。”   “就这么回军,我心有不甘啊!”铁义扬着马鞭,指着河对岸。   “丁副都督还说,眼下军情发生了变化,这是国主已经命令全军停止对阿勒坛山以西蒙古人的清剿!”   “原来这样?”铁义感到惊讶。   “我军将士虽然作战勇敢,但也到了强弩之末。各团各营都有损失,全凭着为死去兄弟报仇之心来到此处。待他日,将军若是再来此处,或者想攻到西辽故都甚至撒马儿罕,我等定会不甘人后。”有人劝道。   铁义重重地踩了一脚河岸边的一块光滑的砾石,那砾石从松软的岸边扑通地跌落河床之中,立刻消失不见了。   “好吧!命令全军在此地休息一夜,明日即班师!”铁义断然命令道。   他仍心有不甘地冲着河对岸扬了扬鞭子,暗暗发誓一定要再一次回来。 第四十五章 扬鞭(三)   铁义又花了七天时间,再一次将阿勒坛山抛在了身后。   朔方军大都督铁穆与安北军萧不离的联军正停驻在山下,大部被派出清剿残敌和那些仍三心二意的部落。大胜而归的铁义,发现大营内的将士都向自己投来同情的目光。   帅帐内,铁穆正与萧不离等人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奉国主的命令,我军暂时在铁王的麾下听令。蒙古人这一次受到沉重的打击,再一次陷入内部分裂之中,枢密的目标已经达成。下一步,我安北军将继续配合铁王清剿西自阿勒坛山,东至杭爱山广大地区的残敌。”萧不离道。   铁穆点了点头道:“此战全赖安北军全体将士们的无私协助,否则仅凭我朔方军不足以促使敌军消极作战,战事也不会如此顺利。我已上表国主及枢密,为安北军的将士们请功!”   “铁王客气了!”萧不离、孙虎、周鹏等安北军大小将校们纷纷表示感谢。   铁穆十分高兴:“老实说,此次作战我本是抱着血战的打算而来,却不料蒙古人一盘散沙。”   “哈哈,蒙古人若是抱成团,一条心,说不定会被我军包围并消灭掉了呢!”丁全笑着道,“不过这样也不坏,一个人心各异的对手正是我们难寻的好对手。”   “正是如此。蒙古人勇则勇矣,但不齐心,这样的仗必败无疑。那拔都见机得快,此人颇有心计,居然背地与我朝约盟,抢先逃跑避战也就不奇怪了。将来不管蒙古人如何,我朝必不能令拔都或者任何一方蒙古人坐大。”萧不离道。   “正是因为如此,枢密决定让我朔方军的帅府从黑水城北迁,在此地设营,欲效仿安北军在蒙古本部的经验,在此永久驻军,将这方圆两千里的草原纳入我朝的疆界之内,并且威胁逃往西边的蒙古人。”铁穆道,“萧兄弟有何高见?”   “铁王客气了,听说离此地不远有一处有许多湖泽的地方,名叫镇海城。那是蒙古重臣镇海当年屯田的地方,如今已经成我军囊中之物,铁王要在此地常驻,根基要比我安北军要好得多。况且此地并非蒙古人的老营,部落反抗之心并不强烈。”萧不离道,“萧某以为,屯田一要有适合物种,二要顺从之民,三要有擅长农耕之人教授百姓种植。只要有人从改牧为农中得到好处,他们便于便会乐于从事农耕,一可为大军提供粮食,二可让大军远离内地支援,仍可自保。”   正说话间,有亲兵进来通报道:   “禀大都督,先锋官铁义将军已经回营复命,正等待大都督的召见!”   铁穆因为大胜而开怀的愉悦表情,立刻消失了,他的面色变得铁青:   “让他进来,并要军法官过来!”   丁全与萧不离闻言,脸色变了变。   时间不大,铁义带着满身征尘之色,走了进来,腰杆挺得笔直。   “末将铁义奉命追击敌军,已经斩首五千余人,掳获牛、羊、马近两万头,有三个部落共两千三百人归附而来。”铁义行着军礼。   丁全见铁穆的脸色极为难看,如怒火中烧,急忙抢先说道:   “铁将军功劳卓著,你部无论是斩首,还是掳获,皆是全军之首!打出了我军的气势,论功当属全军第一!”   “哼!功劳是功劳,但是你就没有过错?身为先锋官,不听号令,执意追击,怎能轻饶?”铁穆道,“跪下领罪!”   铁义愣了一下,还是跪倒在大帐之中。   “功大于过,至少这功应可抵过!”丁全劝道。丁全冲着萧不离使着眼色。   “是啊,铁王!”萧不离素知铁穆一向视军令如山倒,不允许任何人违背他的军令,连忙劝道,“铁少将军披坚执锐,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又能忍受高山险阻,令敌军闻风丧胆。这正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假以时日……”   “不必多言!违抗军令乃大过,何况多次?今日他可以违抗军令,侥幸脱免,他日他若是再违抗本帅的军令,怕是要害死全军将士。身为少将军,却执意如此,此风不可助长,否则必会令全军将士视军令为无物!”铁穆断然打断了萧不离的话。   “这……”萧不离一时找不到理由,这违抗军令,乃大过,而且是多次违抗,是身为统帅者最不可能原谅的大过。   “是不是就是因为我是你的儿子?”铁义抬头问道。   “你说什么?”铁穆怒目圆睁,以为自己听错了。丁全心说坏了。   “是不是就是因为我是你的儿子,我做对了的事情,你总会说我只是侥幸得逞,我若做错了事情,你总会说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从小到大,我无论做什么事情,你都会不满意,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做,你才会满意?”   铁义仍跪在地上,腰板挺得笔直,抬头僵着脖子,脸上满是委曲之情。这次大小近二十余战,他自认为自己表现优异,却不料被自己的父亲视而不见,这委曲之情掩饰不住。   “你这个逆子!”铁穆被激怒了,沙盘挡在他的面前,他大手一挥,将沙盘掀翻在地,泥沙与各色小旗落得满地都是。   “铁王息怒、铁王息怒!”萧不离、丁全等人连忙一拥而上,将铁穆死死地拦住。   “我是国主亲封的少将军,他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儿子而让我当上少将军。我做对了,他会不吝赏赐,这是我自己挣来的,与你无关!我若做错了,他会要我吸取教训,再接再厉。你从来没有当着别人面赞成过我一次,我做什么都不能讨你欢心!”   铁义满腔的委曲一口气说出来。   “还不住口!”萧不离怒斥道,“铁义,站在你面前论公是你的上司,论私他是你的父亲,哪有儿子用这种口气指责自己父亲的?还不向你父亲认错?”   铁穆如一个咆哮之中的雄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在军中他一直将自己的儿子当成一个部下看待,而父亲的身份又让他更加严格要求。这种严格的要求在铁义看来,显得苛刻,绝不是优待。   “你违抗我的军令,难道我就不该罚你?”铁穆强忍心中的怒火道。铁穆感到自己的权威被儿子严重挑战,他怒火中烧,失去了理智。   “要罚你就罚,何必多说?”铁义仍倔强地挺着胸脯。   “铁义功劳甚大,这过错也是有的,不如以功抵过?”丁全打着圆场。   “假如人人都犯错,都说自己以往功劳大,那么要军法何用?”铁穆不肯就此罢休,“你我都是跟随国主日久之人,如果你我谋反了,也可以将功补过?”   “这是两回事!”丁全哭笑不得,“铁王要冷静些,不要因为铁义是您的儿子,您就罪加一等。”   “不如解除铁义的兵权,将他送回中兴府,由国主发落吧!”萧不离提出一个解决办法。   铁义的倔强,令铁穆下不了台,萧不离见这对父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是这次安然渡过,他日必会矛盾激化,就有心让他们父子分开,相互冷静一些。他相信,国王赵诚不会真得严惩铁义的。   “你走吧,从现在起你已经不是我朔方军中的一员!”铁穆道转过脸去,怒喝道,“我不想再见到你!”   “走就走!”铁义从地上跳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帅帐。   丁全连忙追了过去。   “铁王,您正在气头上,这话说得有些过了。”萧不离道,“倘若您今日不忍让一步,他日必将后悔。你们父子并肩作战,本是军中佳话,您因为他是儿子,严格要求本无错,但却有些苛刻了。”   “我……我没错!我这是为他好,省得他将来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铁穆道,他目光投向帐门口,铁义早就消失了,他心中方才有些后悔,但仍硬气道,“他离开也好,省得我们相互埋怨!”   萧不离见铁穆心意已决,只好作罢,心道这事情将来再做计较,又寻思着为公为私,自己应该写一道密信,请国主赵诚来处理此事。   大军第二天就拔营驰往阿勒坛山东南余脉的湖区,准备在那里建立大营,将秦军的旗帜插在那里,并将筑起坚固的城池,永远驻守,宣告这里唯一的主人姓赵。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铁义带着十余骑从人离开大营,他有萧索的背影与这暮春季节显得格格不入。   此时的他心情复杂,时至今日,他心中早已后悔,却倔强地不肯认错,而他的父亲铁穆更是不可能主动认错,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谁也不肯见谁。   雄壮的军队并没有陶醉于不久前的胜利,更没有因为奋勇杀敌的疲惫而放松训练,广袤的草原上,一营又一营骑军反复地冲杀,喊着号子进退如一。   这支军队寄托了铁义最多的情感,他从一个初出茅庐者,变成一个初露锋芒的军官,然后靠着战场过硬的杀敌本领成为一名少将军。吃惯了军中的伙食,听惯了军中的战鼓与号角,如今一气之下真要离开,他的心中空荡荡的,割舍不了。   来来往往的巡逻军士向他投来最同情的目光,铁义却觉得这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他希望看到的是同甘共苦的信任。这种同情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弱者。   铁义回头打量了一眼操练的军队,在将士震天的吼声中,铁义掉转马头,奔驰而去。   前方立着一队人马,丁全正带着亲卫,提前来到此处为铁义送行。   “壮士远行,需饮烈酒,你此次回京师,将来定会奔赴他处,再为国征战。为叔送你一袋酒,算是为你壮行!”丁全命人送上一羊皮袋烈酒。   丁全的送行,让铁义有些寂寥的心情得到安慰。铁义仰起了脖子,饮了数大口。酒入烈儿肠胃,如饮敌血,痛快淋漓。   “朔方军的酒还是永远不变的烈!”铁义抹了抹嘴角的酒水,赞道。   “这并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你何必非要离开?”丁全叹道。   “我在这里是多余之人,何必在此受气?”铁义仍不肯认错。   “大都督毕竟是你的父亲,他已经觉得有些过了,你若是回头认错,他一定会原谅你的。父子之间有什么误会不可以解决的?”丁全仍不肯放弃。   “丁叔不要再说了,小侄虽也有错,但我若是仍留在朔方军中,对谁都没好处。”铁义道,“我回中兴府,求国主将我安插到任何一军,甘当一小卒,我何处去不得?听说凌去非那里最需要人手,要成立安东军,我去那里正好。离开我父亲的束缚,天地宽广,我就是一个自由之人,天地任我驰骋,这岂不是一件大好事?”   “那里就这样倔强下去?”丁全怒道,“你这一去无论去哪里从军,都是天涯相隔。军人戎马,南征北战,本属平常,况父子皆从军,这朝夕共处的机会实属难得。总有一天你的父亲会老去的,父子反目成为路人就是你将来想看到的?”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铁义低头道,“我也不想让父亲的威名控制着我,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想别人提到我时,总说这是铁王之子,别人视这身份为尊贵,而我视之如草芥,我要靠自己闯出自己的功名!”   “好,算你有志气,也不枉乃父严格要求于你!”丁全道,“无论你将来去哪里,你应该不坠了你父亲的名声,这是你逃不掉的本份!无论你愿不愿意,人们将来总会将你与你父亲比较。”   “小侄自然会努力争取新的功名。”铁义顿了顿,“这可不是因为我的父亲,这是我为自己争取的功名!”   丁全从亲卫手中接过一把弓,递到铁义面前道:“这把角弓伴随我多年,这次就便宜你了,希望你用他来为吾王再立新功。”   铁义打量了那角弓一眼,这角弓分明是他父亲随身佩带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你就没有什么回赠给我的吗?”丁全故意问道。   铁义将自己的弓解了下来,递给丁全道:“我这把弓要比你的好,就送给你了!”   “扯淡!”丁全笑骂道。   铁义跳上了战马,高声道:“小侄这就要走了,扬鞭万里乃小侄平生志愿,这应是喜事,丁叔不必挂怀,请您多多保重!”   未待丁全答话,铁义扬起马鞭,疾驰而去,丁全只看到铁义挺拔不屈的背影。   身后,大军云集。天作帐,地作席,雄壮的军队仍热火朝天地操练着,他们将操练当作休整,准备下一次征伐。 第四十六章 扬鞭(四)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正是春夏之交的季节,胭脂山下是大片大片的红蓝花,有妇人与孩童弯腰其间,采撷艳丽的红蓝花。   这种植物先用酸性溶液绞出黄色素,然后用碱性溶液可以萃取花片上红色精华,反复几次剔除其中残留的黄色素,将红色沉淀物捻成小饼,即成妇人离不开的胭脂。河西人多养牛羊,他们用的是乳酸,河西的沙漠与戈壁滩上最不缺少的就是咸水湖,这远比中原人分别用酸米汤和草木灰要好得多。   胭脂山即焉支山,先秦原属月氏人,秦末属匈奴,单于妻号阏氏,音“焉支”。汉使张骞第一使西域时,曾被匈奴关押,并曾被娶匈奴女子为妻,传说正是他将这种红蓝花带回中原。曾高唱“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匈奴人恐怕没有想到,一千四百年后胭脂山下的秦国百姓,已经将此地出产的胭脂当作一项重要收入来经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甘州删丹县的百姓自产的胭脂,通过商人行销整个中原,成为上至秦国内宫下至寻常百姓之家的女子最心爱的物品之一,因而胭脂册下百姓极为殷实,甚至有人因此成为巨富。   “咚、咚……”   钟山寺的钟声在山岭间久久回荡着,山下行色匆匆的旅人抬头可以见到依山而建的飞檐翘角与宏伟的庙宇。这钟声令那些为着生计而奔波的旅人的心头得到慰藉,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奔波的脚步。   一位戎衣劲装的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从人追逐鹿群。逃命的鹿群惊慌失措,集体顺着山坡往山上疾跑,在大片红蓝花与灌木丛中跳跃,如跳动的精灵。   “嗖!”跑在最前面的那位年轻人引弓便射,将跑在最后面的一只小鹿射中,那只小鹿仍然负伤逃窜,没奔出多远便倒地气绝。   “二公子,好箭法!”有仆人模样的人高声赞道。   “是啊,谁不知我们耶律家的二公子文武双全,举国上下也不能找出第二人。”其中一个黑瘦的仆人说道,“我们家二公子不仅文武双全,这家世显赫,就是进了皇宫大内,也是如自家……”   “住口!休得胡言!”年轻的少主人一声暴喝。   此人正是当朝东丹郡公、太保、御史中丞耶律楚材的次子耶律铸是也。他是泰安六年的进士,按照朝廷的官制,凡进士及第者,需在中书各部或三司见习两年,抄抄写写跑跑腿,了解一下朝廷法度、官场规仪与人情世故之后,才能授正式官职,而且需要在边远地方至少任职五年以上。   耶律铸当然也不例外,他这正是见习期满,赶赴蒲昌海(罗布泊)南边大屯城任职。他是当朝重臣之子,又是秦王之子的玩伴,深受秦王喜爱。这将来的仕途当然非同一般,只是这仆人如此大言不惭,令耶律铸惶恐不安。   他伸手从坐骑上取出几串铜钱,想了想又添了几块碎银,扔在地上。   “滚吧,从现在起,你与我耶律氏再无瓜葛。”耶律铸心情大坏。他这是去赴任,虽然去的地方十分边远,但他早有一展抱负之心,却不料被仆人这一句话给吓没了。   “二公子,这……这……”黑瘦仆人不知所以然。   “我不想你因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而丢了脑袋,也不想因为你不知天高地厚,而令我耶律氏满门抄斩。”耶律铸冷冷地说道,“这些钱你尽管拿去,我们各走各的道!”   “可是……”那个仆人还想辩解。   耶律铸举起了自己的弓箭,冷若冰霜。这位仆人只好捡起扔在地上的钱财,无可奈何地离开。   “尔等以后莫要学他,否则将会有大祸临头,死了都不知道所为何事!”耶律铸道。   “是,二公子!”其余仆人纷纷回答道。   耶律铸回头冲着身后一位文弱书生,勉强笑道:“此人定是疯了,三半兄莫要惊讶!”   三半兄即是斡三半,不过现在斡三半改姓韩。因为斡姓是蕃姓,某日秦王高兴,说这个姓氏不太好记,不如改姓韩,所以斡三半就成了韩三半。若是换作他人,改姓当然有愧于列祖列宗,但这是秦王的金口玉言,斡三半便很体面地接受。从此,灵州斡氏便消失了。   韩三半是位丹青高手,在秘书阁担当校勘古籍、珍玩、书画的闲差,不过他同时还是昭文馆主办的《大秦新闻》的一名编辑,主要负责人物插图,多一份差遣便多一分薪俸。正旦时,秦王赵诚在真定府评说刘敏那幅《墨竹图》的故事在士林间广为流传,韩三半便有了去西域采风的念头,同时为《大秦新闻》采访西域诸地的风闻,这是公费游山玩水,何乐而不为?正好耶律铸新官赴任,二人便结伴而行。   眼前的这一插曲,韩三半看在眼里,心想这高官家的仆人也是无品之官,即便是耶律楚材为官清正廉洁,下人们却也染上了骄纵之心,宰相门前五品官嘛!这事情可大可小,要是自己告上一状,耶律楚材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不管国王是否追究,耶律楚材自己便先要请罪。要是遇上一个昏君,先押入大牢再说。   耶律铸很显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此人确实是个疯子!”韩三半点头称是。他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耶律铸应该庆幸遇到了毫无上进之心的并且一向洒脱的韩三半,否则那就真是大祸临头了。   仆人将那只死透了的小鹿拾了起来,有人忙着寻找干柴,准备就地生火,慰劳一下五脏庙。   “成仲,此番履新,当谨慎言行举止,莫要辱了令尊大人的名声。”韩三半轻声说道,半是出于关心,半是出于告诫。成仲是耶律铸的字。   “这个自然,多谢三半兄指教!”耶律铸点头称是,“国主授我官职,铸不敢尸位素餐,这却与家父无关!”   耶律铸似乎想把自己与他父亲耶律楚材之间区别开来。泰安六年的进士榜中,秦王本钦点耶律铸为一榜第三名,因为耶律楚材的极力反对,只好放在第二榜。耶律铸对此有些无奈,耶律氏的声名看似极盛,然而在他看来未尝不是一种负担,人们很自然地将他与其父联系起来,仿佛没有耶律楚材在朝中当大官,他耶律铸就是一名不文之辈。   “大屯城地处沙漠与雪山之间,近年来虽然商道渐兴,但那里吐蕃、于阗、畏兀儿、吐谷浑诸族众多,你这一去可都要靠自己。”   “朝廷定制如此,凡初授品秩,皆需赴边地任职,我耶律铸自然不能例外。”耶律铸冲着中兴府的方向抱拳道,“小弟虽年少,然自幼家学渊源,胸有青云之志,唯愿此生所学能一展抱负,这也不枉国主厚爱。人人都说边关苦寒,然大丈夫出生立世,当知难而上,岂能只知享福?”   耶律铸意气风发,没有一丝的虚情假意。这让韩三半十分钦佩,他心中暗道这是家风教导之故。   两人并肩步行,踩在山坡的草地上,靴子底下传来软绵绵的舒适感觉,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艳丽的红蓝花。天际辽阔,风和日丽,而远方的雪山与牧民们散放的牛羊成为最好的背景,好一派大好风光。   “嗷、嗷……”   “嗷、嗷……”   忽然,山坡的另一次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喝声,还有急促的马蹄声。耶律铸与韩三半两人回头望去,山坡最高处出现一群惊鹿,正是方才被他们驱散的鹿群又跑回来了。   紧接着耶律铸看到十余骑正追在鹿群之后,他们个个持着角弓,呈偃月型包围着鹿群,口中发着呼喝声,恰当好处地将鹿群包围其中。   “嗖、嗖!”   “嗖、嗖!”   跑在最前面的一个身形极剽悍的年轻男子,侧着身子,引弓如满月,箭矢疾驰而出,一只肥壮的公鹿应声而倒,挣扎了几下便倒在地上不动,那箭矢不偏不倚地正从鹿的喉咙射了个对穿。   在耶律铸等人注视之中,那剽悍男子和他的同伴们,手中的角弓并不闲着,支支箭矢如插花般飞奔而出,几乎箭无虚发,让人目不暇接。   鹿群当中跑在最后的,几乎毫无逃跑的可能。   “好箭法!”耶律铸情不自禁地高声呼道。他自幼也勤习箭法,但自己的箭术跟眼前这十余人相比,差得太远,况且策马疾驰,并能射中惊慌失措的奔鹿,有如此高的命中率,箭法实属高超。   那十余骑停了下来,大概是狩猎所获颇丰,已经心满意足了。见有人围观,为首者高举着右臂,身后余骑全都齐整地停了下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耶律二公子呢!别来无恙乎?”那剽悍的壮汉远远地笑着道。   耶律铸、韩三半和他们的从人觉得十分惊讶,来者一夹坐骑腹部,坐骑立刻狂奔而来,待靠近了,那人一提缰绳,坐骑前蹄高抬,几乎要将耶律铸当场踢倒在地。   耶律铸心中大怒,待瞧清楚了来人的面孔,他的怒气立刻消去大半。   “哈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来是铁少将军!”耶律铸惊喜地呼道。   来者正是铁义。铁义甩鞍下马,他在军中已经有十个年头了,也算是久经战阵,身上自然带有杀伐果断的气质。   “耶律老弟为何在此地出现?”铁义惊讶道。   “小弟这是去赴任,路过此地,见此地风光甚好,与这位三半兄行猎!”耶律铸道。   铁义闻言冲着韩三半抱了拳,他对韩三半只是略有耳闻。韩三半听出面前这位胡人面相的剽悍者,原来姓铁,又与耶律铸兄弟相称,心知此人便是铁王之子了,因而面色十分恭敬。   “你这是去何地任职?”铁义好奇地问道。   “大屯城!”耶律铸道,“过阳关,往商路南道西行,在蒲昌海南边的地方。”   耶律铸以为铁义没听说过,不料铁义却道:“哦,那里是西凉军的辖地,听说朝廷要效仿汉唐,在青唐以至于阗、喀什噶尔设立军镇。”   “正是如此,小弟去大屯城,担任屯田使,就是负责屯田实务。这些年青唐商道日见繁盛,但总有不法之徒劫掠骚扰,朝廷想在那里永久驻军,威慎不法之徒,这大军驻屯,自然需要粮食。虽然只是正八品的末流小官,小弟却不敢迨慢。”   “嗯,令尊乃当朝正一品的大臣,耶律老弟若是不想去那里,不如换个离京师近点的地方?”铁义故意道。   “铁兄这是什么话?”耶律铸有些不悦,“难不成你们领兵之人都是烈士,我们文官就是贪图安逸之辈?”   “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耶律老弟不用当真。”铁义笑道,“人们都云,御史台耶律大人乃朝廷之柱石,清正严明,严以律己,为百官之楷模也。老弟身为当朝重臣之子,却任职边荒之地,由此可以知之,令尊之清誉不虚!”   “铁兄过奖了,尊父子并肩杀敌则是我朝一佳话也。”耶律铸道,“铁兄一直受在下仰慕!”   “铁将军,韩某听说朔方军不是在与蒙古人交战吗?”韩三半插言道。   “哼,蒙古人也不过是手下败将,已不足为患。”铁义不屑地说道,“我大秦国的将士已经将再一次击败了蒙古人,试问天下,敢捋我大秦国兵锋者,只有死路一条。”   耶律铸与韩三半两人听说又打大胜仗了,都很高兴,两人急不可耐地追问交战的详细经过,间或发出一两声赞叹之语。韩三半又问道:   “铁将军戎马倥偬,这次怎会有暇来到这里,您这是要回京师吗?”   铁义面色一暗,搪塞道:“这是军机重事!岂能让尔等知道?”   这一招果然管用,韩三半闻言,紧闭上嘴巴,不敢再追问。   “实放实说,在下以为如今这个世道,你们行军打仗者,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耶律铸瞧着从人们抬着铁义射中的猎物,有些羡慕道,“只可惜在下虽也曾习骑射,然不过是花架子,上了战场不过是累赘。要不然男儿慷慨,跃马持弓,扬鞭万里,纵是战死沙场,也是可歌可泣之英雄人物!”   铁义低头抚摸着自己的角弓,这是他父亲的角弓,胸中思绪万千。   真正离开军队不过二旬,他似乎就觉得是个多余的人,听惯了角号战鼓之声的他,总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铁义深凹的眸子里,更多的是悔恨。 第四十七章 扬鞭(五)   铁义与耶律铸同游胭脂山两天之后,相互道别。   “此地风光虽好,只是太过闲适!先贤曾云,无限风光在险峰。此次一别,你我下一次相见,怕是很难!”耶律铸道,“你我又是文武殊途,但无论是尔等将军披坚执锐为国尽忠,还是吾辈文臣治理一方,皆是为功名而攀登险峰,殊途同归也,否则此你我老迈之时,只余憾事也。”   “耶律弟不过刚及冠,此话怕是有些老气横秋?”铁义忍不住笑道,“愿老弟步步高升!”   “这是家父在小弟临行前的赠言,铸不敢相忘!”耶律铸道,“忠奸贤愚,皆昝由自取。父母生吾辈男儿,只盼我辈知难而上,求取属于自己一世功名,而非继承父祖之余荫。故,铸视西域寒苦仕所为乐土,只因时不我待也!”   “成仲真是好志气!”韩三半抚掌赞道,“太保大人应该放心了。”   耶律铸说完便跃上马背,扬起了鞭子。   “驾!”耶律铸扬长而去。铁义立在官道上,看着耶律铸远去的背影,思潮起伏,也掉转马头往东方奔去,他也有自己的前程。   一个奔往阳关外,赶赴大屯城,与楼兰古国的遗址为邻。虽然离京师遥远,但耶律铸初出茅庐,正是意气风发,有大施拳脚不弱于武者的英雄气慨,或者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另一个怀着悔恨与忐忑不安的情绪奔往东方的京师中兴府,感慨万端,脑海里仍无比怀念着沙场拼杀的日子,而对未来更加希冀。   秦王赵诚早就知道从丁全、萧不离等人上的密信中得知铁氏父子的矛盾。他将铁义晾了七天,才肯召他入宫。   “末将铁义拜见吾王!”铁义一进了御书房,就扑通地跪倒在地。   赵诚看上去很忙,他的面前摆着大堆的奏折,他似乎没有意识到铁义的存在,仍然专心致志地批阅着奏折。   “末将铁义拜见吾王!”铁义不得不再一次高呼道。   赵诚仍没有抬头。铁义不敢起身,只得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眼中盯着地上铺着的有着精美花纹的地毯。   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刘郁已经前后进进出出七八趟,他虽是个词臣,但赵诚对他很有倚重,凡是中书、三司、枢密及地方递上来的奏折,一般都经过刘郁之手,才到赵诚手中,赵诚签署意见后,又是经过刘郁将意见转达下去,当然要是起草诏敕都是刘郁的本职工作。这个官职品级并不高,却是让他人很是眼红。   “遵国主旨意,辽东拟设立安东军,凌去非奉旨拟定未来帅府大小军官升迁名册,枢密何、郭、李三位大人都签押以为可,何大人问国主圣断如何?兵部也等着登记造册。”刘郁再一次进来请承。   “唔,名册孤已经批阅过了,拟升迁将士皆是有功之人,理应晋升。”赵诚抬起头,从面前一堆奏折中找出那份名册,扔给刘郁道,“加盖孤的印玺,命凌去非通告全军。他们就不用上表谢恩,搞恁多虚礼,浪费纸墨!”   “遵旨!”刘郁躬身道。   赵诚见刘郁仍立在面前,道:“还有何事要奏?”   “近日,微臣听从燕地而来的文士说,开春以来,有河北、山西、河东及陕西百姓蜂拥北上。他们三五成群,佩刀挽弓,奔往燕北辽地,争夺良田与牧场,听说时有械斗发生。臣以为朝廷经营新拓国土,有些放任自流,亟需改善。”刘郁道。   “这些人大多是去年随我征辽的将士亲属吧?”赵诚问道。   “正是,去年国主御驾亲征,曾许诺要将新占土地无偿分给有功将士,后又许诺三十年不征赋税。其中有利可图,纷纷武装家丁、亲友甚至闲人,蜂拥北上。而北地战乱频仍,官府不治已多年,这些人往往为占一块上等良田或水草丰美的草场而大动干戈,臣恐酿成大祸!”   赵诚当然这样许诺过,击败蒲鲜万奴,秦国占领了大片的良田与牧场,还有许多未得开垦的沃土。官府是没有能力开发的,官府移民实边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所以赵诚干脆放开,凡有功将士人人皆可私垦。因为条件极优厚,辽地虽比南方汉地寒冷,然而土地肥沃绝非西域新地所能相比,那里自唐代以来就有相当的农业基础,所以有利可图,奔赴北方者趋之若鹜。   有利益就有争斗,除了那些少量有主之地,大多是无主之地,这还包括未开垦的土地,而朝廷实际上是默认这样一条政策:谁耕就归谁。所以,那些有能力垦殖之人,就各尽所能,争夺利益,尤其是当凌去非的驻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其中还夹杂着新移民对女真、契丹与原有汉户的侵犯。   “即便是汉地,也因常年战事,形成人少地多之状,河北、山西、大同、北平皆有无数田地无人耕种。而汉地百姓举家迁往辽东,因三十年不纳税,其中厚利惊人。”刘郁道,“百姓若都迁居辽地,则不利于汉地的治理。”   赵诚意识到他将问题想得简单了,他本以为百姓对迁往北方没有多大兴趣,故而开出极优厚的条件,却未料到只要利益足够地丰厚,即便是背井离乡,百姓也是趋之若鹜。尽管辽地仍有女真人不肯臣服。   “命中书与枢密拟定一个章程来,移民必须有序,若有人私斗,安东军应就地镇压,绝不姑息。中书应选官吏赴辽,登记造册,立桩定界,使民各安其心。料以辽地千里沃土,何处不能安家立业?不必私斗!”赵诚道。   刘郁本以为赵诚为叫停此事,却不料赵诚并没有制止百姓迁徙。   “文季不用担心,如今这人少地多,虽然浪费颇巨,但需二十年方可缓解。河北有百姓举家北迁,孤亦知之,其中又以佃户居多。”赵诚道,“他们本就是豪富之家耕种,又不为朝廷纳粮。今朝廷许穷苦百姓以厚利,彼等必心喜不已,只会说朝廷仁慈,必对朝廷感恩图报。无论他们迁往何处,都是我朝百姓!”   刘郁有些了解了,这是朝廷在和河北豪强们争夺百姓。   “至于河东、山西、燕云百姓,则不许私自迁居,各地官府一律不准发放路引,安东军需设立关卡,防止百姓抛荒。”赵诚道,“中书亦有察觉,但孤对此事极有耐心,既不会急于求成,亦不可因噎废食。卿有心了!”   “遵旨!”刘郁告退。   赵诚终于批阅完了奏折,他轻出了一口气,目光注视着仍跪在地上的铁义。   “起来吧!”赵诚将最后一份奏折摔到御案上,命令道。   “谢国主!”铁义从地上跳了起来,只是在地上跪得久了,他的双腿已经麻木。   赵诚脸上欣赏的神色一闪而过,冷冷地问道:   “说说看,你身为朔方军中的一员,少将军,为何视军令为无物?”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铁义壮着胆子回答道,“末将身为先锋官,在蒙古人逃跑时,奉命追击。末将以为大都督的帅令太过谨慎,敌军败相已成定局,若是不痛击敌军,将让敌军全身而退。故末将乘胜前进,给敌军以沉重打击,令敌军从此不敢东窥我军!”   “你还振振有词?”赵诚怒道,“孤军深入,要是中了敌军埋伏该当如何?”   铁义低眉顺眼,如温驯的羊羔,自辩道:“末将从军已逾十年,并非莽撞之人,战机就在末将眼前,末将岂能撒手不顾?”   铁义颇为自信。   “可是在你父亲面前,你可没这么说?”赵诚斥责道。   铁义闻言面色一窒,他视父亲铁穆的军令为束缚,这其中夹杂着个人的情感。他本愿心平气和地接受铁穆的惩罚,只是铁穆毫不顾及他面子的严格要求,令他此前累积的所有委曲爆发了起来,结果导致他被赶出了朔方军。   “末将违抗军令确有其事,可是末将心中不服。披坚执锐,末将绝不输了他人,为何大都督不能一事同仁,我做任何事情,他都能找出我的过失。我从军是获取自己的功名,而不是获得他的欢心!”铁义道。想到受过的委曲,他的语调不知不觉之中高亢了起来。   赵诚料想以铁穆的为人,自然不会在军中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优待,只能是严格要求,只是铁穆很显然有些过了。赵诚感叹自己不仅要御下,还得为臣子们解决家中是非问题。   “你可是感到委曲了?”赵诚问道。   铁义低着头,算是默认。   “末将此身武艺还有些用处,听说安东军缺人,末将甘在凌大都督帐下当一小卒,扬鞭万里,为国主杀敌!”铁义唯唯诺诺地说道。   “小卒?哼!你真愿意在凌去非安东军中当一小卒?”赵诚怒视道,“抬起头来,看着孤!”   铁义的眼神有些躲闪。他虽然年轻,但从军十年,成为一名有着少将军衔的军官,这是靠战功与拼杀换来的,是他一直骄傲的地方。若真是让他从一个小卒做起,他当然不会真如他口中所说那样心甘情愿。   即便是耶律楚材这样的重臣,每每将赵诚赏赐的财物,分给亲朋好友,视金钱如粪土,但是耶律楚材也有自己最珍视的东西,那就是名声。人皆有名利之心,只是有人利欲熏心,有人只取所需,而有人则是真正的闲云野鹤。这是人之常情,铁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衣领上的那一颗金星,无论如何他是无法舍弃的。   铁义感到自己有些虚伪,他的脸上有些发烧。赵诚逼视的目光直指他的内心,看透了他的本质,令他无所遁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此前大战,你出力甚多,以功当居第一。没有人会对你立下的功劳视而不见,孤更不会。”赵诚道,“但你此番行径虽然情有可原,但影响恶劣。功过相抵,你可有异议?”   “末将不敢!”铁义见赵诚的面色稍缓,口中连忙说道。   “那好,你既然愿去安东军,正合孤之心意。你在凌去非的麾下,若是再敢违抗上官军令,可别怪孤无情!”   “国主放心,末将岂敢再犯?”铁意表着忠心,脸上有了喜色。   “这公事暂罢,私事却要说一说。”赵诚道,“你这么一气之下就离开朔方军,将你父亲的颜面置于何地?不明是非者,以为铁氏门风不正!”   铁义刚有些喜色的面容,又暗淡了下来,在回中兴府的路上他就后悔了。铁义点头承认道:“末将孟浪了,让国主费心!”   “此事需要有个善终,既不能让外人乱说,又不能让你们父子就这样成路人。”赵诚道,“孤可不想让铁王在外驻守,却心忧家事!”   “国主以为末将该如何?”铁义小心地问道。   “你回去写一封家书给你父亲,言辞必须恳切,并且不得少于两万言!”   “什么?两万言?”铁义脱口惊呼道,这简直就是著书立说。   “对,两万言,一个字也不能少!”赵诚脸上似笑非笑,“孤要亲自阅览,若不能入目,孤要发还你重写,何时能令孤满意,孤便让你去安东军赴任!否则你安心呆在家中吧!”   “国主,您这算不算变相地惩罚?”铁义疑惑道,他本以为他们父子之事就算告一段落,却不料赵诚还有后招。   “你说呢?”赵诚怒道。   铁义在赵诚的威胁利诱之下,只好无可奈何地答应。若是不能令赵诚满意,他就无法继续领兵。只是这两万言,就是抄书至少也得抄上一整天,铁义想想都感到害怕。   “老实说,末将宁可与敌血战,也不愿写这封家书。”铁义像是自言自语。   “扬鞭万里会有时,可是这封家书却是耽搁不得。”赵诚道,“给你三天时间!”   赵诚说完,便起身走出御书房,往内宫中行去。   “国主,末将知错了!再减减、再减减!”铁义追在身后叫屈,引得宫内亲卫、太监与宫女纷纷侧目。 第四十八章 杭州与汴梁(一)   六月的临安府杭州虽然有些闷热,但若是来到那西子湖畔,在湖光山色与亭台楼阁之间,徐徐清风与柳浪青翠,让人心旷神怡。   带幞头的官员,身着长衫的文人墨客,着短衣的帮佣,甚至有抛头露面大家闺秀,还有骑驴流波四顾的青楼歌女,各色服饰的胡商,卖杂货的,算卦的,写字的,充斥在西湖的堤岸与楼阁之中,各自相安无事。   山外青山楼外楼。   不来杭州不知宋国的富庶,而不来西湖湖畔,又不知杭州的繁华。这当中有一个精壮的男子和他的从人们混在游人当中,正好奇地四处张望,他的身边还有大宋国礼部的官员们陪同着,这架势倒不小。   这不是大秦国晋中侯、中将军、太原府兵马都元帅郝和尚第一次来杭州。即便是蒙古人不可一世的年代,他也曾数次为使者来杭州,而自从今年春随苟梦玉来杭州以来,他这是第二次作为秦王赵诚的使者来杭州。也许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   但是,每一次出使临安,临安府的繁华与富庶,还有对富人来说最惬意的生活令郝和尚十分羡慕。这里的山山水水都渗透着富足与物欲横流,这倒是让郝和尚对他的主子赵诚的最终大计十分期待。他贪婪地看着杭州的繁华街市,冷眼旁观着醉生梦死的临安人,尤其是那些倘佯在青楼花船之间的官员们,心中只有占有的欲望与野心。   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只有想不到的事情。郝和尚当然知道赵诚的野心,秦国欲与宋国联手亡金,这不过是一招请君入瓮的毒计。宋国君臣对中原故土当然耿耿于怀,赵诚正是利用着宋人这个心理做交易,诱使宋人出兵出粮。   郝和尚果实能言善辩,他极有分寸地与宋国大臣周旋,既表明大秦国灭金之心不可动摇,又表明大秦国对宋国的尊重,暗示宋国只能是加入进来,才有资格分一杯羹。宋国朝臣们既想占便宜,又怕上当,郝和尚便威胁称,若是宋国不愿出兵,将来秦国占领中原,宋国若是提出异议那便是无理要求。   宋人并非没有一点办法,郝和尚听说金国使者在被挡驾数次之后,又一次被允许入境。郝和尚料想这是宋人给自己的警告,让自己以为宋金结盟也是有可能的。   西湖的歌舞渐欲迷人眼,流连于湖光山色与青楼轩榭的游客们恐怕没有多少人会关心边疆的局势,因为那军国大事离他们远得很。   郝和尚曾慕名前往那家因赵诚遇刺而一夜成名的万花楼,只不过那曾为自己主上弹唱的花魁张三娘早已经嫁作商人妇,不知所往。   断桥的尽头有座二层的酒楼,名月熙春楼。此楼正好临湖而建,对着一湖碧波,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清幽淡雅,并且十分气派。从里面传来悠扬的琴音与歌女的笑声,在柳荫与湖光之上回荡,令人难以忘怀。   郝和尚踏足而入,刚入了楼内,便有人凑到跟前听从使唤,且帮他主动引路,选座位或包厢。这个人是闲汉,并非酒楼正是雇佣的伙计,就是听客人使唤,包管客人享受到花钱的乐趣。郝和尚命这位闲汉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寻了个座位。而换楼内走廊是歌妓们等待召唤的地方,通常她们浓妆艳抹,随时随地等待为赴酒席的宾客表演歌舞,让宾客如神仙一般快活。   陪同郝和尚的宋国官员是钱佑,他曾为宋国使团中的一员,两次出使中兴府,也曾受到过秦国的优待。这次秦使来了临安,为公为私他当然要全程殷勤招待。   “郝元帅真是好眼色,这熙春楼可是临安府内数得着的好去处!”钱佑赞道,这个地方他平常很少来,只因囊中羞色罢了。   “这西湖畔,应是寸土寸金之地,能在这里开店的,岂会上寻常的货色?”郝和尚轻笑貌道。   那跑堂的伙计识人无数,见郝和尚气度不凡,跟班的既多,又大多是身高体壮的汉子,料想此人必是来头不小,非等闲之辈。   但凡客人初坐定,酒家需下看菜,问买多少,然后再别换菜蔬,倘若有人不懂,提前下筷,那是要遭人耻笑的。这酒具一律是银制的,殿上的皇帝用金,殿下的百姓用银,临安人奢侈,即便是两人入店,兜中没多少钱,只买五十二钱酒,也要用两只银盏。酒店为了促销,也往往会打出“银器供送”的招牌。   郝和尚不是第一次光临临安富丽堂皇的酒家,早有从人掏出一小块金子,放在面前。郝和尚当然不是穷人,更不是勤俭持家的模范,他豪爽地说道:   “尽管上最好的!尤其是这酒要足!”   “客官来敝店,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伙计哈着腰眉开眼笑,他从郝和尚的口音听出定是从北方来的豪客,不厌其烦地介绍道,“客人从北方而来,定是习惯了北边的荦腥,不如上些海鲜头羹、两熟鲫鱼、红丝水晶脍、三鲜笋炒鹌子、珍珠粉、青蟹、江鱼玉叶,最精细的要属煎黄雀舌尖。如果客官还想吃更有特色的,本店没有,但可为客官跑腿外买,城内羊肉李七儿、鱼羹宋五嫂、奶房王家、血肚羹宋小巳皆是一绝。这个时节,再来些杨梅、莴苣笋下酒,包管客官满意。至于酒嘛,不如来些御库的流香或蔷薇露,或是秀州的清若空,越州的蓬莱春,扬州的琼花露,镇江的浮玉春、锦波春?客官若是想点乖巧贴心儿的歌姬助兴,亦尽管吩咐!”   “真是好口舌!”郝和尚大笑道,“就这块金子,最精细的尽管上来!”   “好咧!”伙店闻言不再多话,忙活去了。有数位貌美的歌妓上得楼来请安,或坐在一角弹唱,或为郝、钱二人斟酒。   已是掌灯时分,楼内灯烛荧煌,下下映照,这熙春楼更加显得金碧辉煌。凭窗眺望,楼下灯火通明,游人如织,喧嚣不亚于白天,卖汤水的比白天还要多。湖上明灯亮处的,是行进在烟波湖面上的游船。一轮明月高悬夜空,与湖面上倒映的灯火,相互辉映,人间即似天上。   “临安真是人间胜地啊!”郝和尚虽然是武人,但此情此景让他过目难忘。他对临安的富庶生活的羡慕之情,绝无任何掩饰。   “郝元帅远道而来,身负两国交好的重任。我朝唯恐照顾不周,伤了朝廷体面,若是郝元帅觉得还算满意,钱某也就尽了本份!”钱佑笑着回应道。他以为郝和尚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听郝和尚这么说,身为大宋国的一个子民也颇感自豪,却不知郝和尚内心中的真实恶毒想法。   “钱大人客气了。”郝和尚拱手道,“郝某来临安,虽然身处异国他乡,但郝某来到此处,有宾至如归之感,哪有什么不满之处?多谢贵国朝廷诸大人们的体贴关照,上次郝某回中兴府面君,吾王还说贵国乃礼仪之邦,此言不虚也!”   “好说、好说!”钱佑说道,“钱某等出使贵国,贵上曾亲自过问起居饮食,我等至今难忘。郝元帅此来,身为主家,岂能让客人生份?郝元帅既然喜欢临安,不如在我临安多住些日子?”   郝和尚笑道:“先人有云,一日看长安花。要郝某论,这杭州三十日也看不完,何论整个临安府?钱塘景色,总是宜人。然而郝某身负王命,不敢因私废公,忘了国家大事。只是贵国陛下迟迟未召见郝某,不知何故?”   钱佑故意露出点口风,说道:“只因金使前来,我朝对金之策仍无定论,故而就耽搁了郝元帅入宫见驾之事。”   “金人已是必亡之象,贵国仍然以礼相待,岂不知女真曾对贵国无数凌辱,贵国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郝和尚的语气有些生硬。   不待钱佑回话,郝和尚冲着歌妓道:“给本帅唱一曲岳元帅的《满江红》,让你们的钱大人长点记性!”   那数位歌妓瞧了瞧钱佑,不知如何应对。   “郝元帅息怒!”钱佑连忙道,“这事情我朝自有计较。金使前来,转述金主之言,其中是非曲折,自然需要分析商榷,本是我朝一己之事,贵国无权过问。”   “金使为何事而来?”郝和尚追问道。   “钱某不过末流小官,哪得听闻其中事略?”钱佑搪塞道。   郝和尚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金国人来这里,无非是与宋国交好,破坏秦宋两国的结盟之举。他不相信宋国会冰释前嫌,忘记仇恨,与金国交好。   “郝某只愿贵我两国早日达成盟约,共取中原。”郝和尚威胁道,“倘若贵国表面上与我朝约好,背地里却与金主交易,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错事,那后事就难料了。我国精兵数十万,枕戈待旦,只要吾王一声令下,东西数路齐头并进,一日便至汴梁城下,亡了金国。到时候,可别怪我朝无情。”   “今日只谈风月,不谈国事。”钱佑当作没听到,举杯劝道。   钱佑这个好客主人的姿态令郝和尚有些抓狂。郝和尚举起杯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吾王首肯,只要贵国出兵出粮,将女真皇帝擒了,我朝一定会有所表示。倘若贵朝无心助军,那么郝某也就不用在这里空耗时日了。”   “你们秦国要我朝出兵出粮,却又不肯答应我朝的条件,我朝岂能轻易答应?”钱估道,“我朝将士难道只能为贵国作衣裳?”   “钱大人这话好没道理!”郝和尚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吾王已答应,一旦两国联兵灭了金国,便将唐、邓、均及光化四地许给宋国。”   “汴梁乃我大宋故都,祖宗之地,岂能拱手让人?”钱佑针锋相对。   “若是将汴梁给了大宋国,汴梁为中原中央之城,那么开封府以南的陈、蔡、归德、毫等州是否也应给你们宋国?”郝和尚反问道,“如此一来,黄淮之间大半都归贵国,贵国既要占了好处,又不愿太出力,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这也不是不可以的?”钱佑面色微红。   “若这是贵朝的想法,郝某也无权答应,只能禀告吾王。”郝和尚摊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地样子,“这真是强人所难,吾王岂会答应?”   “再议、再议!”钱佑笑着道。郝和尚越是表现出急躁的样子,他就越是高兴。   郝和尚内心当中根本就没有一丝急躁之情,宋国可能的选择,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歌妓轻启樱口,用吴侬软语唱起艳曲,在这轻柔的歌声之中,郝和尚全身心地沉湎其中,他双目微闭,手指随着音律的节奏敲击着桌面,似乎自得其乐。   突然包厢外的一句声音极小的话,将郝和尚惊醒,因为那是女真语。郝和尚连忙起身,借口要去如厕更衣,钱佑不好跟着。   郝和尚低着头,出了包厢,见有两人大概是喝得有些高了,正扶着楼梯说着话,以为在这临安府没人听得懂女真族语。   “大人,此番我等出使临安,宋人似乎极为冷淡,而朝中重臣又拒不私下相会,这如何是好呢?”   另一个稍宽厚的嗓音响起:“我完颜阿虎带身为使者,当然只能尽力而为,为吾皇尽忠。明日你再去礼部递表,请求宋主召见,传达我朝修好的诚意。若是不行,那就私下使人带些上等的珠子,找到合适的人……”   这声音忽然停止,这两人在从人的搀扶下,下楼离开了。   郝和尚心中大喜,回到包厢内,他使了个眼色,有从人出了包厢,继续跟去打探。他从方才的话语当中,料想金使此次来临安,并不招待见,这倒验证了他原有的判断。宋人明知金使此来的意图,却将客人晾在一边,必是故意而为。   “钱大人,郝某再敬你几杯!”郝和尚心情大好。 第四十九章 杭州与汴梁(二)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   西湖的精致与妖娆岂是汴梁可以比拟的?自绍兴九年,大宋国以临安为陪都以来,皇亲国戚,高官地主与豪商富户,竞相临湖筑阁,各起庭院与轩榭,将这一潭湖光山色圈在其中。百年来的西湖,早已丢弃了她原有的清纯自然,人工的刻意雕琢与文人墨客的附庸风雅,让西湖畔的男儿血性在歌舞升平之中丢失。   千古恨,几时休?或是直把杭州作汴州?无论杭州多么繁华,即便是皇帝住在此处,它却终究是个陪都。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泠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   东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在,湖水湖烟。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   郝和尚不是文人,没有文人的诗情画意与吟风弄月的修养。但看惯了草原的冰雪,沙漠的荒凉与燕赵大地的粗犷,他此时触目所及之处的繁华、艳丽、柔媚与富贵之气,令他这个来自北方的身家巨万的一方诸侯也感到自卑。他如同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山里人,南朝的任何风物都令他流连忘返。   在熙春楼酒足饭饱之后,郝和尚余兴未了,护卫从人们也拾掇着继续游玩。众人出了酒楼,随着夜游的人群漫无目的地闲逛。   明月当空高悬,皎洁的月光笼罩在湖面与附近的一抹山影,四周的景物如传说中的西子复生,湖岸楼阁内外的灯火也在水面上呈现出流光溢彩来。数十条装饰着彩饰花灯的花船,在湖面上缓缓地游荡,寻欢作乐的豪客一掷千金,换来歌女的曼妙娇笑声。这娇笑声越过湖面,伴着凉爽的夜风在堤岸上飘荡,令游人陶醉。夜空与灯火中,交织着让人沉醉忘返的气息。   郝和尚一行人被湖面上的销金窟吸引,他们这群来自北方的客人,心中好奇,跃跃欲试,他们还从未乘花船夜游西湖呢。   “来人,为本帅去寻船家来,雇上一条大船,我等也去湖上畅游一番,不醉不归!”郝和尚高兴地命令道。   然而从人很快回报说,所有的花船都租了出去,如果这花船还有闲置的,那就奇怪了。   “你这个杀才!本帅愿出高价,何愁雇不到船?”郝和尚面色微怒。   从人只得去想办法,正巧有艘花船正缓缓靠岸,有豪客相互搀扶着下了船,只是脚下不稳,差点栽进湖中。船头七八位姐儿站在船头,口中娇呼道:   “贵客慢走,常来奴家这里坐坐!”   歌妓的吴侬软语令男人们骨头发软,豪客口中含糊不清地回道:“嗯,明日……明日……再来!莫要……忘了!”   郝和尚、钱佑等人连忙拔腿赶去,远远地唤住船家道:   “这船我等雇了!”   不料,斜侧里奔来另一帮人,口中同样冲着船家高呼道:“这船我们要了!”   郝和尚闻言大怒:“呸!没长眼睛,我等已经先要了,尔等安敢明抢?”   “船家未曾答应过你,何来先后之分?”来人为首者并不退让,“价高者得之!”   那船家和伙计、歌女们看着湖堤上两方各不相让,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却不心急,豪客们争风吃醋,正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船头的大红灯笼散发着迷人的光线,郝和尚定晴一看,暗自吃惊,原来对方不是别人,正是金国使者完颜阿虎带等人。真是冤家路窄啊!   “听尔等的口音,似是汴梁人氏。听说金国就要亡国了,郝某担心你们付不起船钱与酒钱。”郝和尚故意装作不知对方身份。   “哼,我乃大金国使者完颜阿虎带是也!”对面为首的高呼道,“尔等敢挡住本将军的去路,对我大金国不敬,难道不怕我大金国天子震怒吗?”   钱佑闻言脸色剧变,他倒不是认为金国惹不起,只是秦金两国若是因此闹出乱子来,恐怕到头来还是要让他这个小官担责。   “哈哈,何时女真狗皇帝关心起南朝的风花雪月来?金国的朝廷难道可以管到着临安?咄咄怪事!”郝和尚对着身旁的钱佑道,“我郝和尚,大秦国的晋中侯、中将军,吾王御封的太原府兵马都元帅,可曾在贵国颐指气使,耀武扬威?”   “郝元帅言重了!”钱佑点头承认。在谈判桌上郝和尚虽然十分硬气,本属正常,为国争利嘛,但私下里却对宋国大小官员十分尊重。   对面金国人中,发出一阵低呼声。郝和尚的名号他们耳熟能详,此地撞在了一起,当然是仇人见了分外眼红。   “可是,金国使者居然在大宋国天子脚下,如此飞扬跋扈,真是令郝某费解!这一片好山好水,何曾在女真皇帝的管辖之下?”郝和尚暗讽道。   完颜阿虎带方才一听到对方自报家门,就感觉有些不妙,郝和尚此话一出,立刻大惊失色,这明摆着是挑拨金、宋两国的关系。   “住口!”完颜阿虎带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这西湖人人都可以来,这花船人人可以租得,难不成就只能由你们秦国可以租得?况我大金国皇帝陛下视大宋国为邻邦盟国,我来临安,自是两国约好,岂能是你们秦国鼠辈可以离间的?谁不知你们秦国狼子野心?”   “呸!”郝和尚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屑地说道,“什么大金国?连祖宗之地都成了我大秦国雄师驰骋的领地,还有资格自称皇帝?本元帅准备去汴梁城牧马,将完颜守绪老儿的脑袋借来玩玩。”   “你这个杀千刀的!”完颜阿虎带血往上涌,或者是酒气令他失去了理智,一个箭步跳上前来,准备动粗。郝和尚军伍出身,勇猛过人,当然不会示弱。   钱佑大惊,连忙拦在中间,这文弱之躯就倒了大霉,混乱之中不知挨了多少拳。这完颜阿虎带哪里是郝和尚的对手,被郝和尚一个过肩摔,狠狠地摔下湖去。完颜阿虎带身材肥胖,被扔进湖中,发出巨大的声响,水花四溅,好不惊人。   “啊,救命啊、救命啊!”完颜阿虎带不擅水性,灯光照耀之下,只见他的脑袋在水中忽沉忽浮,双手拼命地乱舞。   “大人、大人,不要慌、不要慌!”他的从人慌了神,纷纷丢下自己的对手,跳入湖中,七手八脚去拉扯。   花船上的船家、伙计、歌女齐齐大喊了起来,尤其是女子的高分贝喊声,更是此起彼伏,引得堤岸上的游人与闲人纷纷驻足观看。   忽然不远处奔来数十个人影来,一声暴喝响起:   “大胆,天子脚下,岂能容尔等为非作歹?”   这听上去十分义正词严的斥责声,令混乱中的众人愣在当场。   借着花船上的大红灯笼,见来人的阵式不小,如众星捧月般,当中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正迎面走来。此人走得近了,郝和尚发现他不过二十五六岁,身着紫色长衫,腰系玉带,那玉带在夜色下泛着夜光,自是价值连城。这男子面色中贵气带着骄气,骄气中带着戾气,两只眼睛仿佛长在头顶上,正背着双手抬着下巴,眼光往下瞄着现场。   “此乃大宗正贾似道是也,不可冒犯。”钱佑悄悄地在郝和尚耳边说道,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宫中的贵妃娘娘正是他的异母姐姐。”   郝和尚恍然大悟,贾似道的名号他原本并不熟悉,只是来临安前,他得到枢密给的一些消息,包括他出使临安需要注意的人物,其中就有贾似道的大名。   此人出身倒不差,乃一代名臣故淮东制置副使兼京东、河北节制贾涉之子,贾涉是与赵方等人齐名的人物,曾对大宋国的边疆安危起到不小的作用。不过贾似道从小就无人管束,不学无术,贾涉死后更是在街头厮混,斗鸡走狗,不良恶习他没有不会的,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后以父荫补嘉兴司仓的小官,不过自从绍定五年(1232年)他的异母姐姐被封为贵妃后,从此便成了临安府内有名的国舅爷。   此前,先朝宰相谢深甫的孙女谢道清与贾涉的女儿都入选后宫。谢氏端重有福而容貌平常,贾氏姿容俏丽又擅迎合。赵昀便有意立贾氏为皇后,但太后杨氏却主张立谢氏为后,赵昀只得遵命,委屈贾氏做了贵妃,但对她专宠有加。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贾似道虽然并不是大官,更谈不上一手遮天,只是因为宫中受庞的贵妃姐姐,谁见到他也得避让三分。   郝和尚心思飞转,连忙躬身说道:“原来是国舅大人,失敬、失敬!”   “尔等为何在此喧哗滋事,还聚众斗殴,不知此地乃天才脚下,岂容尔等撒野?”贾似道背着双手,道貌岸然,振振有词地说道,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个克守国法的大官。   “回大人,此乃大秦国使者太原府兵马都元帅郝和尚是也。”钱佑只得上前说道,他生怕贾似道把秦国使者给得罪了,又指着正从水中岸上爬的金使完颜阿虎带道,“落水者是金国使者。”   贾似道不悦地瞪了钱佑一眼,暗道本以为得了个耍威风并讹诈一笔的机会,却不料是外邦使者。   “噢,这是何故?”贾似道伸长了脖子,好奇地问道,这事没法不让他好奇。   钱佑虽然不耻一向作威作福的贾似道,不过他也不愿在这事上得罪贾似道,三方两语地将事情说清楚。这本就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并不需要多费他的口舌。   “哦,原来都是同道中人!”贾似道笑道。与人争风吃醋,在他看来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在这里碰到两个争花船的人,而且是外邦使节,令他感到极有趣。   完颜阿虎带好不容易从湖中爬了上来,帽子早就不翼而飞,湖水既将他的酒意浇灭,又让他的肚子灌饱了湖水。他丢了面子,心头火起,正要找回场子,从人连忙拉住,附在他的耳边将身边人物的变化说清楚。   完颜阿虎带不敢当着贾似道的面,与秦国使者计较下去,只得上前躬身道:“小使乃大金国使者完颜阿虎带,能在此见到国舅爷,真是三生有幸!”   完颜阿虎带狼狈的模样,令贾似道想笑出声来。贾似道微微颌首道:“好说、好说,使者受惊了!”   “小使冲撞了国舅爷的兴致,恕罪、恕罪!今夜美景,实属难得,小使不如做东,敬请国舅泛舟西湖,所有花销,小使包了!”完颜阿虎带抬着谗媚的笑脸说道。   “呸!俗气,真是俗不可耐!”郝和尚接过话头道,“国舅爷何等样的人物?岂能与你这俗人同游?你口口声声说要包了花销,难道这是讥笑大宋国都是穷困潦倒之辈乎?况且你这身落花流水的模样,又如何能让国舅爷与你为伍,失了尊贵身份?”   贾似道闻言,心说自己跟一个落汤鸡同船共处,那太失身份了。他不住地点头道:“正是、正是,金使有心了,不如下次吧?”   “郝某对大宋国的繁华闻名已久,只是在下是个粗人,不懂得南朝风俗。听闻贾大人博闻强识,又极有鉴赏分辩之能,对临安的风物又知之甚详,在下肯求贾大人能赏脸,提携在下,领着郝某这个粗人领略一下南朝的胜景,不知可否?”   贾似道被郝和尚拍得极舒坦,容颜大悦:“好说,郝元帅既然是大秦国的使者,来我临安,既然被贾某遇上了,贾某怎能不尽些地主之谊呢?”   说完,贾似道便转身往岸边的花船上走去,那船家早就欢呼雀跃,很显然贾似道在这风月场上可是鼎鼎大名,换句话说那就是大金主。郝和尚十分得意,跟在贾似道身后走,这一夜的开销当然是他出了,这个贾似道也是心知肚明。钱佑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只好跟在身后。   唯有完颜阿虎带气得脸色发白,转身便要回驿馆,消失在攒动的人海之中。 第五十章 杭州与汴梁(三)   刚登上花船,七八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姐儿蜂拥而上,将贾似道围在当中,花钱的正主郝和尚倒一时无人搭理。   “贾大人好久未来这里光顾奴家!真是个薄情郎!”一个身材丰满的红衣女子故意埋怨道,很显然贾似道在这里是个常客。   在花丛之中,贾似道颇为受用,他揽着女人们的美妙腰肢,左拥右抱,乐开了花,口中说道:   “本大人近日来公务繁忙,抽不开身。怎么,小姐们想念本大人了?”   “国舅说哪里话?姐妹们天天望穿秋水,盼着国舅大人在湖畔出现,您看奴家都瘦了一圈。”有人故意撒娇道,微皱着弯弯青黛,惹人怜爱。花丛之中,果然是绿肥红瘦,各有千秋擅长。   “唔!待本大人亲来检验一番,看看小姐儿是否真的瘦了。”贾似道伸手在那女子身上最丰满的地方捏了一把,引得那女子娇笑着,极力地扭动着身子,花枝乱颤。   “啧啧,果然是瘦了!”贾似道口啧啧有声,“罪过、罪过!”   食色性也,郝和尚自认为家中妻妾不少,自己正值壮年,当然也喜欢貌美女子,不过他起于草莽,又长年征战,这样的风月场上,郝和尚还真是大开眼界了。他偷眼打量了一眼船内的摆设,只能用金碧辉煌来形容,装饰极为精美,却又少不了挂着几幅名人的字画,让这销金窟里多了些文雅的气息。   而那些年轻女子们,也都是从小经过调教,既懂和棋琴书画,又善讨客人的欢心。   刚一坐下,这船主也就是这流动青楼里的嬷母,给客人奉送上一杯参茶,这可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漱口的。郝和尚并不懂,他只是学着贾似道和钱佑两人的模样,不曾乱来,露了怯。   然后,又送上一杯茶。郝和尚见洁白的瓷盏上,飘着二十来片绿色的嫩叶,那嫩叶在杯子里各自舒展开来,如娇龙一般栩栩如生,而茶汁亮透,香味四溢,看上去并非是煮茶饼而成,像是以沸水冲泡嫩叶而成,这让郝和尚忍不住叫好。   “这茶真是极好,不怕国舅与钱大人笑话,郝某这是第一次见到此种饮法!”郝和尚说道。   “郝元帅,莫要谦逊,这种饮法,只是近来才出现。郝元帅没有见过,也不令人意外。”贾似道卖弄地说道,“上等的龙井茶,尤其是谷雨前的新茶,平时存在冰窖里,留着新鲜。这夏天时再以山中的清泉冲饮,可谓是夺天地造化之功,我等不是神仙,也赛神仙也。”   “郝元帅乃外邦之人,不知不怪。我朝本以建瓯的北苑茶为贵,然苏学士在杭州为知州,常踏青访友,在龙井寺一带与少游、辩才等名士饮茶唱和,是故龙井茶之名日见其盛,南渡以来更是如此。但以往茶农采茶,皆制成团饼,饮时需以水煮沸,费时费工,又失其茶形之美。”钱佑见郝和尚好奇,耐心地评说道,“据说至今春时,方有好茶之人偶得新法,以炒青之法代替蒸青,以散茶代替团饼茶,饮时只需以热水冲泡即可,既觉便利,又得色、香、形、味四绝,一举扬名整个临安府。只是这价嘛,自然是极高的!”   “原来如此!”郝和尚点头附和道。   贾似道轻啜了一口茶水,微闭着双目,口中称赞道:“好茶、好茶!真是飘飘若仙也,纵是陆羽复生,也只道我等最逍遥!”   他们却不知,这个妙青法却是秦国人发明的,准确来说这是秦王赵诚的授意。大秦国在陕西、陇右一带也有少量的茶树,赵诚曾经与“天下铺”的耶律文山偶然谈起饮茶改良之法,耶律文山便记在心里。   茶税乃宋国朝廷大利,秦国日常所需之茶全赖从宋国进口,每年为此要支付大量的银钱,秦国官吏、士大夫们可以没有酒,但不可没有茶。耶律文山见有利可图,便悄悄地经营起在宋国的茶叶生意,十五年以来,他在宋国明面上的本地代理人几乎成了杭州最大的茶商,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尤其是这妙青法如今还是秘而不宣的机密,赚取着无数的金银。   这妙青法其实并没有太深奥的学问,假以时日,技法必会被人识破的,但在被人识破之前,茶价翻了数倍,赚取的利润被换成值钱的珠宝,每次秦国使团的来往,必会带走大批的珠宝。   郝和尚见钱佑说的极诱人,学着贾似道与钱佑二人的模样,品尝了一口。果实是唇齿留香不同凡响,却不知这样的茶叶值多少钱一斤,私下里想着若是办完了这趟使差,一定捎带一些南朝的茶叶回去,那也不虚此行了。   “郝元帅今夜可有什么安排?”贾似道问道。   “郝某未见过世面,入乡为俗,全凭国舅大人吩咐,只盼大人莫要给在下省钱为好!”郝和尚笑着道。   贾似道见郝和尚极为上道,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冲着客舱外击掌道:“小娘子们,快快进来,为大秦国的贵客奉上最拿手的本事!”   一班琴师鱼贯而入,琴音方出,引来一阵莺雀般的娇声,补过妆的艳丽女子重新出现。这些环肥燕瘦的年轻女子,让这花船立刻增色,春意盎然。   长袖舞动,如三江云动,五湖烟波,搅动数潭碧波春水。云鬓环伺,雅音绕梁,如艳杏夭桃,争相绽放,春风拂面。顾盼明眸,如温玉入怀,万千娇媚尽入宾客心扉。   又有最贴心和知客心意的女子如乳燕归巢,将贾似道、郝和尚与钱佑三人包围在当中,劝着他们三人饮酒作乐,令他们三人乐在温柔乡中,不知归途。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   乘兴,闲泛兰舟,渺渺烟波东去。淑气散幽香,满蕙兰汀渚。绿芜平畹,和风轻暖,曲岸垂杨,隐隐隔、桃花圃。芳树外,闪闪酒旗遥举。   ……   吴会风流。人烟好,高下水际山头。瑶台绛阙,依约蓬丘。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触处青蛾画舸,红粉朱楼……   贾似道眯缝着眼,看着场中的歌舞,左拥右抱,那揽在身边女子肩上的右手随着曲调打着节拍。而身边的两位女子,极尽所能地讨着他的欢心,欲推还就,撩拔着他的欲火。即便是钱佑这位陪同的小官,在莺歌燕舞之中也渐渐地放浪形骸起来。   郝和尚不是圣人,他也放开胸怀畅饮着,与歌妓调笑着,心中却是盘算着这一夜花酒过后,自己随从带的银钱够不够,要不然真是太丢面子了。即便是如此,郝和尚仍然豪爽地向贾似道敬酒,十分殷勤。   贾似道对郝和尚的好感随着几杯酒下肚而越来越深,他突然问道:“郝元帅,你平时除了行军打仗,可有些什么嗜好?”   “床第之上,算不算嗜好?”郝和尚故意问道。   “哈哈!”贾似道指着郝和尚大笑了起来,与郝和尚交流着只有男人们才懂的眼神。他端起酒杯,“一不小心”,连酒带杯恰到好处地掉到了身边女子那丰腴的又半露半掩的抹胸上,那女子惊呼了起来。   “哎呀,罪过、罪过!”贾似道像是赔不是,连忙说道,“贾某为小姐将酒水擦干净。”   说完,贾似道便伸出手往那最丰满处抹去。   “国舅又欺负奴家!”那女子娇羞地将贾似道不安份的手推开,却又故意让贾似道占了些便宜,半推半就才是最恰当好处。   郝和尚只得对自己说:咱对男欢女爱看得极开,却在今日长见识了!   酒过三巡,柳词也唱了五六曲,是五支不是六支,现场没有人会着意记住。那钱佑酒量太浅,早就架不住劝酒,烂醉如泥,趴在陪酒女子的大腿上呼呼大睡。   “光是饮酒、听曲、赏舞,太过无聊,不如换别的?”贾似道似乎意犹未尽。   “别样?贾大人尽管吩咐,郝某一定奉陪到底!”郝和尚道。   “不如咱们掷骰子助兴?”贾似道说道。   这就是赌钱了,当然少不了要有赌注。郝和尚可不是此中好手,心中暗道要是输得当了裤子,那就太没面子了。   突然身后有人接口道:“这正和我家元帅的心意,国舅大人能降尊纾贵,亲自陪同夜游西湖,我家元帅怎能不舍命?”   那人说完,便变戏法一般地取出一只锦盒,放在郝和尚的面前。郝和尚瞄了那人一眼,此人名叫刑可,乃枢密院四方馆的一位头目,此次自己出使宋国,此人负责探听消息和上下打点,是自己出使临安不可缺少的人物。只是这位密探何时出现在自己的身后,郝和尚倒是没有察觉到。   “好,舍命陪君子!”郝和尚一拍大腿,喝道,“郝某赌了!”   刑可将面前的那只锦盒打开,郝和尚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纵是他身家巨万,也不禁为四方馆的大手笔惊叹,只是他表面上仍强自镇定,装作无所谓。那锦盒中装中全是难得一见的珠子,赤、绿、蓝、紫及杂色的珠子不下五十颗,寻得其中的一颗并不难,最难之处在于能同时拥有这么多色彩各异大小相同的宝物。颗颗宝珠在花船灯火的映衬下,流动着令人心醉的宝气。   歌妓们掩着樱唇惊呼了起来,而贾似道的双眼中闪过占为己有的欲望,故作镇定地说道:   “郝元帅真是大手笔,贾某害怕输不起啊!”   “贾大人客气了,郝某并不识赌技,若是贾大人愿陪郝某度过这无聊透顶之夜,郝某就是输光了,也是心甘情愿。常言道,愿赌服输嘛!”郝和尚笑着道。   他自认为这很不值,这贾似道虽是皇亲国戚,但并非是执掌大政的人物,但既然四方馆愿意出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货,自然就做好输光的准备,自己就不必会自家朝廷省钱了。   “好,贾某今日真是三生有幸,交上向郝元帅这样的一个外邦朋友!”贾似道大喜。他自负赌技过人,面前的宝货已经激发起他的贪婪之心。   这一赌,郝和尚只有自叹不如,眼前的宝珠眨眼间少了大半,让他觉得有些肉痛,尽管这宝珠不是他的私财。   郝和尚觉得口干舌燥,扯开了外衣,赤膊上阵,又举起茶杯牛饮了一口,露出他起于草莽的本色。他这一举动,却恰恰符合那些职业赌徒的作派,贾似道心中喜不自胜。   贾似道的仆人们在身后聒噪地大呼小叫,甚至有人也跟押宝,气氛极热烈。贴心的女子在一旁扇着花扇,还有人不停地奉送上酒、茶与干果,贾似道如同身在五彩祥云的顶端,乐不思蜀。   夜色早就深沉,郝和尚觉得十分累了,但见对方仍然精神百倍,觉得十分好笑。他将面前的剩下的宝珠全押了上去,口中说道:   “郝某赌这最后一把!押小!”   “好!”贾似道在赌场上有大将风度,有招接招,不曾皱一下眉头。   骰子在竹筒之中剧烈地晃动着,贾似道“砰”地将竹筒倒置在桌面上,还不忘问道:   “郝元帅真的要押小?”   “小……大……小?”郝和尚有些犯难,好半天才一拍大腿决断道,“就押小!”   贾似道在众目睽睽之下,掀开竹筒,三个骰子却是三个“六”。   “好!”贾似道的跟班们兴奋地叫了起来,几乎要将花船的顶蓬顶翻。   “贾大人真是好运气!”郝和尚不得不承认在赌钱这一方面,十个他也比不上贾似道一人。   “承让、承让!”贾似道拱了拱手道。这一锦盒的宝珠全成了他的战利品,喜不自禁,遂极大方地说道:“今夜让郝元帅破费了,这今夜的开销全在贾某的帐上!”   “贾大人真是羞煞我也!”郝和尚面露羞惭之色道。   贾似道大赢了一场,心中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又命人重设酒席,与郝和尚开怀痛饮,就是那些仆人们也因为他的高兴而有资格同席。未几,贾似道已经烂醉如泥,搂着两个艳丽女子入了这花船上的客房。   郝和尚瞧了瞧贾似道的背影,只好拖着早睡得死沉的钱佑,命船家靠岸,心说这一夜是自己有生以来最豪爽的一次。 第五十一章 杭州与汴梁(四)   郝和尚输了大笔的宝货,心中肉疼,但并非全无所得。   第二天杭州城内便出现了小道消息,没人知道这个消息是秦国使团故意撒播的。这消息说秦、金两国使者在西湖畔结了梁子,那金国使者失仪,颐指气使,飞扬跋扈,不仅对秦使无礼,还不将大宋国放在眼里。大宗正丞贾似道挺身而出,当场斥责金使,维护了大宋朝廷的尊严。   这小道消息越传越广,结果将金使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恶徒,金使扬言要血洗杭州,擒了宋国皇帝归汴云云,传得神乎其神。宋人对女真人本就有仇恨,出了这档子事,更是火上浇油,旧仇新恨一起算。而皇亲国戚贾似道被描绘成一个忠肝义胆,仗义执言的臣子,俨然成了一个维护大宋国威的大忠臣。   皇宫中的皇帝赵昀很快也从内侍们的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立刻命人将贾似道与钱佑两人召来问对。钱佑一五一十地叙述当晚发生的事情,那金国使者完颜阿虎带的言语确实也有不当之处,而贾似道就没那么委婉客气了,在赵昀面前,义正词严,指斥方遒,怒斥金使的不是,让赵昀频频点头。   赵昀听完后十分震怒,堂堂大宋临安府,天子脚下岂容将亡之女真撒野?他当即命令将金使驱除出境,这还算是便宜了金使一行人,有太学生甚至请求要杀金贼以谢天下。完颜阿虎带一行人,面对汹涌而来的抗议,害怕被激愤的宋国人手刃了,连申辩都不敢,只好收拾行李灰头土脸地离开杭州。大概还有枕边风的缘故,贾似道受到朝廷的嘉奖,进二秩。   郝和尚与刑可两人一合计,决定再约贾似道出来喝花酒,当然又少不了豪赌了一场,郝和尚又一次输得精光,他暗暗发誓今后一定不要与赌字沾边。然而,贾似道被哄得神魂颠倒,却将郝和尚视为自己的朋友与贵人,还多次邀郝和尚去自己的私第鬼混。   贾似道虽然官不大,也并不能影响朝政,但是他知道朝政的走向与朝议内容。四方馆头目刑可料想此人身份尊贵,在他这个皇亲国戚身上多花些钱也值得。郝和尚于是刻意交好贾似道,向他打听消息,倒得了不少秦国需要的消息,比如宋国君臣可能接受的条件。   郝和尚与刑可两人对此是如获至宝啊,如此一来,收获相当不小,尽管他们二人对花出去的钱财十分肉疼。   大秦国自从七年前野孤岭一战后,国势上升可谓是世人皆知,如果说野孤岭一役因为时机巧妙的话,那么六年前的生擒察合台之战,更让天下皆惊,察合台被押到临安问斩时,曾是万人空巷。河北群雄的归附也让世人看出了大势所趋,秦国当属第一强国。   秦王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关心时局的人自然地会想到一扫九合席卷天下的始皇帝,同样以秦为号。对此宋国君臣最为忧虑,因为他们有前车之鉴,女真人当年与宋国海上会盟,在解决了契丹人之后就掠了他们宋国的两个皇帝,所以对如今的秦国不可不防也!   虽然在权相史弥远死后,端平更化的效果还是有的,朝政一时清明,但是上至皇帝,下至边关将士对秦国越来越咄咄逼人的气势,还是相当清醒的。害人之心也许不可有,但防人之心是万万不可以没有的。   在赵诚征辽的时候,宋国淮东置制使兼知扬州赵葵上表宋帝赵昀,声称要恢复“三京”。宋人所谓“三京”,就是指东京汴梁、西京洛阳与南京归德府(商丘)。赵葵出身将门,与他的兄长赵范,都是朝廷彼为依赖的边疆统帅,也颇得宋帝赵昀信任。   赵葵心忧国事,担心一旦秦国将来灭了金国,那么秦国就兵临宋境,在军事防守上会有很大的困难,因为宋国可以利用西北川蜀险要的地形阻挡秦军可能的进攻,却很难承受淮东、淮西与京西同时受袭的境况。赵葵的主张是宋国趁金国疲弱,尽快独立光复中原,将黄河天险拿在自家手中,让整个黄淮成为宋国与秦国的缓冲地带。   他的这个主张也得相当一部分人的赞成,不过有人却担心战线太长,余力不足,宋国与金国打个你死我活,最后很可能让秦国占便宜。但这种军国大事,总要权衡各方面的意见,这一讨论就没有了下文,直到秦国派正式的使者来约攻金国。   在秦王将注意力放在金国身上的情况下,宋国要将光复“三京”的愿望只能是空想,这时又有两种主张。一种是不管不顾,任凭秦金两国鏖战,坐壁上观,集中人力、物力与财力做好本国的军事防御。第二种意见认为不如与秦国联手,分上一杯羹,既得部份失土,又不耽误秦国的要求,让秦国找不到宋国的不是。   两种争论,第一种太过消极,支持者要冒着忘记祖宗惨剧的指责。第二种占了上风,武将们大多赞成,朝中大臣们也有相当部分人赞成,问题是大宋国究竟能得到多少好处。这又引起争论,光复汴梁的重要意义当然不必说,那时祖宗龙兴之地,是旧都的所在,可是从军事上来说,汴梁城地处平原,一旦被攻下,必定残破不堪,并非固若金汤,况且远离江南,将来防守时的补给一定困难。   朝中元老、五疏乞归的平章军国重事、益国公乔行简也持第二种意见。这更是坚定了赵昀与秦国联兵的打算,所以当郝和尚第一次代表秦国朝廷来约兵时,宋国先是试探了秦国的诚意。宋国佯称要获得河南全部,实际上也知那是不可能的,底线是获得归德、毫州、颖州、蔡州等地,与淮东、淮西防线联成一片,至于汴梁要视秦国肯不肯让步。   郝和尚起初咬紧切关,不肯放出大利,只让出京西南路唐、邓等地,说要回去禀报。所以第二次来临安时,他就松了口,又让出一些地方。一方坐地还价,一方锱铢必较。因完颜阿虎带一事,他打听清楚宋国的底线,就更是游刃有余,却死抱着汴梁不放。   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是让步大多,反而让宋国君臣疑心。秦、宋两国的谈判一时僵持住了,纠结之处也有出兵、出粮多少以及如何作战的问题,宋国朝廷可不想自己一方将士独立应付大半金国军队,让秦国占便宜。   这一日,郝和尚听说乔行简在政事堂坐堂,连忙打着请求辞行归国的机会,求礼部官员苟梦玉等人说请,以便获得去政事堂拜见乔行简的机会。   这乔行简乃当朝资历最深的老臣,依他的年纪,早该退隐,五月辛卯他连上五疏请求辞官还乡,可是皇帝不让,尤其是眼下正紧要的时候。乔行简只好隔三岔五在政事堂顶着。   乔行简端坐在坐椅上,面色并不好,闻听秦使拜见,只好强打着精神接见秦使。   “听说秦使流连我临安风光,何必这么急着要回国呢?”乔行简问道。   乔行简意有所指,说郝和尚流连风光,实际上说他流连于风月之所。郝和尚却不认为光顾风月之所,有什么不对的,尽管他是代表秦国国王与朝廷来的。   郝和尚连忙起身,十分恭敬地回道:“回益国公老大人,南朝风物虽让人过目难忘,然国事最重,小使与贵朝谈和,却没有任何进展,不敢空耗时日,令吾王心忧,故小使想早日返回中兴府,向吾王当面详说。”   “这倒也是!”乔行简点头称是,他对郝和尚的恭敬十分满意,“只是,使者回中兴府,定要如实地将我朝的意图详说才是啊。”   “国公说笑了!”郝和尚道,“小使怎敢胡来?只是小使有个不敬之请,不知当否?”   “哦?使者尽管说给乔某听!”   “因小使临行前,吾王曾云他视大宋国为兄弟之邦。小使来到临安,怎能不拜见贵国陛下,以示吾王睦邻和善之心呢?故,小使斗胆请求拜见贵国皇帝陛下,当面辞行,不知国公可否代为说请?”郝和尚道。   “这个嘛?贵主有心了。”乔行简微微一笑,“两国还未缔约,等约成之时,吾皇必会召见使者。”   郝和尚脸上的不悦之情一闪而过,他心说这联兵之事谈得太久了,自己这么跑来跑去,何时才是个尽头?同时,以他在临安的观察,宋国根本就不被他放在眼里,宋国人在谈判桌上还相当自负,令他十分愤怒。不过,他并不想因为自己的想法,而影响国王的大计。   “说句不中听的话,小使以为贵朝在与我朝联兵灭金之事上,太过犹豫。”郝和尚道,“倘若大宋对联兵之事不感兴趣,那么小使以为我朝不必厚颜请求。只可惜,吾王仁厚,处处体谅贵国难处,愿以数州之地拱手让给贵国。却不料贵国却是如此拖延,须知我大秦国并非无力灭金,吾王虽仁,然亦是九五之尊,岂容蔑视?”   乔行简闻言正色道:“阵战之事,乃死生大事。使者乃领兵之人,久经沙场,岂不知此中干系甚大?乔某乃一文臣,亦知不可仓促出兵,令国家受损,百姓受苦。与贵国联兵之事,我朝陛下已经首肯,只是贵国不肯让步,奈何?”   “国公所言莫非指的是汴梁?”   “然也!”乔行简点头道。   “汴梁乃大宋龙兴之地,世人皆知,小使不敢否认。”郝和尚道,“今我朝已答应割归德、毫、颖、陈、蔡五州府归宋,已是重大让步,贵朝莫要逼人太甚,以为我大秦国可欺!”   “笑话!”乔行简脸露愠色,“中原本是我朝疆土,归我大宋,天经地义,何谈贵国割让?”   “那贵朝何不北复中原?”郝和尚讥讽道,“郝某乃粗人,也知有诗云: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休得胡言!”乔行简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郝和尚此话正击中他的软肋,大宋朝廷不是没有试图光复中原,只不过到头来一败涂地,反而雪上加霜。   “小使孟浪了!”郝和尚见乔行简的脸色极差,“若是贵朝愿让一步,在下以为任何事都可以商量。”   “你这是何意?”   “比如说,贵国将出兵兵力增至二十万,独立攻取唐、邓、钧都州,又比如说贵国放弃蔡州。或者,两国合攻汴梁,先入者得之!如此等等!”郝和尚道,他不忘申明立场,“这都是小使一己看法,未得吾王授意。若是贵朝以为这些都可以考虑,待小使回朝,必会向吾王禀报,全凭吾王圣断。”   “唔,这也可以考虑。”乔行简面上闪现一丝喜色,点头道,“不如这样,使者先不要急着回国。待乔某向吾皇禀报,并与朝中大臣商议之后,再予答复,如何?”   “如此甚好!”郝和尚道,“只盼贵朝不要太过苛刻,要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烦劳国公!”   乔行简毕竟是垂暮之年,多说了几句话,精神就不大好。郝和尚只得起身告辞。   皇帝赵昀此时刚好处理完奏折,他最宠爱的贾贵妃正陪着他在御花园中游玩。   赵昀今年三十五岁,正值壮年,身康体健,而大权在握更是让他权威日甚一日,只是偶尔边关与朝廷中的麻烦事让他伤神。今天他又是刚处理完国家大事,贾贵妃体贴入微,陪着他在御花园中散心,有美人相伴,令他身心愉悦。   “陛下对臣妾之弟的隆恩真是过了,他对朝廷并未立下大功,何必给他涨俸禄呢?”贾贵妃紧挨着赵昀,将一瓣桔子塞入赵昀的口中。   “唔?”赵昀觉得美人手中的桔子特别甜,笑着道,“爱妃这话令朕费解,别人要是自己的弟弟得到朕的赏赐,一定会很高兴,爱妃却是百般阻挠。”   “臣妾只是想,似道乃外戚,外戚本就享受朝廷优待。臣妾不想让别人指着似道的后背说,他是沾着皇亲的缘故。”贾贵妃微皱着柳眉,令赵昀怜惜不已。   赵昀将贾贵妃的玉手握在手中,高兴地说道:“爱妃真是贤妻也!不过,别人都说贾似道才华横溢,朕可不会让有材之人埋没了。贾似道,朕必有大用!”   贾贵妃脸上透着喜色,盈盈一拜道:“臣妾代弟,拜谢陛下隆恩!”   “爱妃平身!”赵昀颌首道。   正说话间,有内侍来报,说乔行简请求召见。   赵昀脸上的惬意立刻消失了,暗怪乔行简真会找时候。 第五十二章 杭州与汴梁(五)   “益国公,朕总觉得其中必有奸情!”   赵昀听完乔行简的叙述,仍然有些疑惑地说道。八年前赵诚给他的印象深刻,这印象随着对方的威势一年年的加深,每当处理与秦国的奏折,或者与臣子谈论有关秦国的军国大事时,赵昀的眼前总会浮现出对方的形象来。   秦王赵诚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一个谦谦君子的印象,以为外邦当中也有读圣贤书的人,然而人真不可貌像。正所谓“王莽未篡谦恭时”,赵昀做梦也没想到,对方能够一举而起,并且威势令如今的自己心忧。   “陛下这怕是多虑了吧?”乔行简躬身说道。他与赵昀两人坐在卸花园中的凉亭下,赵昀今日只是身着便装,少了一些威势,却多了几份亲和之感。   “秦主两派使者而来,去年、前年又曾数次给朕修国书,说要与我大宋国联兵灭金,每每言辞恳切,可见其殷勤至极。”赵昀道,“朕在民间时,曾听人常言道,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乔行简为之一愣,自家皇帝所评说的,并不令他意外,满朝文武大臣并非无智,也都仔细计较过此种大事。可是不联兵又能怎样?坐视金国灭亡,或者与金国死仇结盟?   “既然秦王言辞恳切,我朝若是拒绝,老臣恐将来不仅一无所得,却招惹秦国不满。须知秦国一旦占据中原,我朝若再北上,光复故都旧疆,那就是主动挑战。”乔行简奏道,又补充道,“但宣和年间之旧事亦不可不防,故朝臣们皆有计较,均言要小心提防秦国。淮东赵葵、京西史嵩之等边帅亦曾上表,我军若是能北上驻扎,可以得数州外篱之地,又有淮水、汉水阻隔,及襄阳稳固边防,以抵御秦军自正北南下。”   他说的正是大宋君臣们所烦恼的问题,而秦国正是抓住他们的心理。   “哼!”赵昀脸色微愠,“自秦国崛起,我朝与秦国交往,每次都是如此被动。欲壑难填,秦主总是商贾嘴脸,不知下次他又会提出何等要求。”   赵昀如此想,也是很自然。秦王赵诚在宋国身上占了不少便宜,他反蒙自立前要宋国设榷场,以战马相诱,让宋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擒了察合台,既以此邀功,还与金国串通一气,又从宋国换来二百万两白银,甚至征辽东,又用号称是徽、钦二帝的遗骨换了大笔的酬劳。   现在倒好,又用光复中原的借口,要自己出兵,自己却不能不答应,朝野均有如此的想法。赵昀一想到此处,就感觉有些郁闷,仿佛自己的弱点总能被对方抓住。尤其是赵昀在史弥远死后,大权在握,也很想做出一番丰功伟绩来,臣子们上表要收复“三京”,让他很是兴奋了一阵子。   乔行简也感到郁闷,只得耐心地说道:“秦国虽然国势向上,兵马众多,气焰嚣张,咄咄逼人,然而秦国朝廷向来对我朝尊敬有加,我朝却无法从礼仪上指摘一二,莫之奈何!”   “那依老国公之意,我朝若是首先拿下汴梁,可能守住?”赵昀问道,“我朝虽然欲复中原,但对秦国还是不可不防。”   “这个老臣却不知,陛下不如问边防帅臣。”乔行简不敢拍着胸脯保证,只得拿边将们来搪塞。这正符合乔行简的风格,做事常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乔行简的回奏令赵昀有些愤怒,但他念及乔行简在朝野的威望,又是个忠诚老臣,只得压住心中的怒火:“传朕诏令,令边臣上书言事十条,朕必择善而用之。至于与秦国联兵之事,令政事堂、枢密与礼部继续与秦使商议,毋令秦国心生不满。”赵昀又接着道,“我朝万万不可太早应承,礼部优待秦使,礼送出境。待秦使下次再来我临安时,再作计较。”   “遵旨!”乔行简躬身应道。   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来,赵昀已经离开了。在假山那一头的回廊下,贾贵妃正在那里向着奔来的赵昀拜迎。在史弥远死后,乔行简对赵昀还是相当满意的,只是后宫之中,赵昀在贾贵妃身上花的精力过多让他有些不满。   ……   宋国皇帝赵昀虽然心忧军国大事,也算是日理万机,但是还有暇与内宫中的美人共渡良宵,虽然好色了一些。可是金国皇帝完颜守绪却是度日如年。   汴梁城,皇宫。   身材肥胖的完颜守绪端坐在御案前,用朱笔批阅着如山的奏折,边批阅边破口大骂。如山的奏折当中,不是要粮的,就是要钱的,要么就是告状申冤的,还有要官的。   这个皇位本不应是他当的,宣宗有三子,太子守忠早死,其子被立为皇太孙,可是天不如愿不久也死掉。宣宗皇帝另两个儿子,一个是完颜守纯,一个就是他完颜守绪。宣宗宠爱王氏两姐妹,一个是王淑妃,一个是王皇后,其中王淑妃是完颜守绪的生母,自幼为王皇后所养。嫡长子一脉已绝,按“立嫡不以长,立长不以贤”的皇家传统,自然应立守纯;但王皇后有宠在身,故而完颜守绪被立为皇太子。宣宗驾崩的那天晚上,内侍秘不发丧,完颜守纯被故意锁在旁室,直到完颜守绪即位后,才被放了出来。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完颜守绪常常如此想道,这正符合他提倡儒学的一贯作风。他从没有将自己饿着,但劳累身体却是有的,尤其是劳神,尽管他操持国事,仍然很胖。   有一个民间小道消息,未经证实。完颜守绪一即位,有一天,狂风吹落端门上的屋瓦,一个穿着吊丧麻衣的男子,望着承天门又笑又哭,完颜守绪问其缘故,男子回答说:“我笑,笑将相无人;我哭,哭金国将亡。”   完颜守绪面对家国的沦丧,并非坐以待毙,不愿当亡国之君,力图换大厦于将倾。一即位,立即改变先帝的战略性错误,一面命移剌蒲阿领兵到与宋国接壤的光州,四处张榜,告谕宋界军民,表明自己不愿与宋国为敌的立场,一面与西夏签订停战协定。还提拔完颜陈和尚、杨沃衍这样的名将,创立忠孝军。   即便三峰山之战后,汴梁被蒙古军围困之时,明知没有胜算,完颜守绪仍然将宫中的御马杀掉慰劳将士,激励将士杀敌。这也只是回光返照,即位之初虽然打击奸佞之臣,广开言路,赢得士大夫的交口称赞,但幻想之中的中兴仍然离理想差得太远,朝中的奸臣远没有清除干净。   完颜守绪的内族,平章政事白撒作威作福,也是刚刚在朝野与汴梁百姓的沸怨压力之下,被完颜守绪关进了大牢。   世事难料,因为时事的变幻莫测,令人目不暇接。   七年前汴梁城被围,完颜守绪以为自己真的要当亡国之君,却不料蒙古人忽然撤围,后来才知原来贺兰军横空出世。完颜守绪一度与秦王交好,送给秦王的银帛累计不下三百万两、匹,有了秦王一时的保证,他一度有做个太平皇帝的幻想。   然而,秦王在收拾了自己最大的敌人后,将刀箭对上了金国。完颜守绪感到恐惧,秦国崛起太快,尤其是听说秦军征辽,摧毁了上京会宁府,那是他祖宗之地,更是让他从内心中如丧考妣。   完颜守绪或许是忘了,女真人在会宁府的祖宗宗庙早就毁在蒲鲜万奴的手下,因为蒲鲜万奴曾幻想砸碎一个旧女真的王朝,去创造一个新女真的王朝。只不过蒲鲜万奴的运气很不好。   “陛下、陛下,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一个内侍匆忙地闯了进来。   完颜守绪闻言,手中握着的朱笔不由得抖了一下,在御案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腾”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脸色发白地问道:“出何大事了,秦军攻来了吗?快说!”   内侍被皇帝颤抖的声音吓住了,意识到自己太过莽撞,这才趴在地上奏道:“回陛下,是白撒死了!”   “蠢材,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完颜守绪闻言气急,忍不住一脚踢了过去。   “奴婢该死、该死,陛下恕罪!”内侍吓坏了,他从来未见到皇帝如此愤怒。   “说,白撒怎么死的?白撒纵是千般不是万般不是,他也是我完颜氏的子孙。一个待罪之人,是死是活,全凭朕的独断,何人敢下此毒手,藐视皇帝权威?”完颜守绪怒道。   “回陛下,他是自……”   “自尽而死?”   “启禀陛下,白撒是自己将自己饿死的!”内侍壮着胆子回答道。   “什么?”完颜守绪的双眼圆睁,不敢相信听到的话。他举起砚台欲挟怒砸下,却又无力地放下。   说这白撒是自尽而死的,恐怕连完颜守绪也不会相信,要说白撒是自己将自己饿死的,全汴梁的人十有八九会相信。原因是这白撒系出世祖诸孙,自幼颇得先帝重用,而依靠许多得力下属的协助,也曾立过不少功,这就让他有了当宰相的资本。不过白撒刚愎自用,十分贪婪,当年汴梁被围时他还惦记着捞钱,全城的百姓对他无不恨之入骨。朝廷每逢朝会,按惯例一般会安排朝食或者叫堂食,这白撒厌恶官厨做的饭菜不合口味,每每自带厨子上朝。白撒做的坏事太多,民怨沸腾,甚至有数十位大臣联名上表诛杀,完颜守绪上月也不得不将他关进了大牢,却不料牢里的饭菜更加不合他的味口,白撒竟活活将自己饿死。   完颜守绪问明了情况,真是百感交集,哭笑不得。他有气无力地坐回到龙椅之上,过了好半天才说道:   “命人随便寻个地方,将白撒葬了,就算赏他个全尸。再宣乌古孙爱实来见朕!”   “遵旨!”内侍见皇帝情绪又恢复正常,连忙去传旨去了。既然皇帝说随便找个地方,那么白撒只能有一个无名三尺之地栖身,这恐怕是白撒生前做梦也想不到的。   时间不大,奉御乌古孙爱实急匆匆地过来见皇帝。   “平身吧!”完颜守绪伸手虚扶了一把,他显得有些不耐烦。   “朕要卿去办一件事情。”   “臣恭请陛下降旨!”乌古孙爱实躬请道。   “卿去宫中护卫营中挑选三百人,去白撒私第,将他家中财货取来充公!如今朝廷正是需要资财养军,以抵御外侮。你们父子都是朕的忠臣,卿去办这件事,朕放心!”完颜守绪道。   他如今最缺的是银子,完颜氏少了一个宗亲,多一些银子,那也不算太坏,就算白撒临死为维护宗族基业而贡献了一份力量。他当然也知道让不适当的人去办这抄家的事情,往往会诱人贪污。   “臣要五百人!”乌古孙爱实本以为什么大事,比如上阵杀敌,却不料是这种事情。他还不知道白撒已经死掉,以为皇帝下定决心要问斩白撒,还世人一个公道。   完颜守绪面露诧异之色,不料乌古孙爱实却又接着道:“三百人太少,臣担心一次起不完,五百人勉强够用!”   这乌古孙爱实乃乌古孙仲端之子,这对父子都受完颜守绪信任,也是敢仗义执言之人,他们对自己的忠诚,完颜守绪一向不曾怀疑。就他的本意,身为皇帝当然喜欢忠臣,希望满朝皆诤臣。不过,往往事与愿违,任用非人,那崔立、白撒之辈即是。   完颜守绪听乌古孙爱实如此说,既知道面前之人此言十分坦承,却又因他的话而受到很大的刺激,怒道:   “朕给你六百人,再调四百禁军供你调遣,快滚吧!”   “遵旨!”乌古孙爱实愣了一下,还是去办差去了。   处理完这档事,完颜守绪既觉得放下了一件事,又觉得十分伤心,心中仿佛有千万个绳结需要自己去解,又好像有千万个头绪令他不知从何处下手。   况且他只有两只手,并且疲于奔命的境况决非是他所愿意看到的。 第五十三章 杭州与汴梁(六)   完颜阿虎带风尘仆仆地赶回汴梁城,越是接近汴梁,他就越是愁眉不展。   他这趟出使的差事搞砸了,这也是必然的,宋国朝廷本就是拿他来当筹码,企图以此迫使秦国在谈判时让步。阿虎带知道自家皇帝对自己这一趟出使极为期待,但他千里迢迢奔赴临安,不仅一无所获,还触怒了宋国朝野上下,尽管他感到很冤枉,但深知自己难逃干系。   阿虎带并未急着去见皇帝完颜守绪,而是直奔家中,他有些犹豫,因为是如实向皇帝与朝廷禀报临安之行的前前后后,还是有所选择地禀报,结果将会是天壤之别,他又怕纸里包不住火,落得个欺君之罪。   此一时,彼一时也。完颜阿虎带十分怀念先祖龙兴时的军威与国威,如今却连他一向瞧不起的文弱宋国也敢堂而皇之地羞辱他,不给见面的机会也就罢了,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给。   有随他出使的下属出了个主意,建议他还是先去找平章白撒说情,所以阿虎带一到家便凑足了百两黄金,亲自赶往白撒的府第。正碰上乌古孙爱实正领着一千军士抄白撒的家财,阿虎带这才知道白撒已经饿死牢中。   军士将白撒宅中无数的金银财帛及古玩、珠玉、字画搬了出来,全是民脂民膏,堆在府门前的空地上,竟堆成了几座小山。汴梁城内的百姓驻足在屋檐下,府内每搬出一件财物,百姓远远地发出乱哄哄的惊呼声,既像是拍手称快,又像是感叹白撒的富有与贪婪。   有妇人扯着乌古孙爱实的衣袖撒泼,乌古孙爱实铁青着脸,“呛”地拔出自己的佩刀,数个军士拥上,将那妇人打倒在地,用麻绳捆上,找来一块破布塞入那妇人的口中,身上值钱的首饰被夺了下来。白撒亲属中有想藏匿宝物的,被当场发现,就地斩首,血流满地,引得旁观百姓面对流血的场景,不知是该叫好还是该闭上眼睛。   荣华富贵,如过眼烟云。   完颜阿虎带瞧了瞧前面堆积如山的财物,又瞧了瞧背在下属身上的装着金子的布兜,觉得这真是一件十分滑稽可笑并且有些荒唐的事情。   一个家丁飞快地跑了过来,满头大汗地禀报:   “大人、大人,陛下召见!”   “现在?”阿虎带刚抵汴梁,还不到半个时辰,在家中还未来得及喝一口茶。   “正是,宫里来传旨的张总管说,陛下急着要召见大人。”家丁回道。   阿虎带只好硬着头皮,往家中赶去,皇帝没有给他歇一口气的机会,更没有给他寻找门路脱罪的机会。   一个太监模样的人正人五人六地坐在自家的厅堂当中,阿虎带的家人正陪笑着伺候在一旁。阿虎带不敢得罪阉人:   “张总管,真是稀客啊。不知来下官寒舍,有何指教?”   “我是来传陛下旨意,陛下听说你出使回朝了,要我宣你入宫见驾。”张总管阴阳怪气地回道,两眼如长在头顶之上,将面前的这位也姓完颜的人不放在眼里。   阿虎带心中一噔,觉得有些不妙,他使了个眼色,有人往张总管的怀中塞了几个金锭。这金锭入怀,就显出了份量,张总管立刻眉开眼笑,语气急转:   “陛下听说宋人无礼,拒绝两国结盟,陛下召大人去只是想问清其中缘由。并没有什么大事!”   “下官有负皇命,惭愧啊!”阿虎带故意道,心中大石头倒是放下了大半。那些随他使宋的人,都是他的心腹,都是一条船上的,自己要是遭罪,他们也要受牵连。   “大人还是随我入宫吧!”   当下,阿虎带匆匆洗漱了一番,换上了官服,随着张总管入宫。   皇宫中,皇帝完颜守绪正与他族亲完颜承麟说话。   “蒲察官奴这一次又私自杀人了?”完颜守绪脸上带着怒气,将告状的奏折全都扔在地上。   “陛下息怒,蒲察官奴杀的都是可杀之人。”完颜承麟说道。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何况数代而下?完颜承麟其实是刚饿死的白撒之弟,不过与白撒相比,完颜承麟身材魁伟,有将略,善骑射。当年皇帝出奔,情势危急,别的文武百官想着逃跑,他却一直护卫左右,所以十分受完颜守绪欣赏和器重,现位居兵马大元帅,其实就是内宫禁卫统领。   “杀了多少人?”   “七个人,全是训练懈怠之辈。死不足惜。”完颜承麟回道。   他们谈论的这蒲察官奴,是忠孝军自完颜陈和尚之后的主官。那忠孝军成立时,就是以那些从蒙古人手中逃回来的人及乃蛮、回、契丹、吐浑、汉等忠烈之人组成,包括完颜陈和尚与蒲察官奴都是少时被蒙古人掳去然后寻机逃回的,抵抗之心可见一斑。   蒲察官奴看不惯那些醉生梦死与乱政、乱军之辈,那七位汴梁城防军士在出操时聚在一起饮酒作乐,这本与他无关,可他却一气之气就地斩首,将皇帝与朝廷、友军主帅晾在一边。   “蒲察官奴勇则勇矣,三峰山之役后,其人出入南北,数千里而无惧,朕向来待他不薄,让他指挥忠孝军。然其与人相处,一句不合,便动私罚,长此以往,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朝廷眼下正是用人之时,蒲察官奴虽然跋扈了一些,其用心还是好的。若是因此而杀之或者撤职查办,恐怕会动摇军心。”完颜承麟劝道,“如今马军缺少,精于奔袭者尤少。举军之中,忠孝军乃第一强军,皆是忠勇之士。故臣以为,不如温言劝诫,让其安心,至于那些犯军令者,应追究其责,算是杀一儆百。”   “那便如此吧!”完颜守绪只得道,旋即又冲着完颜承麟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卿有将略,将来若有敌寇边,朕若有重托,还望卿莫要推辞啊。”   “陛下这说的是哪里话?”完颜承麟正色道,“臣虽不才,然亦是完颜氏的子孙,为了祖宗创下的基业,臣敢不拼命乎?”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忧愤,各自低下头来,有不胜嘘唏之慨。   “启禀陛下,完颜阿虎带在宫外求见!”有内侍进来奏道。   “宣他进来!”完颜守绪命道。   完颜阿虎带跟着皇宫太监身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来。一进来,他便“扑通”跪拜在地,落地有声,然后嚎啕大呼道:   “陛下恕罪啊,臣有愧皇恩,历尽千辛万苦,费尽口舌,然未能完成使命,令我大金国朝廷蒙羞。臣死罪、死罪!呜呜……”   阿虎带勉强挤出几滴眼泪,看上去十分悲愤,令人同情。   他这付哭哭啼啼的姿态令完颜守绪十分愤怒:“住口,收起你那可怜巴巴的眼泪,只有妇人才会如此示弱。我大金国还未亡国,还有数十万可战之士保家卫国,还有半壁江山可以豢养忠臣烈士。朕若是驾崩了,你再在朕的灵柩前哭吧!”   阿虎带立刻止住了哭声,皇帝的怒斥声反而让他感到舒服和心安。   “听你自南边传来的密报,宋人胆敢无礼,将你驱逐出境。这其中是何原由?”完颜守绪问道。   自己的使者被宋人驱逐出境,倒不是太令他感到意外,此前他数次遣使与宋国交好,但均未能踏入宋境一步,阿虎带能到临安,也算是稍进一步了。   “宋人无礼,更是奸诈。臣至临安府杭州,不敢怠慢,与宋人交往更不敢不敬,遵循礼仪。臣要递交国书,宋国朝廷只派出一个次七品的小官接洽,宰臣拒门不纳。后来,臣就听说秦国有使者至临安……”阿虎带奏道,满脸委屈之意。   “秦宋两国如今真地站在了一起?”完颜承麟心忧,插言道。   “正是,同样是外邦使者,境遇竟是天壤之别。臣不得门而入,委曲求全,而秦使不仅出入宋国宫禁如入无人之地,还有皇亲国戚招待饮食,臣以为必是秦人使间,离间金、宋两国,欲对我朝不利。”阿虎带急切地说道,他也算是急中生智,“臣奉陛下钦命使宋,代表我大金国的皇帝,宋人佯许我入境,却百般羞辱,这正是宋人奸诈之处,表面上是羞辱臣等,其实就是趁机羞辱我大金国朝廷与陛下您呐!”   “住口!”完颜守绪听他这么说,如怒火中烧,“朕自即位来,屡屡告试百官及边将,不要与宋人交恶,只盼两国能前嫌尽释,共对狼子野心的外敌。先有蒙古,今有秦国,如一丘之貉也!只可恨,宋人鄙陋,以为江南偏远,可以置若罔闻乎?唇齿相依的道理,小孩皆知!”   完颜守绪边说着气话,边背着手在殿中来回急走,太监们只看到玄黄的龙袍在殿中飞奔,没有人敢在震怒之中招惹他的不满。   完颜承麟的目光只能随着他的身影来回移动,而阿虎带却是暗想自己这回也算是补了过失,将一切过失都推到宋人身上。   “陛下息怒!”阿虎带抱着皇帝的腿,急呼道,“陛下若是信任臣,臣愿领一支精兵,杀到杭州城中,将他宋主擒来谢罪!要杀要剐全凭陛下圣断,或者让宋主在陛下御前学狗叫,只要陛下能消雷霆之怒。”   阿虎带的话,将完颜守绪逗乐了,完颜守绪抬起一脚将阿虎带踢到一边,气消了大半:“凭你的本事,给你百万大军也是不成。”   “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因此事而与宋国开战,否则不正入秦国下怀吗?”完颜承麟急忙劝道。   “唔,卿不用担心。宋人虽有负于朕,然朕却不会因此而丧失判断,强秦虎视眈眈,岂能主动再树强敌,这不过是气话罢了。”完颜守绪挥了挥手,余怒未消,“宋人对朕无礼,朕并不以为然,朕有求于彼也。然最令朕怒火中烧的是,宋主鼠目寸光,竟然与贪婪的秦王称兄道弟,这不就是引狼入室吗?朕若是亡国,宋国必遭大祸!”   “阿虎带,你在临安时,可曾打探过宋秦两国密议细节?”完颜承麟问道,“秦宋密议,而你身在临安,若是一无所知,那就真是罪该万死了。”   “回元帅,臣哪敢尸位素餐。”阿虎带答道,“臣在临安时,也曾贿赂宋朝朝廷官员,秦、宋两国共谋我大金国江山社稷,秦国许宋以数州之地,宋人朝议对此亦心动,只是还未谈拢。”   这倒不是阿虎带乱说,秦、宋两国谋划着攻金之事,临安举城皆知,只是临安普通人并不知道其中细节罢了,所以阿虎带能知道这些也是理所当然。大概是秦宋两国并不认为金国知道这些,能对他们有什么坏处。   “快快奏来!”完颜守绪急切地问道,别人谋划着瓜分自己的江山,他哪里能不心急火燎?   “据说,秦国许诺,一旦占我大金,愿以唐、邓、钧、光化等地让给宋国。”   “这能让宋国答应吗?”完颜守绪感到怀疑。   “陛下圣明!”阿虎带拍着马屁,“宋人眷念故土,当然不愿,所以宋秦两国交涉来往,又有临安太学生传言,宋人欲占归德、陈、蔡、毫、颖等地,还有汴梁,却又不肯多出力。”   “哼,宋秦两国皆无耻,他们想要哪里就要哪里,以为我大金国无人?”完颜守绪又一次怒道,“我大金国虽不复当年胜景,然并非鱼腩,任人宰割!”   “陛下息怒!”完颜承麟劝道,“于今之计,秦宋两国必会结盟,欲对我朝不利。不管如何,我朝还应继续修甲整兵,训练精卒,等待将来大用,御敌于国门之外。另外,臣以为不应放弃与宋人交好,应再修国书,将其中利害说给宋主知道。”   完颜守绪虽觉得这是无用功,但是因为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当即又亲书了一封国书,还是唇齿相依的那一套说辞。尽人事,听天命。   “阿虎带,你再往临安跑一趟,将朕之国书交给宋人!”完颜守绪命道。   阿虎带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接了过来,并表示一定努力不负皇命。他心中却在想,这次恐怕只会是入宋无门。 第五十四章 秋风紧(一)   九月九,重阳节。   人们都在这一天,呼朋唤友登高宴饮、赏菊祝寿。大秦国在这一个佳节更是举国欢庆。丹桂仍在飘香,而金菊正在盛开。登高远眺,风轻云淡,天朗气清,人们的胸怀也因为辽阔的天地而变得迂阔起来。只是秋风紧似一天,这美好的日子人们总嫌短暂。   野地里,百花开尽,唯有野菊花次第开放。它们虽无华丽的外表,又是躲在衰草与灌木之中低调地生长,几乎默默无闻,然而它们临寒绽放的姿态却令人钦佩。有诗云: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贺兰之巅,大秦国枢密副使、开国郡公、中将军郭德海,亲手将自己父亲郭宝玉的坟墓上的杂草除掉,用炭黑将碑文再一次上色,然后在碑前摆上果蔬以为祭奠。他恭敬地在碑前叩了三下,心中虽有淡淡的悲伤,更多的却是感慨。   他感慨陕西华州郑县郭氏的渺小,感慨乱世之中一个人总会或多或少地被命运所控制,或受愚弄以至身死异乡,或随波逐流沦为草芥,或者咸鱼翻身以至出入将相,又或者是受上天垂青,做出一番伟业来。   唯有不甘寂寞者,才能扭转乾坤,使日明同辉,令仁人志士找到归宿,违背命运的安排。然后,自古成功者鲜有,而失败者众。坟前是一片菊花地,金色的花苞迎着秋风摇摆,在深秋之中傲然挺胸,如满地的黄金。唐末时的黄巢曾狂言要令菊花与桃花一起盛开,然而他是个失败者。秦王赵诚无疑是少数成功者的一位,尽管他还未称帝,也未入主中原。   可叹东篱菊,茎疏叶且微。   虽言异兰蕙,亦自有芳菲。   未泛盈樽酒,徒沾清露辉。   当荣君不采,飘落欲何依。   郭德海没有李太白怀才不遇的忧愤与桀骜不驯,更没有陶渊明不逐俗流的高洁之志。乱世之中,他起初随波逐流,从来就没有怀才不遇过,然而内心当中的彷徨还在有的,直到他遇到了赵诚。郑县郭氏一门,又一次站了起来,堂堂正正地站了起来,封侯拜将,郭德海对此十分庆幸与感激。   郭德海跪在地上,将带来的一坛烈酒洒在父亲的碑前,一股浓烈的酒香在空气中迅速飘散。他站起身来,回首望去,群山之间,无数的赤旗飞扬,山下更是怒马狂奔,一片欢腾,那是秦王的大驾。   赤旗迎风高高飘扬,健儿骑着健马争相攀登,更有无数的百姓跟在秦王大队人马的后面,往山上进发。人欢马叫的场景并不令郭德海感到格格不入,相反这种欢腾的场面令他感到全身心的愉悦。斯人已去多载,只与巍巍贺兰同在,而世上活着的人要继续活下去,追求美好的生活。   郭德海感到骄傲,他是受天青睐的人,在连年的战火与没完没了的黑暗之中,他找到了一个真正的明主,即便是恢复先祖的赫赫威名也是指日可待。他整理了一下衣裳,大踏步地奔往另一个山巅,混入欢呼雀跃的人群,参加秦王举办的野宴。   秋天既是丰收的季节,又是行猎的最佳季节。在这泰安八年的秋天,大秦国中兴府、各省、路及各地驻军,纷纷组队参加在贺兰山下的秋赛,既有射箭、长跑、负重、赛马,还有蹴鞠、马毬等比赛。所有参赛者无论胜负,均有资格伴驾秋猎,当然总少不了有人上书,称上天有好生之德,劝赵诚少生杀戒,赵诚一笑了之。   天公作美,重阳登高这一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赵诚要在贺兰之巅宴请百官与心腹们。秋色怡人,站在贺兰山上,放眼望去是贺兰山脚下的牧场与良田,远方还有一条巨龙般的黄河迤逦北去。   见此秋景,武人心生豪迈之感,而文人则会对酒临风而知雅意,王敬诚、耶律楚材、高智耀与刘翼等人纷纷开怀畅饮,唱诗应和,却个个均无古之诗家的悲意,在他们的眼里如大秦国的牧人与农夫,只有丰收与希望,无半点萧瑟之意。   秋日的阳光显得暗淡,群臣脱去了官服的浮华,各穿家居便服,席地而坐,全无上下之分,俨然如得天地纯朴之意。酒食并不华美,全是秦王与健儿行猎的野味,再添些干果与野菜,但君臣的兴致倒是极高。   “太师!”赵诚端起酒杯,“重阳敬老,孤敬您老一杯!”   梁文连忙应道:“多谢国主厚爱!臣不过是一个老家伙罢了,臣寻着,阎罗王已经在召唤我了。”   他口中这样说,脸上却堆着无穷的美意。   “梁太师可别这么说,吾王还未称帝呢!”王敬诚笑着道。他这话倒是勾起了群臣的心思,赵诚虽有皇帝之实,却迟迟不愿称帝,虽然是因为胸有大志,不愿被现有的权势所约束之意,但是这成了臣子们心病。   耶律楚材的长须在秋风中飘动,若是远远看去,颇有道风仙骨之意。这些年他也越发显出了老态,已经年过半白,那美须早已经从乌黑变成花白,只是脸上的气色还算不错。   “今国主拥兵数十万,囊括四海,东西两万里,南北又有万里之遥,王令所至,莫敢不从,兵锋所指,莫敢阻挡。而国主怀柔天下,与民休息,兴学校,倡文学,开科举,举贤才,斥小人,修水利,奖励生产,百姓皆服,就是比起古之贤主,亦有过之而不及。试问天下,还有什么可以阻挡吾王称帝?”耶律楚材道。   他既是对赵诚说,又是对群臣说话,引得众臣纷纷说附和:“是啊、是啊!”   赵诚微微一笑,称帝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名份问题,他的志向仍未完成,华夏神州仍未统一,现在称帝总觉得不十分完美。国王的名号比起皇帝的名号当然要差了些,臣子们当然想看到赵诚在他们的面前登上帝王,开一代昌隆盛世,这既是士大夫们平生的最大愿望,也是武将们最乐意看到的,因为帝国的强大,与他们的努力是分不开的,赵诚的伟业就是他们的伟业。所谓修身、齐家、治国与平天下也。   “诸位有心了,今女真仍踞中原,不肯屈服。而蒙古大漠与辽东仍有少数人顽固不化,不服王化,孤之江山必须一统,少了一块,孤也不觉其美……”赵诚说道。   “这有何难?”陈不弃未等赵诚说完,便起身说道,“只要国主一声令下,我大秦将士就扬鞭中原,饮马汴梁城外,即便是国主欲在杭州城中检阅大军,亦有何不可?”   “哈哈,陈将军喝醉了!”何进接话题道,“我大秦与宋国乃兄弟之邦,岂能刀兵相向?”   赵诚对宋国的觊觎,只有少部分人才知道,陈不弃这样当着众人的面说,实在有些过了。何进这样说,只是劝陈不弃安份一些,以免泄露了机密。   陈不弃自知有些过了,连忙赔笑道:“末将真是喝多了,请国主恕罪!”   “孤恕你无罪!”赵诚当然不会治自己心腹的罪名,“尔等将士为国杀敌,功勋卓著,孤深知之。江山社稷,有尔等一份子!”   “臣等不敢!”照例是一片谦逊之辞,没人敢与国王共享江山。   “国主,安北军大都督萧不离上表称,其想回京师,不知国主有何圣断。”郭德海问道。   萧不离当然不是嫌大漠辛苦,他预料朝廷将要用兵中原甚至江南,当然想有机会获取功名,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别的统兵将军也都是如此想,除了萧不离,铁穆、西壁辉、罗志、郭侃、陈同、凌去非等驻守在外的将军都纷纷上表要求调到汉地,赵诚在这件事上甚至觉得很为难。   “萧不离在大漠驻守多年,劳苦功高,理由替换。”何进奏道,“况且将来攻略中原,亦非三年五载之功,不如让诸将皆有份参与?”   “好,就如此办。孤先前已经答应要让安北军将士回汉地,将士们离家别妻,本就是忍辱负重,孤不想让将士们寒心。”赵诚冲着郭德海道,“郭将军负责此事,那些久离家乡之将士皆可回归。”   “遵旨!”郭德海躬身道,“臣不知国主是欲以一军置换一军,还是仅换将、校?”   “一军换防一军。”赵诚点头道,“宋平久经沙场,为人稳重,能服众,又不冒进。就令河东军与安北军整体换防,以三年为期。”   赵诚此言一出,陈不弃等人只能寄予宋平同情之心。赵诚有意将众人的心思从军国大事之中抽出,举杯与众臣豪饮,各地参加秋赛的代表纷纷上前敬酒,赵诚也一一温言笑纳。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赵诚心情十分不错,文臣武将俱是忠贞之士,国势正蒸蒸日上,几乎没有是他不放心的事情。   贺兰之巅的豪饮,直到晌午太阳从最高点开始西沉之时才落幕,君臣这才恋恋不舍地下山回城。   在中兴府内万家灯火之时,赵诚骑着骏马走在城外队伍之中,有亲卫来报,此前奉命出使临安的太原郝和尚正巧赶回,正要入城见驾。   赵诚让妻子们先回宫,又令百官各自散去,自己则会同几位宰相与武将站在城外,宣郝和尚过来复命。   “臣郝和尚拜见吾王及各位大人!”郝和尚远远地跳下马匹,一路小跑地过来行礼。他这一路上风尘仆仆,昏黄的灯笼之下,他的脸色显出倦意,这是他第三次代表秦国朝廷出使回归。   “郝元帅辛苦了,这等差事不亚于沙场拼死,快把孤的元帅给跑断了腿!”赵诚亲自将他扶起,口中亲切地说道。   “谢国主!”赵诚的姿态,令郝和尚面露感激之色。   “郝元帅,说说看,这一趟是否有所收获?”王敬诚、耶律楚材、高智耀、吴礼等人关切地问道。   “回各位大人,宋人这次不再提非份要求,答应出兵出力。不过宋人对汴梁城视为心头肉,希望得到汴梁。”郝和尚道,“为此,宋人愿出兵十万,计划分别从京湖、淮东两处挑选精兵强将助战,并输粮三十万石供应我军。”   “要夺汴梁,宋人必先攻毫、陈、归德等府州,没有我军他们能攻下吗?”何进怀疑道。   “何枢使言之有理,那宋国朝廷上下既想占尽便宜,又对我朝心怀忌惮,唯恐我朝有加害之心。”郝和尚轻笑道,“正是如此,宋国不愿太让步,只云我朝先取洛阳、汝、唐、邓等地,一旦河南西部及西南各地战事纷起,宋人才肯出兵助战。料想我朝对金国威胁最大,如此一来,金人必举兵相救,令东南毫、蔡等地兵力必虚空,让宋军得渔翁之利。”   “哈哈,宋国想得真美。”赵诚大笑道,“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换成我方,也会如此想,并不足奇。眼下,只要宋人肯出兵出力,一切都好说。我等虽然并不依赖宋国夹攻,但是有些助力也是件好事,也可趁机观摩一下宋军的战力。”   “国主说的是,宋国以为有机可趁,却不知在我等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待宰羊羔罢了。”陈不弃冷冰冰地说道。   “请问国主,臣该当如何回复宋人?”郝和尚问道。   “郝元帅回来的晚了一些,否则今日可以陪孤痛饮。”赵诚道,“你这三次出使,劳苦功高。今日暂且先入城歇息一夜,明日孤在宫中设宴,慰劳郝元帅。至于回复宋人,还需中书与枢密诸位再详细商议一下,我方不可操之过及,反让宋人以为我朝无能!你离开妻小已经大半年,不如先回太原府探视一下,孤将会召你再使宋国。”   “多谢国主厚爱!”郝和尚闻言十分高兴。赵诚这一番话很有人情味,令郝和尚身上的疲惫与辛苦一扫而空,面上带着喜色。   “回城!”赵诚再一次跳上了马背。   众人簇拥着他入了城去,将城外的黑暗甩在身后,迎来的是城中的万家灯火与夜市中流动的人群。 第五十五章 秋风紧(二)   真定府外的官道上,数十位百姓拖儿带女地往北缓缓而行。   碧空中,一个“人”字形的雁阵正逆向而行,它们是赶在寒流到来之前,奔往南方寻找温暖的过冬地方。雁过留声,徒增一些伤感。这秋风一天紧似一天,将道路的落叶卷起又抛下,带来丝丝凉意,行人不得不紧了紧衣裳。   走在最前的是位年过半百的老汉,姓张。大概是一辈子土里刨食的结果,他的后背驼得厉害,身上背着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后省吃俭用攒的几吊铜钱。张老汉那壮实的儿子拉着一辆车子,车轮发出吱吱吖吖地声响,车上坐着是他的一对小儿女和所有的家当。媳妇跟在最后,推着车子。   “当家的,停下来歇口气!”媳妇开口说道。   那壮汉闻言停了下来,身后的百姓出也都各自停了下来。老汉抹了抹额头的汗珠,看着仿佛没有尽头的路,寻思着路程还远着呢。   “爹,您吃点干粮。”壮汉捧出一块饼子递到老汉的面前。那老汉接过面饼,却将面饼分给自己的两位孙辈。   “爹,咱们到了燕京,官家真的给分地,还给口粮?”壮汉脸上充满着疑问。   “这是你伯父托人送来的口信,你伯父总不会骗我们家。不管如何,总比在咱们赵州老家要强得多。咱穷苦人家,就盼一个奔头!”张老汉回道。他的话让他的儿子与媳妇脸上挂上了一层憧憬之色。   这些百姓都是从赵州结伴而来的,都是乡亲。他们是赶往北方燕京,因为听说在那里官府不仅为按丁口授田,还给耕牛,另外头五年免税。这等好事,河北百姓当然不太相信,他们还没有养成信赖官府的习惯。可是经过大半年,当燕京百姓在经过去年的大战之后收起第一粒粮食之后,情势就大变,从燕京等地传来无数利好的消息让南方河北的百姓不得不相信。事实总是胜于雄辩,最有说服力,而百姓只相信眼见为实。   东边路、西边州、南边县,河北百姓生如死。   五里乡、七里村、八里户,七尺汉子穷叮当。   年相似、月相类、日相同,吾家只有三尺绳……   有人唱起了歌谣,歌谣总能说明河北诸地百姓的真实生活,没有人愿意义无反顾地背井离乡。在歌声之中,这批没有立锥之地的百姓纷纷起身,又一次踏上了遥远的路途,那看不到尽头的路寄托着他们的梦想。   前面有一关卡拦住这群赵州百姓的去路,有一队衙役拦在路中央,带着刀箭。   “尔等到哪里去?”有什官喝道。   “往北边去!”老汉回答道,这队带着兵刃的衙役让他感到胆怯。   “北边是哪里?”什官追问道。   “往……燕京,哦不,北平!”老汉道,又补充了一句,“是去投亲!”   “有路引吗?”什官扬着下巴,以致目光是向下瞄着的,不愿平视着这群在他眼里等同于“乱民”的百姓。   老汉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掀开里三层外三层,才取出一页纸张。那什官一把夺了过去,左看右看,未几便怒斥道:   “这并非路引,尔等若是没有凭证,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否则休怪本大爷无礼!”   “这是赵州课税使大人发的凭证,说是凭这个就可到北平。难不成这作废了吗?”老汉涨红了脸理论道。   “课税使?本大爷只看有我真定府知府大人签发的路引,其它的全不管用。”什官不屑地说道。   “你说作废就作废,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老汉那壮实的儿子看不过去,上前理论道。老汉连忙拉了拉儿子的衣袖。   “哈哈!王法?我们元帅就是王法,我们知府大人就是王法,我就是王法!”什官肆意嘲讽。   “岂有此理,难不成元帅与知府的话比朝廷还要管用?”更多的百姓拥上前来,纷纷表示不满。   “呛!”什官见百姓拥上前来,立刻拔出了佩刀,挥舞着大喝道:“速速退回,否则别怪本大爷刀下无情。”   “大爷,您大概也是出身寻常人家。咱们穷苦人家不偷不抢,土里刨食,一年到头就是填饱肚子,碰上个收成不好的年景,就只有砸锅卖铁卖儿卖女,如今这日子更是没法过了,地主家要收加租子,官府也要征人头税。听说北平行省朝廷给分田地,还免税,老汉这一家子还有乡亲就是想去北边碰运气,过上有盼头的日子。军爷,您就开恩,让我等过去吧!”老汉哀求道。   “不行,不能过就不能过,若是再纠缠,本大爷就不客气了!”什官怒喝道。   “大爷,您就开恩让我等过去吧!”张老汉说着,掏出自己仅有的两吊钱,塞给什官。不料那什官收了铜钱,塞进了怀中,口中却怒骂道:   “老家伙,竟敢贿赂本官,来人,将他拿下!”   “我们都走了这么远的路,又不曾犯法,更不是盗贼。让你们知府大人过来理论!”有人见状,纷纷表示不满。   回答他们的只有鞭子,如狼似虎的衙役们一拥而上,举起手中的鞭子往人群中挥舞,百姓被突然的袭击给打蒙了。无论是年过半百的老者,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都被吓住了,那皮鞭打在他们的身上,更像是抽在他们柔弱的内心。   “住手、住手!”精壮的汉子们看着亲人受辱,纷纷奔上前来,将施暴的衙役拦住。   然而,他们迎来的只有冰冷的箭矢与冷酷的眼神,汉子们被击倒在地,挣扎着死去,如同这秋日里的落叶,四处零落。   鲜血让百姓们目瞪口呆,在短暂失神之后,大部分人惊慌着逃散,而死者的亲人纷纷抱着尸体,放声痛哭。   “让你们反抗,让你们与官府作对!这就是暴民的下场!”什官仍在痛骂着,将面前的死亡视若无睹。   驼背老汉望着惨死当场的儿子,还有一对仍徒劳地唤着父亲的孙辈,他的媳妇已经哭晕了过去。悲怆的心中更多的是愤怒,这愤怒令一辈子没有违抗过官府的老汉凭空增加了无穷的勇气。他的驼背像是挺直了起来,捡起地上的一把锄头,冲向了沾着自己儿子鲜血的衙役们。   老汉毕竟是老了,他的勇气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带给他的只有灾难。一把刀砍在他的腹中,剧烈的疼痛让他跪在了地上,当那把刀拔出时,体内的鲜血立刻飞溅而出,老汉在地上挣扎着,带着一声叹息死去。   在他最后的意识中,他看到衙役们举着刀走向自己那对孙辈,死不瞑目!   这不过是泰安八年秋天,河北大地的一个缩影,无数的不公与流血事件频频爆发,无数控诉的民谣在百姓中流传:   孤雁知秋向南飞,寻得向阳好水住。西风一叶易水寒,流民千里燕赵路。   都说南边穷苦,都说南边穷苦,雁儿飞错了去处。   ……   堂堂大秦,诸侯当权。坐拥良田十万顷,令百姓纳租。朝廷远,酷吏多,黎民怨。租上租,赋加赋,赛隋炀。贼为侯,侯为贼,衣紫衫,侯贼一家!   ……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土地是一切财富的根基,土地凭空不能创造财富,没有人侍弄的田地,就是荒野,只能用来放牧。即便是放牧,也需要有人来放牧。所以,人口就是地主们不可缺少的财富来源,将人口固定在土地之上,是地主最希望看到的事情,百姓就是鱼肉。   河中大大小小的豪绅们,不仅拥有军队,占着所有官府要职,还各拥大小不等的田地,无数的百姓只能沦为他们的佃户,为他们耕作,忍受着盘剥与压榨。没有人不想发家致富,而普通百姓只想着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梦想着安居乐业,交纳了皇粮,剩下都是自家的余粮,然而如果没有属于自己的田地,不仅要忍受越来越重的租子,官府也要派征,每年还要承受各种苛捐杂税,添一个人口要征税,娶妻也要征税,过桥要征税,入城要交税,出城也要交税。   豪强的财富来自于掠夺,如果没有对外征战掠夺的机会,那就有眼睛朝内,视百姓如奴隶。   贪婪的官吏令百姓生活无以为继,所以当大秦国朝廷颁布实施均田令后,并经过大半年的实践,无数河北无地的百姓自发地往北方迁徙。这无疑触动了河北大小豪绅们的利益,河北经过数十年的大战人口本就不足,一向作威作福的官吏们能够武力阻挡,不惜杀人,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无论是保州张柔的治下,还真定府,到处都发生了或大或小的骚乱,尤其是东平严实的治下更甚。因为东平直接在金国与山东李璮夹击之中,战事从来就没有停歇过,因此东平的百姓流亡更多。   秋天正是丰收的季节,河北百姓闲下来计算了一下家当,发现自己忙了一年,余粮不够裹腹。想北迁,却被官府层层设卡挡住,百姓的不满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沸腾起来。保州、真定、大名、东平等地,几乎同时群“盗”并起,少则数十人,多则几百人,席卷河北各地。   各地告急的军报,向各地帅府飞传,这令张柔、史天泽们头疼。这些年来他们也曾采取许多惠农之策,他们深知百姓也是他们依旧把持地方大权的根本,然而那些依附于他们的下属们却不会替他们这样想,贪婪令下属们变本加厉,以致民怨在泰安八年的秋天总爆发。   各地诸侯们不约而同地采取镇压的方式,试图在秦国震怒之前,稳住局势。因为他们害怕这让秦王找到一个收拾他们的借口,然而赵诚要真想找一个借口,那是极容易的。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   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   不照绮罗筵,遍照逃亡屋!   《中条见闻》上刊登着这么一首唐诗,明是评论唐诗,实际上是借古讽今。秦王赵诚将份报纸“啪”地扔在御案之上,早在东平任城(济宁)的小商贩们杀死税官时,他不久就得知了消息。每一天都会有大量第一手的消息传到他的面前。   “这纯属咎由自取,与孤何干?”赵诚怒斥道。   “国主息怒,百姓揭竿而起,风起云涌,河北群雄震动。长此以往,恐不利于朝廷稳固。况且,金主虎视眈眈,怕会趁此机会北攻河北,壮大力量。”王敬诚劝道。   “那又如何,百姓反的不是朝廷,他们反的是地方豪门大户,与朝廷无关。”何进不屑地说道,“河北各地民情焦虑,而豪绅们却知而不报,以为可以弹压得住,殊不知这无异于自找死路。”   “何枢使这是什么话?”耶律楚材激动地说道,“恁的无情,无论是陕西、河东或是北平、大同,还是河北、山东,百姓俱是我大秦国的子民,百姓所忧即是吾王所忧,国主岂能坐等黎民百姓死于刀兵之下?”   这个局势归根到底,赵诚本人是脱不了干系的,那些豪强们如今都是他的臣子,臣子有不对的地方,他这个国主当然要负最后的责任。然而,颁布均田令的是他,向百姓许诺重利的也是他,而默认大大小小豪绅作威作福的也是他。   换名话说,河北百姓的受苦和群情鼎沸是赵诚希望看到的,失去了百姓支持的豪强只能是外强中干。只是这个局势比他预料的要早得多,这让他不得不将攻灭金国暂时放在了一边。   “臣以为,河北情势不明,等情势稍明,再作计较。”郭德海道,他这是和着稀泥。   “晋卿,卿代孤往河北跑一趟,就说孤很关注河北的局势。”赵诚命道。他是打着既然耶律楚材焦急,就让他去费心的主意,堵上耶律楚材的口。   几位文官们觉得有些心寒,河北百姓的生死此时此刻成了赵诚操弄的棋子。他们相信赵诚不会不管不顾到底的,只是赵诚并不太着急采取严厉措施的姿态,让他们只能感叹这是帝王心术。   没有什么是帝王不能放弃的,赵诚在等待一个他认为最恰当的时机,众人只觉得秋风肃杀之意日甚一日。 第五十六章 秋风紧(三)   赵州,这个河北中心地带的地方在短暂休养生息之后,又一次动荡不安起来。   蒙古人、豪强,所谓的义军或者盗匪,还有金国的官军曾在此地混战二十余年,无数的民居官寺在战火中焚毁,人口更是锐减,曾经百无存一,遍地白骨。赵州自从泰安二年之后,已经休养生息了七年,人口逐渐地增长,商号也逐渐增多,然而在泰安八年的秋天又一次接受着考验。   史权气急败坏地领着一营骑兵追在一伙乱民身后。   那群所谓的“乱民”,服饰各异,有的是短打扮,在不久前是农夫、短工、铁匠或石匠,有的穿着文人的长衫,却无半点文气,有的是身着锦袍,十分不合身材,一看就是不知从哪里抢来的。远远望去,这群乱民的队伍五颜六色,手中持着少量的刀箭,大多手持着诸如木棒、锄等器具。   装备精良的军队到来,令这群乌合之众如潮水般后退,那领头者无法约束,一场遭遇战成了追击战。这些所谓的乱民,本就毫无斗志,或许他们只是想从地主与富户家抢夺些财物,发泄一下心中常年累积的不满。既便是各有旗号或无旗号的乱民,所到之处,也总免不了有巨大的破坏力。   面对这个不堪一击的对手,史权感到胜之不武。他指挥着骑兵迂回包抄,很快就将两条腿跑的对手圈了起来,一场剿匪之战刚开始就结束。乱民将手中的各种兵器和勉强称得上兵器的东西扔掉,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注视着真正的军队,他们当中还有不少妇人与小孩。   “我们投降,将军饶命啊!”人群中齐呼道。   “格杀勿论!”史权挥舞着战刀,冷若冰霜地命令道。   他的部下们却犹豫不决,相顾失色。   “将军,他们都已经投降,又都是穷苦百姓,杀之有失仁义。”有人劝道。   “是啊,将军,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必斩尽杀绝?”亦有人劝道,“将为首的杀掉,警告世人,也就算了。”   史权回头望去,见部下当中不少人面露同情之色,这令他既感到惊讶,还有些许不安。他的部下们都是百战之士,也曾杀人如麻,但是他们大多是附近出生的人,若是与投降的乱民们攀谈,保不准会沾上七姑八舅的关系。史权只得将投降的乱民悉数押回。   真定府,史天泽又一次和自己那位老谋深算的父亲史秉直商议着局势。   “赵州民乱,日前史权已经掳获五百余人,等着发落。”史天泽道,“怀、孟、卫等地亦有相当斩获。孩儿以为不如将活口暂时收押,待局势稍稳,再作计较。各地虽有小股流民作乱,然大局仍稳。”   史秉直脸色铁青,他寻思着这前前后后的缘由,自古官逼民反,那些百姓不是万不得已,哪里会冒着杀头的危险作乱。史家父子感觉得到权力的根基在动摇,有大厦将倾的不妙感觉。   “暂且如此吧,剿不如抚。只可恨,我史家雄霸一方,自诩有保境安民之功,却不料百姓恩将仇报。至于那为首的,定斩不饶。”史秉直击掌长叹道。   史天泽想了想道:“父亲,乱民并不可怕,他们并不足为虑。当今,我们史家最要当心却是中兴府方面。”   “常言道,无风不起浪。百姓何至于此,不就是朝廷颁布的均田令吗?春天时朝廷又许下重利。咱们史家治下的那些文武百官实在不像话,穷奢极欲,对百姓盘剥太甚,又强放高利贷,使百姓倾家荡产。他们或许是忘了,二十年前他们也是出身穷苦之家,也曾土里刨食,人不可忘本啊。”史秉直叹道,“朝廷又颁布均田令,并放以厚利,招民生产,百姓当然拥戴朝廷。我等要是弹压百姓太甚,到头来我们就是四面楚歌,失去立足之地。故剿灭乱民,万万不可用重刑,能招抚便招抚,万万不可滥杀无辜。”   “难道国主对我们不利?”史天泽问道,“河北内乱,尤其是东平严实治下齐鲁最炽,金人必会以为有可乘之机,兴兵北攻。如今这个局面,国主若是想兴兵伐我,则我无还击之力。陈同、郭侃在北,田雄、郝和尚在太行山以西,而宋平在西南,只要国主一声令下,数路大军铁骑齐动,我河北平原挡无可挡。”   “如此看来,国主所谋深不可测。”史秉直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面色忧虑地说道,“他先前对我们各家礼遇不可谓不厚,封侯拜将,将我们各家稳住,然后又占据有利地势,悄悄布下阵式,现在又加上民心向背,确实挡无可挡。朝廷打着治理燕京等地的旗号,颁布均田令,又不惜向百姓许下重利,此招尤其毒辣,令我们投鼠忌器。”   史天泽皱了皱眉头,他们父子当然一向愿意给百姓恩惠,因为这是他们根基所在,然而他们不可能控制下属们也会如此想,各地州县当权者骄奢淫逸容易,宽厚爱民却很难,因为生杀予夺惯了,征逐宴饮,取给于下,日以为常。史氏若是刚崛起时,就严格约束部下,那么部下也许早就反了,史氏就不会成为一方诸侯,这是一种利益依存的关系,并不是史家父子一言九鼎可以决定得了的。   “孩儿以为,不如颁布告示,招抚百姓,令各地大户将今秋所征粮、银悉数返还,并许诺明年租税减半?”史天泽从父亲的眼中看到难色,硬着头皮说道。   史秉直闻言一怔,盯着史天泽道:“就怕有人跳出来反对,吃力不讨好。”   史天泽急道:“父亲,这是不得已的办法,若是百姓都反了,到时我们史家将百口莫辩,国主和朝廷可以将所有的罪责怪到我们史家的头上,而百姓只会箪食壶浆,以待王师,为朝廷大军摇旗呐喊。”   史天泽扪心自问,秦王赵诚若是铁了心要以武力讨平河北,也不是太困难。如今民怨沸腾,更让秦王可以借助,史天泽真正觉得秦王的可怕。先前赵诚对他们不可谓不厚,然而如今看来赵诚看得却是很远,而且是相当有耐心,企图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就是史家是诸侯,赵诚是王者的原因之所在。   “那好吧,只能如此了。若是有人不知悔改,视百姓如草芥,那就是与我史家过不去,我史家不能因为他们而死不瞑目。”史秉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史家这对父子不可谓不精打细算,为了家中数百口的荣辱,愿意痛下决心。他们仍然幻想着能丢卒保车,保住手中的权势,以为只要对赵诚表示出绝对的忠诚,赵诚就不会太过份。   与史家相比,东平严实被突如其来的紧张局势给弄得焦头烂额。   凭严实手中的兵力,那些仓促纠结在一起的乱民并不会给他带来太大的冲击。然而他面临的危险却不在这些乱民身上,山东李璮就在他的背后磨刀霍霍。李璮表面上依附于宋国,向宋帝称臣,而秦宋两国一向处于和平状态,因此齐鲁大地暂时处于微妙的平衡。   李璮听说东平内乱,他便按捺不住地从背后伸手,趁机侵占着严实的地盘,他并不大张旗鼓,而是悄悄的蚕食。   因为严实正面临着金国的压力。完颜守绪近年来大部分时候处于守势,梦想着收复失地,他一听说河北乱象起,以为机会难得,哪里肯放过?   完颜守绪命完颜仲德与忠孝军蒲察官奴将兵五万,渡过秋季水势平缓的黄河,急攻东平。东平告急,严实见金军来势汹汹,只好暂避其锋芒,这更是造成大批百姓逃离,沦为真正的流民。而流民窜入河北诸地,又加剧了当地的混乱状态。严实只好一边使出浑身解术安境保民,一边向各地诸侯求援,当然紧急军报很快就摆在赵诚的御桌上。   诸侯们都怀着复杂的情绪,等待着赵诚的反应,因为只要赵诚点点头,潼关军出关东进,威胁洛阳,就可令金国不敢异动,同时赵诚只要痛下决心,诸侯们就要面临生死抉择。然而赵诚没有这么做,他们最早等来的只有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得到赵诚的命令,日夜兼行,风尘仆仆的往河北进发。他对赵诚有一些怨气,因为在他看来,赵诚利用了这件事,将百姓的生死当作他打击河北豪强势力的一个筹码,好似坐山观虎斗,从中渔利。   而赵诚本人却在广月宫听着史琴弹琴,虽然他暂未对河北诸侯们有过明确的指示,并非是全无动作的。当耶律楚材抵达河东的时候,河东军派出以副都督赵尚文为首的七千精兵为耶律楚材保驾护行,同时郭侃与陈同、田雄三方的兵马已经在北平南部集结,有南下之势。   琴声悦耳,每当听到这样优美的琴音,这对赵诚来说都是一种享受。   赵诚的面前摆着一杯好茶,正与郝和尚在临安府所饮的上等龙井好茶没有分别,他面色沉静,正带着欣赏之意看着史琴弹琴,人生最惬意的事情莫不过如此了。河北那些忐忑不安的诸侯们,赵诚好像忘了。   一段琴曲完了,史琴抬起头来,见赵诚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这目光令她觉得有些羞涩,史琴白皙温润的脸上染上一层绯色。   赵诚故意盯着她看,令她有些恼怒。史琴只得故意找话题,表示屈服:“国主有些日子没来臣妾这广月宫了。”   “唔,确实如此。孤最近有些忙,边疆大漠征讨残敌,戍边屯田,招降纳叛,钱粮财帛,还有几个贪官污吏等着孤杀头。”赵诚说道,“怎么,你是这觉得这广月宫太过寂寞?你若是觉得无聊,不如到王后、贵妃那里走走,打发时日。”   “不劳国主挂念,臣妾倒不觉得如此。”史琴道。她心中叹了一口气,身为宫中女人,这已经算是不错了,幸亏面前的男人并非贪恋美色之辈,并不喜欢搜罗美貌女子充实后宫,对自己宫中的女人都很体贴。   “你来这宫中,快大半年了,可曾想家?”赵诚故意问道。   史琴心中一动,她早就接到了娘家托人送来的书信,也知河北如今局势微妙,这令她感到为难,因为她既关心家中亲人安危及以后的荣辱,又害怕赵诚怪罪她干涉政事。就她本心,她对这些征战讨伐之事,向来漠不关心。   “臣妾近日读报,听说河北民乱,臣妾倒有些担忧家乡安危。”史琴想了想道,她托词是报上读来的消息。   赵成摆了摆手道:“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不足为虑。”   “这岂是小事一桩,国主身为一国之主,抚育万民。江山社稷,以民为贵。国主若是不关心百姓因何为乱,漠然置之,岂能称为明君?”史琴拜道,她方觉此话有些过了。   赵诚闻言正色道:“百姓最大?”   “若以朝廷安危论,百姓最大!”史琴道,“倘若百姓与官府为敌,追其根源,大概是朝廷和官府有过错。”   “那么在百姓心中,以何为大?”赵诚见史琴居然如此说,好奇地问道。   “这个嘛,怕是道理最大吧?”史琴吃不准。   “呵呵。”赵诚笑道,抚着自己的腹部道,“孤告诉你,肚子最大!百姓吃不饱肚子,只能去偷去抢,官逼民反也。”   史琴闻言一怔,她为人聪明,闻言而知其义,赵诚的话令她无可反驳。她并非是想借着身份为娘家说情,本是从大局出发,为了江山社稷安危,劝赵诚不能对河北局势视而不见,却未料道赵诚并非是充耳不闻,听他意思,是对河北官府也就是豪绅们不满。   “国主以民为本,自是万民之福。臣妾虽然出身世家,但不敢干涉国政,亦不敢包庇亲属。”史琴再拜道。   赵诚见史琴脸上挂着悲天悯人的神色,便道:“此事全在孤的掌控之中,你不用关心这些事情。无论是谁,只要知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就是了,孤并非无情之人。孤要如何做,全取决于别人。”   史琴心中讶然,赵诚此话似乎是在暗示他对河北诸侯们的对策,有文武两种办法,就看诸侯们自己如何抉择。她只能暗暗祈祷,希望自己的亲人们不要违抗国王的意愿,不让她感到为难。   如果能够,史琴愿做一个平凡人家的女儿,免受此间的烦恼。 第五十七章 秋风紧(四)   耶律楚材深遂的眼中,只有无尽的悲天悯人。   他从河中府经绛州入泽州,泽州现隶属于大秦国河东行省的平阳府,当然在朝廷的绝对控制之下,此地与河北怀、孟、相等州隔着太行山。   泽州有六县,原在金国治下时曾有户五万九千四百一十,至入秦时降至九百七十三户,可以说二十年的战争曾让泽州白骨如山,战争的惨烈如斯。从泰安元年到泰安八年的秋末,泽州早已经恢复了元气,并且当地的人口增加至一万余户,大多是从太行山以东河北迁来的。   然而泰安八年的秋天,泽州又一次出现了流民,一群又一群拖儿带女的流民再一次从河北迁徙而来,期盼着能真正沐浴到大秦朝廷所谓的仁政。这与泽州本地观望的百姓形成鲜明对比。   河北吏治不清而引发的局势超出耶律楚材的想像,原来春夏之季时,河北遇到了旱灾,百姓收成减少了三成,这仅是百姓以往丰年所能拥有的余粮。但是地主富户收的租子却一文不少,再加上各种征派与杂七杂八的赋税,百姓只有逃亡的唯一选择,更不论官府的欺压了。同时,有些日子过不下的百姓纠结在一起,到处抢掠,让那些不愿迁徙的百姓也受到池鱼之殃,不得不举家逃亡。   秋风日天凄凉,落叶积满了地面。在耶律楚材这个文人多愁善感的眼里,这个秋天更显出几分萧瑟的悲意。在他悲天悯人的情感之下,是内心中的愤怒。他愤怒,天灾人祸为何总是没完没了,他愤怒为何受害的总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天灾尤可恕,人祸不可饶。   不久前在贺兰之巅的宴饮,耶律楚材还曾感叹国家的强大,君王的仁明,还有百姓的和睦。耶律楚材对此感到沾沾自喜,因为这也倾注了他一腔的热忱,然而他错了,因为帝国的法令仍然受到限制,并不能普及到国家的每一个角落,仍然有人试图顽抗。想到此处,耶律楚材对赵诚也有些不满,因为赵诚虽然对河北一切的因果了如指掌,却不为所动。   耶律楚材知道赵诚有赵诚的谋划,君王的谋划当然不是他这个臣子所能决定的,而且不会总是相同。他只盼望天下真正一统,朝令能在每一寸土地之上得到贯彻,每一位黎民百姓不再受欺压,不再含泪背井离乡。   河东的士人闻听当朝太保、东丹郡公、御史中丞耶律楚材大人来了,纷纷箪食壶浆,夹道欢迎,这显示出耶律楚材在士林之中的威望。耶律楚材的长须在秋风中飞扬,脸上却无任何自得之色。   河东行省兼知平阳府胡铨正领着泽州当地的官吏,安抚远道而来的流民。胡铨虽然忙得满头大汗,但他并不关心流民们从何而来,也不关心流民为何背井离乡。在他的眼里,这些流民都是劳动力,都可以充实河东的户口,而这正是朝廷考核官员政绩的重要项目之一。   “禀大人,河北怀、孟、卫、相等地流民奔入我境,眼下共计约七千二百来户。下官拟就地安置,发给粮食与冬衣,但至迟明年开春时,需朝廷派发农具与耕牛。”胡铨上前说道。   “胡行台辛苦了。”耶律楚材点头应道,“按朝廷以往的活民救荒之策,给百姓授田若干,胡行台要亲自主持此事,不可慢怠敷衍。至于空额,行省可上报中书,本官预料朝廷定会满足河东所需。”   “大人放心,下官马上去办,不敢让百姓失望。”胡铨点头哈腰地应道。   “如此甚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尔等食朝廷俸禄,要秉公而断、勤政爱民。苛政猛于虎,河北诸地吏治蘼烂至此,可以供诸君引以为戒。”耶律楚材道。   “朝廷视河北百姓为子民,然而却有人不这么想。”胡铨道,“河北之乱,本可避免,只可惜诸强林立,如汉之邦国,唐之藩镇,朝廷的权威与法令被束之高阁。下官以为,朝廷需正视此事,堂堂大秦,岂能容三心二意之辈借权势鱼肉百姓?”   胡铨这些忠于朝廷的官员们,对河北几乎半独立的状况的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秦王没有下定决心,他们也不敢太过非议。   “此事国主自有计较,尔等只要做好份内之事,为朝廷分忧就是了。”耶律楚材道。   胡铨想从这位秦王心腹重臣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然而结果让他有些失望,只得道:   “大人这是要赶往河北?”   “河北告急,我奉国主钦命视察河北,不敢在你河东耽搁。过了今夜,明日一早便要起程。”   “听说河北各地杀了不少乱民,大人此行一定要小心从事啊。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河北不比我河东,拥兵者众,又遭此大乱,大人千万不要太过刚烈……”   “哼,我耶律楚材倒要看看他们能奈我何?”耶律楚材打断了胡铨的一番好意,冷冷地说道,“倘若让我抓住了把柄,不管是谁,我自会让他伏法。”   胡铨只得闭上了嘴,他见耶律楚材身后还有七千河东精兵,也就不再多话。   耶律楚材无所畏惧,然而等他越过太行山,赶往怀州时,事情又有了变化。太行陉,无数的百姓从怀州方向蜂拥而来,面带惶恐之色地向泽州方向奔来,耶律楚材感到奇怪。   怀州反了!   怀州处于真定史氏的管辖之下,与金国隔着一条黄河。但怀州不是史氏反了,而是当地的守将反了,耶律楚材从流民的口中得知,原因是当地的守将因为受到史氏的斥责,一怒之下发动叛乱投了金国。史天泽正亲自领兵剿灭。   “大人,前途未卜,不如末将先带儿郎们前去探路。”河东军副帅赵尚文道,“大人虽心急如焚,然兵事乃凶事,大人不可不防。”   “那好,我就在此地等你消息,赵将军也要小心从事。”耶律楚材道,他虽然心急,也只好等赵尚文搞清了状况,再去完成使命。   “大人放心,我辈将士早已经将生死看得极淡。大人却不同,身负重任,若是伤着了大人,末将可吃不了兜着走。”赵尚文笑着道,“军中可少我等,但朝中可不能少了大人您呐!”   “少说废话,快去快回!”耶律楚材怒道,他挥了挥手,催促赵尚文马上前往怀州。   这次叛乱不过是一场闹剧,叛乱的人本就人心不齐,史天泽领兵一到,纷纷投降。然而这次叛乱触犯了史氏的底线,史天泽一怒之下,将两千军士就地斩首,可谓是血流满地。   “史元帅好威风啊,我等为你们史家出生入死,即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岂能如此无情?”怀州城外,那被亲卫按在地上的主谋怀州留守恨恨地说道。   “你是曾为我史家立过汗马功劳,可我史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谋反令我史氏难做?”史天泽面色铁青。   “这是你们逼的,我等起于军伍,将脑袋别在腰上,不就是为了在这乱事找个容身之地,混出点名堂来吗?”留守说道,“如今哪个带兵的不是家资巨万,哪个不是妻妾成群,为何你偏要我们怀州有身份的人开仓放粮,让那些泥腿子分我们的粮食,瓜分我们用性命换来的财产?百姓作乱,我杀了他们又有可妨?”   “我并非要你们散尽家财,更非要你斩尽杀绝。我只是要你们体恤民间疾苦,予民休息。人不可忘本,尔等也都是出身穷苦人家,如今拥有爵号高位,子孙也都会是大富之家,岂能肆意欺压百姓,豪取民脂民膏,令百姓卖儿卖女,导致百姓揭竿而起,反对你们?”史天泽怒斥道。   “笑话!”那留守冷笑道,“我家是占了百姓不少地,也放了不少高利贷,还曾杀了不少触怒我的人。可这跟你们史家相比,还差得太远!你们史家一门数百百口,哪一个男丁名下不是有良田千顷至万顷,家中奴仆哪个不是掳来的?史家一门锦衣玉食,几可敌国,五十步笑一百步,或者说窃国者侯?”   “死到临头还敢狡辩?”史权上前踢了那人一脚。   “哈哈、哈哈!”留守狂笑着,如疯子一般扯着身上的衣甲,露出他身上曾受过刀产创伤,那当然是他以前跟随史家征战留下的印记,令史天泽怵目惊心。   “你笑什么?”史天泽问道。   “我笑,我笑堂堂史元帅曾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变色,如今害怕了。”   “哼,我害怕什么?”   “你害怕的是秦王的愤怒,还有他强大不可战胜的军队。你们史家杀了我们这些小卒,不过是想讨好秦王,想保住自家的权势罢了。”留守大声说道,“我忘了说,还有秦王在百姓当中的威望与名声。你们史家感到害怕了,秦王不是蒙古的可汗,蒙古人可以接受你们割据一方的要求,汉人的皇帝是不允许臣子们独揽地方大政。你以为今日杀了我,你们史家就可遮人耳目高枕无忧了……”   那留守的嘲笑声嘎然而止,肆意嘲讽声令史天泽感到惊惧和惶恐,正直指史天泽的内心心虚的地方。他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中的刀,亲手杀了自己曾经的部下,地上留下一堆鲜红的血迹。   史权看着地上仍在抽搐的尸体,心中胆寒。兔死狐悲,史权从自己三叔史天泽的脸上看到无奈之意。   “报,元帅,北边有斥侯说一队自称是河东军的来了。”有人报告说。   “河东军?”史天泽连忙问道,“多少人?”   “大约七千!”   史天泽心中忐忑,他不知这是意味着什么,因为他已经从各种途径得知这些日子以来朝廷直属的军队已经结集完毕,隐有南下东进之势。并且报纸上大张旗鼓的宣传,说是河北民乱,国王震怒,已命数万大军南下镇抚。这虽是打着剿灭乱民的旗号,可是史天泽知道这不过是托词。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真是多事之秋啊。史天泽心中这么想。   史天泽很快就听说耶律楚材来了,连忙亲自来迎接,见护卫在耶律楚材身边是七千带甲精兵,心中有些发怵。   “史元帅,这是何故?”耶律楚材劈头盖脸地问道。   “不过是一些无耻之徒企图作乱罢了,大人不必挂怀。”史天泽左右而言他,“大人能来我河北,真是我河北的荣幸,大人不如随史某入怀州饮茶?”   “耶律虽喜品茗,然国事为重。史元帅不如先告诉本官,怀州发生了何事?”耶律楚材不依不饶地问道。   “大人息怒,史某不敢隐瞒。”   史天泽面对耶律楚材却不敢敷衍塞责,这位文官千万不可慢怠,因为耶律楚材不仅代表着朝廷与国王,而且他本人在整个燕赵民间都很有威望。   史天泽三言两语地如实禀报,那怀州留守姓姚,是他史家军的一个将领,镇守怀州以备金国,这些武将一般又都兼掌民政,执掌一方全部大权。这位姚留守在怀州作威作福,对百姓生杀予夺,征敛太甚,史天泽命他开仓放粮,他阳奉阴违,暗地里却变本加厉,残害百姓。姚留守不知听谁传言,说史氏要领兵来攻,立刻就反了,佯称得到金国助军,结果兵败身死。   虽然史天泽不费吹灰之力就剿灭了叛乱,但是给他的教训却是深刻的。他史家不想放弃权力,他的部下们又何尝愿意放弃权力,更不愿放弃权力带来的诸多利益。一个人作威作福惯了,就不会习惯于遵守法令。蒙古人带来的不仅是战争与流血,还有农奴制,这与秦国朝廷的法令与百姓的希望是背道而驰的。   一切不满在泰安八年的秋天集中爆发,动摇了诸侯们的根基。史氏也真能破釜沉舟。   “先安抚百姓吧,不能让百姓受苦。”耶律楚材忍住胸中的怒火说道。   “大人不用担心,史某已经吩咐下去,保管不会让一个百姓会在冬天饿死。”史天泽答道。   “仅让百姓苟活?如果这就是大秦国的真实写照,要我等大臣有何用?”耶律楚材怒道,扭头往怀州城奔去。   史天泽无奈,只要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不停地详说着他采取的诸多安民措施,好半天才让耶律楚材脸色稍缓。 第五十八章 秋风紧(五)   中兴府,皇宫。   “禀国主,中书王大人等奉命求见!”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刘郁走进御书房禀报道。   “让他们进来吧!”赵诚从御案上抬起来头来。   赵诚的面前摆满了各地奏折,刘郁从赵诚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愤怒,仿佛河北的局势如同发生在外国,与国王无关。刘郁只能体察到赵诚的忧虑与小心翼翼。   耶律楚材将他河北之行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禀报,事无巨细,洋洋洒洒近万言。四方馆的密探们,则将他们探查到的河北群豪的诸多动作,分门别类地汇总递至赵诚的面前,供赵诚参考决断。而民间尤其是河北士人们的舆论,也被以最快的速度呈到赵诚的面前,供赵诚决策。   豪强们也向他递着各种各样的折子,除了表示忠心以外,大多说的是盗匪作乱,虽然多如牛毛,但并不能成事,国王不必挂怀,朝廷更不必派大军弹压云云。面对朝廷大军云集和欲南下东进的姿态,豪强们轻描淡写,企图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严实则是诉苦,如一个孤儿,因为他正受到金军的猛烈攻击,已经连递八封求援军报。   赵诚认真地关注着局势的发展,他必须将事态的严重性控制在一定的可掌控的范围之内,又要让事态与舆论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唯一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河北之乱既是他希望看到的,但是爆发得太早,打乱了他联宋灭金的计划,他本来是想将豪强擅权之事放在最后解决。鉴于河北的局势,灭金计划不得不暂时被束之高阁,他意识到必须着手解决河北的乱局,结束河北半独立的状态。   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干系甚大,赵诚不想逼迫豪强们反叛,更不想让河北再次成为白骨遍野之地,尤其是不能逼迫豪强们倒向金国,而让金国坐收渔翁之意。   但是要让豪强们甘心放下手中的大权,也是强人所难,个人私欲倒不必说,即便是他们在朝廷军队武力逼迫之下放弃权力,却还担心朝廷将来会反攻倒算。害人之心也许不可有,但这防人之心万万不可以没有。   中书王敬诚、高智耀、吴礼,太师梁文,枢密院何进、郭德海与李桢等人,被赵诚召来,济济一堂,商议此事。   “诸卿如何看?”赵诚开门进山地问道。赵诚将耶律楚材上的差不多上万言的奏折捡起来,示意刘郁将这份奏折传给所有人阅览一遍。   河北今秋歉收,本不致民乱,然地方官吏竞相盘剥,百姓卖儿鬻女倾家当产,亦不能满足官府豪绅奢欲。今怀州兵乱又起,无异于雪上加霜,致百姓争相奔逃,流民千里,河北数年小治之功毁于一旦。臣泣血恭请国主,以天下苍生安危为己任,乱世当用重典。耶律楚材如此恳切地说。   身为百官之首,王敬诚首先开口奏道:“臣以为河北乱象不可视而不见,河北吏治不清早就有之,盖州县之官均是豪强私人。蒙古人南下时,既不熟悉汉地治理之法,又兵少难以掌控,不得不依赖豪强治理,授其兵民大权,豪强们往往既是地方元帅、将军、提控之军官,又是总管、府尹、县令、安抚使等管民之官,诸侯林立,各据州县,少则数地,多则二十州,控制千里城乡,割据一方,集大权于一身,鱼肉百姓。后我秦国起,国主为了怀柔河北诸豪,默认其政权、军权、财权,使彼等气焰嚣张,今河北民乱,亦不过是陈年旧怨累积,终酿成此乱。”   “从之这是怪孤吗?”赵诚轻笑道,“孤倒是想杯酒释兵权,可是孤没宋太祖的本事。”   “臣不敢。”王敬诚连忙道,“河北地方权力过大,则非长久之计,朝廷若是继续维持以往怀柔之策,臣恐将来尾大不掉。今形势虽急,然而与朝廷来说,却是有利之机。”   “河北百姓反贪官污吏,又非反朝廷,豪强们虽握有雄兵,如今根基动摇,而民间舆论俱是指摘豪强苛政,不服朝令王化。臣亦以为国主不必担心。”太师梁文也奏道。   赵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这笑意令众人心中的猜想变成了现实。赵诚并非是害怕河北豪强,只是不想与他们开战,而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今正是天赐良机,豪强们失去民心支持,朝廷大军一到,豪强们恐怕就不会有勇气顽抗。只是鱼死网破,倒让赵诚有些担心。   枢密使何进奏道:“今陈同、郭侃、田雄、郝和尚、宋平诸路大军已经做好准备,只要国主一声令下,就可分路进驻河北。国主以为如何?”   “孤担心的却是金国,完颜守绪以为河北此乱,有可乘之机,正与严实交战。孤可不想在河北未稳的情况下,与他开战。”赵诚道,“孤不能逼迫诸侯们倒向金国。”   何进见赵诚如此说,便知赵诚不想与河北诸侯们杀得你死我活,仍然想着要不战而屈人之兵,甚至想兵不血刃地解除诸侯们大部分权力:   “不如令潼关军东进,做出攻取洛阳的姿态。如此一来,完颜守绪必担心身后安危,不敢全力攻东平,这样朝廷对严实亦有交待,令他压力大减,臣料想严实因此亦不敢指摘朝廷见死不救。”郭德海道。   “国主以为诸侯们会主动交出兵符,解除兵权?”高智耀表示怀疑。   “彼等若敢反抗,那便与他们交战如何?”何进颇为硬气地说道,“何某早就看诸侯们不顺眼了。今河北无论士人与百姓,均寄望朝廷权威,翘首以待王师,民心可用也;河北乃平原,四战之地,并无险要关隘可以阻挡我军铁骑驰骋,我军可居高临下,一马平川,此乃地利;而我军兵甲精足,将士同心,愿为吾王征服一切不服之人。有诸如此类胜算,国主还犹豫什么?”   赵诚见臣子们第一次对自己的勇武表示怀疑,只得耐心地说道:“以武力铲平诸侯摄权之状,那是最后的办法。孤不想自相残杀,血流千里,让女真人与蒙古人看笑话。孤只想找出一个稳妥的办法,最好能让朝廷与诸侯们相安无事。况且这不是孤示弱,孤拟让各路大军打着弹压乱民的旗号,入驻河北各地,示人以武。”   “若是诸侯们有反叛之心,该当如何?”何进问道。   “当然只能用刀箭来维护朝廷的权威!孤曾杀过许多人,再多杀一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赵诚肯定地回答道。何进见赵诚这样说,便不再有异议。   “从耶律大人的奏折看,河北诸侯惧怕朝廷军力,并不敢有反叛之心,那真定史氏还急令各地开仓放粮,安抚百姓,又一面斩杀贪官污吏,维护百姓,如此看来其有壮士断腕之举。”吴礼开口道,“只是臣不知此事如何收场?若是国主不痛下决心,即便是此乱稍平,将来仍会复生。”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臣子们不相信诸侯们会甘心放弃手中的全部大权,只能是以武力讨平。赵诚仍然不肯以武力讨平,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今我大军已经在燕地云集,而河北诸侯仍尊奉朝廷,何也?孤在河东、山西、燕云拥精兵十万,若是决心武力讨平中原,亦非难事。兵法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又云,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不战而屈人之兵,乃善之善者。”赵诚道,“诚如学文方才所言,孤若以武力征服河北,亦非难事。然而孤却不想与史天泽、张柔诸辈鏖战,让河北再次千里无为烟。征战之道,受苦最终还是百姓。孤大军入驻河北,即是警告,若有人不服朝廷命令,孤自不会轻饶。”   “那又能如何?臣要是史天泽,朝廷大军云集在侧,恐怕不反也得反了。”王敬诚担忧地说道。   “孤只是要他们交出政权与财权罢了,但可保留他们的军权。”赵诚道,“朝廷虽在河北新设课税使,然只征商税,最重要的是田税。土地是根本,诸侯们霸占着大半土地,手中粮食、钱财充足,让他们以为实力雄厚。若是诸侯们没有了财权与政权,就是拥兵数万,那又该如何?”   “养兵需费钱、粮,没有了钱、粮,他们的军队只能依靠朝廷。臣以为国主如此做恐怕并不会令他们安心,反而却会让他们不得不反。”吴礼只能得出这一个结论。   “他们要战,那便战吧。”赵诚怒道,“他们要是真心当一个臣子,孤自然不会亏待他们。”   众人心想国王说了这么一大堆,还是绕不开武力这一条,说了也是白说,就连国王本人因臣子们的质疑,而有些恼羞成怒了。   赵诚想得挺美,企图一步步剥夺诸侯们的权力,但也不会让诸侯们最终失去荣花富贵。大臣们自然希望诸侯能够体谅国王的良苦用心,他们只是觉得寄希望于诸侯们能够下体民情,上体国王心意,有些太过示弱,而且太慢。   “各路人马即将开赴河北,三军不可无帅,国主以为何人统筹全局为好?”李桢在这众人当中,资历最浅,赵诚没有问他,他便不开口,此时见赵诚已经决定正式派军入河北,这才开口问道。   “就让宋平暂时主持河北军事。”赵诚命道。   “遵旨!”枢密院何、郭、李三人躬身齐应道。   那宋平本来就要去漠北接替萧不离的,这事情宋平也有些不愿,因为去了漠北就意味着将来没有太大的阵仗可打。眼见就要联宋灭金了,他一再地上表称,要为国王征战中原,讨平未下城池,许诺攻下汴梁云云。赵诚这次命他主持河北军事,也算是安慰这位忠诚的将军。   “潼关军可以出关了,不能让完颜守绪坐收渔翁之利。”赵诚又命道,“命他万万不可太过轻敌冒进,只要让完颜守绪感到重压即可,如今真不是与金国全面开战的时候。先便宜女真人几天!”   “遵旨!”   赵诚命令在七天之内传遍诸军,宋平按捺不住地率领河东军北上东进,翻越太行,同时郭侃、陈同、田雄与郝和尚各领本部人马,浩浩浩荡荡地南下。   而潼关军郑奇的游骑已经驰至洛阳城外。秦军的旗帜出现在城外,洛阳这个久经战火的大城一片慌乱,告急的军报飞快地传到汴梁,完颜守绪不得不令攻击东平的军队稍退。   舆论的机器已经开动,在朝廷的授意之下,各大报纸上纷纷口诛笔伐,或隐晦或光明正大地鞭挞河北乱局。最受官员与士人推崇,争相拜读的则是昭文馆程亮发表在《大秦新闻》的一篇文章,名曰:《论唐藩镇之乱的缘起》,详细说明了唐时藩镇集兵权、政权与财权于一身的危害,暗示河北诸侯们乃国家混乱之根源。因为时局的紧张,各大报纸一时间都有洛阳纸贵之势。   河北诸侯们当然不会承认这种罪名,面对朝廷大军数路大军的威胁,也纷纷撰文为自己辩护,将责任推向那些地方官吏。另一方面,纷纷效仿真定史氏,杀了一批罪大恶极的官吏与武人,又拿出私财招抚百姓,又上表谢罪,讨好赵诚。张柔将家奴放良,各授田亩,济南张荣减免赋税,招抚乱民,大名府王珍则打着朝廷的名义减租减税。严实则是上表表示感谢朝廷纾困,表示一定要为国尽忠,杀尽一切来犯金贼。   当然也有人想过要铤而走险,发动叛乱,局势这个秋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暗流涌动,只是这些人暂时在观察风云变幻,因为他们还存着侥幸心理。   赵诚密切关注着局势地发展,他既实施各种压力,又不能逼人太甚。如果将豪强们逼急了,他们铤而走险,倒向金国,那样就太得不偿失了。   秋风正劲,赵诚向那些威胁到他权力的人亮出了自己的刀箭。 第五十九章 河北风云(一)   易水河畔,风萧萧兮,吹皱河水。   传说战国时,燕国侠士荆轲奉命刺杀秦王,太子丹与宾客在此地为荆轲送别,高渐离击筑,荆轲合着音乐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史迁惜墨如金,用寥寥数笔,即烘托出一个壮士义无反顾从容赴死的悲壮场面。   此外,唐才子骆宾王曾有作诗曰: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大概就是自荆轲时起,人们都认为燕赵多慷慨之士。时至今日,幽并儿郎仍尚气任侠,精于骑射,好快义恩仇,大概是地处边地,在与南下胡人交战中养成这种大无畏的豪杰气慨来。   无数的诗家曾作诗称赞幽并儿郎们的勇敢与豪杰之气。曹植曾作诗赞幽并游侠儿曰:视死忽如归。就连时人太原元好问的诗篇,时人也常评价说:歌谣慷慨,挟幽并之气。并州是太原的旧称,幽州即燕京,今日的北平。古时的幽并地域较广,包括今日大秦国山西行省(河东北路),雁门关外的大同行省及北平行省。   当最后一批大雁的影子也在天空中消失了的时候,秋天最后一片黄叶也飘落了下来,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宣告着冬季的到来。   一支雄壮的军队自北而来,大地铁骑的践踏下震动,它打破了冬季易水河畔的宁静,挟带着北方的寒流将落叶席卷而起。   泰安八年十月朔日,奉秦王赵诚的命令,北平行省兵马都元帅陈同、大同行省兵马都元帅郭侃、山西行省(原河东北路)兵马都元帅田雄与山西太原府郝和尚的军队,各有一万五千余人,在易水河北的白马山集结并自北南下,他们的部下大多是幽并之士,将要面对的也是同样豪杰骁勇之士。   河东帅宋平则率河东军越过太行山南段,自南北上,双方约定将在真定府会师,他是这次南北诸路人马联军的主帅。大军行动当然不可缺少主帅,宋平命郭侃暂时协调指挥北路军。陈同自告奋勇担当北路军前锋,田雄与郝和尚各领本部人马在两翼侧后方,郭侃领黑甲与神策两军及辎重为后军,浩浩荡荡并且光明正大地南下。   易水的南岸,张柔的一千人马拦在前锋陈同的面前,这支千人队探头探脑,面对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雄壮大军与不可冒犯的气势,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不知是让开还是挡住。   “格杀勿论!”陈同振臂一呼,毫无顾虑地发布命令。   秦王赵诚企图不战而屈人之兵,然而千算万算,他却少算了一项意外因素。陈同便是他不曾考虑到的意外因素,陈同那令人同情的悲惨身世表明他忘不了对豪强们的仇恨,就这次举军南下来说,不可避免地夹杂了陈同的个人情绪,令他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   “杀!”上官有命,部下们只知道服从。   “嗷……”铁骑载着健儿毫不犹豫地往易水河床上冲去。   冬初的易水河不过是一道浅浅的水湾,陈同军各部人马从十里宽的正面全线突进。河水刺骨,战马刚入水也不禁打了个冷颤,那河水被压迫着冲向河堤,冲刷着岸边的沙石,泛着白色的浪花,洗去战马的征尘。   张家军见对方气势汹汹而来,只得后退,然而涉水渡过了易水河的陈同军立刻从两侧迂回,飞快地将他们大部包围在其中,这支千人队放在身后的少量人马飞快奔回去报信去了。   “将军,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张家军见势不妙,纷纷恐惧地呐喊。   回答他们的只有箭雨与狠厉的斩杀,陈同疯狂地攻击这支千人队,一次冲击就将这支张家军冲得七零八落,张家军如落叶一般无力地抵抗冷冽寒风地吹袭,直到所有张家军都倒下才可罢手,如同割草一般。   “天哪!这到底是为何?”最后的张家军面无血色地高呼道,带着满腹疑问与不甘倒下。他们至死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成为朝廷大军的刀下之魂。   张家军的流血,让陈同心中的仇恨减轻了一些。   田雄与郝和尚远远地在身后看到陈同北平军旗帜来回飘扬的影子,厮杀与呐喊声传来,他们二人面色大变,心说坏事了。等他们拍马赶到时,陈同正在冷漠地收拾残局,竟无一个活口。   “陈元帅,你这次有些孟浪了!”田雄劈头盖脸地说道。   “是啊,这是张柔的部下,见我大军南下,只是好奇与疑惑,又非真与我军不利,不问是非就杀之,恐授人把柄。”郝和尚亦说道,“陈元帅莫要忘了我军的目的!”   “我军乃大秦国国王的军队,奉的是王令南下,这支人马竟敢挡住王师去路,那便是蔑视国主的威严,挑战朝廷的权威,居心叵测,等于谋逆。陈某为先锋,岂能坐视不管?”陈同振振有词地说道。   陈同强词夺理,他意思是说敢挡住的朝廷大军的去路,那便只能是敌人了,至少是对君王的亵渎与不敬,杀了也就杀了,非友即敌也!   郭侃领着后军赶了上来,他被陈同气得脸色铁青。   “你……你……”郭侃气得说出不出话来,他对自己让陈同为先锋感到后悔,可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他只能接受事实。   “从现在起,你就不是先锋官了。你部人马转为后军,负责押运粮草辎重,未得本帅的命令,你部不得与任何人交战,否则郭某只能用重典。至于你部的功过是非,将来由宋元帅甚或是国主亲自评判!”郭侃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   他奉命南下平乱,虽然真正目标是诸侯的军队,可是他没有得到主动攻击的命令。陈同这一次主动攻击张家军,而且是不留活口,这等于是逼张柔走向绝路。   “只可恨,陈某遇到的张家军太少,杀得不够痛快。”陈同恨恨地说道,扭头往后军走去。   郭侃等人看着陈同的背影,深感不安。   张柔很快就知道北边发生的事情,事实上半月前当郭侃等人集结时他就时刻关注着这支大军的行动,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张柔身经百战,从未害怕过沙场拼杀,然而他觉得自己与朝廷大军拼个你死我活,很不值得。至少,他本人是不想与赵诚为敌的,这不仅是自己的实力不足以抵挡,也是因为他对赵诚一向颇为敬服。   易水河畔一战,令他莫明其妙,也让他十分愤怒,那支千人队除了两百人逃了回来,留在当地与朝廷大军交涉的一个也没有活着回来。听此噩耗,左右部下脸上也都挂着兔死狐悲的表情,这等于是表明朝廷大军与他们只能有一方活着。   “元帅,朝廷这是逼我们反叛。我等久经沙场拼杀,杀人盈野,何曾害怕过?我们团结在此,闻此惨事,岂能坐以待毙?”左右纷纷劝道。   “那么何人愿领兵与朝廷大军交战?”张柔问道,“本帅愿将亲兵给他指挥。”   张柔的亲兵当然是最精锐的力量,然而左右大小将校却低下了头,无人敢应承。六万大军奔来,大多是精于奔袭的骑军,更有天下闻名的神策军,令他们感到恐惧。他们当中许多少去年也曾亲眼见过郭侃军队面对蒲鲜万奴数倍大军时的勇气与锐不可当的气势。   “哈哈,尔等都害怕了吗?你们以往的勇气可还留着一丝一毫?”赵诚怒骂道。   “他们善于野战,我们可固城而守。”有人答道。   “这不是将自己关起来了吗?”有人担忧地说道。当然也可以游击,不过那样就等于让家园与财产毁灭。众人十分消沉,这些往日十分剽悍的汉子此时此刻的心防已经乱了。   “尔等只想着与朝廷交战,却未曾想过与朝廷大军讲和。”张柔怒斥道。   “元帅,郭侃、田雄等人领着大军气势汹汹而来,又杀了我们的儿郎,分明是要将我们斩尽杀绝,这如何能讲和?”部将乔惟忠道。   “本帅会亲自前往请和。”张柔答道,“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与其交战,否则我们就会被朝廷视为叛军了。”   “元帅,这万万不可。元帅乃我等的主帅,岂能以身涉险?”何伯祥惊呼道,“属下与郭侃等人也曾并肩作战过,虽谈不上交情,但亦非陌生,不如由属下代替元帅前往。”   张柔闻言,感到一些欣慰,抚着佩刀说道:“何兄好意,本帅心领了。值此紧张时分,张某虽有三万人马,还可临时召集可战豪杰之士抗击,然而我不愿让尔等为张某殉葬,断送了身家性命。须知若是与朝廷真正开战,前途渺茫,诸位与张某做了二十年兄弟,若是张某能以一己之身,换得诸位的平安,那么也不枉尔等二十年来的鼎力相助。”   “元帅,不如拼了吧?再联络河北群豪,大家跟朝廷拼了。”乔惟忠等人见张柔如此说,觉得有些羞愧,纷纷请战道。   “张某心意已决!尔得不必相劝,倘若张某不能与朝廷讲和,尔等能降便降,不能降便各自逃命去吧。”张柔摇头拒绝道,像是下定了决心道,“那郝和尚本与张某身份相同,这些年他心甘情愿放弃大权,因而能得到国主重用与信任,尔等可以效仿。国王对甘心臣服于他之人,一向不问过往的,这一点张某倒是深信不疑。”   “遵命!”众人见张柔心意已决,只好点头答应。这些人都是张柔的老部下,一起出生入死二十年,交情并不会因为大难临头而被遗忘,他们相约一旦张柔身有不测,定会为张柔报仇。   在三万部下的注视下,张柔一身便装,未带一件兵器,跳上战马往北而去。   此时此刻的张柔,真有几分荆轲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张柔正是易水北岸的定兴人,从小便对燕赵豪杰的英雄事迹耳闻目睹。当年蒙古人南下时,他集结乡邻亲族结寨自保,始终抗击着蒙古人的侵袭,最后在狼牙岭不幸兵败被俘,这才降了蒙古人。   不过二十五年的戎马生涯,张柔靠着胆色与勇猛,也获得了如今独霸一方的权势,可是他今日面对的却是秦王赵诚的军队。咄咄逼人的气势,让他英雄气短,恰如当年他兵败蒙古人之手一样。与蒙古人不同的是,今日的他底气有些不足,未战先输。朝廷大军占尽了优势,民心、士气、兵力均占优势,往日面对蒙古人的威胁他还可团结百姓挟民自重,只可恨部下们作威作福惯了,没有征战带来的好处,就向百姓任意索取,终酿成大祸。   就是张柔本人,也常常扪心自问,自己这些年来为金国为蒙古人还有秦王征战到底是为了什么,什么懔然大义早已经不翼而飞。他早已经不是刚从军时的他了,眼下所能够想到的是手中权势与家中良田美宅,这如何让他甘心放弃?   “事到如今,难道就没有扭转的余地吗?”张柔不停地追问自己。   无数次,他想扭头回去,召集部下决一死战。但他知道那样终会身死朝廷大军的刀下,一切都会被击碎,人一旦拥有太多的地位、权势、名爵与财富,就会多了些羁绊。同时,真定府史氏的姿态又令他感到疑惑,他认为史氏与秦王有婚姻关系使然。   “什么人,停下!”道边的一小片密林中有人高声呼喝道,伴随着是弓弦绞动的声响。张柔蓦然回首,一什军士从树林中露出头来,正用弩弓指着自己,从他们黑色的戎服上可以分辨出他们属于郭侃的黑甲军。   “大秦国顺天府兵马都元帅张柔求见郭主帅!”张柔高声说道,他当然自称是大秦国的元帅。张柔张开双臂,表明自己没有任何反抗之意。   “你就是张元帅?”当中一个身形壮硕的什长满脸狐疑。   “是真是假,带我去见郭元帅即可,诸位以为手无寸铁的张某会不利于定远侯不成?”张柔面对数张弓弩,面无惧色。   “好胆色!”什长赞道,“那我等就陪张元帅走上一遭!”   “多谢!”张柔抱拳道。   这什斥侯拉开距离,将张柔夹在当中,表面上仍恭敬地与张柔有说有笑,手中的弩弓却不曾放下,即便是张柔暴起,也无法逃脱。什长还散出几人迤逦落在后面,防止有人跟踪。   张柔暗暗称赞这队斥侯的训练有素与谨慎有序,却不知郭侃会如何对待自己,更不知秦王如今究竟如何想。 第六十章 河北风云(二)   张柔只身前往朝廷大军的大营,大营中来来往往的将士们皆感惊讶,纷纷停足观看,暗赞张柔的胆色着实过人。   面对数万行着注目礼的朝廷将士,张柔骑着马挺起胸膛,他努力维持着他二十年戎马生涯与杀伐果断所养成的尊严与骄傲。然而六万兵甲精良训练有素的将士,如狼似虎,枕戈待旦,正蓄势待发。这让他感到气馁,仿佛是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与螳臂当车。   将士为何而战?这关系到军心士气与沙场拼杀的胜负。张柔觉得他除了个人的勇猛,和部下的忠诚,什么也没有。百姓已经离心,士人们正在暗处私议,正等着看他和他的部下们被朝廷收拾,朝廷大军一到,就连四处游荡的乱民也纷纷偃旗息鼓起来。部下们早已经忘记了出身来历,他们骑在百姓的头上而不肯下来,这就是百姓离心的原因,这就是朝廷大军来到此处的原因所在。   那些欺压百姓的地方官吏,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或是曾跟随他征战四方立下汗马功劳的部下。他既知道不能让所有百姓无法生存下去,又知道不能将部下们都得罪光。这是他最感到为难的地方。   他不相信朝廷大动干戈,挑选精兵强将来此,真是为了剿灭叛匪的。那报纸上也时常将注意力放在河北何以民乱上面,挑动着对群豪越来越不利的舆论,而将乱民的破坏轻描淡写。   郭侃坐在帅帐的正中央,田雄、郝和尚与陈同等元帅、将、校分列两侧。张柔待军士通报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地迈入帅帐之中,数十道审视的目光迎面扑来。   “顺天府兵马都元帅张柔见过郭元帅,各位将军。”张柔高声唱诺。   郭侃从坐位上站起来,连忙回答:“张元帅不必多礼。你我各不统属,不必客气,来人,看座!”   “多谢!”张柔见郭侃礼让,还命人给自己看座,心中惊异。双方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只是对方还这么客气,那就是不愿撒破脸面,想到此处,张柔稍感放心。   大帐内济济一堂,将校云集,然而气氛却是极冷清,众人交流着眼色,却无人窃窃私语。郭侃一时找不到话头,他更不想主动提到一队张家军被陈同歼灭之事。   田雄故意说道:“张兄只身前来,既不带亲卫,又不带兵器,这怕是太冒险了。如今群盗又起,呼啸山林,小心一些总是好的。要知张兄乃堂堂大秦国的安肃郡公,顺天府的兵马都元帅,一人安危可是干系甚大,不可不防也。”   “不劳田帅挂怀。”张柔勉强挤出点笑意道,“张某虽比田帅年长几岁,不过死在张某刀下的没有八万也有七万,何曾会被几个毛贼吓住?况且,有盗匪流窜,那也不过是秋九月时的事情,如今我顺天府治下已经大致恢复太平。诸位不必担忧。”   “哈哈,张兄果然是顺天府不可缺少的一位豪杰,郝某常听人言,顺天府可以没有官府,也可以没有朝廷的号令,但万万不可没有张兄。如今看来,此言非虚也。”郝和尚接口道,“依在下看,我等率军来河北弹压暴民,也是白费力气,有张元帅这样的诸侯在,比朝廷管用得很。就是以国主的圣明,也得依赖像张元帅这样的诸侯治理。”   郝和尚果然是能言善辩,一语双关,令张柔的脸上肌肉抽搐,更是只指张柔的内心。   “郝帅这是哪里话?朝廷大军是奉王令而来,即是王师也。王帅远来,我等河北军民无不欢欣鼓舞,哪里会觉得多此一举?我等身为臣子,俱都对国主臣服,愿此生此世长久在君王御前侍奉,哪里会如此目中无人?”张柔连忙道。   “哦,果真如此?”郭侃接过话题,故作惊讶地说道,“听家父说,朝中枢密仅有何枢使与家父二人主持,那李桢李大人虽然知兵事,但从未独自领兵作战过,经验有限,故何枢使与家父颇觉吃力,一直想向国主推荐久经战阵之人赴朝参赞军事,分担军国重任。若是张元帅想入朝,郭某愿代张元帅修书一封,代为说请。依张元帅的资历,至少一个同签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的头衔是少不了的。”   “是啊、是啊。郝某倒是想入朝混个副相当当,不知郭元帅愿不愿意引荐在下,谁不知道华州郭氏父子俱是国主面前的大红人呐?”郝和尚嘻嘻哈哈地附和道,“难道郝某比张元帅差?”   “要说这功劳,田某恐怕不比郝兄弟少吧?要是郝兄弟能在朝中当副相,那田某就能当个正宰相,跟王中书一个品级。”田雄故意跟郝和尚过不去。   大帐内哄然大笑,都觉得田、郝二人说得有趣。张柔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他方才说什么愿在国王面前侍奉之类的话,被田、郝二人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呵呵,田、郝二位元帅之意,郭某铭记在心,待河北之乱一了,郭某自会代为引荐。不过,二位元帅这是抬举了郭某,二位要是想入朝为官,不过是你们点点头的问题。”郭侃笑着道,又对张柔说道,“张元帅若是真想入朝为官,郭某倒是愿在国主面前美言几句。”   “有劳郭元帅了。”张柔道,“只是张某对这一方水土习惯已久,又不懂朝中礼仪,怕会有辱上听。”   “好说、好说!”郭侃示意张柔饮茶。   “郭元帅,别人为主帅,都是饮烈酒,你却请我等饮茶,这不合常规。我等都是粗人,只喜欢沙场痛饮烈酒,爽快地杀人,那样才是平生最痛快之事。”陈同这时才开口,斜睨了张柔一眼,“不如换烈酒!”   “就是、就是!”众人纷纷说道。   郭侃见众人都这么说,也豪爽地说道:“既然大家都有此好,那就上酒。不过眼下非平时,军中饮酒,需有限量,不许多饮!”   郭侃虽年轻,但将门虎子,个人有勇有谋不必说,治军向来严格,行军打仗极严谨有度,过乡村与民秋毫无犯,这与他的年纪正好相反,又加上秦军中军法规定本就甚严。这帐中年纪比郭侃大的比比皆是,田雄等人在郭侃还是少年郎时就久经沙场,但在郭侃面前他们不敢摆资历,他们无人敢因为郭侃的年纪而轻视,这不是因为郭侃临时充作他们这一路人马的主帅,更不必说华州郭氏在秦王心中的地位了。   众人纷纷称是,不敢多要。亲卫鱼贯而入,帐中每人面前就多了一小壶酒,不足二两,还有二三份下酒菜。有了酒,这帐中的气氛就活跃了八成,唯有张柔觉得这个景象让他啼笑皆非,他仿佛是来做客的,而不是冒着丢脑袋的风险来讲理的。   郭侃当然知道他是为何而来,既然张柔不主动提到,他也不开口,只当这是寻常的日子,恰如去年他们随国王征辽时一样,常常聚饮一处。   张柔无奈,只好找了个机会说道:“张某此次来打扰郭帅,是为一事而来。”   话音刚落,帅帐之中又立刻恢复了冷清,显得十分突兀。   郭侃放下酒杯,正色道:“张元帅请讲!”   “昨日,我部一支人马在易水南岸消失,听儿郎们说这支人马撞上了诸位的军马,儿郎们平时撒野惯了,怕是冒犯了诸位元帅。今日张某特意来,就是想当面向诸位赔礼道歉,还望诸位能够海涵,让张某将他们领回。”张柔道,“若是他们真犯了错,任凭郭元帅严惩,张某定会追加惩罚,绝不姑息。还望郭元帅能够体谅在下。”   “原来那队人马是张元帅的部下啊。”陈同闻言主动站起来道,“他们已经被陈某就地砍了。”   张柔立时火起,尽管他早就知道这个结果,面对帐中众人冰冷的神色,他不得不放低姿态问道:“敢问陈元帅,儿郎们犯了何法?”   “欺君之罪!”陈同目视着张柔,毫不避让。   “但请陈元帅为张某解惑。”   “听闻河北大乱,流寇四起,烧杀抢掠。我军南下正是要剿灭流寇,这一队人马竟敢挡在我军面前,那不就是敌人吗?”陈同冷冷地问道,“除非张元帅的兵不是我大秦国的兵?”   “张某是国主亲封的安肃郡公,掌管着国主亲授的兵马都元帅的令符,张某的部曲当然是朝廷的兵!”张柔承认道,“可是……”   “既然是朝廷的兵,当服王令。见我王帅南下,不立即让道或是归附报到,竟然挡在面前,这难道不是意图叛乱吗?倘若国主亲至,护卫人手不多,那岂不会惨遭残害?”陈同打断了张柔的辩解,怒斥道。   “这……这……”张柔怒火中烧,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借口。他猛然想起陈同的身世。   郭侃这时站出来打圆场,说道:“二位元帅息怒。事出突然,同是国主麾下听令,纵是张某也脱不开干系。陈元帅忠心为国,一心想要剿灭叛匪,不巧贵军一部挡在面前,陈元帅以为是匪类,兵贵神速,故而一战而下。张元帅若是认为不公,可上表国主,解说其中委曲,交于国主圣断,你看如何?”   “张某当然会上表,八百子弟兵不明不白而死,委实难以让人忘怀。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又不曾犯了国法,何以遭此噩运?”张柔瞪着陈同,恨恨地说道。他虽然见惯了生死,可是八百子弟兵如此个死法,实在不值。他将这视为朝廷对自己的警告,所以他又认为是自己害死这八百子弟兵的,心生悲意。   “陈某倒想请教,河北百姓何以沦为流寇?”陈同接口道,“若说河北百姓有做匪类的传统,三岁小儿怕也不信。”   张柔不愿跟杀了自己部下的陈同说话,向着郭侃道:“有贪官污吏鱼肉百姓,不仅租上加租,又竞相巧立名目,还有不法富户与酷吏勾结,私放高利贷,百姓倾家荡产,无以为生计,故而铤而走险。”   张柔看得明白,却避重就轻,将责任推向那些不法官吏。   “那就是官逼民反喽!”郭侃道,“听张元帅说,流寇已大致平定,不知张元帅是杀人盈野才镇服的,还是别的?”   “剿不如抚!”张柔连忙说道,“张某已上表国主详说此事。依张某拙见,百姓不过是活不下去,才与官府作对,非是真心谋反。张某在顺天府治下十数州张榜安民、开仓放粮、减租减息,又斩杀一批不法之徒,百姓拥护,至今已无大碍。”   “张元帅辛苦了,即便是如此,我军仍需南下镇抚,还请张元帅提供方便。”郭侃淡淡地说道,“郭某担心大军远去,民乱又起。”   “张某谨遵朝廷的法令,不敢违抗。朝廷大军来我顺天府,张某将承担所有军需。”张柔表明自己的立场。   这倒大帐中的众人感到意外。豪杰就是豪杰,果然拿得起放得下,张柔不可能阻止朝廷大军的南下进驻,更不可能拖延郭侃等人进军的脚步,否则就只能是鱼死网破。然而死的是鱼,网却不一定会破。   时易事移,张柔真切地感受到诸侯拥兵自重的局面不可再维持下去,秦王赵诚不是蒙古可汗,并不依赖于他们这些拥有多寡不等兵力的诸侯治理河北,相反却被视为肉中刺眼中钉。朝廷大军的进驻,就是一张已经拉起的弓,除非弓弦慢慢地放松,各自才能相安无事。而一旦引弓的手受到惊吓,那箭就会离弦而出。朝廷有足够的兵力,亦有骁勇善战的将军指挥,还有百姓的支持,随时可以以武力解决一切障碍。   只是,张柔不知道自己将会有一个何等的结局。他仍然心怀忐忑地思索着,感到焦虑不安,又觉得自己有英雄气短之慨。   即便是有勇有谋的郭侃,还是久经战阵的田雄与郝和尚,他们也在思索,因为他们对赵诚的命令感到费解。赵诚只给人们进驻河北的命令,而未要求他们主动攻击。   “此等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大事,难道可以和平解决?或是效仿宋太祖杯酒释兵权?”郭侃心中只能做这样想。 第六十一章 河北风云(三)   河东军副帅赵尚文在怀州停驻了下来,因为他得到主帅宋平要来的军报,双方不久合兵一处,留部分人驻守外,大部缓缓北上,跟在耶律楚材与史天泽的后面。   河北之乱在冬天到来的时候,纷纷偃旗息鼓,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然而乱民所到之处的破坏性却是有目共睹的,那些纠合在一起的百姓或者说是官府口中的盗匪所到之处,不可避免地要烧杀抢掠,那些地主富户没来及逃跑的都倒了霉。   河北各地的官府也没有手软,起初每一座城镇最显眼处都有人被公开斩首示众,直到耶律楚材的到来。民乱就如同夏天的雷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留下的只有伤痛与疮疤。   官府与富户痛骂百姓的不安分,而百姓仍在背地里咒骂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朝廷近七万有余大军的压境,既让百姓不得不暂时安定下来,又让河北群豪不敢异动,更不敢随意杀人。   表面上的安宁却不能掩盖住民怨的沸腾,人人都在观察着耶律楚材将如何做,因为耶律楚材代表着朝廷与国王。   史天泽亦步亦趋地陪伴在耶律楚材的身旁,自怀州至卫州,又经相州,一路北行向真定府进发。他知道宋平的大军就在身后不远处,不久得知郭侃等人已经率主力南下的消息,这让他紧张万分。虽然身在外地,但真定府家中与心腹们的书信每天都雪花片般地送到他的面前,这当中亦有人暗示要他树起大旗,发动叛乱,这绝不是史天泽敢做的。但大军威慑之下,真定史氏面临着抉择。   耶律楚材一路上受到士人与百姓的夹道欢迎,他在河北的威望令史天泽感叹不已,所以当耶律楚材生硬地要他开仓放粮,史天泽也不敢不答应。   每到一处,耶律楚材就张榜安民,有冤的报冤,惩处了大批的贪官污吏,百姓拍手称快,许多呼啸于乡野的武装纷纷来请求赦免。耶律楚材处于亢奋之中,他从百姓的眼神之中看到了渴望与自己的责任,这正是一向以天下为己任的耶律楚材所最愿意做的。   然而耶律楚材知道他所做的只是治标不治本。   河北原分为河北西路与河北东路,其中河北西路包括真定、中山(定州)、庆源(赵州)三府,真定府为首府。如今当然是由大大小小的诸侯各据州县治理,这些大大小小的豪强又在真定史氏的旗帜之下,形成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共同体。他们内部也并非是铁桶一块,他们过去是因为军功和手中兵力而获得地盘与权势的,近些年来,河北相对安定,当地盘不能扩大,其内部就开始出现权力争夺的现象,上官怒视部下,部下行贿上官,同僚倾轧,兄弟吞逼,相同的是他们争相非法聚敛,令民穷无告。在泰安八年的秋天时,百姓就只有逃亡外迁,自寻活路。   藁城隶属于真定府的八县之一,在真定府府城真定的东南部。耶律楚材在十月底已经赶至此地,此前他在赵州停留了十天之久,赵州是这一次民乱仅次于东平的重灾区。来到了藁城,他连日来紧绷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一些。   藁城看不到一丝动乱的景象,耶律楚材一行人所到之处,人烟鼎盛,百姓亦十分富足。耶律楚材感到惊讶,及至藁城外,大批的粮食正一字排开着,有外地来的百姓正依次地领取粮食,百姓的脸上洋溢着笑意。   主持这个赈济流民事情的是一帮年轻人,为首的年约二十四五,身高七尺有余,虽身形壮硕,却是一副文士的打扮,而他身旁的数位年轻人,与他长相神似,耶律楚材猜他们大约是兄弟手足。   史天泽见耶律楚材十分高兴,连忙指着正在指挥着短打扮的家丁分发粮食的年轻人道:“此人名叫董文炳,字彦明,乃先藁城令董俊之长子。”   “此子之名,我耶律楚材也闻名已久。”耶律楚材眼前一亮,“怪不得藁城会与别地犹如天壤之别,原来有董文炳为藁城令。”   史天泽闻言,面色变得十分尴尬。   那董俊原与他史家一样,都是在蒙古人南下时起于军伍的,不过董氏原不过是一农夫,并不是如他史家一样的地方豪族。金国为了应付蒙古人的军队,边事紧急,当时的藁城令募兵,在城外设一箭靶,射中者即可拔其为将,别人都没法办到,董俊却一箭破靶,就因此成为一名金国武官。后来因为蒙古人强大,董俊就随大流降了蒙古人,起初在中山府为官,可是后来武仙杀了史天泽的长兄并叛乱,董俊这时帮了史氏大忙。所以史氏对董氏一直心存感激之情,及至泰安元年金主又北取卫州,董俊不幸战死于忠孝军下,史氏就扶植董俊之长子董文炳为藁城令,主持藁城县的民政。   父死子继,兄亡弟及,这正是河北权力交接的基本准则,所以才叫诸侯。这董文炳刚继父职时年方不过十九,同僚都是他父辈时的人物,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就是小吏也不怕他。不过,董文炳明断是非,以恩济威,不久就让同僚束手敬服,小吏抱案求署字却不敢仰视。最重要的,此人主持县事时,对百姓十分优待,遇到旱蝗时,常将家中的私粮数千石拿出来给百姓,这此年征敛年甚一年,百姓只好借高利贷,董文炳也极力想办法为百姓解困,敢跟真定府较真。最后,就连邻县的百姓每每有不平事,也要来藁城找他,这当然是得罪外地官员的事情。   史天泽今天感到尴尬,那是因为董文炳如今已经不是藁城令,因为上官,准确的说是真定府索取无度,也有人在他史氏面前进谗言,董文炳一气之下辞官不干了。这当中也有秦王的缘故,因为像史氏这样的诸侯,每年也要进贡大量的金银财帛,史氏可不敢跟秦王计较贡奉的多少,这本就不是少数,何况他们竞相夸耀治下物产的丰富,给秦王的财帛只会是年年增加。史天泽忙于平乱,后又将注意力放在代表朝廷而来的耶律楚材身上,还未来得及关注董文炳辞官一事。   董文炳听下人们说有一大帮人远远地过来,见史天泽正陪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长须文士模样的人,心中一动。   “文炳见过史元帅。”董文炳丢下手中的事情,连忙上前高呼道,他的目光却打量着史天泽旁边的文士,见此人远比一般人高大的身材还有堂堂相貌与令人不敢仰视的气度,心知这便是如雷贯耳的耶律楚材了。   “彦明不必多礼,来!”史天泽有些讨好地牵着董文炳的胳膊,“这位是国主钦使,当朝太保、东丹郡公、御史中丞耶律大人!”   “原来是中丞大人,草民见过耶律大人!”董文炳连忙躬身道。   耶律楚材本来自以为发现了一位贤达之人,而且相当年轻,并不缺少历练,正满脸和颜悦色,听董文炳自称草民,立刻惊讶地问道:“你不是藁城县令吗?”   “草民身无长技,不敢尸位素餐,不如让贤,上月刚弃官为民。”董文炳回答道。   耶律楚材瞧了瞧史天泽尴尬的神色,又瞧了瞧荣辱不惊的董文炳,心中了然。朝廷的法令还不能普及河北,因为当地官员的任免也全在诸侯们自己掌握之中,耶律楚材不知道河北内部的人事变更,这并不稀奇。此事只能令耶律楚材更加愤怒。   “你今日这是做甚?这些百姓都是外县之民?”耶律楚材问道。   “回大人,他们正是外县之民,因家乡穷困,无处安身。草民见他们到处流窜,恐其沦为流寇,故而取了私谷救济,尽一些绵薄之力。”董文炳道。   “好、好、好!”耶律楚材连连点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董郎有古君子之风。”   “大人谬赞了。”董文炳面无喜色,却直言道,“草民可以救济一方百姓,然不可救四方百姓,可以饱一千百姓,却不可饱河北全体百姓。草民敢问大人可知今我河北有民几口?”   “不知!”耶律楚材点头承认道。不是他不想知道,也不是朝廷不想知道,只是泰安四年与六年秦王赵诚两次下令两次括籍河北户口,各地隐瞒人口现象屡见不鲜,因为隐瞒户数与人口,就可以少向朝廷交税,更何况大量的人口是大大小小豪强的家奴。   “倘若朝廷视兆民为民,则应爱民如子,给其休养生息之所,否则纵是疆土广大,东西两万里,亦非足喜!”董文炳道。此言一出,他的几位弟弟文蔚、文用、文直、文忠脸上齐齐变色,暗暗扯着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因为他这话听上去像是说国王好大喜功,有扬鞭万里之功,却对眼皮之下的河北乱象视而不见。   “那依彦明高见,朝廷应如何做?”耶律楚材并无任何不悦之色,相反却对面前的年轻人十分感兴趣,直接以表字呼之。   耶律楚材以当朝正一品大员之尊位来问政于一个无官职在身的年轻人,而且相当赤诚,陪同的人群之中响起了一阵骚动声。   “如今之乱,虽让河北损失不小,然亦不过是小事耳。草民听说河东、山西、陕西诸地官府清廉,百姓富足安定,有盛世气象。我河北地广土肥,物产丰饶,不比太行山以西诸地差,只在其上。但因官官相护,索取无度,百姓不得不反。”董文炳道,“一曰军民不分,上位者既为领兵者,又为治民官,集大权于一身,贪赃枉法,无人能制,这如何能大治?二曰地权不均。大户占地数百亩千亩以至跨连数县,日课家奴、佃农辈躬亲农事,而百姓无私田耕种,不得不忍受盘剥;三曰税制不清,税上税、赋加赋,冬季亦服劳役三十日,丰年亦不过仅余口粮,何况欠收之岁?四曰官商勾结,有商人放贷民间,借一还十,官府逼得百姓倾家荡产。凡以上四者,若是能杜绝,则大治不远矣。”   耶律楚材闻言连连点头,就连史天泽也不得不承认董文炳说的都是事实,看得极准。耶律楚材不为人注意地撇了撇嘴,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意:   “不知董氏一门,如今占地几何啊?”   “回大人,家中在本县有地三千亩上田,在元氏县有地一千五百亩,定州无极县有五百亩中田,另外在真定城有邸店数处。”董文炳愣了愣,承认道。他的父亲董俊也曾是掌兵之人,只是死得早罢了,要不然家财可不会仅有这些。   耶律楚材又打量了董氏兄弟道:“家中丁口又有几何?”   “董氏亲族不过十数口!”董文炳想了想又补充道,“又有家丁二百人,奴婢五十人,地产全赖家奴、佃户耕种。”   史天泽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暗想董氏的家产与他史家相比就是小门小户了。   “你董氏一家就有地五千亩,何况他人?今地非不多也,不患寡而患不均,百姓无地只好租种,受盘剥亦不足奇。”耶律楚材道,“譬如彦明方才所言,董氏可以救一方百姓,却难救活所有百姓。尔等可敢保河北大记皆会效仿董氏所行义举?”   “大人!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董文炳急道,“草民愿将家中田产分给无地之民。”   “啊?”耶律楚材大惊失色。他的目光在董氏兄弟们的脸上流转,想从中分辨出是真是假,这让他无法相信。   “与其朝廷用强,不如顾大局,识大体,主动让出。”董文炳躬身高声说道,“草民虽未见过国主龙颜,然亦听人言国主有大志,胸怀万千百姓,视民如子。今民困至此,董某虽损家财,然后人必以我为德。”   “好、好、好!”耶律楚材又连说了三个“好”字,疾步上前几步,将董文炳身子扶起,“尔等心意,耶律必会转奏于国主御前。董氏暂且不必如此,只因此事干系甚大。”   董氏如此打算,虽令耶律楚材十分高兴,然而耶律楚材却要顾忌别人如何想。史天泽低着头,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六十二章 河北风云(四)   宋平与北路军主力在井陉东会师。   井陉是真定一县,整整一百一十年前女真崛起的时候,此县被升为井陉郡,不久又升为威州。这不是因为井陉的富庶,而是因为此地紧邻太行山东侧,是北方军队南下的一道通道,井陉在军事上是一处要塞,附近又有大大小小的军寨子。当年的“靖康之役”,女真人在此吃了不少苦头,因而给女真人留下深刻印象。女真人入主中原后,就提升了井陉的重要性,先升郡又升州,强化真定城的军事统帅地位,并强化真定城在政治、军事方面对周围州县的均衡管辖权,至今仍是如此。   宋平在井陉要塞东邻的获鹿县重整人马,郭侃领着众将来拜见主帅,如今真是兵强马壮,又不缺良将参谋。   “顺天方向有何异动?”大帐内,宋平还礼之后,坐在帐中央,开门见山地问道。   “报元帅,顺天府兵马还算老实,张柔只身来见我等,明言不愿与朝廷为敌。现张柔已将其部人马调往雄州,让开道路,以免误会。”郭侃回道。他一这一路人马南下也还算是顺利。   “关于易水一战,张柔可怀恨在心?”宋平又问道,他的目光扫了陈同一眼,陈同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   “元帅不必担心,张柔虽骁勇善战,然却知力量不够,只是口中表示不满罢了。”郝和尚道,“我等自北南下,兵强马壮,北平军陈兄弟虽然斩了八百张家军,以眼下之势看来,却有示人以强,令顺天诸军莫敢反对之奇效。这是我等没有料想得到的!”   “是啊宋元帅,依属下观察,张柔并无谋叛之心,此人不愧燕赵豪杰,很有胆色,竟敢独身一人入我军营,虽然心有不满,仍与我等坐而谈笑风生,这怕是表明心迹之举吧?”田雄也道。   “话虽如此,但身为一军之帅,未得命令却私自掠阵,视国主军令为无物,却不可不追究。”宋平瞪着陈同道,“本帅已经上表国主。在国主降罪之前,你还是一军之帅,若胆敢再犯,定斩不饶!”   宋平嘴上威胁,却少了几分狠色,大概是他也认为杀了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需要警告一下属下们,不可逼着群豪们狗急跳墙。陈同连忙出列谢罪。   郝和尚麾下的行军校尉耶律巨说道:“确切的消息称,史天安在井陉要塞上屯集重兵,听说最近又屯集了不少粮草与兵器,意图长期固守,我军该如何办?我大军奉国主钦命南下,只示人以兵,却引而不发,这是何道理?”   年轻的校级武官们总是好战。   “搭在弦上的箭才最可怕,就要挥出的拳头力量最大。同理,引而不发的雄军最能让外人看到它的力量。”宋平挥舞着拳头,“尔等只看到杀敌立功,国主胸中却是高瞻远瞩,不战而屈人之兵,全军为上,破军为下!”   “可史氏将重兵放在要塞之中,这分明是欺我军没有步军。”赵尚文道。   “史天安虽然将大军屯集在井陉要塞之中,可是他的父亲还有家眷全在真定城中,尔等可想过这是为何?”宋平反问道,“本帅自南而来,过栾城时,那史秉直还派人来请宋某入真定呢!”   “元帅的意思是说,史氏并无反抗之心?”郭侃问道。   “他们害怕了!若是河北群豪能够上下一心左右团结,那么倒是可以与我军决一雌雄,这可能吗?”宋平道,“怀州的小叛,就是个明证,河北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否则国主与枢密岂敢命我等长驱直入,将后背示人?国主所担忧的是,一是不能将群豪逼急了,令我等杀其一千,自损八百;二是不能让金国坐收渔人之利。所以其中分寸要拿捏恰当,尔等莫要坏了国主与枢密的大计!”   “禀元帅,眼下金军正北攻东平,尔我等大军停驻于此,令群豪不敢异动,这怕是会让金国更加肆无忌惮?”郭侃道。   “所以本帅需要一军赶往东平,助严实一臂之力,既承担朝廷的责任,又让金军退回。不管如何,严实至少眼下是我大秦国的元帅与郡公,朝廷不能坐视其丧民失地。潼关军日前已经猛攻洛阳,还需我方从东面与大河正面再给金国施加压力。正面我河东军一部入驻怀州,正面隔河威胁金国,诸位谁愿支援东平?”   宋平话音刚落,郭侃、田雄、郝和尚与陈同等人纷纷出列,宋平的目光在郭侃的身上停留了下来:   “仲和去吧!”   “多谢元帅厚爱!”郭侃面有喜色,其他人则有些失望。   “你部星夜赶往东平,须一鼓作气将金军赶回黄河南岸,打出我朝国威与军威,不仅要令金军,还要令东平官、军、民知道国主之怒,虽强敌百万在前亦不可阻挡!”宋平命道,“一旦接敌,金军若是一日不被击退回到东明,那么你就自请处分吧!”   “属下听说东明乃中书令王大人之家乡,不如一并拿下?”郭侃道。   “省省力气吧!”宋平笑骂道,“金军并非我军当前大敌,听说攻东平的是金国的精兵忠孝军,此军天下闻名,当是金国最强军。派你前往,就是希望神策军能够让金军尝些苦头。你部万万不可大意,更不要丢了你一手搭起的神策铁军的名声。”   “遵命!”郭侃上前领了令箭。听说要与忠孝军作战,虽然心中亢奋,他的脸色却表现地极为平静,宋平满意地点了点头。   宋平又命人将地图取出,指着地图发布命令:   “郝元帅,你部赶往德、恩、博、冀州之间,在黄河东流故道一带驻扎,南震山东,西慑大名,北可通河间、真定。田雄部则进驻河间与深州之间黄河北流故道,与太原军南北呼应,而本帅率余部在真定府驻扎,可拿着枢密的命令,就地获取粮草,纵是无事,尔等每日亦需早、中、晚三派急使汇报军情,不可懈怠。”   宋平此举,连同郭侃等将要与金军交战之军的布置,既是打着镇压百姓暴乱的旗号,又看似是防备金军北上的阵式,实际上却是占领各战略要地,将诸侯们的兵力隔离。同时,各军看似分散各地,其实又是遥相呼应,可随时集结,令诸侯不敢异动。   “倘若有人阻挡我军,属下该当如何?”郝和尚问道。   “杀!”宋平肯定地回答道,“前提是,我军不可无故侵犯别人。总之,引而不发,示人以强!”   “遵命!”众人齐声回道。   郭、田、郝及各自的部下纷纷领命而出,各自拔营而去,只有陈同的北平军没有分派新的任务。   “宋元帅,属下这次是不是犯大错了?”陈同见众人走得一干二净,留在帐中与宋平套着近乎。   “你说呢?”宋平瞪了他一眼,反问道。   “河北诸侯们哪个不是拥兵过万?哪个不是家财千万?倘若没了兵权、政权与财权,那就沦为寻常人,他们岂会甘心?”陈同抱怨道,“国主宽宏大量,但诸侯们却是三心二意,阳奉阴违,对不臣之心之人,只有杀之而后快!”   “匹夫之勇,何足道哉?”宋平斥责道,“若是群雄逐鹿,倒可以杀人不眨眼。今日河北亦属我大秦国之领土,在自己的领土上大开杀戒,并不是英雄所为。”   “我杀的都是可杀之人!”陈同道。他的语气有些生硬。   “那八百顺天府军士都是可杀之人?”宋平怒道,“朝廷之敌并非河北寻常军士,百姓之敌亦非军士,而是那些作威作福者,若是逼急了,只能让百姓遭殃,令河北大地生灵涂炭。恩威并重,方是解决之道,我等今日进军河北,即是示威,而朝廷将会示恩于下,徐徐图之,终会解掉诸侯大权,如此方能长治久安。我等领兵者,只须听令行事即可,不可操之过急,更不可越俎代庖。”   “朝廷与元帅的命令,属下自然不敢违抗。”陈同低头道,“要是诸侯们胆敢蔑视朝廷的威严,请宋元帅给我北平军下令。”   “陈兄弟与诸侯们有心结,并不令本帅奇怪。”宋平道,“就是本帅,何尝没有杀过无辜百姓?哪次征战,不是总有无辜之人死在我的刀下?倘若那些死于我刀下之人的亲属都来找我索命,我这项上头颅被割一万次也不及谢罪。”   “宋元帅,也杀过无辜百姓?”陈同奇道。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宋平颇有感慨地说道,“即便是国主这般宽厚之人,也曾手刃过无辜之人,不过是多少有别罢了。五十步笑一百步,这个世道,杀的人越多,自己就越安全!我杀的人多,所有我就能活下来,你不敢杀人,所以被杀或是被掠为奴隶。今河北群豪起于乱世军伍,杀的人多,所以今日各拥兵马,看似强大,实则如黄河之水罢了!”   “此话何解?”   “你看那黄河之水,浩浩荡荡,奔流东到海,一去不复还,何其豪迈也?下游百姓既依赖黄河之水浇灌田地,又害怕黄河暴怒,可有人见过黄河之水掉头西行?”宋平沉声说道,“这恰如今日河北之局势,百姓向往安定,期盼五谷丰登,官府体恤,君王开明,这就是黄河之水,换句话说,这就是天下大势。所有反对者,就是逆流而上,那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朝廷大军未至,耶律大人所到之处,何处百姓与士人不是夹道欢迎?耶律大人固然本就是河北颇有威望,但百姓对其感恩戴德,非仅是因其一人,实则是希望朝廷能够平定河北乱象,吾王乃众望所归也!”   “但愿如此!”陈同点头道,“属下只是不相信群豪会自解兵权。”   “这个并非我等领兵者所要关心的,我等只要遵令行事便可,这是我等的本份。”宋平道,“易水河一战,国主已经知道了,至今仍未有旨意,怕是并不当一回事吧?陈兄弟万万不要再生事端,坏了国主大计。”   “听宋元帅一席话,属下汗颜,今后定会遵令行事。”   “如此甚好!”宋平点头称许道。   史天泽的二兄史天安正驻军在井陉要塞。   他站在要塞之上,注视着前方,只见朝廷大军的云集,旗帜飘扬,掀起的烟尘遮天蔽日,令他炫目。史天安心中不安,朝廷大军人多势众,大多是骑军,并未带攻克要塞城池的重械,很难攻克这座要塞,虽然自己的人马与对方屡有接触,对方并未有攻击的姿态,但无论如何,对他是一个威胁。   父亲史秉直命他屯集兵力与粮食、兵械在此,就是留下反击的余地,以应对万一。他有随机而断的权力,这却让他陷入了两难之境,既担心朝廷大军主动攻击其它地方,又担心自己驻守在此闭关不出令朝廷不快。   宋平与陈同两部人马在井陉县摆开阵式,就地演兵两日,第三天却奔赴真定城。那史秉直不愧为枭雄本色,又一次主动邀请宋平到真定驻军,十分“好客”。   史天安因此松了一口气。   秋末冬初,河北风云处于激荡之中,金国人、河北诸侯、官吏与秦国朝廷大军,还有流民、流寇,也少不了士人的直言与谩骂,将河北搅成了一锅粥。   郭侃、田雄与郝和尚三部人马陆续从真定城经过,都在史氏一族的密切关注之中,他们离开真定的地界,也让史氏松了一口气,至少朝廷大军并未有主动攻击的打算,尤其是北边的张柔至今仍安然无恙,做他的安肃郡公。而这三路人马所到之处,各部谨守军纪,买卖公道,与民秋毫无犯,也令百姓与士人交口称赞,称赞这是真正的王师。   耶律楚材还在史天泽的陪同下留在藁城视察,史秉直寻思宋平就在井陉停驻,总觉得这样僵持着不是个事,便主动出击,分别派人邀请宋平与耶律楚材来真定府。   耶律楚材与宋平这一文一武,几乎是先后脚抵达真定府城,与真定最有权势的众人相见,场面上也是一派和气。   “这该如何收场呢?”史氏如此想。   即便是耶律楚材与宋平,也是如此想。 第六十三章 河北风云(五)   黄河已经进入了枯水季节,不久它就会在冬天的淫威下忍受一段寂寞的季节。   冬十月的黄河十分安祥,静如处子。或者更可以说冬天的黄河如同一个老人,河流变得舒缓安详,甚至掀不起一点浪花。但是从来就没有人敢因此而小觑了黄河的威力,这条母亲河流自古哺育了无数的人口与民族,然而它也让下游两岸的百姓吃尽了苦头。   它不总是驯服的,上游陕西与山西诸地支流不断地提供大量泥沙,让它成了一条浑浊的黄色河流,如同两岸百姓的肤色。自入宋以来,它越来越暴躁和桀骜不驯,将大自然的威力强加于下游两岸的百姓。只因泥沙太多,一旦入海口的淤泥阻塞,上段河流就只有改道,将农田、家园与所有的生灵淹没。   黄河的改道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频繁,入宋以来更是如此,著名的有景祐元年(1034年)、庆历八年(1048年)两次决口与改道。但它并非总是天灾,也是人祸使然,建炎二年(1128)冬,那时徽、钦二帝被女真人掳去,赵构登基,杜充为东京汴梁留守。杜充将黄河决了,引黄河改道泗水入淮,让黄河夺淮入海,以阻金兵南下,黄河河道又是一大变,由折北入海改为折南入海。此后数十年间,黄河或决或塞,迁徙无定,让金国统治下的豫北、鲁西南和豫东地区的百姓时常深受其害。   大秦国中书令王敬诚的家乡是曹州东明,原本隶属于汴梁南京路,当然是在大河以南。因大定八年(1168)河患,曹州被淹,东明县北迁至冤句故地。王敬诚口中所言的东明,指的是河北新置的东明,而非河南。   秋九月末,金主以完颜仲德为帅,率兵五万,自金乡渡河东进北上,打了严实一个措手不及。   金军连续克济州所属的金乡、嘉祥、任城、郓城四县,又以主力围攻兖州,完颜仲德以蒲察官奴的忠孝军为机动力量,分布于城池之间,往来奔袭,将东南隅的滕州隔开,以主力攻坚。   忠孝军全是骑军,用来野战当然是发挥了该军最大的威力,完颜仲德一鼓作气将兖州攻克,滕州仍然顽抗到底,不肯投降,让金军的锐气稍挫。   完颜仲德只好合兵北上,试图将东平府包围。东平府即是旧郓州,宋时曾在此设东平郡,入金便是山东西路东平府的治所。严实终于在东平南边的汶水挡住金军势如破竹的步伐。   严实这次被打得灰头灰脸,连续地失地被他视为奇耻大辱。此前,他的注意力全被内政的紊乱所分散,这才让金军钻了空子。   此非战之力!严实这么想。   如今这个局面,与十多年前几乎一样。当年的河北山东处于混战之中,金军、宋军、蒙古军、红袄军以及无数所谓的义军相互混战。枭雄就是枭雄,严实虽然只是略知书,但年轻时志气豪放,喜交结施与,虽然屡以事下狱,但都有一干侠少辈为他出死力。铁木真自紫荆口下,分掠山西、河东、河北与山东,严实正是因为能服众,而成为金国的一位百夫长,抵抗蒙古。宋国在这个时候染指北方,李全等红袄军首领归宋,宋取益都,俄尔向西发展,宋国派赵珙招谕京东(即金国的山东东西路)州县,赵氏路过严实驻扎的青崖镇,严实向他投降,赵氏向朝廷发表任命他为济南治中。   不久,太行山以东的若干城池,都弃了金国,一度归了宋国。然而这一年(1220年)七月间,木华黎来到济南,严实害怕,把心一横,又背叛宋朝,投降蒙古。他驻扎的二府六州也一股脑儿变成了蒙古的领土。次年,金朝的将军蒙古纲放弃东平,严实就占据了东平。又过了四年,宋国的势力又一次抬头,出身红袄军并降宋的彭义斌将严实困在东平,严实食尽后不得不再度降宋,并和彭义斌拜了结义弟兄。三个月以后,彭义斌带了他去打蒙古军。他却“阵前倒戈”,倒向蒙古军的一边,帮助蒙古人解决了自己的结义兄弟彭义斌,宋国失去了恢复中原的一次绝佳的机会。   朝秦暮楚,才是这个乱局的真象。换句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严实能成为一方诸侯,除了他的勇猛,还有他的精明与见风使舵,极盛之时曾拥有五十余城。   时光飞逝,转眼十多年过去了,严实以大秦国东平郡公、行中书省事来治理东平。摆在严实的面前,同样是选择。宋国淮东守将向他发出了邀请,而李璮却在背后侵蚀着他的地盘。可是自己上表的紧急求援奏折,如石沉大海不见了踪影,更是让他惊诧,那忠孝军太过厉害,个个悍不畏死,专找自己的空隙发动突袭,让自己支援各地的粮草与军队蒙受重大的损失。   汶水的对岸,金军嚣张地隔河骂阵,严实恨不得飞过去,擒了金军主帅,将完颜仲德与蒲察官奴剁成肉泥。   突然,对岸金军人马同两边分开,从当中驰出一骑。那人扯着嗓子高声呼道:   “大金国讨逆大元帅完颜仲德,向严元帅问安!”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严家军中有人高声回道。   对岸并没有生气:“我家元帅说,两军对阵,刀枪无眼,我家元帅恐伤了严帅,伤了和气。所以我家元帅提议两军休兵,共叙友谊。”   “呸,有种就放马过来,何必多言?”严实的亲卫喝道,“倘若尔等怕了,可降于我东平,我家元帅必会上奏我大秦国国主,赏他个公侯当当。”   “哈哈!”对岸放肆地笑了起来,“尔等当自己是秦国之臣,如今可见有人来助尔?严元帅是个聪明人,不如降了我大金国,以严元帅的资历,赏他个山东王,也是应当的。”   东平军众将校闻言,都将目光转向严实。老实说,严实也有些心动,不过金军一向不为他所看得起,金国朝廷更是如此。金国皇帝他没见过,可是秦王赵诚他却是熟悉的,秦军的勇猛与骁勇善战,严实更是亲眼所见。   令他感到为难的却是,秦王赵诚至今仍对东平面临的艰难处境不闻不问,除了一道“随机而动”的诏令外,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也没有,这让严实十分不满,也感到寒心。严实感到自己真正老了,年已五十有八,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连日来的劳累奔波,令他心力交瘁。   正当他在沉思之间,对岸又高声说道:“在下奉完颜元帅之命,想过河拜见严元帅,不知可否?”   主帅严实的沉思,让他的部下心思也跟着产生了些动摇。   “父亲,万万不可!”身旁有人说道。   说话者是严实的次子严忠济,正满身披挂,看上去仪表堂堂虎虎生威。   “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为父只是想听听金军如何说。”严实道。   “金使前来,无非是劝降,能有它事?”严忠济问道。   “然也!”   “若是金使打着劝降的名义,实际是渡河来我营中试探虚实呢?”   “这……”   “孩儿再斗胆一问,金主与我们的秦王相比,谁更有力量?”   “当然是秦王陛下!”严实承认道,“英雄豪杰、贤臣谋士争相拜于秦王帐下效命,秦王当面,为父亦不敢直视!”   “那么金国与秦国相比,哪一个更强大?”   “……”严实面色一僵,“秦如旭日东升,金如夕阳西下!”   “金使前来,除了劝降之外,能有它事?”严忠济劝道,“父亲若是将金使迎了过来,那便是向我军将士表明您的意志已经动摇。三军可以夺帅不可夺志也,父亲一旦与金人接洽,将士们必会因而丧失战斗的勇气,甚或会将士离心。退一步说,倘若将来有人将这事告到了秦王的御前,父亲如何能自圆其说?”   严实闻言,盯着自己的次子,好半天才让自己的嘴巴合了起来,辩解道:“金人不足恃,为父当然不会降了金人,为父这是要稳住金人。须知今日情势危急,朝廷仍坐视不理……”   “既然不降,那便与敌死战,切莫三心二意。”严忠济半跪在面前道,“请父亲三思!”   “我儿如今可以独当一面了!”严实连忙将儿子扶起来,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感叹道,“为父已经老了,半个身子入了土,脑子已经不好使。听我儿方才一席话,为父真是羞愧难当。”   “父亲,古人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严忠济又劝道,“金军虽然占我数州沃土,锐气已衰,然我军兵力与士气仍可拼死一战。只要父亲意志坚定,将士们哪敢不拼死力战?”   “好,传我命令,全军将士,谁敢意志动摇,就地斩首!”严实挥舞着拳头,命令道。   “是!”左右齐声应道。   就在这时,对岸金军中方才那传话者跳下马,跳上了一条小船,试图渡过汶河。   “放箭!将金人射回!”严忠济命道。   数十支箭矢顺风飞驰,纷纷落在了那金使的面前,那金使面色立时发白,连忙掉头,十分仓皇,这令严家军当场哄然大笑了起来。   对面的金军主帅名叫完颜仲德,此人非是草包,而且很有来历。起初任过金国宫廷宿卫,但又爱读书,终考中了进士。金国对抗蒙古南侵,完颜仲德辟充军职,但曾不幸被蒙古俘获,此人后来却如完颜陈和尚一样离奇地逃脱,并且带回了上万降人,由此为金国两代皇帝所重视。   此人曾一度在陇右为帅,屡有功勋,如今的大秦国陇右军副帅汪世显就曾是他的部下。会汴梁告急,金主完颜守绪密诏各路兵马勤王,各路人马不是观望犹豫,就是半道上溃散,完颜仲德却提孤军千人,历经千难万险,以野菜为食,终至汴梁。完颜守绪因而更是对这个忠臣另眼相看,委以重任,此番东平内乱,完颜仲德便成了主帅。   帅旗之下,完颜仲德遥见自己的使者被严家军击回,他却不气馁。   “来人,再向敌军喊话!”完颜仲德不动声色地命令道。   严实与严忠济两人面面相觑,心说金军主帅真是痴心不改。严忠济登上望楼眺望,见金军聚集于此,阵营严整,又有大队的人马正忙着准备渡河的器械,寻思着金军就要渡河了。   “父亲,金军怕是要稳住我军,一旦敌军准备就绪,就会渡河攻我。孩儿以为我军不能坐以待毙。”   “你有何计划?”严实有些考较的意味。   “孩儿以为……”   严忠济正要说出自己准备主动出击的想法,忽听东边马蹄声起和无数人的惊呼声,他转头一看,见那边人头攒动处掀起了漫漫烟尘,忽然杀来了大队骑军,正如离弦之箭,一个照面就杀入了左翼阵中。   “不好,中计了!”严实大惊。   这大队金国骑军,个个剽悍善战,冲入左翼之中,如虎入羊群,瞬间就将猝不及防的将严家军左翼杀得大乱。   当中一员虎将,浑身是血,举旗高呼道:“忠孝军蒲察官奴在此,降者免死!”   “忠孝军来了!”严家军在忠孝军的铁蹄之下吃了不少苦头,闻言大惊。   原来,主帅完颜仲德正面陈兵,将严实的大部分兵力吸引在此,而蒲察官奴则率领着忠孝军从间道,趁夜偷渡了汶河,杀了个出奇不意。   完颜仲德见对面旗帜乱晃,杀声四起,料想蒲察官奴已经与严家军交战,已占了先机,夺了严家军的心神,当即命令全军渡河。   “冲啊!”金军纷纷抬着皮筏、木筏或者小船冲向了汶河。   “可恨,难到这是欺我东平无人?”严实大怒,一面命严忠济拒河而守,一面亲率自己的亲卫杀向了忠孝军,令在忠孝军刀下慌张失措的军士稍稍稳住了心神。   蒲察官奴不愧是一员骁将,他的部下全都是狠角色,忽急忽慢,控制着严家军的心神。严家军被他杀得大乱,忠孝军也有意驱赶着他们自相践踏。   “父亲,此战我军已经输了,速速退到东平城,否则晚矣!”严忠济隔着数十人大呼。   汶河河床太窄,它阻止不了金军主力的渡河。严实见士气极度下降,一旦金军主力越过汶河,他将无处可去,只得命令全军往东平城撤退。   趁你病,要你命。蒲察官奴哪里肯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身后急追,他要用严家军的鲜血来偿还他们女真人失去的所有尊严。   严家军被忠孝军杀得丢盔卸甲,一路上逃散者不计其数,落在蒲察官奴的手中,只有身首异处的下场。   严家父子欲哭无泪,正当他们拼命地约束部曲,组织人手阻挡追兵时,斜刺里忽然奔来一支奇兵,一面赤色大旗挟带着北方来的寒意奔驰而来,上面一个斗大的“秦”字!这支奇兵个个生龙活虎,清一色的一身黑甲,手中闪亮钢刀夺人心魄。   “援兵来了!”严家父子同时振臂高呼。 第六十四章 河北风云(六)   针尖对麦芒,蒲察官奴的忠孝军遇到了一个强大的对手。   郭侃的前锋是回鹘人老丁率领的一千神策军,真可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神策军突然出现在战场之上,以箭形姿态撞向了追在严家父子身后的忠孝军。   蒲察官奴远远地见这支军队全是骑军,看上去军容严谨极为精锐,又见那赤色军旗的“秦”字,心知对方的援军来了,不禁感到可惜。他只得丢下严氏父子,命令全军转向了神策军。   一方骁勇善战,身经百战,又以嗜血为荣,另一方也久经战阵,训练有素,并且装备精良,也不缺杀敌立功的男儿豪情。双方的铁蹄令大地为之震撼,战场之上的气氛令人压抑,马背上的战士紧握着手中的刀枪,策马疾驰,将身子压得极低。铁骑就要撞在了一起,谁是盾?谁是矛?谁是不远处那黄河不可阻挡的洪水?谁又是那坚不可摧的大堤?   神策军疾驰的阵形已经离忠孝军的排头七百步远,一声尖利的哨声响了起来,神策军箭形的奔驰阵形的尖头忽然慢了下来,左右两翼忽然向两侧相反的方向散开,瞬间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八”字形。这一变阵令也在疾驰之中的忠孝军猝不及防,他们隐然被神策军包围了,只不过双方的兵力差不多。   “嗖、嗖!”黑色的箭矢发射了。神策军的弩箭冲着忠孝军飞了过去,恰到好处的距离,将最外侧的忠孝军军士射翻落马,甚至有战马被当场射中了要害,将马背上的军士抛了下来。   然而这并不能给忠孝军以重创,反而令忠孝军更加冷静,鲜血与死伤只能令他们更加冷酷。蒲察官奴大喝:   “分阵,与敌近战!”   好一个忠孝军,反应极为迅捷,神策军将士匆匆放完第二支弩箭,忠孝军大部军士在马背上压低着身子,冒着随时可以夺人性命的箭矢就奔到了近前,露出狰狞的真面目。洪水终于撞上了堤坝,铠甲与铠甲,战马与战马,兵器与兵器,或刺耳或闷哼或铿锵,硬碰硬地撞成了一片。   忠孝军挟着连胜的余威与昔日的盛名,向对手表现出了他们最可怕的血性。然而,神策军也发挥出了他们精于近身死战与团队配合默契的真本事。忠孝军有忠孝军的骄傲,神策军亦有神策军的豪迈,这一仗真是棋逢对手,杀得是天昏地暗。   双方不奢望以往以骑军对步军的强大优势,也不期望能够脱离战场,然后集结再一次冲杀,因为双方已经绞在了一起,混成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有最终站着的才能活下来。   蒲察官奴总是冲在最前面,在他的心目中稳坐中军大帐指挥部下激战的事情与他无关,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与部下肩并肩地与敌厮杀,这是他的骄傲之处。今日,蒲察官奴感到自己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对手,这个强硬的对手即便是局部处于劣势,仍然能够临危不乱,一小队人马都能就地配合默契地作战,如同浑身长满了尖刺,将自己的部下刺倒。这让他收起了骄傲之心,激发起了他自诩为一个真正的女真人的全部血性。   “杀!”   蒲察官奴大喝一声,又一次在神策军中掀起了一阵混乱,他不知道对手有何来历,也没时间让他打听。他只知道哪里出现薄弱之处,他就带着亲卫冲向哪里,只有对手的鲜血与惨叫才让他感到痛快。   神策军统领老丁,冲着迎面奔来一个忠孝军军士吐一个血沫,手中的双手长刀已经高高抬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雪亮的光线闪过,紧接着一个头颅就飞了起来。部下的阵亡令他只有满腔的愤怒,因为他来不及去察看部下们的死状,只有杀掉这个强大的对手才能慰藉自己的部下。   “杀!”   老丁也带着亲卫,冲向了那些局部陷入敌军围攻的部下。空气中弥漫着血腥,黄河北岸的黄色土地被双方将士的鲜血染成赤色,鲜血将尘土凝固,男儿额头滴下的汗水消失在这片血色土地之上。   双方的将士厮杀正酣,在最初的一刻中,就倒下了不下二百位,他们为着各自的君王作战,也许包含着各自的仇恨与情感,甚或是为了出人头地与封妻荫子。忠焉?愚焉?悲焉?这一切在厮杀的双方将士的眼中,已经不重要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中混合着惨绝人寰的呼痛声,这种声音控制着他们的心神,让他们麻木地将刀砍向对方,机械地砍杀、游斗、冲锋、跳跃。   勇气相当的双方,睁着血红的双眼,合演着一场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人人都是主角,人人又都是配角。胜利者将高奏凯歌,接爱的是君王的赏赐,而死者只能倒在陌生的土地之上,来不及留下任何遗言。   那一边,严氏父子早就着手收集部曲,毫不犹豫地杀了回来,他们的目标是仍在陆续渡河的金军主力。大概是神策军的到来与他们大无畏地拼搏精神,令严家军的勇气再一次恢复,他们在严氏父子的指挥下,直奔汶河北岸,杀向了立足未稳的金军。   金军主帅完颜仲德面色忧虑,对方奔来这支千人规模的精锐让他有不祥之感。   这支秦国骑军抵销了他最依赖的忠孝军的力量,让严家军有了喘息之机。他不知道秦军是否还有更多的后续人马。秦军向来以精于长途奔袭名扬天下,突出表现在骑军不仅人马众多,而且极善于使用骑军,而金国这些年来一再失地,很难能找到一块可以养马的地方,所拥有的马匹大多是通过重金走私而来的。如果秦军还有大队骑军前来助战,自己将很难支撑,尤其是现在自己主力正忙于渡河的情况,他们当中以步军为主。   可是让他放弃,他又不甘心,方才差一点就将敌酋严实当场留下。   “杀!”严实身为主帅,却冲在最前头。他将自己的所有骑军加上自己的亲卫召集在一起,当作最强的力量,义无反顾地冲向挤在岸边的金军。   “还有更多的援兵前来助战,尔等还不速与我等并肩作战,趁援兵到来之前,多攒些功名?否则晚矣!”严忠济竭力地提升士气。他根本就不知道朝廷总共会派来多少人马助战,只是想抓住战机,将金军主力步军挡下,否则被敌军追在身后的局面将重演。   “杀啊!”严家军众将校纷纷呐喊。连日来的失败与被动,让严家军爆发出知耻而后勇地报复勇气,他们呐喊着奔向刚渡过河来的金军,又一场血战爆发。   严家军的反戈一击,替有些犹豫的完颜仲德下了决心。   “快、快,全速渡河,助蒲察官奴将军一臂之力!”完颜仲德甩开了左右亲卫的阻拦,奔到河边,竭力地呐喊催促。他完颜仲德可以败,但是忠孝军不可以败,因为那样将影响到金国全体将士将来与秦军作战的士气。   蒲察官奴感觉自己的肩上的伤口扯动了全身肌肉的疼痛,身边的人手越来越少,对手也没讨到好处,但仍然将自己拖住。   老丁额头滴下的汗水中的盐分让他的双眼疼痛,在他稍分心的时候,伸过了一杆铁枪擦着他的腰腹一晃,几乎让他吃了暗算。老丁大怒,左臂夹住了那支枪杆,硬生生地将那位敌军拖了下来,斜刺里却伸出了一把狼牙棒。   “咚!”那把狼牙棒狠狠地击在了那军士的脑袋之上,黄白之物与鲜血四溅,这位忠孝军军士倒在血泊之中,呜呼哀哉。   “对手太硬,还须加把劲!”狼牙棒的主人老幺高呼道。   “兄弟们,大军就要到了,此战我军必胜!”老丁抹了抹脸上的血迹,高呼道。   “必胜、必胜!”分布在各个角落里的神策军将士,此起彼伏地高呼。他们的呼声却让忠孝军感受到了真正的威胁,因为他们没有援军可以相助,他们不敢想像,一旦秦军再有大队骑军到来,他们将无法回到黄河以南。   失去一只胳膊的神策军军士仍提着刀,追在那令他失去手臂的对手身后,不顾身侧伸来的致命刀枪,伤口处的鲜血汩汩流淌,染红了半边身子,地上也拖起一道长长的血迹,令人怵目惊心。神策军已经死伤过半,忠孝军同样是死伤过半,双方仍然忘情地绞杀在一起,但是神策军所表现出来的却是更加训练有素,即便是被打散打残,仍然可以临时地组在一起,与忠孝军拼命。   “这是何等的一支铁军啊!”蒲察官奴必胜的信念已经动摇,对方无休无止地冲杀让身经百战的忠孝军极为忌惮,而秦军口中所称的所谓后续援军更让他们对未知的未来产生恐惧。   大地又一次震动了起来,这一次更加地气势磅礴,如春之惊雷在头顶上炸响,又如汛期黄河的洪水决堤时的不可阻挡,令人震耳欲聋。   郭侃率领着黑甲军终于到来,黑色的洪流疾奔而来,掠过平坦的大地,压跨了临冬不倒的衰草,侵掠如火。战场的局势立刻为之一变,神策军越战越勇,忠孝军的士气大跌,严家军的气势越发高涨,而已经渡过汶河的金军已经开始撤退。   一声角号声响,神策军将士们立刻闻声聚集在了一起,迅速了撤离了战场,向着黑甲军前锋的两侧靠拢。   “快退!”蒲察官奴大惊。   “快撤回来!”完颜仲德在河对岸也在声嘶力竭地呐喊。   忠孝军撤退也是极快,他们剩下的四百余人,放弃了马匹,飞快地抢夺了渡河工具,首先撤退。这让那些正陷入与严家军激战中的金军大为恐慌。   黑甲军已经杀到,一万三千余人的骑军凶狠地往汶河边撞了过去,如同一万三千余头怪兽,将手中的箭矢射向金军。   “啊,不!”金军外围的军士瞬间倒下了数百人。而黑甲军肆无忌惮地来回奔驰,侧身飞射,一波又一波,慌乱之中挤成一团的金军防不胜防。   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让金军步军如潮水般地后退,人挤人、人推人,无数人躲闪不及,被推入了河水之中,溺水者在水中上下浮动,呼喊着救命,淹死者占了大半,其余不是自行逃散,就是就地放下兵器投降。   “杀无赦!”郭侃冷峻地目光充满着仇恨。神策军伤亡过半,这如同割去他心头之肉,虽然他知道神策军面对的是忠孝军,但仍令他对战损结果愤怒无比。   惊魂未定的蒲察官奴,侥幸逃脱,他来不及感叹自己的机警,也来不及回头看一眼那些在秦军铁蹄之下惨死的军士,冲着完颜仲德道:   “元帅,此战我们败了,我们身后还有黄河,趁早过河吧!”   “啊?”完颜仲德脸色煞白,屈辱感、失败感,还有那几乎触手可及的大胜的远去所带给他的失望,令他大脑一片空白,这才回过神来,“对,过河!”   金军不得不放弃,遭此失败,他们不敢让前面的黄河成为自己穷途末路,让秦军与严家军将自己留在黄河边。身后的秦军也遇到麻烦,因为他们也缺少渡河的器具,郭侃望河兴叹。   “严某见过郭元帅!”严实上前拜道,“要不是郭元帅领兵相救,严某这次怕是栽了!”   “东平兵马总管严忠济见过郭元帅!”严忠济也上前拜道,他冲着郭侃投出钦佩的神采。   “严元帅不必多礼!严总管也请起!”郭侃颌首道,“本帅自真定率本部人马出发之前,宋元帅曾对郭某说,我部一旦与敌交战,必须在一天之内将敌军剿灭。郭某许了军令状,今汶河挡在我军面前,郭某请严元帅准备渡河船筏,好让我军可以追击来犯之敌!”   “郭元帅放心,儿郎们已经在准备了!”严实恭敬地回道。他不敢说一个“不”字,因为他只信奉强权,朝廷大军的威猛给他生动地上了一课。此时的他,对自己次子严忠济不久前的忠告仍感到心有余悸。   “严元帅的兵马,此次受损严重,不如就地休整。郭某将渡河承担追击残敌之要务。”郭侃道。   “郭元帅好意心领,我儿忠济与郭帅年纪相若,但与郭元帅相比,差得太远,不如让他领兵在郭帅麾下听令,好长些见识?”严实道。   严实这话半是恭维,半是赤诚,面前的郭侃郭仲和虽然年轻,但绝非寻常人物,既是一位出色的掌兵之人,又是秦王称许的红人,他让自己的次子严忠济随同郭侃作战,就是要拉近关系。   郭侃闻言点点头道:“可!”严实闻言,脸上喜色一闪而过。   郭侃的目光停留在老丁的身上,老丁的身上伤口裹着的纱布浸透了血迹。   “老丁,你且休息,好好养伤。待他日,忠孝军必会以命相抵!”郭侃拍了拍老丁的肩膀。   “遵命!”老丁点点头,“只盼元帅不要忘了,神策军总是应奔在最前头!”   “好!”郭侃高声说道,“我等俱是国王的箭矢,不肯臣服者无论他躲在何处,我等就会射向哪里!”   “是!”众将校齐声回应道。   严实只能从这群比他年轻两轮的将士脸上,看到骄傲、坚定与不死不休的豪迈,这气势令他不敢违抗。 第六十五章 河北风云(七)   郭侃率领着黑甲军,并严忠济一部,渡过汶河乘胜追击。   兵败如山倒,金军拼命地狂奔,循着他们来时的路撤退,一路上丢弃的辎重、旗帜、器械无数。此前死守滕州的严实长子严忠贞听说金军大败,也引兵来助。完颜仲德与蒲察官奴无心恋战,幸亏黄河边上还留有渡船接应,这才逃回大河以来。即便是如此,金军九月渡河时有五万兵力,能全身逃回去的不足万人。   郭侃与金军的交战,可以说是秦金两国的第一次正式交战。郭侃不负宋平的期待,开了个好头,果然一战就打出了秦军的威风,大涨了在河北各地驻军的宋平等人的士气,郭侃威名又一次在数日内就传遍了燕赵大地,群豪却暗自惊心。   忠孝军虽然场面上没输,但无疑此次交战令忠孝军心有余悸,也连带着严重打击了金国朝廷的抵抗信心。完颜仲德与蒲察官奴二人遭此大败,但完颜守绪并没有下令严惩,反而宽言慰问,只是这一番较量,让完颜守绪大叹可惜,对未来更加忧虑。   同时,秦国潼关军对洛阳发动了猛烈地攻击,潼关帅郑奇并没有期待能进入洛阳城内,他调集了近百架回回炮,对着洛阳城日夜轰击。他将骑军放在乡野,利用骑军快速灵活的优势,专门袭击金军的驰援洛阳军队,战果不小。郑奇在收到东平之围已经解除的消息后,便按预定的计划,留下一个被轰得千疮百孔的洛阳城,率部退回潼关,伤亡轻微可以忽略不计。   风雪炼精神。   已是冬十一月的光景,黄河已经结冰,它终于在冬季的淫威之下低下了不屈的头颅。一队骑军站在黄河北岸,正临河南眺。寒风呼啸,刮得人脸上生疼,可对于郭侃这些早已经习惯北方大漠严寒的将士们来说,这算不了什么。   刚下过一场大雪,大河上下皆是一片白色的莽原。登高而眺,四野里,天高地远,一望无边,万物均在蛰伏,让人心生苍凉与豪迈之情。   郭侃的人马暂驻在东明,他还未得到其它的命令,明是防备金军,实际上是监视河北群豪。东平一战,令群豪感受到无言的压力,摧残着他们的自信心。郭侃除了时不时地去中书令王敬诚的家乡看看,寻访王敬诚的拐了十八道关系的亲属之外,就是到黄河边上巡防。   当最寒冷日子到来的时候,黄河天堑将会变成一马平川,对岸影影绰绰,那是金军巡逻的身影,秦军的压力令金主愁眉不展,唯恐秦军越过结冰的黄河。   郭侃很有心也很细心,他早前就命人记录下天公降下第一片雪花的日子,也知道黄河首现薄冰的日子,日夜观察着黄河冬季的水文变化。因为他梦想着,能够跃马过河,杀向汴梁城。   “听说这里离汴梁最近!”副帅林岷冲着对岸金兵的身影,扬着马鞭笑着道。   “要不等冰结得更厚一些,我们偷偷过河去看看?”老丁也道。   “不必如此!”郭侃回道,“女真人不过是苟且偷安,眼下他们并非国主的目标。”   众人都没答话,因为他们知道郭侃是意有所指。   “禀元帅,东平派人来求见元帅!”一位亲兵奔来报告道。   “让使者过来!”郭侃命道。   时间不大,身后奔来数骑,来人正是严实的长子严忠贞,他满面尘色,像是疾驰而来的样子。   严实有七子,分别是忠贞、忠济、忠嗣、忠范、忠杰、忠裕和忠祐,严忠贞是长子,但其弟严忠济却是诸子中最杰出的一个。郭侃很早就与严忠贞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赵诚第一次驾临燕京之时,严忠贞当时在燕京质子营当质子,郭侃当时奉命审察这些微的名姓。   “严忠贞拜见郭元帅!”严忠贞远远地呼道。   “严兄莫要多礼!”郭侃迎了上去,抱拳道,“不知严兄远道而来,有何指教?”   “不敢!”严忠贞恭敬地回道,“家父近来身体每况愈下,昨日命在下来请郭元帅屈尊往东平一行。”   严实病了。郭侃击败了金军,替他解了围,他对郭侃或者说朝廷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庆功大会上光着膀子与郭侃等人多饮了几杯,不幸染了风寒,竟一病不起。   郭侃见严忠贞面上蒙着厚重的悲戚之意,料想严实这次怕是病得不清,毕竟岁月不饶人。   “请容郭某回东明大营,与兄弟们交待一番,再请严兄带路可好?”郭侃点头答应,心中却不知严实为何要请自己去叙话。   “郭元帅请便!”严忠贞跟着郭侃往东明奔去。   东平城,严实躺在病床上。   病来如山倒,严实这一次彻底地服老了,此时的他如同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前些日子他还逞强骑马,今日就彻底地躺下了,全身无力。   室内燃着炭火,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草药,而窗外寒风怒吼。人一旦躺在病床上,就会胡思乱想,严实也不例外。回首往事,他虽略通文墨,但也真正体会到大“河”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大气磅礴。仿佛就在昨日,他还横刀立马,刀口上舔血,小看天下英雄豪杰,又仿佛一夜之间,他有穷途末路人生悲苦去日无多的感慨。   严实陷入了悲观之中,这突如其来的一病,击破了他昔日骄傲自满之心,原来他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老人,大病来时也只能祈求上天的怜悯,身边的万贯家财与娇妻美妾他也无法享用。   “父亲,您还是安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了。”次子严忠济陪在身旁。严忠济是严实选定的未来当家人,这些日子来严实总喜欢将他叫到跟前耳提面命,这令严忠济感到惶恐。   严实躺在病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帐顶看,脸上的表情忽紧忽松,而转动的眼神忽而绽放出激动的神采,又忽而陷入仓惶。   “为父一向身康体健,这一次却是病来如山倒,我的时日怕是不多了。”严实说道。   “父亲,您这话从何说起啊?眼下正是寒冬,不利养病,父亲只要安心静养,明天春暖花开之时,父亲仍然可以领兵打仗。”严忠济劝道。   “病在我身,为父心里清楚得很。我以前相信生死有命,每天都在刀口上寻活命,能活到五十八,也算不错了。”   “父亲太悲观了,难不成父亲愿意抛下儿子们,让我们无依无靠?”严忠济道。   “世上总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我儿已长大,总要主持家业。只是为父还有一些担心……”   “父亲担心什么?”严忠济追问道。   “为父戎马一生,以军伍起家,除了杀人的本事,便是这副头脑。择强主而事,这是乱世的生存之道。凡是那些看不明白世上诸遭事情的,逆流而上的人,只能有丢脑袋的下场。益都李璮的父亲李全,当年何等的不可一世,这脸皮比为父还要厚,可惜的是却不知天高地厚。为父也曾杀过许多少,也曾活人无数,其中不该死的……”   严实剧烈地咳嗽着,严忠济不得不亲自为他抚慰着胸口。   严实接着道:“死了的人就不说了,这年头谁还会计较这个?我严家看似满门荣华富贵,其实这权势不过是纸糊的窗户,你以后莫要学我!”   “父亲这是何意?”严忠济有些不明白。   “只因这天下大势变了,千万莫要以为有兵在手,就可为所欲为。”   “父亲担心的怕是秦王吧?”严忠济疑惑地问道。   严实的脸上露出一丝欣赏的味道:“正是,你以为国王还会让我严家在这东平割据,俨然如一个小朝廷?”   “父亲要孩儿将来如何做?”   “不必刻意去做,凡事顺势而为即可。为父能活到今天,并且挣下这份基业,其实就是讲一个‘势’字!”严实的语气之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之色。   “此前大战,我严实几乎遭遇毁灭之灾。虽说金军处心积虑,然而本源却是因为我东平内政不靖,才让金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严忠济顿了顿道,“万一……孩儿说的是万一,万一父亲要是不在了,秦王趁此机会要削我东平大权,孩儿初掌家业,治下人心未定,恐怕无可阻挡。”   “秦王有君子之风,志在四方,有为人君之雅量,亦不缺个人勇敢与手段。只是国王还不够狠,他若是狠心动武,我等诸侯恐怕也非其敌手。那郭侃的人以你也瞧见了,国王所忧虑的是,诸侯各拥军队,各占一方州县与百姓,凡二十年来已呈枝繁叶茂之状,这让他投鼠忌器。国王心中装着百姓,他不想让河北与我山东西路重燃兵火,令百姓夹在中间受害。所以他是国王,我是诸侯。   今秋以来,河北与我东平内乱,百姓纷纷弃我等而去,这是‘势’,这正给了国王和朝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田雄在河间,郝和尚在德州,宋平在真定驻扎,今郭侃又在我东平之侧,各踞要害,令我等不敢侧目,这也是‘势’。但据为父的观察,国王不至于会大动干戈,武力削权,示强于我罢了,这取决于我们诸侯自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们要是铁心另起炉灶,无异于自找死路,将脑袋放在国王的刀下。老实说,为父这一次病,病的真不是时候!”   严忠济见父亲的话有些示弱,当下问道:“何为‘势’?孩儿又如何才能顺势而为?”   “盯着真定史家,史家如何做,你便如何做!”严实道,“史家实力最强,家大业大,今又与国王有婚姻,史家当家人又是老于世故之辈,跟着他总不会错。”   严忠济闻言有恍然大悟之感,他见父亲有交待后事的模样,正要劝父亲安心养病,有下人来报:   “禀元帅、二公子,郭元帅到了!”   “立刻去请!”严实命道,又对着自己的儿子说,“此人有勇有谋,虽年轻却独掌一军,应是当今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况且其又是国王亲自栽培的心腹爱将,你亲自出去迎接,莫要轻视和怠慢。”   “遵命!”严忠济应道。他与郭侃年纪相仿,对郭侃的英名闻名已久,况且前不久郭侃对自己有助战之功,又有父亲的耳提面命,哪里不会亲自去迎接?   严实病时的模样,令郭侃大吃一惊,虽然离上一次见面不久,但是这病魔还真不是人力可以阻挡。   “郭侃拜见东平郡公!”郭侃站在严实的床前,躬着身子说道。   严实靠在软垫之上,稍抬了一下手道:“老夫重病在身,恕老夫失礼了!”   “郡公说的是哪里话,您是家父一辈的大人物,侃怎敢在您面前放肆?”郭侃回答。   “令尊大人郭副使,老夫一向尊敬,只可恨老夫如今真是老态龙钟了,不敢带一副病容见令尊大人。”严实道。   “郡公客气了,家父也对郡公一向钦佩有加。”郭侃道。他这话似是而非,他的父亲郭德海钦佩的只是严实见风转舵的本领,即便是如此,郭德海也不敢以卫道士自居,因为他这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仲和,你口口声声呼我为郡公,这倒显得太过生份了!”严实佯怒道。   “那么,侃就以侄自居了。”郭侃痛快地回道,心说这样自己也不算吃亏,“不知严叔召小侄前来,有何垂询?”   他虽然家世显赫,又有无数耀眼的光环罩在头上,但态度仍然十分谦恭,彬彬有礼,这令严实暗自点头。   “老夫怕是就要死了,家中犬子倒有几位,俱是不成器的家伙。”严实手指着严忠济道,“将来老夫留下的家室,就全托次子忠济照料,老夫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想请郭贤侄襄助,不如你们结为异姓兄弟,相互有个照应,可好?”   此言一出,不仅郭侃大吃一惊,纵是严忠济也是大感意外。   “这个……”郭侃吞吞吐吐。他表面上十分平静,心中却是汹涌澎湃,飞快地思索着这位吒咤风云二十余载的人物有何用意,害怕引火烧身。   “怎么?贤侄这是以为犬子高攀?”严实问道,面露失望之色,“若是高攀了,那就作罢吧!” 第六十六章 河北风云(八)   郭侃哪里是老奸巨滑的严老头对手,当着病入膏肓的严实面,无奈地与严忠济成了拜把兄弟。   远在中兴府的郭德海,不久就收到了郭侃命人送来的家书,他未读完儿子的家信,就觉得很不妥。那严实是朝廷与国主一直想收拾的对象,说不定赵诚要是想来硬的,就会将诸侯满门诛杀,岂能在这节骨眼与他的儿子结为兄弟?他郭氏不需要与诸侯们拉近关系,只要忠心办事就行,虽然国主赵诚对自己父子十分看重,但伴君如伴虎,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   正在这时,就有宫里来的太监传旨,要他立刻入宫议事。郭德海一边跟着传旨太监往宫内赶,一边寻思着是否立刻向国主奏明这一件事情。   入了宫,郭德海见王敬诚、高智耀、吴礼,自己的上司何进,还有刚从河北回来的耶律楚材全在场。他这才意识到,国主召自己来,并非是为郭侃与严氏拜把子一事。行礼之后,郭德海一五一十地将此事向赵诚奏明,不料赵诚早就知道了:   “令郎已经用密函奏明此事,孤以为此事不足挂齿。这反倒是说明严实开始着手料理自己的后事了,听说严实这次病得不清,远虑近忧,他得为自己的儿子们安排好出路。”   郭侃虽然在口舌上不是严实的对手,他绝非莽撞之辈,早就将此中的详细经过写成密函向赵诚奏明。他要是不向赵诚讲明,那就是他的不是了。   “呵呵,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敬诚接口道,“他之所以要自己选定的继承人与郭仲和拉近关系,就是看准了形势,他许是感到害怕了。严实虽然屡换主人,但也曾活人无数,这一点倒是曾令东平百姓感激涕零。”   “此事不必理会,年轻人若是能够相互交好,也是一件好事。”赵诚笑道,“郭将军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孤只是对事不对人,一个人只要胸怀坦荡,没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孤也曾听说那严忠济非是年轻一辈中的寻常人物,他与令郎结为异姓兄弟,也非辱没了令郎。”   郭德海这才将心中的大石头放了下来。只听赵诚又接着道:   “晋卿此次河北之行,替孤巡视河北诸州县,将朝廷的意思当面传达给河北百姓,功勋卓越,辛苦了!”   “国主言重了,臣不过是做了份内之事。臣不过是借了国主的军威浩荡与仁慈之心,巡视河北,而河北士人与百姓,争相期盼朝廷的法令能够遍及河北每一片土地。”耶律楚材道。他刚从河北回来,虽然在河北期间几乎三天两头地奏报上听,未回家便来宫中求见,急切地想将河北近况当面禀报。   “晋卿不妨将你所看到的河北民情细细到来?”赵诚道,又命人奉茶。   “此次民乱,来得突然,去得也快。臣至平阳府泽州时,还见河北百姓流民拖儿带女地往河东逃离,后至怀州之时,该地的留守姚某发动叛乱,只是不得人心,一天之内便被史天泽亲自剿灭。自那以后,听闻朝廷军至,百姓就逐渐安定了下来,亦有不少乱民主动向臣及宋元帅的人马投诚。除了东平臣未至外,纵观河北诸地,以怀州、赵州最乱,此番损失也极大,史氏数年小治成果毁于一夕,尤其是那些大户,只是真定史氏力挽狂澜,敢向依附于自己的部下痛下杀手,才扭转了形势。各地开仓放粮,张榜安民,又减租减息,才让百姓安定下来。”耶律楚材道,“但以臣观之,这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史氏不过是给百姓喘息之机,若是他年又遇天灾人祸,百姓仍会暴乱,史氏为此也极伤脑筋。”   “树大根深,史氏因此而呈尾大不掉之势,虽让朝廷忌惮,但史氏何尝也不是难以约束部下。听说史氏一向比较开明,善于审时度势,只是此乃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史氏也不敢将大大小小依附于他的人全都得罪了,这里面的干系太复杂,国主不可不察。”高智耀道。   “史氏自不必说,顺天张柔、济南张荣、大名王珍以及山东西路严氏都是如此。”吴礼道,“臣详读各方面的奏折,这些诸侯虽然都是善于审时度势之辈,今朝廷强势,又有百姓与士人支持,他们不敢仰视。但朝廷要永绝后患,需要考虑他们盘根错节的部下。”   “这有何难?今我大军已经布置完毕,谁敢不满,儿郎们就将他砍翻在地!”何进怒道。   武将好战,何进也不例外,这御书房中的文臣们虽然都不是迂腐之人,但听他这么说,都觉得太过简单。赵诚也曾如此想过,陈同在易水畔斩杀八百张家军,赵诚听到奏报,也没有任何表示,这正达到了部分警告的目的。   赵诚本希望有人公开反抗,让他杀鸡给猴看,却不料群豪们都很有眼色,没有给他用兵的机会。   “示人以强就够了。”赵诚摆了摆手道,“孤本想在将擒了完颜守绪之后,再向河北诸侯们动手,只是形势逼人,令孤不得不将女真人放在一边。杀人盈野,算不得真本事,古人云:止戈为武。孤却不想得到一个残破的河北或者山东。”   “臣只是发发牢骚,不敢挑起兵事,坏了国主的大计。”何进勉强承认错误,他对赵诚企图不战而屈人兵的策略不抱期望。   “国主圣明!”郭德海也道,“今日正是最有利时机,朝廷当再次主动出击,以绝后患。要知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诸位说说,这根本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赵诚忽然问道,“兵权?官吏任免权,或是其它?”   “倘若国主问的是诸侯,那便是军民大权合二为一,诸侯因兵起家,蒙古人时起就依赖诸侯治理州县,渐渐呈尾大不掉不势,各地管民官都是一同征战的弟兄袍泽,虽然相互之间也有倾轧,但还是比较齐心的。”耶律楚材道,“要说百姓动乱,最直接的根子却出在地权不均上,百姓无地可耕,不得不成国佃户,又要忍受地方官吏的盘剥,只得造反。赵州百姓揭竿而起,反地方贪官劣绅却不反史氏,这令臣印象深刻。”   百姓只反贪官,不反史氏,这正是史氏引以为荣的地方,也是朝廷忌惮的地方。士人倒是相反,他们知道事情的本源出在像史氏这样的豪门身上,史氏若是没有私心,地方官吏也不可能肆无忌惮。   耶律楚材当下便将真定府藁城董氏兄弟们的义举详细说了一遍,对那董文炳大加称赞,赞扬之辞溢于言表,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此人分析时事倒是一针见血,只是生于诸侯之家,却胸中怜悯百姓,是个青年俊杰。只是凡事率性而为,虽然赤诚令人钦佩,但处事少了一些圆滑,这样的人往往过于刚直,会弃官而去,也不令人意外。”赵诚叹道。   “国主若是有意,不如召其入朝为官,刚直的人做个御史倒是挺合适的。”耶律楚材趁机引荐道,那董文炳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   “准!董氏兄弟都可以择材而用。”赵诚点点头,“董氏愿将私产拿出来分给赤贫百姓,此举虽善,然而将心比心,此举必会招致群豪反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谁会愿意将私产拿人分享?尤其这也是群豪们自以为这是他们在枪林箭雨之中,用性命换来的,分了他们的家产,不亚于割掉他们的心头肉。”   “可是百姓无地可耕,只能造反!”吴礼摊开双手道,“燕云、辽东倒是有大批田地,不过有能力开垦的,却是不多,远水解不了近渴。况且朝廷财力亦有限,度支司屡有奏表,言说其中困难。”   中书令王敬诚,这时从怀中掏出几页书信来,递到赵诚的面前。   赵诚接了过来阅览,旁人见赵诚的神色变化莫测,眼中泛着喜色,心中好奇。赵诚看完,好半天才道:   “这姚枢是何许人也,孤记得在哪里听过?”   “回国主,姚枢此人先祖乃后唐使者出使契丹,不知何故留居北地,落籍辽东。后,世代在金国为官,这姚枢字公茂,号雪斋,却生于汾州,曾随父迁许州,许州名士宋九嘉言其有‘王佐之略’。当年蒙古军破河南许州,此人北逃,投靠其师宋氏,宋氏彼时在燕地为官,宋氏将其引荐给杨惟中,不料国主不久领兵入燕,杨惟中当时带着他逃亡。”   “这么说,他人在杨惟中那里?”赵诚问道。   “正是,此人现为杨惟中幕府参议,参赞省事,杨行台颇为依赖。”王敬诚道,“朝廷正是用人之时,杨行台认为其人可堪大用,故而托臣引荐。因其人也有上进之心,对此番河北之乱亦有一己看法,故而杨行台将其策论一并给臣寄来。臣见其中字里行间,颇有治世之材,故而呈给国主。”   赵诚将姚枢的策论传给众人观看。那位素不相识的姚枢倒是个有心人,他正是建议朝廷解决河北乱局之道,不应当太操之过急,而是先将问题放在平均地权之上。   那姚枢建议朝廷安排一笔钱,根据河北田亩的十年产量折算成地价,从诸侯或者大户手中赎买。一是用钱直接购买,可分数年支付完毕,二是用燕云或辽东的大量闲田或牧场置换,第三就是用盐引抵押。   这样既能让百姓得到田地,又让诸侯不至于反对,减少阻力,另外还可让朝廷减少财政压力。如果顺利,那姚枢本人没有想到的一个有利结果是,北方大量的闲田与牧场可能因此而得到开发。   众臣面面相觑,俱感后生可畏,河汾果然多贤士。但那姚枢并非是后生,年纪比赵诚大五岁,正值壮年。   “这篇策论可在《大秦新闻》上发表,一字不改。”赵诚命道,“此文一出,必会引起士林众议,我等看看再说。倘若河北诸侯们不为所动,那孤只能用强了。”   “这一次,恐怕又得掀起一番舆论浪潮。”高智耀笑道,“如今河北的士人们,怕是比朝廷还要着急,昭文馆的程亮这些日子以来忙得是脚步沾地,只因河北的士人,还有中条书院一批人,争相投书,口诛笔伐。”   “朝廷鼓励在野士人议政,士人们以天下为己任,虽屡有不敬之辞,但朝廷应学会引导舆论走向,为我所用。”赵诚笑道,“公理越辩越明!”   “那这位姚枢姚公茂,该如何对待?”王敬诚问道。   “令他来中兴府见孤!”赵诚道,“此人既然有心为朝廷效力,孤岂能视而不见?”   人生命运多变,又处乱世,运气往往是给有准备之人的,那董文炳卓尔不群,因而进入了赵诚的视野,素不相识的姚枢也是如此。他们二人虽然是有人当朝重臣引荐,自身的才学也是最重要的。   赵诚能有今日的权势,几乎是白手起家,正是善于用人,而且人员任用既往不咎,只要肯臣服于他。他身边的众心腹文武大臣们哪个不是如此,纵是耶律楚材、刘敏、杨惟中、郭德海还有李桢这一类重臣,一旦肯臣服于他,便对他死心塌地。   众臣又详议了一番,见夜色已深,纷纷告辞。四方馆的耶律文山进来奏事。   “你是说史昭容往真定寄了几封家书?”赵诚问道。   “正是!”耶律文山将抄下的书信递到赵诚面前。   史昭容便是史琴,她虽处深宫,也极爱读报,不出宫门也知天下大事。她心忧娘家,极力劝说娘家不要轻举妄动,这倒令赵诚感到高兴。   “以后不要再翻动史昭容的家书了。”赵诚命道。   “遵命!”耶律文山躬身退出,心说要不是赵诚首肯,他哪里敢私自翻动史昭容的家书。   “来人,孤今夜去广月宫!”赵诚冲着房外的亲卫与太监们呼道。 第六十七章 河北风云(九)   赵诚预想的没错,姚枢的文章一经刊登,立刻引起了士人及百官的热烈讨论。   不过,反对者却比赞成者稍多一些。太行山以西的士人及官员们之所以反对,是因为他们基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理由,不管国家拿出多少钱,总是示弱的表现,部分反对的却是从财政压力上讲。至于河北的士人们则是对当地的土地矛盾与河北长期不稳的局面更有切身的体会,他们则大多持赞成的主张,因为那样可以将战争发生的危险至少降低一半。这当中当然也有不少人纯粹是为了出风头。   “天造草昧,利用建侯。豪杰之士乘时奋兴,以取功名富贵者抑多矣。虎或鼠化,蛇非龙讳,亦奚以凭藉积累而为言?   豪杰髑起,于是拥兵者万焉,建侯者万焉,甲者、戈者、骑者、徒者各万焉,鸠民者、保家者,聚而为盗贼者又各万焉,积粟帛金帛子女以为己有者,断阡陌,占屋宅,跨连州郡以为己奉者,又各万焉……”   这是大河以北甚至河南曾经的真实写照。   在此之下,文人在蒙古人的眼中甚至不如寻常百姓苦力,蒙古人不懂得养士,文人们也大多不愿为蒙古人所用,能受重用者唯耶律楚材一人。但是在汉人诸侯们的眼中,文人也是一项重要的资产,而且这种资产相当珍贵,有利于培植实力与增加自己的声望,而且他们也需要文人为他们出谋划策和招揽人心。真定史氏,顺天张柔、济南张荣与东平严实,能有今日之实力,自然都是有识见过人的缘故。   各诸侯们起于军伍,但都不约而同地养士,其中以东平严实为最,齐鲁大地本就是人文荟萃之地,又离河南最近,战乱中文人逃难,严实有心收留,在诸侯当中率先开办府学,他的幕府或者治下有宋子贞、张特立、李昶、刘肃、徐世隆等人,也包括孔子的后人孔元措。大名府冠氏的赵天锡幕府中有商挺,真定史氏有张德辉、杨果等。   丧乱之世,衣冠士人纷纷逃散,但也要寻找一个安身之地,也需要养家糊口,而诸侯们的治下相对安定,于是他们就委身在诸侯们的庇护之下,或为幕府,或为私塾先生。当然也有更多隐而不仕的,比如那些躲在中条书院中的文人们,他们如今虽然矫情,相当一部分人暂时还抹不开面子,没有接受赵诚的起用,但实际上这部分人在舆论上甚至在内心之中始终是站在赵诚一边,他们找不到一个比赵诚还要令他们钦佩的君王了。   如今是秀才不出门,也知天下事。   《大秦新闻》更是文人们了解国家大事的重要途径,因为这份报纸占尽地利之便,又是朝廷自己主办的报纸,所有的政令、时事与朝廷的一举一动都会在这份报纸上透露,其它地方办的报纸就只有跟风议论。形形色色的人物,都能在报纸上发表或者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朝廷要平均地权了,人人都从《大秦新闻》上嗅到了腥味。中兴府贺兰书院、陕西长安书院或者河东中条书院的文人们毫不留情地批判诸侯们的擅权,用安禄山、朱温来比拟诸侯。   既然朝廷都放出了风声,诸侯们当然看在眼里,不管同不同意,总得要表示一下看法,各自幕府中的文人们纷纷投稿。这此文人虽然感激诸侯们让他们得以安身立命,然而他们对诸侯权力过大早就不满,因为这不能不让他们想到汉之邦国唐之藩镇,这分明是逆流。所以舆论的压力在泰安八年的冬季变得更大,严实的幕僚宋子贞就明确地投稿说:   “官爵,人主之柄,选法应尽归吏部。律令,国之纪纲,宜早刊定……今州县之官,相传以世,非法赋敛,民穷无告,宜迁转以革其弊。土地,民之所赖以生存,宜令天下百姓耕者有其田,毋论朝廷将有何详策,百姓最贵……”   文人们手无缚鸡之力,乱世当中也如草芥,但是他们的力量却不是可以忽略的,因为他们都是一副心忧天下的模样,尤其是朝廷已经做好了武力准备的情况下。虽然对朝廷可能的策略有些不同看法,但是在削藩这一件事上,几乎所有文人看法一致。   朝廷有做出让步的打算,真定史氏当然也是心知肚明,已经到了他们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候。真定府,史氏父子搜罗了数份报纸认真地研读,他们也收到了史家女儿从中兴府宫中寄来的家书。   “朝廷这是要我们表态,父亲以为如何?”史天泽问道。   “你怎么看?”史秉直反问道。   “孩儿以为朝廷这是投石问路,就看我们如何选择。”史天泽道,“如今民心皆归朝廷,而士人虽然对平均地权之策有不同看法,但诸侯世家如今人人喊打。孩儿担心朝廷最终采取武力削藩。”   “你的意思是,我史家应上表自解兵权?”   “孩儿并非如此想,只是这地权确实应该平均,朝廷这次掀起舆论,目标只指地权,显然并未是要夺了诸侯所有大权。”史天泽分析道,“自古每逢新朝初立,必是授民以田,轻徭薄赋,如今我大秦国也不例外。”   史秉直面色稍缓,点头道:“朝廷若不是夺了兵权,那倒是可以考虑。我史家既然俯首为臣,那么就该遵纪守法,一切权柄尽归国主,这是为人臣子者的本份。如今已经不是蒙古人那时的大势了。”   史秉直忽然感到心虚,史氏父子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一个王者的模样来,一个有勇有谋胸怀大志的君王仿佛正在举着屠刀,光明正大地盯着他们看。士林与百姓地期待与批评,是赵诚的王道,而朝廷大军正在身侧横刀立马,做出随时可以攻击的姿态,那是赵诚的霸道。   “既然朝廷愿意退让一步,那么我史家应该第一个表示拥护。”史天泽咬咬牙道,“孩儿以为不如将家中多余田地分给无地之人,不必贪恋朝廷的银钱,另外让出官吏的任免权,使朝廷的政令能通行无阻。要知国主如今最希望的是诸侯能够公开站出来拥护,咱们史家岂能甘于人后?宁为鸡首,不为凤尾!琴儿如今在宫中为妃,颇得国主喜爱,国主并未她出身而故意冷落。以孩儿观察,国主并非无情之人,太原郝和尚都能受重用,我史家为何不可?”   “为父老了,既然你这么想,那就去做吧。”史秉直长叹一声道,他感到满身疲惫,“此乃大势所趋,我史家不能逆流而上,否则只有身败名裂的下场。严实这次病得不清,从东平回来的人说,严实恐怕捱不过明年春天。严实前些日子令其次子忠济与郭侃结为异姓兄弟,看来是在找后路,张柔、张荣这些人都盯着我们史家呢,国主也盯着我们史家。”   “不过,父亲,下面的人恐有不满之心,这些人都是起于军伍,难免良莠不齐,看不清大势。”史天泽道。他本以为父亲会反对,却不料父亲史秉直却满口答应。   “那就是朝廷的事情了!”史秉直道,“有人愿意找死,与我史家何干?”   史天泽闻言眼前一亮,他暗想自己还拘泥于内部的上下部属关系,却忘了真定府治下大大小小的人物首先应该是国主的臣子。   “国主稳坐在中兴府,却不费吹灰之力,让所有人为他摇旗呐喊。”史秉直道,“我等自叹不如!”   史氏父子决定了,就立刻去办。史天泽写了一份奏折,命人往中兴府传递。不料,信使还未走出真定府,治下大大小小的官吏们都知道了史氏的举措。史氏是一个风向标,在朝廷大军与舆论的压力下,不到半个月内,各地诸侯纷纷上表,坚决拥护朝廷的所有利民政策云云。   赵诚在收到了史氏与各地诸侯的表章之后,当然十分高兴,温言宽慰表示具体削藩之策还在酝酿之中,群豪不必焦虑。   泰安九年(1240)春三月,就在朝廷与地方经过数月讨论准备实施削藩举措的时候,东平严实终于死掉了。   虽然生前权力广大,死后却带不走一点荣华富贵,他唯一感到幸运的是他得到了一个好死,还有秦王的承诺。其子严忠贞、严忠济等身着孝服赴中兴府报丧,赵诚亲自出城迎接严实诸子,当即授命长子严忠贞继承其父严实的爵位,又命严忠济掌东平兵权,其他诸子各有封赏,可谓是满门皆荣。赵诚命中书右丞吴礼兼行山东省事,代表他去东平祭奠严实,追封严实为鲁国公,谥“武惠”。吴礼代表朝廷坐镇东平,就地整顿吏治、清查户口、统计土地、平均地权。   与此同时,河北诸地也开始着手整顿。名士宋子贞、张德辉、李昶、姚枢及藁城董文炳等人先后被赵诚召至中兴府问对,一一授了官职,摇身一边,都成了朝廷或者地方的官僚。   这一整顿就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完成的。首先是清查户口与统计土地,将田地无偿分给无地百姓耕种,当中有史天泽与张柔这样的人物,不仅主动配合,而且还要求朝廷用北方无主之地置换,这替朝廷省了不少赎买田地的银钱。   既然如此,赵诚就既往不咎,总会有贪官污吏曾经犯下罪行,朝廷只严惩了罪大恶极者,其余不问,这让许多人愿意配合朝廷的整顿。   整顿吏治,则是军民分开。领兵者不掌民政,管民者则应放弃兵权。有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治理一方的料,朝廷的法度与监察又严格,那就主动辞职,当个富家翁,换来赵诚授予的爵位,也算是荣归故里。   至于兵权,因为领兵者失去了管民权,也就失去了搜刮百姓的权力,这就无法养私兵。赵诚命史天泽、张柔、张荣、王珍与严忠济五人,淘汰各自军中的冗员与老弱,转兵为民,授给土地,从事生产,余者就正式成为朝廷军队中的一员,所有粮饷与用度皆与他军相同,仍沿用先前将校,不分亲疏。赵诚这就加强了对非嫡系军队的控制,同时也让原有的将校安心。   这一番整治,是需要花钱的。度支司上表要行酝酿很久的《钱庄法》,因商人走东闯西经营买卖,总会因大笔钱财携带不便,因而设立钱庄就成了必须,但是冒然设立,也会造成祸患。泰安九年夏七月,赵诚敕令商贾设立钱庄,所有出纳应依《大秦会计录》规定,给储户提供朝廷规定的正式票据,一式三份,钱庄一份,储户一份,地方官府一份,皆有官员签章见证,否则官府不予保护。但是钱庄吸纳储金,需上交官府一定比例的准备金,以应付钱庄破产或者逃亡时赔偿储户的钱数。当然储户提钱时,官府需要返还这部分。这部分准备金朝廷实际上是不应该动用的,但赵诚挪用了这一笑钱。同时,官府又将若干盐引做为抵押,从商人手中换取了大量的资金,用于置换土地、发展民生、奖励生产。   同时那些大户们手中有钱,又有余力,借此机会,纷纷去燕云甚至辽东耕种或放牧,因为朝廷免税,这也有利于边疆的稳定与发展。而他们消费,也促进了商业的发展。   这次名为改善民生,实际是削藩之举,在此后的多年一直是大秦国朝野与百姓最喜欢谈论的事情。赵诚在这前前后后的诸多举措,不仅很好地稳定了河北及山东局势,以恩德怀柔天下,也让诸侯们心服口服地服从大局,因为赵诚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之下,没有秋后算帐。   因此,朝廷及赵诚个人的威望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再也没有人会怀疑赵诚的怀柔天下之心和他个人的智谋与手段。   当整顿内政诸多大事小事即将尘埃落定的时候,大秦国的臣子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大河以南,他们怀着赤诚之心要让自己的君王入主汴梁城。   在他们的心目中,女真人怎能有资格成为汴梁城的主人呢? 第六十八章 凝固的黄河(一)   时光已经到了泰安十年(1241)的深秋,大河以北分到了地的农夫已经种了两回冬小麦,大秦国的内政整顿可以宣告大体完成了。   河东西路与河东北路合二为一,改称河北行省,原顺天府张柔治下的易、逐二州及其属县划归北平行省。改山东西路为山东行省,以济南府、东平府来隶,治所设在东平,另有滨州、棣州、德州、博州、泰安州、兖州、滕州、济州和曹州。又,太行山以东、雁门关南北山西、大同二省合二为一,仅留山西行省,阴山外设群牧司七处,擢刘郁行山西省事。   杨惟中改行河北省事,以史楫为同知兼知真定府,掌管民政,行省即“行中书省”的简称,为中央派出机构。张柔之长子为河北提点刑狱使,掌管刑狱诉讼,为刑部的派出人员。董文炳为河北廉访使,御史分内外,中央为内台,地方为外台,称为“行卸史台”,是中央御史台的外派机构,各府、州又设监察御史,职责肃政监察。   擢礼部杨奂,加翰林大学士衔行省山东,张荣长子邦杰为同知省事兼知济南府,严实之子严忠贞为东平知府,姚枢为山东廉访使。又宋子贞、李昶、张德辉等入朝面君,问对颇合上意,命宋子贞总领河财赋,张德辉总领山东财赋,李昶留朝为翰林大学士、知制诰。   这当中的大小官吏,既有出自朝廷,又有勋贵亲属,还有素有清誉的文人。赵诚既控制了河北山东的最重要的政权与财权,也对前诸侯们颇有照顾。至于更多的稍次级别各种职务,那就充满了斗争与联合、阴谋与阳谋的故事。这一旦整顿吏治,相当一部分人还未习惯,去年一年赵诚亲自下令抄没、撤职、流放甚至问斩的人,比他过去十年亲自裁决案件所涉及的官员加起来还要多。   尽管过去积累下来的苛政流毒,还需几年的厘清与拔乱反下,但不管怎么说,经过近两年的整顿或者说折腾,总算是解决了河北与山东吏治不清、军民不分、缺少监督的种种弊政,最重要的是不仅成功地让百姓分到了地,享受着朝廷轻徭薄赋的优惠,也兵不血刃地解决了诸侯擅权地问题。   赵诚感觉自己很是折寿,中书令王敬诚与耶律楚材二人却相继病倒,人人都知道这是给繁重的政事累的,赵诚连忙勒令二人在家休养,不得过问政事。   王敬诚病稍好,便到耶律楚材府中探望。王敬诚毕竟正值盛年,经过一番调养,这病好得也快。耶律楚材已经五十一岁,遭此大病,立刻显现出一个老者的衰败气象。   这二人相继病倒,成了中兴府朝廷与街头巷尾谈论的重大新闻,中兴府百姓们中有人自发地替他们到寺庙与道观中烧香祈福,只因二人在百姓中的威望极其高,深受百姓爱戴。   王敬诚善谋划,又颇能随机应变,能让同僚下属们甘心办事,但失之于细致周全,常常被耶律楚材抓到不少把柄。与他相比耶律楚材更像是“社稷之臣”,事无具细皆能一一考虑周全,只是耶律楚材过于刚正不阿,朝内朝外无人不害怕他,百官敬他、怕他,但不敢跟他过于亲近。   二人表现在生活情趣上也不同,王敬诚虽然并非贪图奢侈之人,但食不厌精,家中庭院近年来也建了不少,偶尔也会请一班歌姬来家中表演,在这一点上倒与赵诚相似,这免不了有人借此巴结他。但耶律楚材却是相反,他生活极其俭仆,家中最多的就是字画与书籍,赵诚每次赏赐给他的财物,耶律楚材一律分给别人,自己分文不留。二人好比春秋时晏婴与管仲,耶律楚材私下里批评王敬诚奢侈逼上,认为大臣要是追求奢侈,那就是逼着君王更讲排场,王敬诚也指耶律楚材俭朴逼下,因为上官太俭仆,那么就是让下属们无法做人。原来奢侈可恨,节俭也不是美德,换句话说,一个人要过着与他身份相适应的生活。   有人劝耶律楚材不必跟中书令王敬诚过不去,能放过就放过,再怎么说,王敬诚是当朝第一重臣,也是第一功臣。可耶律楚材却公开讲:国王让我做御史中丞,便是要监察百官,中书令犯了错无人指摘,那就是我耶律楚材的错。   那些在耶律楚材面前找不到门路的人,便拾掇着王敬诚去秦王面有见言,要将耶律楚材调离朝廷中枢。那时燕京方下,因为耶律楚材熟悉燕地,派去治乱也是理所当然。不料王敬诚从此再也没理这个人。   朝中君子多,但面对功名利禄,总会有小人出现。想当初国家初建,赵诚本想让耶律楚材来当中书令,那时候很显然耶律楚材从政经验与人生阅历要比王敬诚强得多,结果还是让王敬诚当了中书令,成为百官之首。这就给小人们猜测的空间,小人们忽略了王敬诚与耶律楚材二人的品德,更忽略了他们二人之间深厚的友情,或许他们之间对朝廷某项方略有不同看法,也会争执,但是他们都有着共同的梦想,往大里说是治国平天下,往小一点说就是让赵诚成为一个有为之君,他们是赵诚最信赖的两个人。三番两次,就再也无人敢挑拨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二人既然是养病,都刻意不谈政事,漫无边际地谈着闲话甚至风花雪月,倒也相宜得很。因为有贵客来临,房中多点了两根明烛,烛光照在耶律楚材的脸上,更显出他苍老憔悴的神色来。靠在床头的耶律楚材忽然叹道:   “我老了,怕是也要去阎罗殿报到了!”   “这是什么话!晋卿兄怎能如此消沉?”王敬诚佯怒道,“晋卿兄还是不要胡思乱想的好!”   “仅仅是十年前,我还可以骑马与年轻健儿们一起急行军一天一夜,不曾拖沓。如今我真的老了,这两年在政事堂里坐堂久了,就腰酸背疼,看了十几份公文眼也老花,夜里要频起夜小解。”耶律楚材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服老不行。”   “晋卿兄虽老,但仍是廉颇,朝中不可没有晋卿兄坐镇。”王敬诚安慰道,“况且,国主大业仍未完成,晋卿岂能萌生退意?”   “南朝陆放翁有诗曰: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耶律楚材道,“我耶律楚材虽然对国主对朝廷也有一些小功,却有一个心愿未了,死了也不甘心呐!”   耶律楚材的心愿当然就是亲眼看到赵诚在自己的辅佐下登上帝位,面南背北称帝。尽管赵诚实际上已经是皇帝,但是汴梁未下,洛阳未克,在满朝文臣武将的眼里,取了河南才是真正的中国皇帝。   “那就好好活着,完成自己的心愿。”王敬诚见耶律楚材的十分痛心的样子,害怕这不利于耶律楚材养病,连忙劝道。   “听说国主已经着手率军南下东进,要亡了金国?”耶律楚材问道。   “就是这两天才有的事情。”王敬诚答道,“高显达昨日来探望我时,告诉我的。国主惦记我们二人身体有恙,叮嘱朝中群臣,不让我们接触朝廷大事,只要我们好好养病。晋卿兄莫要牵挂,我们二人虽有病在身,但朝中文有显达、克己,武有何、郭二人,更有刘祁等一班俊杰拾遗补缺,您就安心将病养好吧。”   “呵呵。”耶律楚材轻笑了一下,“你看,我这是老糊涂了,以为朝中诸事非己莫成,小看了群臣,让从之见笑了。”   “这是哪里话?显达、克己是追随国主的老人了,可是年轻一辈的贤达之士,多半赖晋卿兄举荐,才入国主法眼的。”王敬诚笑道,“想当年国主还为贺兰国王时,身边却是缺少贤臣谋士,如今朝中贤者齐聚,山野名士云集,争相效命,共助吾王伟业,国势蒸蒸日上也。”   “是啊!”耶律楚材与王敬诚回首往事,不禁嘘唏。   人的一生境遇十分奇妙,若不是赵诚,王敬诚不过是一个只能背着人发发牢骚的文人,也许早就死在了大漠,哪里有如今的地位?而耶律楚材恐怕穷毕生之力,也不会如今天这样能发挥才干,得到朝内朝外的尊敬。   “大人,国主驾到!”下人匆匆地跑进来禀报道。   “快请!”耶律楚材想挣扎着起身,王敬诚连忙按住道,“晋卿兄还是躺着吧,我去迎驾!”   “那就拜托从之了!”耶律楚材想了想,也就没有坚持。   时间不大,耶律楚材就听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听到赵诚那熟悉的声音传来,饱含着关切之意:   “晋卿的病,是否好了些?”   “回国主,依臣看,还需再清心静养几日才好,不可落下病根。”王敬诚在外面回答。   卧房门被推开,赵诚走了进来,亲卫们纷纷在房门外止步。   “臣有病在身,恕臣未能亲自迎驾!”耶律楚材从床上坐了起来。   赵诚伸手将耶律楚材的身子扶下,笑着道:“咱们之间,何必讲究忒多虚礼?况且这孤今夜只是微服来此,不用客套。”   他见耶律楚材还要客套,连忙挥了挥手道:“晋卿,可别又给孤讲什么上下有别那一套礼仪,卿的身体要紧。卿是孤的左膀右臂,一定要潜心静养,早日康复!”   耶律楚材的病容,令赵诚感叹生命的可贵,他可以为他讨来灵丹妙药,却无法令耶律楚材年轻一岁。想到耶律楚材为自己立下的功劳,赵诚此刻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多谢国主厚爱!”耶律楚材道。他的眼角泛着泪花,自古文人的理想便是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他对自己能够遇到赵诚感到十分地幸运。赵诚也几乎在他的注视下,走上了权力的巅峰,这位年轻君王的种种表现也处处符合他心目中的明君形象,即便是手握生杀大权,仍然保持着二十年如一日的风度。赵诚对耶律楚材的尊重与优待,那是没说的,而这正是文臣们最梦寐以求的。   “国主今年春秋三十五了吧?”耶律楚材问道。   “正是!”赵诚奇道,“难道晋卿找到了长生不老之药?”   “臣可没丘处机的本事。”耶律楚材被赵诚的玩笑话逗乐了,“不过,国主将来可以无憾事了,而臣却有憾事。”   “晋卿若是有心愿未成,可与孤明说,孤必会为你取来。”赵诚正色道。   “晋卿兄的心愿便是我朝大军能有朝一日灭了金国,取了汴梁城,国主可祭祀天地,面南称帝。”王敬诚插言道。   “晋卿放心,上月孤已向临安派出使者,想来宋人必会应我。既便是宋人无意出兵,今我朝兵多将广,不缺英勇善战之辈,兵甲齐备,粮草充足,克洛阳、取汴梁易如反掌,到时候孤便会正式称帝。”赵诚许诺道,“称帝不过是一件小事,孤所愿的是国泰民安,百业兴旺,此间的锦绣文章可以发扬光大。这全赖晋卿与从之还有百官同心协力才成,晋卿还是安心养病,早日重回朝中,助孤处理大事。”   “国主有命,臣哪敢不从?”耶律楚材应道,“臣只恨早生了十年!”   耶律楚材感叹生命的可贵与华发的早生,又恨曾经蹉跎了十多年的宝贵时光。然而他忘了,若不是这十余年的飘泊与满眼的疮痍,他就不会成为如今的他。   赵诚也是如此,他曾经想做个腰缠万贯的商人。若不是看够了烧杀抢掠与鲜血,他就不会揭竿而起,走上了争夺霸权的道路,自己刀锋所指之处,杀人盈野的场面再也激不起他心底的激动之情。他早已经与这个时代融为一体,虽然仍有坚守,但已经与一个地道帝王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生于乱世,混迹在刀枪箭雨之中,并非我等可以选择的。”赵诚道,“当天下没有了征讨的时候,孤也就没有了遗憾!”   若是真没有了征战,赵诚不知道到时候自己有没有遗憾,他那颗心早已经被欲望统治了。 第六十九章 凝固的黄河(二)   卫州汲县,黄河岸边的夜色深沉。   站在堤岸外,只能见到一条长龙般的影子横亘在面前,那长龙曲曲向前,在不远处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变得不可捉摸。月亮躲进了浓密的乌云之中,就连那一抹长龙般的淡淡影子也分辨不出。   这个初冬季节的夜晚十分寒冷,寒风呼呼地刮着,十里之外都能听到黄河水被风吹着撞击着堤岸的声音。也许不久,黄河就会结冰,彻底变成了一条凝固的河流。千百年来,这条黄河曾经上演着无数悲观离合的故事,它从来就不是天堑。   昏暗的夜色下,数十个人影在岸边小心地摸索着。这是一队金军的斥侯,他们从南边趁着夜色渡河,企图混进北方,在这个大风夜晚偷渡黄河,无疑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情,因为渡船要是万一被吹翻,军士们即便会水,恐怕也会被冻死。   “谢天谢地,终于过河了。”这一队金军士卒终于渡过了黄河。他们将船系在岸边,派几人看守,大部趴在岸堤上,紧张地注视着北边的动静,一位女真百夫长模样的人将耳朵紧贴着地面,监听堤岸上有没有秦军走动。   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过去的两年间,秦金两国来来往往,东起济州,西至潼关的千里大河两岸,几乎每月都要交手数次。起初,秦军因为人事变动军队换防,防线又长,让金军屡屡找到空档,占些便宜,去年五月汲县就有一小村庄遭到了金军的洗劫。   然而好景不长,调整完毕后的黄河防线让金军越来越处于下风。听说金军现在每次派人出发前,都要抓阄选定人手,而“不幸”被选定的在出发前都要提前为自己办理后事,趁机逃散的更是不计其数。   金军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成功北渡并全身回来的,下一次还要派他北渡侦察,直到有去无回。所以这差事绝对不是一件好差事。   这位百夫长感叹时运不济,他早就和部下们打定了主意,他们要在此消极地趴上一夜,等过了时辰再跑回去复命,这就算交了差,至于侦察敌情,万一要是碰上了秦军巡逻的军队,那是件有去无回的事情,无人愿意去找死。上一次他就这样成功“侦察”的。   “大人,好像有些不妙!”一个部下小声地说道。   “什么?”百夫长闻听立刻变色,黑暗中只能听到他因惶恐有些变调的声音。   “秦军今夜怎么不来巡逻?要知以往无论何时,秦军巡逻队来往十分密集,暗哨更是无数。”部下说出自己的疑问。   “呸!”百夫长骂了一声,“难不成,你想遇到秦军?”   部下被他这一骂,立刻闭上了嘴巴,众人紧贴在地上,忍受着寒风的吹袭,暗暗祈祷上天的怜悯。在这个寒夜里一动不动,众人的半边身子很快都麻木了,寒风毫无遮挡地从他们的身上掠过。   突然岸边的一片柳林之中发出一阵弓弦紧绷的声响。   “不好,有埋伏!”金军百夫长惊恐地大叫道。   原来秦军早就埋伏在此,只是这伙金军趴着不动,令他们大感意外。秦军早有准备,令这伙金军立刻炸了锅,他们纷纷跳了起来,转身往回跑,两侧的黑暗中射来密集的箭矢,将金军的后路截断,转身想回到船上的金军被射个正着,余者不知往哪里奔跑,只得又趴在地上。金军四处漫无边际地突奔,可是黑暗中的箭矢如同来自四面八方。   “降者免死!”有人大喝。这一吼声如同不可违抗的命令,残留的金军纷纷放下手中的兵器,跪在地上。旋即岸边野地里出现了震动,一队秦国骑军举着火把,飞快地将他们包围在中间,彻底将他们留在了北岸。   黄河自卫州至曹州东明段,皆属于大秦国沿河兵马都元帅王珍管辖的防线,今夜他亲自领人设伏,抓了个正着。   投降的金军,纷纷可怜巴巴地求饶。王珍见金军军士衣着极其单薄,毫无斗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部下一拥而上将俘虏一一押回大营审察。   王珍举目往黄河南岸望去,对岸的火把星星点点,隐约传来了人叫马嘶的声音,很显然对岸的金国已经从这里的火光得知他们又一次失败了。   “父帅,不知朝廷何时准备征讨金主?”王珍长子王文干问道。   “大概就在这个冬天吧!”王珍望了望夜空,干冷的风刮得他的脸生疼。   “今我大秦国兵多将广,又不缺军资粮草,国主为何还要联合宋人?凭我秦军一己之力,攻取汴梁亦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孩儿想不明白。”王文干又道。   “这个就不是你们年轻人应该可以决定的。你只要知道,国主行事总是高瞻远瞩,我等领兵者,只要听令行事即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那才是国主与枢密院谋划的。”王珍道,“总之,箭已在弦上!”   王文干见自己父亲不肯给出明确的答案,只得将疑问放在一边。   风忽然小了些,黑夜之中的黄河仍然在流淌着,这一夜所发生的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甚至在官方文字中不曾留下记载。   两岸的军队都在为它彻底凝固的那一天准备着,等待着最后的决战。完颜守绪仍然不辞劳苦地往宋国派遣使者,重复着唇齿相依、唇亡齿寒的说辞,然而宋国君臣并没有搭理,秦宋联手灭兵一事,已经不可逆转。这当中,完颜守绪也屡屡遣使与秦国谈和,但是均被赵诚驳回,连秦境一尺之地都未曾踏入过。   泰安十年的初冬,陕西、山西、河东、潼关及河北、山东及黄河防线与中兴府之间的信使络绎不绝,兵马调动频繁,官府征集粮草、民壮,一队又一队兵马自北南下或自西东进,这一切都预示着战争又一次爆发,秦王赵诚已经将箭搭在了弦上。   这一次,秦王的目标是金国。   此前,秦宋两国达成正式的条约,双方联兵共灭金国。就秦国这一方,东集团以张荣为帅,严忠济为副,这一路配合宋军攻占徐、邳、单、泗等州,最终的目标是往汴梁集结。北集团以张柔为主帅,史天泽、王珍为副,待黄河结冰即跃马南下,截断洛阳与汴梁之间的联系。   西集团则是秦军主力,田雄、郝和尚、郭侃、郑奇、张士达及萧不离诸部人马,自入冬以来,便齐聚河东、潼关、怀、孟一线。此前,萧不离与宋平所属军队整体换防,宋平与萧不离二人对调,宋平改镇大漠,萧不离改镇河东,其下兵马亦随主帅移营。萧不离就是新任的河东军元帅,骁骑军亦随之南下。古哥则奉命将自己的帅帐北移至大同府,镇守阴山一带,陈同部回师北平驻防。   十月十九日,秦王遣谏议大夫梁文出郊,用少牢一祭蚩尤、祃牙;遣翰林大学士刘祁赴北郊望气坛,用香、柳枝、灯油、乳粥、酥蜜饼、果,祭北方天王。自秦王至文武百官,皆清斋一宿。   次日,秦王赵诚率文武百官皆着戎服,齐聚贺兰山下,祭旗出师。   赫赫始祖,吾华肇造。   子孙祀绵,河山浩荡。   英华文章,光被华夏。   然斯文斯种,命运多难。亿万黎民,屡遭屠戮。大好河山,分裂玉碎。蛮种小族,乘中国纷争间隙,伺便突袭,角力竞斗,剿戮师旅,膏血生民,鸠占鹊巢,以为正统。令贤者心忧、智者焦虑,惟百姓哀鸿遍野、白骨千里。   今五星又出东方,利中国征讨四方。江山盼有雄主出,一统华夏数百州,期华夷混一、百姓皆安、发扬文字,天下一统正逢吉时也!   赵氏诚者,英明睿知,起于朔方,败蒙古、降高昌、斩楼兰、击于阗、平辽东、收燕云、河北,提封万五千里之疆域,带甲数十万健儿,威震九州宇内。上体天心,下察民情,开科举、兴学校、奖农牧、饱黎民、修明德、扬文字,使豪杰归附、贤士恭敬、将士争勇、百姓归心,是为众望所归也!   赵氏诚者,今率文武百官祭祀于此,献牲以示恭敬孝顺之心。愿天地神明助吾王达成宏愿,百战百胜,无往不利,兵锋所指,莫敢不从……   贺兰山下,赤旗飞扬。李昶用一大段气势磅礴的祭文,令天地风云变色,贺兰军的将士骑在雄壮的战马之上,紧握手中的兵器,遥遥注视着自己的最高统帅,整装待发。此情此景,就是文臣们也跟着战鼓的节奏,热血沸腾了起来。   赵诚在百官的簇拥之下,跃上战马,未来的太子赵松伴随左右。   “我儿虽年少,然亦须经历沙场考验,亲见流血,方能居安思危。勇者无惧,明者不疑,王者镇定!”赵诚道。   “父王教诲,儿臣铭记在心!儿臣习武已久,虽无百战之勇,然若有强敌来犯,儿臣愿护卫在父王身侧,不敢有退却之心。”赵松坚定地回答道。他也是一身戎装,将第一次追随他的父亲奔赴沙场,去亲历另一种帝王之道,脸上挂着无尽的兴奋之情,大臣们从他身上看到未来王者的风范。   赵诚满意地点了点头。杀鸡焉用牛刀?完颜守绪不是鸡,但在此时的赵诚眼中,不过是一头羊羔罢了。赵诚曾数次亲征,但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令他感到轻松,兵强马壮上下一心的气势令他骄傲无比。   曾几何时,他还如临深渊地小心地苟且偷生。如今,他拥有了自己的国家、臣子、军队、与百姓,还有不容他人侵犯的广大疆土,但他仍不会感到满足。他向着大河以南挥起了长刀,将女真皇帝杀掉,发誓将一切不肯臣服之人斩尽杀绝,将另一片广大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之上的人口纳入自己的版图。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他的目光在王后及众臣之中流转了一番。   “宫室之中,全赖王后管理,孤心安。宫室之外,由王从之与耶律晋卿二人决断大小诸事。”赵诚道,“孤出征在外,只盼身后无忧也!”   “国主亲征,臣妾只盼国主早去早归!”王后梁诗若道,她的脸色充满着离愁别绪,又对赵松道,“松儿此番远行,应遵守军法纲纪,凡事不可莽撞,休要坏了你父王的大事。另外出征在外,万事不可逾越军规,风餐露宿,不可骄横。”   “母后放心,孩儿一定会听令行事。”赵松回答。   梁诗若这一番告诫,倒令现场气氛蒙上了一层悲壮之意。   “臣等祝愿吾王率王帅此番出征,旗开得胜!”王敬诚、耶律楚材等人领着群臣高呼道,“王师南行,正是顺应天时、地利与人和之功!愿吾王再创伟业!”   赵诚骑在战马上,心中充满豪迈之情,他用力地挥了挥手道:“虽然古来征战,有诸多牺牲,此番东进南下,不过是顺势而下罢了。今日出征,正是为了将来少些征战;今日之死亡,则是为了将来少些死亡!待他日,孤愿在汴梁城中备下酒宴,以主人的身份,接受尔等的庆贺!此役将非是征战之功,尔等虽为文臣,功劳亦不下于一军之帅!”   耶律楚材拖着病体,因为激动,苍白的脸色浮现出血红色,长须在寒风中飞扬,他激动地回道:“此乃臣等固所愿也!臣每每梦回汴梁也,今岁方能得偿所愿!”   “禀国主,贺兰军已经准备妥当!”这时,陈不弃过来奏道,“只等国主令下!”   “射出的箭岂能飞回?好,让健儿们出发!”赵诚命道。   “是!”陈不弃转身离去,几声鼓声响起,贺兰军的铁蹄列队依次奔出,举着赤色军旗,一队又一队,往南方奔去。   赵诚也掉转马头,赵松、曹纲、汪忠臣、汪显臣及众亲卫紧伴左右,追在贺兰军的身后,义无反顾地疾驰而去。   王敬诚率领众大臣,跪在地上,送别国王的离开。当他们再一次抬起头来时,远方只留下一抹黑色的影子,还有战马奔驰而掀起的烟尘。 第七十章 凝固的黄河(三)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来到了应理县的黄河九渡,才真正体会出王摩诘边塞诗中的雄浑意境,尽管有人认为王摩诘这句诗说的是河西甘、凉一带流向北方沙漠腹地的河流。   这里因有九个渡口而得名,赵诚为了尽快渡过黄河,特意稍多走一段路程,选择从这里渡过黄河南下。   站在岸边,回首北望,寒风带着流沙扑面而来。驼铃声声,有数支长长的商队来到此处停歇,商旅带来了异域的珍宝与风情。贺兰山的余脉在此与大河碰面,沙丘亦悄悄地逼近,如山峦此起彼伏,却被大河顽强地挡住。虽然已是冬天,浅湾处也显现了薄冰,但是大河仍然雄浑北去。一轮圆日,夕阳如血,染红了浩瀚河水,也映红了将士们的脸膛。   每一次出征,赵诚都会被如画江山所感染,无论是草原、雪山还是沙漠、沃土,总会让他为之陶醉。而每次见到黄河,赵诚总会以敬畏的心情凝视一番,感受着这条大河激烈绵长的脉搏。   在雄奇壮丽的塞外景色中,贺兰军正在忙着渡河,他们没有赵诚的闲情逸致,更没有诗人即兴抒怀的功夫。   汪忠臣领着一个文人模样的人走了过来,那人“扑通”地跪在赵诚的面前请命。   来者正是贺兰书院的教授王若虚,他这是追着大军而来,终于在这里赶了上来。   “怎么?你这是来劝孤放弃进攻金国?”赵诚按着刀柄怒道。   王若虚闻言一愣,却道:“草民何敢拦驾?今国王御驾亲征,大军浩荡,当着齑粉,无人可挡,草民岂敢阻挡?”   “那你这是要劝孤少杀生?”赵诚奇道,“孤虽杀人无数,却非嗜杀之人。孤早就通令三军,河南凡投诚者,皆赦免其罪,准其还乡从旧业。”   “禀国王,两国相争,壮士互攻,刀箭却不分彼此,总有无辜之人死与非命。草民只忧两军交战,城池破损,黎民流离,又有手无寸铁之士死于兵乱、饥寒,草民在河南还有一些故旧好友,上天有好生之德,草民请求国王能够让草民伴随左右,为国王甄别。”王若虚泣泪再拜。   王若虚已六十有八,脸上有着无尽的岁月沧桑,经过这番风尘仆仆,更显出老态。寒风正将他的衣带吹得飞起,有着说不出的凄怆之感。他这一番请求,正是要通过赵诚的许可和帮助,在两国交战之中,解救那些注定要仓惶流离的读书人。   这位一把年纪老者的陈情,让赵诚本来因壮丽景色而意气风发的心情跟着坏了不少,他甚至担心风大一点,会把这个老者吹到了河中。   赵诚打量了他良久才道:   “王学士请起!孤并非无情之人,河南士人虽然眼下是敌国之臣敌国之民,然将来亦是孤之子民,孤怎会坐视彼等仓惶奔命?你若是愿寻访士人名流,则是孤所愿耳!”   “国主能如此想,则是河南幸甚!天下幸甚!”王若虚得到赵诚同意,忙不迭地叩拜。他曾在金国朝廷为直学士,赵诚如此称呼他,令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数年前,孤过中条时,元裕之亦曾请命,难不成你们是约好的?”赵诚奇道。那元好问见赵诚将有灭金之势,曾经交给赵诚一份关于河南名士的名单,虽是请求赵诚保护,其实就是希望赵诚将来能够重用。   “草民听元裕之说过,但草民所请与元裕之无关。”王若虚否认道。   “真的吗?”赵诚笑了笑,他根本就不信,“不过,你们虽不愿为孤所用,能够想到这一条,也算是有心之人,河南士人必因此而对尔等感激涕零。”   “尽人事罢了!”王若虚叹道。   赵诚对于名士,不可谓不厚。王若虚、元好问等人心知肚明,虽然坚持不肯做赵诚的官,但是也没有给赵诚添乱,相反却是教书育人著书立说,也成就大秦国文坛一番好气象,偶尔也在报纸上发表一下对国家大事的看法,也算是建言献策。对于这些文人们,赵诚愿意折节交往,也给予相当重视,但是有人驳了他的面子,赵诚也不觉得对自己的威严有损害,这种亲和的态度却给他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换句话说,赵诚有足够地容人气量。   “大军南下,需经长途行军,你一把年纪就不要紧跟着辛苦。孤还要在河东停驻一些时日,等待黄河结冰,你不如跟在后面,慢慢赶路?”赵诚反过来劝道。   “多谢国主!”王若虚心想赵诚说的也是实情,不敢违抗。   “孤记得你昔年曾在陕西鄜州、延安等地为官,如今这些地方已经大变样了,王学士不如顺道去故地看看。”赵诚道,“说不定,会诗兴大发,写出百篇好诗来。”   陕西经过这十年的休养生息,早就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景,早就开始对外输粮。王若虚早就听无数人说过长安的繁华,只是赵诚这个时候提出来,在他看来有些显摆的意味。   “草民若是有暇,定会去看看。”王若虚搪塞道,不忘吹捧赵诚一句,“陕西大治,百业兴旺,全赖国王圣明,进君子、退小人、选贤能、汰贪腐,方能有今昔对比之大治。”   “呵呵!”赵诚有些得意,“孤不过是让兵火远离一方百姓罢了。此番征河南,尔等虽担忧无辜百姓伤亡,却不曾想过要是河南在孤手中,还百姓一块乐土也是可期的。”   王若虚陪在身旁,低着头没有应声,他脸上的表情复杂,既有故国衰败、残破的焦虑与痛心,竟也有对未来的一番美好期望。   “父王,贺兰军已经大部渡过了河,陈将军要孩儿请父王渡河!”赵松从岸边跑了过来,鼻尖上冒着细汗。   “王学生,你我就此分别吧。孤留下两什兵士照顾左右!”赵诚扭头说道,“你们可慢慢赶路,在十一月中旬前抵达河东即可。”   “多谢!”王若虚躬身道。他的目光追随着赵诚身影,直到赵诚登上那些缠着八九个充气羊皮囊的简易渡船,消失在对岸良久才收回目光。   黄河水拍打着渡船,泛着浪花。河中央有暗流,有七八漩涡在河面上打着转儿,飘着泡沫,变化莫测,普通的船在此却无法通行,而这种使用羊皮伐的渡船却是最适合的。   遇到湍流处,渡船在湍流的中央略有激荡,曹纲指挥着强壮的亲卫们小心翼翼地划动着船浆,汪忠臣则站在旁边的渡船上紧张着往这边观望,唯恐发生不测。   赵诚感觉自己的衣甲被人紧紧地拉住,他转头见儿子赵松脸色有些发白。赵诚抚着儿子的肩膀,笑道:   “这有何惧?黄河虽险,然也挡不住人之聪明才智,还有孤的千军万马!”   赵松年轻的脸绷得紧紧的,这是他第一次坐船,而且这第一次坐船就是横渡黄河,当然会令他感到紧张。他见父亲这么说,故作放松地说道:   “孩儿这是第一次坐船,人们常说黄河九曲,险中有险,孩儿看这黄河也不过如此!”   “哈哈,松儿这是胡说八道。”赵诚笑骂道,“北人善骑马,南人善操舟,各有专长,这是习性使然。你从未坐过船,害怕便是害怕,何必遮掩?”   赵松见父亲责备,只好承认道:“本来在岸上看着有趣,这一旦上了渡船,脚下不稳,如同踩在棉花上。好比练武,下盘不稳,一推就倒,让人心里发怵!”   “上了岸就好!”赵诚道。   赵松望着越来越近的对岸,忽然道:“父王说南人善于操舟,莫非说的是宋国?孩儿以为我大秦国利在骑军,善于突袭奔驰,孩儿虽未去过宋国,但听说那里与我们北方不一样,水道众多,又多水田、沼泽,故孩儿想江南不利骑军施展奔袭。将来父王要是想攻打宋国,倒先要训练出一支精锐的水军来。”   赵诚闻言,对自己的儿子刮目相看:“你这是听谁说的?”   “孩儿自己想的,难道孩儿说错了?”赵松不明白道,又补充说,“前些日子偶听老师提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据说完颜亮就是因为这句诗而萌生南侵宋国之意,却不料在采石矶被宋国水军杀了个大败。”   他的老师有许多,挂名的更多,这里说的是刘翼,刘翼不仅教他学问,也时常向他灌输着一些有关治国与征战的历史教训。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或者说此乃前车之鉴也!”赵诚欣慰地说道,“我儿能这么想,也不枉为父的期望。”   “母后要孩儿伴随父王左右,学得父王一半的本事。”赵松道,在他的眼里赵诚就是全天下最有本事之人。   “你母后虽然对你希望殷切,不过这亦是妇人之见!”赵诚却故意说道。   “父王为何如此说母后?”赵松道。他虽然惧怕母亲,见父亲当着自己的面第一次说母亲的不是,令他感到意外。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是我儿应该做的。”赵诚道,“你若是学孤一半的本事,那么你将来的儿子岂不是只学到孤的四分之一本事?”   “这个……”赵松还没想到那么远的事情,盯着脚下的河水道,“孩儿虽勤学苦练,寒暑不辍,然而父亲的功业,孩儿怕是做不来……”   赵诚闻言大怒,伸手揪住赵松的耳朵,令赵松吃痛大叫了起来:   “父王,松手、快松手!”   “国主息怒!”曹纲在一旁劝道。赵诚这才松手。   “父王,孩儿说的没错,您败蒙古、收高昌、于阗,又平辽东、燕云,不久大河东西南北皆臣服父王,东至大海之滨西至大漠,皆是我大秦国的版图。”赵松委曲地说道,“您的功绩,孩儿怎能比得上?”   赵诚愣了,心道儿子这话听上去也是很有道理的,他相信历代的开国之君们怕是都有些体会。立国之君可以凭个人的聪明才智,取了天下,创出一番事业来,不过总的来说,一个王朝总会是一代不如一代,后代总会躺在先帝的功劳簿里坐享荣华富贵,直到被新的王朝取代。   将来的事情,自己怎能见着呢?人死一了百了,何必为管不着身后子孙的事情费尽心思?管好眼前的才是最重要的,赵诚如此想。   “不如,父王灭了金国之后,就将宋国留给孩儿征讨。孩儿将来统兵十万,再训练精锐水军自登州等地南下,出奇不意直捣临安,将宋国皇帝及宗室捉了,宋国将不战自溃。”赵松又说道,“但要是有合适的出海口,辽东太远,最适宜的却是李璮的地方。即便是将来发展海运,招揽海外商人来我大秦国经商,也是不错的。”   赵松自言自语,很显然他是动过脑子思考过问题的。   赵诚笑了:“松儿这想法倒是不错,不过这训练水军可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办得到的。”   “孩儿今年十五,花个十年总该能成功了吧?”赵松扬着青春的面孔说道,“一要有适合造船的巨木;二要有技艺高超的匠人;三要有会驾舟指挥的将军;四要识得海路水道;五就要熟悉水性的渔民从军。”   赵诚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长子已经长大成人,这时渡船撞向了岸堤,船上之人冷不防地东倒西歪。   早就有一队亲卫跑了过来,纷纷将渡船拖住,将赵诚父子迎上岸来。   “我儿在学会操舟之前,不知这骑马的本事有没有长进?”赵诚跳上了战马,回头说道。   赵松刚上岸,正在努力地适应着脚下虚浮的状况,闻言也跳上自己的战马,在赵诚还未宣布出发之前,抢先越众而出,将赵诚丢下。   “这个兔崽子!”赵诚暗骂道,双腿一夹马腹,追了过去,众亲卫紧跟其后,将黄河抛在身后。   当然不久以后,他们又会再一次渡黄河,九曲黄河以这种方式令世人为之兴叹。 第七十一章 凝固的黄河(四)   “驾、驾!”   黄河北岸的雪地里,一队骑兵自怀州方向而来,中间护卫着的是一群佩着金星的将军们,年纪最长的是济南张荣,其次是沿河兵马都元帅王珍,再就是顺天张柔,还有真定史天泽,最年轻的那一位则是东平严忠济。他们奉赵诚军令,前往孟州参加军事会议。   这些人对赵诚如今只有臣服与忠诚之心,虽然早就没有了以往独霸一方的权势,但是赵诚身为王者,有着不同寻常的胸怀,对他们仍然一如既往地厚待,这让他们感激涕零,恨不得为赵诚两肋插刀。   政治总是妥协的,赵诚看似退让的举动,却赢得了前诸侯们的真心臣服,兵不血刃地解决了河北与山东长期半独立的状态,将数十州真正纳入自己的统治之下。纵是何进这些曾经持怀疑态度的心腹武将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真正归附了秦国朝廷的前诸侯们,如今不敢对赵诚起一丝的不恭之心,而满门皆荣的局面也让他们心满意足。   张柔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将王珍等人抛在身后百步。   “德刚老弟这是欺负王某年迈?”王珍对着旁人故意说道。德刚的张柔的字,张柔要比王珍小十来岁,虽然也有了五十一岁,身体状况却比王珍强上太多。   “哈哈,张德刚这是要去抢功劳。”张荣笑着道,虽然大冬天里,他的额头仍出现了汗珠,胯下的战马也是呼着白气。   跑在前头的张柔见自己将众人丢在身后,急忙勒紧缰绳,那战马受到大力的阻挠,立刻在原地急停,高抬起前蹄,发出刺耳的嘶叫声,那气势像是要将马背上的将军抛下来。张柔几乎在马背上立起。   “张元帅出马,一个顶史某百个!”史天泽看着张柔马上的雄姿,冲着追上来的众人笑道。他史家曾经表面上权势要比张柔高上一筹,可要论个人的勇猛与战功,张柔是史天泽难以企及的。   “史老弟此话,这不是打我这张老脸吧?”张柔回头道,“谁不知史老弟这两年厉兵秣马,就等着国主令下。”   “哪里、哪里,史某此番在张元帅麾下听令,就盼着能够沾张元帅的光,分一些功劳。”史天泽谦逊地说道。   “咱们河北的兵马,此番任务重大,也正是大有可为之时。国主御驾亲征,将会看着我们,咱们河北将士千万不要丢了面子。咱们要吾王征战,那就要立下最大的功劳!”张柔道。他这话是对着史天泽与王珍二人说的,这二人的兵马这次都编在他的麾下作战。   “德刚老弟这话我不爱听。”济南张荣笑骂道,“难不成我们山东的将士就是陪衬?凭什么说你们河北就会立下最大的功劳?紫芝贤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吧?”   紫芝是严忠济的表字,严忠济当然是小字辈,在众位身经百战的元帅面前,不敢轻易表示反对,不过张荣这次是他的上司,要他表态,严忠济只好道:   “都是忠于朝廷的将军,功劳不分大小,俱是为吾王尽忠,何分河北山东?”   “小小年纪尽不学好!”张荣故意说道,“比老夫还要世故!”   严忠济被张荣说得面红耳赤,虽然不以为然,但在张荣面前他不敢反驳。   史天泽连忙道:“紫芝不必如此,依史某拙见,此番人人有肉吃,就看本事与运气。”   “哈哈!”众人大笑。此时此刻,人人都没将金国放在眼里。   众人稍作休息,又继续赶路,将豪爽的笑声抛在了身后空旷的雪地里。过了温县,行不多久孟州城便赫然在目了。   孟州,秦王赵诚驻军在此,赵诚舍弃孟州城内舒适的条件,将自己的大营设在黄河岸边不远处的一处台地。   隔着一条黄河,对面就是洛阳的地界,北邙山似乎遥遥在望。大军聚集在此,连营十里,赤旗随处可见。黄河北岸成了一个大兵营,侦骑四处,信使络绎不绝,空气中透露着肃杀、紧张的气氛。   那黄河日见萧条,经过几场落雪,河面上的冰层渐厚。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赵诚等待着天堑变通途的那一天。   张柔等人行到孟州外的军营,突然辕门大开,正撞见一队骑军从辕门内呼啸而出,挟带着一股旋风,令人不敢阻挡。马背上的将士神情严肃,将雪地踩得稀烂,迅速地消失在不远处的黄河岸边。   太行山下阵如云,旌旗十万势如虎。   看见大军的气势,众人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奔驰的速度。远远地看着一面玄黄的大旗插在军营的正中央,正在寒风中威风凛凛地飘动着,它代表着国王的威势与权力,张柔等人跳下战马,纷纷收拾了一下戎装,在一员小校的带领下,以最恭敬的姿态入了辕门。   张柔见国王的大帐前,立着一位少年人,那少年人身着小号的衣甲,手持一杆铁枪,正浑丝不动地站在帐门前守卫,寒风似刀,脸被冻得通红。张柔感到惊异。   “末将参见殿下!”严忠济上前行礼道。这位少年人正是未来的太子赵松,严忠济去年春天时,曾在中兴府见过赵松,留有印象。   众人恍然大悟,因为赵松的神情模样就是小一号的秦王赵诚,怪不得令他们眼熟,众人连忙行礼。   “诸位元帅不必多礼。”赵松仍然纹丝不动,“我不过是在此守卫的一个小卒,国王有令,诸位元帅一来,即可直接入内见驾,毋须请示!”   赵松被赵诚当作一位普通军士来使用,他被编入亲卫军中的一什,从一个新入伙的军士做起,体验一个普通军士的辛苦。张柔等人暗暗向赵松投以赞赏的目光,连带地感叹国王赵诚的与众不同,纷纷入帐去见赵诚。   赵诚正一身戎装,站在沙盘之前,帐内众人正围着他商议着军情。张柔等人正要行礼,赵诚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靠前围上来。何进、郭德海、李桢、田雄、郝和尚、萧不离、郭侃、叶三郎等人均在场,而陕西张士达此时正远在潼关与郑奇合兵一处,等待着赵诚的号令。又有参谋军官忙着将各色代表金军兵力小旗插满了沙盘,陪在一旁以备问询或等着办理国王与将军们交待的事宜。   营帐内,将星云集,纷纷擦拳摩掌,跃跃欲试,有气吞山河之势。赵诚满意地冲着刚来的张柔等人点了点头。   他操起一支箭矢,那箭头指着沙盘一角。张荣见箭矢指着的方向正是自己的防区济州、曹州一线,连忙奏道:   “禀国主,我山东军骑军五千,步军三万,枕戈待旦,已经准备就绪,只等国主令下,即可过河。”   “宋军有何最新消息?”赵诚头也没抬。   “宋军淮东帅赵葵日前照会末将,言其兵马已集结,大约七万兵力,备粮食二十万石,宋主还派使询问我军为何还会发起进攻。”张荣回道,“当然还有李璮的兵马。”   “益都李璮还会听从宋廷的号令?”李桢表示质疑。   “或许会吧?”张荣不敢确定,他知道李璮如今想背宋降秦的消息,只是赵诚一直打着秦宋友好的名义,拒绝了李璮的投诚,而宋国一直蒙在鼓里。况且宋国朝廷因为李全的旧例,对李璮也极不信任。   “李璮不足为虑,其人如其养父李全,为人狡诈。先前他乘人之危,侵我东平州县,以为有便宜可占,郭兄弟领兵来助,他听闻我军击败金国来犯之敌,见识不妙便缩了回去。末将遣人去问责,其人辩称是防止金军来犯,可见其狡诈之处。”严忠济道,“听说,宋主对益都李氏的约束力,怕是不足。”   “益都暂不管他,早晚本王要收拾他。”赵诚说道。   “宋人看来比我们还要着急,我军不动,宋军亦不动,他们只等着我军与金军激战一些日子,他们才肯出手,坐收渔人之利。”枢密使何进道。   “此战,宋人的目标便是尽可能以最小力气多取地盘。”郭德海道,“依两国先前的约定,宋国襄阳一带的兵马应攻唐、邓、钧等地,最近宋人又改了主意,史嵩之在襄阳按兵不动,以淮东赵葵的兵马为主力,看来他们最想得到的依然是汴梁城。”   汴梁当然是一座极具象征力的城池,恢复故都是宋国君臣及武将们梦寐以求的大功业。宋京湖帅史嵩之对联秦灭金之举持保留意见,宋廷对此也是如此,前些年河北民乱,秦国一直没有派使节,联兵一事曾不了了之。当赵诚解决了河北藩镇林立的局面,再一次着手灭金之事,宋国才下定了决心,改由淮东出兵,原因是淮东离汴京最近。   “郭副使所言甚是,宋军上月接连遣使问询,说要从我山东借道,说什么擒贼先擒首。”严忠济道,“据密报说,宋人本准备了百余艘船只,欲溯河北上,可是如今冬季黄河断航,无奈放弃。”   “宋人要舍徐、泗、单、归德等州府,那就由着他们。”赵诚道,“他们地处南边,消息不灵,既怕操之过急,损耗实力,又怕误了时机,汴梁城为我所有。”   “不如,我军首攻汴梁?”张柔提议道,“我河北军自卫州,一日之内即可驰至汴梁城下。”   “哼!宋人想得汴梁,那要看他们有没有本事。我军计划不变,东集团保持足够对敌压力,监视汴梁、归德。北集团首先出击,将郑州包围,围而不打,利用我军骑军的优势,截断汴梁方向的援军。而我主力,则攻洛阳,陕西军与潼关军负责围攻洛阳,也是围而不打,与北集团河北军一样,专门攻击敌军机动力量,最大限度地发挥我军擅长野长的优势。总之,围点打援,以己之长攻人之短。”赵诚道,“倘若敌军诸路按兵不动,我军就集中精力,先取洛阳,后取郑州。”   “遵命!”众将齐声说道。   “我军的步军,也是不弱的。”史天泽则道。他想起了秦军中的石炮,还有威力惊人的火炮。   “孤当然为坚固大城准备了足够的利器。”赵诚又问道,“尔等可有补充?尤其是河北军,可能要面临强敌。”   “末将愿同国主借一劲旅。”张柔想了想道。   “这里都是劲旅,不知张元帅要谁?”赵诚笑道。   “请国主将冠军侯的人马借给末将一用。”张柔道。在辽东,骁骑军曾经给张柔留下极深的印象。   “哈哈!”赵诚哈哈大笑,点头道,“准!”   “能够在张元帅麾下作战,是我骁骑军的荣幸。”叶三郎站出来道,“叶某希望元帅不要将我军当作摆设。”   “冠军侯客气了,张某岂会如此浪费呢?”张柔点头称许道。叶三郎看上去目中无人,说话常常不顾及他人的感受,张柔与他交往过,素知他的说话行事风格,也不与他计较。   当下,赵诚又与诸将详细商定了进军路线、作战任务、粮草箭矢、军规号令、消息传递等细节,赵诚又任命十多位军法官分赴各地战区,监督军法。   “虽说沙场之上,刀箭无情,总会有无辜之人死于非命。若是敌军投降,便可暂且保其性命。”赵诚道,“至于寻常百姓,万万不可无故伤害,坏了本王的名声。”   “遵命!”众将齐声说道。   赵诚完成了分配任务,心情愉悦,命人摆宴,与众将痛饮。酒足饭饱之后,赵诚领着众将出营,登上二十里之外的黄河岸堤上。何进则带着大队人马护卫在侧,对面的金军早就知道秦军驻在此地,看到了这边的动静,以往秦军就要攻来,纷纷往这边驰援观望。据说对面金军号称二十万之众,看上去人多势众,至于是否可堪大用,那就难说。   寒风呼啸,因为众人刚饮过烈酒,吹在脸上并不觉得太冷。黄河早已经结冰,冰面上又落满了白雪,叶三郎领着人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行走,查勘冰面的厚度,不料有人正踩到了冰窟窿,被叶三郎一把抓住,拖了上来。   “回国主,冰结得还不够厚,怕还要等上几日。”叶三郎回来复命。   “国主,末将以为,不如将日期定在腊月初一。”王珍道。   赵诚估摸着时日,眺望远处金军影影绰绰的旗帜,下定了决心:   “今日就到此为止,诸位都回去准备吧,腊月初一就是我大军进攻之时!”   “是!”远道而来的将军们纷纷领了令箭,带着国王不可违背的命令,踏上了归途。   阴沉的天空又降下了雪花,在无边无际的雪花所营造的氛围中,山河更显壮丽。正是: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第七十二章 凝固的黄河(五)   寒风在呜咽,战马在嘶叫,而黄河如弥留之际的老者僵卧在广袤的原野下,毫无一点生动的色彩。   这条黄河曾被誉为天堑,它与潼关及秦荆大山构成了一道天然的军事防线,是金国军队防守的底线,同时也是金国的心理防线。潼关连同崤山外的陕、虢二州早在十年前就落入了秦国之手,时刻都造成对洛阳方向金军的威胁。   两千里黄河大多数时候威风凛凛,当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日子到来时,流动的黄河凝固了下来,巨龙彻底蛰伏,北方的军队可以自由地通过,不将它放在眼里。百年前,女真人的祖先们就曾这样轻易地渡过黄河,黄河从来就不算什么天险,凝固的黄河处处都是破绽,任何一处都可能是秦国骑军的突破口。   今日历史就要重演,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完颜守绪来体会当年宋人的凄惶。完颜守绪准备了大量军队严阵以待,光是两千里黄河沿线就号称八十万,这多半是故意放出的风声。这十年间金国的国力虽有些起色,完颜守绪甚至还三次选处女入宫,但是帝国已经从根子上腐朽,他只会任用老好人做官,却又禁受不住奸臣与小人的谗言,军队有没有战力自不必说,这八十万能有一半那就可以说明金国的国力足以自夸了。   完颜守绪需用兵之处众多,除了黄河这条心理防线要承受秦军的猛烈攻击,汴梁自然是重中之中,郑州、洛阳、归德府这些战略大城也不能放弃,然而南边的金宋漫长的边界线上也不可忽视,宋人要亡金的野心恐怕不比秦国弱。   腊月初一,雪后的天空仍然阴沉着。   赵诚满身披挂,在何进、郭德海与赵松的陪同下,走出了大帐。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灰黑的天空如死水,不见一点生气。众将分列两侧,依次站在他的大帐面前,面向他行着最庄重的军礼。   曹纲举着玄黄王旗,各部人马管束着各自的部下,遥望着这面王旗。苍凉的天地间,忽然刮来一股怪风,吹翻了一顶帐蓬,将无数面军旗刮得猎猎作响,如战鼓雷动、刀箭交碰。战马此起彼伏地打着响鼻声,呼着白气,雪地被人马踩得结实如铁。   这一个冬天很寒冷,却阻挡不住秦军进攻的步伐,更无法令赵诚改变坚定的意志。   “陈不弃何在?”赵诚喝道。   “末将在!”陈不弃闻言出列。   “你部打头阵,专往敌军防守最严密的地方攻击。你们攻得越猛,余部将更有利。”   “遵命!”陈不弃郑得地行着军礼,接过象征着王命的令箭,毫不迟疑地回到队列中。   “萧不离、郭侃何在?”   “末将在!”萧不离与郭侃二人同时出列,站在赵诚的面前。   “萧不离部在左翼,郭侃部在右翼,提前出发,分别驰往下游和上游各五十预定地点,利用贺兰军吸引敌军主力之机,迅速过河,杀入敌后。敌军骑军并不多,不利于他们沿河快速移动布署,若是遇到强敌抵抗,尔等可以沿河机动,寻找有利突破口。不得有误!”赵诚命道。   “遵命!”萧、郭二人上前接过令箭。   田雄与郝和尚二人见赵诚将最重要的任务交待了,有些焦急,二人跃跃欲试。   “田雄,你部沿河游击,制造恐慌,为陈不弃所部提供掩护,必要时可强攻!”赵诚命道,“至于太原军,则暂时与孤一处,与敌正面对阵。”   田、郝二人连忙上前接令。   郭德海命人搬来烈酒,亲自给几位领兵人分别斟上一碗烈酒,众将与赵诚一起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啪!”赵诚将酒碗摔在冻得僵硬地面上,成了碎片。众将也一一照办,这意思就是发誓要不达目的就宁可粉身碎骨。   赵松没有资格品尝一回壮行酒,他只有资格握着铁枪替自己父亲站岗。战前的气氛令他深受感染,父亲与将军们摔碗的姿势在他看来,是那样的坚决与英勇无畏,他甚至体会到“古来征战几人回”这句诗包含着怎样的悲壮与豪情。   “出发!”赵诚挥了挥手,命道。   当下,萧不离与郭侃二人首先出发,他们出营后往相反的方向疾驰,并且距离黄河北岸二十里之遥,与河岸线平行进军,金军隔着黄河无法知道秦军调动的情况。等他们二人出发大约两刻之后,陈不弃与田雄缓缓赶往河岸外潜伏。   赵诚则率亲卫军与郝和尚部及辎重人马,大张旗鼓地登上了河岸,对面的金军很快就与他隔河对峙。赵诚领着大队人马刚在岸上出现,对面就升起了烽烟,紧接着就传来密集鼓声。这一个月来,秦军几乎天天如此,金军也是天天如此地回应,赵诚利用这种方式让金军疲于应付,企图麻痹金军。   何进举起千里眼,眺望对岸,呈面他面前的是一条极其粗犷的曲线,河岸犬牙交错。   “金军又派人凿冰了!”郭德海将自己手中的千里眼递给赵诚,笑着道,“这是今日金军自凌晨起的第三次。”   金军当然不会一点准备都没有,他们虽然没有勇气主动越河攻击秦军,消极备战,但是他们每天不辞辛苦地去破坏冰面,他们当然无法保证让凝固的黄河再一次流动起来。一些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遍布拒马与陷井,他们在他们认定的秦军可能进攻的地方甚至浇上了水,冻成明镜似的又硬又滑,两千里黄河防线消耗掉金国大量的人力、物力与财力,并且没人敢保证万无一失,因为秦军有选择登岸点的绝对自由。   “末将去活动一下!”郝和尚在一旁道。   赵诚见他按捺不住,就点了点头。郝和尚得令,立即亲率一团骑军下了河岸,顺着河滩往下游进发。对岸的金军当然是有招接招,立刻也分出一部分人马与郝和尚保持一致,郝和尚试着走到河中央,命部下冲着对岸齐声叫骂,当然只招来对方的不太友好的回应。   田雄远远地看到,暗骂郝和尚抢了自己的活计。赵诚又让太原军耶律巨分出一部分人马,金军也是如此,两岸一时间人叫马腾、战旗飞扬,如同赌气赛跑。   陈不弃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跳上了战马,部下见状也齐齐跳上了马背。贺兰军舍弃了北岸的一处柳树林,汹涌地往岸堤上奔去。对岸的金军肉眼看得不太真切,只能见到对面黄色的堤岸瞬间被衣甲染成黑色,黑色的洪流快速并且有序地从堤岸上跃下,在河床上摆出一条宽三百步的阵线。贺兰军战马的蹄子上都裹着棉布,这是为了防止冰面太滑,并且相对战马与战马之间相对疏松,以免压跨冰面。   “秦军攻来了!”对岸的金军喊了起来。他们意识到这一次是真正的战争,那一柱烽烟变成了两柱,紧接着变成了三柱。   陈不弃选择的登岸地点,是一处较了陡峭的地方,按常理说这里并非是一个最佳登岸地点,所以金军在此地并未布置下严密的工事。金军大队人马闻讯从两侧飞奔而来,此时陈不弃已经越过了冰面,金军的箭矢飞奔而下。   奔在最前头的贺兰军军士一手操盾,凭借着一身重甲,勉强抵挡着金军的箭阵。陈不弃远远地看到前面滩涂上部下挤作一团,前面岸堤太过陡峭,又是冰雪覆盖,极难攀爬。   “散开,往两边散开!”陈不弃高声呼道。   部下纷纷往沿着河床向两侧寻找有利登岸地点。金军居高临下放箭,贺兰军则下马结成盾牌大阵,其他人则利用盾牌的掩护反击,不断地有金军惨叫着倒下。   “冲啊!”陈不弃徒步奔在最前头,身后亲卫及部下们紧跟其后。硬滑的土地,让陈不弃和他的部下吃了不少苦头,他们不得不一边顾及岸上射来的箭矢,一边要注意脚下,冰雪越是经过多人的踩踏,就变得越是光滑,而金军因为仍受较大损失而战意仍高。   一支长枪搂头刺了过来,陈不弃一矮身试图躲过,脚下却是一滑,身子摔了下来,左右惊呼着将他挡在身后。   这一摔倒,不仅磕飞了陈不弃的头盔,也磕掉了他的一颗门牙。陈不弃不怒反喜,他将那混着自己鲜血的门牙给咽进肚子。   陈不弃捡起自己的头盔,大喝:“趴下,搭人梯!”   部下们闻言,立刻趴在光滑的斜面上,硬是用血肉之梯搭成了梯子。陈不弃首先站到了岸上,手中的双手长刀大开大合,立刻掀起了一阵血雨。主帅如此,部下哪里敢不拼命,纷纷在陈不弃打开的缺口,涌了上去。一时间岸上岸上成了双方争夺最激烈的地方。   田雄见陈不弃大部已经与金军交战,立刻指挥麾下人马另选一处登岸。这又杀到的一支秦军,令金军大恐,不得不又抽调兵力阻截,令陈不弃的压力稍减。   赵诚已经率其余人马赶来督战。当然他还有另一种选择,那就是让此处的人马与金军干耗着,等着郭侃与萧不离的人马成功过河,他不相信金军能够将漫长的黄河防线经营得无懈可击。   太原军自动地另选一处攻击,白波镇这一段不下十里的黄河南岸成了双方争夺焦点。陈不弃主力突破,虽然还不能更进一步,但是田雄与郝和尚二人却利用陈不弃创造的局面,在两翼忽进忽退,专找金军防守薄弱的地方攻击,令金军防不胜防,疲于奔命。   赵诚徒步走过冰面,来到贺兰军的身后,总有几支流矢越过密集的人群,朝他飞来。   “国主,危险!”曹纲呼道,他用身体挡在赵诚的面前。   赵诚一把将曹纲推开:“尔等退开!”   不待曹纲反应,赵诚引弓便射,箭矢挟着他的怒火飞驰而去,射向了金军不断在岸上冒出的脑袋。何进、郭德海、李桢及亲卫军等也纷纷加入进来。这些人,包括亲卫们在内大多都是善挽强弓箭法高超之人,他们听着何进的口令,靠前一齐用抛射的方式放箭,为贺兰军掩护。   如火如荼的拼杀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流淌下的热血滴在岸堤上下,似乎令冰冻的地层开始松动。赵松握着自己手中的弓箭,一言不发地放着箭,呐喊声令他大脑中一片空白,映入他眼帘的到之处都是赤红色的鲜血。   “国主亲自为我等助战,我等还不拼死奋战!”贺兰军中有人高呼道。   “上啊!”众军士们呐喊着,拼命死战。   贺兰军猛烈地攻击吸引了金军太多的注意力,田雄却首先有了重大进展,他的人马一上了岸,就立刻发挥了他们骑军的优势,立刻向金军侧面冲了过来。紧接着,郝和尚也登上了岸,他与田雄左右夹击,冲入了敌阵,将金军杀得连连后退。   “不准退、不准退!”金将指挥着军法队在后面督战,杀了百十条部下才稳住情绪。   贺兰军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上了岸,他们一旦上了岸,跨上了战马,就成了势不可挡的猛虎。重甲骑军巨大的冲击力,令金军挡无可挡,盾牌在狼牙棒或者重斧的砍劈下,几乎成了纸糊的。   赵诚在众人的护卫下也上了岸,真正踏上了大河以南的土地,让他有了脚踏实地之感,这就算是灭金之战十成完成了三成。   万军丛中,枪尖与箭步一起飞舞,鲜血与汗水一同迸发。勇猛的战士与大地亲吻,热血洒在了这异乡的土地。战鼓雷动,令观者的脉搏随之兴奋跳跃。陈不弃那如猛虎般的英姿在敌军从中忽隐忽现,背上还插着一支箭羽,赵诚正要命人去将他劝回,陈不弃却反手拔出背上的箭矢,又一次冲入金军之中。   “快逃啊!”金军有人见机不妙,首先返身逃命。这一跑就像是瘟疫,金军溃不成军,士卒将他们的长官也裹挟着奔逃。   赵诚寻思金军为何在此只有不足五万人马,这超出他和部下们原先估计。何进等人都陪着他站在高处,一边观战,一边眺望东西两边,他们还不知萧不离与郭侃两部人马进展如何。   “父王,快看!”赵松指着东边方向呼道。   东边方向,正是从河阳县过河的萧不离,他这一路人马极为顺利,只遇上少量金军。赵诚后来才知道,郭侃从上游长泉镇过河,却在上了南岸不久就遇上了大批金军的阻击,经过浴血奋战才赶了过来,而金军早有不下七万人在听到秦军真正攻来的消息时就溃散了。   赵诚当即决定几路人马分路追击,自己则在隶属于洛阳的孟津县暂时停驻,等等潼关方向的郑奇与张士达赶到,他们将送来大批粮草与攻城利器。   洛阳城又要面临着生死考验,凝固的黄河已经被秦军抛在了身后,无法保护这座曾饱经战火的古城。 第七十三章 烽火河南路(一)   洛阳的守将名叫强伸。   此人本是个无名小官,但名动整个大金国除了是机遇巧合外,也与他个人的才干分不开的。十年前蒙古人围洛阳,主帅率兵援汴,洛阳城空虚,强伸被百姓公推上主将的位置。强伸用三峰山逃来的二千五百名溃兵,修筑工事,激励将士,竟守了三个多月,逼得蒙古军不得不退走,可见事在人为,或者说危难见英雄。   这样的人当然要受重用了,强伸从一个无名小官就一再加官,赴朝做到了参知政事、同签枢密院事这样的高位。秋天时,洛阳官吏与百姓听说秦军要大举来犯,指名要求金国朝廷派强伸来主持洛阳的防务,完颜守绪便将强伸派了过来任行尚书省事、关河兵马元帅兼中京留守。   强伸虽名为关河元帅,他实际上只是负责洛阳一带的军事,他不认为黄河能够挡住秦军的脚步,金国朝廷将精力放在黄河防线并不可取,野战只会吃亏。所以强伸一上任,便组织百姓,在洛阳城外修筑起一道长一百里的外城,外城内外又广设屏障,谓之曰:迷魂墙。除此之外还修建了数道宽及数丈的堑壕,那迷魂墙就是用挖堑壕取的土方夯实而成,听说强伸还自制了大批的“箭鞭”、“遏炮”等武器,都是火器。   洛阳城的防守看似无懈可击,强伸也花了不少心思,准备长期固守。   赵诚领着左右将军,站在洛河桥附近遥望洛阳城,这座准备已久的雄城令他也感到棘手。然而赵诚并不急于攻洛阳,甚至还不打算攻打这座雄城。既然强伸做好了长期防守的准备,将自己与百姓还有从黄河沿线退入城中的溃兵关在城中,赵诚就成全强伸的心愿,围而不打。   今天难得是个晴朗的日子,却是冷得紧。蓝天下,洛阳城外的无数犬牙交错的防御工事显得有些突兀,城上金军与城外秦军兵器反射着耀眼的寒光,全无一点暖意。   “传孤命令,派人劝降!”赵诚命道。   赵诚照例先是要劝降一番,一名军士代着赵诚的亲笔信,壮着胆子往洛阳城靠近,却被躲在堑壕后面的洛阳守军用箭射回,无奈只好回来复命。   赵诚远远地看到,并不感到意外,当即命郭侃率部暂时负责监视洛阳,陈不弃因有伤在身,暂率贺兰军担当赵诚的中军。赵诚将自己帅帐从孟津县城移到了洛阳城外,一边关注着各军追击情况,一面听信使汇报河北军、山东军等各路人马的进展。   萧不离、田雄、郝和尚则发挥骑军的优势,四处出击,其中萧不离攻洛阳西南一线,两天之内先后取新安、绳池、福昌、寿安等地,田雄取偃师、芝田、嵩州等地,两人的兵马直指汝州方向,郝和尚则沿河东进,取巩县、汜水、荥阳,逼近郑州。   这几支人马捷报频传,萧、田、郝三人的兵马如秋风扫落叶,一路追击溃不成军的金军,沿途金军丢弃的辎重无数,放下兵器乞降的更是不计其数,秦军无暇顾及这些降兵,只能派少量人马看管。   洛水南北,更多的是举家奔逃的百姓,战争的破坏不因为秦军有不随意杀害百姓的军令而减少太多。兵败如山倒,那些如无头苍蝇的逃兵们甚至有时都追在秦军前锋的身后。   因为赵诚曾有过不准肆意杀俘的命令,更不准驱赶百姓攻打城镇,田雄见这样不是个办法,就派轻骑深入腹地,广发传单:凡是在家门口挂白布条,便可豁免,凡挂白旗的城镇,秦军不入。   这样秦军进攻的步伐虽加快了不少,然而免不了总有不肯投降的城镇,这样的城镇总会在一次秦军扫荡之后,血流成河。   张士达与郑奇带着步军、大批辎重和少量骑军,终于赶到了洛阳城外。金国虽然失去了潼关,但洛阳西的重要战略要地是崤山,即古之崤函。两年前因为郑奇曾率轻骑从间道突破过这一带,进而夺了新安等地,轻而易举将洛阳包围过一次,所以金国在那之后又一次加强了防守。听闻秦军已经过了黄河,崤山一代的守军惧怕腹部受敌,不战而逃,崤山成了无人防守地带。   张士达与郑奇两人一到,便将洛阳团团包围,这一次他们将二十门两千斤的火炮和二百五十架回回炮,集中布置在洛阳的西门与北门。   这二十门火炮剽悍的体形,吸引了众人目光。自从征辽初次使用之后,火炮又经过数次改进,才正式装备秦军,这一次备足了火药与弹丸,来一场真正的实战。   “这家伙怕是中看不中用吧?”陈不弃故意说道。   “谁说的?”潼关军副帅夏冠英反驳道,他对火炮相当自信,“陈将军要是有机会,一试便知!”   他这么说,只是因为赵诚打算将洛阳围而不打,以骑军优势对付金国各地驰援而来的军队,最大限度地杀伤金国可战之军。   “不如,打几炮试试准头?”曹纲在一旁说道,“当年打蓟州时,那时的火炮虽然惊天动地,不过准头差了些,还险些伤着了自己人。”   众将都鼓动要发几炮试试威力,都将目光转向赵诚。   “国主,洛阳城内强伸一向善于防守,此人将洛阳城经营得如同铜墙铁壁,又广备粮食、箭矢,以为顽抗到底。不如,让儿郎们施展一下我军的新式火器,让洛阳雄城也在我军炮口之下颤抖!”何进也建议道。   赵诚见众人都这么说,也就同意道:“每一炮只准发射一次,让守军也知道我军火器的厉害。”   “是!”夏冠英得令,立刻飞奔而去,准备试炮。   城头望楼上的金军见西门外,秦军忙忙碌碌,以为秦军要攻城了,纷纷涌上城头,准备拒敌。   “咚……”寒冬腊月里的一声惊雷响起,刹那间,一声接着一声惊雷响起,二十门火炮依次开炮,城内城头包括外城的守军被惊蒙了,以为这是雷公的怒火。那二十枚重约二十斤的弹丸集中撞在外城的土墙上,那一段大约一百步的土墙立刻如纸糊一般塌倒在地,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仍然在空中与城墙间回荡,久久不肯散去,令人骇然。   城内城外的守军目瞪口呆,面色如土,心中暗道秦军有神兵利器相助。   “厉害!”陈不弃赞道。   “准!”曹纲也赞道。   “此种利器,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抗也!金军装备的突火枪与震天雷,与此火炮的威力相比差得太远。”郭德海见城头金军骚动的身影,捏着下巴上的胡须,得意地说道。   夏冠英有意在赵诚与诸位同僚面前表现一番,请求再来一次轮射。   “得了,一次就够了。”郑奇笑着道,“拿下这洛阳城,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郑元帅说的是,我军不必全力攻打坚固城池,只管对付来援之敌即可。”张士达道,“张某以为,洛阳城内金军一定盼着金主派军来援。”   张士达说的没错,洛阳城内的主将强伸早就听说过秦军的强大,方才这一番火炮的试射,更是让他感到恐惧。强伸此时此刻只盼朝廷派兵支援。   秦军主力自孟州发起进攻,一日之内就让黄河防线成为摆设,两日之内就肃清了洛阳外围的金军,五日之内就有金军溃兵一口气奔到了汴梁。   河北军张柔的人马要比主力晚两天过河,出乎金国的预料,河北军并未直攻汴梁,因为汴梁是帝都,临河的阳武、延津一带金国布下重兵,故张柔奉命选择从郑州原武、河阴一带过河,正遇上郝和尚的前锋,然后合兵一处,进至郑州城外。   郑州是汴梁的西边门户,若是失了郑州,汴梁很可能成为一座孤城。因为山东方向,张荣与严忠济也遣一千轻骑至睢州考城之黄陵冈,四处攻击,并不停留一处,制造恐慌,从东面威胁汴梁。   一时间,无数告急的军报雪片般飞至汴梁,汴梁城内的文武百官及寻常百姓们都惶惶不可终日。完颜守绪虽然明知这是早晚的事情,可是真正到了秦军攻来的时候,他还是表现出惊慌失措的姿态。   汴梁城,皇宫内。   蒲察官奴奉命入宫商议军情,一进了宫,便见三三两两的太监与宫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谈论着最新的战况,与秦军武力的可怕。   如今汴梁城内人人都在谈论,因为这关系到自己的生死存亡,十年来相对安稳的日子现在看来,太过短暂。深深宫阙也挡不住失败与死亡论调在内宫中漫延,太监与宫女们的脸上都流露着惊慌与恐惧的神色。这种败亡气氛和散播失败论调的举动,令蒲察官奴怒不可遏,两个太监一不留神,分别被蒲察官奴劈成两半,血流满地。有撞见的宫女发出巨大的尖叫声,让整座皇宫跟着震动了起来。   灯火在寒风中飘忽不定,完颜守绪紧皱着眉头,感到龙袍下的身体发冷,龙椅也让他有如坐针毡之感,他耐着性子问左右道:   “情势紧急,军情如火,朕当如何应对?”   这样的话,完颜守绪问过多次了。除了击败秦军,那就是求和,可赵诚曾要他自降为河南王,当一个闲王,完颜守绪又不可能答应,所以只能是战。   “黄河一日被破,洛阳两日之内就被围,元帅完颜娄室应当治罪!”完颜承麟怒道。完颜娄室是负责洛阳外黄河防线的主帅,此人还算忠心,只是事与愿违,战前信心倍增,一经交战他就抵挡不住秦军的攻势,虽握有二十万军队,却防不胜防,甚至无法控制军队的溃散,只得带着两万残兵往汝州方向奔逃。   完颜守绪叹道:“娄室也算尽力了。”   不得不说,身处飘摇动荡之中的完颜守绪也常表现出体谅臣下的难处,只是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局势。   “那不如召集恒山公武仙的人马驰援京师?”乌古孙爱实奏道。   “陛下,万万不可,邓州武仙的兵力虽多,然而却要防备着宋人,万万不可调动。”御史中丞乌古论镐反对道,“宋人对我朝觊觎已久,邓州一旦空虚,宋人必乘虚而入。”   “洛阳仍在我朝手中,郑州仍在抵抗。”完颜承麟觉得四处受敌,“可一旦这二州被破,汴梁也难保,故而臣以为需遣兵救援二州,否则晚矣。”   大臣们也大多赞成,他们只是没想十年的准备,军队战力还是太差。   完颜守绪没有直接应允,反而问道:“朕准备出京,赴蔡州召集兵马,将敌军驱逐大河以外。”   皇帝的话听上去是破釜沉舟,实际上就是打退堂鼓,说好听就是想迁都蔡州暂避秦军锋芒,不好听的就是想逃跑。忠孝军蒲察官奴闻言,直截了当地奏道:   “陛下怎能轻言放弃汴梁呢?今陛下御驾若是南迁,京师军心民心将会有失,敌军并不会因为陛下南迁而放弃进攻。早晚是一死,不如同仇敌忾,与敌拼了,为家国而死,死亦为鬼雄!”   蒲察官奴身上溅了不少方才那两位可怜太监的血,血腥味令完颜守绪感到恶心。蒲察官奴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完颜守绪明知蒲察官奴不仅带械入内,而且敢不问是非杀了两个太监,虽心中不喜,还是装作不知,毕竟这蒲察官奴是难得的勇将。   完颜仲德等人也不赞成,战事刚一开打,皇帝就要迁都,这无疑是向臣子与军民宣告朝廷无力对付秦军的攻击,大金国马上就要亡国了。   面对蒲察官奴毫无顾虑的直言,完颜守绪甚至不敢与他对视,他也知自己方才的提议过于示弱。完颜守绪面色微红,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个嘛……朕……只是提出来……让诸卿讨论,并非定论,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既然陛下有志于击退强敌,保祖宗基业。臣愿领旨去蔡州召集人马援汴。”完颜仲德道。他不说援洛、郑,而是说援汴,完颜守绪这才点头同意:   “爱卿快去快回!” 第七十四章 烽火河南路(二)   伊水之畔,伊阙镇残破不堪的屋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座早在十年前就因战火破坏而不得不放弃的小镇,只留下一些断垣残壁与遍地的瓦砾,让外人大致了解它曾经拥有的规模。萧不离和他的部将孙虎及部分亲卫暂时在此休憩。   泰安十年的冬天奇冷无比,这对金军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好像是配合秦军的进攻,这两日简直是滴水成冰。即便是习惯于冷酷条件下作战的萧不离等人,也因为弓弦冻得僵硬,而大受影响。连续半月的穿插、迂回、追击与作战,虽然顺利,但河东军将士仍感到十分辛苦,一停下来,汗湿了的贴身衣物经风一吹,就让人冷得咬紧牙关。   萧不离找了一处土围子,命人点火取暖,身旁不远处正堆着无数的金军的兵甲,成了数座名副其实的兵甲之山。   他取来一块被冻得如铁疙瘩一般的馒头,用一支箭插着,放在火苗旁烘烤。那馒头很快变由嫩黄变成金黄,发出勾人的香味,引人食欲大增,尤其对于已经一天没进食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萧不离的舌头自动分泌着唾液,他正要将馒头取下来享用,从旁边冷不丁地伸出一只肮脏的大手,将馒头夺了去。不料,馒头被烤得太烫,那个抢夺者被烫得大叫了起来。   “让你抢,烫死你活该!”萧不离笑骂道。   “刀箭无眼,至少能当个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强!”孙虎大大咧咧地回道。他将萧不离亲手烘烤的馒头夺了去,当作自己的战利品,还振振有词。   “哈哈,那你就吃吧,早吃饱早去投胎!”萧不离笑着道。他又取来一个冷馒头,旁若无人地继续放到火堆旁烘烤。   孙虎三下五除二,将战利品消灭掉,胡须上沾着不少面屑,肚子里有了食物,立刻就恢复了不少力气。萧不离忽然闻到一股臭味,比夏天战场之上的尸臭还要令他感到恶心,原来孙虎正将自己的靴子脱下,他那双大脚爱出汗,并且奇臭无比,旁边的军士全跳了起来,躲得远远。   孙虎一边翻出羊皮垫,连同自己的臭脚凑近火堆旁边烤,袜子上很快就蒸出汗气,他甚至还将自己接触过臭鞋垫的手放在鼻尖下闻了一闻,大概是脚上传来的温暖,让他感觉十分惬意。   “老孙,你好歹也是有少将军衔的人,至少也相当于文职的知府大人,当着大家的面,你就不能检点一些?”萧不离跳到了上风口。   “检点?元帅,我老孙就是一个粗人,可不是会念几首酸诗的周秀才,咱能读懂军令就行,又不想考文状元,哪能那么多讲究?我老孙忠君爱国,遵纪守法,不偷不抢,不克扣粮饷,不虐杀战俘,不入百姓私宅,又能团结兄弟,英勇作战。上对得起国主与您,下对得起部下袍泽,还有三个儿子也都请了秀才教授,有吃有穿,我也尽了当父亲的责任。中间也给七十岁老父娶了两房小妾,尽了孝道。我哪里不检点了?”孙虎头也没抬。周秀才名叫周鹏,是萧不离的另一位老部下。   萧不离闻言只得摇了摇头,在这种事情上,他也拿孙虎没办法,人家都承认自己是大老粗,又不是周秀才,况且军法上也没规定不准人将臭脚拿出来展览。   “那你就烤吧,不过你千万要小心,万一要是烤成了猪蹄那就不好了!”萧不离骂道,惹不起躲得起,他命部下又另起一堆火。   “孙将军,您真给令尊娶了俩小妾?怕是光能看吧?”有小校开玩笑道。   “哼,你管得着吗?”孙虎瞪了那人一眼道。   一匹轻骑从东边疾驰而来,骑者未等战马停稳,就从马背上飞快地跳下。   “报元帅,山西军田元帅在临汝镇遇到大批敌军阻击,田元帅称他无法凭一己之力吃下,请求我军支援!”信使禀报道。   “敌军大约有多少人?哪路人马?”萧不离问道。   “情况不明,据推测,应该是汝州本地的人马加上从黄河奔逃至汝州溃兵,人数极多。周将军已经率一团去支援了!”信使回道。   “告诉周鹏,本帅马上就发兵去助战。”萧不离命道。   信使立刻转身告辞。孙虎已经飞快地穿上了靴子,就等萧不离命令。   “命令各部向临汝及汝河一带急进,不得有误!”萧不离命道,十多位传令兵立刻领命而去。   临汝镇是汝河外的一个小镇,是汝州北的一个门户,当萧不离将本部人马召集并驰至该镇时,远远就听到前面的厮杀声。萧不离暂时按兵不动,寻了一处高地,举起千里眼观望,只见镇外双方已经开始厮杀,旗帜往来奔驰,战鼓雷动,那金军表现出了旺盛的斗志,令萧不离自入河南以来,第一次感到意外。   “元帅,不如我军暂时不动,待双方激战疲惫,我部人马绕到身后,杀金军一个措手不及。”孙虎道。   “好,你们暂且藏在此处,本帅带着一营亲卫去前面给田元帅及周秀才鼓劲。”萧不离当即接受,“一旦我的帅旗升起,你部加上我的亲卫团就从左翼杀将过去,一战而下。”   “是!”孙虎及众校官应道。   萧不离立刻带着不足百人的亲卫,往前方奔去。田雄正满头大汗地呼喝着,此前他的前锋在此遇挫,损失不小,自过黄河以来,作战极为顺利,追着金军长途奔跑,不料在进入汝州地界,就遇上了早就有所准备的金军一次漂亮的伏击,令他一时接受不了。   “田元帅勿急,敌军虽然战意高涨,但不过是回光返照,不如让儿郎们暂时停止攻击,待我河东军来援。”周鹏在旁劝道。   他们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汝州当地所有的骑军,再加上完颜娄室从黄河防线带回的精兵,兵力雄厚,又以逸待劳,这才让田雄的山西军加上周鹏一部无法一口吃掉。田雄见这样强攻并不太占便宜,只好暂时停止攻击,对面的金军也不反击,双方暂时遥遥对峙。   萧不离带着亲卫,从太原军身后的大量伤员间穿过。地上留着一滩又一滩赤色的印记,伤员在地上呻吟着,一时间无人照料。   “萧兄来的正好,不如……”田雄见萧不离只带来不足百人的亲卫,大感失望。   萧不离当即将自己的计划如实告之田雄,田雄这才有了喜色。   “这里敌军着实有些强硬,一时奈何不了他们。”田雄跺着脚道,“既然萧兄弟有此计划,值得一试,请萧兄在此观阵,田某亲自去与敌军会上一会。”   “田兄的人马已经困乏,还是让周秀才接替贵部。”萧不离见田雄的脖子上缠着纱布,料想田雄已经受伤,“田兄可不要以为我部抢功劳。”   田雄微怒道:“周将军听到我部遇敌的消息,立刻前来助战,田某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会如此想?”   “田兄息怒。”萧不离连忙道,“贵部已略显疲惫,就让我部儿郎们效劳吧。待此战之后,萧某备下酒宴,给田兄赔罪。”   “哈哈,这还差不多!”田雄笑着拍了拍周鹏的肩膀,“那就烦劳周将军,我军稍事休息,再接替贵部。”   “田元帅客气了。”周鹏立刻去着手准备了。   然而战场风云突变,对面金军左右两翼忽然奔出各数千人马,从左右包抄过来。情势危急,左右纷纷建议萧不离命潜伏的孙虎杀出来。   “不如暂时避敌锋芒。”田雄道,“敌变我亦变,改为引敌深入,敌军连番失败,必会因求胜心切而乱了阵脚,让孙虎临机自断,从敌军背后反攻。”   事不宜迟,萧不离与田雄二人立刻换上备用马匹,举军后退,故意避开孙虎部藏匿的地点。金军以为秦军胆怯,仗着人多势众在身后紧追不舍。秦军故意丢下无数旗帜与多余的马匹、兵器、干粮和诸如行军帐蓬、军毯这些杂碎,阵形虽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总能聚散有序。   狂奔二十里,田雄见金军得势不饶人,怒从心生,领着一队亲卫反戈一击,立刻就将金军追击的前锋杀得七七八八。萧不离与周鹏见田雄勇猛过人,不甘示弱,也领着一队人马从斜侧里冲入金军,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人马撞击在一起,发出铿锵有力的闷哼声,金军一时混乱了起来,等大队人马奔了过来,秦军后卫的人马已经四散逃离现场。这临汝镇处嵩州与汝州交界地,秦军没撤退多久,就回到了嵩州地界。   追击的金军停了下来,他们举足不前,害怕其中有诈。骑军交战,故意示敌以弱,引敌深入,再反戈一击,本就是最常见的战法,金军以往在这方面吃了无数的苦头,却总是不长记性。指挥作战的主帅正是完颜娄室,正当他犹豫不决时,背后突然响起了如雷的马蹄声。   孙虎领着本部骑军及主帅的亲卫团杀到,一万将士杀入金军背后。金军五万人马,看似人多势众,这狂追了二十里,就显露出他们虚弱的本质,前锋追到了嵩州伊阳地界,后队人马还在汝北。   自出征以来,秦军还未受此顽强抵抗,孙虎和他的部下们心中火起,纷纷呼啸着随后掩杀。这一万人马都是久经大漠的考验,惯于运动作战,他们一旦占了先机,就从来不会给对手机会。   怒马狂奔,长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个金兵的头颅立刻飞了起来。孙虎奔在最前头,箭形锋线将刚来得及转身的金军后队撞得粉碎,他怒睁着双眼,双退夹紧马腹控制着战马朝前狂奔,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在金军中不停地闪现着他不可阻挡的身影。   “有我无敌!杀啊!”孙虎回首高呼道。   部下紧跟在身后,长长的马队如同一把锋利的剪刀,所到之处只有惨叫着倒下的金军,又如同一把重锤,凡是密集的金军,瞬间即被撞得七零八落。   重伤落马的金军在地上痛哭,而那些被抓来当兵的年轻军士则被秦军的气势吓得脸色苍白。侵掠如火,完颜娄室见身后的部下乱了套,大感不妙,立刻转身便去迎战孙虎。   田雄、萧不离与周鹏等人见孙虎已经从金军背后杀得敌军人仰马翻,立刻重整人马,不由分说地杀了回去。   由攻到守,再由守到攻,这在沙场之上不过是瞬息万变的事情。一支疲弱之病也许可以利用攻守转换的机会,击败一支远比它强大的对手,而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军则更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   田雄更是报仇心切,拼了命奔在最前头,数支人马从四面八方奋起直追,狠狠地攻击金军最薄弱的地方。金军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秦军,他们早就在追击中失去了指挥,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情急之下哄然落荒而逃。   兵败如山倒,完颜娄室只得又一次选择逃亡,他精心组织的一场反击最终被无情的现实击碎,胜利本是一步之遥。   萧不离等人当然不肯轻饶,紧追不舍,如草原上的群狼,在猎物的身后一口一口地嘶咬,狼吞虎咽。他的目光越过战场,远远地看到十里外又出现了大队的人马,气势不小,感到惊异。   秦军追击的军队在汝水以北十里外,不得不停了下来,前面就是汝州城。完颜仲德率领着大批唐、蔡二州的援军来到了汝州,田雄与萧不离二人只好放弃追击,这是他们第一次遇到金军北援的军队,他们急报还在洛阳外的赵诚。   赵诚对金军此前的动向感到疑问,因为半月以来,他还未接到有金军北援的报告,这让他不得不考虑首先拿下洛阳城的建议。听闻金军有了北援的迹象,赵诚立刻命张士达与郑奇两人继续围城,留何进主持洛阳的军务,自己则亲率陈不弃与郭侃的人马往汝州方向奔去。   然而完颜仲德处于两难之中。 第七十五章 烽火河南路(三)   完颜仲德是奉命召集蔡州等地军队勤王的。   黄河防线号称八十万,但其中能派上用场的并不多,当初金国朝廷以为秦军会首先围攻汴梁,所以在汴梁布下重兵,不料秦军却是先后从洛阳与郑州过河,按照完颜仲德的本意,本该趁秦军过河立足未稳,就应该支援洛阳、郑州等地。   皇帝完颜守绪不愿意动用汴梁的兵马,相反却觉得汴梁兵马太少。所以完颜仲德在蔡州等地凑足了十五万兵力,从溃兵口中得知洛阳仍未陷落,完颜娄室仍在汝北一带抵抗,他就冒着抗旨的风险,坚决北上。虽然没有获胜的把握,但若是能够将秦军吸引住,这也算是达到了支援汴梁的目的。   十五万兵力气势汹汹地自汝州直扑了过来,萧不离与田雄见新军加入,四万对十五万,只得再一次后退。   这十五万金军,虽然人多势众,然而大部是靠两条腿走路,他们无法追得上秦军往来如风的铁骑。骑军对步军有着天然的优势,完颜仲德不敢让部下穷追不舍,更不敢分兵,让秦军找到漏洞。追了二十里,完颜仲德便命部下停止追击。   秦军小队骑军便又返身谩骂,金军再追去,秦军转眼又远遁,让金军望尘莫及。   “右丞大人来得正好!”娄室又一次逃得了性命,正心有余悸。   完颜仲德见这位浑身是血的元帅脸上不见血色,他无法指责娄室放弃黄河防线逃到此处的过失,只能感叹堂堂大金国已无良将。娄室也算是忠臣,黄河被突破,他不是逃入洛阳暂时求得个人平安,而是逃往汝州,夺了本地的兵马,返身北攻试图补过,只是事与愿违。   完颜仲德耐着性子听完他诉说此前的经过,道:“尔等辛苦了,你先将自己身上的伤口清洗一下。”   “右丞大人,末将身上的伤是小事,国家安危才是大事。”娄室道。   “可陛下让我召集人马奔汴勤王。”完颜仲德道,“我不敢违抗陛下的旨意。”   娄室沉默了半晌,又道:“汴梁虽危,却不及洛阳数十万军民翘首以待王师救援。敌军若是攻下洛阳或郑州,则可集中兵力大举攻汴,到时汴梁就成了敌军众矢之的。”   “强伸守洛阳,听说秦军并未攻打。我军若是援洛,则正中敌军下怀。”完颜仲德道,他有心救援洛阳,但是感到力不从心。战局却是超过完颜仲德的想像,现在战机已失,完颜仲德心想自己若是将召集的人马援洛、郑,一旦落败,让秦军乘机占了汝州,就很可能威胁汴梁方面的退路,形成大迂回大包围之势。   “报……”一个信使狂奔而来,带来了皇帝的旨意。   皇帝完颜守绪的圣旨到了,催促完颜仲德迅速回师,郑州快支撑不住了,完颜守绪仍然感到汴梁兵力单薄。   “陛下有旨,让本帅率兵援汴,你有何高见?”完颜仲德问道。   “陛下的旨意,末将不敢违抗。只是依末将拙见,秦军利在野战,我军若是援汴,路上风险太大。”娄室回道。   “你的意思是按兵不动?”完颜仲德问道。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娄室连忙摇头否认,因为这是抗旨,他提醒道:“十年前,平章完颜合达、移剌蒲阿率完颜陈和尚、武仙、张惠、高英、樊泽、杨沃衍等部精锐十余万驻屯邓州应对抄宋境入侵的蒙古军,但接到陛下的圣旨,只好援汴,一路上受到蒙古人的骚扰与尾随,虽然在三峰山将蒙古人包围,结果天不遂人愿,终致大败,令我大金国从此军事不振,元帅不可不防啊!”   完颜仲德低头沉思,他如今能够体会到完颜合达当年的心情,因为他与完颜合达是同一类人,对皇帝与朝廷忠贞不渝,谁让上天给他同样的姓氏呢?   然而在他犹豫之时,接连收到了皇帝命他赴汴的圣旨,因为皇帝下诏令各路人马赴汴,然而各路人马却大多观望。   “不如末将先率一支千人队,给元帅探路。”娄室道,“我军要是全军北上援汴,敌军必会来袭,衔尾攻击。要是只分出小队,秦军则可能不会追我。”   完颜仲德想了想道:“那就如此办,我会在汝州城将本帅的帅旗升起,吸引秦军的注意力。你领一千人先走,若是敌军未来追赶,立刻派人来报。”   当下,完颜娄室率领一千骑军,自南门出,顺汝水南岸迤逦东进北上。他料想的没错,秦军游骑虽然发现了他这一千人,但并未来追,因为秦军的目标是汝州城内的十五万人马。完颜娄室并没有只顾自己,他急忙派人去通知完颜仲德,劝完颜仲德立刻出城。   完颜仲德为了尽可能地多带出一些人,又接连派出数批人马出城,均未受到秦军的攻击。   萧不离等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办,他们兵力有限,有想捡芝麻又怕丢了西瓜的感觉。秦王赵诚这时已经赶到了汝州,秦军中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完颜仲德站在汝州城头,见秦军军容严整,士气正高,城外十里举目皆是秦军的骑军,这促使他立即决定离开汝州,只留少部人留守汝州。   十几万人马奔出汝州,沿着封冻的汝水东进,队伍拉出了十几里。   刚刚赶到汝州地界的赵诚,正在召集部下们商议。   “这队人马虽多,但骑军不多,不可让他们轻易地北上,必须将他们留在汝州地界,或促使他们踞城而守,让汴梁方面没有指望。”赵诚扬着马鞭,他的意志不容质疑。   部下都想到了扰攻之计,他们不想与完颜仲德率领的这支军队硬碰硬。当下,秦军骑军分成若干团,分批尾随攻击。   金军刚至梁县,正要埋锅做饭,一队秦军杀了过来,金军连忙拿起兵器作战,往来如风的骑军掀翻了炊具,一闪即没,消失在树林之后。金军勉强吃了点食物,又数支秦军从不同方向杀了过来,推倒了十几车粮食,因为秦军不想费劲将粮食劫走,只想让金军疲于奔命。   这样一来,秦军如甩不掉的怪兽,一点又一点地蚕食着金军的军力,更是严重打击了金军的意志与士气。金军出现了开小差,幸亏完颜仲德还算是知兵之人,让自己的亲卫到各军担当指挥,勉强不致于全军溃散。   好不容易地奔到了郏城,完颜娄室又从许州方向奔了回来,完颜仲德以为他是惦记自己,正要表示感谢,不料娄室却道:   “大事不妙,秦王亲自在前面堵住了去路。”   “此言当真?”完颜仲德脸色剧变。   “末将看秦军的旗帜上写着一个‘赵’字!”娄室道。   话音未落,就听到前方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当中唯一的一面巨大的玄黄旗帜,正是赵诚的王旗。那只有王者才配使用的玄黄旗帜,正在风中耀武扬威。   “困兽犹斗才是最危险的,不如让出一条活路,但凡人一旦有了活路可想,就不会拼命,让敌军选择南退。”亲卫军曹纲建议道。   “曹统领所言甚是!臣附议!”郭德海也道。   赵诚采纳了曹纲的建议,亲率贺兰军与亲卫军在北面,命郭侃在东面,萧不离与田雄在西面,唯有南面给完颜仲德留了退路。   “金军仍然不肯后退,看来孤只好用强!”赵诚道,他已经从俘虏口中得知对面正是完颜仲德。   这完颜仲德的名号赵诚也是“久仰”。完颜仲德貌不惊人,但算是有文武之材,平生喜怒未尝妄发,南迁以后,将相文武忠亮,始终无瑕者,金国朝野惟完颜仲德一人而已,在军中与民间素有威望。   “贺兰军善于突阵,末将请求出击。”陈不弃请命道。   “好,不弃要小心。那完颜仲德能将这十余万来源驳杂之军拢住,并且能凝聚人心,团结将校,看来并非浪得虚名。”赵诚点点头道,“尔等要小心,不可大意。”   “有国主亲自观战,我等岂敢不三军用命?”陈不弃道。   重甲骑军奔跑起来,山河也只能跟着震动。完颜仲德见秦军来势凶猛,硬着头皮抵抗,两军一经接触,便立刻检验出高下来。   金军的前锋阵形被削平,后面的人马只觉得巨浪袭来,将他们挤压、变形。贺兰军人马全身披挂,如同钢铁铸造而成,不停地撞击着,将前阵撞得支离破碎。   呐喊声伴随着刀枪碰撞的嘈杂声,充斥着观者的双耳。完颜仲德稳坐中军之中,沉着冷静地关注着看着前方激烈地战斗,不停地增派人手,顽强地抵抗。   “我军兵力众多,敌军远来,又连日作战,尔等只要咬紧牙关,敌军必败!”完颜仲德对左右高呼道。与其说这是给部下们打气,不如说是给自己打气,即便是今日死在这里,他也要让对手付出代价。   “右丞大人勿须多说,我等必奋力死战!”娄室等人回道。   “好,今日本帅极感荣幸,大丈夫革马裹尸,死则死矣!哈哈!”完颜仲德忽然充满豪气地大笑了起来,只是感到有些色厉内荏。   前方贺兰军一团又一团地汹涌上前,轮番冲阵,箭矢在人群之上往来奔飞。金军在贺兰军掀起的狂风暴雨之中咬紧牙关,鲜血伴着汗水滴到地上,死者永不瞑目,伤者犹自胆寒,而生者只能耗费着最后的勇气。   金军用血肉之躯组成的堤坝出了缝隙,箭矢从缝隙之中飞入,密集的人群中总会有一人不幸地被击中。   郭侃沉静地看着前面厮杀的战场,他在等待赵诚的命令,前年东平之战,他的神策军损失重大,导致后来不得不重组。这一次听说金军主帅还是完颜仲德,郭侃早就想报仇雪恨。一个传令兵带来了赵诚的命令:“郭元帅,国主命你出击。”   “全军听令,随我攻击!”郭侃挺着自己的铁枪高呼。   如果说陈不弃是一把大锤,那么郭侃就是一杆铁枪,大锤重若千钧,铁枪灵巧如蛇。郭侃的加入,让金军右翼又多了一份沉重的压力。完颜仲德早就看到了右翼秦军中的“郭”字,这支秦军曾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   完颜仲德正要组织抵抗新加入的黑甲军,左翼萧不离与田雄也同时发起进攻。秦军各支人马遥相呼应,忽疾忽慢,忽重忽轻,金军被从三面挤压,相互践踏着不计其数,更多的人往后军涌去。   “金军败了!”秦军在阵外齐呼道。他们故意传达着对金军不利的消息,金军当然还没有败,金军人数太多,当中有许多军士根本就无法知道前方的实际战况,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后退。   “右丞大人,下令退吧!”娄室惊呼道。   “大人,快退吧,否则晚矣。”部下们也惊呼。   “金国虽大,曾广有四海,兵强马壮,声势浩大。然自燕入汴,家国沦丧,今何以为后路?”完颜仲德仰天长叹。   可是前方的情景令他心头满是悲愤,前方的部下已经被秦军逼着往后急退,督战的将校也无能无力。   “不,相公,我们还没败,洛阳未破、郑州未破,汴梁也未破,留有用之身,以待他日。”娄室急道。   “不能这么放弃,传我军令,后队便前队,前队变后队,依次有序撤退!”完颜仲德只好接受现实,即便下了撤退的决心,他仍然没乱了方寸。   可是,完颜仲德撤退的军令一下达,金军的士气立刻如大山崩塌了下来,无法保持有序地撤退阵形,奔在前面的恨不得长出翅膀,跑在后面只顾着追在前队的身后,他们相互推挤着,抢夺着马匹。   金军兵败如山倒,秦军乘胜追击,收割着金军性命,一直追到了蔡州地界,完颜仲德的人马只剩下不到三成。   “传孤命令,让何进立即着手攻取洛阳!”赵诚却无任何怜悯,金军的撤退变成了溃退,只能让他心头充满了快意。 第七十六章 烽火河南路(四)   洛阳西门内外,在战前的那一刻出奇地宁静。   城外的秦军将校,各就各位,盯着站在望楼车上的主帅何进,等待着他的命令。而城墙下或城墙上的金军人影晃动,刻意压抑着呼吸,盯着不远处的秦军看。刀在手,箭在弦,城内、城上与城外的军士们就如同绷紧的弓弦,恨不得痛快地得到解脱,毋论是生,或是死。   只有风在呜咽着,以及各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它们高高在上俯看众生,似乎在嘲笑人类的执著。何进高抬起的右臂猛地挥下,这就是进攻的号角,大战之前的宁静立刻被喧嚣所取代。   “轰隆隆、轰隆隆……”   两千斤火炮炮身腹部的药室凹糟里的火药骤燃,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催动着三十斤的铁丸飞速地腾空而起。那轰隆的声响长久回荡着,洛阳城在这怒吼声中颤抖着,城内的百姓也在这怒吼声中悲哀地垂泪,这座古老的大城将接受着有史以来最大的考验。   “呼呼呼、呜呜呜……”   活钩被卸掉,回回砲上铁制重物立刻在重力的作用下,往地面急坠,利用杠杆作用,将稍稍打制过石弹托起,杠杆受到横轴的阻挡,没有束缚的石弹受巨大的惯性作用,腾空而起,划破长空,呼啸着朝目标奔去。回回砲在反作用力下,木质砲架与底座剧烈地晃动着,数名军士死死地将砲架稳住,又有几位精壮的军士喊着号子,合力将高高抬起的抛杆扯下,又在抛杆的末端抛具上装上新的石弹。   “咚咚咚、哗啦啦……”   堑壕之后的土墙,在发出一系列的闷哼声后,哗啦啦地塌陷,被铁丸或者石弹击得粉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段又一段土石夯成的战垒倒下,土块与碎石将躲在后面的金军淹没在当中。   张士达与郑奇二人指挥着各种大型攻城器械饱合地攻击,试图摧毁城外所有的阻挡物。洛阳守将强伸精心准备的城外防御工事,正在接受着巨大的考验,斩壕可以阻挡骑军的奔驰,却无法不让秦军靠近。   强伸的防守分为三个部分,首先就是城外一系由堑壕、迷魂墙与临时修筑的外城所构成,即便被秦军突破,也要让秦军受到足够的惩罚,然后便是真正的城墙上,则是重中之重,最后才是巷战——那是万不得以才会采取的办法。   对于金军来说,他们听说过回回砲的厉害,却第一次见识到火炮这种新式火器的巨大威力,火炮发射时发出的巨大声响所产生的震撼远比它实际的威力要可怕得多。倒下的土墙将壕沟填满,秦军将自己的大型器械又向前推进了一步,躲在土墙之后的金军拼命地杀了过来,迎接他们却是密集的弩箭。   “举巨盾!”金将在后面大呼。数十名金兵举起有一人高的巨盾,用身子死死地抵住,他们必须再靠近一些。因为秦军的炮石太过厉害,射程超过他们的想像,让他们准备的抛石车无法给秦军伤害。   “呼、呼……”几个黑色的东西在空中飞舞,带着火星。这些黑色的东西从秦军阵中飞跃而出,正好落入拼命涌上前来的金军当中。   几道闪光之后,发出连续的爆炸声,震天雷!无数的细小铁珠、铁钉在人群中四溅,金军惨叫着倒下大片。   火炮毕竟无法无限度地射击,炮膛因为火药的燃烧而变得火烫,得到了喘息的金军从壕沟中、断墙后举着各式兵器呐喊着冲了过来,如同大地之上的蚁群,虽然自知势单力薄,但仍然顽强地抵抗着侵略者如火如荼的进攻。   生命如蚁,没有人会有暇为蚁命凭吊。   石弹凌空而下,砸倒了两三个金兵,又在地上撞了一下反弹起,撞翻了扑来的三五位金军,中者无不当场惨死。更多的人踏着袍泽的模糊血肉,拼命地冲来。   这对秦军来说,无疑是一种嘲笑,他们用更猛烈的箭矢来回答这种嘲笑。   床弩带着怒意飞奔而去,那粗长的箭身每每都能带走数人的性命,将生命串起,不幸者往往不能痛快地死掉,而是在地上相拥着挣扎、痛苦地死去。蚁群蠕动着,然后变成了受惊吓的鹿群,金军呐喊着反击,秦军不停地往来攻击,洛阳城外那几百步远成了一片血池。   “报,金军一队骑军从东门杀了出来!”负责瞭望的军士急报。   “命夏冠英击溃来犯之敌!”何进沉着的命令道。   夏冠英早就率领着一团骑军冲了过去,秦军主攻洛阳西门,他和陕西军副帅郭昌共同掌握此地所有的骑军,负责监视另三面金军可能的突围或反攻。好在金军修筑的工事太过复杂,虽然看上去固若金汤,但也阻挡了金军由城内往城外反攻的速度。那洛阳城内的主帅强伸本就打算长期固守。   当夏冠英将来犯之敌全歼,带着一身金军的鲜血回到西门时,秦军不过才拿下前两道堑壕。金军的抵抗之心远超秦军主帅们的想像,金军硬是用不计代价的血肉之躯与秦军对抗,寸土必争。   数十个各式罐子被抛了出去,在土墙之后爆裂,前方出现了火光与淡黄色的浓烟。   “啊,火油弹!”金军大叫着,拼命地取土扑火,有人被砸了个正着,带着满身的火焰,鬼哭狼嚎地跳出了藏匿之地,在地上跳跃、挣扎、哭喊而死。   阵中又接连出现了剧烈地咳嗽声,有金兵大呼:“毒,烟有毒!”   秦军无所不用其极,火油弹与毒烟弹一同抛到了金军当中,引起了极度的混乱,这些可怕的武器,对于防守者来说简直是噩梦。   郑奇命人用弓箭驱赶着一千俘虏往前冲,这些绝望的俘虏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冲去,杀向了他们昔日的袍泽,他们至死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何进虽然明知这极不人道,然而他并没有出言制止,他只相信最后的胜利。   三天两夜,无数次争夺与反攻,秦军夺了四道堑壕,摧毁了城外的防御工事,土、石与尸体平地起了两丈多高。杀死城外过万金军,而己方也损失了不少人手。双方也累到了极点,何进不由得佩服洛阳的主将,但他相信自己才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报上将军,国主在汝州询问洛阳进展!”一位信使奔来问道。   “请回国主,我军将在除夕之夜在洛阳城内设宴,除旧迎新!”何进回道。   信使正要返回,何进叫住了他:“请问国主那里有何战果?”   “回上将军,金尚书右丞完颜仲德召集十五万大军,会同完颜忽斜虎的残兵,欲北上援汴,被国主亲率的大军围追堵截,敌军损失大半,日前已退入蔡州地界。我军威浩荡,汝州城不战而降。”信使又道,“国主命萧不离与田雄两军原地监视蔡州敌军,自己则亲率余部正攻许州。”   何进点点头,信使跳上战马,疾驰而去。时间不大,河北军张柔又通报了一个重大的消息,郑州城已经被拿下了,这是自交战以来,秦军拿下的第一个坚固大城。   “何枢使,眼看就要到了除夕,咱们得加把劲,拿下洛阳城。”郑奇道,“否则这脸就丢大了。”   “哈哈,洛阳城虽坚固,然不过是苟延残喘。”何进不以为意,“一切不肯投降的敌人,必定会付出不可承受的代价!”   众将又再一次商议攻城计划。   何进命人去四乡八里收集所有的石磨和压麦用的石碌碡,一分为二三,充当石弹,又特别准备了一些可以燃烧的木弹。那金军也有抛石机,不过金军使用的石弹不过只有几斤重,回回砲与常见的抛石机虽然都是使用石弹,但原理并不同,前者出自西域,利用重物杠杆作用,不仅抛得远,威力也是惊人,而后者是利用绞弦的力量,效率相差太远。   张士达押着五千金军俘虏,在城外掘地道。洛阳地面上仍残留着积雪,地面冻得坚如磐石,俘虏不得不在秦军刀箭的威慑下,利用各种工具掘地,先竖挖一人多深,冻土层以下就容易挖了,然后往城门方向掘地道。一日之内,洛阳四周密密麻麻地都是老鼠洞,守军无可奈何。每条地道又横向挖通,形成一个纵横交错的地道网,每条地道都安排了三五人往墙角方向狂掘。   郑奇将回回砲、床弩连同火炮再一次调整、推进,一切都准备就绪,而金军也在城头上将一切易受重物砸毁的用马粪、麦桔裹住城楼护具,又以网索和牛皮作为悬空防护减低巨石的冲击。   短暂的休战,却让洛阳内外的气氛更加凝重,双方都在为更猛烈的交战而殚精竭虑,至于死亡与流血,那不过是个让主帅们忽略的问题。   何进再一次下达了进攻的命令,战鼓响了起来,火炮、回回砲、床弩一起开动,将铁丸、石弹、火油与弩箭倾泻在洛阳城头。   铁丸撞在城头,发出巨大的闷哼声,砖石四溅,高大的墙体也在撞击中发抖。而火油弹在城头上迸发出耀眼的火光,弩箭是在城头上编起一道箭网。   金军躲在城垛下,承受着猛烈的攻击。当秦军的远程兵器稍歇,就意味着秦军要攀登城墙了,望楼上的金军大喊:“各就各位,秦军上来了。”   城下,秦军的推着云梯车,踩着金军留下的尸体往前。那云梯车有六支轮子,车内藏着一队军士,有一支长臂直抵城头,那末稍有铁勾可抓牢城头。   金军的震天雷终于可以发挥了,他们用抛床将震天雷从城内抛出,其声如雷,数十里外可闻,所爇围半亩以上,铁甲皆透。钉着数百个铁钉的檑木,用绞车吊着,顺着城头一滚而下,将秦军撞成肉饼,上面的金军冒着巨大的危险将檑木绞起,然后再一次放下。秦军的云梯车在一呼一息之间就被破坏。   “再冲!”郑奇再一次驱赶着那些换上秦军军衣的俘虏冒死攀城,他们的倒下的尸体,在城墙下迅速地堆积如山,大有将城墙堆平之势。   “砰、砰!”金军在城垛上广设突火枪,那突火枪注药,以火发之,辄前烧十余步,火焰让人不敢靠近。   “集中轰击城垛!”何进见金军的火器相当厉害,急命道。   郑奇再一次命火炮集中轰击城垛。“轰、轰”火炮再一次开火了,数十个铁丸飞上了城头,总有些准确地命中了目标,砖石四处横飞,躲在那里的金军被砸成肉沫。   “好,再轰!”郑奇命道。   “元帅,不能再轰了,炮身太烫,打得多了,要出事的!”部下急切地说道。郑奇只好作罢,只能依靠回回砲的轰击,数十斤的石弹被抛起,城头上的金军只觉得那飞来的石弹越来越大,拼命地躲闪,城头上的死伤难以计算。   张士达正指挥着军士在地道中狂挖,不料数个地道轰然倒塌,将十多个秦军埋入土石之中。   “继续挖,将洛阳城掘倒为止!”张士达高呼道。   城头城外忘我地激战,各种远程兵器在空中来回飞奔,共同编织了一道令人胆寒之网,肆意绞杀着性命。古老的洛阳城在双方呐喊与惨叫声中,显得衰老与无助,一面金军的旗帜被火油击中,那火苗借着风势,迅速扩大,旗帜成了一支火把。即便是白天,那火焰也分外地耀眼,令人难忘。   连连的爆炸声,似乎正在宣告着新年的到来,那火炮与震天雷就是超大号的爆竹。   爆竹声声辞旧岁,每当这个时候,即便是最贫穷的人家也在这个时候辞别旧岁,迎接新年的到来,用爆竹声声驱除妖魔鬼怪,挂桃符、贴门神、祭拜神灵,寄托着人们对新一年的美好期望。   在泰安十年这一年最后的日子里,洛阳城内的数十万百姓却毫无过年的喜庆,他们只企求上天的怜悯,城头上的金军没有活到新年的打算,而城外的秦军却将这座洛阳城当作新年的贺礼献给自己的君王。 第七十七章 烽火河南路(五)   洛阳城又一次狂风暴雨中暂时幸免,下一次攻击将会更加猛烈。   曾花大力量整修的城墙又一次千疮百孔,上面的一切箭楼、望橹、绞车等等木制防具,皆支离破碎,就连离城墙最近的民居悉数被摧毁。城内十多处冒着浓浓黑烟,将冬日遮蔽,洛阳城笼罩在黑暗之中。   洛阳主将强伸正站在城头上,他相貌本极寝陋,又被烟熏火燎,乍一看上去,让人惊骇。然而正是这样的一个人物,让秦军暂时奈何不了洛阳城,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强伸不敢在众将士的目光前消失,因为他担心自己的身影消失得太久了,他们就会失去主心骨。   秦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烈,越来越接近攻克城防的程度。最初秦军集中攻击西门,强伸还感到可以应付,当战事进行到现在,秦军每每从四面同时发起攻击,就令他感到双拳难敌四手。城内已经伤病满城,哀号声彻夜不绝,许多受伤者在痛苦中慢慢死去。死者的尸体堆满了靠近城墙的民舍,露天放置,无处安葬,幸亏是隆冬,否则定会发生瘟疫。   “城头上的金军兄弟听着,大秦国五原郡开国郡公、少保、上将军、枢密院使何进大人有令:   女真气数已尽,皇帝昏庸无道,视民为草芥,虽山河破碎,仍在汴梁内大选民女充实内宫。黄河连年水患,百姓受苦,逃亡者数以百万计。奸臣当道,陷害忠良,搜刮百姓,贪得无厌!   今我大秦国国王英明仁慈,素有怀柔天下之心,有解救天下苍生倒悬之志也。河南之民亦吾王之子,欲致天下为公,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养蚕者有其衣,我大秦国治下官、军、民及士人无不忠心拥戴,以为四百年来未有之圣主明君也。王师已至,尔等还不自解兵械,毋论过往功过,吾王欲赦尔等无罪!   郑州、汝州、许州等地已成我土,贵朝尚书右丞完颜仲德十五万精兵亦大败南逃,尔等已是孤军,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尔等孤军奋不顾身,将我军拒之门外,贵我双方虽兵戎相见,然尔等亦为我军将士钦佩。尔等已经为大金国尽了力,纵是投降于我,亦受我军尊敬。   身体发肤,皆父母所赐。尔等姑不念及自身安危,亦需为家中父母妻儿着想,否则悔之晚矣!”   城外的秦军不辞劳苦地向城头上喊话劝降,天天如此。照例还有降人也在城外呼喊,何进找来部分洛阳守军的落入秦军之手的父母亲人在城外撕心裂肺地呼喊,瓦解着守军的士气。   城头上的金军神情低落,他们的战斗意志在秦军一次比一次的攻击中被削弱,在一次又一次鲜血洗礼中变得消沉,甚至有人暗自垂泪。   强伸无法阻止城外秦军例行公事般地劝降,他只能尽其所能鼓舞自己部下的士气。   “元帅,朝廷的援军何时会来?”有军士远远问主帅,那军士身上数处带伤,仍然站在城头上,在寒风中瑟缩成一团。   “快了、快了,再过两天,朝廷的援军就到了,到时候敌军将死无葬身之地!”强伸面对部下的诘问,又一次硬着头皮回答。   会有援军吗?当秦军骑军前锋第一次出现在洛阳城外时,强伸或许会如此笃定,但是现实告诉他,援军是不可能有的。朝廷抛弃了他们,皇帝只能顾及自己。   强伸凭一己之力团结起来的士气在一点一点地丧失。他扶着破烂的城垛,眺望城外往来奔跑的秦军,心想自己既低估了秦军步军的攻坚能力,也高估了朝廷的抵抗之心。寒风吹袭,他感到心底最深处凉嗖嗖的,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觉得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听说郑州已经陷敌,完颜相公在汝州率领的十五万大军又功败垂成,元帅,大事不妙啊!”有人道。   “那是敌军胡说八道,故意散播对我军不利消息,尔等岂能当真?尔等若是再敢扰乱军心,以通敌论处,无论是谁就地斩首!”强伸怒道。   左右皆称是,只是心头都生寒意。   “来人,传本帅军令,将城内的战马杀掉,让将士们吃些荦腥,将城内的酒也分了,算是慰劳一下全体有功将士。除夕与正旦节就要到了!”强伸道。   是的,新春佳节就要到了,只不过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那一天。   “元帅不可……”左右低声劝道。因为杀掉战马,那就意味着主帅要放弃突围的最后打算,誓与洛阳共存亡。强伸逼人的眼神令左右闭上了嘴巴。   “元帅,不如挑些老弱瘦病的马匹宰了,也算是尽了元帅的心意。”有人劝道。   “那好,本帅的那几匹马是陛下所赐,今日已经无用,就先杀了吧,别忘了要多给本帅一块马肉!”强伸有破釜沉舟的打算。他目光越过城外密密麻麻的秦军与民壮,远眺着东方,早已失去了焦点,变得涣散无光。   遥望汴梁路,不见天使还。   壮士百战死,血尽泪未干。   宝马困孤城,蛟龙陷浅滩。   将军何坦荡?独叹洛水寒。   “报……”又有一军士奔了过来,“元帅,秦军所掘地道快要掘穿了!”   秦军在城外遍掘地道,如一张在地底编织的蜘蛛网,迟早会挖穿并突入城内。城内金军也在墙脚布置倒扣的坛坛罐罐,安排人手日夜侦听秦军掘地道的进度。   “何处?”强伸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神。   “回元帅,四面皆有!”军士答道。   强伸闻言神色一暗:“准备震天雷,用绳子牵着,自上吊下,一旦秦军露头,即点燃引爆。”   “元帅,震天雷即将告罄了,火药也不足百斤!”   “那就石头、砖瓦,没有,就用你们手中的刀箭,还有你们的血肉之躯,将地道阻塞,不准一个敌人进来!”强伸命道。   当强伸刚啃了一口自己心爱座骑的肉,秦军又一次发动了进攻。   洛阳城外,秦军驱逐着俘虏举着各式登城器械,云梯车、吊车、撞城车汹涌扑来。站在城头俯视,攻者如蝗,气势如虹,更有十倍于军队的民壮来回奔波,搬运着物资。   火炮与回回砲齐齐开动,无数的铁丸、石弹,包括火油弹、弩箭向着城头倾泻,发泄着秦军的万般怒火,洛阳城仿佛在这狂风暴雨般的攻击缩了一圈。惨烈的故事再一次上演,不过这一次金军的抵抗变得虚弱,在一次集中轰击下,一营秦军敢死队攀上了城头,那一段的城头没有一个活着的金军,形成了一段空白地带。   “敌军入城了!”城内金军惊恐万状地呐喊着。   因为张士达终于将地道挖到了洛阳城内。地道尽头塌陷了一大片,数位秦军军士带着满面尘土刚刚爬了出来,他们就遇到了金军准备多时的震天雷,在震天雷的爆炸声中,这几位秦军军士当场死亡,地道出口也在爆炸中塌方,还有更多的守军用砖石将地道出口封死。   但地道不只一条,更多的以至无数条地道伸入了城内,总有秦军成功地站到了地面。金军不仅要面对四周城墙上如火如荼的攻击,又要应付层出不穷的地道而疲于奔命。强伸带着自己的亲卫,如同救世主,四处狂奔救援,耗费着他可怜的力气和兵力。   “轰隆隆……”西门那看似高大的城墙承受不住重击,终于连同它上面的守军,轰然倒塌,露出五十步长的一段空隙。   “墙倒了,快冲啊!”郑奇振臂高呼。倒塌的城墙,就像是在守军的心口上插上一刀,守军士气降到了底谷,而秦军则是相反。那夏冠英首先突了进去,立刻就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郑奇领着更多的人马跟进,在西门口扩充着战果,秦军终于攻了进去。   而张士达利用这个空档,亲自带人从南门通过地道,进入了洛阳城。他与郑奇等人呼应,金军节节败退,强伸此时正在北门救援,听到属下报告,心头大震,立刻带人杀了回来。   巷战是一件异常艰苦的战斗,金军虽然势单,仍有人躲在屋顶、地窖和窗户后面,放着冷箭,用血肉之躯拼死力战。何进中了一支流矢,这令他心头火起,他将城外的回回砲搬入城内,拆了民居取石木为弹,对着藏匿金军的屋舍狂轰乱炸。屋舍民居在回回砲的轰击下,如土崩瓦解,变成断垣残壁,不仅埋藏了守军,也让躲在其中瑟瑟发抖的百姓陪葬。   洛阳城也燃烧了起来,呼喊声让倒下的灵魂不得安息,鲜血流满了洛阳每条街道。秦军骑军在洛阳宽阔的街道上冲散了金军的勇气,步军弩队让金军的抵抗变成了自杀。   秦军不计代价地攻击,令金军节节败退,更多的人放下兵器,选择了投降,甚至自相残杀。强伸只好领着一部分守军退入了北城,仍在负隅顽抗,不肯投降。   洛阳城太大,逐街逐屋搜索顽抗的金军,令秦军伤亡较大,何进暂时停止了攻击。这是双方最后一次喘息,秦军已经可以宣告胜利了,对于那少量不肯投降的金军来说,只有死亡的下场。   强伸感觉身上的血液就要流干了,身上的力气似乎也在丧失,他已经穷途末没,心如死灰。一切希望都没有了,他对着东方汴梁的方向三叩九拜,泪流满面,发誓要以死报君。他当然是一个忠臣,然而他为皇帝所做的,皇帝却看不到也听不到。   伤者在地上哀号着,死者再也发不出任何气息,而活着的部下军官们则面无表情地看着强伸行叩拜大礼。   “咚”的一声,他们暂时栖身的屋舍的屋脊塌了下来,木屑与瓦砾横飞,一颗石弹从天而降,在众目睽睽之中,石弹入地三尺。他们不顾石弹掀起的飞扬尘土,盯着那颗石弹发呆,如老僧入定,半晌才缓过神来。缓过神来的将校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神色诡异。   “元帅,事已不可为,不如……”   “怎么?尔等想降了?”强伸抚着手中的刀,厉声质问。刀面上既流着秦军的血,也留着退缩部下的血。   “元帅,您是个令人尊敬的大忠臣、好元帅,然而皇帝早就忘了您,不管您的死活,这样的皇帝何必为他陪葬。您已经尽力了,不如趁秦军未发起最后一击,我们全降了秦军,否则就来不及了!”部下们劝道。   “本帅不会投降,除非尔等杀了我。”强伸怒极反笑,“对,尔等若是杀了我,将我的头颅献给秦军主帅,说不定能换一身荣华富贵!”   “元帅说哪里话?我等听您的命令,不是惧怕您的权威,而是钦佩您的为人。我等怎会对您不利呢?”有人带着哭腔劝道,“我等请元帅亲自下令,命活着的将士们缴械投降,保全大家的性命。这里人人都有家小父母,人人都不想就此死掉啊!”   “此等卖国求荣之事,恕本帅办不到!”强伸怒道,“尔等以为敌军主帅会饶过你们?”   “元帅怕是有所不知,十年前崔立以汴梁献于秦王,属下当时是汴梁城中守军一百夫长。”左右中站出一人道,“崔立一党皆被秦王所杀,死不足惜,而城中百姓与其他降军皆未受牵连,皆得活免。由此可见,只要我等恭顺,料秦军主帅必会赦免我等。”   强伸“腾”地跳了起来:“尔等要降便降,何须多说?只可恨尔等目无皇帝,阴结敌酋,此等大逆不道,人神共愤,必受天谴!”   左右将校们耐心地让他发泄完怒气,一拥而上夺了他的兵器,将他捆绑了,还用一块布塞在他的口中,防止他咬舌自尽。   强伸在挣扎中双眼欲裂,口中发出呜呜的声响,双腿乱踢,然而他却无法阻止部下们求生的欲望。豪杰猛士固然可敬,但临此危局,亦不过螳臂当车。   洛阳城在坚持十多个日日夜夜,终于落入秦军之手。 第七十八章 帝国落日(一)   正是日薄西山的时候,一轮红日将它的余辉普照大地,气温在急降。   洛阳城在红日下奄奄一息,城内城外一片狼藉。倒塌的民居中,百姓拼命地挖掘着,每当找出一具尸体,便引发一阵悲怆的痛哭,千疮百孔的城墙上倒挂着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数百具尸体,鲜血在古老的城墙上留下发黑的印迹,如慷慨而又悲壮的诗篇。   秦军驱使着俘虏抬着尸体走出洛阳城,找个地方掩埋,落日的余辉洒在他们的身上,拉出无数道长长的影子。在大秦国未来储君赵松的记忆中,泰安十年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已经死去的人,无论是城郭、大山还是河流、原野,落日都毫无例外地给他们染上一层诡异的惨红色,红得令他难以忘怀,惨红如血。   秦王赵诚赶在除夕那一天回到了洛阳,此前他亲自率军拿下了许州。至此,郑州、洛阳、许州、嵩州与汝州均已经落入秦军之手,斩首、俘获无数,更重要的是金军的力量已经削弱,兵力捉襟见肘,汴梁城随时有被秦军包围的可能。出于全盘战略上的考虑,赵诚决定暂停攻势,转入休整。赵诚要在洛阳过除夕,何进等人让他得偿所愿。   何进正在忙着清理杀戮战场,他在洛阳西郊建了一座万人冢,说是万人冢,其实埋葬了不下五万金军遗体,而百姓也在忙着埋葬他们的亲人,无数座新起的坟包令人触目惊心。   洛阳内外浸透着悲怆的气氛,草木含悲。   铁骑从南方如风而至,并且在洛水北岸骤然驻足。夕阳下,那面玄黄王旗耷拉着,毫无生气。赵诚看着正埋葬尸体的军民,沉静不语。雄心壮志是何等的豪迈,快意恩仇如何的痛快淋漓,然而不可避免地要踩踏着无数尸身,去获取胜利果实。   赵松在这一个月中,见识了无数的生死,过去所读过边塞诗篇中的豪情,如今再想起来,却多了一些沉重与悲壮。每一份赫赫武功,都是用鲜血铸就,每一次战争,都会留下遍野白骨。   “松儿要记住,今日之景过去也曾无数次有过,将来也会有。我儿将来要成为皇帝的,若是你不能保家护民,家国百姓将来只会面临同样的苦难。抛开我大秦国的国威与将士的英勇善战不谈,此战非金军作战不利,亦非河南之民不壮烈,你可知金国为何才有这种下场?”赵诚说道。   “这全是皇帝的错!”赵松答道,“皇帝昏庸无道,朝中便是小人多君子少,奸臣多贤臣少。国家内政有失,边事不靖,百姓贫苦,首先是皇帝的不对,因为小人与奸臣只有得到皇帝的重用,才会把持权力鱼肉百姓。”   “我儿这么想,为父也感欣慰。”赵诚道,“不过你这话也不过是堂皇之辞,流于表面。身为一位皇帝,自小便享富贵荣华,有无数的人溜须拍马,一旦登临九五之尊,究竟有多少人能够日日自省其身,究竟会有多少坦然面对君子的指摘?甚或是闻过则喜?”   “有父王训示,孩儿将来不敢以一人治天下,当然会视讽谏如美味,兼听则明,进君子退小人,让百姓享福免受疾苦,让国家富强令外邦外族不敢犯边。”赵松想了想道。   “……”赵诚没有回应,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儿子将来是一位有为之君,不过第三代、第四代以至更久远的未来呢?   君王贤愚与否直接关系到一个国家的兴衰存亡,而君王恰恰是最难以约束的。寄托于一个帝国的历代君王永远贤明,那全是无用功。赵诚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国家昌盛万秋,让战乱远离华夏神州,既然如此,不如不去想这个历代皇帝都没有搞明白的命题。   何进、郭德海、陈不弃、郑奇、张士达、郭侃、李桢等人见赵诚面色不佳,只得陪在一旁不语。远方,天地间一轮红日已经降到远山之巅,在它就要落幕之前,它依然降下万道光芒,抵挡着寒气的到来,埋葬完死者的百姓感受不到冬日的温暖,他们发出一阵悲怆的哭声,令观者也跟着悲哀起来。   “将士们辛苦征战了整整一月,今日是除夕,大家都束手吧。在上元节前,各部暂时停止攻掠!”赵诚命道,“各部转入休整,计功录名,奖优罚劣。令萧不离监视蔡州,田雄监视唐、邓,河北张柔等监视汴、陈,再命山东军张荣派人质问宋人!”   “国主这是对宋人不满?”何进问道。   “我军与金军激战一月,纵是儿郎们英雄善战,也死伤甚多,宋军至今还未见发兵,这是有背盟约的。”郭德海不满地插话道。   “宋人地处南方,消息闭塞,对北方战事形势不明,亦是可以理解的。”赵诚道,“汴梁城坚池宽,完颜守绪在汴梁布下重兵,今我军已经控制局势,洛阳一下,我大军就可以集中兵力,形成围攻汴梁之势。孤不想让儿郎们与金军拼命到底,最好是想让金主南遁,借助宋人的力量消灭金国。”   “哼,宋军要是不来,我军与金军血战,实力将会大损。况且,我军与宋军早晚有一战,宋军一来,定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陈不弃满不在乎地说道。   “但愿如此!”赵诚点头道。   赵诚在众将的陪同下,往洛阳城内奔去。   这个除夕,洛阳城的大街上看不到任何喜庆的气氛,只有惊恐、仇恨,更多的是伤痛。洛阳刚刚攻下,城内到处都是战争的遗迹,十多处街道还冒着浓烟。百姓躲在屋中惊恐地看着秦王大军的到来,在不为秦军注意处,向秦军投来一道道仇恨的目光,甚至屡有潜伏的残存金军从藏身处露出,被遍布城内的巡逻秦军当场斩杀。   大军逼迫下,洛阳城也不得不低头。赵诚命人安抚百姓,勒令部曲将士不准私掠,恪守军规,将守军留下的大批粮食分发给百姓。虽然暂时无法得洛阳人心,但这也算是战乱年代难得的仁政。   赵诚命自己的儿子赵松代表自己,去探望受伤的将士,为他们寻医问药,刻意培养赵松在将士中的人望。   当惨红的夕阳也从地平线上消失了时候,赵诚在城中设宴,慰劳自己的部下。大胜之后,众将心情舒畅,陪着赵诚痛饮,很快就将此前的死伤抛到了脑后。   赵诚一一点名,亲自劝部下们饮酒,并说上几句激励的话,鼓舞着部下们的士气。君臣济济一堂,气氛极是活泼,将帅们或相互拆台,或插科打诨,吹嘘自己部下如何如何比别人更加勇敢善战,总不忘加上“全仰仗国主英明指挥”之类的话。   “听说强伸被押在监牢里,去把他押来,孤很想见见此人。”酒过三巡,赵诚问道。   “回国主,此人顽固不化,仍不肯投降,又口出狂言,性极暴烈,臣担心此人会冲撞了国主龙颜。”何进有些为难地奏道。   “嗯?那孤更要见见此人了。”赵诚不以为意,“他若是寻常人物,孤不见也罢!”   “遵命!”何进无奈,只好派人去将强伸解来。   时间不大,强伸被五花大绑地抬来,口中仍塞着破布,仍在挣扎反抗。   “来人,将他松绑!”赵诚命道。   两个亲卫上前,拔出佩刀,将强伸身上的绳索割开,又将塞进他口中的布条拿掉。何进示意十多位亲卫严阵以待,害怕强伸会暴起反抗。   强伸从地上跳起来,活动了一下麻林的手脚,站在了场中,盯着背北面南而座的赵诚看,这时他倒安静观下来。厅堂之中,酒杯汤盏盛满着胜利者的骄傲与愉悦,张灯结彩的光线中折射着一个新帝国的崛起和一个旧帝国的没落。这在强伸看来,是莫大的讥讽,敌人的欢笑如战鼓在他内心深入响起,击碎他可怜的自尊。   面南背北的正中间,强伸见一位气质不凡的人,身着战甲,膝上放着一把长刀,头上却未戴头盔,只用一根丝带束发,显得极为干净利落,那人面色虽温和,却不怒自威。左右众人致以最恭敬的敬意,更有一队卫士威风凛凛地立在那人身后。强伸料想此人便是闻名已久的秦王了,果然有小看天下和不容侵犯的气势。   “你便是秦王?”强伸毫无恭敬之意,指着赵诚大声问道。   “正是赵某!如假包换!”赵诚点头。   “我瞧你也无特别过人之处!”强伸又道,“人们传言秦王有三头六臂,如今看来,亦不过是凡夫俗子。”   强伸故意抬着下巴,用向下的视线盯着赵诚看。面对强伸的轻视,赵诚并无不悦之处,因为他从来不会跟手下败将计较言辞上的胜利。   “确实如此!”赵诚又点头,他指了指自己的座位,“不过宝座在此,以此为尊,这里不下百人,只有孤一人可以坐。有三头六臂的,那只有在佛寺洞窟里可以看到,不知白马寺里有没有?”   强伸闻言一愣,心说秦王能够面对自己的轻视能泰然自若,看来极有心胸气度,又道:“敢问秦王,这是要杀我吗?在下早就急不可耐了,现在不杀,更待何时?”   “听说你下令让部下投降,孤准备在这里赐你一个座位!”赵诚道,“不如陪孤饮几杯?”   赵诚的和颜悦色与诚心诚意,在强伸听来不过是一个对失败者的怜悯。   “那是无耻之辈下的命令,与我无关,在下恨不能当场战死!”强伸怒斥道。在场的那些降将与他曾经的部下们面带愧色,纷纷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你现在投降,孤仍会容你,富贵荣华仍会有的!”赵诚劝道。   “哈哈!”强伸狂笑道,“要杀便杀,何须多言?大丈夫立身处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也。”   “孤平生最喜结交豪杰之士,你既便是不愿归附,也不妨坐下来饮酒。”赵诚顿了顿,又道,“孤若是没有这个气量,也不会有今日之国威、军威!”   强伸气急,将头偏向别处。   “放肆!”   “大胆!”   “跪下!”   众将见强伸仍然强硬不肯低头,他们怒火冲天,纷纷破口怒骂。更有甚者,上前猛击强伸的小腿,让他跪下,那强伸也不哼出痛声,硬扛着巨痛。   “够了!”赵诚制止部下们的施暴,“这么说,你今日还是不肯降了?”   “今日不降,明日也不会降,将来更不会降。”强伸回道。   “那么,孤就只能杀了你!”赵诚沉声道。他很欣赏强伸对金国朝廷与皇帝的忠臣,这样的人在金国极少,他本有让强伸活下来的打算,因为强伸已经沦为阶下囚,杀了他也没有什么必要。   “多说无益,不如赐我一死!”强伸仍道。   强伸仍直立正中央,仍扬着下巴,怒力用轻蔑地眼神注视着面前的王者。这就是他给赵诚唯一的答案。   赵诚微怒道:“很好,那就请阁下饮上一杯我大秦国的酒,路上好走!”   强伸毫不含糊,抓起一壶酒,在众目睽睽之下仰起脖子,往腹中倒酒。酒入忠肠,都化作英雄血,强伸大叫:“痛快!”   “啪!”酒壶被他摔到了地上,摔成了无数片,如玉碎。   赵诚挥了挥手,数名亲卫上前将狂笑之中的强伸押了出去,靠近的人分明看到强伸的眼角流淌着两行热泪。不知他是为壮志未酬的自己垂泪,还是为一个将死的国家神伤。   厅堂中一时安静了下来,不管立场如何,忠贞之士总是令人尊敬的,尤其是当一个人一边面临着死亡威胁,一边面对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的时候。只有真的猛士,才敢面对淋漓的鲜血,才会杀身取义。不久,外面就传来强伸一连串的嬉笑怒骂声,旋即他的声音嘎然而止。   一个血淋淋的头颅很快就捧到了赵诚的面前,死不瞑目。   “真英雄也!”众人心道。 第七十九章 帝国落日(二)   汴梁城,皇宫纯和殿。   这个除夕之夜,汴梁城内死气沉沉,没有一丝往日的喜庆气氛,整座汴梁城在黑暗与愁苦中沉沦。皇宫中也是如此,没有一丝欢笑,亭台楼阁再无莺歌燕舞。   完颜守绪呆坐在自己的寝宫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来回小跑着的太监与宫女们。宫人们正在收拾着金银细软奇珍异宝,一股怪风从大开的殿门吹入,令挂在墙上的几副字画胡乱地舞动,突然一个宫女失手打翻了一件玉如意。   “呯”的玉碎声传来,似乎在完颜守绪的内心深处响起,这让完颜守绪从满怀的愁绪中惊醒。   “拖下去,杖二十!”太监头子怒斥道,他小心地回望,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皇上,饶命啊、饶命啊!”那闯了大祸的宫女,趴在地上拼命地磕头,乞求饶命,杖二十纵是不死也会令她致残。   “算了吧!将她推出宫去,出放为良,任其自生自灭吧!”完颜守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是他两个时辰内说的第一句话。那宫女叩头称谢,脸上仍无血色,连滚带爬地出了宫,却不知这是侥幸还是灾难,离开了皇宫,这汴梁城虽大,她却无处可去。   完颜守绪准备离开汴梁,因为完颜仲德的在汝州的失败,嵩、郑、汝、许与洛阳等地的相继沦陷,南边各地的兵马又因种种理由拒绝北上,这让汴梁城随时有包围的危险,他感觉汴梁城已经不安全了。那秦国骑军的游骑屡屡在汴梁外出现,耀武扬威,令他时刻处于惊惧之中,当洛阳被攻破的消息传来时,完颜守绪再也不敢留在汴梁城内。   皇帝出京都,通常叫出巡,十年前完颜守绪曾经这么“出巡”过一次,换句话说这就是逃跑。往事不堪回首:   剪不断,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作为一位皇帝,当强敌压境,抛弃京都与宗庙外逃,本就是一件令他感到十分痛苦的事情,何况第二次?做皇帝做到这份上,怎能让完颜守绪安之若素地过个愉快祥和的新年?   宫中的一群妃嫔哭哭啼啼地跑了进来,抱着完颜守绪的双腿,哀求皇帝带上她们。原因是十年前皇帝出奔,没有带上宗室与后宫,结果让两宫、嫔妃与宗亲们全都沦为秦国的俘虏。   直到皇帝不耐烦地点头同意,女人们才破涕为笑,又都急忙散去,忙着收拾自己的财物。这一搬迁,任何一件器物似乎都是十分金贵,每一样每一件都有不肯放下的理由,直到完颜守绪发怒了,女人们才匆匆地收拾妥当。   完颜承麟、蒲察官奴、乌古论镐、乌古孙爱实和一众大臣们不约而同地入宫求见,奏报准备南巡的情况。   “陛下,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尚书左丞完颜承麟道,“车马、器物、仪仗、护卫皆已备好,还有随陛下出巡的人选,只等陛下下令,即可出京。”   完颜守绪点头道:“事不宜迟,今夜就出京。但京师不可弃守,朕只是南巡,还会回来的。令留守的将士们固守京师,待朕从南方州府召集人马回师。”   “遵旨!”蒲察官奴等人面无表情地回道,他们不知道还有没有再回来的可能。皇帝准备出逃,当然会遭到许多文臣武将的反对,不过反对的人都被皇帝留了下来,人人官升三级。   完颜守绪突然泪眼摩挲,他抱着脑袋大恸:“朕乃列祖列宗不孝之子,祖宗基业毁在朕之手,朕心有不甘呐……”   “陛下请节哀。”完颜承麟劝道,“我大金国还未亡,归德府还有五万兵力,徐、毫、邳等地也有不下七万兵力,忍一时方能图谋他日啊!”   完颜守绪没有回答。当天夜里,完颜守绪去太庙及德昌殿后的宣宗庙祭拜了一番,三叩九拜,哭了半个时辰,才被内侍们搀扶着出来。   子夜时分,正是一更分二岁的时候,人们通常会在这时守岁,用五色纸钱酒果迎送六神、点红烛、燃爆竹、鼓吹之声彻夜不绝,今年的汴梁却是无比的惨淡,不见万家欢笑,只见一片愁云惨淡。刚告别旧岁,汴梁人还未来得及转身,新的一年迎面扑来,不管他们同不同意,也不必经过任何一个皇帝的批准。   完颜守绪挥泪登上七宝辇车,神情抑郁之下,一不留神差点摔倒。他却忘了金国立国之初,本袭辽国仪制器物,但这七宝辇车却来自于宋制,为宋钦宗时太上皇徽宗所用。那徽、钦二宗当年被金国掳了去,当然连同宋国皇帝器物一同成了金国的战利品,海陵王时自汴取而用之,后来到金世宗时便成了金国天子舆车之一。   皇帝的车驾自纯和殿出发,经仁安殿、仁安门,过隆德殿、隆德门,从龙津桥经丰宜门,最后从南薰门出宫城,一路上的车队与人马越聚越多。重重宫阙次第打开,在皇帝车驾离开后,又“砰”地重重关上,仅留下数十个年老的宫人看守偌大的皇宫,车队出了宫便完全淹没在无边的黑夜中。   文武百官早就得知了消息,许多人在皇帝出了皇宫,纷纷拼命地挤进皇帝的车驾当中,哀求着皇帝侍卫们手下留情。侍卫们如狼似虎,他们将心中所有的悲愤与屈辱发泄到那些小官小吏身上。   完颜守绪与那些留守的官员抱头大恸,依依惜别,此时此景令人感慨万端。   完颜承麟从汴梁守军中挑选了五万精兵,会同蒲察官奴的忠孝军,及护卫在皇帝近旁的乌古孙爱实,伴着皇帝缓缓离开了汴梁城。随行的宗室、嫔妃、太监、宫女数千人,装满各种财物、器具的车子超过千辆,而随行的文武百官及家眷更是超过十倍,甚至还有三教九流之人,汴梁城所有的车马、牲畜全都搜罗一空。   “皇帝出巡了!”第二天天刚亮,整个汴梁城的人都知道了。汴梁城沸腾了起来,各种小道消息纷至沓来,有的说皇帝被人劫持降了秦国,有的说皇帝突然暴毙,对未来的恐惧,让城中百姓争先恐后地出逃。   此时,皇帝的车驾才过青城,因为他的队伍实在太庞大了,不同人争夺着有利的位置,相互谩骂,队伍走走停停,想快都快不了,皇帝的女人们即便是逃亡,还在争风吃醋,还在报怨侍从们没有服侍好自己。   百年前,宋国的两个皇帝正是在青城的这个地方向他们的女真祖先投降。回首汴梁城,城池仍然雄伟壮观,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而前途漫漫,无边无际,何处才是真正的归宿?完颜守绪及他的女人与臣子们,不禁都泪流满面。   他们如丧家之犬,自怨自艾,却不知危险就在身旁。   距青城十五里外的惠民河畔,叶三郎正远远地用千里眼打量着这支庞大的队伍,他兴奋地在马背上手舞足蹈。   他是一只凶猛的豹子,不过他面对的是一群肥羊,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出击。完颜守绪虽是出奔,各种天子仪仗阵式一个都不少,那明晃晃的天子器物似乎就是有意勾引着叶三郎和他的部下们贪婪的目光。   “这种天上掉下来的猎物,我骁骑军岂能放弃?”副手王一山笑着道,“幸亏张元帅命我们突前巡逻。”   “哈哈,只怪金国皇帝自己送上门来。”叶三郎笑道,又转头命令部下道,“派人急报张、史、王及郝四位元帅,让他们速来支援。就说他们要是来晚了,战利品就只能让我骁骑军独享!”   “遵令!”信使得令,急驰而去。   部下们个个兴高采烈,摩拳擦掌,如同一只只处于饥饿状态的狼,忽然发现了肥美的猎物。叶三郎并没有如以往那样留下一部分人手看守备用马匹和补给,骁骑军一千人悉数参与了攻击。   一千铁骑狂奔起来,如狂风在大地上席卷而过,带着凌厉的杀气冲了过去。   “敌军来了、敌军来了!”出奔的人群惊恐地大喊着。   出奔的人群早就被失败的论调所控制,危险突至,令他们惊慌失措。人群如炸锅一般,拼命地向前方皇帝的车驾靠近,嫔妃们哭喊着,军士谩骂着,混成了一锅粥。此时他们并不知道敌人到底有多少,从何处杀来,他们已经被失败吓破了胆,只知道离皇帝近一些才更安全。   “护驾、护驾!”乌古孙爱实领着近侍护在皇帝四周,马夫赶着车驾往前狂奔。蒲察官奴带着忠孝军紧跟其后,大批军队放在最后。整个出奔的队伍爆发出呐喊、谩骂、呼斥、鞭笞与女子的尖叫声,他们不是挡了军队的路,就是让车队在混乱中翻了十多辆,载车的马匹或牛、驴受惊,四处乱奔,又引起更大的混乱,总有一些年老体弱者不幸被践踏而死。   正是利用这种混乱,骁骑军的将士睁着血红的眼,如凶猛的野兽杀入鹿群之中。箭矢在人群中消失,密集的人群让骁骑军箭无虚发,手中的长刀则闪耀着妖艳的光芒。骁骑军从皇帝出奔的长龙队伍中间一冲即逝,将出奔队伍冲成了几截,一个照面就带走了三百条生命。   骁骑军并不停留,蒲察官奴只能冲着骁骑军的背影狠狠地唾了一口唾沫,并举着钢刀照着空气劈砍了十多下,发泄着所有不满。   “蒲察将军,陛下命你出击,将敌军杀退!”有人奔了过来,传达皇帝的旨意。   “知道了!”蒲察官奴没好气地回答道,心中却是极不高兴。他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皇帝的车驾与丢了一地的褚黄旗帜,这种逃跑行为让蒲察官奴极为愤怒。蒲察官奴跺了跺脚,领人去追早就逃之夭夭的秦军。   蒲察官奴当然追不上,护驾的责任让他追了二十里后无奈折返回来。出奔的队伍经过骁骑军这么一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前进的速度,人人脸上的惶恐神色更深了几分。完颜守绪从车中伸出头来,面色苍白地问道:   “敌军被击退了吧?”   “回陛下,敌军退了。”乌古孙爱实答道。秦军虽是退了,不过可不是被击退的,他为了让皇帝安心,只得这么说。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完颜守绪心里稍安,连连说道,又命道,“传朕旨意,命归德府驻军来迎朕!”   “是!”乌古孙爱实道。忽听身后又传了马蹄声,乌古孙爱实连忙去查看。   叶三郎当然不会就这么轻易地罢手,他率领着部下衔在出奔队伍的身后,瞅了一个空档,就狠狠地咬上一口,神出鬼没,让金军防不胜防。   出奔的队伍越拉越长,丢弃的财物更是不可计数,叶三郎甚至都没有空暇去搭理这些财物。   男人抛下自己曾恩爱的女人,兄长抛下同胞兄弟姐妹,曾经的同僚好友为了争夺可以用来逃命的马匹而反目成仇。与父母失散的孩童坐在地上痛哭,脸上挂着茫然的泪痕,在寒风中缩成一团。女人躲在沟渠、草丛中如丧考妣,身上的上等衣饰反倒成了累赘。紫衣高官毫无身份地与粗汉背靠背,坐在野地里喘着粗气,面无血色地看着秦军铁骑的到来。也有部分保护皇帝的金军选择逃亡,趁机抢劫、奸淫,然后如鸟兽散。   河北军主帅张柔此时还在中牟以西驻营,听到叶三郎派人送来的消息,哪里会耽搁片刻?张柔、史天泽、王珍及在郑州与许州之间的郝和尚等人,立刻拔营出击,加入了追击的战团。秦军诸军聚集,纵是蒲察官奴的勇猛和完颜承麟的忠诚也无济于事。   完颜守绪的队伍在奔逃之中,损失大半,甚至就连他的嫔妃们也大多失散,沦为秦军的战利品,或许就是这些难以估量的战利品才拖住了秦军追击的步伐。直至奔到了归德府地界,完颜守绪如同从一场噩梦中苏醒,转眼看看身后,欲哭无泪!   然而,归德府并非他最后的归宿。 第八十章 帝国落日(三)   归德府是一个大郡,宋时为南京应天府,下辖六县。   这里环城皆水,易守难攻,金国在此布下五万兵力,一时为了防止秦国山东军方面的袭击,二是担当徐、毫、邳、宿等与宋国接壤淮东地区的后援。所以完颜守绪首先想到要在这里暂时栖身。   秦国山东军张荣、严忠济正月初二攻克了瞧州,与河北军完成了对汴梁的包围。这时他们都收到了秦王赵诚传来的要他们休整的军令,秦军似乎忘记了归德府的存在,甚至都没有攻陈州、蔡州。   赵诚之所以暂时停止攻击,既是考虑让军队得以休整,也是考虑到秦宋两国的盟约,根据盟约,两国联兵共灭金国后,秦以陈、蔡一线的东南归宋国,这当然也包括归德府。   所以赵诚犯不着现在就跟金军拼命,所谓困兽犹斗是也。至于秦宋两国争论的焦点,则是汴梁,谁先入那就归谁所有,但赵诚仍围而不攻,就看宋国如何办。所以,宋淮东帅赵葵一个月内接到了赵诚七批使者的当面诘问,宋国当然是坐山观虎斗,然后渔人得利,赵诚对此也心知肚明。   整个正月,战争似乎结束了,整个二月也不见秦军动静。完颜守绪这才安定了下来,虽然惊愕,但能暂时过上安稳的日子,也算是不错了。归德府的兵马却越集越多,那些在各地溃败的军队陆续聚集到归德府。归德府的主帅石盏女鲁欢见本地原有的五万兵力,皇帝带来的五千人马,还有大批吃白饭的官员、宫人、宗室,再加上这些陆续聚集来的人马,他担心归德府的粮食很快就会被吃光。因此石盏女鲁欢建议皇帝将军队迁到徐、陈、宿等州就食。完颜守绪害怕的就是兵少,但他也不敢得罪了石盏女鲁欢,只得照办。   三月初一,已是春暖花开之时。   然而,汴梁外只有野草与野花竞相生长,看不到阡陌纵横的盛景。不经意间,人们可以在草丛中赫然发现一两具白骨。   汴梁广济河清凌凌的河水边,一支大军风尘仆仆地奔来。这支军队的戎衣在此处显得有些新奇,当中一面大旗,上有一个斗大的“宋”字,原来是宋军抵达了汴梁外。   汴梁城遥遥在望,宋淮东制置使赵葵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感想。身为宋国的将帅,能领着大军来汴,这是何等的壮举,然而这又经不起推敲。若是没有秦国的横空出世,他赵葵是不可能大摇大摆地来到汴梁,这一路上他遇到过不少金军溃兵,从他们惊恐万状的神色中,赵葵也能体察到秦军的厉害。   赵葵是经山东来此的,秦王的数次措词激烈的照会,让自家皇帝也自知理屈,所以赵葵一得到皇帝的命令,便率五万精兵,加上益都李璮的两万人马,在秦国山东军的引导与监视下绕道而来。赵葵的目标是汴梁。   马蹄声起,一队骑军迎面扑来,疾驰如风,压倒了荒废田地里的杂草。侵掠如火,令人惊惧,仿佛是杀了过来,赵葵感觉自己身后的部下发出低呼声。他这一行算是深入敌后,也容不得部下们不感到担心。   那队骑军在面前一箭的位置,忽然停了下来,整齐划一,骑术精湛令人惊叹。赵葵一直羡慕能有这样的一支骑军,不过他驻守的淮东多水,有了骑军也派不上太大的用场。   “尔等是宋军吗?”这队骑军为首的一个剽悍的汉子问道。这人二十七八,虎背熊腰,身上仅在要害处有几片铠甲保护,骑在马背之上却如同一只随时可以恶搏的豹子,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傲慢。   赵葵觉得十分不爽,仍保持着风度拱手道:“在下乃大宋国淮东制置使赵葵是也,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我乃大秦国冠军侯叶三郎是也,奉王命来此迎接贵军!”来人正是叶三郎。他虽是自称迎接客军,却仍端坐在马背上,全无应该有的礼节。   “原来是冠军侯大驾,李某能在此见到侯爷,真是三生有幸啊!”赵葵还未答话,他身边一人上前陪着笑脸道。   “你是?”叶三郎疑惑道。   “不敢劳骁骑军冠军侯相问,在下益都李璮是也!”那人回道,脸上堆着厚厚的笑意,眼珠子却不住地打转,看上去极是圆滑。   “噢……”叶三郎虽不认识李璮,却是知道李璮的,不过此人谗媚的嘴脸令他感到不悦。   “听闻冠军侯的名号在草原大漠与辽东,可以防小儿夜啼。李某闻名已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李璮道。   叶三郎虽然自负,在别人看来他十分粗野不驯,不将别人放在眼里,但是他可不是一个不知进退的人。李璮的称赞,只能让他心中暗骂,口中却道:   “哪里、哪里,谁不知道李总管经略山东有方,麾下兵多将广。当一个区区总管,太屈才了。”   叶三郎一直在北方作战,赵葵不知道叶三郎的名号,但山东李璮却是知道的。李璮虽然暂时栖身宋国庇护之下,哪里谈得上什么忠心,见风使舵是他的本性,近年来秦军的威势让他早就生了异心,三番五次地派密使想投靠秦国。秦王赵诚并未答应,因为他根本就没将李璮放在眼里,他打着秦宋盟好的理由拒绝了李璮的投靠。李璮见秦王不答应,他就不敢公开与宋国决裂,一直拖到现在。   事情变得复杂,赵葵经略淮东多年,对李璮的为人早就一清二楚,这一次他要求李璮出兵出粮,其实也是借机削弱李璮的实力,既然是我大宋京东总管那就应该为朝廷效力。这也与临安朝廷的意见不谋而合。   赵葵见李璮与叶三郎这位听上去极有地位的秦军将领相互吹捧,叶三郎似乎在离间自己与李璮之间的半个上下级关系,有意岔开话题:   “听闻尊上催得紧,赵某此次日夜兼程而来,还请叶将军引见。”   “赵制使客气了,我家国王姓赵,你也姓赵,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叶三郎笑着道,“远来是客,叶某很乐意为大人效劳。”   赵葵闻言感到吃惊,叶三郎调侃自己也就罢了,竟然拿自己的君上调侃,可谓是胆大包天。他却不知,叶三郎本来是想将宋国皇帝一网打尽,大家都姓赵嘛。   叶三郎引导着宋军继续前行,叶三郎好奇地打量着宋军,宋军也打量着叶三郎的部下和附近络绎不绝的秦军小队人马。秦军的大营设在青城,远远看上去连营十余里,旗帜招展,来来往往的骑军奔腾,令人热血沸腾。   赵葵与部下将校听闻此处地名叫青城,心中感慨万千。   赵葵背着叶三郎,与自己的部下们商量了一下,选了离秦军大营三十里远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扎营。宋军远道而来,大多是凭着双腿走来的,虽然疲惫不堪,但在赵葵的指挥下,仍然有条不紊地安营扎寨,这令叶三郎不禁高看了赵葵与宋军几眼。   安排妥当之后,赵葵与李璮二人便随着叶三郎入了秦军大营,身为领兵之人,当然不会放弃这个观摩秦军的机会。秦军大营规划有序,忙而不乱,来往的军士二人成行三人成列,个个精神饱满,帐蓬、粮仓、兵库、马厩无不井井有条。即便是两个月来无战事,仍有秦军在将校的指挥下亢奋地操练。   叶三郎入内通报后,赵葵与李璮二人稍整了整衣甲入内,立刻感觉到数十双审视的目光投了过来。   赵葵的目光与正中央座位上的那人撞了个正着,那人正面含笑意地注视着自己。赵葵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正对面的人物身上只有帝王才有的不凡气势。这位天底下少有的大人物,赵葵曾见偶然见过一次,然而十年的光阴却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气质,那个他印象中的英气勃发的翩翩公子,如今成了就了一番伟大的功业,让他不敢仰视。   大帐中出现了窃窃私语,因为赵葵走神了。   “怎么?十年不见,赵制使有些生份了?”赵诚笑吟吟地开口问道。   赵葵暗道惭愧,连忙行大礼:“大宋淮东制置使奉吾皇钦命,前来助战。外臣参见大秦国国王陛下!”   李璮也屈膝行礼,他的到来倒吸引了更多的目光。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赵诚只是一瞥,就将目光放在赵葵的身上。   赵诚甚至亲自将赵葵扶了起来,道:“赵制使来的有些晚了。”   “这个……”赵葵见赵诚以国王之尊,亲自将自己扶起,给足了面子,稍带愧色道,“大军出动,带了二十万石粮食前来,路远河多,故而来的有些晚,还请国王恕罪!”   这当然是托词,宋国上下恨不得秦军与金军杀上个一百年不分胜负。   “嗯,这是哪里话?赵制使来亲来,看来贵上也是言而有信之人,何罪之有?”赵诚摆摆手道,“我大军停驻在此,每日耗粮无数,赵制使亲送粮食而来,正是帮了大忙,请赵制使代孤向贵上致谢!”   赵诚又命人赐座、开宴,又热情地将自己的部下介绍给赵葵认识,赵诚还真没拿他当客人。   酒过三巡,张荣站了出来请命道:“汴梁被围整整两月,听说城中粮食已不足,军心已经失。今宋军又抵,臣斗胆请国主下令攻汴,我山东军愿为国主拿下汴梁城。”   张荣这一路人马,还没捞到硬战打,更没有河北军张、史、王及叶三郎等人的运气,所以他主动提出来拿下汴梁,就是想表现表现。其他人虽然也想再立新功,不过着眼于将来,也就没跟他争。   拿下汴梁城并非太难的事情,城中几十万人口,加上军队,每天人吃马嚼的,去年冬储存的粮食就要耗尽。赵诚的目光转向了赵葵:   “赵制使以为如何?”   赵葵暗想,根据两国盟约,谁先入汴梁者得之,不过要是自己攻汴,秦军站在一旁看着,那也非他所愿。秦军放着汴梁不打,等自己率军前来才决定攻打,又令他感到怀疑。不过话说回来,宋国想得到好处,付出些代价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两国既然同为盟国,那么贵我两军共取汴梁!”赵葵回道。   赵葵内心的想法,赵诚当然知道:“那好,贵我两军后日便发起进攻,若是贵军首先攀上城头,那么汴梁便归宋国所有。去年末我军攻洛阳,损失惨重,现在想起来,真是令人难以接受。今日有贵军相助,取汴易如反掌。”   “国主恕罪,臣受命攻洛阳,指挥不当,累死三军,请国主责罚!”何进躬身致歉道,心中却无一丝愧疚感,这不过是演戏给赵葵看。   赵诚当然不会惩罚何进,摆了摆手道:“学文不必自惭,吃一堑长一智!尔等不要因为汴梁城坚池深,就心生怯意,天下没有攻不破的城池。”   “臣等遵旨!”众将回道。   赵诚心情愉悦,劝众将与赵葵饮酒,那李璮见自己受到冷落而有些闷闷不乐。当酒宴结束之后,赵诚让赵葵单独留下。   赵葵感到惊异,以为有密事要谈。   “不知国主有何吩咐?”赵葵恭敬地问道。   “赵制使不妨看看这个吧!”赵诚命李桢取来几封书信。赵葵接了过来,一口气读完,满腹疑问。   这些书信正是李璮写给赵诚的信件,无非是赞叹大秦国的国威,大秦国王的英明果敢与军威浩荡,天下豪杰莫不争相归附,他李璮也不例外。不过,李璮很有心计,他没有亲笔写,只是找人代笔,也没落款与印鉴。   赵葵心中惊惧不已,表面上仍装作无所谓地说道:“这不过是奸人使间,试图离间李总管与朝廷的关系罢了。”   “赵制使莫不是认为孤造假?”赵诚佯怒道。   “这个嘛,外臣倒是不敢如此想,赵某以为这定是有人使间,伪造了这几封书信。”赵葵道。他宁可相信确有其事,也不会相信是赵诚造假,因为他从来就不相信李璮是安分守己的人物。只是赵诚如此开诚布公地指出来,倒令他疑惑不解。   “哈哈,赵制使若是如此想,倒让孤感到心寒。”赵诚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那李璮是你们大宋的臣子,他忠或奸,与我大秦国无关。不过,孤要提醒你,你是如何成为淮东边帅的!”   赵葵成为宋淮东主帅前,当然是因为剿灭李全有功,然后接连升迁的,那李全就是两面三刀的家伙,谁给好处就投靠谁,曾同时脚踩宋、金与蒙古三条船,可见其品性。李璮身为李全的继承者,当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无论赵诚是何用意,赵葵已经将李璮视为心腹大患。 第八十一章 帝国落日(四)   朝日从东方升起,尽管它每天毫无例外地要从西方落下。   汴梁城沐浴在春光之中,城外野地里春意盎然,只是昔日的良田成为秦军战马的牧场罢了,城内却是惨淡无光,张择端笔下的繁华汴梁早已经不在。今天,它又要面临着考验。   皇帝完颜守绪选择出奔,相当一部分汴梁人认为皇帝御驾“亲征”肯定能打几个胜仗,天天仰着脖子等待捷报,后来才听说皇帝刚出了汴梁就落荒而逃的消息。一下子就没了指望,军民在大军围城之下过了整整两个月,已经出现了缙绅子女上街乞讨的情况,十年前那一幕不堪回首的悲惨景象也许就要重演了。   城外的军队却是越集越多,赵诚只令萧不离的兵马散布在汝、许之间,严忠济隔河与归德府相望,另少量兵马在扶沟、陈留、考城间,游骑密布。其余十余万人马全聚集在汴梁城下,再加上七万宋军,将近二十万。这还不算民壮与那些被充作杂役与炮灰的俘虏。   金军站在城头下,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人群与往来奔驰的军队,还有那如密林般的旗帜。战马狂飙,尘土飞扬,旌旗漫卷摇曳,金军脸色苍白,没有人相信他们会守得住。   汴梁主帅名叫赤盏合喜,此人刚愎自用,无甚才能,赵诚听说了此人的“大名”,便不将汴梁放在眼里。不过此人运气极是不错,他当年与西夏人交战,因部下得力,屡有战功,完颜守绪登基,竟拜了参知政事、权枢密副使。   当年蒙古速不台第一次攻汴,连攻了十六个昼夜,奈何不了汴梁。最后,完颜守绪将曹王送到蒙古军中为质,当然还有大批的财物,速不台这才见好就收,暂时退了去。赤盏合喜将蒙古人退去当作是自己的功劳,将当时的令史元好问召来,质问他敌军退了翰苑官为何不上表庆贺。满朝文武当时都以城下之盟为耻,只有他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直到当时的文坛领袖赵秉文表态不愿撰文,这才罢议。   当时汴梁被围,曾有一个名叫“陈岢”的谏官上表言事,切中要害,得罪了赤盏合喜,赤盏合喜将他召来质问:“你就是‘陈山可’?要真如你如说的能令敌军退去,我甘愿世代做你的家奴。”左右窃笑不已,原来他不识“岢”字,将“岢”字分了家。   速不台刚退,赤盏合喜被罢了兵权,有人匿名投书称他是“国贼”之一,应当斩首。同时被指控的大臣,不是自杀,就是装病,他却坦然无事,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反倒受到完颜守绪的重用。这个时候速不台又杀了过来,因为当时何进率军扮成金军激怒了速不台,完颜守绪急召汝州完颜思烈与武仙援汴,派赤盏合喜去迎接。不料,武仙等人的二十万兵在郑州之西的京水,与速不台的蒙古兵相遇,不战而溃。当时,赤盏合喜已经走到了汴梁外中牟县,听到消息,便抛下辎重,带他的兵逃回汴粱。因此赤盏合喜就被贬为庶人,运气太好,完颜守绪对他实在太过仁慈。   紧接着就是赵诚率军南下,速不台仓皇北逃,完颜守绪第一次出奔,以及崔立以汴梁投降赵诚的一系列事情。当时赤盏合喜也在汴梁,崔立没有功夫找他,也没有人跟赵诚提及他,又让他躲过两回。   皇帝回来了,赤盏合喜仍无人搭理,闲赋在家,常常闷闷不乐。这一次汴梁又一次被围,完颜守绪与大臣们却想到了他,甚至有人拿他当年自夸的话当作起复他的理由,非赤盏合喜不能守也!   就内心来说,赤盏合喜接到皇帝的诏复,早就吓怕了胆。完颜守绪除夕之夜出奔,赤盏合喜打算寻机逃跑,不料,城中的飞虎军天天盯着他,让他没有机会。那飞虎军都是一群刚毅勇敢之士,不过当他们看到城外大军云集的气势,也是面无血色,更不必说名义上的主帅赤盏合喜了。   战鼓隆隆地响起,踩着鼓点,赵诚马满身披挂,策马小跑到大军之中。雄壮的军队高举着如林的刀枪,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秦军威武!秦军威武!”   十余万秦军的吼声仿佛使雄伟的汴梁城颤抖了一下,亢奋的吼声令宋淮东制置使也跟着心潮澎湃,宋京东兵马总管李璮则心生惧意。王者之风,英雄豪杰莫不在御前俯首听命。   赵诚不知这是谁的主意,因为他还从未正式称帝。左右心腹们都面含意味深长的笑意,握着腰中的佩刀注视着雄壮的军队与铁马洪流。玄黄王旗在中军中高高升起,在一片赤色军旗的海洋中笑看风云。   “赵制使,贵军准备的如何了?”赵诚问道。   “回国主,我军已经准备妥当。但请国主吩咐!”赵葵道,又补充了一句,“山东益都的将士立功心切,定不会让国主失望!”   李璮闻言面色一僵,此前赵葵可没跟他商量过,更没有立功心切之说。不料赵诚却点头道:   “孤早就听说益都青州兵强悍无双,有李总管的部下担当攻坚重任,料想此战已有五成的把握!”   李璮的目光飞快地在赵诚与赵葵两人脸上流转,秦宋两国诸将纷纷表示赞成,在此情况下,李璮不敢说一个“不”字,硬气地表示:“遵命!”   赵葵正要命令部下们做最后的士气准备,赵诚却阻止了:“赵制使莫要着急攻城,我大秦国的儿郎们先火和展示一番,挫敌锐气。”   前方,郑奇与张士达二人指挥着步军上前,二十门火炮与二百五十架回回砲被分置在汴梁城各处,更有大量的巨弩车,数万俘虏与民壮来回奔跑,搬运着物资。远程兵器那剽悍的身影令人瞠目结舌,赵葵此番来汴也带来了一批投石机与床弩,不过他见到了火炮与回回砲的外表,便知秦军不仅是骑军厉害。   “轰隆隆!”   “咚咚咚!”   火炮与回回砲同时发动,铁丸与巨大的石弹同时往汴梁城飞去。金军仍按照常法,在城围修了长一百五十里的外城,城有乳口楼橹,壕深大许,阔亦如之,约三四十步置一铺,铺置百许人守之,只不过这一次修的十分匆忙。一呼一吸之间,外城上被击毁多处,尘土飞扬,铺中藏兵惨叫声不绝于耳。   秦军暂时放弃火炮,使用回回砲无限制地攻击,一个时辰之内,城外的所有的工事都被摧毁,而沟壕大半被填满。金军设置在城外的守军,几乎无一幸命,偶尔有想杀出来的,哪里是枕戈待旦的二十万联军的对手。   汴梁城城墙在一个上午的饱和攻击下,便暴露在秦宋联军的面前,如赤裸的女子。   赵葵等客军惊呆了。   “秦军果然威武!”赵葵由衷地赞叹道。他内心更是惊惧,北人擅长骑马,利在骑军突袭与往来迅疾如风,今日他又长见识了。身为边帅,他对秦军的提防不亚于当年的蒙古人,本以为秦军强处在于骑军,今日他知道秦军这些年来几乎战无不胜,不仅仅在于骑军的过人之处。   “下面就看李总管的本事了。”赵诚道,“我军砲石会为贵军提供掩护,盼尔等不要让我等失望!”   李璮无奈地点集了一队军士,抬着各种攀城工具呐喊着往前奔去。秦军步军往前移进了两百步,又发动一轮猛烈地攻击,这一次是城头上受到攻击。   “上啊!”益都兵呐喊着。   城头上的人影仿佛突然出现,冒着秦军猛烈的石弹、火油弹、毒气弹与弩箭,拼命顽抗。汴梁城相当坚固,那洛阳城也比不上,只因当年周世宗取的是虎牢土筑成,坚密如铁,纵是回回砲的厉害也一时不能给它太大的伤害。   秦军调整了一下,放弃攻击破坏墙体的打算,而是对准城头猛烈攻击。城头上绽放出十几朵火焰之花,火油将城头变成一片火海,金军忙着用土灭火,却又面临着巨大的石弹的灭顶之灾。一颗石弹在金军中砸了个正中,当着粉身碎骨,而石弹在城头上跳起,又摔入了城内,引起一片惊呼与惨叫。   城头的主力是飞虎军,当益都军刚将云梯搭上城墙,他们迎面遇上的是飞虎军为他们准备的热油,还有自上而下镶着数百颗钉子的狼牙拍。益都兵第一批次近百人,在瞬息之间就倒在城下。墙体上沾满了双方将士的鲜血,烈火烘烤着砖石,浓烟将城头熏得焦黑,唯有呐喊声此起彼落,如怒涛拍岸,激起千层雪。   “冲啊!”又三百益都兵接替而前,他们仍然无奈地倒在城下,甚至还未来得及亲手触摸一下汴梁饱经沧桑的城墙。城头的飞虎军及其它金军伤亡更大,但他们仍然顽强抵抗着秦军的砲石与益都兵蜂拥而上,狠命地还击,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汴梁城成为双方喋血的伤心地,来自远方的军士死在异乡的土地之上。   “再攻!”又三百名益都兵踏着袍泽的尸首,硬着头皮而上。有十多个军士心中胆怯,驻足不前,却死得更早。   因为赵葵组织了军法队,见有人退缩,就毫不犹豫地当场射杀。   “制帅,这是为何?”李璮火起,怒道。   “闻鼓不进,知难而退,按军法当斩,不杀不足以明正军法纲纪!”赵葵还未答话,身边部下冷冷地回道。   “这仗才开始,就心生怯意,这对我军不利啊。”秦军中有人议论道。   李璮好像有些明白了,自己原来成了赵葵趁机消耗的对象。他看了看不远处观战的秦王与秦军诸将,不知秦国有没有跟宋人有交易。   在十余万秦军与五万淮东宋军之中,李璮不敢露出一丝不满,只得咬牙看着自己的部下在城上城下呐喊、惨叫和倒下。益都兵连攻了两天一夜,付出了五千多人的代价,仍然未能攀上城头。   第三天,赵诚命河北军参与攻坚,这才减轻了李璮的负担。这样一来四面八方围攻,城上的金军立刻就感到了压力,他们兵力不足防守要点却极多的弱点立刻暴露了出来,更不必说士气。除了五千飞虎军和少量勇敢之士,其他金军与他们的主帅赤盏合喜一样,早就魂不附体。   赵葵见秦军并未留手,只得也命自己的部下急攻开阳门,他只盼自己的人马能首先攀上城头。   汴梁城有十四座城门,可见其占地之广,虽然并非每一座城门都同时受到攻击,但秦宋联军忽东忽西地猛击,令守军疲于奔命。纵是城防坚固和飞虎军顽强不屈,也是损失惨重,飞虎军甚至还有对付其他守军随时可能的骚乱。   帝国已经是落日时分,烈士纵是耗热血,也无法让落日不坠。令赵葵意外的是,益都兵居然首先打开了广泽门,只不过很快又被金军夺了回去。   “李总管辛苦!”赵葵不咸不淡地说道,他的目光转向赵诚。   “孤岂是言而无信之人?”赵诚怒道,“贵军既然进了城,虽然又被打回,但根据贵我两国盟约,汴梁归宋国所有。”   赵葵闻言大喜,尤其是当他看到秦王与秦将们的失望之色。那李璮脸上也堆着笑意,内心之中却是相当不满。   “金军大势已去,要真正占领汴梁,贵军还需努力!”赵诚道,他这是暗示:既然汴梁要归宋国,那么宋军就应该再多出些力气。   “国主说的是,我军一定会不遣余力,攻克汴梁。”赵葵此时信心百倍,已经不再考虑自己部下伤亡的问题。   这一攻又过了两天两夜,三月初九的清晨,汴梁城头上吊下一个军士,表示要献城投降的意思。汴梁城如同一个老人,已经无力经受岁月风霜的侵袭,它向强者低下了自己的头颅,臣服在强者的脚下,俯首听命。   不过,汴梁城中的军民却声明只向秦王投降,赵葵及他的部下们大惊失色。 第八十二章 帝国落日(五)   汴梁城的守军意志已经崩溃。   飞虎军虽然骁勇善战,但终究寡不敌众,更无法将大批毫无斗志的其他守军团结起来,相反却是处处受到牵制。有道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其他守军不愿与秦宋联军拼命,因为拼得越狠,一旦城破就会受到更强烈的报复,他们想的是早点投降早点解脱。汴梁城十四个城门在秦军联军的猛烈攻击下,飞虎军坚持了六天损失怠尽。   这个时候主帅赤盏合喜站了出来,他稍稍暗示准备献城投降,立刻得到一致的拥护。他之所以指明要降于秦王,原因他自己是女真人,金宋有世仇,又是极具象征意义的汴梁城,自己要是落到了宋军手中,那岂不是生不如死?   部下们甚至百姓也难得地一致地赞成赤盏合喜的主张,他们想到的却是十年前的那个秋天,秦王当时入城抚慰百姓,军纪严明,未尝擅杀普通军士与百姓,可以说是与民秋毫无犯,甚至当时的汴梁人因得到秦王的救济而活了下来。这给了汴梁百姓极深的印象。   正所谓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女真人们害怕宋人报复,那是他们的祖先们作恶多端而得到的报应,而百姓们则是想到了秦王曾经施给他们的好处。   这样一来,赵葵觉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空欢喜了一场。李璮表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心中却在偷笑,暗骂活该。   赵诚也是觉得极意外,他曾当着赵葵的面承诺过多次,驱使着宋军卖力攻城,这汴梁军民自动投降于自己,当然既令他感到自豪,又感到意外。   “国主,人无信不立,既然国主已经答应过赵制使,那就应当遵守约定,否则岂不让外人耻笑?”枢密承旨李桢奏道。   李桢的眼色闪烁,似有隐情,赵诚见他极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觉得十分惊讶。这李桢极有谋略,做事又滴水不漏,赵诚一向十分看重,他瞧见李桢的神色,相信这其中定有道理,更何况将来自己一旦与宋国反目成仇,拿下汴梁易如反掌。尽管有些不情愿,但赵诚口中仍同意道:   “孤差点坏了盟约,失信与贵上,恕罪、恕罪。”   左右心腹诸将虽然都不满,见自己的君上如此说,也不好表示异议。那赵葵闻言心花怒放。   “国主圣明!”赵葵大喜,赵诚在他的心目中的地位上升了一万八千尺。   “金人愿降于孤,那么贵军暂且回避,待孤将城中军民稳住,再将汴梁城还给贵军,可好?”赵诚又道。   “多谢、多谢,国主真乃信人也!”赵葵忙道,“赵某虽是外邦之臣,但能在大秦国国主麾下联合作战,真乃三生有幸也!”   当下赵葵兴冲冲地出去,将自己的军队从几个城门撤除,让出地方好让赵诚接受金军的投降。   待他出了秦军的帅帐,叶三郎忍不住跳出了大声地质问:   “李大人,这是为何?我军岂能为他人作嫁衣?”   众人都表示不解,这到嘴的肥肉,岂能这样轻易地让出,况且因此夺了汴梁,宋人也没有什么话说。   李桢好整以暇地整整自己的戎装,气定神闲地问赵诚道:“臣敢问国主,存地而失人与存人而失地,哪个更重要?”   “当然是人更重要……”赵诚恍然大悟,“干臣是说城中的百姓?”   “正是!”李桢脸上挂着很自负的笑意,“臣听说这汴梁城中的百姓、官绅、残兵,不下五十万。城中粮食马上就要耗尽,此时交给宋人,我等便可看看,赵葵如何养活这五十万张口!”   李桢一语,让众人恍然大悟,李桢不愧是表字为“干臣”的。   “承旨大人的鬼点子就是多啊!”叶三郎上前拍了拍李桢的肩膀,差点将他拍坐到了地上,“叶某应该拜承旨大人为师,学点真本事。”   “冠军侯客气了。”李桢有些得意,“不过,李某怎敢当冠军侯的师长呢?”   “哈哈,干臣不愧是我军第一参谋!”何进大笑,“汴梁远离宋境,补给不易,如今水路又因归德府、徐、邳等州尚在金主手中而不通。臣料想不出半月,宋国只能得到一座空城。”   “何枢使所言甚是,依在下看宋人重在形式,要知收复汴梁,在宋人看来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值得宋国君臣举国庆贺了。”济南张荣亦道,“至于能不能守住,大概就不算重要了。”   “宋国占汴梁,那就需拿下归德府,甚至徐、邳、泗、涟水等地。”王珍道,“如此一来,宋人必会全力与金军交战,此战大势已定也!”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都觉得虽然让宋国占领了汴梁,却像是得了一个大便宜。事实上,这也秦宋两国能够达成结盟并联兵的原因所在,宋国要么坐视秦国吞并金国,要么就要分一杯羹,何况光复中原对于宋国君臣来说是一件十分伟大的功业。   “父王!”赵松这时说道,“如今洛阳、郑州等地已成后方,眼下正是青黄不接之时,逃奔这两地的百姓难以计数,不如急诏河北、河东输粮救济。如此一来可以安民心,二来汴梁人若是知道紧邻的郑州可以就食,必会举家迁往。”   赵诚极高兴,他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渣,洋洋得意:“我儿如今也会思考大事了。”   郭德海主动请明道:“臣愿为国主抚民!”   “好,郭卿老成谋国,就以郭卿为参知政事兼权河南省事,准你便宜行事,从河北、河东等地输粮,务必让新纳之民归心。如今虽过了农时,但若是能抓紧,能得些杂粮果蔬贴补,亦是一件极好事。”   “遵旨!”郭德海道。   这件事暂且到此,赵诚率领诸将出帐,来到汴梁城开阳门外,接受守军的投降。赤盏合喜得到赵诚的同意,连忙搜罗了大批金银财宝,亲自出城投降,所有的金军立刻被解除武装,暂时另择地看管。一个没落的王朝,毫无例外地会涌现出一批忠臣烈士,当然更少不了卖国求荣之辈。   赤盏合喜像一条狗一样臣服在赵诚的脚下,他的身后是一座雄伟的城池,可是再坚固的城池也无法抵挡落日。   “完颜守绪还在归德府,你带着孤的命令,去归德府劝降吧!”赵诚想了半天,这才找出一个安排赤盏合喜的主意来,这也算是废物利用。   赤盏合喜本以为会得到赵诚的厚待,没想到只得到这个结果,他纵是心有不满,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四周剽悍的秦军与明晃晃的兵器,让他夹着尾巴往归德府方向行去。   解除了守军的武装,赵诚见赵葵与李璮等人蜂拥着要往城中走,连忙招来张柔道:   “德刚,卿去城中,皇宫、省院、官衙、太学,无论是皇家典籍,还是官府的档案名册,凡是文物都给孤取来,若是少了或损毁一样,卿就提着脑袋来见孤!”   赵诚嘴上虽说得极严厉,张柔却笑道:“国主不要臣取金银,只取文物,足见国主圣明!臣若是少了一样有文字的物件,不用国主费心,臣自会自刎谢罪!”   “好!”赵诚极满意,冲着史天泽招手道,“史天泽!”   “臣在!”史天泽连忙道。   “你和你的兄弟们史天安史天祥,还有史权,也去城中一趟。孤曾答应过王若虚、元好问等名士文豪,要极力保全河南文士,不令斯文扫地。”赵诚道,“你们去城中,将有名望的文秀才,给孤请来。孤说的是‘请’字!”   史氏兄弟笑道:“这等事情,国主吩咐臣等去办,是臣等的荣幸。”   “都去吧!”赵诚挥了挥手,张柔与史天泽等人率兵匆匆忙忙地奔去。   秦宋两国的军队一哄而入,赵诚很快就听说了李璮的益都兵在城内大肆抢劫,并受到赵葵的斥责,这两人又结下了梁子。李璮的兵马大概是出于补偿攻城蒙受重大伤亡的心理,一入了城,哪里还管什么王法。   “既然宋兵无法约束,我军应该助宋人一臂之力。”何进奏道,“不如令郭侃率军法队入城执法,抓了个人赃俱获,想来赵葵也无话可说。”   “那赵葵号称儒将,即便有心约束部曲,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益都兵。”李桢道,“如今正是非常之时,国主不如颁布军令,与民约法若干条,趁机获取民心。如今看来,宋人对河南大局考虑仍有不周之处,过于匆忙应付,彼方不周之处正是我方周全之处。”   “哈哈!”赵诚闻言又是一喜,这良臣谋士多了,但是一件受降之事,就能搞出这么事情来,当即表示同意。   “遵旨!”郭侃得令,立刻领兵入城。   益都的兵马虽然心有不服,也屡有冲突,但是他们在秦军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也不敢公开反抗,只得老老实实地遵守秦王赵诚的法令。而汴梁百姓,都说秦军乃真正王师。   张柔与史天泽领着人在城内折腾了一天,满载而归,当然还有大批的文士,这些文士当即被转送至郑州。赵葵见秦王居然能够勒令部下,不纵兵抢掠,只对这些这些东西感兴趣,心中既钦佩不已又深感忧虑。文字可以教化百姓,文人可以治国安邦传播王道。   当天夜里,赵诚在自己的帅帐内,大宴诸将。人人都得到赵诚的封赏与晋升,郭德海、陈不弃、张柔、史天泽、王珍、张荣、郭侃包括驻扎在外地的萧不离、田雄等都晋升为上将军,严忠济、叶三郎、李桢都成为中将军,其他诸人都依功劳大小各有赏赐,或勋爵或军衔或职务或金银财帛。秦国君臣欢聚在一起,哪管他人闲事?   几家欢乐几家愁,当赵诚和他的将军们痛饮之时,赵葵刚向临安方面发出在光复故都汴梁捷报后,突然发现自己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汴梁城中五十万张口都要吃饭,城池残破不堪,也需要修补。   无独有偶,完颜守绪这些天来坐卧不安。   正月无事,二月无事,完颜守绪一度以为天下太平,做起了太平皇帝。当他听说宋军经东平抵达汴梁时,他又惊慌失措,想离开归德府,迁往蔡州。蔡州离着汴梁较远,感觉上要安全些,况且完颜仲德正驻军在那里,兵多粮多,而且此人一向忠诚,再加上完颜守绪在归德府,要受制于当地的守将石盏女鲁欢。   但完颜守绪想迁往蔡州的想法刚出,即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那石盏女鲁欢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当然不同意皇帝迁走。蒲察官奴也反对,因为这是逃跑。金山东行尚书省事国用安听说了,自邳州派人向完颜守绪劝谏,比如归德环城皆水,而蔡州离宋境不过百里,一旦受困十分危险,如果归德不保,还可从水道再去蔡州。   国用安的话虽极有道理,然而完颜守绪并不信任他。那国用安也是一个地方军阀,曾投降过蒙古,徐、宿一带又有十郡王,互相之间又猜忌纷争,却无人勤王。这也是完颜守绪感到不太安全的原因之一。   这事暂时不了了之,这时赤盏合喜从汴梁逃了过来。赤盏合喜本来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因为他寻思跟自家皇帝在一起没有好结果,不过一队秦国骑军押着他往归德府走,他也无可奈何,直到遇上了金军前哨,让他没找着一个逃跑的机会。完颜守绪听说了,急忙将他召了过来。   “陛下,臣终于见到龙颜,天可怜见!”赤盏合喜一见到皇帝,便扑倒在完颜守绪的脚下,哭天抹泪。   “卿何以至此?”完颜守绪急忙问道。   “陛下,臣无能,秦宋二十万大军围城,我军将士同仇敌忾,日夜奋战,终因寡不敌众……”赤盏合喜脱了衣衫,露出身上的刀痕,“城破之时,臣见事不可为,找了个机会,夺了马匹,这才见着陛下。”   他身上的刀痕不是假的,不过那不是与秦军作战时留下的,而是在来归德府的路上被押解的军士给弄伤的,因为他总是絮絮叨叨不肯去归德。所以他这一路上吃够了苦头,很符合一个忠臣的形象。   照碧堂中,大臣们虽知这是结局,但听到最终的消息,还是大恸不已。   乌古孙爱实慌张地冲了进来,大呼道:“陛下,大事不好,蒲察官奴杀了石盏将军!”   “什么?”完颜守绪大惊失色。 第八十三章 帝国落日(六)   蒲察官奴杀了归德本地的总帅石盏女鲁欢,当然是擅杀。那石盏女鲁欢纵有不是,也罪不致死,更不应该未经皇帝同意就被杀掉。目无皇帝,擅杀军帅,无异于谋反。   当初完颜守绪刚逃至归德,石盏女鲁欢害怕粮食吃尽,就要求皇帝将诸军迁往邻州就食,此人又相当的专权。完颜守绪心中怀疑,归德城中只有蒲察官奴的四百五十人忠孝军和其它少量军队,皇帝便将蒲察官奴召至近前,曾提醒他要提防石盏女鲁欢。这就埋下了祸根,况且石盏女鲁欢对皇帝不太好,日常饮食用度照顾不周,不符合一个皇帝的尊贵身份。   蒲察官奴也看不起这些地方军将,他们当中大多数只是在皇帝来此避难才超常提拔的,没有资格跟自己平起平坐。   完颜守绪不仅对石盏女鲁欢不放心,对蒲察官奴也不放心。这是因为那些被勒令去邻州京食的军士心怀不满,有人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四处剽掠,而蒲察官奴并未制止。还有一件事,就是蒲察官奴与地方军阀国有安私下联络,要请皇帝去海州避难。有大臣就在皇帝面前说,蒲察官奴有反状。所以,完颜守绪就派两人去监视蒲察官奴。   哪里想到,这两人惧怕蒲察官奴,反而将皇帝的旨意泄露给他,蒲察官奴性格刚烈、暴躁,也就有了作乱的心思。因为诸军外出就食,城内空虚,蒲察官奴便杀了石盏女鲁欢及主要军将,夺了兵权。   听闻这个可怕的消息,完颜守绪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几欲昏厥。   照碧堂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是一阵刀枪碰撞与惨叫声,大概是忠孝军前来接管皇帝行宫了。城中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完颜守绪难得地握着自己的佩剑,这天子剑相当的华贵,可惜自从它被精心打造时起,这把天子宝剑就未曾饮过人血,大概只是用来看的。大臣们面色苍白,呆若木鸡。   “咚、咚”沉重的脚步声从堂外传来。   完颜承麟与乌古孙爱实等人护在皇帝的身旁,紧张不已。脚步在门口停了下来,进来的人不过一人,乃忠孝军一都尉,名曰马实。马实披甲持刃,浑身是血,手中提着一颗还在滴着鲜血的头颇,正是石盏女鲁欢的大好头颅。马实伸手一扬,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便滚到了皇帝的脚下,场面十分吓人,有大臣与侍女当场昏厥了过去。   完颜守绪心中惊惧,他将手中的宝剑扔到了地上,终究没有勇气面对赤裸裸的威胁,他自幼养尊处优,逢此大难,能有这份定力也相当不错。完颜守绪强自镇定的问道:“马都尉,这是何故?”   “回陛下,今业已查明,石盏女鲁欢阴谋反叛,蒲察元帅见机的早,已经就地将他正法,以匡正国朝纲纪。眼下蒲察元帅正在追捕余党,元帅说他晚上会来见驾,请陛下勿忧!”马实的态度还算恭敬,离着皇帝远远的,并不上前。   完颜守绪稍感放心,指着自己左右的承麟、爱实等近臣对马实道:“告诉蒲察元帅,朕左右就是这些人,且留待我!”   皇帝虽然心中悲愤填膺,但口中仍然服软,摆明了自己身边就这几个人,对蒲察官奴没有任何威胁,让蒲察官奴不要逼人太甚。马实也不敢逼迫,逡巡而退。   皇帝的居处,蒲察官奴只派了五十名忠孝军军士看守。然而人的名树的影,忠孝军一向骁勇善战,浑身是胆,五十名忠孝军在此,皇帝的近侍与臣子们无人敢试试忠孝军的刀锋。   蒲察官奴这么一杀,就将归德府杀了个天翻地覆,那些得罪过他的大臣被杀三百余人,军将、禁卫、民庶死者又不下三千人。这真可谓是雪上加霜,帝国的落日更加惨烈,忠臣与佞臣的血交相辉映,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当天夜晚,蒲察官奴果然带着一身血腥出现在皇帝的面前,他此时虽不将皇帝放在眼里,但并未有要杀害皇帝的意思:   “陛下,石盏女鲁欢等一干军将勾结朝中大臣,阴谋造反,臣已经诛杀了逆贼。”   蒲察官奴的眸子中,闪耀着噬血的光芒。   完颜守绪不敢与他对视,强按住心头的悲愤之情,唯唯诺诺地回道:“嗯、嗯,蒲察元帅辛苦了。”   “今情势危急,秦宋两国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占我河山,侵我疆土,杀我将士,毁我祖宗基业。朝中又有一干碌碌无能之辈,不思进取,徒耗国朝财货,不杀不足以正朝纲军纪。圣驾至归德,石盏女鲁欢身为臣子,不尽忠孝,让陛下日用短缺,蒙受耻辱,今臣已经取其家财,装了二十大车,充为国用!”蒲察官奴道。   完颜守绪听说从石盏女鲁欢家中抄了二十大车金银财宝,心中却是哭笑不得,只叹自己识人不明。皇帝如今很穷,臣子却是家财万贯,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元帅辛苦,大敌当前,朕欲以国事相托,还望元帅莫要推辞!”完颜守绪退让道。   “陛下放心,臣必会与敌势不两立,杀敌报国,使陛下心安!”蒲察官奴咬着牙说道。   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完颜守绪拜蒲察官奴为枢密副使、权参知政事,执掌归德府军政大权。蒲察官奴一旦大权在握,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想着要打个大胜仗,一扫连月来失败的阴霾,提升士气与军威、国威。   汴梁城,大宋淮东制置使赵葵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烂摊子,城中已经断粮,他又不能看着百姓饿死,只好一面向临安报告,请求援粮,一面向秦王求助。赵诚满口答应,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实际的行动。   城中的百姓各自逃命,听说最近的郑州等地有粮,纷纷举家搬迁,更多的有人往河北奔逃。人总不会愚蠢到将自己饿死。   于是,赵葵很快就得到了一座空城,只量少量百姓还留在汴梁城内。赵诚和他的心腹们私下里偷笑,暗中派郭德海主持救济,没想到传来了一个坏消息。严忠济遭受到了一次重创。   严忠济此前一直未参与主要战事,按照本来的计划,他在张荣的麾下听令,配合宋军攻取归德、毫、徐、宿、邳等州。然而宋军虽在淮东屯集了大量的兵力,并未向这些地方发动攻击,而是由赵葵率领部分精兵绕道东平,直取汴梁。所以秦国山东军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张荣带领一部分人去了汴梁,严忠济则领着东平人马驻扎在单州一带监视着归德府。   蒲察官奴做梦都想打个大胜仗,这不单单是为了巩固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以及权势,更是他自诩身为女真人的责任所在。他见严忠济的部下游骑屡次偷渡黄河,侦察归德方面,因为此前的接连胜利,有些自大轻敌。他探明了东平军营地的所在,便精心策划了一场夜袭。   三月中旬,蒲察官奴亲率四百五十名忠孝军,自南门出城,由东而北,乘着夜色在隐蔽处登岸,杀了巡卒,寻机冲入了严忠济的军营中。忠孝军手持火枪,那火枪用十六层敕黄纸裹成筒状,长二尺许,筒内充填柳炭、铁滓、磁末、硫磺与砒霜等物,点燃发射时,火焰可达丈许,可重复使用。   这四百五十人入了军营,立刻用火枪烧营,将睡梦中的东平军军营搅得天翻地覆。蒲察官奴起初稍退,旋又派部分人出营,内外夹攻。严忠济拼死力战,身负重伤,在亲军的护卫下勉强脱身,东平军此役伤亡超过三千五百人。忠孝军也不敢等天亮,见好就收。   蒲察官奴立下如此大功,可以说是连败以来难得一场大胜,极大地鼓舞了士气。蒲察官奴不仅升为参知政事兼左副元帅,也巩固了自己在归德朝廷的地位,尤其是在忠孝军之中。这忠孝军都是一群亡命之徒,只要能够与敌拼命,也不在乎皇帝被他软禁。或者可以说,忠孝军军士忠诚的是国家,而不是朝廷。   蒲察官奴挟此大胜,日益跋扈,更是不将皇帝和大臣们放在眼里。   大胜之后的第三日,蒲察官奴毫不理会内侍们,径直入了照碧堂,怒气冲冲地问道:   “陛下急着召臣来,难道是敌人杀了过来?”   “啊?朕听说蔡州城紧池深,粮草充足,又多兵士。所以朕想迁往蔡州,作长久之计!”完颜守绪听蒲察官奴如此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脸上的肌肉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谁说蔡州利于抗敌?臣曾遣使去蔡州查看过,那里并非长久之地,况且紧邻宋境,万一被围,陛下将无处可去。”蒲察官奴一听,更火了。   “总之,蔡州兵多,朕若去了那里,会更安全一些。这样一来,蒲察元帅在归德也无后顾之忧,可以全力抗敌,为国再立新功!”完颜守绪道。他此时当然想离归德越远越好,脱离蒲察官奴的控制,至于蔡州是不是应该去,倒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蒲察官奴当然不同意,从军备上讲应不应该去蔡州自不必说,皇帝若是离开了归德,那么自己将无法让蔡州的军队也听从自己的号令,除非自己让皇帝留在归德府。   “哼,不可就是不可!”蒲察官奴斩钉截铁地怒斥道,“谁再敢言南迁蔡州者,斩!”   “是、是!”完颜守绪面对咆哮如雷的权臣,讷讷不敢再言语。   完颜守绪被蒲察官奴软禁,没有蒲察官奴的允许,就没有任何大臣敢向皇帝上书言事。   照碧堂中,完颜守绪以泪洗面,身边只有完颜承麟、乌古孙爱实等近侍。春燕在堂外屋檐下欢叫着,衔来春泥做窝,很有“旧时王谢堂前燕”的感觉。   “自古无不亡之国,不死之君,但恨我不知人,为此奴所困耳!”完颜守绪似乎大彻大悟了。   完颜承麟凑近皇帝的耳边,奏道:“陛下,此奴不杀不足以平民怨,不杀不足以正朝纲社稷。只要陛下点头,臣甘愿一死!”   完颜承麟这是要冒险一击,完颜守绪面现喜色,又不无忧虑地说道:“蒲察官奴勇猛过人,有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之勇。尔等怎能如此冒险?”   乌古孙爱实见皇帝担心,遂道:“蒲察官奴虽勇,然若无忠孝军相助,他一人又能如何?”   “卿真如乃父,忠臣也!”完颜守绪道。他想起了乌古孙仲端。   “陛下,臣等是否可以去着手安排?”乌古孙爱实急切地问道。   完颜守绪沉吟了半晌,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如今如李后主一般看着别人的脸色,怎能让他甘心受辱?完颜守绪咬了咬牙,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为了祖宗基业,胜败在此一举!否则朕将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完颜承麟、乌古孙爱实、内侍宋乞奴等凑在皇帝身边,交头接耳,商议细节。完颜守绪连连道:   “千万小心、千万小心!”   蒲察官奴此时正在毫州,完颜守绪召他回归德议事,不从。再召,又不从。又召,蒲察官奴这才回归德府。蒲察官奴在毫州时,有人传言他与国用安勾结,要胁迫皇帝传位,恢复山东,事不成则降于宋国。   “参政、参政!”蒲察官奴刚走到门帘前,就听完颜守绪在里面呼叫他。   “臣在!”蒲察官奴在门外应道,立刻举入入内。他虽然已如同谋反,却无要杀掉皇帝之心,表面上的礼节仍有。   蒲察官奴正要行礼,忽然察觉到气氛不动,皇帝坐在自己的面前的阶上,脸色极是不自然。正猜想皇帝莫非又要重提南迁之事,忽然感觉身后有阴风吹起,令他后背脊梁发凉,正要回头,只觉得肋部传来巨痛,如钻心窍。   他发现一把钢刀砍在自己的肋部,蒲察官奴的瞳孔猛得一缩,暴喝一声:   “大胆!”   注:本章这一段故事,在正史中更加精彩和复杂。本书中时空已经发生变化,照猫画虎,权当小说家言。 第八十四章 帝国落日(七)   蒲察官奴回头,见到一张狰狞的面孔。   原来内侍女奚烈完出埋伏在内间门口,趁着蒲察官奴没有防备,从身后照着他肋背就是一刀。蒲察官奴心头大震,暴喝一声,他一向勇猛过人,威名声震朝野,他这一声大吼令完出慌了手脚。   “劣奴,拿命来!”蒲察官奴刚吓退完出,又听到身后又有人喝道,旋即他又知道自己又挨了一创,这一次是皇帝亲自出手。   完颜守绪正举着自己的剑,面部扭曲,带着肆虐的冷笑,因激动而浑身发抖,剑尖正滴着鲜血,蒲察官奴的血。蒲察官奴见左右乌古孙爱实等扑了过来,自感身受重伤,忍着巨痛,转身便逃。   乌古孙爱实等人持利刃穷追不舍,追上前去,乱砍一通。   蒲察官奴惨叫着倒下,在地上爬出了老长一段,留下一长串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他长吼一声,就此一了百了。在这位猛将最后的时刻,心头也许有一些不甘,还有对皇帝的憎恨,因为他终究没有死在战场之上,而是死在皇帝的手中。他离忠孝军的先辈完颜陈和尚差得太远。   完颜守绪跌坐在软椅上,双手仍紧握着剑柄,剑尖的血珠仍未尽,他苍白的脸上因激动而泛着赤潮。完出与爱实二人提着血淋淋的刀,走了回来。   “爱实,那恶奴……”完颜守绪紧张地问道。   “回陛下,恶奴已经伏诛!”回答他的是完颜承麟。   “好、好、好!”完颜守绪连连点头,他闻言如同解脱了一般,瘫软在椅子上。   完颜承麟提醒道:“陛下,余党未靖,陛下还需小心,以免忠孝军哗变。”   “陛下,此事很快就会让忠孝军将士知道,臣恭请陛下亲自出面,抚慰将士。”完出建议道。   忠孝军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主帅被杀的消息,众人披甲上马,以备不测。完颜守绪冒着风险,亲自出来抚慰,表示余者不问,忠孝军军士们这才表示归附。紧接着,完颜守绪又杀白进、阿里合,又派人去毫州将当地的几位忠孝军首领问斩,以范陈僧、王山儿为忠孝军元帅,赦忠孝军无罪以安反侧,这才控制了局势。   然而经过蒲察官奴这一乱,帝国的元气又是大伤。   远在汴梁的赵诚听说严忠济部受到重创,勃然大怒,立刻提兵东进,大军挟怒急进,接连强攻数县镇。完颜守绪心头大骇,终于决定南迁蔡州,诏蔡、息、陈、颖州各以兵迎迓。   毫州北,正值初夏,电闪雷鸣。   天空如同破了一个大窟窿,大雨滂沱,下个不停。浑浊的泥水冲刷着地面,呈千万条细流,然后这千万条细流汇入涡水,最终百川东到海,一去不复还。   在这样的大雨之中,一队二三百人的队伍自北而来,他们仅有五十匹马,却大多载着行李器物。大部分人只能凭双脚在泥水中跋涉而行,长时间泡在泥水中,双足发白浮肿,甚至还饿着肚子。仅仅从他们身上的上等衣料可以看出,他们并非普通的人。   没有人知道,这是大金国皇帝完颜守绪他的朝臣、扈从们。   完颜守绪早就失去了他的七宝辇车,他戴着一顶斗笠骑在马背上,那斗笠无法阻挡大雨的侵袭,雨水早就让他浑身湿透,而他浑然不觉,嘴唇早就冻得发青。   他的宗亲完颜承麟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又看了看落魄不堪的完颜守绪,道:“陛下,毫州城就要到了,眼下雨下得紧,不如寻一处落脚,明日再入城?”   完颜承麟的意思其实是好好休息一夜,整顿一下行装,至少要精神些,不能就这个样子出现在毫州军民的面前,那样太有失皇家脸面。   “今日,朕将大位传给卿吧!”一天没有说话的完颜守绪突然说道。   “陛下,休要再提!”完颜承麟不喜反怒,或许更多的是悲哀。国事如此,他哪里会有一丝的喜悦之情?   完颜守绪也就没有再提,二人沉默着并骑向前而行,心情都如这黑沉的天空一般沉重。突然,一声炸雷几乎就在众人的头顶上响起,雷霆万钧,闪电将天地照得惨白,瞬间又沉黑了下来,众人脸色苍白。   长路漫漫,雨下得更大了,前路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找了地方,一行人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入了毫州。皇帝的队伍不过二三百人、马五十匹,以青黄二旗导引,黄伞拥后,形影单吊,无比的落魄。城中父老罗拜于道左,投以同情的目光,完颜守绪遣内侍晓谕百姓:   “国家涵养汝辈,百有馀年,今朕无德,令汝涂炭。朕不足言,汝辈无忘祖宗之德!”   百姓皆呼万岁,悄然泪下。在百姓的呼声中,穷途末路的完颜守绪似乎看尽了百年来的风云变幻与沧海桑田。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或许逃难的皇帝不止他一个,然而完颜守绪觉得自己是最落魄的一个。   在毫州休息了一日,完颜守绪就听说归德府已经被秦军团团包围,陈州也受到攻击,他害怕被断了去路,立刻又启程往蔡州进发,离归德越远越好。不巧,大雨又至,路艰难行,完颜守绪一行人只好在谯县双沟寺避雨,见四周满目蒿艾,罕有人迹,不禁又叹息:   “生灵尽矣!”   经过长途跋涉,完颜守绪一行人终于抵达蔡州。蔡州军民见皇帝仪卫萧条,皆大为感泣。完颜守绪见到了蔡州主帅完颜仲德,这才感到安全了一些,君臣抱头痛哭。完颜守绪这半年来哭的比他前半生都要多,都要伤心欲绝。   “臣无能,指挥失当,累死三军,未能及时赴汴勤王。害苦了陛下!”完颜仲德请罪道。   “卿已经尽力了!”完颜守绪道,“朕见了卿,便觉事仍有可为!”   “臣甘愿为吾于誓死效命!”完颜仲德表态道。   “卿乃忠臣也,朕就命你总领省院事,训练士卒,准备光复大业!”完颜守绪道。他此时还想着要光复。   “遵旨!”完颜仲德躬身道。   归德府,已经被秦军团团包围。   此城环城皆水,然而守军兵力有限,又有许多兵士在皇帝出奔后,就当了逃兵,更不用说作战意志。秦军攻来,守军甚至都没有临水阻挡,让秦国大摇大摆地将归德府包围。   赵诚十分愤怒,因为他在拿下汴梁后,并未打算与归德方面拼命,早就特别提醒过严忠济不要轻举妄动,只需监视即可,却未料严忠济立功心切,让忠孝军有机可乘,吃了大亏。在他的计划中,更希望的是促使宋军主动拿下陈、蔡及东南包括归德府在内的各州府,他犯不着为宋国流血。   秦军一到归德府,便发动了猛烈的攻击。二百架回回砲对着城墙猛烈轰击了,发泄着君上的不满与愤怒。归德府守军躲在城内,战战兢兢,以为是雷公发怒,直到把城墙轰平才心满意足,他们纳闷不见一个秦军有攀城的意图。   部下们小心翼翼地看着赵诚的脸色,严忠济仍跪在赵诚的面前伏罪。   “国主,属下以为严帅初掌一军,历练稍浅,又立功心切,才犯下了轻敌的错误。不如削去一级军衔?”郭侃身为严忠济拜把子弟兄,上前劝解道。   “国主,不如令其戴罪立功,将归德府拿下?”济南张荣也劝道。那严忠济身上被纱布包裹着,渗着血迹,脸上极是懊丧的表情,令人不忍。   归德府城头上一切木质的防具,经受不过秦军的猛烈攻击,城墙上被石弹击中,呈现出大大小小的凹陷。与这种显而易见的破坏想比,守军更害怕的是秦军这种似乎永不停歇的攻击态势。   “知耻而后勇!”赵诚这才点头道,“孤在此看着,东平军是否值得孤尊敬!”   “国主放心,属下必会誓死拿下归德府,一雪前耻,为我等赎罪!”严忠济如蒙大赦,立即去准备攻城。   “冲啊!”严忠济挥舞着军旗,大声呼喊道。   属下东平军将士在砲石的掩护下,蜂拥上前。敌军终于有机会还击了,冲在最前头的东平军瞬间倒下,更多的人踏着袍泽的尸首,继续上前。   登城梯刚一触墙,上面便搂头倒下一锅热油,进攻者惨叫着倒下。弩箭冲着城头一阵箭雨,压得城头上不敢露头,那巨弩不仅击穿了城头上守军临时用来抵挡箭石的门板,也带走了无数守军的性命。一波又一波东平军趁此机会蜂拥上前,呐喊着向上奋力攀爬,他们要用一场胜利来洗刷先前的耻辱。   严忠济的身影在城墙下特别显眼,只因他身上包裹着纱布。他见几拨人马均在城下受阻,飞快地扑上前去,扬着手中的长刀高喊:   “随我上啊!”   严忠济首先攀上了城头,他的亲兄弟及亲卫们也紧跟而上,众人挥舞着长刀在城头上打开了一个缺口。余部见主帅如此,志气高昂,纷纷拼力上前,将缺口扩大。   张荣、王珍见此,立刻指挥部下人马跟上。   史天泽远远地看到严忠济的身姿,料想此战不费吹灰之力,笑着道:“严忠济也算不错,吃一堑长一智,将来自不会犯下此前的错误。国朝的将来,还是要看郭侃、叶三郎、严忠济这些年轻人,还有大名王文干。”   “哈哈!”何进道,“史元帅如此说,怕是忘了还有真定史氏的子弟?”   “哪里、哪里,我史家子弟都是些不成材的。”史天泽谦逊地说道,内心当中他当然也很自负。   “史元帅这话好无道理,我叶三郎为什么要排在郭侃的后面?”叶三郎故意不满地说道。   史天泽闻言,虽然明知叶三郎这是玩笑话,但却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尴尬地说道:“都是国主麾下良将,不分上下、下分上下!”   郭侃在一旁听了微微一笑,并没在意。   秦军的赤旗很快就在城头上升起,守军主帅王壁已经在乱兵之中被杀,秦军杀入了城内。   “回国主,敌军主帅已经身亡,我军正在城内清剿残敌,请国主入城!”严忠济步履蹒跚地回来复命。他的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赵诚见他如此,也不好再惩罚他。   “东平军孤自会有赏,至于你这位主将,就算是将功赎罪!”赵诚道,他又问左右,“尔等可有异议?”   有功受奖,有过受罚。大军出征,赵诚每每录功罚过,均是将部下们的功过晾开,不会因为亲近远疏而有差别,做到明白无误。无论是何进、郑奇、郭侃这样的心腹大将,还是史天泽、张柔等人,都心服口服。   “国主圣明!”左右众将均无人表示异议。   严忠济这才舒心一笑,如释负重,瘫软在地。   未来的太子赵松方才见到严忠济在城头上的勇猛身影,心中极是钦佩,连忙上前将严忠济搀扶起来,口中赞道:   “严将军真是猛将也!”   这倒让严忠济极不好意思,只因守军太弱,早就被城外云集的大军吓破了胆,有些胜之不武。   “不知严将军水性如何?”赵松又问道。   “嗯?”严忠济不明白,“末将家住黄河边,水性尚可。”   “会操舟吗?”赵松问道。   “会!”   “若是海船呢?”   “这个不太一样,黄河里操船不足为奇,那大海里行船怕是要有十年之功才行。毕竟海上风险极大,无风亦有七尺浪,既要识水性,又要识天象、海图,否则不能轻易出海,以免葬身鱼腹。”严忠济道。   赵松感到有些失望,他一门心思要亲手训练出一支大海里作战的水军来,还计划着要将火炮搬到海船之上。   “不知殿下何以问此事?”史天泽觉得有趣。   “史元帅,殿下这是要训练水军,从海路直攻临安呢!”曹纲道。   严忠济与众人恍然大悟,不由得对赵松的想法极为赞成。赵松虽未参战,但赵诚每每召集诸将议事时,总会将他放在身边,众将在他身上也看到了一个未来君主的轮廓来,单就赵松以王子之尊在寒冬腊月仍披甲值夜,就令他们感到赵松的不凡。严忠济听曹纲这一说,立刻便道:   “末将死都不怕,岂会畏惧大海,殿下要是建水师,末将甘愿在麾下为一小卒。”   “与宋国刀兵相见,怕是不会太久。”赵诚道,“但如今赵葵还在汴京,尔等不要泄露了天机。”   “遵旨!”众将应道。   赵诚打的好主意,想驱使宋军与金军最后的力量决战,然而事实总是出人意料。他刚拿下归德府,就得知了金国山东行省国用安等人向宋国投降的消息,邳、徐、泗、海、宿等州一夜之间就成了宋国的版图。   “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赵诚和他的心腹们面面相觑,不禁感叹道。 第八十五章 帝国落日(八)   人算不如天算,或者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赵诚自举兵跃马黄河以来,第一次体验到了挫折感。   局势远远超过赵诚当初与谋臣们所想,宋国不费吹灰之力捡了大便宜。赵诚只得一面要求赵葵自汴发兵会攻毫、陈、颖三州,一面要求宋襄阳方面出兵,合击唐、邓。   临安府在这一年的夏天处于亢奋状态,起初赵葵领兵占领汴梁,一时间朝野称贺的奏折让皇帝赵昀目不暇接。大宋国朝野或者贩夫俗子皆倍感振奋,扬眉吐气。   四月,金将国用安等献州县于宋,又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五月初,金主诏邓州帅武仙,不从。部下积怨,武仙急攻光化军,却被宋将孟珙在马蹬山击败,降其部将刘仪。六日内破武仙九寨,终降其众七万而还襄阳,这又是一场大捷。   诸如此类,宋国朝廷处于极度的亢奋之中,朝野俱云:此百年来未有之大功!皇帝赵昀命孟珙等主动进军北上。   而与此同时,秦军也获得进展。   四月二十,田雄克陈州,又克裕州。五月初,萧不离克邓州南阳,后其巡卒获武仙,杀之。七月中,田、萧二部合陕西军一部克邓州,七月末,宋襄阳帅史嵩之率兵会秦军与唐州,时唐州食尽,人相食,不战而降。   颖州漕口镇,秦王赵诚在此饮马淮河。   淮河水浩浩荡荡从西而来,奔流不息。赵诚站在河边浅滩,驻足眺望对岸,对面就是宋国淮南西路的地界。溯河而上,就是蔡州汝水注入淮河的地方,蔡州已经遥遥在望。   七月虽已是秋天,然暑热仍在。淮河岸边习习凉风吹在身上,让人极是惬意。数万匹战马同时饮马淮河边,气势十分壮观。将士们也在岸边解鞍,席地休憩,人群中间或爆发出一阵哄笑。唯有秦王赵诚心情不佳。   李璮站在身旁,小心翼翼地看着赵诚的脸色。李璮是奉赵葵之命,来助秦军的,这两个半月以来,他总是一有机会就在赵诚面前献殷勤。他十分疑惑,一座并不坚固的毫州,秦军足足花了一个月,又休息了半个月才奔赴颖州,而几乎是空城的颖州,秦军又足足花了一个月。   “禀国主,对面就是宋境淮南西路。”李璮道。   “当然!”赵诚回头问道,“李总管去过临安吗?”   “这个嘛,在下还未去过,不过亦听说过临安的繁华与大宋国的富足。”李璮恭敬地回道,“听说国主多年前曾亲自去过,想必对此留有深刻印象。”   “临安的美景,孤自然十分怀念,那时孤不过是一个自由之人。现在孤想去,却是不可能。”赵诚道。   “国主屯兵于此,宋境亦不过是一河之隔。淮河虽宽,却也挡不住秦国大军!”李璮故意道。   “你这是何意?”赵诚佯装不知。   李璮也是心惊肉跳,索性壮着胆子道:“听说上月,赵大人被临安封为权兵部尚书、京河制置使,知开封府、东京留守兼淮东制置使。”   “李总管不也是一同受封了吗?什么京东安抚制置使兼京东兵马总管!”李桢在一边说道,“封疆大吏啊!”   “哪里、哪里!”李璮哈着腰,连连摇头道,“李承旨不知啊,在下是有苦难言啊。”   “哦?李总管有何难言之隐?”赵诚故意问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璮低着头小声说道,他略抬头瞟了一眼赵诚,“我山东十数州寄人篱下,真是……”   赵诚心中大笑,李璮如今感到了生死威胁。以前天下大乱时,李璮尚可乱中自保,如今这个局势之下,金国灭亡已成定局,宋国就不会让他安稳地在山东称霸。南有大宋国,北有大秦国,普天之下只剩下他李璮是地方军阀,即便是失去权力,他也只能找一条后路。大宋与大秦相比,李璮选择大秦国。   李璮见赵诚没有回话,似是心动的样子,又道:“国主亲率十数万将士南征,独抗金国主要兵力,斩杀、俘虏数十万,然汴梁拱手让人,陈、蔡及东南十数州又是让给宋国,此举徒令贵军壮士齿冷啊。”   “秦宋盟约在此,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赵诚答道。   “是吗?”李璮表示怀疑,“国用安降于宋国,怕是出乎国主预料吧?”   “国用安与孤非亲非故,他降于谁又与孤何干?”赵诚的心思被李璮点破,有些恼羞成怒。   受到赵诚的怒斥,李璮察颜观色,对自己的判断又相信三成,表面上惶恐,心中却是不怕:“自古天下,有德者得之,今大秦国国势蒸蒸日上,兵锋所指,莫敢不从。国主英明威武,又有文韬武略,河北豪杰争相归附,贤者谋士莫不归心,国主当成为天下之主。反观宋国,看似强大,实是虚弱至极,君臣只知风化雪月,文恬武嬉,不思进取,若不是有国主相助,宋国岂敢言兵事?”   李璮的吹捧并没有让赵诚飘飘然起来,这李璮今日可以投靠自己,明日也可背叛自己。   “大胆,李总管身为宋臣,岂能唆使我朝与宋国交恶?”李桢斥责道。   “不敢。”李璮躬身道,“在下只是实话实说,如今宋军淮东、京西皆已出兵,后方空虚,赵制使又孤军深入汴梁,则……”   “孤已知道了李总管的心意!”赵诚打断了李璮的话,“孤自有判断!”   李璮闻言大喜,赵诚这话就是暗示秦宋之间早晚有一战,连忙道:“在下熟悉淮东地形,若是能助国主一臂之力,那正是我益都将士的心愿所在。”   “哈哈!”赵诚大笑,却言及它事,“李总管随我军攻略,辛苦有加,即便是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孤已备好一批财物,算是孤的一片心意,还望李总管不要嫌少。”   “多谢!”李璮“扑通”地跪在赵诚的脚下,不顾河岸浅滩上湿泥弄赃了自己的双膝。   李璮得到赵诚的首肯,心中欢喜,兴奋地离开。李桢看了看他的背影,对赵诚说道:   “国主,此人可信,亦不可信。”   “干臣,卿去将所有人都召来,孤要在颖州议事!”赵诚命道,又补充道,“所有人!”   第五天夜里,何进、陈不弃、郑奇、张士达、郭侃、郝和尚、史天泽、张柔、王珍、张荣、严忠济等各路人马纷纷聚集,济济一堂,就连在唐州一带驻扎的萧不离与田雄也风尘仆仆地来到颖州议事。   亲卫军统领曹纲亲领着人马守卫在侧,不准任何人靠近。这次会议一共开了一天一夜,会议一结束,十余骑携密信飞奔而出,紧接着诸将又分头准备去了。   蔡州偏安南陲,自四月皇帝完颜守绪至蔡州,一直到八月蔡州都无战事。   完颜守绪逃至蔡州,已经有五月之久未见秦军游骑,他在蔡州暂时安定了下来。这一安定,近侍们大多就地娶妻,商贩渐集,他大有将蔡州作为老死之地。那御史乌古论镐负责皇帝从官近侍们日常供应,这乌古论镐纵是有心,也不可能满足别人的欲求,终在小人的谗言下失去皇帝的信任。   完颜守绪还有心思修了一座见山亭,作为他日常游息之所。   某日,皇帝在见山亭安坐,尚书右丞、总领府院事完颜仲德来见完颜守绪,完颜仲德的面色看上去极是不佳。   “卿这是为何?”完颜守绪十分诧异地问道。   “听闻陛下遣宋乞奴选室女,以充实后宫?”完颜仲德毫无顾及地盯着皇帝问道。   “确有此事!”完颜守绪点点头,有些委屈地说道,“仅有数人而已!”   “小民无知,他们若是知道了,将会说陛下驻跸蔡州以来,不闻恢复远略,光复祖宗基业,而先求处女以示久居。民愚而神不可不畏也!”完颜仲德劝谏道。   他这真是痛心疾首,完颜守绪知道这个也姓完颜的人物是个大忠臣,事无巨细,亲历亲为,又定进马迁赏格,得马千余匹,又遣使分诣诸道,在秦军未来之际,选兵诣蔡,得精锐万馀,兵威稍振。   完颜守绪不想不给大忠臣的面子,良久才道:“自汴至归德,又离归德迁至蔡州,朕之六宫失散,左右无人,故令采择。这全是宋乞奴教唆,今听到卿之规诲,敢不敬从?”   完颜仲德见皇帝听了自己的劝谏,知道了过错,也不好将事情做绝,皇帝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也不太像话,瞧皇帝已经落魄至此,完颜仲德也是满心悲凉,遂进言道:“陛下,不如仅留识文解义者一人,余者遣散去吧?”   “可!”完颜守绪点头。   正说话间,宋乞奴慌张地跑来,远远地就大呼小叫:“陛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完颜守绪一骨碌站了起来,慌张地问道:“秦军攻来了吗?”   “宋乞奴,陛下面前,慌慌张张的,成何提统?”完颜仲德怒斥道。   “奴参见陛下!”宋乞奴这才意识到自己将皇帝吓坏了。   “有何大事?”完颜守绪紧张地问道。   “回陛下,忠孝军提控李德,率十余人乘马入省大呼,以月粮不优,谩骂有司,并且大打出手。”宋乞奴瞧了瞧坐在一侧的完颜仲德,“听说右丞大人将李德给绑了起来。”   完颜守绪听闻忠孝军提控被抓了起来,他担心忠孝军再来一次大乱,惊讶地问道:“举国之下,以忠孝军最勇敢,最为得力。朕当年设立忠孝军之时,就曾讲明,此军军士所用粮饷,大率三倍于他军,好马好甲皆让忠孝军优先配置。如今正是用兵之时,秦人无一日不欲亡我,纵是忠孝军军士骄纵一些,卿为何不能忍让三分?”   “陛下!”完颜仲德面色沉静,并不觉得自己有何过错,起身回道,“陛下对有功之士铭记在心,为了爱惜忠勇之士,宁可对其过错视若无睹,这自是陛下宽宏大量之德。然而将帅之职则不然,小犯则应处决,大犯应诛其族众。强兵悍卒,应是在掠阵杀敌之时,显其强悍骄傲之处,而并非在于平时目无国法军纪。”   完颜仲德又接着道:“盖小人之情,纵则骄,骄则难制,归德之变,岂是蒲察官奴一人之错?大约是自忠孝军成立日起,此军功勋卓著,朝野上下俱倚之为重用,故军士犯错,有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臣奉陛下钦命整顿军伍,需更弦易张,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否则,将来凭这些目无纲常法度之军,何以对敌?”   完颜仲德洋洋洒洒一席话落地有声,令完颜守绪肃然起敬,心中极感钦佩,大喜道:“有卿主持省院诸事,真乃朕之幸事也!”   “尽人事耳!”完颜仲德心中却想道。忠孝军听说了此事,再也无人敢犯法滋事。   九月初,有斥侯报告秦军游骑出现,完颜守绪和他的文武大臣们意识到最终决战的时候到了。   完颜守绪以重九拜天节度使厅,群臣皆陪同在侧,人人脸上显出一层奇怪的庄严之色,未几成礼。完颜守绪面谕众人道:   “国家自先祖开创以来,涵养汝等百有余年,尔等不是因为先祖立功而晋身为臣子,就是因为勤劳有功而拜为将臣,披坚执锐,多则十数年,少则几年。今秦军又至,情势危急,诸位与朕同患,可谓忠良矣。大敌当前,正是尔等立功报国之时,纵是为家国而死,也不失为忠孝之鬼!”   皇帝今日腰悬天子剑,大有与众臣同心协力,与秦军拼死一搏之势。又道:   “昔日,尔等或许曾为国朝立下汗马功劳,朝廷或朕并未知晓,让诸位心灰意冷。今日临敌,朕会亲自前往观战,亲自记下尔等为朝廷立下大功劳。”   完颜守绪准备放手一搏了,他或许已经看透了昔日的荣华富贵与天子威势,国之将亡,其言也善。皇帝这一番发乎真情的话,令群臣倍受鼓舞,完颜仲德等躬身高呼:   “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赐酒!”完颜守绪高呼,他这一嗓子似乎是呐喊而出,音调显得极是突兀。   众臣还未喝完酒,有急报秦军前锋已经奔至城下,金军将士们振臂高呼,纷纷请战。这一战,竟然令秦军前锋不敌退去。   然而,这不过是一场不足为奇的小战罢了,因为秦军主力已经自北边如乌云一般压了过来。 第八十六章 帝国落日(九)   九月中,宋襄阳将孟珙等帅师二万,运米三十万石,赴秦国之约。   秦王大喜,特赐良马三、金马鞍一、银马鞍二、弓矢若干,孟珙拜谢不受。秦王面有不悦之色。   秦宋两军,合兵一处,将蔡州团团围住,日夜修造攻具,斫木之声,闻于城中。城中军民日益恐慌,有人悄悄地商议出降。完颜仲德日以国家恩泽、君臣分义抚慰军民,并且努力营造御备军事,未尝入私室。城中军民这才振作起来,始有固守之志。   城中金军此前裁冗员,汰冗军,及定官吏、军兵月俸。金主完颜守绪纵饥民老稚赢疾者出城就食,后来发现出城者多会被秦军抓住,并据此刺探城中虚实,完颜仲德害怕城中的情况被对手秦军知晓,劝谏皇帝禁止百姓出城。   自秦宋联军将蔡州围住,完颜守绪和他的臣子们开始担心粮食不足,不得不规定自宰执以下,至寻常皂隶苦力,人月支粮六斗。又括粟于城中,人存粮八斗,十岁以下五斗,敢匿斗升者处死。以行六部尚书蒲察世达、总帅完颜娄室为括粟官,穴地扑墙,少不容贷,共得粮二万五千石有余,而犯法者众,狴犴为充。皇帝可怜犯法者,皆释放,后又以所括民粟,诏依进献例迁加。   为了节省粮食,蔡州朝廷又下令禁止酿酒,惟有省院不禁。省是尚书省,院是枢密院,代表的是朝廷最高部门。右丞、总领省院事完颜仲德认为,省院应该以身作则,否则岂能服众?他请皇帝一同禁止公私酿酒。完颜守绪一想,自己很穷,将士们要是立功了,自己除了给授官,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奖赏,于是没同意,他把酒当作是给将士的奖赏。   又因为每位军士每天的口粮都是限量供应的,军士们颇有不满之心。完颜守绪也很焦虑,他不能得罪了军士们,于是就将军队分为三等,上等军月支粮八斗,中等军的月支娄六斗,下等的就是五斗。但又担心被归为下等的军士会有不满之心。又是右丞完颜仲德给想出个招,他请皇帝教射于子城,所有人都有资格比试一下,这样一来,那些上、中军多受赏,连中者还可以当面接受皇帝的赐酒,本事差的也就无话可说。   不得不说,要是没有完颜仲德努力维持,蔡州城恐怕早就不攻自破了。   自秦军奔来围城,完颜守绪就感到有些后悔,他后悔没有听两个叛臣国用安与蒲察官奴的劝阻,如今蔡州被围,让他无路可去。可是话说回来,不来蔡州,在归德或者别的地方,结果也是一样的。   “来人,诏尚书省给蒲察官奴母妻月粮,俾无失所!”完颜守绪命道。时穷之时,完颜守绪才想到蒲察官奴的好。   “遵旨!”有内侍宦官躬身应道,“陛下,如今储粮已经不多了!省院都开始限量供应,就是陛下左右也不例外。”   “粮食虽少,总不少官奴母妻这点口粮吧?”完颜守绪闻言有些怒了,堂堂天子,连口粮都要精打细算。   “陛下,秦宋围城怕是要做久困之计,奴听说城中有位高人,可保将士不食自饱。”那太监哈着腰在旁边奏道,“这样,城中就不缺粮食了。”   “还有这种事?”完颜守绪第一反应是大喜,能解决粮食问题,当然是他求知不得的事情。   “此人姓乌古论,自号麻帔先生,不过人们都称他为乌古论先生。”太监见皇帝感兴趣,连忙奏道:“乌古论先生问道多年,几欲成仙,他说他有一法,可以让军民皆服原气,不费官粮一粒,可以经久抗敌也。”   “居然有此高人,快快请他入见!”完颜守绪急忙命道。   时间不大,一个披头散发身着麻衣赤着双足之人来见皇帝。这位麻帔先生左右摇摆,口中呢喃,手舞足蹈,见到皇帝也无惧意,只作揖,并不叩拜。完颜守绪认为奇人当有奇状,命人赐座。   “道长曾问道何方啊?”完颜守绪部问道。   “无量天尊,曾在终南山上问道,一觉醒来已经过眼云烟!”麻帔先生道,“后在山东栖霞收徒,闲云野鹤也!”   “哦?那么,昔日道法高深的长春真人,与道长有何渊源?”完颜守绪闻言,追问道。   “那个不成器的弟子,不提也罢!”老道麻帔不屑地说道。   “长春真人难道是阁下的晚辈?”完颜守绪惊讶道。   “陛下,贫道曾在栖霞隐居多年,后收一弟子名王喆的。”   王喆即全真教的祖师王重阳,是长春真人丘处机的师父。完颜守绪见此人如此说,那么丘处机就成了他的徒孙了。   “果真如此?”完颜守绪不相信,那丘处机都死了十来年,眼前此人难道有二百岁?   “天机不可泄露也!”老道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自己的心窝,“昔田单守即墨,以一贱卒充天命,以测敌军动静,后退燕而复齐七十余城。贫道学的却是另一种道术,此术不需清心寡欲,只需体察天心,择吉时良辰,练丹服药即可也!”   “敌军围城,城中乏粮,道长可否有术法,可保将士不虞饥饿之累?”引荐的那位太监在一旁问道,目光却是注意皇帝的反应。   完颜守绪伸着脖子,麻帔见此故意矜持不语,见皇帝有些不悦,这才说道:“陛下,贫道近日修成正果,可练制一仙丹,夺天地造化之功,名唤‘原气丹’。无论何人,只需服用此丹一颗,可保三月不知腹饥。”   “果真如此?”皇帝惊叫道,他如今是病急乱投医,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道长若是能赐丹药,朕愿赐道长道号、华帐与御用器皿。”   麻帔老道左顾右盼,面露难色:   “此原气丹练制颇费时费力,并且极难练制,阴阳五行,九九之数,缺一不可。”   “道长有何要求,尽管道来,朕会许你!”完颜守绪道。   麻帔老道想了想道:“贫道需陛下准备九九八十一名处女。男为阳,女为阴,处女更得天地之精华,当于三五之夜吃斋淋浴,兼采月华也。”   完颜守绪闻言,心想自己想选室女充后宫,都被大臣们劝止,这道长却张口便要八十一名,他咬了咬牙,点头道:“为了抗敌入侵,恢复祖宗基业,将士们披坚执锐,拼杀战场,这女子又算什么,朕答应你!”   “陛下真是心诚之人,贫道昨日算了一卦,已经得知陛下虽有劫难,然必有后福。”麻帔老道高宣道号,“无量天尊!今日一见陛下,陛下天庭饱满,印堂有龙吟虎啸之气,非是短寿之人,可见陛下乃吉人自有天相也!”   完颜守绪听着欢喜,抚着胡须,笑容满面:“道长即是朕的吉人!”   这位老道一离开,完颜守绪便命人去城中大臣或百姓家采选处女,城中舆论沸沸扬扬。完颜仲德和参知政事张天纲很快就得知了消息,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急匆匆来见皇帝。   完颜守绪不知道这位老道,可臣子们却知道。此人可不是丘处机的祖师,不过是一个劣迹斑斑的人物,最擅长的却是房中术。   宣宗朝时,此人居汴梁,佯为张狂,装神弄鬼,竟闯出了不小的名头,豪门大族皆请为座上宾。因为宣宗曾召他入宫问道,此人更是张狂,常出入大长公主府上,据小道消息说这位道士与大长公主有不可告人之事。宣宗听说了,就派人去捉拿,不想此人逃得快,宣宗虽是皇帝,但却不敢颁下海捕公文,怕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件丑事,遂不了了之。   起初乌古论镐入朝为官,这位道长就住在其家,随后就跟着这位御史大夫、权参知政事乌古论镐逃到了蔡州,除了惧内的参政大人,人人都知道这位道长跟其妻私通。   完颜仲德心知皇帝这是病急乱投医,并不想揭发那位麻帔老道:“田单之功,此事固有其以权诈成功者,况用兵乎?兵者,诡道也!陛下不如赐其真人之号,供其华帐,每有大事,可以让其虚张声势,敌军若是知道城中有巫道高人,必骇异,或可退敌!至于选民女,不如不允。”   完颜守绪听了也觉得这样不错,他也知去官员与百姓家中挑选女子,是要招人骂的。   参政张天纲却是极力反对:“陛下,此人妖言惑众,臣未闻有可施妖术可以退敌的,亦未闻有丹药可让人三月不食米粟。倘若如右丞大人言,借巫退敌,然臣以为这无异于搅乱军心,以为神明相助,军士怕会无为而守。倘若此人是奸诈之辈,追悔莫及!陛下,臣等不可不防也。”   张天纲此言一出,完颜守绪觉得十分惊讶,他见完颜仲德也连连点头,只得放弃。   秦宋联军还在城外准备攻具,十余万人每天城外耀武扬威,令城内人心惶惶。完颜守绪听说秦军就要准备差不多了,心中更是害怕。   第二天,那位麻帔道长又来见完颜守绪,但揖不拜,且多大言不惭。完颜守绪问他到底有何高明之处,这位麻帔道长左右而言它,急着要脱身。   待其告辞,完颜守绪也觉得自己可能受骗了,便问左右:“尔等以前是否认识此人?”   这时,翰林王鹗详细地向皇帝将此人的过往劣迹,一一道来,完颜守绪一听,气得半死,立刻命人追了过去,一刀结果了这位装腔作势的道士,又将引荐妖道的太监给杖死。   “王翰林是东明人吧?”完颜守绪听了回报,怒力平复心头的怒火,问道。   “回陛下,微臣正是曹州东明人氏!”王鄂回道。   “卿是正大元年的状元吧?那一年朕刚即位,转眼快二十年了!”完颜守绪看着年过半百的王鹗,不无嘘唏地叹道,这王状元与他年纪相仿,他看到了王鹗便知自己也上了岁数,岁月不饶人。   “臣驽钝,虽食朝廷俸禄,却不能替陛下分忧!”王鹗躬身道。   “听说秦国中书令王敬诚,与卿是同乡?”完颜守绪却说另一件事。   王鹗张了张嘴巴,回道:“陛下,此人确实与臣乃同乡,不过多年以前,此人家贫便投靠燕地的远亲,就没有了来往。”   王鹗将自己与大秦国首席大臣撇清干系,同乡并无特别之处,坏就坏在当年读书时,他与王敬诚被并称“东明二王”,尽管他们二人当年关系并非太亲密。想当年,王敬诚要更善于交际,又喜权谋之术,好高谈阔论,指摘朝廷,这不为王鹗所喜。大概也是二人在东明齐名,既生亮何生瑜的缘故。却不料人家王敬诚成了一崛起强国之重臣,反对来要灭亡自己的国家。   不过,王敬诚并没有忘记此人,秦金通好之时,王敬诚还屡次托人向其问安,王鹗不想招人猜忌,从未答复一字半句,也从不对外人说起。他现在翰林学士承旨,也只是在皇帝来蔡州时,人人受提拔,才想起了他。   “卿可愿出城?”完颜守绪探询道。   “陛下这是何意?”王鹗问道。   “听说秦王就在城外,卿可为使者,代朕与其议和,两家就此罢兵,重归于好。”完颜守绪道。   完颜守绪此时还想着议和,看来真是事穷至极,却不想想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拿什么与秦国议和?   “秦人亡我之心不死,陈兵城外,宋人更是与我有世仇,亦领兵来攻。臣即便是出城议和,亦是无用。”王鹗直截了当地回道,“国家沦丧至此,仅蔡州矣,敌军如何肯退兵?若是将士们知道了陛下有议和之心,必会懈怠防守,恐为敌所趁!”   “……”完颜守绪脸色极是难看,他倏地起身,甩手离开,将王鹗晾在原地。或许他明知不可能,只是说说而已,却被臣子的真话给激怒了。   王鹗看了看皇帝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转身离开。皇帝的话倒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事情,他在脑海里使劲地回忆那位名叫王敬诚的人物,却总是回想不起来昔日同窗的模样。   二十七年间,早已经物是人非。 第八十七章 帝国落日(十)   孟珙整了整身上披挂,走出自己的营帐。   亲兵牵来一匹马,孟珙跳上马背,慢悠悠地穿过人群,出了蔡州南的宋军营盘,径直往城西十里处秦王大帐的方向,一路上不时停下来,冲着部下指点一二。   正值深秋,蓝色的天空下,秦军将士正在搬运大型砲车与各种物资,刀枪在深秋的阳光下闪耀着光芒,秦军校、尉军官正有条不紊地向部下发布各种指令,普通军士们则紧张地忙碌着。来自北国的战马与他擦肩而过,马背上军士年轻的脸上,渗着汗水,沾满尘色。孟珙寻思秦王这大概是要提前发动对蔡州的攻击。   孟珙回头看了看蔡州城,远眺之下,他只觉得大军围城之下,蔡州城似乎弱不禁风,如这个季节飘零的落叶,在越来越萧瑟的风中颤抖。   身为大宋国襄阳的边将,孟珙对这次联军行动既兴奋又不无忧虑。兴奋的是,一个压在大宋朝身上的国家终于要寿终正寝,迎来它灭亡的最后时刻,孟珙对自己有幸参与而感到骄傲与自豪,然而这十里连营来回呼啸的秦军让他心存忧虑。   秦军让他有压迫感,秦王威严而又不失温雅的面孔总让他有忐忑不安的感觉。他押着三十万石米粟来助军,秦王一见面便要赐给自己厚重的礼物,他立刻拒绝,这让秦王很不高兴。这大概是因为他本来就对联秦有保留意见的缘故。   入了秦军大营,待军士通报后,孟珙入了营中央的大帐,见秦王正与众将们围着沙盘。孟珙见众人停了下来,注视着自己。   “宋将孟珙拜见秦王!”孟珙拜道。   赵诚站在沙盘边,隔着十几步远,伸手虚扶道:“孟将军不必多礼!”   “国王召末将来,莫非是要提前发动攻击?”孟珙问道。   “是啊,儿郎们随孤征战已近一年,都有些厌战了。所以孤想提前完成与金人的决战,早日凯旋而归。”赵诚点点着道。他示意孟珙靠近沙盘。   孟珙觉得奇怪,城中缺粮,按照本来的计划再围上一两个月,蔡州城就不攻自破,但是秦王既然这么说,他也不好反对。   “我军已经准备妥当,只需国王下令。”孟珙表态道。   “哈哈,孟将军真乃大宋第一良将也,孤听说孟将军抵蔡州后,一直勤于练兵,勘查地形,准备器械,不肯松懈一日。”赵诚赞赏道。   孟珙虽然很自负,不过这个大宋第一良将的称号他可不敢接受,或者说他更不敢堂而皇之地接受让秦人耻笑,遂道:“国王谬赞了,在下不过是小有战功罢了,像在下这样的武人,在我大宋枚不胜举。”   史天泽笑着道:“孟将军谦虚了,那武仙是一大枭,与史某有杀兄之仇,史某亦曾在河北与其屡有交战,然终不能阵斩武仙。不料光化一战,孟将军却能将其击败,如此看孟将军比史某高明多了。”   “史元帅高看孟某了,那武仙已至穷途末路,部下离心,如此能被孟某击败,并非是孟某之能。”孟珙面对史天泽的吹捧,仍然保持着冷静。   秦军诸人交流着眼色,彼此心照不宣。   “我军负责东、西、北三面的进攻,宋军负责南面。”赵诚道,“孟将军可有异议。”   “不管是东还是西,北或是南,都是攻城,都是杀人,孟某不挑三拣四。”孟珙答道。   “城南有一潭,名曰‘柴潭’,金人以此为恃,城上有金字号楼,名曰‘柴潭楼’,据消息称,楼上金人设置了数具床弩,居高临下射击,相当有威胁。”李桢指着沙盘道,“据百姓传言,楼下有龙神守卫,不可造次!”   “柴潭楼并非天造地设之所,金人所仰仗的不过是伏弩以及宽阔潭水罢了。”孟珙摇摇头道,“末将观地形,柴潭地势要比汝水高五六丈之多,清除外围守敌后,请给我军一天时间,决其潭堤,引水入汝,不日则涸!一旦潭水流尽,我军则铺以柴薪,使潭底成为通途,那伏弩虽然厉害,但射远不射近,一旦我军可以靠近,拔之易如反掌也!”   孟珙侃侃而谈,引人侧目。   赵诚心想孟珙果然极具将才,与自己众人想的不谋而合,遂道:“听孟将军一席言,孤等茅塞顿开之感!如此,就拜托将军拿下柴潭楼。”   “遵令!”孟珙道。   十月二十五日,赵诚发布了攻击的命令。   秦宋联军四面围攻,向着蔡州城步步逼近,金军设在城外的兵力太过薄弱,几个时辰内悉数被清剿一空。孟珙指挥着宋军,在柴潭边凿了三道缺口,潭水哗哗地奔出,汇入汝水,城头上金军人影绰绰,无可奈何。   有金军奔出东门,想来袭击宋军,不料埋伏在一旁的叶三郎突然杀到,一次冲击,就将这支金军杀得七七八八,侥幸活下来的,四散奔逃。孟珙在惊叹秦军骑军的厉害之余,截住几个俘虏,打听城内的情形,知道城内粮食更加紧缺了,他遂建议秦宋两军在攻城的同时,也要并力防守,以防敌军自城内突围。秦王赵诚赞赏他考虑周到。   柴潭水仍在哗哗地流淌,孟珙心中焦急,他听到蔡州另外几面不断传来轰隆隆的震雷声,见这水一时半会还无法排尽,孟珙交待了一下,便去观战。   蔡州城的西面,一字排开二百架巨大的回回砲,登高眺望,只觉得其间的秦军工兵如同一个个蚁群各自围着一架砲,不停地搬运砲石、扯动杠杆,口中喊着号子,忙而不乱。   石弹如波浪一般,一波又一波地飞出数百步远,在半空中编织成一道石雨,夹杂着夺人心魄的吼声,令人恐怖。那石弹一旦击中城墙,就会发出如雷的闷哼声,如春雷激荡。蔡州城似乎在秦军远程兵器的淫威下,颤抖、胆寒。   城头上的箭楼,早就支离破碎,木屑四飞。   “孟将军,你那里如何了?”赵诚听说孟珙来了,便使人将他叫到身边。   “回国主,末将又新凿了几处,估计到日落时分,潭水就会排尽!”孟珙回道。   “孟将军,既然无事,不如与孤一起观战!”赵诚邀请道,“放心,我军将蔡州城团团围住,就是一只飞鸟也逃不掉!”   “多谢,正合孟某心愿!”孟珙回道,便站在了离赵诚稍远的位置。   “哗啦啦!”立在城内一个用来观察城外敌情的望楼被一颗石弹击了个正着,在孟珙的注视下,如摧枯拉朽般瞬间倒塌,只留下支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好!”赵诚和他的部下们爆发出喝彩声。   孟珙认真地观察着秦军远程兵器,目测着砲石那令人惊叹的射程,更不说威力了,心想这种叫做回回砲的兵器以后一定要仿造一些。   “听说贵军有一种铜炮,五百步外可以射数十斤的铁丸,中者无不损毁,不知今日怎未出现?”孟珙小声地问身旁的曹纲道。   “那炮太金贵!”曹纲极简洁地回道。   孟珙见曹纲似是不愿多说话的样子,只得闭嘴。他稍稍侧着脸打量了一下赵诚,见赵诚立在高处,不动如山,正冷静地观察着前面的攻势,麾下左右将士正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接受他的命令。那面玄黄王旗威风懔懔地飘荡着,宣示着秦军的骄傲。   王者之风,势不如挡。孟珙心中想道。   “史天泽何在?”赵诚高声问道。   “末将在!”史天泽出列道。   “你部去将练水决了,引水远去,让城中断水,为我军开辟新途!”赵诚命道。   “遵命!”史天泽得令,引本部人马匆匆而去。   日落时分,柴潭水已经排尽,蔡州城失去了外围屏障。孟珙急令部下将早就准备地的柴薪铺在潭底,选一队死士突至柴潭楼下,楼上的床弩无法攻击近处,只得短兵相接。于此同时,秦军也从另外三面开始了攀城,双方短兵相接了。   其间,柴潭云雾缭绕,潭水暴涨,犹如神迹。完颜守绪遣参政张天纲祭柴潭大神,赐号曰:护国灵应。   蔡州城的外城早已经在秦军砲石的猛烈攻击下,变得十分脆弱。这次石弹又变成了火油弹,将城头上烧成一片火海。   张柔在西面,史天汉与王珍在北面,张荣与严忠济自东面,连同南边的宋军一起发起攻击。夜间,金将又率五百死士出西门想偷袭宋蒙营寨,被秦军发觉,何进命人以强弩射死大半来袭金军。于是赵诚当即立断,命令秦宋联军合力攻西城,并攻陷西城城楼。张柔首先登上西城,身中数箭,从城头上摔了下来,孟珙率一队先锋突前,将张柔抢了过来。   完颜仲德的防守十分完善,秦军联军攻克了西城之后,发现他们的面前是一道壕沟,无法再进一步,只能居高临下放箭。   秦宋联军不得不放弃继续从西门深入,急攻其他外城,花了十五日终于将敌军逼入内城。城内,皇帝完颜守绪亲自抚慰将士,选精壮妇人换上男了衣裳,充当壮丁,搬运木石。   金军不甘坐以待毙,完颜守绪命人杀上厩马五十匹、官马百五十匹,分犒将士。尚厩饲马只有十匹而已,百官之中只有执政的少数几个人有马可乘,其他人只能步行。   皇帝又尽出御用之物,用来赏赐将士,所有不足者只能从百姓家中索取。主持此事者苛暴,百姓稍有反对,便血流于市。金军驱城中老弱孩童入大锅熬成热油,惨绝人寰,以此为防御“武器”,往下浇烫秦宋将士。   双方相持了两月,纵是秦宋联军死伤也不少,赵诚父子率亲卫突前,不畏箭矢,部下见此,士气又复振作。金军甚至因为粮食不够,能吃的都已经吃尽,鞍靴甲革包括军鼓鼓皮都煮熟吃掉。老幼相食,凡是败军之队,常被斩杀,袍泽人肉就成了军粮。   蔡州城成了人间地狱。   城内多处成了一片空墙,原因是内城因为要修筑堡楼硬栅,公私木材尽告罄,只得拆民屋,所以由城及市四五里皆是光秃秃的屋墙。城中忠孝军尤其死战,但是因为饥饿,有忠孝军抢夺百姓口中之食,完颜守绪知道了,有心包庇忠孝军,其帅王山儿却坚决反对,最终杀了犯事的忠孝军军士。相持之中,忠孝军在四面城墙上死了总帅一、原帅三、都尉二,总领、提控以下不可胜数。   完颜守绪在双方将士的呐喊声,和无数血淋淋的死伤中度过了一个惨淡的正旦节,这一次他无路可去。赵诚从俘虏口中得知,命秦宋联军在城外故意大吃大喝,搅乱了守军的心神。   上元节那天,穷途末路的完颜守绪将大臣们召集在面前。   “朕为金紫光禄大夫十年,当太子十年,当皇帝近二十年,自知没有什么大的过错,死无恨矣。所恨祖宗传祚百余年,至朕而绝,与自古荒淫暴君同为亡国之主,只是这一点让朕耿耿于怀……自古以来,没有不亡的国家,亡国之君往往为人辱囚,或被绑缚献俘,或跪于殿庭受辱,或关闭于空房。朕绝对不会到这个地步!众爱卿你们看着,朕志决矣!”   完颜守绪有必死之志,闻者无不泣涕。   当夜完颜守绪微服率兵夜出东城,想找机会突围,然而刚至楼栅,遇到秦宋联军的阻挡,不得不退了回来。   东面元帅完颜承麟奉命来见完颜守绪,见皇帝面无血色地呆坐在椅子上,似乎怕惊扰了深思中的皇帝,悄悄地说道:   “陛下,敌军正在西门掘城,恐怕会整军入城……”   “朕已经无所畏惧了!”完颜守绪打断了完颜承麟的奏报,“朕现在就将大位传给卿吧?”   “陛下,万万不可!”完颜承麟连连推辞。   “朕体素肥,不便于鞍马驰突。爱卿平日敏捷有将略,万一得免,能保我大金国祚不绝,就了却朕的心愿了。”完颜守绪道。完颜承麟见皇帝哀恸欲绝,这才点头同意,跪下受玺。   虽然存亡只在旦夕,然而礼不可废也。文武群臣入内班贺,唯有忠孝军元帅之一蔡八儿不拜,新皇帝完颜承麟问他为何。   “事已至此,唯有一死而已,安能更事一君乎?”蔡八儿答道。   完颜承麟没有追究,因为南城已树宋军旗帜。倾顷之间,四面杀声震天,秦宋联军攻入了蔡州内城。新皇帝立刻奔出,率众与敌拼命,完颜仲德等领兵退入内城,与敌军巷战,蔡八儿当场战死。   未几,完颜守绪在幽轩堂自尽,一代帝王带着不甘而死。完颜仲德见大势已去,跳入汝水之中追随他毕生忠诚的皇帝去了,紧接着又有五百余大臣、将士效仿,包括忠孝军另一元帅王山儿等从容跳入汝水赴死。虽古之田横无以加也!   完颜承麟率余部退回子城,听说了皇帝自尽,率臣属赶回,痛哭说:“先帝在位近二十年,勤俭宽仁,图复旧业,有志未就,可哀也已!宜谥曰哀。”这虽不无过誉之辞,但也有符合事实的成份,哀宗毕竟是为江山社稷而死。   祭奠未完,秦宋大军破子城而入,完颜承麟只得举火焚烧哀宗遗体,带着未干的眼泪,义无反顾地冲入奔来的秦军之中,直至被秦军淹没。   一个旧帝国的落日终于谢幕了。 第八十八章 轮回(一)   历史的轮回,总是一兴一亡地循环往复,或许这种反复才是历史的主旋律。   每一次轮回,都少不了一番惨烈的死亡与淋漓的鲜血,还有阴谋与阳谋。大战之后的蔡州城,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双方将士的尸首,城中残存的百姓,个个瘦骨嶙峋,他们睁着麻木的双眼看着秦宋联军的涌入,他们父母兄弟与妻小不是死于敌我双方的刀枪之下,就是成了守军的腹中食物。   城中到处都可以看到仍在燃烧的火光,浓烟翻滚,笼罩在蔡州的上空,不肯散去,像是聚集在秦宋将士头顶上挥之不去的冤魂。或许这蔡州城应该被称作是鬼城,更为恰当一些。   赵诚父子带着亲卫,迈过倒毙在地上的尸首,穿过千疮百孔的民居,往子城走去。民居早已经被守军拆了,仅留下孤零零的墙壁立在那里,时不时的,有秦军从废墟中找到一两个躲藏在其中的守军或者百姓。   “书上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又云,为人君者应以仁怀柔天下,我儿以为这是为何?”赵诚忽然问道。   赵松避开父亲的目光,低着头往前走。赵诚也没有追问,他这更像是在扪心自问。   “打仗嘛,总会要死人的。”汪忠臣在一旁议论道,“我们不能因为怕死人,就休兵止戈,今日死些个人,明日就少死人,甚或不死人。”   “国主内政仁字当头,处处替百姓考虑。此乃王道也。”李桢道,“国主起初治河西诸郡,三年小治,五年大治,百姓心服口服,俱以为贤。然彼时陇右、陕西皆为战乱频仍之地,及至国主兵势崛起,将陇右、陕西纳为版图,又经国主轻徭薄税予民休息,至今陕西、陇右百姓以为乐土。由此及彼,河南不治多年,金主平庸,又识人不明,奸臣误国,而河南百姓处水深火势之中,今国主已灭金国,虽然兵锋所至,总会死伤无数,然大治可期,此方为‘仁’也!”   李桢的话听上去是说,一个人要是前半生杀人如麻作恶多端,一旦遁入空门,就可以逃脱罪名,就是国法也应在佛寺前止步。原来这个“仁”字,要因人因时因地因事而言,赵诚灭金,那是替天行道,上体天心,下体民意,为达目的什么手段都是合理的。   部下的吹捧,并未让赵诚觉得心安理得,也未让他心中太过不安,他只知道凡是挡在面前的,只能摧毁之,尽管他知道总会有不相干的人送命。赵诚越来越相信,他受命于天。   赵诚在街上站住了,见何进正在不远处指挥着人手,搬运尸首。无数对手的尸体、部下的尸体,还有不相干人的尸体,密密麻麻地拦在了前面,就像铺就了一条通向权力之巅的血路。   “王道还需霸道辅!”赵松这才开口说道。赵诚微微一愣,心想这一年以来的征战,早已经让自己的儿子见惯了生死。   曹纲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禀报说发现了完颜守绪的遗骨。赵氏父子便面色坦然地踏着这条血路往幽兰轩行去。   幽兰轩是完颜守绪自尽的地方,已经在大火中烧毁大半,孟珙亲自蹲在里面,冒着呛人的烟尘仔细寻找着完颜守绪的遗骨。   完颜守绪虽然穷途末路,但他至少是抵抗到了最后,自知无法回天之时才自我了结的,他保住了自己的尊严。而从容投水赴死的完颜仲德等五百忠诚之士,则赢得了秦宋将士的尊敬,即便是当了不到一个时辰皇帝的完颜承麟也是力战而死。无论是持何立场,在战场上忠贞不渝抵抗到底的人,总会令他们的对手投以尊敬的目光。   然而胜利才是最重要的,赵诚更为自己的部下将士而感到骄傲。   “禀国主,末将就找到这些!”孟珙见赵诚亲自来了,站起身来禀报道,他脚下只有一些烧得焦黑的残存骨头。   “孟将军,这是要将这些骨头送至临安吧?”赵诚问道。   “正是如此!”孟珙回道,“不如宋、秦两家各分一半?”   完颜守绪的遗骨,对于宋国来说,比拿下蔡州城还要重要,就好比手刃了杀父仇人一般大快人心。然而这对于赵诚来说,这毫无意义。   “孟将军若是不嫌麻烦,将军全拿走吧!”赵诚轻笑道。   “多谢国主!”孟珙道。他心想多得一份与少得一份金主的遗骨,并无区别,不过既然秦王不要,那他也就不客气了。那完颜守绪临死时,曾置一批宝玉、法物在身旁,早就被秦宋两军瓜分了。   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哭喊声,那是金国的遗老遗少们,他们见皇帝的遗骨要被送至临安羞辱,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引来一阵怒骂声。其中品级最高的要属参知政事张天纲,正伤心欲绝地站在那里,老泪纵横。   赵诚见他身边的一位文臣模样的人物,正拢着双袖,抬着头看着天。因为此人的这个姿势自赵诚进来,就一直没动过,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脸上无任何表情,与旁人迥然不同,这不能不引起赵诚的注意。   “你是何人?”赵诚问道。   那人仍是无动于衷。   赵诚左右壮汉立刻奔上前来,将此人按在地上。有金臣回道:“此翰林王鹗是也!”   赵诚和他的部下们,闻言大吃一惊,曹纲连忙上前将壮汉挥退,将这位叫王鹗的人扶了起来。   “王翰林方才在望什么?”赵诚奇道。   “王某在望天!”王鹗此时的表情还是一成不变。   赵诚不由得也抬头望了一下天,没有发现什么不同,今天天朗气清,已经是春天。   “天上有什么?”   “听说天上有神灵住着,王某在看神灵长着什么模样。”王鹗道。   “哦?天地不仁?”赵诚大笑,并不以为意,“王翰林与孤之重臣王从之有旧,孤就请王翰林去中兴府观天,如何?孤素知王翰林的才学,若是王翰林愿意归附我朝,孤愿意以臣待汝!”   “如果秦王可怜王某,不如放王某归乡?”王鹗道。   “那好吧!不过汴梁不靖,仍有余寇,不如先至洛阳。”赵诚心想这事暂且放到一边,金国刚亡,面前此人就是有心臣服自己,也不可能一口答应,将来让王敬诚来处理此事,他见王鹗并未反对,就问孟珙道,“俘臣之中,此人归我朝,余者孟将军安排吧?”   “多谢、多谢!”孟珙连连说道,那张天纲也是一个副相,捉了回去也是一件大功,孟珙当然十分乐意接受。   “哈哈,我大金国国君之烈,比之徽、钦如何?”那张天纲突然癫狂地冲着孟珙质问道。   孟珙闻言怒火中烧,早有宋军扑上来,将张天纲的嘴巴塞上一块破布,拖了下去。赵诚和他的部下们,面面相觑,心中却在偷笑。   孟珙面色微红,张天纲当着秦王的面质问自己这个敏感的话题,让他下不来台。所以孟珙故意说另一件事,将话题岔开:   “听说息州仍有部分残敌,不知国主何时进攻?”   “息州原不过是一县而已,乃蔡州之支郡,只有少量兵马,又南临淮河,逃无可逃,孤已命一军前去讨平,将军莫要担心。”赵诚道,“眼下大事已定,按照贵我两朝盟约,陈蔡东南皆归宋国所有,如今残破不堪,还望大宋国早日安排收拾残局才是啊!”   “国主说的是!”孟珙道,“孟某已经派信使赴襄阳,禀告史帅。”   “史嵩之是相公史弥远之侄吧?”赵诚明知故问,“我大军不日将北去,一旦大军远去,陈、蔡、毫、归德甚至徐、宿一带若无官军驻扎,必会滋生盗匪穷恶之徒,还盼宋国早日前来接受城池,也好让孤早日回朝。”   “国主美意,末将纵是外臣,也倍感荣幸。”孟珙对赵诚的好感突增,“孟某一定增派使者,向襄阳禀报,料想史帅一定会有计较。”   “那好!”赵诚笑道,“蔡州城还需收拾两三日,如今早过立春,尸首不清除干净,恐生瘟病。五日后,孤在城外大营中设宴庆功,还望孟将军不要缺席。”   “国主美意,孟某怎敢违抗?”孟珙躬身回道。   赵诚带着亲卫离开,当然还有那位叫王鹗的人。孟珙本来想不日就返回襄阳,正想打听赵诚何时履约,不料赵诚主动提出,这正中他下怀,连忙命人向襄阳传递消息。   息州北十里外,叶三郎与郭侃二人勒马观望。他们二人奉命攻息州。   远远就见息州城一片火海,斥侯来报,原来城中守军听说蔡州已破,皇帝自尽而死,便觉得息州早晚要面临大军围攻。主帅害怕,立刻举火焚烧州城,想渡过淮河,迁入宋信阳军境内的罗山中躲避。   “他们燃起大火,不正是摆明要我军前去攻击吗?”叶三郎笑道,“他们不去它地,偏偏要往宋国地境逃跑。”   “罗山乃宋境,这真是天赐我也!”郭侃大笑,回头道,“三郎,我料想敌军正忙着渡河,你们骁骑军从它处渡河,拦住前路,我率主力正面攻击。”   “元帅,为何一定要斩尽杀绝呢?”林岷反对道,“要知我军是追踪金军的,不如若即若离,驱之深入宋境。”   “林副帅真是奸诈啊!”叶三郎笑骂道。   “姜是老的辣嘛!”林岷回道。   “宋国以往应对金人挑衅,姑不论蜀地,临淮一线,计有淮东、淮西、襄阳三大防区,淮东多水,水泽相间,淮西多山,以寨联结自保,金人以往自秋在南侵,来年春天又不得不北返,只有襄阳所处地方最利骑军冲刺,但那襄阳城太过坚固。襄阳与淮西之间信阳、光化一带,即是我们将要面对的前方,却是其中一条软肋。”郭侃扬着马鞭道,“信阳军、光州以至麻城一带,正有利我骑军冲刺,国主、枢密及诸帅有计较,我军会同骁骑军,发挥两军善于奔袭之长处,奋勇向前,饮马长江!”   至少在秦军一方,他们刚刚放下对金国的最后一击,又开始了另一场战争。这仿佛又是一个历史的轮回,此时赵诚正在自己的帅帐中,款待宋军大小将校。   赵诚举着酒杯,冲着孟珙等宋将道:“诸位远道而来,助粮又助战,辛苦有加。来,诸位与本王满饮!”   “满饮、满饮!”宋将们纷纷举杯高喝道。   酒杯中盛满了大胜之后的舒畅与欢腾,却不知在这帐中华灯之下的阴影之中,却隐藏着无数的阴谋与黑暗的事实。   “那张天纲,孟将军是否已经送走了?”赵诚问道。   “回国主,孟某早就遣人将他押回,还有金主的遗骨。”孟珙道,“末将已收到史帅的军令,后日便要返回襄阳,今日借花献佛,趁此机会向国主辞行。”   “既然战利品都送回去了,孟将军不要着急回去,不如随孤往汴梁走上一遭?”赵诚笑吟吟地说道,“听说赵制使在那里,正忙着筹集粮食呢!”   “汴梁离淮东偏远,缺粮也不奇怪。”孟珙远远地拱手道,“不过,孟某军令在身,不敢因私废公!”   “孟将军客气了!”史天泽摇摇头,笑道,“将军有恩于我史氏,那武仙的人头史某已派人送回真定府,将置于家兄碑前祭奠,一雪前耻遗恨。史某正想请将军往真定一行呢!”   “对啊,张某这次大难不死,也亏了孟将军及时搭救。”伤势仍未痊愈的张柔也道,“救命之恩,张某不敢相忘。”   孟珙心中极是惊讶,正要相问,赵诚又说道:“听说襄阳城中兵力已经有不少离城,不是忙着清剿残敌,就是忙着镇服金国降军,想来史嵩之有些大意了,倘若襄阳身后出现一支奇兵,后果将不堪设想,那些降军怎能放在襄阳城中呢?”   “国主这是何意?”孟珙闻方,放下手中酒杯,倏地警觉起来。   何进见赵诚的眼色,立刻将手中的酒杯扔在地上,那酒杯“砰”地碎成了无数碎片。帐外忽然涌进一队秦军,手中各自持着一张弩弓,孟珙等宋将发现那黑色的箭矢正对着自己一干人。   孟珙大惊失色,惊呼道:“无耻至极!”   秦王的脸,说翻就翻。 第八十九章 轮回(二)   “无耻、卑鄙!”   孟珙破口大骂,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他此时激愤的心情,这令赵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这是一场货真价实的鸿门宴,数位随孟珙赴宴的宋军将校,试图拔刀反抗,被当场射杀。曹纲领着亲卫军将孟珙等人制服,捆成肉粽子抬了下去。赵诚不计较个人的得失,选择了背信弃义,对着自己的盟友无情地举起了刀箭,而这个盟友还是他亲自促成的。   孟珙骂他无耻,虽然令赵诚脸上有些发烧,但赵诚能坦然接受这个评价。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继续进军的步伐,一个金国已经倒了下去,已经满足不了赵诚继续征伐的野心。   帐中众将早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喜庆气氛,他们恢复到了大战来临之时的紧张严肃的状态,在等待赵诚的命令。或许在他们内心的深入,也充满着恐惧:幸亏自己不是国王的敌人,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诸军是否已经准备就绪?”赵诚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   “回国主,均已准备妥当。”何进道,“郑奇与张士达已经奔赴枣阳,萧不离、田雄、郝和尚悄悄地埋伏在宋营身后三十里处。”   “那好,立刻发动攻击,以免夜长梦多。”赵诚立刻命令道,“诸部尽量不要放走一名宋兵,以免有漏网之鱼将消息传给襄阳方面知道。”   “遵命!”诸将齐声应道。众将鱼贯而出,不久,辕门大开,陈不弃之贺兰军首先奔出,史天泽与王珍紧跟其后,他们二人各领本部人马,一左一右向宋军大营迂回包抄,张柔则与张荣、严忠济背向而行,奔往毫州、归德一带,消失在黑夜之中。   夜幕下,宋军大营中灯火通明,远远就能听到宋军的欢闹之声。   大胜之后,如何能让他们保持战时的紧张状态呢?他们沉醉于秦王命人送来的美酒与佳肴,也少不了秦王送来的女子,有人在计划着早日返回襄阳,好将自己得到的战利品获成金银给家中亲人寄去,甚至有人想着襄阳府中的美娇娘。这都是人之常情。   夜色之中潜伏着危险与罪恶,这不能责怪宋军的大意,也不有责怪主将的疏忽,只能说秦王和他的部下们太过狡诈。发动侵略并不需要一个理由,如果一个大好时机摆在前面,赵诚毫不迟疑地撕下自己伪善的面具,放下友谊的酒杯,从背后狠狠地一击。   骑军狂奔而来,大地在战马的狂飙之中颤抖着。   一队宋军在大营外面巡察,初春的寒风让他们感到寒冷,这让他们后悔方才出营时为何不带点酒。但当他们意识到夜色中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时,一座黑色的大山已经压了过来,卵丸岂能抵御万钧重压?重甲骑军将他们淹没在其中,踩成肉泥,没有人能听到他们发出的惨叫声。   今夜宋军不设防,在营门口值守的宋军目瞪口呆之中,贺兰军撞翻了宋军营门,立刻呼啸着一穿即入,如狼入羊群,亮出自己锋利的牙齿,肆无忌惮地撕咬。长刀砍断了帐蓬,将兵士埋在其下,长枪挑翻了火盆,将帐蓬引燃。   史天泽与王珍分别从左右两翼突入,毫不犹豫地大开杀戒。而早就埋伏好的萧不离、田雄与郝和尚等人,见战斗已经开始,快马上前,举起火把,将宋军大营四周照得通亮,任何一个试图逃窜的宋兵都无法逃出他们准备好的弓弩射程范围。   “秦军杀来了!”宋军大营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慌乱中他们甚至无法找到兵器与长官,更多的是恐惧,他们临死前也不明白,明明是盟友为何要会发动偷袭,自相残杀?   “利益,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赵诚对着自己的儿子说,“西夏皇帝虽然力量小,却能与宋、辽、金相抗三百年,唯有联盟以制衡强者罢了。他们相互之间,也总是互有攻守,今天是朋友,明日便是敌人,只有‘利’字。”   “父王这是担心文臣们反对吗?”赵松问道。   “天下分裂已久,为父有一心愿就是恢复盛唐时的疆土,今东北、漠北皆归我所有,安西业已兵至疏勒、葱岭,唯有江南一叶。”赵诚点头道,“宋人并未冒犯过我,也不曾失礼,为父当然也尊其为一国,若从道理上讲,主动挑起战事确实不对。何况女真人当年强盛时,屡曾南侵,却无法最终击败宋国,徒令国力消耗无数,两国民怨沸腾,此前车可鉴也!”   “父王何必再意那些文人们的议论,女真人做不到的事情,我大秦国难道做不到吗?”赵松道,“他们所反对的,一是担心不能最终取胜,终让国力受损,劳民伤财;二是担心大军攻城略地,难免会有无数宋国百姓生灵涂炭。孩儿以为,只要能避免这两条,就不怕大臣们反对。”   “哈哈!”赵诚笑道,“你说要避免生灵涂炭,这是不可能的。只要做到心里有数、控制有度就行了。打胜仗就是如何多杀人,自己的人少死一点,敌人多死一点,不滥杀无辜,那就可以称得上是良将了。”   父子二人勒马驻足,注视着前方冲天的火光,以及火光映衬之下奔驰的战马与逃窜的身影。秦军的喊杀声与宋军的惨叫声传来,只能让这对父子觉得十分惬意。   铁马洪流汹涌向前,冲翻了一切阻挡在前的宋兵,狭长的刀锋掀起了一片血雨腥风,破空而出的箭矢在消失的地方,引起一声尖利的惨叫声。披甲的战马和如洪水一般扑过来的秦军,令宋军无可奈何,他们支离破碎的抵抗,只能被冲刺、分割和一边倒的屠杀。   这一万五千余毫无防备并且失去主帅的宋军,在仓促之下是无法应付数倍秦军的猛烈攻击,宋军甚至都没有逃跑的机会,他们注定是秦宋战争爆发时第一批牺牲品,他们注定是不明不白地倒在异乡的土地之上,流尽身上的每一滴血。   天堂与地狱其实是相连的,宋军也许可以面对如狼似虎的敌军,但却无法抵挡盟友从他们背后挥出的致命一刀。   息州,郭侃在前锋已经悄悄渡过淮河五天之后,命令部下全部换上金军的衣甲、旗帜,大摇大摆地渡过淮河,进入信阳军宋境。他们所行进的道路,当年完颜宗弼走过,金宣宗兴定年间大将仆散安贞又率十余万大军人从此处南进,攻克黄州蕲州,兵临长江。   这条道路处于襄阳防区与淮西防区之间,适合骑军突袭,但也是一条凶险之路,一旦被堵上,就是有去无回。今日,郭侃等人义无反顾地踏入了宋境,杀出一条血路来。   一进入宋境,郭侃命斥侯向四方散出百里,窥探着宋军的一举一动。大军行进处,到处都可以看到金军残余在宋境的留下的痕迹,此前大约三千金军残敌逃入信阳军,将信阳守军搅得天翻地覆,宋军正忙着清剿,这对他们来说,也是捞取战功的机会,他们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危险已经到来。   “叶三郎和老丁是否有回报?”大军缓缓前行时,郭侃问他的副手林岷。   林岷答道:“他们二人分别昼伏夜行,但消息传递极是不易,今日得到的消息已经是三天前的。属下推断,冠军侯恐怕已经抵达麻城北,老丁大概抵达黄陂北。他们提前暴露或者稍后暴露都是可能的,但不管如何,我主力将要发起进攻。料想七天之内,宋人不会摸清情况,以为真是金军作乱。”   郭侃点头道:“此战在于迅雷不及掩耳,若是敌军提前发现,我军既不能完成包抄迂回之重任,相反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前有大江,后有淮河,东有淮西宋军,西有襄阳、川东之敌。”   “国主将此大任交给我等,又令骁骑军归郭帅指挥,自是深知此战的凶险。”林岷回道,“这是国主的信任,眼下山东军等恐怕已东返,当我军发起攻击之后,他们将攻寿州、庐州,遥相呼应我军,以吸引淮西宋军主力注意。听李承旨说,这一次就连安东军、北平军各一部业已南下,陇右卫总管这次也出动了,可谓是东至东海,西至蜀川,数千里之地都会有交战,只不过规模各有大小罢了。”   “这真是大手笔!”郭侃感叹道,“国主用兵,布局总是气贯长虹,又不失机谋巧妙,只为夺走襄阳、光化一带。”   “襄阳乃吴、蜀之要冲,宋之喉襟,得之则可为他日取宋之基本。我军志在必夺,否则他日宋军警觉,我军若再想夺襄阳,恐怕就得付出百倍代价。金人前车可鉴也!”林岷道,“故何枢使交待得十分清楚,我军行动必须要快,完成对襄阳腹地的迂回包围。”   “襄阳一带适合我北人策马奔驰,只要襄阳在我军之手,不怕宋军将来来夺。”郭侃道,“而我军将来可以顺汉水入大江,直取江南!此战我中路军尤为重要,吩咐下去,一旦交战,不可忙于抄掠,忘了大事,否则可就地斩首,以肃军纪!”   “是!”左右皆道。   一个斥侯急奔而来,报告说:“元帅,有宋军大约两千人在前方五十里处出现,其中有骑军约五百人。”   “再探!”郭侃道。   很快,“金”宋两军在罗山以南相遇,这一万“金军”的突然到来,让宋军大惊失色。宋军面对强大的对手,畏葸不前,这超过他们的想像。   郭侃举起铁枪,高呼道:“秦宋之战,从我等开始,随本帅出击!”   除三分之一的辎重之外,大部人马开始狂奔,左右两翼分别向宋军包抄了过去。战马狂飙,掀起滚滚烟尘,铁骑洪流奔涌向前,势不可挡。宋军急退,却无法脱身而去,箭矢追在宋军的身后,瞬间倒下近百人,紧追而上的铁骑将宋军步军分割成几截,反复地砍杀、冲击,将宋军杀得溃不成军。   宋军军士心中惊骇,他们无法相信金国还存在着这样一支勇猛的骑军,令他们只有逃跑的想法。   宋军少量骑军见势不妙,转身逃跑,将大批“金军”来袭的消息传向信阳四方。“金军”如影随行,追在宋军身后掩杀,往信阳城奔去。信阳城内守军远远地看到自己人被追得屁滚尿流,来不及紧闭城门。   郭侃见状,毫无理会城外的宋军,亲自领着亲军杀入城中,将城中搅得鸡飞蛋打。铁骑堂而皇之地信阳城内狂奔,城内守军拼命抵抗,却抵挡不住跟在郭侃身后大批秦军,守将及其以下皆身首异处。   城内百姓目瞪口呆,他们已经二十多年未见过战争,早已经习惯了安静的生活。这几日因为流传着金军流寇南下作乱,四周的百姓都躲在城中,这支“金军”如同天降,令他们惶恐。   郭侃在干净利索地解决了守军,将百姓迁出城外,将信阳城付之一炬。信阳城在当地百姓的注视下,成为一团巨大的火焰。“金军”骁勇善战的军士,还有锋芒毕露的刀箭,令他们噤若寒蝉。郭侃刻意没有去瞧宋国百姓悲哀恐惧的脸孔,他的心中只有冷酷,去完成他所忠诚的君上交待的重任。   一时间,信阳及周边到处都出现了“金军”到来的消息,郭侃派人四处攻击,这也免不了一番烧杀抢掠,所到之处,带去的只有毁灭与鲜血。宋国百姓哭喊着四散奔逃,散播着有关“金军”可怕的消息。而此时秦王还在蔡州城外设宴款待宋军主将们。   第三天郭侃仅留两营人马停驻信阳,自己则率主力南下,去与叶三郎、老丁等前锋会合。此时骁骑军与神策军已经开始四处攻击,为郭侃主力的南下开辟了道路。   在泰安十二年的仲春,在郭侃等人血红的眼中,江淮荆湖遍野都是大军铁骑之下的哀鸿,一如历史的轮回。 第九十章 轮回(三)   樊城外,秦王赵诚的眉头紧锁,因为他遇到了一座让他兴叹的雄城。   襄阳其实是一座双子城,汉水从中一分为二,北为樊城,南为襄阳。此城地处汉水中游,北通洛阳、西通川陕,南可顺江直下,直入江浙,自古就有“南船北马”、“南北通衢”之说。正是因为襄阳地理与军事上的重要,宋廷在此布下重兵与大量的粮草。在秦军克钧、光化、枣阳与随州及襄阳谷城的情况下,襄阳仍然横亘在秦军的面前。   樊城外,双方在城上城下反复争夺了半月之久,大战二十余次,水攻三十余次,呐喊声充斥着这一江与群山之间,汉水也被鲜血染成赤色。这又是历史的轮回,曾有金兵在此无奈地写下打油诗:   千辛万苦过江来,   校场筑座望乡台。   襄阳府城取不得,   与他打了半年柴。   担当主攻的郑奇满头大汗地跑到赵诚的面前奏道:“禀国主,敌军意志坚强,我军尚无进展。”   “继续攻!”赵诚面无表情了命道。   “可是……”   “没有可是,攻,继续攻!”赵诚打断郑奇的话。   “是!”郑奇只好转身继续去前方督战。   一个又一个战死之人被拖了下来,重伤者更是哀号满营,半个月之内就死伤一万余人,其它的俘虏军死伤更是无数。   君王的意志不可违抗,但何进仍然极力劝道:“国主,大军已经疲惫不堪,河南荒芜,粮食自河北运来,费时费力,不如暂且罢兵,在邓、唐屯田,等待他日?”   “他日?”赵诚铁青的脸色,令何进心中一颤。   “军中已生厌战情绪,又有军士出现水土不服之状,请国主三思!”史天泽也劝道。   正在这时,夏冠英急匆匆带着亲兵抬着一个人跑了过来,来到赵诚的面前,赵诚的心沉到最底部。   “国主,郑帅不幸从城头上摔下,重伤昏迷。”夏冠英面露悲色,他的身上早就挂了彩。   “快、快,快找医官救治!”赵诚的话语带着颤音。郑奇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不知还能不能救回来。   “父王,不如暂停攻击,再寻它法!”赵松见郑奇重伤昏迷,心中挂念,众人又士气低落,只好出言相劝道。赵诚这才点头,部下们都长舒了一口气。   大帐中,赵诚和他的部下们垂头丧气。   “想我大军,横扫大漠、戈壁、白山、黑水,兵锋所指,既便遇到数倍强敌,也从未退缩过。却不料今日我大军集结于此,又占了先机,却无法再进一步,这是何道理?”赵诚问他的部下们。   众人都低着头,陈不弃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道:“我军利在骑军,然襄阳城城高池深,粮草齐备,又有重兵防守……”   “孤精心准备了这一场大战,并且是趁敌不备,却只能得到这个结果。本王如何能够就此罢兵?”赵诚打断道。   “襄阳城水陆交通众多,可以四处支援游击,攻击我江北营地及粮道,昨天从河北运来的粮草险些被烧毁,幸亏河东军发现得早,否则悔之晚矣。”田雄抱怨道。   “那你们说如何办?”赵诚怒道。这恐怕是赵诚头一次面对战局不利的局面,因为此前他虽然面临许多次恶战,但从来就没有让他如此感到为难过,这挫折感让他丧失理智。   “回国主,依末将之计,不如利用敌军尚未有援军到来之前,在襄阳西南三十里的鹿门山、城东北十里的白河口修筑城堡,控制白河、汉水及陆路交通。又在城西十里的万山筑城以断其西路,在城南三十里的灌子滩立栅以断其东路。在樊城迎旭门外汉水中,筑工事,上置弩砲,阻宋水上援军。”史天泽道,“末将这个计策,恐怕只能是久困之计,无法立刻就能拿下襄阳。”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沙盘之上,心中各自计较其中得失。   “此计虽然慢了些,但是却是良策。”王珍道,“这样一来,其他各路的战事就显得重要了。”   “如何防止鄂州、川东的兵马援襄则是一件大事。”郝和尚道,“我大军集结在此,万一宋军围魏救赵,自淮东乘船兵进我山东、河北,则将不利于我!”   “如此看来,当初孤定下的计划,实在是破绽百出。”赵诚不得不承认道,“郑奇重伤在身,全是本王孤注一掷造成的。淮东自不必说,郭侃这一路人马危在旦夕,孤小看宋人了。”   众将见赵诚主动承认错误,十分消沉,心想这其中也有自己众人得意忘形的缘故,纷纷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军只是受挫,并未兵败!”   赵诚勉强笑了一笑:“错了便是错了,孤自驻兵汉水这些日子以来脾气不好,让诸位受累了!”   “国主,您看我军下一步应该如何?”李桢察颜观色,见赵诚心情平复下来,这才敢开口问道。   “襄阳只能是久困之计!就依史元帅的法子,筑堡围城,截断来援之敌,王珍、田雄、郝和尚三路人马皆归史天泽指挥,不得有误!”赵诚命道,“再命张柔统筹两淮防线,设府于毫州,以张柔为两淮兵马经略大使,张荣为副使,严忠济在其麾下效命,严防淮东宋军北上!”   “遵命!”史天泽等人应道。   赵诚与部下商议细节,一一安排妥当了,这才一扫先前的晦气,又问道:“卫慕为何还未有动静?”   “他们善于山地作战,一钻进深山老林之中,除非他自己走出来,否则无人能找到他们。”何进道。   “回国主,需派人经钧州,给房、金二州的宋军正面施加压力,既能让此二州不给我军侧翼骚扰,又可以为卫慕创造机会。”萧不离请命道,“末将愿往!”   “准!”赵诚点头道。   赵诚挥了挥手,众人立刻分头准备去了。赵诚急忙去探视郑奇的伤情,等他见到了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的郑奇,眉头这才稍微舒展开来。   “国主,襄阳城如何了?”郑奇尽管十分虚弱,开口便问道。   赵诚感到十分羞愧,他只感谢郑奇命大,捡回一条性命。   “从今夜起,即便是天塌下来,你也要安心养伤!”赵诚将郑奇安抚躺下,他轻手轻脚,不敢扯动郑奇身上的伤口。   郑奇身上的十多处伤口,令赵诚触目惊心,犹如襄阳城外流血的山河。赵诚这时又担心起郭侃这一支孤军的安危来,而此前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一步妙棋,他甚至觉得有些后悔。   宋初,大将曹彬向宋太祖保证,不滥杀一人,所以他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为大宋国取了南唐。郭侃未见过大江,更没有取江南的打算,所以他成不了曹彬,因为他面对的不是李后主。杀戮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孤军南下面对不可预料的未来而产生的恐惧,自信阳出发,郭侃一路奔袭,忽然一分为数部,忽又合而为一,四处攻袭。所到之处,到处都是燃烧的村庄与城郭,在他领军出蔡州时,没有人要他学曹彬,或许赵诚和他的谋臣们忘了提醒他。   直到七日后,宋军这才意识到他们面对并非是一群到了穷途末路的金国残余。但即便是如此,自淮至大江方圆千里的土地上,到处都可以看到秦军的身影,无人知道这来袭的秦军到底有多少人。一时间,荆湖告急、沿江告急、淮西告急!   军情通过沿江的驿路,飞快地传向临安,将这个噩耗传到了皇帝面前。赵昀和他的臣子们几乎不愿相信这是事实,这将他们从一年以来所陶醉的胜利中拉回到现实,将他们的沾沾自喜的心情击得粉碎,原来历史又轮回了。然而噩耗并非仅这一路。   秦军自毫州攻寿州,游骑前锋已至庐州,制司参议官李曾伯、庐州守臣赵胜、都统王福等拼力抵抗,同时乞淮东助军。   枣阳、随、光化、钧相继落,秦军兵围樊城,京湖帅史嵩之告急。不久,秦军又向七方、仙人、武休三关发起进攻,川蜀告急。   宋主赵昀急诏黄、蕲及沿江制司御敌,诏鄂州都统司勤兵援襄。不过,在宋国朝廷反应过来之前,各地只能各自为战。   二月二十日,郭侃在鄂州一带与叶三郎等人会师,在他们的背后是燃烧的村庄。拦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滚滚东去的大江,这条大江远比他们以前所见过的任何一条大江都要宽阔,让他们至此止步。他们对自己能够深入到这里,既感到骄傲自豪,又感到心有余悸。滔滔的大江,让这一群北方来的不畏生死的勇敢之士产生敬畏之心。   夜色中,江水冲击着堤岸,泛着白色的浪花与哗哗的水浪声。   “郭帅,叶某愿往江南一行!”叶三郎一见面就请求道。   “不行!”郭侃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冠军侯,要知过了江,恐怕就是有去无回了。”神策军老丁劝道,“大江以南,听说多水道湖泊,一旦被敌军发觉,很难全身而退。”   叶三郎道:“叶某虽然狂傲,然而亦非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今我军至此,斩获无数,侵掠如火,不过是打了宋军一个措手不及。料想,不日将有大批宋军来围追堵截,一旦陷入重围,我军将无路可去。鄂州都统司兵力雄厚,担当襄阳的后备,可乘船溯江北上,经汉入入襄阳,叶某想过江,寻机烧了敌船,打乱敌军的布置,郭帅主力也可因此而能施展开来。”   郭侃闻言眉头紧锁,叶三郎的提议让他心动,只是这太过冒险,凶多吉少。   叶三郎正要争取,郭侃道:“要是三郎不去襄阳,郭某也不去。”   “这是为何?”叶三郎奇道。   “国主令我等迂回包抄襄阳后路,其实更希望是我军截断敌军援兵。我等形迹已露,若仍西进北上,不过是吸引宋军尾随,反而让宋军更加接近襄阳。与其这样,不如转战黄、蕲、麻城、黄陂一带,将敌军鄂州及沿江兵马牢牢地吸引在此,使其无法抽身。”   “这怕是付出更多死伤。”林岷道。郭侃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怕什么?将荆湖搅个天翻地覆,否则白来了这一遭。”叶三郎豪迈地说道。   “三郎要多少人?”郭侃问道。   “越少越好,一百人足矣,多了反而是坏事。”叶三郎肃然道,“不过火种要多带一些,我寻机渡江后,不会冒然攻击,或许会无功而返。”   郭侃闻言倒放心了不少:“好,那就如此。若是寻找不到一个好机会,三郎便早些回来与我会合。要知你这江南一行,凶险万分,与其贪小利,不如留有用之身,待他日再立大功。”   叶三郎见郭侃神色中还有不放心的意思,不禁自嘲道:“我保证不贪小利!”   “我主力会在江北转战四方,四处发动攻击,为你创造机会。”郭侃重重地点头道,“以十五日为限,你若是十五日还未回来,郭某若是已经战死便作罢,否则一定会向国主报告叶三郎已经殉职的消息。”   “放心,我叶三郎的命大,保管比你死得晚一些!”叶三郎笑道。   郭侃瞪了他一眼,只希望叶三郎能够全身而退。叶三郎从自己部下中挑了一百精锐,回头看了郭侃一眼,就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   叶三郎矫健的背影消失之后,郭侃则立刻领兵西进,领兵夜攻孝感,旋又北上攻安陆。郢州方向的宋军闻讯急进,郭侃又返身回到鄂北,兵指黄州与蕲州。   黄州并不坚固,蕲州也不坚固,然而郭侃并无力攻取。当地守臣终于搞清了这一点,他们采取坚壁清野、迁民入城、紧闭门户的措施,消极防守。这虽然正中郭侃下怀,但也让郭侃越来越难以及时得到补给。黄、蕲、鄂之间,无数的村镇燃起熊熊的大火,多半却是宋军自己所为的。   但鄂州绝对是一个令郭侃等人如哽在喉的强大对手,鄂州都统司就是整个襄汉防线的重中之重,担负着支援襄阳或者淮西的重任,拥有相当数量的水师,既可以沿江直线,直援临安北方的门户建康,又可溯江西进北上。种种迹表明,鄂州宋军正在积极备战,四处的民船都被搜罗一空。郭侃只希望叶三郎能够得偿所愿,此时的他,并不知道秦王赵诚的主力在襄阳外受挫。   不久,郭侃准备宰杀从马,应对最艰难的挑战,因为他将自己置于宋军重围之中。 第九十一章 轮回(四)   汴梁城,赵葵听闻秦宋已经交战了,大惊失色。   他发现自己成了敌后孤军,粮草不济,军心浮动。汴梁城外的游骑不时出现,窥探着城中宋军的动静,赵葵无奈地准备放弃他驻守了一年之久的汴梁城,越快越好。   这座汴梁城自从去年春天被攻破时,就一直未得到大规模的修缮,原因是这要耗费大量的钱谷,尤其是远离宋境,临安朝廷一直犹豫不决——这现在看来很有先见之明,宋国君臣们虽然与秦军结盟,但仍有提防,与其浪费大量人力物力与财力,还不如巩固襄汉、两淮甚至川蜀防线,只是没有人想到秦王说翻脸就翻脸,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城外,宋军集合完毕,赵葵甚至特意去靖康以前历代赵氏皇帝的陵前凭吊一番,那里当然是一片荒芜的所在。赵葵一度怀着十分骄傲的心情入驻汴梁,而今又要亲自将这座故都拱手让人,他悲愤、不甘,羞辱的感觉令他心情沉重,被出卖的感觉远远超过他对国家安危的担忧。   “制帅,全军已集合完毕,就得您下令出发!”亲兵报告说。   “出发!”赵葵再看了一眼汴梁城,甩掉心头的悲愤与不甘之情,命令道。   “是!”   河南残破,赵葵无法找到船只,只得冒着与秦军骑军相遇的风险顺河岸南下。刚过青城折向东面,斥侯飞报说有骑军奔来,赵葵当机立断,连忙抢占一处高地,就地转入防御,严阵以待。   远远的一个“李”字大旗飞扬,奔驰而来。   “制帅,是益都兵!”左右惊呼道,“李璮反了!”   “哼,这不过是条狗,又换了主人家罢了,不足为奇!”赵葵冷笑道。   他骑着战马,握着佩刀,威风凛凛地立在自己应该站的地方,让部下们随时都能够看到自己。所有部下们都知道他们身处敌后,主帅处变不惊,全军才不会被恐惧吓倒。   来者正是益都李璮,他一直躲在汴南陈留一带监视着赵葵。李璮的养父,红袄军的首领之一李全十多年前在淮东作威作福,终于让宋廷下了诛杀的决心,最后死于赵葵兄弟之手。杀父之仇岂能忘掉?李璮又想到去年围汴时赵葵借刀杀人之计,这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赵葵的人头就是李璮准备献给秦王的投名状。   赵葵出身将门,又自诩大宋国的忠臣,他早就视拥兵自重并对临安阳奉阴违的李璮不满,只是也于边防需要,未得授权不敢轻启边衅罢了。眼下双方撕破了脸皮,赵葵将秦王背信弃义所带来的悲愤与耻辱感,全发泄到了益都兵马的身上。   这一战,双方一接近便使出了看家的本领,一方千方百计要置对方于死地,另一方归心似箭,急于击退来袭者,又感到尊严受到侵犯。   野地里,荒芜的土地上长满了野草,其中夹杂着无数不知野花,这里原本是开封府富饶的土地。阵前战旗飞舞,短兵交接,箭如雨飞,双方你死我活地战到了一起,将野花碾落成泥。   这一战,双方断断续续打了十来个回合,互有胜负。赵葵虽不将李璮放在眼里,却觉得有些不妙,李璮很显然已经投靠了秦国,他不怕李璮,却害怕秦军赶来,要是被李璮拖住,他将无法全身而退。   那一边,李璮如咆哮的野兽,冲着部下发着怒火,催促着部下发动一波又一波地攻击,又许下重赏:取宋帅赵葵首级者,升官三级,赏金千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益都兵嗷嗷叫着反复冲杀,宋军竟被杀得节节败退。赵葵不顾个人安危,亲自靠前,高呼:“大丈夫死于王事,岂不快哉?”   “是!”宋军这才稳住慌乱的心神。   在这关键时刻,益都兵后方突然出现了数十面宋军旗帜,紧接着益都兵后方大乱,后队冲乱了前队。   “援军来了!”赵葵的部下们大呼。   “冲啊!”赵葵举着佩刀,鼓舞着士气。这突然从背后杀到的一支宋军,令鏖战的益都兵军心大乱,赵葵抓住机会,亲自冲在前头,与那支援军前后夹击,杀得益都兵大退。   “不准退、不准退!”李璮命令军法队斩杀逃跑者。   斜刺里一位宋将领着一队人马杀了过来,直接冲到了近前,混乱中李璮不幸落马。在亲兵的惊呼声中,李璮被那宋将手中的大枪挑了起来。李璮的怒睁着双眼,直到他临死前的一刹那,他才搞明白一个事实:群豪争雄的年代早已经过去了。   “制帅大人,末将来迟了!”那浑身浴血的宋将将李璮的尸首扔到了赵葵面前。   “余知军来得正巧,何来迟到之理?”赵葵大喜,亲自扶那人下马。   来人四十来岁的模样,正是淮东知招信军兼制司参议官余玠,原本是赵葵的幕府,后来因功被提拔到了现在的位置,是赵葵的爱将,属于书生投军。他得知秦军已经发动了进攻,心忧顶头上司的安危,毅然搜罗船只从水道赴汴。   “制帅大人,莫非这就是汴梁城?”余玠指着远方那一抹黑色的影子。   赵葵没有回话,或许说他此时的心情极为复杂,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傀儡,这一趟汴梁之行纯粹就是一场黄梁美梦。故都仍在,春燕飞入重重宫阙之中,只当是寻常百姓家,赵葵很有将汴梁付之一炬的冲动。   赵葵与余玠二人立刻整军登船,顺河南下。此时张荣等人已经知道警讯,他们追踪而来,见宋军乘船南下,这让他们无可奈何,因为张荣等人也一向疏于水战,他们尽可能地给余玠的船队造成一点微不足道的损失。这一战,既是金末以来最后一位枭雄的死亡,又是一位将星的冉冉升起,同时又一次暴露了秦军在水战方面的不足。   山东与淮东交界处的秦军兵力不足,经略使张柔命严忠济将黄河大堤决了,淮河北岸徐、邳、宿、海等州县沦为一片水乡沼泽,这阻上了宋军自淮东北上增援的可能。投降宋国的前金军大将国用安等人受到了张荣的猛烈攻击,不久国用安兵败投河自尽。淮东的战事虽停歇了下来,但淮西的战事仍然如火如荼,张柔先占领寿州,又攻庐州,又是余玠自淮东出兵,在安丰解了秦军之围。不久,张柔得到了赵诚的命令,退回淮河以北,驻防毫州一带。这都是后话,那时赵诚也北返了。   襄阳的主帅是史嵩之,在秦军攻来之前,他准备赴临安入阁为相。   作为一位深受皇帝信任的大臣,史嵩之早就拜过相,右丞相兼枢密院使。不过因为他是权相史弥远之侄,他的这一个职位一度引起朝野的哗然,人们不由得会想起史弥远时代的专权。即便是皇帝赵昀也不得不顾忌臣子们的反对,所以只是让史嵩之督视四川、京湖等路的兵马,让他的管辖的兵马越来越多。   收复了汴梁故都,又亡了压在头上的金国,尤其是史嵩之的得力部下孟珙的连番大胜,更让史嵩之入朝为相有了足够的资本。不过就在史嵩之收拾好行装,准备回临安时,一切都发生了逆转,秦军攻了过来。   史嵩之感觉到了莫大的侮辱。此前他一直对出兵助秦,持保留意见,害怕宣和海上之盟的后果再一次重演,当时朝廷对是否出兵助粮,庭议未决,史嵩之征求孟珙的意见,孟珙回答说:   “倘国家事力有余,则兵粮可勿与。其次当权以济事。不然,金灭,无厌,将及我矣。”   应当说对于新兴的秦国,不少宋国大臣、边帅都是提防着的,因为前车可鉴,百年前的靖康之难仍然记忆犹新。不是大宋国太大意,而是秦人太狡猾,一点征兆也没有就发动了战争。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史嵩之只得一面招集散亡,一面坚壁清野,一面召集人手加固防守和向四方求援。   激战了一个月,秦军忽然停了下来。襄樊足够坚固,粮草也储备充足,襄、樊之间有浮桥可以相互支援,史嵩之本以为秦军在受挫之后,会知难而退,如当年的金军一样,但是秦军在进入三月以来,开始了长困之计。   深夜,史嵩之没有丝毫的睡意,他和部下们站在襄城之上,注视着脚下水面。汉水水面上,一只火龙从上游飘了下来,引起襄、樊二城宋军的一片惊呼声。   水面上数座浮桥,这是用来联结襄、樊二城的,互为支援。那火龙就是一座被点燃的船只,秦军从上游放下,让火船顺水而下,撞在了浮桥之上,燃烧了起来。   那浮桥被烧毁,并不令守军担心,因为这是用铁索牵扯着,不用半个时辰,又一座浮桥就会出现在两城之间。而且秦军放下的火船往往在最外边就被横在江面上的铁索给拦住,直至烧毁后的残余部分或飘流而下,或沉入水底。守军最担心却是有秦军水鬼潜水过来。   “史帅,秦军这是要做长困之计,不可不防也!”部下们说道。   “无妨,我襄阳城高池深,当年金人围城一年之久,赵(方)太师不是照样取得大捷?”史嵩之道,“秦军利在野战,又缺少水军,围城并不严,涨水时郢州、鄂州水师仍然可以援助。”   “史帅真是处变不惊啊。”部下附和道,“不过,还是多派信使,催朝廷派来大军才行。”   史嵩之心中其实也很忧虑,他表面上处变不惊,可是他却担心秦军万一真能截断水陆交通,那样就很危险了。交战之初,田雄曾首先抵襄阳以南,掳了生口五万,牛马五千有余,不料在襄阳西的安阳滩被宋军阻截,鏖战后渡江北归,将得来的战利品丢得一干二净,这也暴露了秦军不善水战的弱点。   汉水北岸,赵诚已经认识到自己急功近利的错误之处。他已经做了长远打算,一面命史天泽修筑工事,试图截断水陆交通,一面命李桢、史权与汪忠臣等人分赴唐、邓、汝等州招集散亡,从事屯田,减轻将来的军粮压力。此前一年郭德海在洛阳、郑州一带主持恢复生产,已经取得不小的成果。事已至此,他也接受事实,顺势利导,采取长期围困的打算。   史天泽的计划虽然耗时耗力,然而人人都能看到各种围城工事一天天地成形,田雄、郝和尚与王珍等人则是严防死守,保护着土木工程的顺利实施,城内的史嵩之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屡屡趁夜出来袭扰,也往往能够得手。赵诚命随军工匠烧制水泥,这更是加快了工程速度与工事的坚固程度,只是这个工程至少还需半年的时间才可以成事。   赵诚每天都能收到大臣们的奏书,虽然大臣们都说的十分委婉,但许多人其实就是指责赵诚征伐之心太过强烈,而且是主动背信弃义,有违道义。赵诚是先下手为强,他将秦宋交恶弄成了事实,大臣们也只好劝赵诚见好就收,以免劳民伤财,最后不好收场。大臣们的奏折,大多是出于对金国当年攻宋后果的反思,害怕历史又一次轮回,让蒸蒸日上的国势背负上战争的负担。赵诚也是这么想的,他所有的目标只是夺取襄阳,而不是一举灭了大宋国,只是困难比他想像的要大得多。   如果赵诚在乎史官评价的话,他当然不会发动对宋国的战争。他总是对自己的儿子说,一个人要每日三省吾身,但真要具体到某一件事上时,他与普通人一样,总会有固执己见的时候。朝闻道,夕死可矣,然而没有太多人可以做到这一点。大概在君王眼中的道,与别人总是不一样的。   “郭侃还未有消息吗?”赵诚问何进道。他远远注视着樊城上的守军,守军间或与城外的秦军彼此怒骂。   “已经加派了人手,只是……”何进不无忧虑地说道,“宋军在鄂、黄、光、信阳一带集结了不少人马,无法插进去。”   “但愿他能杀出重围。”赵诚沉吟道,“铁义不是就要到了吗?命他不计代价,再加上曹纲领孤的亲卫军去,一定要将郭侃和叶三郎等人带回来。”   “是!”何进应道。 第九十二章 轮回(五)   阳春三月,太阳升到了天空中的最顶点。   三月的阳光虽然和煦,然而两千宋军,以及同样数量的义勇与乡兵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他们不得不提起精神,奔走在黄、蕲二州之间的官道上,去围剿他们也许永远也遇不着的敌军。   田野里极为空旷,长满齐膝深的蒿草,斥候被放出很远。义勇们大多是本地人,他们瞧着昔日的良田成了荒无人烟的野地时,心中只有愤怒与悲哀。或许这正是他们甘愿应征参战的原因所在。   远方升起了一柱黑烟,直插云霄。宋兵大惊,立刻狂奔起来,等他们赶到烟起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敌人,狡猾的敌人,让他们疲于奔命。这四千人不得不回到方才奔跑的起点,重新踏上原先的路。   “快点走、快点走!”指挥大声地喝斥着,但也少不了诱惑,“到了蕲州,有好酒好肉!”   “大人,我们从昨夜就赶路,就让我们停下了歇口气吧?”部下们请求道。   指挥见到此处,也只好点头同意,因为他虽骑马,也是疲惫不堪,何况那些两条腿走路的大多数。队伍一停了下来,大部分人一下子就躺到了地上。   指挥跳下了马,仰起脖子喝水,想润一润干燥的喉咙。   “嗖!”一支箭矢划破了空气,急速地飞了过来。   指挥丢下装水的竹筒,捂着喉咙,口中发出呜咽的声音,仰面直挺挺地倒下,生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官道左边的河中,响起了一片哗哗的水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三百颗脑袋,个个赤着上半身,手中却是持着一把弩弓,在河边饮马的宋军一时间惊呆了。   “嗖、嗖!”水中的幽灵,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冷酷地向着毫无准备的对手发动了攻击。   “秦军、是秦军!”远处的宋兵们大声呼喊,靠近河边的宋兵一哄而散,远处的人都发现了不过三百人,又奔了回来。水中的是三百水性佳的秦军军士,他们用苇子在水中潜伏了很久,冷静地射杀自己的目标。   马蹄声起,大队的骑兵从四下里狂奔而来,压倒了大片大片的野蒿,战马的长嘶令人心惊胆战。宋军首尾分别被狠狠地一击,反抗者在生命的最后瞬间,犹自感叹敌人的冷酷与狡诈。生命如草芥一般倒在了烂漫的野花丛中。官军跑得奇快,乡勇们不得不独立抵抗,但却独力难支,难以抵抗狠厉的秦军骑军冲击。   郭侃在死者的身上,将长刀上的血迹擦干,胜利的喜悦一闪即逝。郭侃的处境当然极为困难,他的军队如一把利剑,狠狠地刺入宋国的腹中,令宋军一日不得安宁,不得不倾力围剿。他已经将大宋国沿江防线搅成了一锅粥,只有大江才是他的极限。   “没有找到一粒粮食!”部下翻遍了战场,不无遗憾地回道。   “把马牵走,找个地方将马杀了!”郭侃命道。   又有人来报,从蕲州方向有更多宋军闻讯奔来,郭侃不得不带着军队急速撤离。他的干粮已经吃尽,宋军坚壁清野,让他越来越难以找到粮食,所以郭侃决定杀马,一匹马可以在节食的情况下,让五十名兵士吃一天,一天也就一顿而已。   郭侃有三匹马,其中的两匹为备用马,全是秦王所赠。这当然是不可多夺的良驹,他准备先自己的那匹略些老态的枣红马开刀。   “元帅,使不得啊!”骁骑军副统领王一山道。   “是啊,元帅!”林岷也劝道,“全军备有马匹还有不少,先杀了瘦马、病马、老马,还能多撑一些天。犯不着先杀这等好马!”   郭侃却道:“我们骑军将士都是受马之人,战马供我们骑乘,供我们驱遣,助我们杀敌立功,任劳任怨,从未抱怨过。然而时局艰难之时,战马常常会被我们舍弃。郭某虽为主帅,让诸位随我陷入重重包围,九死一生。倘若我连一匹爱马也不有舍掉,又岂能大谈与诸君同甘共苦?   今宋军渐集,欲杀我等而后快。危难见英雄也,这正是诸位随本帅披肝沥胆知难而上之时。值死危境,郭某不敢藏私,杀了爱马,正是表明郭某愿与诸位同生共死之心。愿诸位与我同心协力,杀敌报国!”   “元帅这么说,我等敢不拼死力战吗?”左右纷纷道。   郭侃命人抱住爱马,他抽出长刀,略显迟疑地往马的颈部一捅。战马受到主人如此对待,奋力地想将死死抱住它的军士掀起,却最终血尽而死。爱马的眼角淌下泪水,或许这匹马在临死前也在埋怨自己的主人为何如此对待自己,自己忠诚如一,不曾犯过错。   战马如忠臣,忠臣的血也不容浪费,郭侃饮下自己爱马的血,热血入腹,似乎与自己体内的血融为一体。而男儿之心,已冷酷如铁。   部下们纷纷照办,他们的马匹虽然丢失了不少,但还能支撑他们继续战斗下去。饥饿的军队要么如同一盘散沙,要么就会如同一只野兽,郭侃的部下越来越少,战死的、重伤不治的,还有在夜间失散的,但是这支军队却越来越让宋军难以捉摸,越来越让宋军胆战心惊。   一位杰出的将军,总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爆发出他所有潜力,总是在面临丢掉性命的时候能够诱发起最敏锐的触觉。北至信阳、光州,南至鄂北,东至蕲州、西至郢、荆,郭侃指挥着部下南征北战,神出鬼没,从不在同一处过夜,将宋军调动起来,让他们疲于奔命。   叶三郎还是没有消息,早已经过了约定的十五天,郭侃极为忧虑,他萌生退意。   叶三郎的日子,绝对比郭侃要好过得多。鄂州多湖泊,大大小小的湖泊与沼泽密布,他们被一条大江串起,如横亘在人们面前的项链。湖泊中长满了芦苇,东一簇,西一簇,有无数条水道可通往大江与陆地,叶三郎就躲在其中的某处,吃了一个月的鱼虾,吃得他发誓以后绝不吃鱼。   叶三郎昼伏夜出,却找不到任何值得他下手的机会。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发现鄂州的江面上聚集的战船越来越多,后来他才知道来自江州、池州以至建康的战船、兵船与粮船渐次在此地集结。襄阳的战事越来越对宋国不利,看上去秦军要做久困之计,宋廷在两淮防线稍稳定之后,就将注意力放在了襄阳,企图大军溯江北上,经汉水入援襄阳,一举将秦军赶回河南。   夜晚的时候,远远地看上去,近五千艘大小船只拥挤在一起,灯火点点,如同天上的繁星。叶三郎只有一百人五条普通渔船,在子夜时分,他们悄悄地离开藏身的芦苇荡,从水草间的狭窄的水道进入大江。   黑夜中的江面,令叶三郎有些恐惧,虽然自小在渭水河畔长大,也识水性,但是宽阔的大江仍让他感到有些胆怯,毕竟他并不擅长水战。天公作美,今夜的风向利于他们靠近敌船停泊的地方,江面上风大,叶三郎甚至担心风浪会把他的小船掀翻,但这正是他所需的。   叶三郎命部下将船停在江中央,窥探着宋军的动静。宋军也有侦船来回游荡,叶三郎担心还未靠近就被发现,这种水面上的危险让一向胆大的叶三郎自认必输无疑。叶三郎决定在南岸远远地找到一处地方上岸,陆地上才让他有了安全感。   岸上的巡兵更多,叶三郎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趴在地上躲避巡兵,最后他只能在滩涂上爬行,泥水灌入他的口鼻。越来越靠近了,叶三郎甚至能够听到五百步外有宋兵在说话声。   叶三郎回头望了一眼,暗夜中他不到部下的表情,只能看到黑色的影子跟在他的身后蠕动着。他暗想成败在此一举,越是急于成功,他此时的心情就更是冷静。众人趴在原地不动,默默计算着宋军巡兵来回的间隙长短。   一队巡兵十余人走了过来,阴暗处突然冒出数十个条汉子,死死地将巡兵压在身下,让他们发不出叫喊,迅速地结果了这一队巡兵,将他们的尸首拖到暗处,剥下戎服给自己换上。如此这般,叶三郎迅速解决了三队巡兵,他料想这也差不多了,否则早晚会弄出声响来,让宋军发觉。   “我们这三十人扮作宋兵,巡防江岸,一旦火起你们就跟上纵火,专挑上风口的船只,事成之后立刻返回我们方才停船处。”叶三郎小声地说道,“都把火种先准备好。”   “是!”部下们低声应道。   交待清楚,叶三郎便领着三十人顺着岸边往前走,一路上他遇到两拔人马,却无人盘问他。这大概也是停泊在此的军队,来自各地的缘故,相互之间并不熟悉。叶三郎暗叫天助我也!   正当叶三郎庆幸的时候,突然,黑暗处有人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叶三郎心中一惊,他们这群北方人一张口就会露马脚。叶三郎不答话,仍然往前走,他的目标是上风口的那条船,因为他寻思要是风向不对,即便是烧了一百艘也无济于事。   “止步,否则不客气了!”黑暗中声音爆起。   叶三郎停了下来,黑暗中亮起了火把,趁着这机会,叶三郎发现对方也不过三十人,这大概是暗哨。他当机立断,迎了上去,在迎面宋兵的惊愕之中,将那人劈成两半,部下见状纷纷拔刀,近身血战,这队宋兵哪里是这群如狼似虎之辈的对手。   叶三郎来不及检视对手,捡起地上的火把,迅速让部下将带来的火把点着,每人两个,立刻狂奔起来。跳上他选定的那艘楼船,一扬手将火把扔了进去。这船上装着的是柴草,立刻烧了起来。他们又跳上另一支般,如法炮制,连烧了十余艘船只。埋伏在外面的部下,也纷纷点燃火种,跳上最近的船只,到处纵火。   这时,宋军已经从沉睡中醒了,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很快岸上五里外的宋军大营炸开了锅,大队兵士急奔了过来。叶三郎等人因为身上穿着宋兵戎服的关系,此时倒不慌张,他们一边装作救火,一边祈祷风再大一点。   风呼呼地刮着,或者说是因为着了大火,而显出夜风的威力。火舌迅速地延伸,一条接着一条船着了火,那些船只靠得太近了,全都拥挤在一起,只有最靠外的船只才被慌乱的船老大弄走。火光似乎将江水烧开,也烧透了夜空,在宋军一片惊呼与杂乱的救火声中,叶三郎悄悄地遁走。   回到了船上,叶三郎立刻命令往北岸进发。不幸的是,宋军放在江面上的巡船终于发现了不速之客,他们呐喊着包抄过来。   叶三郎的船只不过是小渔船,他拼命的与部下将船工的杂碎扔掉,抄起船浆划动水面,助船帆一臂之力。   “嗖、嗖!”宋军大船上开始放箭,箭矢划破水面的声音让叶三郎等人心想今夜凶多吉少了。有人不幸被射中。   眼看宋船就要撞了上来。叶三郎回头看了一眼,见身后的火光更加辉煌,他骄傲地对着部下们呐喊道:“我们南征北征,向来是马背上的英雄,今夜我们也让长于水战的宋军尝到了厉害,不虚此行也。如今我们已完成重任,大家不如跳江各自逃生,倘若大难不死,请转告国主,我叶三郎也是水上的好汉!”   说完,叶三郎纵身跳入江中,江水立刻包围了他。部下们纷纷效仿,试图游过江面,抵达北岸。叶三郎从来就没有挑战这么宽阔的水面,但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了,拼力地踩着水,一边还要躲避来回搜寻的宋军船只,求生的欲望让他发挥出巨大的潜力。   在江面上看不清方向,叶三郎只能根据身后的火光辨认方向。宋军无法找到目标,只好无奈地放弃,而叶三郎剩下来的就是挑战大江的威胁。   叶三郎不知喝了多少口江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十多年没有如此地亲密接触江水,他感觉对岸似乎越来越远,而黑夜却更加深沉。   他渐渐地丧失了意识,直到他听到有人说话,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被人救起,只是不知是敌是友。 第九十三章 轮回(六)   映入叶三郎眼帘的是一张慈祥的老脸,这张脸上布满皱纹。   因为这位老者在笑,那一道道皱纹坟起,更突显出岁月的沧桑。老者见叶三郎醒来,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因为这位老者的语速太快,又因为口音问题,叶三郎听不太懂,只得善意地微笑。但他可以真切地感觉到老者内心欢呼雀跃,这是不掺杂着任何私人利益的最朴素的喜悦之情。瞧这位老者模样,应该是此地的一个渔民,他大概是在绘声绘色地描绘他发现并救起叶三郎的情景。   “多谢老丈!”叶三郎这才说道。   那老者的脸色变了变,连忙摆手说道:“不碍事、不碍事!”   叶三郎瞧了瞧所处的居室,这是几间土坯茅屋,家当极为简单,墙角堆着几支船浆。   “军爷暂且在此躺着,老汉我去江中打上几网鱼。”老者道,他指着身边锅台道,“锅里有稀粥,军爷尽管享用。”   “多谢、多谢!”叶三郎连连回道。那老者说完便抓起一支船浆就出门去了。   待老者出了门,叶三郎活动了一下筋骨,发现自己力气恢复了不少,他起了床,揭开锅盖,美美地吃了三大碗稀粥。那稀粥光可鉴人,却被叶三郎视同山珍海味,几碗粥下肚,体力迅速地恢复。   叶三郎寻思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便想早点北返。他从老者家中找了一件破衣赏,胡乱地裹在身上,心说这打满补丁的衣裳,恐怕是这老者仅有的第二件衣裳,在叶三郎记忆中只有孩提时最艰难的岁月,他才穿过这样的破衣服。他搜遍全身也未找到一件值钱的玩意,只得捡了一把木棒,满怀歉意地离开。   叶三郎刚走出不到五里外,他听到一阵马蹄声,立刻扑倒在草蒿之中躲藏。他见到一队不下百人的宋军骑军正往自己来的方向扑过去,跟在前面跑的正是救了自己的那位老者。叶三郎这才意识到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为何在自己开口说话后会急着出门,原来自己的口音暴露了身份。   叶三郎待宋军过去,立刻避开大路,从小路撒腿往北跑。他不怪那位老者去告密,因为他所经过之处都是毁弃的村庄,良田成了野草地,累累白骨随处可见,这其中当然也有他叶三郎的功劳。   国仇即家仇,一个陌生的宋国老头,从慈眉善目到反目成仇,仅仅是因为叶三郎是秦国人,就如同那老者将叶三郎救起时一样,告发他也同样没有任何私人的利益所在。叶三郎是侵略者,此时他的心中也只有感慨,对那位至今仍不知名姓的宋国老者,没有丝毫的怨言。   或许这位宋国老者因为救了一个秦国人,但又被这位犯下弥天大罪的侵略者逃跑了,而受到官方的惩罚,坐牢?杀头?无论如何,那位老者的下场一定不会好过,叶三郎想到此处,又不禁担心起来,心头又多了些愧疚。这是他头一次对自己一贯信仰的,产生怀疑。   荒野中空荡荡的,叶三郎走走停停,不时躲避宋军。饿时挖食草根,渴时就喝并不干净的河水,花了三天时间终于赶到黄陂,那里是他与郭侃约定的地点。他心中忐忑,因为早就过了约定的日期,他担心郭侃早就北返。   远远看到那棵作为标记的老松树,叶三郎心中狂喜。郭侃说过,他要是走了而叶三郎没有抵达,就会砍掉那棵老松树。叶三郎的身影刚在附近出现,就从附近树林中冒出了一些人马,他们都是叶三郎的部下。   “侯爷,终于等到您了!”部下们热泪盈眶。   “郭帅在哪?”叶三郎急忙问道,他倒有些担心郭侃在他离开期间有没有抵挡住宋军的围追堵截。   “郭帅听说侯爷烧了宋军集结在鄂南的船队,便亲自带王副统领等人去沿江搜寻。”有人说道。   “那快派人去将他找回来。”叶三郎道。早有人骑马去送信,时间不大,林岷领着主力也来了,二人见面就谈起分别后的情景。   “自从冠军侯走了之后,郭帅领着我们与宋军打了无数场,也死了不少兄弟,如今战马都宰杀得差不多了。”林岷道,“郭帅一直不愿离开,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冠军侯终于逃了回来,真是上天有眼呐!”   叶三郎看了看四周军士,见黑甲军已经疲惫不堪,人马业已减半,这当中还有不少伤者。   “国主那里的情形如何了?”叶三郎问道。   “消息不灵,目前仍无所知。”林岷道,“不过,如今我军早已经成了强弩之末,此时回师也无愧于心。况且,冠军侯亲自以身试险,烧了宋军五千般各式战船,宋军损失惨重,更是大功一件!”   叶三郎问道:“随叶某烧船的那一营兄弟,回来多少?”   “只有十八位活着回来!”林岷道。   叶三郎神色一暗。第二天,郭侃终于赶回,二人一合计,决定立刻寻机突围,经随州奔赴襄阳。宋军在应山与安陆一带屯集了重兵,将郭侃与叶三郎挡住,不料自辽南下的铁义与曹纲率领的亲卫军从宋军北后杀了过来,亲卫军是精锐中精锐,而铁义的部下也是安东军中的精锐,他们二人又得到赵诚不计代价的命令,凶悍地攻击宋军,让宋军吃了大亏之后不得不退回城中,将道路让开。   临安,赵昀在宫中焦急地踱着步子。如今秦国撒毁了盟约,举军南下,荆襄、淮西流民充斥着大江以南,随、枣阳、光化、钧、房、金、光、黄、蕲、鄂以及淮西、淮东军民死伤以数十万计。   赵昀每每想到秦国的凶恶之处,只能是苦水往肚中咽,联金灭辽而有靖康之难,如今又是历史轮回。金军南下尚且有理由,秦军南下却是连个借口都没有。赵昀只好下诏,枚举秦国的可恶之处,却忘了当初自己是何等的好大喜功。   听闻光复汴梁,赵昀大声对自己的朝臣说:中兴有望!听闻淮东取了徐、宿、邳、海等州,他认为自己居功至伟。又听史嵩之至襄阳急报说金主的残骨就要送到临安并露布告说金国已亡,赵昀便张罗着要将金主完颜守绪的残骨放到太庙中祭祀徽、钦二帝的在天之灵。一时间,大宋国朝野上下扬眉吐气,举国欢庆,歌功颂德。   然而金主的残骨还在路上,襄阳方面就急报来了一个天大的不幸消息:秦军南下了。赵昀和他的臣子们如坠深渊。两淮、荆襄以至川蜀四五千里的边防线上,秦军攻来的急报,在他的御案上堆积如山。   幸亏淮东余玠,让朝廷找回点面子,也让朝廷看到希望。两淮的战事渐渐趋于沉寂,不料就在沿江准备北上援襄时,又从鄂州传来大批战船被焚毁的坏消息,这让赵昀又一次担忧起来。这时,秦王忽然又送来了言和的信息,比照嘉定年间的金宋和约,向秦称臣。   “又是三百万两?”赵昀肺要给气炸了,他感觉自己就是任对方索取的玩物。有了先前的惨重教训,如今他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赵诚有谈和的诚意,这大概是吃一堑长一智,只是这教训太过深刻。   “陛下,秦人主动提出休兵条件,这是个好兆头!”参知政事徐荣叟奏道。   “好兆头?秦王以为我大宋国可欺?”赵昀将淮西送来的所谓国书,扔还给徐荣叟,“秦人与女真,何其相似?”   “陛下息怒!”徐荣叟道,“秦贼虽残暴,然彼方出征已有一年有余,早成强弩之末。今已经是初夏,北人不耐暑热,但襄阳仍在我手,故臣以为秦王这是知难而退。”   “这是说,我朝应跟继续增兵援襄,令秦贼不得不返?”赵昀面露喜色。   “正是!当年女真初兴时,亦不过是如此嚣张,然最后在襄阳城下也是无功而返。我淮东多水,淮西多山,前又有大江阻拦,秦人不习水战,只要我朝将士再坚持些时日,秦军必退。唯有襄阳,则不能不多派兵。”   “徐卿所言甚是,诏和州、无为军、安庆府,并听沿江制置司节制,再举措兵马援襄。另进余玠为淮东制置副使,其下趣名封赏,不得有误。郢州推官黄从龙死节,诏赠通直郎,一子补下州文学。”赵昀道,“让别之杰兼任荆湖北路安抚制置使,统辖鄂州、夔、黄、蕲兵马,任责防御。”   “遵旨!”徐荣叟道,“自淮西窜入鄂北之敌,日前已经北返,光、黄、蕲一带已经残破不堪,有司以为需派人主持。又有入荆湖南路的流民不下七十万,亦需朝廷救济,否则恐酿成大乱。”   “这是要发会子钱?”赵昀停下身形问道。   “大约需会子二百万。”徐荣叟直接说了个额数,“另需米麦一百万石。”   “嗯,两淮、荆襄被兵,生灵涂炭,朕不忍坐视不救,准!”赵昀点点头道,“被兵州、军、府、县、镇并转输劳役之所,见禁囚人情理轻者释之。诏两淮、沿江、荆湖帅臣招集流民复业,给种与牛,优与振赡。”   “陛下圣明!”徐荣叟躬身道。   “襄阳可有最新消息?”赵昀又追问道。   “秦军在襄阳筑城长围,我诸路兵马援襄,却为敌军所阻,死伤惨重。”徐荣叟道,“亦有人主张放弃救援。”   “不行!”赵昀断然否决。襄阳西接四川,东接淮西,南连大江,一旦有失,秦军就可以沿江东进南下,甚至可以直接威胁到临安。   朝中大臣们都知道襄阳的重要,然而战事主动权却没有掌握在宋军的手中,尤其是襄汉平原上更是利于秦军驰骋。赵昀又接过秦国方面的休兵提议,一时有些犹豫,秦国终于成了压在宋国之上的梦魇,让他满腔悲愤。   汉水北,史天泽的筑城计划,已经持续了一个半月,他首先是极中力量在汉水中修筑数十个砲台,切断来自水上的援军,这部分工程完工最早。其它的就是将襄阳城外牛首山、伏龙山等渐次联连起来,这工程却是个长期的过程。   江陵府鄂州水师的重大损失,不久传到了襄阳城中,史嵩之和他的部下们心急如焚,因为秦军在汉水中构筑的砲台已经完工,水师失去了最佳北援机会。蜀地的宋军又因为在蜀北受到攻击而不敢放松,但是利州东路宋军也受到了阻拦,秦国陇右军卫慕效仿当年金军,以轻骑从金州绕到了饶凤关。只有夔州路与荆湖北路还有援军可派,但在他们在襄汉平原上,遇到秦军骑军的横扫,死伤惨重。   但是,眼下的局面对于赵诚来说,却让他萌生退意,大军出征太久了,早已经疲惫不堪,而襄阳城就是铁铸的大城,横挡在面前,让他望城兴叹。这时郭侃与叶三郎终于回到了汉水北,赵诚亲自出迎,人人皆得封赏。   叶三郎仔细跟他说了他是如何烧了宋军船队,又是如何活着逃回来。赵诚听说,出了感叹其中的惊险,也不无赞叹地说道:   “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有忠臣、烈士,纵是寻常的百姓,即便是家徒四壁,也知家国恩仇,小民也非可欺也。”   何进见赵诚有些心灰意懒,在一旁劝道:“国主若是有意退兵,不如趁早,厉兵秣马,早晚有一天,这襄阳城会臣服于国主脚下。”   “那就如此吧!”赵诚命道,“就留史天泽为襄汉经略使,王珍为副使,继续围城,作久困之计。命卫慕自饶凤关退回陇右,汪世显部仍维护威势。”   “遵命!”众人道。   大军轰轰烈烈地南下,结果却是不尽如人意。赵诚虽然留下遗憾,但是也是无可奈何。又命郝和尚驻守蔡州,铁义暂驻随州,以为史天泽的后援。赵诚则领着诸军北上,一路上行去,人烟难见,河南已是残破不堪,到了洛阳地界,才见到一些让他欣喜的气象来。   赵诚在洛阳,又一次见到王若虚等金国遗老,那些在战乱之中逃避战火的前金国文人们纷纷受到王若虚等人号召,避走洛阳,其中也包括东明王鹗。   离开战场,赵诚这才感到疲倦至极。 第九十四章 朝天子(一)   每一次大战,总要经过一个由乱到治的过程,这样的过程赵诚已经经历过数次。如郊外的野草,一岁一枯荣,岁岁不息。   河南方下,赵诚暂驻洛阳。他自襄阳北返,令远在中兴府的大臣们长舒了一口气,他们又忙着递表章奏疏,要将赵诚正式推上帝位,君临天下。洛阳经过郭德海一年的治理与恢复,也有了几份气象,但放眼整个河南,了无人烟的地方比比皆是。这片富饶的土地,已经伤痕累累。   至少刀兵之祸暂时结束了,那些逃亡河北、河东、山东的百姓也陆续返回,开始接受一个新的王朝统治,对于他们来说,新皇帝姓谁名甚并不重要。唯有那些出身女真之人,纷纷改姓换名,当了顺民,除了这个出身,他们与其他人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战争中的俘虏,被安排整治城池、修建沟渠,运送军粮,流民亦是如此安排,算是以工代赈。山东李璮死于汴梁城外,他这一死,树倒猢狲散,山东十余州纷纷改旗易帜,向赵诚投诚,这倒省了他不少事情。益都的大大小小的武人被他授了一堆爵位,解除了兵权,军士被解散,落籍为民,相当部分人被迁到河南居住,减少作乱的隐患,也可以充实河南户口,恢复农桑。   洛阳者,天地之中,中原之粹也。   这座城市曾数次为王朝之都,自周平王迁都洛阳始,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武周、南唐等各朝都曾先后建都于此。它与汴梁一样,总是给人以威压的感觉。不过,这座帝王之城,如今已经臣服在赵诚的脚下,并且已经苍老不堪。它再次焕然一新,恢复它作为帝都气象,恐怕还要等一些年才成。   洛河外,赵诚站到了他曾经站过的地方,远眺洛河桥。夏日的日落时分,河面上的凉风习习,令人舒适。何进、郭德海二人陪着赵诚在洛河边散步。三人走在前头,有说有笑,看着西山落日,还有那泛着金光的河面,心情极是不错。   信使自洛阳城的方向急奔而来,将一封急报送到赵诚面前,赵诚拆开奏章,面色一变,这封急报破坏了赵诚此时闲云野鹤般的好心情。他的目光在亲卫军寻找着。   “汪忠臣!”赵诚高声唤道。   “属下在!”汪忠臣远远地跑了过来,以为秦王要吩咐自己担当重任,极为兴奋。   “令尊……”赵诚面露悲意。   “家父?”汪忠臣见赵诚的神色,脸色立刻变得苍白起来。他的弟弟汪德臣是亲卫军中都尉,另一弟良臣因为是赵松的玩伴,也都在身边,闻言不由得紧张起来。   “令尊在仙人关外军中病逝了。”赵诚轻声说道。   泰安十二年夏五月初,陇西副总管汪世显在仙人关外军中病逝,此前汪世显是抱病急攻七方关、仙人关与武休关,威胁蜀地宋军。   汪氏三兄弟闻言,立刻抱头痛哭起来。   “汪副总管于国有大功,孤遗憾未能再见一面。今尔等身为人子,应亲自去父亲灵前祭拜尽孝才是。”赵诚道,“论功,孤追赠汪世显其为陇西公,谥义武。孤还要让贺兰书院刘明远给令尊撰碑文,以记录令尊功绩,让后人评说。”   “谢国主!”汪忠臣流着眼泪道。   赵诚看了看赵松道:“我儿如今已经长大,虽仍年少,但应独当一面,替孤去秦州吊唁一番,表彰陇西公之事迹,让英灵风范长存于世!”   “是,父王!”赵松点头道。   “至于陇西公之职位,就由汪忠臣袭其职。”赵诚亲自将汪忠臣扶起道,“望你不要辱没了令尊在陇右的名声。”   “国主放心,臣不敢有负重托。”汪忠臣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再一次叩拜谢恩。   “去吧!”赵诚挥了挥手,让汪氏三人立刻上路。   何进望着汪氏及赵松远去的背影,若有感伤地说道:“陇西公若是在天有灵,也一定会对国主感激不尽。他以巩昌降于国主,一转眼就是十多年,若不是国主知人善用,不计前嫌,恐怕死时就不会有如此荣耀。”   “国主胸怀坦荡,从不视归附者有亲疏,一旦归附,即视之为臣子。陇西公自不必说,臣亦是如此,近者河北群豪,哪个不是如此?”郭德海亦道。   “二位不必如此说,孤能有今日,绝非一己之功也。”赵诚道,“别人待孤为君,孤必视其为臣。换名话说,臣似臣,君如君也!孤若无一国之君的模样,何必苛求臣有臣子之心?”   帝王将相其实是一体的,赵诚首先对自己严格要求,这才能积聚一大批贤臣良将为自己效命,若非如此,他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有明君,大概才会有真正能够发挥所长的贤臣良将;也只有拥有一批贤臣良将,才能让明君得偿所愿,成就一番事业来。   郭德海说他不视臣子有亲疏远近,这有些过誉了。在赵诚的心中,那汪世显远也不过是金国的边陲守将,只是不得不降于他,赵诚不会因为他是不得不降而低看一等,但汪世显在他的心中绝不会跟何进等人一样重要。凡是真心臣服于他的,赵诚也有足够地胸怀去包容,决不会漠视臣子的功劳,这在别人看来这值得赞誉,在赵诚看来,却是理所当然。所以河北曾经拥兵自重的豪强们,短短几年已经无人再敢违背他的旨意。   “国主圣明!”何、郭二人果然齐声说道。   “孤今年三十有七,虽然正值壮年,然孤这一生恐怕总是与征战脱不了干系。”赵诚道,“人总有一死,史迁说,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孤但求此生不虚度年华,譬如耶律晋卿,能有一番事业者,也不过这十余年。”   “臣若不是幸遇上国主,怕也不过是一孤魂野鬼。”何进自嘲道。回想往事,何进思潮起伏,他认识并跟随赵诚业已二十余年,何曾想过自己能有今天的地位与成就?   “所以,孤将请丹青妙手韩三半为诸位功臣作画,将诸位的肖像描摹,供在凌烟阁上,供世人及后人膜拜。”赵诚道。他这既是为了表彰功臣们,其实也有自己虚荣的一面。   “这样,郭氏恐怕就有两位名列其中了!”何进道。   “些许虚名,不足挂齿!”郭德海谦逊地表示,脸上却有些得意,又联想到汪世显刚死,变觉得这个想法有些不妥。   赵诚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想到了耶律楚材,耶律楚材的身体这一年来越来越差,在给他的奏折上,耶律楚材也不无悲观地说他大去之日不远了,乞求告老辞归,言辞恳切,令赵诚十分挂怀。   赵诚如今年富力强,但是臣子们却是各有春秋,总免不了有人先他而去,生老病死是他贵为一国之君也无法挽回的。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忘记那些曾给自己出力的臣子们。   “给中兴府下诏,免去耶律晋卿御史中丞的职衔,让他来洛阳静养令高智耀接替他的职责,主持御史台。”赵诚道,想了想又补充道,“将耶律铸从西域召回,暂时充任孤翰林侍讲。”   何进与郭德海愣了一下,联想到耶律楚材的身体状况,方觉释然,郭德海道:“耶律大人是应当来洛阳好好休养。”   “国主,朝中大臣纷纷上表云国主应称皇帝,这正是天下共襄盛世之举。”郭德海道,“不知国主想定都何处?”   “不是洛阳便是汴梁!河南需大治,定都于此,以为将来大治着想。况且中兴府偏远一隅,养活不了太多人口。”赵诚道,“不过,中书及各部、枢密、谏台、馆阁皆在中兴府,这要全都搬迁而来,也是一项费时费力又费钱之事,高官厚禄者还好说,那些俸禄少的人要是迁到洛阳,就要置宅安家落户。有人还上表称要孤另起宫室,这不就是要劳命伤财吗?”   “如今国库确实空虚。”郭德海道,“不过,国主登基之事还是早提日程,不如先在中兴府登基,举办加冕大礼。至于以后,等国库充实后,国有余力,再计议迁都也不迟啊。”   赵诚回头看了看郭德海与何进二人希冀的脸,不禁自嘲道:“难道孤制件龙袍穿上,就不算皇帝了?”   “国主此言差矣!”何进回道,“国主平时诸事可以从简,也不必另立新宫,大事铺张。但这大礼却不可缺少,《传》曰:王者功成制乐,治定制礼。否则名不正,言不顺!皇家舆服、器皿、仪卫、礼乐、制度、宗庙亦不可缺失。”   赵诚听了,虽然心里很不以为然,但也好反对,当皇帝也得守规矩。按照他的本意,穿上龙袍,言必称朕,也就差不多了。   “先让孤的王后来洛阳。”赵诚道,“至于其他,以后再议吧。”   ……   王后梁诗若收到了赵诚的通知,急急忙忙收拾行装往河南赶。她这一动身,整个中兴府都跟着动,中书令王敬诚也被鼓动着将所有省、院、台搬到河南去,这时赵诚还没决定到底是定都洛阳还是汴梁。   搬迁当然是要花费不少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们虽然也中欢喜,但大家都已经在中兴府置业安家,这一旦要搬到河南,总免不了一阵发愁。按照赵诚的意思,朝廷应该发放路费和安家费,但这笔钱现在却没法筹到,国库空虚如也。征讨河南虽然战利品极为丰厚,但全部用来抚恤与奖赏将士,还有屯田、戍边、修整城池、安置流民,处处都要花钱谷,更何况襄阳战事仍未停止。所以在王后等人来到洛阳,与赵诚团聚的时候,这事还没有一个定论,赵诚自嘲自己总是有缺钱的时候,这个皇帝当得憋屈。   小别胜新婚,赵诚可不管这些事情,他连续好些天和妻儿们过着天伦之乐的生活,不闻政事。何进与郭德海等人也特意吩咐下属们不要去打扰。   史琴的琴音更加精妙纯粹,悠扬的琴声赵诚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听过了,那洪氏的舞姿仍然柔美。赵诚面带微笑地听着这优雅的琴声,思绪却早已飘出了很远。   “夫君又走神了?”梁诗若在一旁轻笑道。   “余音绕梁,孤这是在找来着!”赵诚笑道,他指了指头顶之上。这座洛阳城中雅院,不知起于何时,是何人曾居住过,不过如今已经换了主人。朱门漆颜改,早已经透露着衰败的气象来。   “哈哈。”贵妃柳玉儿笑道,“国主征战一年之久,怕是乐不思蜀了。”   柳玉儿那仍然俏丽的眉头,不免微有怨意,赵诚心知肚明,左右而言它。   “夫君是做大事的人,宫殿与家室又怎能将他绊住呢?”梁诗若替赵诚说上一句话,这话当然也有不满之意,但正说到了赵诚的心里头,安乐窝中总不能让他安份,反而让他有约束之感。   “知我者,贤妻也!”赵诚带着讨好的意思,又对其他几位妃子们道,“诸位辛苦、辛苦!”   赵诚击了一掌,有宫人闻声搬来大堆的珍奇首饰,摆在四位后妃的面前,珠光宝气给这座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宫室增添了几份生动的气息,令人目不暇接。   “这是孤特意准备的礼物。”赵诚颇有豪气地说道,“孤如今家室人口日益繁盛,全赖诸妻之功。均分了吧!”   一日夫妻百日恩。赵诚一碗水端平,自以为十分公正、大方,却不料后妃们却不领情。史琴道:“国主在外征战多日,臣妾只愿国主平安归来,哪里是惦记着国主的赏赐?”   赵诚出征在外,可没少得了女人,食色性也。就是他不主动,那些随征的将帅们可没有不主动献殷勤的,如果连国王都禁欲,他们怎么敢动色心呢?梁诗若等人来洛阳有几天了,可从来没有问过,赵诚心虚,偷偷将那些在河南得来的女子全赏给部下们了,只因他曾多次信誓旦旦地说过自己有四位后妃足矣。   但终有一天,梁诗若忍不住在他耳边问起:“金国皇帝的妃子漂亮吗?” 第九十五章 朝天子(二)   “臣……史秉直……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史老狐狸趴在地上,五体投地,口中高呼万岁,嗓门洪亮,连城外差不多都能听到。   “史老元帅,请起!”赵诚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伸手虚扶。   “谢陛下!”史秉直从地上爬起,脸上全是恭敬顺从之意。   他的气色倒不是很好,与赵诚上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相比,更显老态。史秉直大老远从真定府而来,张口就是吾皇万岁,让赵诚以为自己真的早就登基为皇帝很多年了。   “史老元帅从真定远来,不知有何指教?”赵诚见史秉直有些做作,也提腔拿调地谦虚了一番。   “不敢,臣惶恐!”史秉直道,“老臣听闻陛下欲在洛阳登基为帝,只是想捷足先登,为陛下贺礼。又听史昭容也至洛阳,老臣十分思念,斗胆向陛下请求,让老臣见上一面。”   史秉直有两个理由,前一个半真,后一个半假。他这是要赶在别人来洛阳之前,先在皇帝面前露一露脸,恨不得当起大秦朝第一忠臣服角色来。至于史琴,他思念是真,不过史琴还在洛阳的路上,他就已经从真定出发,所以这次本与史琴无关,只是提醒赵诚他史家与他关系亲密。   赵诚不得不承认史秉直很会做人,他能兵不血刃地削藩成功,这至少有三成的原因归于史家的审时度势,史家一旦交权,其他人就只有效仿的份。所以史秉直能够活到现在,并且比任何人都要滋润风光,可以预料的是他史氏一门将来还会如此风光。   “史老元帅有心了,孤甚感欣慰!”赵诚面含嘉勉之色,“今日耶律晋卿就要到洛阳,不如孤就一并设宴款待,请史老元帅不要缺席,可好?”   “谢陛下!”史秉直躬身答道,又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子,奏道,“老臣此番来贺,无以为贺礼。只能在匆忙中备了些薄礼,以为我史氏二百多口之孝心,请陛下笑纳。”   赵诚接过折子,稍稍浏览了一下礼物清单,不禁瞠目结舌:“史老元帅真是大手笔,看来卿要比孤富有得多!”   换句话说,史家富可抵国。这也难怪,史氏自从祖上三代就是永清土豪,史秉直之祖父史伦为了救济灾民,一次就献出八万石粮食,由此可见一斑。更不必说到了史秉直这一代,借着权力拥有真定府及邻近州县更多的地产与商铺,当然是富甲一方。前些年,朝廷均田,史家又用土地从朝廷手中置换出不少金银,而朝廷又因为治理与打仗,国库早就亏空不少,所以富可抵国也是理所当然。   赵诚戏谑这一说,令史秉直老脸微红:“我史氏起于垅亩,虽富甲一方,不敢穷奢极欲,自祖先起,即崇尚耕读传世,不敢以豪富自夸。今陛下身为人主,却勤俭爱民,视民如子,宁可自己用度拮据,也不向百姓多加赋税,臣等自惭形秽,叹为观止。今臣取家财以为贺礼,但尽一份孝心而已!”   “哈哈!史老元帅真是国之良臣。”赵诚赞赏道,转而又道,“不过,史老元帅可曾想过,今卿送来这大笔财物,孤若是收下,必会令他人争相效仿,这不正是纵容群臣攀比之风吗?”   “这……”史秉直一时愣住了,他史家出大手笔,以为尽了孝心与忠心,却未想到别人一定要跟他史家攀比,甚至会远超自身财力,此风在赵诚看来当然不可助长,尽管他需要钱财。   “史老元帅,不如将钱财用在刀刃上?”赵诚道。   “请陛下明示!”史秉直道。   “诚如你所见,如今河南残破,各处都需用钱谷,修桥、铺路、济民,救死扶伤,流民亦需分配田地、种子与耕牛,兴学校,奖农桑,修水利,河南又要设立各级官府。史家若是有余力,不如将金银换成粮食与种子、农具、耕牛,普施百姓。这既有用于国,又让世人皆知真定史氏的善举,孤亦可下旨表彰,让天下人都知道史氏的功业。”赵诚道。   史秉直眼中闪着喜色,这样一来百姓也都因此受惠,而他史氏与秦王都得到誉名,连忙道:“陛下真乃圣主也!”   赵诚又道:“人们常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富甲一方者若无仁义之心,则为人所诟骂,以为为富不仁,倘若能够施善举,则能造福一方,必会受人爱戴。想必真定史家对此早有判断吧?”   赵诚的话正说到了史秉直心坎里去了,史秉直虽然趋炎附势,尊重强者,但他史家能在河北称雄近三十年,也在于他们史家能够乐善好施,团结一方。所以当年蒙古人破关南下,史氏振臂一呼,四邻八乡的百姓皆聚在史氏旗帜之下,结寨自保,因为皇帝靠不住。   “为一里乡绅,则造福一里;为一县知县,则造福一县;为一州知州,则造福一州;为一国之君,则造福一国。这并无高下之分,也无先后之分,望卿能够自勉!”赵诚道。   “陛下既然如此说,臣心悦诚服。”史秉真道,暗道自己这次是奉旨行善,得了底子,又得了面子,算是没有白来,他很是得意。   正说话间,有近侍来报耶律楚材已经到了洛阳西郊,赵诚大喜,当即决定亲自迎接,史秉直也跟在赵诚屁股后面,将史昭容忘得一干二净。   洛阳外,耶律楚材正斜躺在马车之中,满面病容。   正逢夏季,白天酷热,赵诚特意嘱咐从人要他趁早晚凉时赶路,白天热时在驿站休息。但一过了潼关,耶律楚材便焦急地催促着潼关帅郑奇放行,忙着赶路,郑奇只好亲自送出了很远才返回。耶律楚材年轻时也曾在河南留下足迹,这一转眼就是三十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几度虚度,几度意气风发,更多的是彷徨与无奈,还有遗憾。再来河南时,他已经病入膏肓,独叹人生悲喜,尽管他如今才五十出头。   耶律楚材贪婪地打量着崤山的景色,越是临近洛阳,年轻时的在河南求学的岁月点滴纷至沓来,令他的心头增添了几份眷念。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无数人一生的追求,但真正能做到人生无憾者,实在是少之有少。耶律楚材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自以为去日无多,可以静心地思考与追忆一生荣辱得失。   耶律楚材自问无愧于心,这既是他能有今日成就与盛名的原因所在,也是他一生命运多难的原因所在。   想到亲情,耶律楚材便泪流满面。人一旦到了年老的时候,就会多愁善感起来,他回想起他耶律氏因为家国衰亡而分崩离析,个人的命运总是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关。道不同不相为谋,同父异母的兄长耶律善才在汴梁被围时投河自尽,二兄耶律辩才隐居嵩山,也早就病逝,侄女在嵩山出家为尼,而自己的母亲与正妻逃至汝南,终死于颠沛流离与悲苦之中。这似乎从辽初东丹王时代,就命中注定了。   至于治国平天下,耶律楚材聊以自慰,他幸运地结识了赵诚。若非秦王的支持和一贯地器重,自己甚至早就被罢官无数回了,在内心之中他对秦王重用自己,感激涕零,莫非如此,他此生恐怕一事无成。他只可恨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或者恨自己早生十年,蹉跎的时光太长。   洛阳的风景在他的面前不停地变换着,山川、河流、田地,在他的印象中既熟悉又陌生。“吁……”驾车吆喝着,发出长长的余音,马车停了下来,旋即有隆隆的马蹄声从东边传来。   “可是耶律晋卿的车马?”一个高亢洪亮的声音响起。   “大人,国主亲自来了!”家丁赶过来回复道。   耶律楚材闻言,正要起身见驾,赵诚已经拍马驰到了跟前,抢先道:“晋卿就安心躺着吧!”   赵诚仔细打量了一下耶律楚材的面色,吓了一跳,见耶律楚材面容憔悴,脸色苍白,他有些后悔不该命耶律楚材来洛阳。赵诚关切的神色,让耶律楚材心中火热,如这夏天似火骄阳。   “国主亲来,臣有愧于心,未能叩拜,请国主恕罪!”耶律楚材道。   “晋卿这话见外了?”赵诚道,“孤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不该让晋卿抱病来洛阳。”   “国主离中兴府时说过,要在汴梁召见微臣。今虽不是汴梁,能来这洛阳,也是不错!臣早就迫不及待了。”耶律楚材道,“臣若能亲眼见到国主坐北面南称帝,死而无憾也!”   “晋卿不必如此,孤已经遍访河南名医,卿来洛阳,也好好休养一番。你我也可朝夕相处。”赵诚道。   “谢国主厚爱。”耶律楚材道。   “听说令郎耶律铸在大屯城屯田有方,政绩显著,又招抚吐蕃、浑、黑汗诸族有方,孤已将其召回,暂充为翰林侍讲。”   “犬子虽有小功,但国主若是因为臣之故,而将其召回,恐怕……”   赵诚打断了耶律楚材的话,说道:“令郎当年也常入宫中走动,其才学孤早就亲眼所见,召他回朝,也算是知人善用。卿常常上疏,举贤士为官,助孤治理国家。古人云,举贤不避亲,晋卿不必自谦。要知令郎能以弱冠之岁,能赴西域蛮荒之地屯田,为将士筹措军粮,非有大毅力者难以有成就也!”   “国主谬赞了,但愿犬子能于国有用。”耶律楚材又道,“微臣听说年轻一辈有贤名者,如刘秉忠、张文谦、郝经……”   耶律楚材止住了话头,赵诚笑了起来:“卿还真是放不下国事,一见面就要替孤举贤选材。”   “唐突了!”耶律楚材也觉得自己的举动,十分好笑。   赵诚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将坐骑交给曹纲,自己则跳上了耶律楚材马车的御者的位置,回头透过小窗说道:   “晋卿自为孤所用以来,十年如一日,参赞军国大事,规划条陈,居功至伟。一国如一马车,若无御者,不足以行驶四方,晋卿即是孤之御者。今孤愿当一次晋卿的御者,也算是孤之夙愿!”   “驾!”赵诚轻抖手中缰绳,马车载着耶律楚材向洛阳行去。   耶律楚材没有拒绝,更准确的说他不忍拒绝秦王的一番出自内心的至诚心意,这位王者如今早已不是自己最初印象中那个少年,一代王者,既有威武霸道之风,又不失为谦谦君子,礼让下臣。想到此处,耶律楚材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注定会令世人惊叹的礼遇,内心中充满骄傲。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东行,雄壮的亲卫军护卫在旁,向着洛阳城进发。官道在车辙之下延伸,通向耶律楚材年轻时曾经驻足过的大城。   洛阳城外,聚集着一大批人,除了何进、郭德海,担当洛阳禁卫的陈不弃、郭侃、叶三郎等人,还有刚至洛阳的史秉直,另外还有一批文士,当中最为著名的是王若虚、元好问、李俊民、王鹗等人。   王若虚当年主动向赵诚要求随军寻访河南名士,在河东停留期间元好问与他结伴而来,他们二人交游极广,又在士林极为威望,大乱之际许多文人聚集在他们二人,暂时栖身,这当中也包括王鹗。   至于李俊民,唐高祖李渊第二十二子韩王李元嘉后裔,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经史百家,无所不晓,文名直追元好问,早在金国南迁后就隐居在嵩州鸣皋山,据说他每出一篇诗文,士大夫竞相传抄,恨以不得全集为憾。他对做官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洛阳一时名士聚集,来此唱和罢了,听着王、元二人提议要出城迎接耶律楚材的到来,李俊民不好拒绝,只得跟来。   远远的,亲卫军缓缓而来。众人见到秦王赵诚亲自赶着一辆马车而来,何进、郭德海、史秉直等人纷纷拥上前去,耶律楚材在车内冲着众人频频点头示意。   “今晚设宴为晋卿接风,诸位都来赴宴!”赵诚仍坐在马车御者的位置,未稍微挪动一下位置。   他的目光在王、元等文士的身上扫了一圈。文士们肃然起敬,用目光将赵诚送入城内,他们似乎从赵诚的话中听出了王者的骄傲与自信,甚至还有一丝不屑。 小结及广而告之   书自2008年国庆节在起点中文网连载以来目前已经到了尾声阶段。   故事再写下去就是重复主角的过去,变成狗尾续貂,又臭又长了。所以,不如就此打住。就我们的主角来说,征战也并非全部,他已经拥有了一切,再多的功名,恐怕也只是锦上添花,留着点念想,也许不错。不知何时起,我们中国人就有统一天下的情怀,以为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在历史风云之中,帝王将相往往出师未捷身先死。   当然本书主角的结局十分圆满,但也只是主角过去的延续而已。是不是太顺利了?回答当然是肯定的,所以这只能称为YY小说。   与其说本书是关于一个人称霸的穿越YY故事,不如说是对那段复杂的历史进行粗浅的描述,书中都是小说家言,不必当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当我们在回顾历史的时候,会发现一个民族或者国家的兴起与衰亡,都是有其若干规律,这些规律都是客观存在的,它不会因为我们持何立场而自动消失。重要的是,我们应该从历史教训中得出一些值得我们重视的东西,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   我们在审视这些历史事件的同时,会发现历史是相当有趣的,唐末以来数百年间北方的汉人为何并未有强烈的民族意识?而契丹人、党项人为何神秘地消亡了?尤其是西夏人,我们今天知之甚少,远达不到敦煌学的水准,不能不说是件憾事。   它为什么这样,而不是那样?蒙古人为什么看上去会比匈奴、突厥强大却最终注定要分裂?宋国为何重复老路不长记性?而金国为何不能与夏、宋联合起来?帝王将相采取的策略是基于什么考虑的?这种趣味当然也包含着血淋淋的事实,历史原来也很可怕,看似正确无比的决策,却带来灭顶之灾。   假如本书能够让各位在闲暇时,打发业余时光,那就不错了。我在写这部小说时,也因为做功课,而花相当时间读史,也算是有所得。   回顾前文,有些地方考虑不周,牵涉到的时间跨度与人物、事件较广,现在有必要重新审视一番,将前后情节脉络梳理,查漏补缺,以便很好地结束全文。所以从即日起暂时停止更新,预计在即将到来的金秋十月,本书就要完本。敬请谅解! 第九十六章 朝天子(三)   殿堂内,高朋满座,秦王赵诚设宴为耶律楚材接风。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借耶律楚材,夸奖赵诚礼贤下士,这人多了,便夸起来没完没了,直到赵诚面露不耐烦之色,众人才止住这一话题。耶律楚材的病容多了几份红润之色,显然他能得到赵诚如此优待,内心十分激动。   王若虚与元好问等文士也被赵诚邀请来赴宴,此前赵诚并未亲自召见过他们,只是吩咐郭德海为他们提供方便,他们也心知肚明。李俊民在这些人当中极为超然,因为他在金国迁都汴梁时就隐居嵩州,早就对时局失望透顶,这次来洛阳只是以文会友,并无他意,此人自号鹤鸣,以鹤自喻,极为孤高。赵诚邀请他来赴宴,他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管他愿不愿意,自己只要还在淮河以北居住,就只能当赵诚治下臣民。   武将们嚷嚷着痛饮,向赵诚祝酒,虽然吵闹了一些,但是却无半点不恭之色。文人们则是心中忐忑,他们在如今的秦王面前,只能感到威压与王者之风,一个新的皇帝将在此登基,坐拥天下,而他们仍在彷徨、惊疑与恭敬之中徘徊。   酒过三巡之后,赵诚开口问元好问:“听说裕之最近在忙着收集散佚诗文?”   “回国主,确有此事!元某日前收集百年来文家之遗文,已有小成,集之名曰:《中州集》。”元好问回道。   “中州?”赵诚心想这中州便是指中原,或者说是金国了,“裕之这是要以诗为史吗?这确实是一件值得费心费力之事。倘若集成,不如付之书局,让天下读书人都可以一读。”   元好问听赵诚居然十分赞成,既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遂道:“元某必会交予书局印成诗集,传扬于世。以元某观察,国主不仅武功盖世,文治亦非同一般,各地私学方兴未艾,工院发明木活字印刷,亦让书籍大量印制,天下寒士皆可买得起,善莫大焉!”   这元好问总是以金国遗老自称,这一点虽让赵诚不喜欢,不过也无害处,他这忙着收集金国历代文人墨客的诗文,倒省了赵诚不少事,朝中秘阁的进士们整天也就忙着收集民间诗、书、画与金石、曲谱这些事情。   “裕之所言甚是!”耶律楚材奏道,“如今我大秦国各地私学兴起,知名的有中兴府贺兰书院,陕西有长安书院,河东有中条书院,每年科举中举者,七成以上皆出自这三家书院。近来北平新设燕山书院,乃北平行省刘敏所创,各地蒙学、小学层出不穷,河东即便是村夫农家,家中亦有藏书。凡各地书院、学校,有教无类,崇尚特色,为朝廷培养诸般人材,这全是国主的善政。”   赵诚面有得意之色,又问道:“裕之,对于经济学如何看?”   “孔孟之道,虽是道德之学,讲究正心修身养性,但若用来治世,失于缺少实务。至于经济学嘛,倒也是贴切实事。”元好问道,“儒学治心,若一州一县之臣心术不正,则良法亦枉然。”   王若虚道:“孔子为百王师,立万世法,今庙堂虽废,存者尚多,宜令州郡祭祀,释奠如旧仪。近代礼乐器具靡散,宜令刷会,征太常旧人教引后学,使器备人存,渐以修之,实太平之基,此乃王道之本。今天下广远,虽国主威福之致,亦天地神明阴所祐也。宜访名儒,循旧礼,尊祭上下神祇,和天地之气,顺时序之行,使神享民依,德极于幽明,天下赖一人之庆。”   “哦,王学士所言甚是。”赵诚点头道。耶律楚材瞧了瞧赵诚神色,便知赵诚对元、王推崇孔孟之道其实很不以为然,赵诚可以包容文人所持之论,但却有自己的看法。   “从之兄高论,令耶律折服。”耶律楚材帮衬道,“国主不如下诏,以孔子五十一世孙元措袭封衍圣公。”   “准!”赵诚点头表示同意。   “耶律大人谬赞了,此乃刑州刘秉忠所言。”王若虚道,“此人是年轻一辈中极有抱负之人,才学一流,可堪大用。”   “真定李冶李仁卿曾对孤言,世非无材,但恐用之不尽耳。孤每每想起李仁卿之金玉良言,便知孤其实差得太远。”赵诚却道,“孤求贤若渴,今河南方下,各州县皆需治世之材,只是总有贤士不甘为孤所用,莫之奈何?”   赵诚的话让在场的遗老遗少们觉得很尴尬,王、元二人千方百计地聚集名士,那中条书院一大批遗老们每年都培养不少学生,其实也就是为大秦国准备的,说明他们对赵诚其实是相当佩服和尊敬。文人们的这种心态,其实是很矛盾的,既想保持自己的所谓名节,也想赢得新朝的尊重与认可。   元好问道见赵诚的目光盯着自己,只得道:“但凡新朝建立,旧朝灭亡,总会给旧朝修史,以史为鉴也。今金源氏已亡,听闻大军破汴时,宋人取金银女子,唯有国主不忘收集金主起居实录、敕令、典籍,令我等折服。元某愿以布衣之身参与修金国史。”   “裕之这是搪塞孤吗?”赵诚闻言微有怒意。   耶律楚材见气氛有些紧张,连忙说道:“修史本就是一件费心费力之事,需有贤士主持,计较方法得失,窥得门径,方可修好前朝史书。元裕之乃旧朝人,又熟悉金源氏典故制度,有他参与,正是求之不得之事。”   赵诚点头道:“准!”   元好问这才稍松了一口气。郭德海道:“吾王就要登基为帝,以往国家草创,诸事从简。今吾王将为九五之尊,囊有四海,家国天下,帝业已成,不称帝不足以安天下之心,凡典章、礼乐、法度、纲常,诸如此类,一切皆需隆重循礼,以为定制,不知诸位大贤有何高论?”   “我等愿参赞计划,尽卑微之力。”王若虚、元好问二人对视了一眼,只得回道,心说自己这回“名节”难保了。   赵诚见王、元二人服软,心情舒畅了不少,捡起刚才的话题:“方才说到人才,今时辈之中,可堪一用者有哪些啊?”   “国主,中条书院中诸教授,皆是大贤!”史秉直道,“老臣听人说,不到中条山,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国主不如命人拟诏,命中条书院诸贤入朝为官。”   “史卿所言极是,孤早有此心。”赵诚道。   “国主一向求贤若渴,浑源刘氏兄弟,陕西杨奂,姚枢、商挺、李昶、宋子贞、张德辉等皆为国主所用。在野者,仍有云中赵壁、威州刘肃、真定高鸣、济南杜仁杰,时辈有刘秉忠、许衡、张文谦、郝经等,皆是上上之选。”元好问道。   “好,就依裕之所荐,可召诸人来洛阳,孤要当面问对。”赵诚命道,“择其材质而用,必不会令裕之失望。”   赵诚不得不佩服,这元好问交游极广,士林之中稍有名望的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真正是往来无白丁。就这一点来说,还真没有一个人可以与元好问相比的,凡是元好问推荐的,总不会太差。他只是很不理解,这元好问一方面自己不愿入仕,一方面却是极力向自己引荐人才。   “遵旨!”耶律楚材喜道。   “王翰林有何可以教孤?”赵诚又问王鹗。这翰林当然是金国的翰林,赵诚口中称呼起来,十分自然。   “不敢、不敢!”王鹗连忙道,“常言道,以马上取天下,不可以马上治天下。今国主灭金源氏,大河东西上下皆为王土,若能够兴农桑、修水利、举贤材、清吏治,并予民休息,它日必可创太平盛世。”   这王鄂面对这个场合,有些灰头灰脸。元好问在秦国居住多年,金国亡国本就是在他预料之中,可王鹗刚刚经历过蔡州惨烈的保卫战和皇帝自尽的场面,在这里臣不像臣,犯人不像犯人,倒似个客人,在赵诚面前抬不起头来。   “孤如今身边没有人伺候笔墨,起草诏书敕令,李昶又远在中兴府,王翰林不如就留在孤身边如何?”赵诚冲着王鹗伸长了脖子探询道,态度极是诚恳。   “这个……”王鹗想拒绝,何进却道:“我朝中书令王从之,与王翰林乃同窗故旧,莫非是王翰林以为我当朝第一重臣不配与王翰林同朝为官?”   “不、不!”王鹗连连摆手道。   “那就是吾王之德,不足以让王翰林为臣喽?”何进步步紧逼。   这是激将法,王鹗当然不敢说赵诚德行不够,他正在想个理由,赵诚却道:“王翰林不反对,那便是默认了。郭德海,卿亲自出马,给王翰林在洛阳城中找一处清静雅致的宅子住下,在找几个僮仆,每月钱谷不可少了,万万不可马虎。”   “是!”郭德海连忙应道。   在王鹗还未反应过来,这事情就成了定局,再反对已经迟了。赵诚得胜似地举杯道:   “诸位满饮!”   “谢国主!”众人答道。王鹗这次算是长见识了。   宴会的时间持续得稍久了一点,耶律楚材便觉精力不济,勉强撑着。赵诚察觉到了这一点,连忙命人将耶律楚材搀扶着送出,他关切的目光将耶律楚材送出了很远。   殿堂中一时寂静了下来,众人都能体会到赵诚此时的心意。   “今日就到这里,都散了吧。”赵诚道。   众人纷纷告退,留下赵诚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殿堂中。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总会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洛阳城夜晚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城内的百姓已经入睡,只有一队又一队军士在城内巡逻。这座城池曾经的战火已经熄灭了一年有余,但每到夜阑人静的时候,又会显出这座城池的破败与曾经的惶恐不安。   元好问等人在一队军士的引导下往自己暂居的寓所走着,一股复杂的情感萦绕在他们的心头。就在他们还沉浸在满腹心思之中,数匹战马从远方迎面奔来,铁蹄践踏着城内坚实的街道,那蹄音在空旷的街上回荡着。   “停下,为何纵马?”远远就有巡逻的军官喝问道。   “快停下,不然放箭了!”也有人怒道。   “襄阳大捷、襄阳大捷!”那马背上的骑者大声回答,高挑着竹竿,并未稍放慢脚步。那是表示大捷的露布,非大胜不可用这种方式报捷。   “襄阳就这样被攻破了?”元好问喃喃问道,他感到不可思议,文人们无人回答。   整座洛阳城从宁静中苏醒过来,城内城外大大小小的军官们纷纷来觐见赵诚,当面表示祝贺。   赵诚将襄汉经略使史天泽的军报展示给诸位心腹们阅览,对着史秉直大笑道:“令郎又为孤立下一大功,孤必有重赏!”   “这并不算什么,能饮马西子湖畔,那才叫大功!”史秉直故意说道,脸上却是很得意。   众人会心大笑。   襄阳可以说是铜墙铁壁,然而从来没有一座雄城可以抵挡得住从内部的溃败,襄阳也是如此。七月初八,襄阳宋国守军内乱,这些内乱的军士本是金国的残兵,史嵩之将他们安置在襄阳城中,称为镇北军,却不能一碗水端平,这些金兵在襄阳城中倍受歧视,屡屡被勒令冲在第一线卖命,他们终于发生发动了兵乱。史天泽抓住机会不计代价地猛攻一夜,其中的惨烈代价不可以言表,终于拿下了襄阳。宋军主帅史嵩之也在兵乱之中丢掉性命,襄阳内堆积如山的物资全部落入秦军之手。   襄阳被攻克的消息,令赵诚心情大悦,正如何进所说:“襄汉已在我手,如扼敌咽喉,宋军两淮与四川防线将首尾难顾,我军饮马大江亦不过易事耳!”   “命史天泽就地转为防守,不得冒进!”赵诚命道,“再让他将有功之人趣名奏来,孤要重赏!”   “是!”   “来人,速上酒来,孤与诸位痛饮,不醉不归!”赵诚甩开膀子,又高声说道。   “不醉不归!”众人齐声喝道,殿堂中洋溢欢声笑语,襄阳之捷可以说是忠诚的将士们献给赵诚登基为帝最好的贺礼。 第九十七章 朝天子(四)   耶律楚材奏曰,洛阳有龙势:   从嵩山而来,过峡石而北,变作冈,龙入首后,分一支结北邙山托于后。山虽不高,蜿蜒而长顿。起首阳山,远映下首,至巩县而至于黄河之中。嵩山起抽中干,起皇陵山,分出一支至黑石关为水口,中扩为堂局,而四山紧拱,前峰秀峙,伊洛瀍涧,汇于前龙之右界水也。稠桑弘农,好阳诸涧,乃左界水,流入黄河,绕于北邙之后。洛河悠扬,至巩县而与黄河合,一大聚会也。   泰安十二年末,耶律楚材之子翰林侍讲、权洛阳府尹耶律铸在洛阳南郊筑社稷坛。社为土地,稷为五谷,国之根本也。社坛上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分别用青色、红色、白色、黑色、黄色,五种颜色的土壤覆盖,即所谓“五色土”,寓意一统江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   泰安十三年正月乙亥,自中书令王敬诚及其以下诸省官民耆老博儒毕会洛阳,刘翼、元好问、王若虚、王鹗、麻革、李昶、赵壁、张德辉、李冶、高鸣、王磐、徐世隆、宋子贞、张文谦等皆参与议创新仪,编曰《皇秦纂修杂录》,制《通礼》。凡事物名数,支分派引,珠贯棋布,井然有序,以奉秦王赵诚即皇帝位。太师梁文献耕具九、健牛九、白马九,祝以辟土养民之意。枢密使何进以良马九队,队九匹,马有别色,并介胄弓矢矛剑奉上。   春二月十三,遣何进、高智耀郊祭。礼成,赵诚即皇帝位,于新宫奉天殿中设各类位次,拜词曰:   “惟我中国自宋室南迁势衰,帝命女真于辽入中国为天下主,百有余年也,今运亦终。蒙古入河北、河东、山东,然亦为臣所败,今已逐走西去。其余天下人民土地,臣与宋主划襄淮而治。帝赐英贤王敬诚、何进、耶律楚材、高智耀、吴礼等为臣之辅,戡定群雄,息民于田野。臣下皆曰:恐民无主,必俗推尊,臣不敢辞。是于今年二月望日,臣于洛阳之阳,设坛备仪,昭告上帝皇祗。如臣可为民主,告祭之日,伏望帝祗来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如臣不可,至日当烈风异景,使臣知之。”   在上天的面前,皇帝也不过是臣子,正所谓:君权天授也。   说来来巧,此前一直是阴雨不断,从十四日那一天开始天气转好,当真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百官都说这是好兆头。赵诚及他的后妃、诸子女,乘九辆辂车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驶往南郊的祭坛。暂时充任禁军统领的郭侃精心准备了仪卫队,军士们个个精神抖擞,一路上彩旗飞扬,将赵诚迎入祭坛。   天子车驾停了下来,赵诚从车上跳下,文武百官及数万军士齐齐跪拜,无数灯光将黑夜驱散,天下尽臣服他的脚下。赵诚深吸了一口气,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登上了祭坛,群臣臣服在他的脚下。   一番繁文缛节之后,礼毕,文武百官就洛阳百姓在中书令王敬诚的带领下,跪于道边,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还没有完,皇帝也得守礼行事。二月十五才是最关键的时候,初更时便已经开始击鼓,将整座洛阳城从睡梦中叫醒,赵诚又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准备正式的大典,今日他将穿上龙袍,言必称朕。这一日,虽然残冬未逝,文武百官早早的都穿好朝服,站在宫门外等待侯,礼官入宫城奏报、准备诸多事宜。官员们比赵诚要兴奋得多。   此时,赵诚正在宫中穿上了早就准备多日的龙袍,王后梁诗若领着他的女人们正亲自给他装扮一新,梁诗若给他穿上龙袍,柳玉儿将通天冠戴在他的头上,史琴给他身上挂上白玉双佩、革带、玉钩等等零碎饰物,而洪氏则捧着铜镜站在赵诚的面前。   “这龙袍穿在身上,还真不一样!”赵诚笑着道,“怪不得,自古就有无数人抢着龙袍加身,当皇帝。”   “夫君从今日起,便是真正的皇帝了,贺喜夫君!”梁诗若满心欢喜,望夫成龙竟成了现实。不仅是她无法想到赵诚会有这么一天,就是赵诚本人以前根本无法想像到这一点。   “就是太麻烦!”赵诚却抱怨道,“从之与晋卿二人,还有那一帮文人们在这一点上,孤,哦不,朕不喜欢,这叫折腾!故这改年号就不必了,但凡常改年号的,都不是什么好皇帝。”   “陛下岂能因一己之好,而将礼仪搁置,恐让臣子们耻笑。”史琴抿着嘴笑道。   “知道了。”赵诚承认道,他冲着站在一旁的赵松道,“松儿喜欢这一身龙袍吗?不如为父早日将这一身让给你?”   赵松被父亲这话弄得哭笑不得,只得道:“父皇使不得,儿臣惶恐。”   梁诗若隐秘地方赵诚腰上捏了一把,表示抗议。赵诚心有所感道:“为父还有诸多宏愿未成,再过十年,至多二十年,为父就无所牵挂了,那时你也正值壮年,心智成熟,正是可以接为父大位的时候。”   “父皇春秋正盛,今日就要面南称帝,如何可以说这种话?”赵松道,他认为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更是百废待举,听父亲的话中的意思倒像是萌生了退意,这让他很不理解。   “人们都说皇帝万岁,然而世上少有人活过百岁!”赵诚上下摆弄了一番,又上前拍拍儿子的肩头,“今天为父称帝,后天你就是朕的太子,朕已经为你挑选了不少人材。将来还要看你的,不要让朕失望。”   赵松对自己的父亲一向崇拜,他的目光与赵诚饱含深意的目光相交,读出了父亲眼中的希冀之色,认真地点头道:“父皇的期盼,儿臣不敢忘怀。”   “松儿今年已经十七,待大典过后,你就去山东,去组建你的水师,去创立属于你的功业吧!”赵诚比划了一下儿子的个头,说道。   “是,父皇!”赵松道,“不知父皇有何旨意?”   赵诚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自己去想,战马是为父的伙伴,而战船便是你将来的伙伴,要知大海远比草原、平地要广阔和危险得多,你若是能征服大海,这天下哪里不能讨平?”   “遵命!”赵松躬身应道,“孩儿虽未见过真正的大海,但自信孩儿的心胸可以容纳大海。”   “好志气!”赵诚高兴地说道,“你若如此想,为父就放心了。”   三更天时,中书令王敬诚及以下官员进宫城。新皇帝赵诚穿着龙袍,坐到了皇帝宝座上,此时,鼓乐齐鸣,声响震天。鼓乐稍稍停下后,负责掌握皇帝大印的官员李昶,将权力象征的放到宝案上。   王敬诚站在奉天殿的外面,这座宫殿本不过是洛阳城内一座还过得去的旧宫,被修饰一新之后,张灯结彩,又焕发了青春。身为百官之首,他此时的心情激动万分,但他也不得不按捺住急于要入内的心情,等待礼官们的召唤。   曾几何时,王敬诚会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每每回想往事,他既觉心酸,又觉得万分侥幸,一个英明的皇帝是在他的拥戴下,登上了皇位,君临天下,王敬诚又倍感骄傲。   “从之兄,今天是个黄道吉日,你怎能如此失态呢?”武官之首何进在一旁打趣道,他指了指王敬诚的眼角,那里正流下一行热泪。   “什么?”王敬诚下意识地擦了擦眼角,口中却道,“被风吹的!”   何进等人笑了笑,却没有再说话,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宫城的入口处。   至此,临时充任礼官的王鹗挥鞭示意大家肃静,在礼仪人员的引导下,百官列队进入,站到自己该站的行礼位。赵诚已经坐在了龙椅之上,注视着臣子们鱼贯而入,点头示意。从百官进入到站定时,一直奏乐不止,百官满怀好奇地打量着第一次身着龙袍的赵诚,九五至尊的威严又令他们只敢远观。   “百官叩拜!”待有资格站在殿内的百官站定,李昶高声呼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自中书令以下,众官一边跪拜,一边连喊三边,还要行“舞蹈礼”。礼乐齐鸣。   殿内跪满了臣子,赵诚的目光延伸出很远,一直到殿外,他可以看到殿外的更有十倍以上的大大小小官员恭敬地跪拜在地,更有奇装异服的外邦使者臣服在殿外。赵诚看到仍然强撑着病体参加大典的耶律楚材,太师梁文的时日也不多了,也看到已经日见老态的铁王,就连一向精力充沛的王敬诚似乎在这一天也苍老了不少。   赵诚此时的内心虽然极是自豪,然而他远没有忠诚的臣子们心中那样的欢呼雀跃。这些年来,他经历过那么多的忘我的厮杀与尔虞我诈的阴谋阳谋,对自己屁股下面的座位有着更深的认识。   权力让他着迷,权力又让他意识到罪恶,可是他内心深处又觉得十分骄傲,同时这又意味着责任。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赵诚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果有人对他的地位表示质疑,那就意味着他将发动狂风暴雨般地惩罚,他既跟以往所有皇帝有不同的地方,也有相同的地方。   “众卿平身!”赵诚似乎失神,司礼官李昶不得不连连提醒。   “谢陛下!”众臣起身称谢。   赵诚命人给梁文与耶律楚材二老赐座,自己则离开宝座,走到了庭下。   “从之,卿及学文、明远与朕相交多少年了?”赵诚问王敬诚道。   “回陛下,还差两个月,就是整整二十六年!”王敬诚回道。   “二十六年,原来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赵诚点头说道,“自卿归附朕以来,参赞谋划大小诸事,事无具细,亲历亲为,劳苦功高。何学文管军事,为朕编练军队,沙场搏命,亦是大功臣也。明远虽是文士,然身在野,却不忘为朕拾遗补缺。若无尔等三人之功,朕岂有今日?”   “陛下英明睿智,自古天下少见之明主,能为陛下效力,乃我等的荣幸。”何进道,“倘若追本溯源,若无陛下相助,我等三人怕是早就客死大漠。岂敢言功?”   “人道是创业之初,君臣相谊,可以同甘共苦,然而大业成功之时,即是分道扬镳之时。”赵诚道,“朕不是寡情之人,从今日起,你们三人便是我大秦朝的异姓王,还望尔等要再接再厉,再立新功!”   殿中响起了一片惊叹声。   “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倘若您仍认为臣还于国有用,就不用再给臣授爵位,臣已位列三公,又充为当朝中书令之职,功名利禄亦不过是浮云罢了。”王敬诚谨慎地回道,“臣虽立有小功,然若是贪恋名位,怕只会招来祸事,惟愿能为我大秦朝效忠至死而已。请陛下收回钦命,将来也不必设异姓王!”   何进也表示拒绝,至于一介书生刘翼就更不在乎爵位了,均表示拒绝。   赵诚愣了一愣,他要封他们三人为异姓王,是出自真心,只是王敬诚等人太过谨慎,只得连连道:“尔等真乃直臣也。”   赵诚又走到铁穆的面前,铁穆努力地挺直腰杆,这几年铁穆的须发皆白,背也有些驼了。   “铁王是什么?”赵诚对着群臣问道。   “铁王是一座大山!”陈不弃答道,“我等只能高山仰止!”   “不!”赵诚断然否决道,“铁王是一匹老马,草原上的一匹任劳任怨的老马。它从不挑食,从无私心,从不畏惧道路艰险,也从不在别人面前说自己的功劳,这就是铁王,朕的铁王,独一无二的铁王!”   “陛下谬赞!”铁穆再一次跪在地上,热泪盈眶地说道,“父母赐臣生命,陛下则令臣重生,信任于臣,臣就是您的弓矢,您想射向哪里,臣便往哪里去,哪有那么多废话?”   “卿请起身!”赵诚亲手将铁穆扶起道,“铁王耿直,助朕成一国之帝,又为朕牧守一方,功勋难以尽表,为天下表率也。”   赵诚一一细数重臣们的功劳,赞赏之辞溢于言表。文武重臣们大多与他共同经历过创业时的艰难时局,忆峥嵘岁月,一时间数度哽咽,竟将这喜庆的气氛冲淡了许多。   ……   又册皇后梁氏,其册制如皇太子,玉用珉玉五十简,匣依册之长短;宝用金,方一寸五分,高一寸,其文曰“皇后之宝”,盘螭纽,绶并缘册宝法物约礼制为之,匣、盝并朱漆金涂银装。又册贵妃柳氏、淑妃史氏、德妃洪氏,各循礼册封、答谢。   册封长子赵松为太子,以王敬诚兼任太子太师,以翰林大学生程亮为太子府詹事官,刘秉忠、许衡为太子舍人,郝经为太子侍读。自太子以下,诸子女皆有册封。   在众望所归之中,赵诚终于正式登上了帝位,东西南北万里的土地与人民臣服在他的脚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举国同庆的余兴未了的时刻,太师梁文与耶律楚材相继辞世,不能不说这是崭新帝国的一件大憾事。   注:本章参照了朱元璋称帝时的有关礼仪,开头又引用了古人相关的风水说。真实的开国大典,要复杂得多。 第九十八章 江山如画(一)   一支疲惫不堪的军队将雪山抛在了身后,突然出现在热振寺的周围。   一场盛大的法事骤然停止,僧侣们惊恐地躲入寺中,贵人们匆忙地召集卫队,信众则惊恐地四处奔散。吐蕃这座最著名寺庙的名字,是“根除一切烦恼,持续到超脱轮回三界为止”之意。那支疲惫不堪的军队,似乎在瞬间恢复了气力,忘记了满身疲惫与征途的艰辛,从长满松柏的山坡上冲下。   一场一边倒的杀戮立刻开始。一个时辰之后,热振寺在大火中焚毁,五百余僧人死于这场大火之中,而那些侥幸从寺内逃出的,又面临着刀箭的洗礼。   罗志注视着燃烧中的热振寺,冷酷地问他的向导:   “此地离逻些城还有多远?”   “回元帅,还有五百里!”吐蕃向导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泰安十四年春,罗志率两万部下从西宁州出发,经青海南的日月山口,直趋黄河源头,抵达柏海(即今扎陵湖和鄂陵湖),再翻越大雪山,来到这里。这是唐时文成公主曾经走过的道路,不过大秦帝国的元帅罗志带来的却不光是和平的讯息。   “和平永远需要武力为后盾!”罗志铭记着皇帝的话,那时他赴洛阳参加赵诚龙袍加身的大典。   “听说噶当派的教主,曾对天发誓绝不会遵从吾皇的号令,这就是下场!”罗志骑着马来到俘虏们的面前,高声说道。通译连忙亦步亦趋地翻成吐蕃语。   这里的天空晴朗无云,碧天如同水洗过一般,晶莹剔透,而秦军的刀箭则反射着慑人的光芒。俘虏们跪在地上,面无血色地看着让他们毫无反之力的军队。   “从里面挑出十个有身份的人,让他们到本帅面前听令!”罗志命道。   向导与部下们,从俘虏中挑出一些贵族与僧侣,带到罗志的面前。罗志说道:“吾皇听说萨迦·班智达法师在你们吐蕃人当中颇有威望,故吾皇有旨,命他赴凉州觐见吾皇,不得有误,否则今日之祸将是全体吐蕃人的明日!”   “是!”这些俘虏们如释重负,立刻接了罗志的命令,一边奔逃而去,一边将可怕的消息传播四方。   而与此同时,隶属于陇右军的汪忠臣汪显臣二兄弟率领一万轻骑,在临洮吐蕃降将赵阿哥潘的带领下,经川西北汉、吐蕃、浑、羌等聚居区大草原,短暂休息后翻越重重大山与河流,大小战三十余次,斩首三千有余,前锋已经逼近逻些城。他们与罗志会合后,在一年之内征服了吐蕃所有的王城,宣示着大秦国的威力。   这一年,吐蕃各部的教主、土司与贵族们都在讨论着他们所面临的生死考验,东方新兴帝国的刀终于向他们举了起来,尽管他们早就有此预感。萨迦派高僧萨迦·班智达作为各方势力的代表,带着他的年幼的侄子八思巴踏上了求和的道路。   ……   凉州城外,白麦已枯。   一支五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奔驰在官道上,两边的麦子在风的吹拂下闪动着波浪,一圈又一圈,夸耀着这一年将会有一个好收成。队伍当中十余面绣着蟠龙的玄黄大旗迎风飘扬,这种旗帜表面皇帝御驾亲至,这条平坦宽阔的官道上数队自西而来的商队见此,纷纷跪在路边,口中高呼:   桃花石汗万岁!   再一次来到这片熟悉的土地,赵诚的心情再一次晴朗起来。当他初登大宝时,他既面临着河南百废待举,又接连失去了两位忠诚的臣子,令他一直难以忘怀。皇帝的权力无边,然而却无法挽回两位臣子的生命,赵诚认为是因为自己称帝才导致梁文与耶律楚材撑不下去的。   梁文原不过是一个无名之辈,或许没有赵诚,他不是死于战乱,就是死了孤苦伶仃。身处乱世,一个人的生命实在卑微,尤其对于一个失去子女的老人而言。幸运的是,在他曾经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女儿,一个他曾抛弃的女儿,这给了他生活下去的全部意义,让他享受了他原本认为早已经失去的天伦之乐。所以,梁文是含笑而逝的,没有任何牵挂,谥文靖。而耶律楚材却有些遗憾,他遗憾他的生命过于短暂,不能继续致君尧舜,但他仍带着骄傲而逝,因为皇帝亲自陪他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去年夏,追赠耶律楚材东丹王,谥文正,诏耶律铸扶棺北上,葬于瓮山泊畔。又命刘翼、元好问等撰碑文十余篇,以纪念其功勋。   赵诚是皇帝,他不属于洛阳城内那布局狭小的皇宫,也不属于连篇累牍的奏折,更不喜欢流连于床榻男女欢好之中。他喜欢纵横驰骋,更喜欢领略自己万里江山的雄浑壮美,如农夫巡视自己的田地,如牧民巡视自己的牧场。   茫茫古道,早已经不是赵诚印象中的那个贫瘠、混乱与仇杀交织在一起的古道,络绎不绝的是东西方做着发财梦想的商旅,河流中流淌着的是金子般的色彩。此时已经是他登基为帝后的第三年,来到这远离中原的地方,可以看到帝国的兴盛。   “陛下,您的臣民自洛阳始,出潼关,过陕西、陇右,历青唐,过葱岭,道路通畅,可直达西方,不虞有盗匪之祸也。”卫慕夸耀地说道,“每年朝廷仅关税所得就不下两千万贯。”   “这全赖戍边将士之功!”赵诚笑道,“都说边关苦寒,朕当然知晓。西壁辉与罗志二人,为国驻守边疆十余年,立功无数,方保国家周全、商旅兴盛。他们嚷着要与内地换防呢。”   “陛下有何旨意?”卫慕问道,“只要您下了旨意,谁敢不从?”   “换是要换的,春风不度玉门关,朕不可让将士们寒了心。”赵诚道,“原本朕曾答应过,五年一换,实际却总是不成,朕委屈他们了。”   “陛下言重了。”卫慕道,“您的将士们虽然受了不少苦,然而皇恩浩荡,宇内何处不至?今吐蕃绝域朝廷法令之外,我等厉兵秣马,正准备为陛下取来。”   正说话间,远处奔来一队骑军,在赵诚随驾军队的外围停了下来。不久,领头的四人远远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徒步奔到赵诚面前,扑通跪拜在地:   “臣西凉军罗志参见吾皇万岁!”   “臣安西军西壁辉参见吾皇万岁!”   “臣陇右军汪忠臣、汪显臣参见吾皇万岁!”   来人正是安西军西壁辉、西凉军主帅罗志及汪氏兄弟,正满怀喜悦地抬头注视着自己的君王。   “四位请起!”赵诚亲自将他们四人一一搀扶起来,打量了一下众人的面色,欣喜地说道,“呵呵,瞧诸位的气色,还不错。罗志经略吐蕃,打出了我军的威风,汪氏兄弟不畏山高路险,提军迂回,功劳卓著。西壁这些年驻守国朝最偏远的西方,令西人不敢东窥。”   “陛下期望,我等不敢相忘!”众将答道。   罗志又笑道:“早就从军报中得知陛下要亲来,臣早早就派人在路上守着,一看到陛下的车马,就立刻与西壁兄弟奔来面圣。”   “西壁来凉州多少时日了?”赵诚问道。   “回陛下,臣三天前来到此地,被罗兄灌醉不下三次。”西壁辉回道,他的脸因常年暴露于烈风骄阳之中,而变得粗糙黑红,目光却是坚定不移,闪动着对自己君王无比忠诚的色彩。   “哈哈,这是因为你酒量太差的缘故!”罗志打趣道,“我可没灌你!”   “罗兄喝酒耍赖。”西壁辉抱怨道。   他们二人见到赵诚,十分兴奋,相互拆台打趣。赵诚待他们二人消停了,便问道:“那萨班可还在凉州?”   “回陛下,萨班法师眼下住在护国寺内居住,日日开坛讲经,听说他从陛下登基那年从吐蕃出发,一路上讲经传法,走走停停,来我凉州花了两年时间。”罗志道。   “他这是来投诚,还是来谈和?”赵诚问道。   “谈和?他拿什么来与我大秦谈和?”罗志不屑道,“臣奉陛下旨意,数年来屡派出小股军队深入吐蕃境内,吐番人一片散沙,我小股军队亦如入无人之地。这些年来,臣虽经略青唐以至喀什,然不敢忘试探吐蕃人虚实,商队、佛僧亦曾绘制吐蕃境内山川地形,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一年之内就可征服整个吐蕃。”   “武力镇服是必须的。”卫慕点头道,“吐蕃境内地形复杂,有许多地方难以深入,更谈不上朝廷亲自治理,只能令他们臣服。如今我朝国力恢复,我大军早就枕戈待旦,萨班此行怕是要请降吧?”   “这萨班大和尚在吐番人当中,到底有多少威望?”赵诚关切地问道,“依尔等之见,能为我朝所用吗?”   “吐蕃佛门虽教派众多,各派又有别系。萨班属萨迦派,但在吐蕃人当中的威望如同日月,不可等闲视之。”汪忠臣顿了顿道,“先国师万松行秀大师,亦曾不辞劳苦,深入吐蕃,与此人有过交往,亦称此人德高望重,朝廷需注意并安抚招揽。”   “嗯!”赵诚叹道,“行秀大师对国家有大功,只可惜去年圆寂了。他与耶律晋卿,竟是一前一后死去,这对师徒之逝乃国家之大损失。”   “陛下所言极是!”罗志道,“于阗古时本是佛国,我军兵锋所至之时,曾找不到一间佛寺。如今因为行秀大师的诸弟子竞相西走传法,于阗的佛寺又有数间。佛门之人虽亦有一己门户之私,然却助朝廷王化边疆有大功业。”   “好吧,朕就亲自见见这位吐蕃来的大和尚,然后再作计较。”赵诚再一次跳上了马背。   众人陪伴着赵诚往凉州城进发。凉州城外,聚集着一群官、儒、僧、尼、道与百姓,正夹道欢迎皇帝的到来,当中一个大和尚却是赵诚此次凉州之行最重要的目标之一。   “这位便是吐蕃来的大师喽?”赵诚骑在马背上,对着一位服饰与中原迥异的僧人问道。   “萨班拜见上国皇帝陛下!”那僧人须发皆白,饱经风霜,声音却洪亮,看上去极有风仪。   “朕早已给你们各部的头人、僧首派去使者,要他们尽快归附我朝,为何还不来臣服于朕?”赵诚故意直视着萨班道。   “回陛下,您的军队在我吐蕃到处烧杀,许多寺庙都被焚毁了,所以他们不敢来此。”萨班不卑不亢地回道,但在赵诚的如炬目光之下,低眉顺眼,将好奇的心思暂时放下,不敢直视。   赵诚的目光瞥向罗志,罗志尴尬地笑了笑却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赵诚刚崛起时,就趁机控制了青唐,进而以青唐为基础向西发展。一盘散沙的吐蕃人这些年早见识过秦军的武力,各部势力每每有不恭的表现时,总会受到秦军猛烈的报复。   赵诚见萨班侍立着两位少年,他早知这便是萨班的两位侄儿,那年纪稍长的名叫八思巴,听说极为聪慧,从吐蕃出发时八岁,抵达凉州时已经十岁,正好奇了打量着赵诚。“八思巴”在吐蕃语中是“圣童”的意思。   “大师能带自己如此幼小的侄儿来此,说明大师并非是惧于朕的刀箭而来。”赵诚这才稍缓神色道,“请大师为朕讲经说法!”   “遵命!”萨班战战兢兢地说道,滚滚而来的铁骑在他的面前奔驰而过,践踏着土地,骄傲的军士持枪换弓,排山倒海的气势这令他感到呼吸困难。   萨班的汉话说得太差,赵诚不得不找来一人充当通译。赵诚请萨班为他讲佛法,其实不过是一句托辞,一番客套之后的第二天,再一次见面时,赵诚直截了当地问道:   “朕视吐蕃为我大秦之国土,大师以为如何?”   “可地里的青稞有了主人,奴隶也都有主人家管着。”萨班回道。   “朕的军队如何?”赵诚又问道。   “陛下的军队不可战胜!”萨班惴惴不安地回答道,他苍老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惊恐。   “大师这是代表谁而来?”赵诚很满意这个效果,追问道。   “代表雪山与山坡上的大多数人而来。”萨班连忙道。   赵诚心中少了些许疑问,遂道:“可你们没有国王!”   “您就是我们的国王!”萨班道,“不过国王也要仁慈地对待他的臣民。”   “哈哈。”赵诚笑道,“那是自然。不过你那侄儿八思巴,就随朕去洛阳。”   “小侄能在陛下御下受教,小僧求之不得也。”萨班打量赵诚的神色,赵诚的话虽让他安心了不少,却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压迫的气势。面对皇帝的要求,萨班不敢说一个不字,他只求在这位不可违抗的君王面前,尽可能得到赦免与宽恕。   通过这次会谈,赵诚已经得知萨班的来意与诚意,吐蕃大大小小的势力在秦军的刀箭下准备臣服,他们既无法团结起来,又被秦军的威名吓破了胆,剩下的就是讨价还价。   这些谈判的事情,赵诚就让给精通吐蕃的事务的西凉军督护府的文官们去谈,自己则是在凉州召集安东军、西凉军与陇右军的将帅们讨论征服包括吐蕃在内的西南诸地的策略。   “从东海之滨,至葱岭,皆为我大秦的疆土。北方可至漠北大湖,唯有江南一叶!”赵诚指着一幅巨型地图道,众人顺着的他所指的地方看去,那里正是宋国。   “我朝欲征服宋国,朝中诸人都有议论。一则是经襄阳攻宋,襄阳乃荆楚之咽喉,今襄阳已在我手,一旦发动进攻,即可拦截两淮与四川援军,直抵大江;二则从海路进军,太子殿下在山东登州组建水师,博采东西方造船、航海之术,挑选久习水性之精卒,水师已显雏形,待水师可以纵横大海之时,即可从海路直攻杭州;三则是大迂回大包围,将吐蕃囊入朝廷治下,经吐蕃地界再征大理,即从西南自高而下,杀入宋国腹地!”卫慕道。   “好,数路齐进,宋国岂有还手之力!”西壁辉握着拳头道,“那还等什么?”   “西壁莫要急躁。”赵诚摆摆手道,“朕早有灭亡宋国之心,然行军打仗需提早谋划,只等时机成熟,河南新拓之地已经安定,但还需五年方可大治,这五年当中,西南一路可先行开始。”   汪忠臣道:“吐蕃人有意臣服于我朝,但还需时日安定人心。”   “一旦与吐蕃人达成协议,朕准备在吐蕃设立督护府,经略吐蕃。”赵诚道,“萨班说他只代表大多数人,即便他不说,朕也会想得到。朕料想总会有人不服,那么我军要时刻做好武力镇服的准备,凡是不服王化者,杀无赦!”   “遵命!”众人应道。   众人又详细商议了细节,整整一天才告罢。在酒宴之中,赵诚许诺要让内地军队与他们调换,西壁辉等人闻言心中狂喜,纷纷敬酒,表示为国拼杀连死都不怕,还怕边关苦寒?   “既然大家都有此忠心,甘心为朝廷驻守边疆,那朕就顺了尔等心愿,就不换了吧?”赵诚故意道。   西壁辉等人立刻大叫了起来:“陛下,冤枉啊!” 第九十九章 江山如画(二)   “驾、驾!”   铁穆策着战马疾驰,身后亲卫紧紧地跟在身后,将阿勒坛山抛在身后。远远地一抹黑色的线条背景下,玄黄皇旗与赤红军旗天召唤着他们。   赵诚正站在阿勒坛山下,远眺西方广袤的原野。   “陛下,铁王到了!”曹纲奏道。   “噢,快让铁王来见朕。”赵诚这才回过神来。   这里是阿勒坛山南坡、也儿的石河和乌伦古湖之间的草原地带,是一片有着雪山融水慷慨浇灌的美丽富饶的土地。   江山如画!   鉴于此地的重要,这里也是朔方军驻扎的最前沿,向北翻越阿勒坛山就是朔方军管辖的范围,向南越过千里沙漠就是安西军的范围,因而这里是大秦帝国最西北角。   既然是帝国的最西北角,大秦国在此地遍埋界石,西方的游牧之人不敢东窥,因为凡是未经允许进入这个帝国的人都永远地倒下。人生几何,赵诚贪婪地注视着这一方水土,心道以后恐怕很难再来这里亲自看上一眼。   蒙古人在西方仍然活着十分滋润,他们实际已经放弃了东返故土的打算,暗地里获取着东西方贸易的大量好处,也许他们念念不忘东方的富足,但是他们已经没有了勇气面对新兴的大秦帝国。   拔都和他的兄弟们将目标放在更遥远的东方,先是拔都亲率军队攻克了斡罗斯的都城乞瓦城(基辅),先后侵入了孛烈儿(波兰)、马扎儿(匈牙利)。前年,蒙古军在格尼茨(今波兰西部)大败孛烈儿与捏迷思(德意志)的联军,深入了西方世界的腹地,罗马教皇和基督教国家大为恐慌,视蒙古人为天罚。   自从西罗马帝国灭亡之后,西方诸国不仅一直处于内斗,还一直没有常备军。每逢战事依靠所谓骑士,临时组织平民参战,骑士们通常是身着重甲冲在最前面。东西方两支截然不同的军队在战场上相遇,蒙古人再一次发挥了他们灵活的战术。   罗马教皇英诺森四世派方济各会教士柏朗·嘉宾出使蒙古,随行的还有孛烈儿人班乃迪克。当柏朗嘉宾东行时,从商人口中得知,在更遥远的东方还有一个比蒙古人更加强大的国家,蒙古人就是因为在东方战败而大举迁徙并进攻西方的,所以柏朗嘉宾让自己的随从带着教皇的书信去见拔都,自己则扮成商人奔往东方。   柏朗嘉宾刚至阿勒坛山下,见到了不同于他此前所见到的军队,通过向导与通译向朔方军表明身份。当时赵诚正在凉州会见吐蕃人的使者萨班,所以这位罗马教皇的使者在等了三个月后,才在畏兀儿王的宫廷中觐见赵诚。   赵诚在得知使者来意后,亲自召见了使者一行,详问了西方的形势,并许诺要出兵攻蒙古。那柏朗嘉宾只是窥见了一点东方国度的强大,他从无数人的口中得知这位东方之王的伟大,虽然并不相信赵诚真会出兵,但却得到了第一手的情报,急忙回去向自己的教皇报告。此后,又有数批罗马教皇的使者抵达洛阳,同样的,大秦帝国的使者也不辞劳苦地奔赴西方,将贸易拓展到最遥远的西方国度。   “陛下,您真的要替西人撑腰?”朔方军大都督铁穆问道。   “那不过是说说而已,蒙古人西征,与你我何干?”赵诚轻笑道,“朕对做买卖倒是极感兴趣。”   “只怕蒙古人再一次强大起来。”铁穆道。   “真要如此,我朝自然不会坐视。”赵诚鞭指西方道,“无论是大食、波斯,还是极西诸国,或是蒙古人,只要没有一个与我大秦比肩的国家存在,我朝无忧也。”   “陛下好算计。”铁穆笑道,“如今波期、大食与呼罗珊,哪个邦国、部落不晓我朝的强盛。”   “蒙古人对攻城掠地,有着超人百倍的嗜好。”赵诚道,“拔都曾派使者来,想与朕强盟,攻打他的堂兄弟们,却不知他的堂兄弟们也想与朕结盟,然后去攻打他的汗国。朕的国力虽与日俱增,却对西方的土地与人民不感兴趣,他们斗得越凶,朕越安稳。最重要的是……”   铁穆见赵诚故意说半句,只得顺着赵诚心意问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国人当自强!”赵诚道,“内政清明,百业兴旺,将士精忠爱国,国家才能强大,才能让远人不敢窥边。阴谋与阳谋,毕竟是小道,自强才能避免受人欺凌。”   “陛下所言甚是!”铁穆答道,“陛下离京大半年,却无忧国事,非比常人。”   “铁王言重了,朕不喜欢呆在皇宫之中,让奏折牵累,还是这纵马驰骋才是最爱。”赵诚道,“尔等将士驻守边疆,怕是早就对朕不满了吧?”   “不,陛下授我虎符,号令数万将士,臣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有怨言。”铁穆道。   “铁王也老了。”赵诚深深地看了铁穆一眼,“让你的儿子来吧,你也该享享清福了。”   “那小子岂能担当此重任!”铁穆话语中有些火气。   “呵呵。”赵诚道,“铁王此话怕有些言不由衷吧?难不成你们父子之间有深仇大恨?”   铁义是被铁穆从朔方军赶走的,那时铁义年轻气盛,总对父亲严格约束自己的行为感到不满。赵诚将铁义调到安东军,然后又南调到秦宋前线驻扎,这些年早就磨掉了锐气。   “人是会变的。”赵诚道,“铁义虽未明言,朕却知他心意,早就后悔莫及。依朕看,铁王怕是需要铁义当面认错吧?”   铁穆低头没有回话,赵诚知他这是用沉默表示认可,说道:“朕会命他当着朔方军将士的面,向你认错。边防总需要可用之人驻守,总是新人换旧人,铁王可不要因一己之私而误了国事,你看可好?”   “陛下钦命,臣当然会遵从。”铁穆道,“臣驻守阿勒坛山内外多年,不瞒陛下,臣早就盼望能在陛下身边听令,但承蒙陛下隆恩信任,臣不敢贪图安逸,坏了风气。可是这真要离开了,心中……心中总觉得像是丢了什么似的。”   赵诚见铁穆情绪低落,心中极为感动,开导道:“你看,铁义已经做了两子一女的父亲,铁王身为祖父,却未能看见过自己的孙辈。你回到了洛阳,既可入枢密院参与军国大事,又可安享天伦之乐,闲时你我君臣可以相偕四处走动走动,何乐而不为?”   铁穆闻言,心情倒是好了不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老了。人一老,不仅身上的肌肤会起皱褶,内心也会失去热情,变得越来越有眷念。   君臣二人翻越阿勒坛山,指点着如画江山,然后来到此山的北坡,那里是赵诚曾经居住十余年的地方。眼前的景象虽然与以往并无太大的不同,只是早已经物是人非,那独臂的结义兄弟已经病故,也带走了赵诚所有的牵挂。   这里倒是多了一些来自中原的商队,在此收购皮毛与马匹,然后贩回中原,牟取暴利。朔方军也在此地开垦出足够养活大军的农田,满足大军口粮的需要,有着塞外江南之称。这里虽地广人稀,但都督府五脏俱全,不仅有文官分管民政与后勤,又有直属中书省的屯田司、农田司、群牧司分管各类民政,再加上有老兵就地娶妻生子,也逐渐地改变了这里的人口结构。   当然也有不少来自中原的有冒险精神的人,因为诱人的条件来此地创业,共同经营着这广袤的山林、土地与草原。每一个神话般的财富故事,也都吸引着更多的人来此冒险。一个个以军事驻点为基础的城镇,在这片土地上出现雏形。   因为强大军队的存在,让这里成为安居乐业之地,而农牧商的发展反过来也让军队得以生存。无利不起早,朝廷也因此将这里视为帝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除了朔方军,在丝绸之路的北道、中道及南道各战略要点均布下军事重镇,并且花大力气经营诸地,将各族人口编户造册,安排官吏管辖,施行汉法或蕃汉兼顾。   副都督丁全将山下所有的将士集合起来,用一场胜大的仪式,迎接皇帝的到来。雄姿英发的将士们骑在强健的战马上,挺胸收腹,接受皇帝的检阅。忠诚的将士们随时等待着他的召唤,愿为他杀向任何对手,而此时此地,帝国却没有对手。   此地的农牧民们,纷纷献上当地的特产,跪在地上向赵诚表示臣服。王者驾临,宣告着帝国的强大与骄傲。   赵诚心潮澎湃。   “朕曾发誓要带十万精兵来此,不料却从未实现过。”赵诚感叹道。   “我军驻扎在此,何需十万?”丁全道,“您的将士以一抵十,普天之下,谁敢不服?”   “好志气!”赵诚自豪地说道,“我大秦男儿自当有小看外邦的豪气,快义恩仇,勇敢善战,赢得生前身后功名。”   “陛下雄才大略,再过二十年,怕只有盛唐时的国势才可堪相比。”曹纲插言道。   “国家疆域的广大,并不算得了什么。譬如这阿勒坛山下,若是将来有一天,能让这里百姓皆自觉服从朝廷的法令与调遣,以身为我大秦国的子民而骄傲,同仇敌忾,一致对外,那才真正称得上是江山永固。”赵诚道,“所以如今这个局面,诸位莫要自满。倘若此地有人考中了进士,那么就可以说大功告成了。惧于武力的臣服,并不算真的臣服。”   “是!”众人点头道。   赵诚在众人的陪同下,巡视着自己帝国的边疆,直到这一年的年末,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洛阳。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赵诚却敢离开洛阳,将政务抛给自己的宰相们处理。   这一年,铁义奉命北上,接替其父铁穆之职,而铁穆则入枢密院,参赞军国大事。这对父子之间,早已经没有了昔日的怒目。   这一年,撤销西凉军,将其防御区域划归安西军,设高昌(西州)、庭州、安西(龟兹)、疏勒、于阗五镇。安西军与陕西军开始互相换防,安东军与北平军换防,直到第二年末才相继交接完毕。   这一年,安北军宋平因病重上表请辞,言辞恳切,赵诚将其急召回洛阳,以夏冠英接替其职,又遍求名医诊治,只是宋平身体大不如以前。赵诚只得给宋平加太子太保衔,令其安心休养。   这一年,襄汉经略使史天泽再一次大败宋军,在襄阳牢牢地站稳了脚跟。此前,李桢等在唐、邓、申、裕、嵩、汝、蔡、息、毫、颍等州屯田,亦耕亦守,屯田积谷,利则出战,掌握了对宋的主动权。   这一年,吐蕃僧人萨班在给众弟子的信中说:“皇帝旨曰,若能唯命是听,则汝等地方及各部之部众原有之官吏俱可委任官职……朝廷将派都督元帅与安抚大使,清查户口,编造清册,征收赋税。”   泰安十六年秋,赵诚命在吐蕃逻些城设大都督府,任命罗志为吐蕃大都督,负责军事,又以汪显臣为安抚大使,管理民政,从而确立了依靠萨迦派僧人对吐蕃进行控制的策略。   泰安十七年夏,部分吐蕃人反,赵诚命甘肃、陕西、陇右等地的军队,剿灭叛乱,另一方面继续利用萨迦派僧人对吐蕃各派上层进行劝降。   泰安十八年八月,以卫慕为总帅,率汉、党项、回回、吐蕃、女真等军,号称三十万,入大散关,抵武休关,占领兴元府。又从金牛道①进攻四川内郡,至阳平关时遇宋军激烈抵抗,方才稍遇挫折。新任陕西军元帅西壁辉击溃宋军增援大安之兵后,提兵与卫慕合于阳平关,经过十余日的激战,终于打开了深入腹地的大门。   九月,卫慕自汉中取大安,十月,先锋汪忠臣自阴平郡绕出剑阁以西,直捣成都,卫慕本人则出利州、剑门,约日会师成都。   攻蜀的秦军收不住脚步,除汪忠臣部在文州、摩天岭相继受阻外,大军四处抄掠,直到赵诚勒令大军止步,卫慕等人才停了下来。卫慕奏称:成都承平日久,我军入城之际,官吏晏然,居民纵观,以为宋兵至也。宋廷紧急调兵增援四川,并以余玠为四川安抚制置使,秦军不久退回,留下一个残破不堪的蜀地。   同年,卫慕遣使者自阿坝草原沿大渡河西岸南下,分路招降牧区部族,广结青羌五姓土司,入大理北部白蛮地界,深入金沙江流域,了解沿途山川、河流、地形与部族形势。大理国主段氏拒绝请降,整军备战。   大秦皇帝赵诚和他们部下们的战略布局已经日见雏形,灭亡宋国的战争已经箭在弦上。   ※※※   注①:【金牛道】又称石牛道,为古时秦、蜀间重要通道。起自今陕西勉县西南,越七盘岭入四川,经广元趋剑阁。 第一百章 江山如画(三)   泰安二十一年,阳春三月。   洛河畔,游人如织。这时的光景,正是洛阳人结伴出行踏青的好时候,花团锦簇之中流传着文字风流,彰显着国家正在走向强盛。   洛阳城有洛阳的骄傲,这不仅是因为洛阳居天下之中,山川形胜甲于天下,因而十三次为都城,更因为它总是人文会聚英才辈出。洛水发源于陕西太华、少华,在崤山、熊耳山之间广纳百川,不断充实,呈羽毛状向前延展,在洛阳平原腹地左携涧水、昌水,右带伊水,自西而东穿城而过,东出平原,北入黄河。与有龙虎之势的燕京相比,它多了一份水的妖娆,与四平之地汴梁相比,它有山峦的奇伟。   文章风流,不仅河图洛书出于此地,周公“制礼作乐”,老子著述文章,孔子入周问礼,班固在这里写出了《汉书》,著名的“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曾云集此地,谱写华彩篇章,左思一篇《三都赋》,曾使“洛阳纸贵”,司马光在这里完成了历史巨著《资治通鉴》,程颐、程颢兄弟则开创一派学问大家。即使是佛学,白马寺用它的钟声证明洛阳的骄傲。   文明首萌于此,道学肇始于此,儒学渊源于此,经学兴盛于此,佛学首传于此,玄学形成于此,理学寻源于此。圣贤云集,人文荟萃。   洛阳人以爱牡丹而闻名于世,牡丹雍容华贵,花中之王,名园最盛时曾不下千座之多。但花开总有花落之时,数百年间的战火,让洛阳颜面扫地,如今的洛阳虽然仍未完全恢复盛时之景,但是大秦帝国又一次将洛阳作为它的都城,让洛阳又焕发了青春。   司马光曰: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自皇帝赵诚将洛阳定为都城所在,已逾八年,这些年来洛阳人口激增,达官贵人竞相在洛河沿岸置地修园。真定史氏是始作俑者,史秉直举族迁到洛阳,买地修园,保州张柔、济南张荣二人也有样学样,告老还京的铁穆与宋平二人虽然穷了点,但也有财力建造属于自己的园子。而迁居洛阳的豪商们,也竞相修建私家园林。远方来的蕃商,则难以想像这座令他们崇拜的城市不久前曾破败无比。朝政的清明,军事的强大,国力飞快的增长,洛阳早已经恢复了元气,又一次焕发出帝都的繁华与骄傲来。人工园林如此,而洛阳的山水本就有过人之处,文人们口中有津津乐道的“洛阳八景”。   大秦国上将军、襄汉经略使史天泽,身着紫衣公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数十从人缓缓行走在洛河边,看上去相当招摇。   洛河两岸,莺鸣烟柳,燕剪碧浪,桃李夹岸,杨柳成荫,一条长桥横卧波上,那是天津桥。史天泽之父史秉直在病世那一年,出巨资重修天津桥,从而让“天津晓月”之景重现,也方便了两岸的居民。史天泽远远地打量着看着那一虹天津桥,在心中呤着《洛神赋》。   来来往往的游客中,有应举的士子,骑马的洛阳少年,步行的小户人家,坐马车的妇人,总少了跟在主人身后低眉顺眼的高丽奴。这当中,也夹杂着不少蕃商,他们要么是从陆路而来,要么就是坐海船从山东登陆而来,带来海外的珍宝,也带走秦国的财货。   史天泽也有自己的骄傲,因为史天泽个人的勇武与战功自不必说,上不疑下不猜,人们常把他与郭子仪、曹彬相比。难得的是他还很有文采,行军打仗之间也有乐府散曲行于世间,年四十发愤读书,尤熟于《资治通鉴》,人们常说他早晚要入朝拜相。   但史天泽并不会因此而喜形于色,他向来谨言慎行,大概是因为读史,对成败是非,常有自己的见解,以马革裹尸归葬为夙愿。所以史氏一门身家显赫,满门昌盛。   数年未回洛阳,眼前的繁华景象与美丽景致令他十分兴奋,这宣告着国家的强盛,这要因为这个国家有一个英明的皇帝。想到了皇帝赵诚,史天泽此时的脸上洋溢着骄傲,身为秦国人的骄傲。   “史天泽,过来!”有人远远地呼道。   史天泽大吃一惊,举国上下,敢直呼其名的恐怕没有,连忙回头望去,见一片桃林掩映当中的一个亭子里,坐着几个老者,冲着他招手示意。正是晋国公宋平、蔡国公张柔、齐国公张荣三人。   史天泽不敢怠慢,慌忙跳下坐骑,拾阶而上,一躬到底:“史某见过三位国公!”   “史经略使真是威风啊!”张荣打趣道。   “就是啊,远远地张某就看得见高头大马。”张柔对着史天泽品头论足,又见史天泽的坐骑极为神骏,“这马好像很不错,不如赏给在下?”   史天泽脸上微红,在这几位面前他毫无摆官架的资格,但论年纪,史天泽未到五十,这三位均是他的兄长,尤其是张荣只比他的父亲小两岁。   “这是陛下御赐,史某不敢相赠。若是蔡国公有意,不如去史某家中一趟,史某家中的马匹,任凭国公挑选。”史天泽道。   “史老弟远道而来,相请不如偶遇,陪我等老家伙赏花饮酒,可好?”宋平道,宋平回洛阳已经好几年,只是身体不好,他与张柔、张荣二人一样都是顶着国公的爵位,安度晚年,常常聚在一起饮酒作乐。   “还是晋国公客气!”史天泽借机损了二张一把。   “嘿,给你脸,你还摆谱了?”张荣口中笑骂道,却将史天泽让进了亭内,吩咐下人们多加了副杯箸。   “几位国公,今日怎有暇在此饮酒,真是逍遥自在,史某真是羡慕啊。”史天泽道。   “要不,咱们二人换换,我这个国公让给你,我去襄阳?”张柔故意说道。   “蔡国公老当益壮,老将出马,一个顶百,史某怎敢与您相较?”史天泽连忙道,“只是皇命在身,史某不敢有劳国公。”   “虚伪,真是虚伪!”宋平在一边道。   “就是、就是!”二张附和道。   史天泽无奈地双手一摊:“若是陛下有令,史某愿在三位麾下为小卒。”   张荣摆了摆手道:“我们这些老家伙,只配在这里饮酒,廉颇老矣。江山代有新人出,人要有自知之明,我等若是还霸占着位子,那要讨人嫌的。不过,我等老家伙要是领军,早就抓到了宋国皇帝。”   张荣免不了自夸了一番,宋平说他能领五十万,张柔则说他能领雄师百万,三人豪言壮语,吹胡子瞪眼,差点要赤膊动拳脚。   “诸位国公实在是过谦了。”史天泽只得道,“史某虽小有功名,然平生以马革裹尸归葬为愿,不敢尸位素餐,有违陛下信任。今日见三位老帅,老当益壮,只争朝夕,史某自愧不如也。”   三人争了半天,也觉得这实在是太无趣,这才消停了。   “不行,明日我要入宫见陛下,大军南征,这等大事怎能少得了张某!”张柔瓮声瓮气地说道。   “你就消停些吧,稳坐中军帐中,参谋参谋,就算是发挥余热了!”张荣笑骂道,“别人还得将你当神仙一样供着。”   眼看又要起争执,史天泽连忙道:“若真是南征,若是有二位久经沙场的老帅主持大局,正是我等求之不得之事。”   宋平抿了口酒,道:“史家老弟这是奉命回洛阳面圣?”   “正是如此。陛下相召,史某这才放下襄阳军务回来。”史天泽道,“襄阳近年虽无大事,但宋人无一日不想夺回,陛下召史某回洛阳,不知有何要事?三位国公可否相告?难不成陛下真要下令南征?”   “有大事了!”张柔道,“府库里的银子花不完,粮仓里的粮食吃不完,还有我们三位老家伙闲着没事,要找点事情做。”   “陛下下定决心,要举军南下了吗?”史天泽面露喜色,宋平、二张也是如此,他们都是武将出身,一谈起攻城掠地的事情,就免不了要兴奋。   “不过出了点问题。”张柔道,“高丽人欠揍,去年正旦时高丽国王迟迟不肯亲来觐见吾皇,陛下震怒,去年秋时派安东军凌去非去开京问罪。”   高丽地处辽东一隅,某日,赵诚与何进、古哥、铁穆、郭侃、二张、宋平等人在宫中饮酒,众人品评帝国的舆图,都觉得高丽那个地方太过碍眼,所以赵诚命高丽王亲自来洛阳觐见他。高丽王不敢亲来,只派了大臣前来贺正旦节,这给了赵诚一个借口。   “这事史某也知道。高丽人反复无常,这次怕是又逃到海岛上去了吧?”史天泽问道。   “哼,这次就没那么便宜。”宋平轻蔑地说道,“两个月前传来消息,太子殿下亲率水师七百艘战船,将高丽王族举族诛杀,料想数年以内,高丽那个地方怕是没有一寸船板下海,高丽国已经不复存在!”   “噢,这是一件大功业啊。”史天泽道,“史某身处襄阳,对辽东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太子殿下不愧是储君,国朝后继有人。”   “史老弟怕是不知道吧?”张柔道,“这当中出问题了。”   “何事?”史天泽心中一惊。   “太子殿下和凌去非二人,大掠高丽人口,贩卖盈利。”张荣小声地说道,“将近千人像牲口一样装入船中,运到河北、山东,其中一船奴隶不幸在海上遇难,全喂了海鱼。”   “这也没什么啊。”史天泽疑惑道,“你我都干过这样的事情。”   史天泽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之处,贩卖人口渔利的事情,许多人都干过,因为皇帝赵诚是大股东,这个亭子里的几位都是小股东,至于参与这些事情的将、校、尉甚至普通军士更是难以计数。只不过,以前是对其它外族人,现在高丽人成了贩卖对象,因为中原的达官贵人和富户们觉得,高丽奴仆温驯,使唤如意。这是一个不公开的秘密。   “话虽如此,不过现在不比迁都洛阳以前,现在文人多了,秀才们又大多爱管闲事,动辄引经据典,有人公开谏书朝廷,将太子殿下与凌去非二人告了。”宋平道,“陛下身为九五之尊,也不敢视而不见,总得给一个交待,太子殿下又是储君,只好让凌去非顶罪,罚了他一年俸禄。”   “噢,不就是一年俸禄吗?辽东物产丰富,这些年凌去非没少赚银子,罚他十年,也是划算的。”史天泽晒笑道。他见宋平与二张根本就不在乎,心想这人口买卖的生意,这三人应该也少不了一份,说不定他史家子弟也有份参与。太子也参与,所以只能让凌去非去顶罪。   “贪,真是贪啊!”张荣指着史天泽的鼻子道,他这话更像是说自己。   “史某可是听说,齐国公在山东登州有数十艘大海船,出海一趟一船可赚百万贯,这可是大买卖啊。”史天泽驳斥道,“我史家拍马不及啊,只不过在燕北、辽东的牧场、农田多了些。”   “呵呵,史老弟要是有意,咱们一同发财?”张荣听了洋洋得意,“听说南海以南,有一大岛,有数座铜山,当地仅有茹毛饮血之土著,还真腊地方,土人视宝石翡翠如粪土,要是装了一船回来,那得值多少银子?要知咱的商船可都是装配了火炮,花了血本,再雇些勇敢之人,用兵船运去,那就是天大的买卖啊,比贩什么丝绸、瓷器挣得多了。我可告诉你,陛下曾专门发函让太子殿下派船队去海外,探明海外物产,朝廷有意将来只管抽税、护航,鼓励私船出海。”   “果然好买卖啊!”张柔与宋平眼中发光,几人又将高丽人的事情扔到一边,专心讨论起买卖来,让史天泽目瞪口呆。   几人东吹西扯地说了半天,酒也饮完了,暮色渐深,繁花深处的酒家已挂上了大红灯笼。   史天泽扶着大醉的张荣走出亭子,张荣一把将他推开:   “张某还没醉,来,你我亮出兵器,大战三百回合。” 第一百零一章 江山如画(四)   奉天殿正中央的地毯上,平铺着一张巨大的地图。   即便是宋国腹地的州县与山川河流,也都有详细地标注。除在京的枢密使何进、副使古哥,以及担任京畿安全的陈不弃、叶三郎等,就连驻防在外的郑奇、张士达、萧不离、西壁辉、凌去非、陈同、罗志、卫慕、铁义、夏冠英、汪氏兄弟,以及太子赵松,四方馆耶律巨,亲卫军曹纲,襄汉经略史史天泽、两淮经略使郭侃、水师大都督严忠济、中兴府的王好古与沈重等均会聚在此。   近年很少过问军国大事的铁穆、张柔、张荣、宋平等人也一个不少。文官中,也只有王敬诚、高智耀、吴礼与度支司姚枢四人有资格参加,军事上的事情也少不了需要中书省与计省的配合。   帝国最重要的将帅们云集于此,除了一些副帅们。这是自赵诚登基以来,帝国最有威望最有功劳的将帅们的一次大会聚。只不过,郭德海、郝和尚、王珍与田雄相继病逝,这让人感到有些遗憾。   皇帝赵诚还未驾到,众人在寒暄了一番之后,就开始吹嘘了起来,夸耀着自己部下勇敢善战,唾沫横飞,吵吵闹闹。   张柔今天披挂整齐,别人都穿着紫衣朝服来议事,他的一身明亮的铠甲让众人频频注目。   “看什么看?”张柔瞪着严忠济道,“没见过啊?”   “蔡国公说笑了,小侄只是觉得国公今天很精神。”严忠济笑着道。   他的表情让张柔不太满意,张柔自我表扬地说道:“老夫虽老,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也!”   “哪里、哪里?蔡国公老当益壮,哪里老了?”严忠济附和道。   齐国公张荣拍着严忠济的肩膀道:“别看我们老,我们要是领兵,你们拍马也来不及。”   “就是、就是!”宋平也道。   沈重在一旁抱怨地说道:“要说功劳,沈某拍马也来不及几位国公。不过话说回来,这打仗与立功的机会,也得轮流转吧?”   他与王好古驻守故都中兴府,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参与任何阵仗,这次听说要南征宋国,便要争上一争。他话音刚落,在场的大多数人均表示同意。二张与宋平三人见“年轻人”们人多势众,便要拉铁穆与萧不离入伙,铁穆与萧不离二人不想跟着起哄,躲得远远的。   “太子殿下,您评评理,凭啥不让我们领兵?”张荣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发出噗噗的闷雷声。   “这个嘛……”赵松也不想得罪人,知道这三位想干什么,便道,“齐国公老当益壮,那是有目共睹,不过这事全凭我父皇作主。”   “太子殿下还真是会说话。”张柔见太子将事情推到皇帝的身上,暗讽道。   “何枢使,您说说看,张某难道不能领兵作战?”张荣又拉住何进。   “要是陛下首肯,请张兄出山,领军再立新功,何某当然举双手赞成。有张兄出马,我军南征稳操胜券。”何进转而问史天泽道,“史老弟,你说是不是啊?”   “谁说不是呢?”史天泽连忙道。   在场众人,没人能够否认三位国公的勇武,尤其是张柔身体状况还是极好。不过关于南征的事情,大家都是当仁不让,谁当主帅倒不是重要,关键的是得到领一支南征大军的资格。帝国的将帅们太多了,个个都是身经百战,又比他们年轻,三位处于半退休状态的国公觉得自己受到晚辈们的威胁。   正说话间,有太监扯着阴柔的嗓子,吼道:“皇……上……驾……到!”   太子赵松领着众将帅们列班参拜,赵诚人殿后健步如飞,来到殿中摆了摆手道:“不必施礼。”   赵诚在武将们面前,向来较为随意,他丢下自己的龙椅,走到平铺在地上的地图前,问道:“诸位都看了吧?”   “回父皇,诸位将帅都有讨论,儿臣受益匪浅。”赵松回道,他这话完全是为将帅们说好话,因为众人的心思都放在争夺南征的领兵权上。   “哦?此番南征,我军应施何种方略?”赵诚问道。   赵松略想了想,一边指着脚下的地图道:“分路进攻,大迂回大包抄。其一,自襄汉出兵直奔大江,截断川蜀后援,寻机南渡,或是顺江而下,直取建康,截断淮军退路。其二,自淮东推进,取滁、扬等州,吸引宋军兵力,令其不敢抽兵。其三,自川西、吐蕃入大理,或北攻重庆,或顺势而下,直捣宋国广南腹地。其四,则我水师出其不意,自临安登陆,即便是让宋主跑了,也是大功一件,攻心为上!”   太子赵松这些年,一直在山东,一边领着行山东中书省的衔,熟悉地方政务,但大半时间则花在训练水师上。花巨资打造的水师,不仅参考了宋国的战船设计,配备了罗盘、测深仪,花重金聘请了富有经验的海客,也包括大食人的航海经验,绘制了详细的海图,以旗号、灯火、鼓声为号,一支舰队包括帅船、战船、兵船、仓船、交通船数百艘,以至近千艘,只要不遇到恶劣天气,可持续出海一年之久,已经足以自夸,尤其是将火炮搬上了战船,战力更是惊人。   太子今年已经二十四岁,这些年的历练,早已经脱胎换骨,海风与烈日让他的皮肤变成了健康的古铜色。人们从他身上已经看到了国家继承有人,连言行举止都与赵诚极为相似。   “嗯,这不足为奇,枢密本就有此计较。”赵诚口中却道,“各路对宋前沿敌军动向,可有奏报?”   “回陛下,我军已经襄阳经营铁桶一块,宋军虽屡次试图夺回,均被我军击退。”史天泽道,“我襄阳将士已经准备就绪,只等陛下的命令,即可顺汉水而下。”   “史元帅经略襄阳,朕最放心不过了。”赵诚点着道,“两淮防线呢?”   “固若金汤!”郭侃利索地答道。   罗志道:“吐蕃人已经臣服,臣的军锋已经至尼泊尔,大理段氏仍不肯臣服,不过白蛮及青羌土司俱慑于我军威压,愿作我军先导,可堪驱使。只要陛下有令,我军可三月之内征服大理国。”   “沔、兴元、成都等地荒废,但宋将余玠移府至东川重庆,依山为垒,构筑工事,星罗棋布,在诸郡治所屯兵聚粮凭险而守,令我军无隙可乘。此人不除,我军难以破蜀。”卫慕道。正是因为余玠的存在,太子赵松方才将蜀地忽略掉。   张荣不由是颇为懊丧地说道:“当年汴梁一战,只可恨那时我军不习水战,让余玠全身而退,终让他一鸣惊人,遂成我军心腹大患。”   “那余玠,朕当年亦曾见过,那时他不过是赵葵的一幕府,只是没想到他成了我军面前一个难啃的对手。”赵诚道,“四方馆可对此人有过研究,譬如生平爱好,上下同僚关系,与宋主的亲疏等等?”   四方馆耶律巨道:“陛下,臣等对此人有过专门打探,此人虽是文人出身,然素有武艺,当年就是因为在读书时打死人,才跑到淮东赵葵的帐下为幕僚。听说,在四川他集兵民大权于一身,为了能控制四川大局,不免要果断异于常人,斩杀不听号令者,得罪了人。我陇右军去年秋曾再次陈兵南下,宋人有流言称是因为余玠擅自出兵所致我军报复,听说宋廷谢方叔等权臣对他颇有不满。”   耶律巨顿了顿,又道:“其长子名叫余如孙……”   “生子当如孙仲谋?”郭侃打断道。   “正是!”耶律巨答道。   “哼,他的儿子若是江东孙仲谋,则置宋主于何地?”中书令王敬诚冷笑道,“余玠身为蜀帅,手握军民大权,难不成又是一个刘皇叔?或是曹魏?”   众人恍然大悟,这只能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陛下!”史天泽奏道,“川蜀臣自唐以来,持蜀变节的帅臣颇多,有崔宁、王建、孟之祥等,往往坐负险固,轻视朝廷,吐不臣之语。至宋,僭王称乱的吴曦,也曾持治蜀有功,阴蓄异志背叛朝廷。若是我朝能从这里面使间,则宋主必心疑。臣以为,四方馆可派间客,散播谣言。成功则喜,即便是未能让我朝得偿所愿,我朝也没有损失,何乐而不为呢?”   “好,四方馆可以如此行事。”赵诚道,“既然余玠有文武大才,我军可避其锋芒,让他在重庆待着吧,若是诸位无异议,就按照太子方才所言发起进攻。”   “我等无异议!”众人答道。   一个洪亮的嗓子突兀地响起;“臣有异议!”   正是蔡国公张柔。   “蔡国公有何异议?”赵诚问道,他早就注意到张柔这一身明亮的铠甲。   “南征方略,臣无异议。”张柔躬身奏道,他在别人面前敢卖老资格,但在皇帝当面也不得不老老实实,“不过,臣以为此番南征,怕是陛下自崛起以来最大的一次大战,数路并进,需兵力不下五十万,其中又需征召各省人马,包括川蜀、青唐、回回、蒙古、吐蕃当地土著。诸部番号复杂,各路皆需有得力之人统帅。老臣虽年迈,然仍可一战,臣请陛下授臣虎符,为陛下南征。”   赵诚闻言微微一笑,张柔的心思他是心知肚明,铁穆、宋平、张荣等也纷纷请命,这样一来,众将帅们纷纷要求参战。张荣等老帅主动要求参战,虽然表现出了忠勇之心,个个摩拳擦掌,争得不亦乐乎,不过赵诚并不希望老将们冲在最前头,一代新人换旧人是再所难免。   “太子,你看何人为帅?”赵诚将这个问题抛给了儿子,考验着他。   “儿臣不知父皇这次是要御驾亲征吗?”赵松问道。   “朕不会靠前指挥。”赵诚道,“朕会在毫州设行营,主持协调东西战局。至于具体每仗如何打,还要看各路统帅自己的勇敢与审时度势。因为战线相隔遥远,很难及时通信,尤其是西南大理、广南一带,朕鞭长莫及。”   “齐国公、蔡国公,还有铁王,都是勇冠三军久习战阵之人,他们若是愿参战,父皇不如允可。但我军兵多将广,老帅们只要稳坐中军之中,在父皇帐下听令,参谋要津,让年轻人冲锋陷阵就是了。”赵松想了想道,“至于晋国公宋帅,身体不太好,儿臣以为不如筹措粮草,让儿郎们不虞饥饿之苦。倘若儿臣们勇猛不够,或者才智不足,再请老帅们亲自出马挂帅,阵前指教我等后进之人。”   赵松是要让老将们以参谋的身份待在赵诚的身边,嘴上说得极谦虚,还给足了老将们面子。张柔等人撇了撇嘴,只得寄希望于皇帝。   赵诚心中想大笑,给太子一个很满意的眼神,口中却道:“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几位国公,还有铁王,都是朕的忠臣、大功臣,能有这份壮志豪情,令人钦佩,堪为天下男儿表率。尔等今后,莫要在几位国公面前妄自尊大才是啊!”   叶不郎等人连忙跟着吹捧道:“陛下教诲,我等敢不遵命吗?国公皆是国之重臣,岂能涉险,我等后进之人更应该冲锋在前。”   铁穆、宋平、张柔与张荣四人闻言,便知皇帝不让他们亲自上阵杀敌,不过能够随皇帝南下,那也算是跃马出征了。铁穆道:“臣愿为陛下亲卫。”   “有铁王亲自护卫在侧,朕无忧也。”赵诚赞赏道。   当下赵诚命组西路、中路、东路军,另有水师可堪大用。   以罗志、卫慕加上安西军张士达和陕西军西壁辉的人马为西路军,广征诸族人马,组成二十万之联军,自青、川、吐蕃交界处,入大理,主要是征服大理及广南一带诸部族。罗志为总帅,卫慕为副总帅,张士达为行军元帅,西壁辉为右副帅,汪忠臣为前锋。   以史天泽部加潼关军全部、陕西军一部及中兴府沈重等为中路军,兵力十万,自襄阳,顺汉水南下,直抵大江,寻机而动。史天泽为主帅。   东路以郭侃为帅,叶三郎、陈同二部归其麾下,抽调朔方军铁义、安东军凌去非、安北军夏冠英各一军听其号令,率兵十二万,自楚州等地佯攻,吸引两淮主力及临安方面注意。一旦时机有利,即举军南下,威震临安。   萧不离与陈不弃的人马,连同亲卫军,则为中军,拱卫皇帝行营。   至于水师,则是最出其不意的一支力量,只等皇帝号令。太子赵松被任命为征南大元帅,虽然这只是虚职,但这也表明赵诚希望自己的儿子建立属于自己的武勋,因为赵诚也总有老去的那一天。   赵诚这一次是真正的大手笔,举全国数十万之兵,多路攻宋,东西战线相隔万里,气魄惊人。尤其是西路军,将要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深入蕃族区,道路极是艰难,但却阻止不了部下们的征程。这份征战天下的豪情,令赵诚深深陶醉。   “尔等本就是一方统帅,平时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说一不二。”何进告诫众人道,“这次出征,事关重大,各路人马因需要合兵一处,分别组成一支兵团,千万不要因为自己军衔和往日的功勋不在他人之下,就心生怨言,不服本路总帅调遣。否则,军法无情!”   “我等遵令!”众将帅们齐声说道。   何进正说出了赵诚想说的话。军衔、爵位相等的之人并肩作战,总需要其中的一个主持大局,赵诚这是倒是想起老帅们的作用:“不如让铁王与蔡国公、齐国公担当监军,主持军法公道?”   “好、好!”老帅们这时全都兴奋起来。只有宋平身体不好,将来只能老老实实的在皇帝行营中听令,发挥些余热。   赵诚的目光转向了文官们,四位文官们虽是当朝重臣,当然也是赵诚的心腹,但在这个场合中却显得有些无足轻重。   王敬诚道:“大军南征,虽粮饷、箭矢充足,然需提早转运至指定地方,还需征召民壮、畜力。”   “无妨!”赵诚摆了摆手道,“秋七月时,才是我朝大军南下之时。”   “陛下。”姚枢奏道,“王师南下征宋,臣以为各部应约束部属,少生杀念,如此则顺天意,合民心,利于一统江南。”   文臣们对举军南下持反对意见的不少,不仅是因为有史上失败的例子可鉴,也因为大军倾巢而出,杀气腾腾,当然会血流成河,况且武将们虽不至于夸功,但也时常为了立功而不择手段,杀红了眼就不管不顾,这为文臣们所不喜。   赵诚眉头一皱,张柔等人刚刚被赵诚任命为监军,素知赵诚心中所想,连忙道:   “陛下命我等为监军,自然会恪守军规,不会滥杀宋国无辜。”   姚枢不太相信武将们的保证,但是却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提醒皇帝注意。而在赵诚此时的眼中,赵诚似乎已经看到宋国血流成河的景象,但这不足以让他放弃南征的雄伟计划。   新兴的帝国又一次掀起了刀光剑影,这或许是赵诚最期待的一战。 第一百零二章 江山如画(五)   大宋国这些年始终被笼罩在北方帝国的阴影之下。   这一点在襄阳城陷落时就注定了,赵昀一向信任的史嵩之也死于乱兵之中,这让秦国掌握着一个随时南下的突破口。不过,秦军起初并未趁热打铁,赵昀后来才知道赵诚这是忙于登基称帝,当然也包括要恢复河南的元气,大宋得到一个喘息之机。   宋军不止一天要夺取襄阳,秦国虽暂时无力南下,但是史天泽将襄阳经营得如铜墙铁壁,因为有赵诚的命令,史天泽不敢擅自出击,而是依山势水形构筑工事,即使是汉水之中也是遍立暗桩,让宋军无法走水路北上。至于陆路,襄汉平原上的野战,秦军铁骑占据着绝对优势。   不过,宋国并非全都是被动挨打。赵昀诏以八事训饬在廷,曰肃纪纲、用正人、救楮币、固边陲、清吏道、淑士气、定军制、结人心。宋京湖制司都统高达与京西马步军副总管张荣等人曾一度占领过郢州、随州等地,就是被许多人瞧不起的贾似道在两淮也有不少功劳。   那贾似道起初被派到黄、蕲去屯田,整饬秦军郭侃当年扫荡之后的烂摊子,平心而论也有不少功劳。史天泽第二次击败围攻襄阳宋军时,曾提兵进逼鄂州,贾似道表现也还不错。所以他因功,擢为端明殿学士、两淮制置大使、淮东安抚使、知扬州,成了封疆大吏。   两淮防线自宋室南迁以来,就是极为重要,因为一旦被北方军队突破,就可渡江直逼临安。但是两淮有它的防御优势所在,淮东多湖泊水泽之地,则扎寨其间,利用北军不善水战的弱点,恃险抗敌,这些山水寨大的周围七八里,可以容纳数万人,数百人的小寨更是星罗棋布,淮西多山,则“平地并村,高山结寨”,在平地将数个村落连结为一体,然后选择形势险要、地理适中之地筑堡、扎寨,并储备银、钱、谷、米等物资。如果北军来犯,将老弱妇女领入堡中避难,山丁壮恃险守御。高山地区则在险峻要冲之地,充分利用天然条件,采木石筑碉堡,随地形结寨而守。   所以,金军强盛时,即便突破了两淮防线,就会面临前有大江,后有阻兵的危险,不敢停留太久,结果大多只能是损兵折将,得不偿失。金宣宗时,曾不无感叹:江淮人难制,我军攻蔓菁埚,其众困甚,胁之使降,无一肯从者。我家河朔州郡,一遇北警,往往出降,此何理也?   贾似道在两淮,不知是忠君为国,还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下了不少功夫整饬边防。不过,据小道消息称,他也做过不少冒功之事。秦宋对峙之地,秦军也免不了有巡卒被宋军擒获,贾似道就将获得的秦军首级,夸大十倍,向朝廷邀功。这期间,秦军并未大举进功,让他过上不少安稳的日子。除此这外,吕文德在淮西也有功劳。   三年前,秦军在蜀地及西南大举进攻,兵势令大宋举国震惊,可是不久,秦军又悄然退去,而今年来自北方秦国的种种迹象表明,真正的决战将要开始。时光正是大宋淳祐十二年(1252)的九月,这是皇帝赵昀的第五个年号,他已经下旨明年改元宝祐,那将是他第六个年号。   “临安一别,二十年矣!朕欲引兵自洛阳南下,饮马西湖畔,请君备美酒佳肴,脱冠跣地,以待朕亲至也!”   “朕欲效宋太祖与李后主之故事,封尔为江南国主!”   大秦皇帝赵诚的亲笔信,辗转呈到了宋国皇帝赵昀的案前,用着蔑视的口吻,毫不掩饰地表明自己的野心。赵昀铁青着脸在宫内来回急走,内侍们提心吊胆地低着头,不敢惹赵昀的霉头。   左丞相谢方叔,右丞相吴潜,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徐清叟,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董槐等人正陪着小心。赵昀不是没想过求和,不过赵诚只同意让他效仿李后主,自降为江南主,献国投降,所以求和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赵昀不可能答应秦国的要求。   郑清之刚死,这人虽受皇帝重视,然而只能上《玉牒》、《日历》、《会要》及《光宗宁宗宝训》、《宁宗经武要略》之类的文章,与朝政并无太大益处,这倒跟赵昀如出一辙。此前,赵昀又用过杜范为相,此人一度让满朝文武怀有希望,不过天不假年,杜范做了八十天宰相就病逝了,过了一个月大臣徐元杰在阁堂吃过朝食之后暴毙,没过多久,大臣刘汉弼也因全身肿痛暴死,一时间朝野惊骇万状,以为有人下毒,大臣们上朝都不敢吃朝廷的饭菜,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诸位对局势有何看法?”赵昀问自己的大臣们。   “据前线来报称,秦主七月已经下令征召各地人马。两淮、襄阳、四川我军边将,均发现秦军探马及小股骚扰之敌明显增多。”左丞相谢方叔奏道。   “两淮制置使贾似道上表称,秦军小股入涟水军,已为他所败。”右丞吴潜道。他这话让皇帝赵昀的眉头稍松驰了一番:   “贾似道驻扎两淮,经略有功,可命他兼领淮西安抚使,让吕文德等悉听其节制。赐诏褒嘉,其将士增秩、赏赉有差。”   “遵旨!”   “陛下!”董槐奏道,“四川余玠新获北马五百,欲献于朝廷。余玠经略四川数年,秦人莫不敢犯,劳苦功高,宜厚赏。”   谢方叔见赵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连忙进言道:“余玠虽有过功劳,不过臣听说他在重庆,说一不二,又擅杀利州都统王夔,为人专断,川兵苦于征戌,川民困于征求。又常好大言,以为举朝安危系于其一身,常以蜀王吴氏自夸,莫可名状!”   在余玠经略四川前,蜀地早就残破不堪,又加上三年前秦军一番猛攻,已经不堪修葺。余玠为了整顿边防,免不了要实施强硬手段,得罪了人。他杀了不听号令的王夔后,姚世安想接替王氏的职位,余玠不同意,但这姚氏向来巴结谢方叔。所以,余玠也就得罪了当朝宰相谢方叔。   谢方叔将余玠与蜀王吴氏相提并论,这用心极其险恶。当年吴玠守蜀地是有大功的,在蜀地势力也令朝廷忌惮三分,朝廷耿耿于怀,后吴曦被迫曾以蜀地降金,险些让大宋国国将不国。谢方叔这挑拨的话果然正说中了赵昀的心事,因为近来关于余玠的传言不少,有人说余玠有反状,譬如余玠给自己的长子取名为余如孙,孙就是孙仲谋。至于余玠说话不太注意分寸,这倒是符合实情,当年余玠求学时曾失手打死人,不得不远走他乡,即可见其性格秉性。   董槐是朝中的君子,本一直在外为官,很有名气,他遇事并不明哲保身,敢于仗义执言。他见谢方叔欲对余玠不利,暗自惊心,连忙奏道:   “陛下,余玠于朝廷有大功,经略蜀地,规置谋划,积粮屯兵,修葺边防,条理分明,巴蜀百姓俱为依赖,秦军亦不敢渡江。况且,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尤其是如余玠这样有武略的帅臣,更应该重用。其人长年与粗人为伍,言辞率直,难免沾染恶习,致有不妥之处,臣斗胆请陛下下令责罚,令其待罪立功。”   董槐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居功自傲,其罪更甚!”谢方叔立即说道,“陛下不得不防啊,古有祸事,有目共睹啊!”   “临阵换将,乃兵家之大忌也!”董槐不肯妥协。   “董大人,你这是何意?你未免太看重余玠了吧?想我堂堂大宋朝,难到就没有人可以顶替了余玠的帅臣吗?”谢方叔不得不提高了嗓门,“贾似道身为皇戚,不是照样能够镇守一方平安吗?”   “相公所言,恕董某难以苟同。”董槐怒目而视。   两人相持不下,右丞相吴潜与参政徐清叟二人连忙打着圆场,做着和气佬。   赵昀也没了主张,遂道:“令余玠赴朝问对!”   这事暂且告罢。   “陛下,听说秦军吸取前代教训,这些年花巨资勤练水师。”吴潜奏道,“倘若敌军欲大举南下,若是自海上突袭……”   赵昀心中大惊,他当然可以想像得到,要是秦国水师自海上直奔临安,从钱塘登陆,后果不堪设想,急问道:“秦国水师战力如何?”   徐清叟奏道:“枢密得到奏报,不久前秦国水师大破高丽水师,杀高丽王。再根据海商的只言片语,依臣等所想,秦军水师不可等闲视之!听说秦军火炮相当厉害,他们战船之上也都配备了火炮,此种火炮,赵葵赵大人当年亦曾有过密折详述其威力,这比我朝霹雳炮威力要大得多。”   “关于火炮,朕早有旨意,命工部、将作监、军器局仿造,可这些年花了无数银钱,却迟迟未能成功。”赵昀怒道,“详查此事,有司官员必须负全责。”   “回回砲,我朝亦有仿造。”谢方叔连忙道。   赵昀稍稍缓了口气,命道:“诏令各江海州郡,修葺战舰,勤练舟师,构筑江海堤防,日夜巡逻水面,以备来犯之寇,尤其是自淮扬至临安以东海面。再命从明日起,片寸船板不得入海,实施海禁,如有违犯者,当以投敌谋逆大罪论处!”   “遵旨!”众臣应道。   此时赵诚还在洛阳。   早在七月,他就准备就绪,各路抽调的人马,征召的蕃族人皆去集在指定地点。他毫不掩饰他的攻略,甚至故意让普通百姓也知道,他在等西路军抵达指定地点。因为这一路人马,要翻雪山过大江,道路极为艰险,一旦西路军发动进攻,他才会命中路军与东路军正面发动进攻,吸引宋军绝大部分的注意力。   西路军二十万人马,自陇右与青唐间集结,八月十二日出发,经青、川与吐蕃交界处的草原,这一条路他们曾经走过,而此地的部落已经在几年前就臣服在秦军脚下,那些不肯臣服的部落,在大军毫不留情地征伐之下,迅速土崩瓦解。   二十万人马,加上各部落加入的人马,浩浩荡荡,无数战旗飘扬,不过这当中,担当辎重的军队至少要占一半以上。因为人人都知道,前路将会更加艰险。雄壮的军队,不可阻挡的豪迈气势,令征战了一辈子的蔡国公张柔处于亢奋之中。   张柔是西路军的监军,这是他争取来的,当主帅罗志与张士达、西壁辉意见不一致时,他这位监军是起着仲裁的作用,不过目前看来,他还未能体现出自己的作用。他最乐于做的事情,是在一次次长途行军之后,在京师武学派来的见习校尉和参谋们面前大谈自己荣耀的过去。每每在吹嘘一通之后,免不了要补充一句:   “将来还是要看你们的!”   在短暂休整时,罗志召集主要将帅,围着地图议事。   “蔡国公,我西路军如此南下,进程太慢。”罗志道。   “你想分兵?”张柔问道,又笑道,“老夫虽是监军,并不是主帅。你尽管做主。”   “正是!”罗志道,“我军一分为三,分别以熟悉地理的蕃人为先导,一路为右路,自西边草原地带南下,由旦当岭(云南中旬),入大理。一路为左路,由松、茂二州,出岷江故道,经成都南下,由白蛮地界南下,这一路可能会遇到宋军抵抗,也可能不会遇到,听说宋军已将兵力龟缩在东川。中路军则沿大渡河西岸南下,招抚鱼通、长河、宁远等地部落,再东渡大河,进入宋边州黎、雅,这一路道路最为艰难。然后三路会于大理国北部。”   “这样也好!”张柔略想道,“老夫料想,我军在抵达大理前,不会遇到太多强敌,唯一要注意的则是路途的艰险,尤其是中路,山径盘屈,谷深路险,一不小心即会粉身碎骨。”   “正是因为如此,我们这一路人马才都是由习惯于翻山越岭的勇士们组成。”汪德臣道。   “若诸位没有异议,不如就如此分兵吧?”罗志道,“我既为主帅,当为中路军。”   西壁辉抱拳道:“总帅既然挑了最难的,在下那还有何话说?在下愿领左路军。”   张士达见他们二人抢了相对较难的行军路线,将最容易的一条让给了自己,他也是豁达之人,并不推辞,高声说道:“二位元帅厚爱,张某感激不尽,唯愿我们三部人马早日再会,为吾皇再立新功。”   当下,几位商议了进军路线及消息传递等细节,第二日便相互道别,踏上各自的征程。张柔随罗志的中军南下,九月,便有一座雄伟壮丽的大雪山挡在将士们的面前,大渡河自北向南,激撞直下,夺人心魄。   江山如画,但将士们却无暇欣赏。 第一百零三章 江山如画(六)   重庆府,余玠正在自己的书房中,擦拭着自己的佩刀。   余玠的官职是兵部侍郎、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府、总领四川财赋。   他今年五十五岁,能做到这个高位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从宝庆三年蒙古军首次攻蜀,到余玠为蜀帅期间,四川曾先后有宣抚三人,制置使九人,副四人,但或老或暂,或庸或贪,或惨或缪,或遥领而不至。这当中,文武上下之间又不相团结,监司、戎帅各专号令。   余玠走马上任,终获现职,则是蜀地自吴氏以来首位能够集军、政、财大权于一身的大臣。他能够得到重用,与他的老上司赵葵的鼎力支持分不开的,就是郑清之对他也极为支持。   赵葵五年前曾短暂入朝为相,不过即便是儒将赵葵这样的人物,也因为不是科举出身,而受到文臣们“宰相须用读书人”的理由排斥,结果还是被罢了相,郑清之不久前也老死。余玠赴任前,曾被皇帝赵昀召去问对,他言辞恳切,要求皇帝视文武之士如一。皇帝好言相劝,只是希望他能稳住蜀地的局势,其实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余玠想在蜀川大干一场,任都统张实治军旅,安抚王惟忠治财赋,监簿朱文炳接宾客,又接受冉氏兄弟建议,筑钓鱼、青居、大获、云顶、天生等十余山城,因山为垒,屯兵聚粮、守备内水外水(蜀人以涪江、嘉陵江、渠江为内水,以岷江、沱江为外水),整军备战。   不过,受命于危难之时,他为了能干出大事业,难免要专权,又不拘小节,为人骨头又硬,虽然刚上任时曾与秦国陇右军多次交战并取胜,但终究还是无法恢复川北失地,并且也不尽是打胜仗,这为朝中主和派的宰相谢方叔等所不满。以往蜀地交给朝廷的财赋要占到四分之一以上,现在却是成了一个极大的负担。   尤其是,驻守云顶山的统制姚世安不听余玠的号令,令他的威望受损。姚世安通过在云顶山避难的谢方叔的侄子巴结谢方叔,谢方叔也通过姚世安搜集余玠的罪状。   这把佩刀,狭长如月,寒光扑面,名曰:贺兰长刀。这当然是秦国皇帝赵诚当年所赠的宝刀,不过这把宝刀也饮过秦军士卒的鲜血。当秦宋两国成为死敌之后,赵葵曾私下里要他将这把刀扔了,余玠并未放在心上,他不知道这也是朝中宰相列举他的罪状之一。   在余玠的心中,最好是自己亲自用这把刀将秦国皇帝赵诚杀掉。他向皇帝许诺,要用十年之功,恢复四川,还之朝廷。   谋士阳枋,正陪在身边说话。余玠刚赴任时,命人设招贤榜,因为他在两淮曾立下赫赫功名,人们都知道余玠是个有军事谋略的帅臣,一时间投奔他的人不少,这位巴川举人阳枋也是如此。   “大人,前方有军报称,秦人游骑近来频繁骚扰。”阳枋道,“在下以为,秦军又要大举攻来。”   “这并不为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余玠道,“只可怜成都府等西蜀之地,又要生灵涂炭了。”   “大人忠心边事,常夜不能寐。我等蜀人莫不以大人为父母。”阳枋顿了顿,又道,“只是大人可曾想过,贤臣总会招人嫉恨,过刚易折啊。”   “你要让余某如何?难道要我也学姚世安,巴结朝中相公们?”余玠将长刀插回刀鞘,发出悦耳之声,“余某平生不知何为权术?大丈夫只知马革裹尸,报效朝廷,一班走狗溜须拍马,与我何干?”   “大人忠君报国之心,我等不敢怀疑。”阳枋脸上充满忧虑,“只是大人失于圆滑手段,大人也是官场之人,倘若不能上下通融,则政令不行,权柄不保,大人的心血怕也要付之东流。内方外圆,方才是处世之道。”   余玠脸上闪过一阵茫然的神色,良久才道:“余某只求无愧于心。此非常之时,当有非常手段,以免坐以待毙,余某只能独断而行,至于是非功过,任他人评说。”   阳枋见余玠听不进去,也不再劝说,心说自己的这位大人太过刚直,他只希望朝中的相公们,还有皇帝,能够体谅重庆的一片忠心。   “十万火急!报……”有军士急急地从官邸外奔来,撞翻了阻拦的亲兵。   余玠心中一惊,连忙喝令道:“何事慌张?”   “成都府俞兴、嘉定(乐山)都统杨成急报,秦军自松、茂南下,直逼成都!”军士回道。余玠慌忙接过杨成的军报,一目十行,立即召集部下议事。   秦军来攻倒不令余玠害怕,只是令他担心的是,连嘉定的杨成都报了警讯,成都北的云顶山驻军姚世安却未有禀报,只怕凶多吉少。那姚世安与他不对付,但余玠仍立即决定自己亲率两万兵力,西援成都,因为能将秦军挡在外水最好。此时的余玠,并不知道皇帝的召他回朝的命令正在路上。   白马啸西风,大军践踏着秋叶,带着寒气直扑南下。   汉州(今广汉),西壁辉率领的左翼军,前锋进至云顶山,此前他进军顺利,并未遇到稍微的抵抗,只因松、茂等地宋军已经放弃。云顶山挡在他的面前,西壁辉急攻姚世安的人马,姚世安甚至未来得及派信使报警。   云顶山上构筑的工事,较为稳固,也是余玠筑城计划中的一个。秦军无法发挥自己骑军的优势,只得攀越而上仰攻。西壁辉命人就地伐木采石,造回回砲,发动猛烈的攻击。   七天七夜,西壁辉方才攻克云顶山,斩杀自姚世安及以下近三千人,自己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这时他得知余玠亲率大军至成都,立即挥师南下,这才领教了余玠的本领。   左翼军不过两万人马,无法撼动成都这样的大城,嘉定、眉山的宋军又云集成都,西壁辉有心要绕开成都,但又担心宋军尾随,陷入宋军的包围。西壁辉稍退,派信使去向后方押运粮草的卫慕求援,他并不担忧宋军全力对付自己,因为他本就是偏师,若是能够吸引宋军的注意力,则主力罗志等人将会自南边包抄过来。   西壁辉与卫慕二人合兵一处,与宋军在成都周围激战一个月之久,并不能撼动余玠。卫慕曾轻易地占领过成都,曾将近百万人口中的大多数迁到了陇右,将成都一切可以搬走的东西搬走,这当中成都百姓也有不少在押解的途中死于非命。   如今余玠亲自挡住他们二人南下的步伐,卫慕了解这个对手,不敢小看。不久,西壁辉与卫慕二人收到了来自赵诚的命令,让他们就地吸引住宋军的注意力。此时罗志率领的中路主力正在雪山深谷中艰难行进,军报的传递极为困难,关于左翼军遇到的阻击本就在预料之中,并不为奇。   成都府城中,余玠心如刀绞。   蜀地号称乐土,一向殷实,上交给朝廷的财赋要占到四分之一以上,如今连成都这座曾经十分富庶的城市都成了前线,而且已经不止一次遭受过秦军的侵扰。已是冬十月的时光,落叶飘零,民生凋敝,城中为数不多的百姓甚为凄惶。   百姓自发送来酒食,慰劳余玠的将士们,这令余玠深感责任重大。   “制帅大人!”部将王坚道,“已经得到证实,利州统制姚世安已经阵亡。”   “听逃回来的人说,姚世安曾想叛国投敌……”有人说道。   余玠打断了部下的话:“姚世安虽然不听本帅号令,但他总归是死于秦军之手。当今之下,我等应放弃争执,激励士气,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不致秦军为所欲为。”   “是,制帅大人!”左右齐声应道。   “制帅大人。”王坚道,“秦军这次气势汹汹而来,声势极大。可是我等所临之敌,却不过两万,其中定是有诈,近年来西蜀吐蕃、羌人不服王化,有消息说他们与秦人阴结,我等不可不防啊。”   “你是说,秦军有可能从黎州而来?”余玠不无遗憾地说道,“余某也能想到,不过余某鞭长莫及。上策为御敌于蜀门之外,这自从前年北伐兴元失败后,早已经不可能;中策为择险建城以抵抗为根本;下策为保江自守,纵放来去。故本帅以为,既便是这成都府,万不得以时,我军也可以放弃,集中兵力固守重庆府钓鱼城等山城,不叫强敌自东出川一步,以待他日反攻,收复失地。”   “大人说的是。”部下们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川西多羌人部族,即便是宋国国力最强盛时,也只能以安抚为主,何况现在?沔州、兴元、洋州以至利州不是被秦军占领,就是残破不堪,唯有东川重庆府等地可以长期抵抗。   “只可惜这如画河山,怕是要再一次沦为敌手!”余玠心中暗道。   又有一急使奔来,却是余玠的心腹谋士阳枋。阳枋风尘仆仆赶来,面色慌张,一见到余玠便扑通地跪在地上,抱着余玠的腿痛哭。余玠见他亲自奔来,又是如此失态,心中一沉,大感不妙。   “发生何事,速速道来。”余玠连忙将阳枋扶起来,问道。   “大人,不好了,朝廷……朝廷……发来金牌,命大人以本职赴阙!”阳枋泣不成声地回道。   “什么?”左右众人皆大惊。   余玠面色瞬间苍白,不敢相信这个命令竟在此时此刻到来,这一时刻他想起了岳飞。   “大人,如今边事紧急,我川蜀安危系于大人一身,强敌压境,大人怎能在此时离开?”部下们带着哭腔说道,“必是朝廷不知战事又起,才令大人赴朝面圣的。我等愿联名上书朝廷,为大人请命。”   “诸位不必如此,余某自会上表奏事。”余玠强忍着悲愤说道,“想来朝廷相公们还未收到余某的军报,不知此地军情紧急。尔等万万不可因此而分心,以免为敌所趁,酿成大祸。国家正是用人之时,尔等身为边臣,不可懈怠。”   冬天的脚步已经逼近,一阵寒风刮起,将落叶卷到了半空中,军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余玠感到寒从心生。   他不是不知道朝中有人对自己不满,早在他赴川时,他就提醒过皇帝不要相信大臣们的谗言,当时赵昀亲口的答复则是:“谗毁则无此,报应则当以一力相接。”   这并非是余玠先知先觉,而是蜀帅这个位置,因为有吴氏反叛的先例存在,一向就极为敏感,尤其是他掌握着全部大权。然而,皇帝仍然颁下了金牌,终究是对自己不太放心,让自己丢下逼近的秦军与一众愿为国死事的将士,赴临安觐见皇帝。   余玠既感悲凉,又是心疾如焚,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踉跄地往自己的帅营中走去,他仿佛一日苍老了十岁。   大渡河畔,主帅罗志与监军张柔率领着主力,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渡口。这一路在大渡河谷中穿行,众人见识了行军之难,有时不得不下马步行,甚至有人不幸死于失足。   汪德臣领人铺设浮桥,大军顺利渡河,进入了宋国黎州境内。当地五土司之一的杨土司部将高保四率先投降,并引导大军招降了东岸部落,沿途部落望风归降。   罗志稍事休整之后,驱使各归降部落进攻黎州,过飞越岭(今汉源县西北),抵满陀城(盘陀寨)。至此,罗志未能等到左翼人马的到来,他意识到左翼军遇到了麻烦。   张柔主动请缨,领兵三万,往北急进。这一路北上,他面对的是防守空虚的成都南部,连克雅(今雅安)、邛、嘉定、眉山,进至成都。   一个月之后,赵诚收到了张柔等人自成都送来的急报:   宋蜀帅余玠旧疾复发,暴亡,或曰仰药而亡。成都府所聚之敌近十万,不战而溃,窜入东川,臣等于溃军之中得余玠遗骸,厚殓安葬于武侯祠。我成都方面军,欲留卫慕部经略成都,威胁重庆,余部南下与罗帅主力合,经白蛮界入大理。 第一百零四章 江山如画(七)   张柔与西壁辉二人领成都方面大部分兵力南下,与主力罗志会于黎州(今汉源县)。   大军立即南下,留辎重于陀满城,十一月中,于富林渡口再过大渡河,即进入了大理国境内建昌府(今西昌)。当年宋太祖灭后蜀,宋国面临的是北方大敌,并无力南征大理国,据说他挥起那闻名天下的玉斧,在地图上大渡河的位置划了一条线,此外非吾有也。   大理国,可以追溯到唐时的南诏国,但最强盛时国力也不及南诏。段氏即是白蛮豪姓,自称先世是武威郡人,可能是蛮化的汉人。大理与宋国之间在黎州、嘉州(乐山)、邕州(南宁)等地有互市,但大理国与大宋之间没有稳固的隶属性朝贡关系,政和七年(1117年),其主段和誉被封为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云南节度使、上柱国、大理国王。   这当中段氏一度失国,权臣高氏曾自立为王,不过后又还国于段氏子孙段正淳,但高氏却把持着大权,世代为国相,称中国公。除王都为首府外,设置八府、四郡、四镇,高氏子孙于八府,世袭驻守,四郡掌权者亦有高氏,所以段氏受制于高氏,有不少国王不得不逊位,出家为僧。这种被权臣控制与内讧的局势,已经持续一百七十年。   大军在高山、密林与河谷间艰难行进。茫茫南征路,似乎看不到头,明明是近在咫尺,大军却往往要在山谷中绕行许久,在将士们的眼中,总是数不清的雪山与深谷。此地是白蛮(今白族的先人)各部落的聚居地,虚恨、落兰、阿都等大大小小的部落,难以统计。   白蛮诸部担任着拱卫大理国北部的重任,但是段氏或高氏早已经失去对这此白蛮人的控制,秦军及裹挟的羌人,总共不下三十万人。这支装备精良的军队压境,罗志专门挑了一两个较大的部落,悉数全歼以示威,白蛮诸部在他赤裸裸的威胁下,纷纷投降。罗志以招降为主,给那些部落首领们委以各种职衔,许以重赏,征发白蛮人担当大军的先导,浩浩荡荡地继续向南进发。这些部族也让秦军少吃了不少苦。   当罗志等人在北胜府汴头(今云南永胜境内)渡过金沙江,右翼军张士达已经等待多日了。   “万胜、万胜!”二十万秦军将士欢呼着,刀枪如林,如高山中的松林,又折射着光芒,与雪山交相辉映。   那些被大军裹胁着的部族,在这欢呼声中胆战心惊。巍峨的雪山与深不见底的峡谷也阻挡不住这支雄壮的秦军,男儿的豪情在成功抵达大理国并会师时,才得到宣泄。   “无限风光在险峰,我大秦国的军威,由此可以知之也!”张柔对着身边左右自豪地说道。   “罗帅来得有些晚了!”张士达率部下将校来见主帅罗志。   “西壁与卫慕二位在成都遇到些麻烦,方才耽搁了些时日。”罗志道,“怎么?大理国主仍然不肯屈服?”   “我大军云集于此,想必段氏正躲在大理王城中发抖呢!”张士达笑道,“若不是收到罗帅的命令,张某早就杀将过去。”   “命令全军休息三日,等儿郎们养足了精神,随罗某与段氏一会!”罗志命道。   “是!”众将齐声应道。   至此,罗志等人长舒了一口气,整支军队已经膨胀至四十万。   大军当面是大理国北面五百里的摩些部落,总共有三十七部,各部均有首领,其中以乌蛮为主(乌蛮后来的衍变为彝族),他们反对高氏的擅权,屡与其作战。这个名义上统一,实际上君权旁落,又是四分五裂的国家哪里是秦军的对手?用顺风而下,不足以形容秦军进展的顺利。   大军休整三天之后,各部分别出击,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分路包抄,以秋风扫落叶之势,一切不肯屈服的部落全被击得粉碎,剩下的部落望风而降。   大理的刀剑虽不及秦军制式军刀实用、锋利,但胜在制作精美,以象皮为鞘,一鞘两筒,各插一刀,是秦军将士最喜欢的战利品。这里还有不少的金银、铜器、玉石与珠宝,也是秦军包括仆从军搜刮的战利品。   大理国北部诸部落的投降,打乱了大理国的防御部署,十二月初,秦军诸部毕集,会于大理王城之下。相对于中原的城池,大理王城太过脆弱,大军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攻破了此城。大理国王段兴智逃到了善阐府(昆明),国相高祥逃至统矢府(今云南姚安)。   秦军没有被大理别有风情的女子所陶醉,也没有被大理王城中富丽堂皇的宫殿与奢华的寺庙所吸引,罗志坐镇王城,指挥各军分攻大理国各府、镇。十二月底,张士达将国相高氏追杀,西壁辉围段兴智于善阐府,段兴智被迫以大理地图投降。   大理国的覆灭,为秦军攻宋开辟了新的战场,真正形成了对大宋国的大迂回大包围的态势。   泰安二十二年二月末,赵诚正式御驾亲征,驻跸毫州,在毫州设立征南行营。正是此时,他收到了罗志传来的捷报,心头提起的大石头落地,征宋的战争也是此时正式开始。   “暂让段氏为大理总管,借其名义,安抚大理百姓。”赵诚放下捷报,命令左右道,“命西路军征服大理诸部后,只要将士士气许可,即顺势而下,分兵入四川、广南西路,深入宋国腹地作战。”   “东自淮扬郭侃,前有淮西铁义,中有襄汉史天泽,西北有卫慕,西南有罗志三十万大军,还有东海水师。”何进在一旁手舞足蹈,“四面楚歌也,不,八面秦风也!自古未见如此战法,此战西路军功不可没。”   “余玠已死,孟珙几年前在我洛阳老死,宋国能统帅一方的良将怕是没有了。”耶律巨道,“如今,宋国能独当一面的也只有赵葵等数人,比不上我朝精兵良将无数。不过赵葵并不为临安宰相们所喜,臣得其旧词有‘召到庙堂无一事,遭弹’之句,可见其心灰意懒与愤愤不平。宋国其他武官虽亦有不少忠勇之辈,但能力挽狂澜独当一面者,少也!”   “宋人好文过饰非,虽然文治必不可少,但过犹不及也,古有岳飞之冤,今有余玠之祸。”宋平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臣以为我朝应吸取教训。”   “当今天下未平,故朕素重军功,尔等忠贞不渝,为朕奋勇杀敌,朕怎会视若无睹?荣华富贵,皆是尔等拼命得来的,并非朕另眼相待。”赵诚道,“既便是将来天下太平,国朝也一日不可忘战,文武不可偏废,扬文而贬武或穷兵黩武,皆非长久之计。朕为皇帝,却不担心宰相专权,又不怕武将叛乱,又是何缘由?”   “陛下英明识人,朝中皆君子,军中皆忠义,赏罚严明,进退有度。故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奉命随驾的李昶答道。   “错!”赵诚答道。李昶为之一愣。   “若是天下皆系一人而治,倘若君临大宝的非明君仁主,那恐怕就谈不上江山稳固。”赵诚道,“五代纷乱,皆武人争斗。及至宋太祖后,却又矫枉过正。天下能文能武者太少,不可偏执。国朝自有律法、御史、谏者,又有报纸舆论监督,上至皇帝,下至从九品官吏,皆应受监督,就是军中纪律参军,又各成体系,监督行伍。”   “陛下英明,我等不及也!”众臣齐声说道。臣子们的吹捧,虽出自真心,但难免有些吹捧的意味,赵诚心照不宣。他以及李昶方才所说的,虽然是他成就霸业的原因所在,但终究还是系天下于一身,赵诚至今仍不知道何以才能让大秦国永世长存。   “陛下,史天泽奏请陛下,允许他率兵南下。”铁穆奏道。   赵诚心中极是得意,笑道:“宋主仍不愿屈服,看来朕只有强攻了。命史天泽立即率兵出击,进至大江北岸,遥望鄂州城。”   “陛下,臣以为可命郭侃在淮东施加压力,再命铁义从渡河,占领大胜关,入淮西,牵制两淮及沿江宋军,令其不敢全力援鄂,减轻史天泽的压力。”铁穆道,“如此一来,史天泽若是进展顺利,放弃过江,兵锋折向淮西,淮西若是一破,淮东不攻自破。”   “淮西多山,宋军经营百年之久,易守难攻,我军不占优势,郭侃之东路军主力在淮东一线,淮西需加强,萧不离的人马可前趋,助铁义一臂之力。”赵诚点头道,“就看史天泽能否击破郢、鄂、黄、蕲一带的宋军。”   “臣遵命!”萧不离喜道。   “陛下,水师是否可以出动了?”何进道,“太子殿下派使者,催问多次了。”   太子赵松这次要与水师严忠济等人自海路攻宋,这当然很有风险。在北方人的眼中,大海深不可测,陆地要安全得多,太子是储君,亲自驾战船出海作战,当然遭到了众臣的一致反对。   赵诚也有些犹豫,尤其是皇后的强烈反对,不过太子软磨硬泡,终让皇后点头答应。齐国公张荣是山东人,年轻时也曾出过海,张荣不计可能的风险,主动请缨辅佐太子南征。赵诚见太子意志坚决,又有老帅张荣的辅佐,便点头同意,虽然极有风险,但他因此而感到骄傲,帝国终将要交给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自去年秋时,秦宋两国即处于战争状态,听说宋人实施海禁,严防江海舟船来袭。”陈不弃道,“此时我水师,要想直捣临安,恐怕很难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不如令太子殿下及水师将士们,在海上做出攻击姿态,逼迫宋主不敢掉以轻心?”萧不离奏道。他还是念念不忘太子的个人安危。   臣子们自何进以下,均点头附和称是。   “好,那便命太子及齐国公、水师都督严忠济等,便宜行事!”赵诚命道。   数十骑带着赵诚的命令,急奔而出,向诸路兵马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   史天泽接到赵诚的命令,当即自襄阳、随州分路南下。宋军在襄、随、郢等地周围早就屯集了大量的兵马,曾无一日不想夺回襄阳,秦宋双方在襄阳周围进行近十年的残酷拉踞战。   沈重率先锋军七千人奔在最前面,大军奔如洪流,在随县南撞上了宋军。宋将高达、张荣、王成、杨进等不肯退后一步,层层设防,步步为营。   一场注定要爆发的激战展开,沈重遇到了宋军绝对优势兵力的阻击,进至安陆以西之平拔镇时,虽斩首无数,却不得不停了下来。   史天泽接到回报,立刻命令准备多日的三千战船顺汉江而下。冲在最前面的是战船上装满干草、油布,接近宋军江防的船只时,被点燃顺水而下,宋军水师不得不后退。   然而令史天泽等中路军将帅意外的是,宋军不甘示弱,一改防守挨打的境况,转守为攻,竟趁夜准备了大量船只北上,每只船都安装火枪、霹雳炮,准备强弓劲弩,突入秦军军队重围。秦军船队没料到宋军居然还有勇气北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郢州境内约百里的汉江江面之上,烈火烧亮了黑夜。   一场血腥惨烈的激战后,双方被杀被溺者不计其数。郑奇率军成功阻住了宋军退路,在汉江中设立铁索障碍,终于在付出伤亡近万人的代价,全歼了来犯宋军。   这不过是京湖西路一带宋军的回光返照,秦军乘胜前进,一举攻破了郢州全境。与此同时,铁义渡淮,攻破大胜关(河南罗山南),与西路军一部会于应山。萧不离紧随其后,渡过淮河后,折向淮西,牵制淮西宋军救援。   史天泽军顺汉江南下,至浩瀚长江,沿长江北岸东进,扫荡沿岸城镇。东路军郭侃也发动了佯攻,有力地牵制了淮东方面。更不必说远在大西南的西路军。   大宋国处于八面秦风的包围之中,处处受敌,告急的奏折令临安朝廷夜不能寐。即便是一向歌舞升平的临安城,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第一百零五章 江山如画(八)   沧海万里,扬帆破浪。   三月,东北季风将风帆绷紧,催动着战舰在大海中披波斩浪。海浪猛烈地拍打着船体,溅起无数的白色泡沫,水手与力士在船长的指挥下,捕捉着风向变化,改变着行船方向。海鸟在庞大的舰队上空盘旋,偶尔箭一般地俯冲而下,冲出海平面以下,准确地衔起一条鱼儿,美餐一顿。   大秦帝国的舰队,第一次集体南下。六百艘四桅四帆双弦各五炮,并配以犀利铁尖的主力战舰,三百艘巨大的用来登陆的兵船,五百艘储备粮食、淡水的仓船,还有近二百艘用来快速交通、救援的快船。那最大的一艘则是帅船,长四十丈,宽十五丈,九桅十二帆,体态巍然,造价令人瞠目结舌,所以只有这么一艘。   大秦帝国的太子殿下,正站在这艘帅船上,注视着无边的大海,海风将他的戎衣一角吹起。既便是这支庞大的舰队,也要面临考验。宋国的水师的实力,若单论数量,绝对以数千计,赵松对自己的装配了火炮的舰队的海战能力极为骄傲,也曾以绝对的优势全歼了高丽人的水师,但面对宋军的海上力量,他还是有些紧张。   大海变幻莫测,它如画的风光之中,蕴藏着反复无常,看似平静却暗藏杀机,又深不可测,远没有坚实的大地让人放心和脚踏实地。秦国的水师力量,早就不是秘密,宋国对秦军水师也早有防备,数千里的海岸线上密布着宋国侦船,所以皇帝赵诚命令水师南下要千万小心,不可轻启战事。   “父皇终究还是担心我的安危。”赵松心想道。他无一日不梦想着建立不世功业,要用功名来证明自己并非是徒有虚名。   齐国公张荣作为监军,也在这艘帅船上,他不无感慨地赞道:“这船真是雄伟,老夫从来就没见过有如此坚固巨大的海船,乘风破浪不在话下。”   “蔡国公有所不知啊,我朝水师所费银钱不下五千万,单就这造船木料,也是费尽心力得到。”水师大都督严忠济道,“我朝刚着手建水师时,派蕃商秘密从泉州、广州等地购买宋船,又雇佣南朝工匠,数年方成。这还不算,水手训练,天文、星相、罗盘、计程,一船人的饮食、起居事无具细,也必须一一考虑周到,更不说要训练战法。”   “你是担心与南朝水师接战吗?”张荣道,“陛下也是担心我军海战经验太少,方才命我等便宜行事。”   “我水师历时九年之功,花费国帑数千万,每年财赋盈余大半悉归水师,怎能作壁上观?”赵松回头说道,“父皇授我便宜行事之权,并非要我等止步不前。”   赵松的心思,张、严二人心知肚明,从这二人的本意来讲,他们深感责任重大,他们宁愿无功而返,万一储君在海上遇到不测,他们二人吃不了兜着走。   “钱塘湾必是宋军水师聚集之地,他们拱卫临安,正严阵以待。听说自去年秋时,宋国严禁尺寸舢板下海,一旦发现有船近海航行,即搜查捕杀。故即便是海外商船也不得不远避外海,迤逦东大洋来我山东登陆。”严忠济不无忧虑地说道。   张荣见赵松胸有成竹,便问道:“殿下有何计划?”   “宋军严阵以待,当然是怕我军直捣临安都城,这是意料之中。”赵松道,“敌军严阵以待,规模庞大,我等虽有坚船利器,不可以身涉险,以少击多,小视了宋军。我欲近海南下,暴露行迹,示威于敌,令敌早些知晓我大秦水师已经南下。料敌必会紧张起来,尤其是临安,但我军并不会光临临安,而是自淮东楚州盐城以至浙西秀州华亭(上海松江),寻机登陆。”   “如此甚好,要是上了岸,老夫也派上用场。”张荣抚着长须笑着道,“这海上总让老夫觉得心虚。”   “呵呵。”赵松笑道,“齐国公说笑了,万一要是遇上宋军水师,我等既便是初出茅庐,也要拼力死战。”   “这是自然!”严忠济等水师将校齐声答道。   赵松知道张、严二人不希望与宋军水师交战,考虑到可能遇到的困难,赵松选择了登陆作战,只是内心中他更希望与宋军水师在海上一战。   庞大的船队自登州出发,顺近海南下,在黄淮入海口楚州等地耀武扬威,宋军沿海的少量战船纷纷入港避难,而沿岸的宋军烽火台鳞次栉比,密切监视着秦国水师的动向。   此时,东路军郭侃正在陆路发动对淮东方面的猛烈攻击,宋两淮边帅贾似道一筹莫展,除了天天向朝廷求援兵之外,就是祈祷上天的怜悯。而中路军已经扫荡了鄂州以北的地方,沿江之江州、池州以至建康府正受到威胁,淮扬一带的宋兵随时有被切断归途的危险。   急报纷至沓来,听说秦军水师南下,宋主赵昀大惊失色,他感觉临安不安全,但是他此时不敢提出迁都的打算,命屯集在钱塘外的水师拦截秦军水师,解除这一威胁。   所以正当秦军水师准备自通州寻机登陆时,秦宋两国的水师在长江口外骤然相遇。这让赵松既紧张又兴奋,他那古铜色的脸上却看不出异样来。   两军战船隔着十里一字排开对峙着,双方的后勤船只分别置于身后,在这个季节里,秦军处于上风口。   赵松见宋军船队排列密集,立即命令前营出击。   “呜、呜呜、呜呜呜……”   立刻,帅船上的旗号与角号同时传达着命令,百艘战船前突,冲着宋军奔了过去。宋军中央后退,两翼包抄,企图形成对秦军突前战船的包围。双方都不知道这次初战后果将会如何。   “前营就要被包围了。”有人惊呼道。   严忠济放下千里眼,道:“希望首战能告捷!”   十里外,秦军前营战船已经接近了宋船,宋军见秦军这百来艘战船竟敢直冲而入,自尊受到了打击,早就发誓要将这来犯之敌击成碎屑。   “咚!”明亮的闪光之后,宋军只觉得正午的阳光也暗淡了不少,巨大的声响从对面传来,蓝色的烟雾从秦军战船上升起。   “不好,是火炮!”宋军惊恐地叫起来,他们早就听说了秦军火炮的厉害,只是从未见过,更未想到秦军隔着数百步远就发动了攻击。   一颗铁弹正中宋军最前面那艘战船上的桅杆,粗大的桅杆似乎不堪一击,木屑横飞,那铁弹顺势而下,又在甲板上砸出一个窟窿。这还没完,另一颗铁弹不偏不倚地在船吃水线上砸了一个窟窿,海水灌入船仓,既便是有密封仓设计,也不得不停了下来,接受着轮番经过的秦军战船的攻击,最后被火箭点燃,成了大海中的一团火焰。   一个照面,秦军就给了宋军一个下马威。   秦军的战船双弦两侧各配备了五门火炮,可以左右开炮,发射实心铁弹。这要比宋船上配行的霹雳炮射程要远得多,那霹雳炮实际上一种海上型投石机,发射的是装满火药的铁盒,一旦被击中,就会让对方燃起大火,也相当厉害。宋军不甘示弱,有数支战船横冲直撞,想靠近进攻,秦军的一艘战船上不幸中了一炮,上面的水手拼力地救火,而剩下的人急忙与宋船拉开距离。   秦军百艘战船与宋军绞杀在一起,在广阔的海面上追逐、反击。秦船虽然在火力上占据优势,但宋军作战经验更加丰富,甚至有不少宋船冒着猛烈炮火危险,用铁尖撞击秦船,然后双方毫不犹豫地放弃远程武器,跳上对方的战船,近身格斗。   炮声隆隆,喊杀声此起彼伏,接二连三的战船在双方主帅的注视下沉入大海,大海上飘浮着船板、旗帜与呼救的军士。赵松心中澎湃,他见宋军正专心对付自己的前营,立刻命令左营、右营各百艘战舰出击。   这一变动,立刻改变了局势。秦军强大的远程火力,让宋军莫可奈何,他们只能在长官的催促下拼命接近,以此来削弱秦军的优势。一旦接近,双方战舰上十余丈的拍竿立刻发挥作用,上置巨石狠狠地拍向对方,当着粉身碎骨。战鼓声声,催促着双方军士忘我地战斗。   “报!”帅船那最高的桅杆上,一个瞭望哨发出警报,“敌军近两百艘正从身后袭来!”   “殿下,这怕是瞅见了这艘帅船,冲着我们而来。”张荣骂道,“这该死的!”   张荣看得焦急,这海战他却一无所知,只能干着急。   “来的好!”赵松高声说道,“命后营让开,以我为饵,吸引宋军来袭!”   “殿下,这太危险!”严忠济急道。   “怕死还打什么仗?”赵松目光坚定,“传本元帅的命令吧!”   赵松这艘帅船,尤其的高大,宋军早就瞧见了这艘战船的重要性,出乎秦军的意料,暗地里埋伏了一支舰队,想杀个出其不意。   得了指示的秦军后队,纷纷往两侧避让,宋军从身后气势汹汹而来。就要接近中军之时,说那时迟那时快,角号声起,中军二营战舰变成八字型,左右迂回,当前的快船飞速地向宋军来袭船只冲了过去。   那快船船型较小,顺风而下,配以使用人力的车浆,在海上飞快地接近宋船。宋船上霹雳炮发射了,一颗火药盒正中一艘快船,燃起了大火,但快船上的秦军并不慌张,反而驱使着快船撞向了宋船。   喀嚓,锋利铁尖的快船,如切豆腐一样深深地撞入宋船左弦,宋船受此猛烈地一撞,甲板上有军士不慎落水。秦军纷纷丢下战船跳入大海,早有救援船只奔了过来,捞起落水之人,而那丢弃的快船上的火焰,顺着船体,烧上了宋军大船。   “咚咚!”火炮渐次开火,无情地轰击着目标。军官们不停地命令着炮手改变着射击角度,而船长则掌控着战舰行驶的方向,瞭望的观察手则嘶哑地报告着海面上的情势,以及帅船发布的命令。   饶是如此,还是有艘宋船逼近了赵松的帅船,但短短的数百步远却是咫尺天涯,那艘宋船被数发油弹击中,粘稠的火油在宋船上燃烧了起来,船上的宋兵带着火焰纷纷跳上大海,而赶来的秦军则用弩箭一一射杀。   “不好!”那宋船仍然借着风势与水势,冲了过来。在张荣与亲卫们的惊呼中,赵松从船体上层二楼摔到了甲板之上。   张荣也在撞击之中,摔到了另一角,他飞快地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下船楼。赵松此时已经爬了起来,他的头盔被磕飞了,额头流着鲜血。   “无妨!”赵松摆了摆手道,抹了抹额头的鲜血,这是他第一次在真正战阵中受伤,却无暇顾及自身,命令部下检查帅船受损情况。   帅船被撞了一个窟窿,但在吃水线以上,并无大碍。   中军战舰见帅船受到了攻击,拼命还击着从背后偷袭的宋军,在大半个时辰之内,就全歼了这来袭的宋船,让宋军主帅倒吸了一口凉气。   来而不往非礼也,严忠济亲自跳上了一艘战船,率领三十艘战舰绕过了正前方仍如火如荼的混战,杀入了宋军的中军之中。他盯紧了宋军帅船不放,喝令着部下直冲了过去,宋军左右夹击,试图阻挡,在接连击毁了三艘宋船之后,船上不幸燃起了大火,部下们不得不拼力救火。   “火炮继续发射!”严忠济依然不顾船上的大火,冷静地发布着命令。   双弦依次地轰击,在炮身发红之后,又用甲板上安装的回回砲还击,发射着火药包。严忠济亲自驾驶的这艘战舰,竟在双方将士的注视下,带着一团火焰,悍不顾死地撞上了宋军那挂着帅旗的座船。   数条长长的船桥搭上了对方船弦上,严忠济拔出佩刀,呐喊一声,第一个跳上了敌船,那身上甚至带着火苗,脸上被熏得乌黑,如同一个夜叉。   部下见长官如此,纷纷弃船,跳入宋军帅船之上,近身肉搏,将宋军帅船上一切活物,彻底地清除。宋军帅旗很快被降了下来。   “万胜、万胜!”严忠济英勇的身姿,令张荣热血沸腾,他振臂高呼,鼓舞着士气。各条战船见此,纷纷热烈地回应着,宋军在他们的欢呼声中莫名惊骇。   “中军、后军各营,全速出击!”赵松当即命令道。   一时间,秦军士气高涨,大大小小的战舰,急速顺风而下,火炮、石砲、火油弹、弩箭齐齐开火,宋军战船在秦军猛烈地攻击之下,非沉即逃,剩下的被围投诚。一场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大海战,以秦军的获胜而告终,时间长达三个时辰。   虽然己方也损失了近两百艘战舰,但这场胜利无疑让秦军水师将士们知道,他们在海上可以战胜任何对手。   太阳早已在陆地的那一端,落了下去。在夜色的掩护下,张荣带着一万军士,终于踏上了陆地。 第一百零六章 江山如画(九)   烽火淮东路,   百花残且泪。   铁骑席卷如云,   纷纷下扬州。   谁曾寻觅英雄?   记得稼轩遗恨,   独叹廉颇老。   饮马长江畔,   霜刀犹未寒。   赤旗扬,吴江阔,黄鹤瘦,   亭台风流散尽,   画舸任飘去。   人道东南形胜,   文章写尽繁华,   商女知恨否?   扬鞭欲断流,   神州从此合。   秋九月,既便是扬州,百花业已开尽,唯见秋菊绽放。出身太子府并随圣驾南征的刘秉忠,应皇帝赵诚之命,写下此词。雄壮的军队踏着宋兵的尸骨,奋勇向前,终于在泰安二十二年秋九月迎来了皇帝赵诚的车驾。   扬州,自然在人们的心目中,那是一个繁华的所在。呈现在赵诚面前的,却是一个残花败柳的城市,沿途到处是达官贵人丢弃的车辆,还有从北方逃来却被大江阻挡的宋国百姓。江上那精雕细刻的画舫,系在岸边的码头,似乎仍在等待昔日那挥金如土的豪客。欢声散尽,徒留一江愁苦,但对于来自北方的将士而言,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一次胜利。   “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东路军郭侃等前来见驾。   “诸位平身!”赵诚点头称许,“仲和领兵,向来行动有矩,与民秋毫无犯,朕这次一路行来,亲眼所见,尔等辛苦了。”   “臣等不敢放肆,害了军法,伤了我军名声,只因不久将来,大江南北皆是吾国吾民!”郭侃连忙道,“只是宋军逃得太快,未能抓住贾似道,让他给跑了。”   赵诚君臣口中的所谓秋毫无犯,那是要大打折扣的,这看要和什么样的对手比,他们将南朝一切视作囊中之物。   “三月时,我水师在长江口外大破宋军水师,齐国公领着一万精兵自通州(南通)登陆,打乱了宋军在江北的布署,那贾似道丢下扬州,夺船而逃。”陈同道,“其实宋人只要紧闭门户,齐国公的那些人马并无攻城利器,也无可奈何。”   “他这一跑不要紧,我东路军本是佯攻,不得不提前渡淮,竟比铁义还要提早饮马长江。”叶三郎道,“只是淮东多水,河道纵横,我骑军优势不显,不得不下马步战。淮安、高邮、泰州及扬州数战,我军损失亦不少。”   “太子可有消息?”赵诚问左右道。   “前日有军报,太子还在海上,宋国水师虽曾大败,但在钱塘湾外屯集的战船不下千艘,太子等水师将士想寻机再战,齐国公也回到了海上。”何进道,“太子秉性像陛下,喜欢知难而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是我朝水师也损失不小,不如命他还军?”   “太子既然敢战,那就随他去吧,宋军水师实力仍在,命他小心从事,想必他也知道这一点。”赵诚摇头道,“还是说说各路情形。”   “铁义已进至建康对岸,正在搜集船只,不日渡江。”何进道,“中路军史天泽部,上月自黄陂阳逻渡江,正在围攻鄂州,一旦攻克,即沿长江南岸东进,该部虽斩获极大,但遇到抵抗尤烈。至于我西路大军,最新的消息称,张士达自大理北境抢渡马湖入川,同时卫慕攻重庆府外各城,已克大获、青居、大良,他们二人将会聚重庆,攻钓鱼城,罗志率主力入广南西路,北攻湖南,由于道路偏远,还未有明确消息送来,不知进展如何。”   “诸位猜猜,宋主此时正在做何想?”赵诚笑着问道。   “大概是在宫中瑟瑟发抖吧?”叶三郎毫无顾虑地嘲笑。   “依末将看,宋主怕是要逃跑吧?”陈同道,像是自问,“浙东?江西?还是福建?”   “不管如何,宋国双拳难敌四手,兵力捉襟见肘,又缺少力挽狂澜之辈。史天泽已过江,西路军三十万又自西南深入腹地,宋人怎能抵挡我大军?”宋平道。   “哈哈哈!”赵诚在众将的簇拥下,奔入扬州城。   因为君王的命令,双方将士为了各自的目的而厮杀在一起。   钓鱼城,三江交会之冲,背依大山,四周峭壁悬崖。宋蜀帅余晦无能,茫然不知所措,川军不寄希望于他,宋将兴元都统制兼知合州王坚,借助钓鱼城坚固的防守与足够的钱粮,抵抗着秦军猛烈攻击。卫慕与张士达二人急攻不下,望城兴叹,而宋军遥望东南不见皇恩浩荡,只得誓与此城共存亡。宋将李曾伯欲援重庆,因已过大江的中路秦军的攻势而不得不放弃西援,转而保卫鄂州。   邕州,罗志率领的西路军主力三十万大军,将驻守该地的宋军撕成碎片,将广南西路搅得天翻地覆。他来不及巩固战果,与张柔、西壁辉三人分兵北上,齐头并进,杀出一条血路,兵锋直指湖南,所到之处,皆留下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   鄂州,史天泽派郑奇分兵南下,接应仍杳无音信的从南方而来的西路军。自己则率主力围攻鄂州,受到了宋将高达及滞留鄂州的李曾伯等人的猛烈抵抗,宋军以血肉之躯抵挡着十万秦军的围攻。   临安,赵昀夜不思眠。   告急的军报,不停地送至他的面前,令他忧心忡忡。或许用忧心忡忡难以形容他此时的惶恐与焦虑,他不将国事危急的原因归结为自身,而是归结于宰相谢方叔等人的无能。   去年十一月丙申临安大火,烧到了丁酉夜才熄,今年八月温、台、处三郡在水,而江、湖、闽又大旱。这让朝野人心惶惶。   贾贵妃已死,宫中阎氏最受赵昀宠爱,受阎氏庇护的内侍董宋臣、卢允升等深得赵昀的信任。董宋臣逢迎上意,修筑了梅堂、芙蓉阁、香兰亭,又霸占民田,结党营私,并将妓女唐安安引入宫中让他寻欢作乐,人称“董阎罗”。   又因为余玠之死,朝野有人指责谢方叔,谢方叔又曾得罪过董宋臣,于是谢方叔被罢了相。此时吴潜也已辞官,两相空悬,董槐被任为右丞相,但董氏并不为赵昀所信任。赵昀又任用了从扬州逃回来的贾似道为枢密知事,又让结交宦官的丁大全任谏议大夫,这让朝中许多人心怀不满。让举国上下惶恐的,当然还是秦军越来越逼近的脚步。   天灾人祸,大难临头,满朝文武却束手无策。赵昀不得不急诏老将赵葵,任命他为浙西安抚制置使、知镇江,任责北大门的防御,又召集各路兵马勤王。但这仍让赵昀不感到安全,每天传来的不利消息,令他如丧考妣。赵昀曾想暂时称臣,以为缓兵之计,更想从此划江而治,但此时顺风顺水的赵诚怎会答应?   “朕欲进封皇子赵禥为忠王,尔等以为如何?”赵昀对着召来的心腹们说。所谓心腹,也不过是贾似道、丁大全、董宋臣三人。   “皇子赵禥资质内慧,七岁始言,言必合度。”贾似道立即接口道,“立皇子禥为忠王,正合举国臣民心意。”   贾似道胡说八道。赵昀好色无度,曾有一子不幸矢折,所以虽后宫无数,却始终没有儿子,选赵禥为皇子,进而想封其为忠王,那是因为此人是他的亲侄子。赵禥之母黄氏原不过是一个陪嫁丫头,应与主人私通之后,怕腹中胎儿因自己地位低下而影响前途,曾服药堕胎,结果事与愿违,所以赵禥先天不足,七岁才能说话,手足发软,体质极差。   “奴以为,不如直接封皇子为太子,以安民心!”宦官之首董宋臣道,他的目光瞄向丁大全。   丁大全闻弦而知“雅”意,连忙奏道:“臣附议!”   赵昀面露一丝喜色,又不无忧虑地说道:“朕年近半百,这祖宗基业早晚要交给我赵氏子孙。只是……”   “陛下这是担心朝臣们议论吗?”贾似道躬身说道,“陛下这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当然应提早为国设立储君。这是皇帝家事,容不得做臣子的乱说。”   “贾卿一向忠君爱国,乃百官表率也。”赵昀赞道。贾似道心中极是兴奋,他从扬州逃回临安,虽然他极力夸大秦军的兵力,甚至将大部分责任归结到通州(南通)沿海守将的身上,但两淮是在他手中丢掉的,所以他一直提心吊胆,害怕皇帝秋后算帐,此时见皇帝要立储君,立刻一个劲地表示赞成。但与罢官相比,贾似道更不愿去前线。   赵昀的心思,这里的三位都很明白,封王是假,其实更是想在紧急的时候,交皇位传给赵禥,赵昀想学徽宗。   第二天上朝时,丁大全想表现一番,当着百官的面要请立赵禥为太子,他自动将忠王这个步骤省略掉。群臣立即反对,大臣虽然不能上阵杀敌,御敌于国门之外,但对这件事看得还是很清楚,其中以董槐为最,竟然当场弹劾丁大全。赵昀驳回了群臣的反对,对董槐也大为不满。   紧接着,丁大全上表弹劾董槐,赵昀还未批复,丁大全就调来一百多位军士,将董府团团围住,逼董槐去大理寺受审。当天赵昀就罢免了董槐相职,朝中哗然。   太学生陈宜中、陈宗等六人联名上表,攻击丁大全,却被丁大全将他们赶出了临安,还在官学门口立下字碑,禁止太学生妄议国事,舆论又是哗然。丁大全任同签书枢密院事,同党马天骥同任签书枢密院事。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有人在朝门外发现了匿名的帖子。   西湖畔的湖光山色,似乎比以前暗淡了不少,临安人忧心忡忡,他们似乎听到了北方铁骑的呼啸声。一个本属平常的坏消息,往往能让临安人带着惊恐的表情,议论半天,有人已经开始收拾细软,匆匆离开临安,远走他乡。但一些人仍指望着朝廷能够力挽狂澜,当国事日衰之时,便今朝有酒今朝醉,在沉醉与温柔乡中忘掉烦恼。   秘阁修撰钱佑正是在西湖畔买醉解愁。作为一个踏入仕途二十年的文人,钱佑至今也不过是从六品的小官,朝中多他一个不多,少了百个他这样的小官也不会嫌少。此生无望,华发早生,再无年轻时的奋发向上。   熙春楼仍奢华无比,灯火辉煌处,是巧舌如簧的跑堂伙计,招揽生意的闲人,还有笑靥如春的歌姬,只有在这楼中才会忘记一切烦恼。   风流总是雨打风吹去,钱佑沉浸在微醉之中,听着隔壁传来的丝竹之声,却猛然被一阵喧嚣惊醒。   如众星捧月般,贾似道带着从人上了楼来,从人见钱佑占了临窗的好座,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   “住手!”贾似道今天本是愁眉苦脸,见到钱佑,立刻一扫愁容,喝住莽撞的手下,“钱大人在此,尔等怎能无理?”   “大人教训得是!”从人见主子如此,连忙闪开。   “稀客,真是稀客啊。”钱佑喝得有些多了,并不起身行礼,眯缝着双眼,“贾大人离开临安数年,这西湖也就少了些逸事,可惜啊可惜!”   “那是、那是!”贾似道今天对钱佑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出奇地热情,尽管他从钱佑话中听出了反讽之意,“相请不如偶遇,贾某回临安,首次来这西湖畔,就遇到了钱大人,真是有缘啊。今日贾某做东,请钱大人痛饮!”   “贾大人客气。”钱佑道,“贾大人参赞军国大事,是朝中重臣,钱某不过从六品的小官,哪里敢劳大人相请?”   “哪里、哪里?从明日起,钱大人就升官了,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如何?”贾似道笑道。   贾似道这一笑,莫测高深,令钱佑的酒醒了大半。   “大人不要拿钱某开玩笑。”钱佑正色道。   “钱大人知道吗?贾某身负皇恩,过几天便要出京赴湖北,任荆湖宣抚策应大使。”贾似道说道。   贾似道脸上的笑意立刻又消失地无影无踪。钱佑心说贾似道这个新头衔可不是美差,那是要去前线作战的,他此时要升自己的官,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方才大人说要升钱某的官,不知钱某与此事何干?”钱佑有不妙的感觉。   “这个嘛。”贾似道顿了顿道,“贾某忠君爱国,以马革裹尸为己任,但两国交战,唯有黎民百姓受苦,贾某不忍百姓涂炭,欲遣使劝说北军退回。正愁无人为使,不巧在这熙春楼里见到了钱大人,真是天助我也。”   钱佑这才知道自己为何一下子就能从从六品升到从四品。 第一百零七章 江山如画(十)   鄂州城外,战事正酣。   一波又一波的秦军,推着撞车,抬着云梯,呐喊着往前狂奔。城头的宋军则居高临下,往下放着箭、石、檑木与滚油。狂奔至城墙下的秦军,忽然如被拦腰砍断的树苗一般倒下,有人悄无生息,有人则捂着伤口,在地上翻滚着。   呼、呼,回回砲又一次将圆形的甚至未经打磨的石弹发射了出去,各种形状的石弹,在空中编织出密集的石雨,越过活物与死物的头顶,狠狠地扑向鄂州城头。   城头上在不绝于耳的撞击声中,升起了烟尘,墙头上传来守军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更有城垛上的砖石在撞击中碎裂、迸发。而火油弹则将城头上变成一片火海,宋军在火焰中得到永生,更多的人是呼喊着用泥沙扑火。   呐喊、痛哭、叫骂!   灰尘、浓烟、轰鸣!   史天泽督促着部下急攻鄂州城,因为郑奇率领着两万人马去了湖南,他手中的兵力经过连番大战,已经不足十万,而这鄂州城的守军又是极难对付,高达等宋将是他的老对手了。   “元帅,有大约三千宋军从南面袭来。”有军士急报。   “那还等什么?”史天泽心中暗骂,没有回头,“沈重,领着你的部下,将来援之敌截住。”   沈重二话没说,立刻领着部下离开鄂州城下。鄂州城就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城内的高达、李曾伯等人抵抗激烈,而各路宋军或主动或被动,纷纷来援,围绕着鄂州城,方圆百里皆是战场。史天泽围点打援,虽然暂时拿鄂州城没有办法,但打援的战果倒是不小。   江州(九江)已经遥遥在望了,钱佑跟随着贾似道及十万兵马走在官道上。贾似道全身披挂,看像是倒象是一个奔赴战场的统兵大将,但他这个大将只愿坐车,且有美人相伴。即便是十万兵力护卫在侧,贾似道也觉得不太安稳,一旦前方传来不利的消息,贾似道即喝令大军停下,派人打探道路,才敢继续前进。   十万兵将,大多数人无精打采,钱佑心道这号称禁军精锐也不过如此。   一个月前西湖畔,他与贾似道相遇,第二天贾似道便亲自陪同他去了吏部,补了个叙迁手续,半个时辰之后,钱佑就摇身一变成了从四品的官员,钱佑甚至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朝中有人好办事,尤其是贾似道亲自来办,钱佑心道即便是新宰相程元凤亲自来办,恐怕也没有这样利索的。升了官的钱佑要求入宫面君,因为他觉得自己身为大宋使者,出使秦国议和,这等大事首先应该去宫中领旨,应了解自家皇帝和宰执大臣们的打算。贾似道一口拒绝,声称前方军情紧急,毋须繁文缛节,路上他会交待细节。   钱佑心说也是,以为贾似道都安排好了。却不料,贾似道在杭州磨蹭了半个月才出发,路上又走了半个月。江南大多是富庶之地,秦军还远在鄂州,各地不少的村庄城郭就已经人去屋空,这一路上,到处都是自江北及鄂州方向逃难而来的百姓,他们拖儿带女,带着家中积蓄往南方避难,也带来了无数真真假假的可怕消息,也少不了趁火打劫的乱兵。   钱佑心情沉重,并且认为自己此行任务重大,大有国家兴亡系于一己之身的使命感。   “大人,属下何时出发?从何地出发?不知皇上与大人有何计议?”钱佑赶马,追上贾似道的车驾问道。   钱佑连珠炮似的发问,令躺在车中的贾似道脸上露出不悦之色:“钱大人稍安勿躁,本大人自有主张。”   “听说鄂州军情十万火急,大人这是要去援鄂州?”钱佑又问道。他想说的意思其实是催促贾似道快点赶路。   “鄂州军情不明,本帅怎能轻举冒进呢?”贾似道胸有成竹地回道,“我军将进驻江州。”   钱佑这才明白,自己为何又兼着江州都府参议官的头衔。   “大人,下官虽是文官,不懂军事,但长江天堑,我朝向来依赖。今鄂州已经被秦军围困,一旦鄂州被克,则长江天险不保,秦军可大举过江,临安危矣。大人怎能坐视不救?”钱佑质疑道。   贾似道面色变了一变,怒道:“本帅自有主张,大丈夫定国安邦,扶持江山社稷,并非只有在沙场之上拼力。朝堂参赞谋划,也是必不可少。又如钱大人代表朝廷北使说和,化干戈为玉帛,也是极重要的,大人一人可抵雄师百万呐!待抵江州后,钱大人即可携本帅的信函赴鄂州敌营,劝敌退去。难不成,钱大人害怕了,以为羊入虎口?”   “钱某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亦敢一试。家国存亡之时,钱某不敢辞!”贾似道说的豪迈,钱佑不由得挺起胸膛说道。   “好、好、好!有了钱大人这样的忠良,我大宋可以安枕无忧了。”贾似道又转怒为笑地说道,“钱大人曾数次出使秦国,听说秦主赵诚对钱大人一向以礼相待,想来秦军将官对你也不会为难,所以本帅便想借助你,钱大人莫要让本帅失望,以国事为重啊。”   “遵命!”钱佑悻悻地回道。   江州此地防守其实极为空虚,淮西吕氏兄弟率残兵自淮西逃至江州,又奉命将江州大部分的兵力带去支援鄂州去了。贾似道在江州设都府,并不急于向鄂州进兵,因为他压根就不敢亲身涉险,他将自己从临安带来的那十万兵力当作自己的护卫。   所以,钱佑不久就带着密信在一百多兵马的保护下奔往鄂州,还带着十大箱宝物,据贾似道说这密信是皇帝的亲笔信,不得私自查看。   钱佑发现自己不过是个信差。   鄂州城外百里,到处都是战火留下的遗迹,尸横遍野却无人收拾,流浪狗在死尸间乱窜,楚地的无数村庄在战火中付之一炬,缕缕黑色的浓烟遮蔽着湛蓝的天空,天宇中应该还有无数的鬼魂在游荡。钱佑还未靠近鄂州,就被一队秦军骑兵截住,不久便被带至史天泽的面前。   此时,鉴于中路军的艰难,铁穆奉命将襄阳一带的火炮、回回砲、巨弩及大量的攻城器械搬到了船上,顺汉江而下,运至鄂州城外,近百门两千斤火炮已经准备就绪,城头的守军瞪着忙碌的秦军还有那庞然大物,面如土色。   不过,史天泽此时知道江州又驻进了近十万宋军,这对于他来说当然不是一个好消息,他必须时刻防备着这十万宋兵的来袭。   “你是说,贵上要与我朝谈和?”史天泽感到不可思议,不过他即便是瞧不起宋国,即便是两国处于你死我活的交战状态,当着使者的面仍然言必称贵上。   “正是!”面对着众多面色不善的秦军将帅,钱佑答道。   “贵上以何谈和?”史天泽感到好奇。   “这密信是我朝陛下写给贵主的信件,企盼将军能派人引小使见贵上,向贵上说和。”钱佑道。   史天泽有心想拆开密信,但又想这恐怕有些不合适,于是便道:“既便如此,本帅今日便派人送钱大人过江,不过贵国沿江水师屡屡骚扰,万一大人在江上遇上不幸,本帅可没有责任。”   “这个无妨。”钱佑道,“两家既要谈和,那么将军应停止攻城。”   “笑话!”秦军众将校不屑,铁穆道,“我军乃大秦国的军队,只听吾皇号令,岂能是你这外国使者说停就停。未见吾皇钦命,我军将士既便是只剩一人,也只能战死为止。”   史天泽正色道:“铁王说的是!”   钱佑见未能说动,只好催着赶路,越快越好。他可不想出使未成,秦军就逼近了临安。所以,当鄂州城在轰隆隆的火炮声中颤抖时,钱佑孤身一人踏上了北去的道路,这是他此生第三次使秦,个中滋味只能由他一个人慢慢体会。   过了大江,钱佑这才知道赵诚便在扬州,据他判断这不是一个好消息。此时扬州与镇江对峙的宽阔江面上,透露着紧张的气氛。秦国在内河支流上日夜造江船,从北方征召来的,加上抓来的宋国工匠不下万人,斫木之声日夜可闻。而对面瓜州一带的宋军则严阵以待,赵葵也是日夜督练军队,还时常派水师过江骚扰,虽无大战,但小战不断。   赵诚并不焦急,尽管对面是一位难对付的对手,赵葵又在对面屯集了重兵,等时机一旦成熟,赵诚便要率军过大江,兵临杭州,去实现他心中的梦想。   已经是冬十一月,落叶散尽,但对大部分来自北方的将士来说,扬州的冬天只能说是有些清冷。江淮之间的军队与信使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北方的粮食、兵甲也源源不断地往长江北岸运送,这里的秦军将士根本就没有鄂州城外那些身处最前方秦军将士那样紧张,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必胜的欢颜。换句话说,这便是士气。   赵诚听说钱佑代表宋国朝廷来见他,立即吩咐将他带来。   “大宋使者钱佑拜见北朝陛下万岁!”钱佑入了扬州城,不卑不亢地行礼道。   “钱大人与朕是老相识了,赐座!”赵诚吩咐道。   “多谢陛下。”钱佑并不想坐着,又不好直言拒绝,“骑马久了,站着舒服。”   “怎么?钱大人真是见外。”赵诚笑道,“这也难怪,如今秦宋两国乃敌国。钱大人出使前来,一定不是来下战书的,因为那是多此一举,那么朕猜想,钱大人这是替宋主请降的喽?”   钱佑被赵诚的话气得够呛,开门见山道:“外臣此来,是来谈和的。今两国交战,既便是贵军勇敢善战,但死伤亦非少数,今江北富庶之地十数州,已为贵朝占领,不如两家划江而治,江北皆归贵朝,大江以南归我朝,我朝可向陛下称臣,岁奉银绢各二十万两、匹,愿两家秋毫无犯,世代友好。”   “这是你家皇帝亲口说的?”赵诚问道。   “算是吧。”钱佑道。   “什么叫‘算是’?”晋国公宋平疑惑道。   “钱某出临安时,因事情紧急,未能面君,即随贾大人出临安。这是贾大人转述的我朝陛下意见。”钱佑道,“贾大人身为皇亲国戚,又是朝之重臣,深为我朝陛下信任。他的话,自然代表我朝陛下的意见。”   何进、宋平、郭侃、叶三郎及刘秉忠等,纷纷凑到赵诚耳畔窃窃私语,众人都认为这是宋人缓兵之计,事到如今,秦国怎能罢手?赵诚想了想,便问道:   “你所说之贾大人,可是贾似道?”   “正是!”钱佑答道。   “可有凭证?”赵诚觉得其中更是可疑,那贾似道的为人赵诚知道的一清二楚。   钱佑连忙将随身携带的密函转交给赵诚。赵诚从亲卫手中接过来,亲自拆开阅览,钱佑紧张地盯着赵诚看,只是赵诚脸上的神色十分古怪,似怒似笑似悲。   赵诚将信件递给何进等人,众人争相一睹,个个都是一样的表情。   “钱大人不必回去了,就在这扬州城内待着吧,待朕的大军取了江南,一统大江南北,你随朕赴洛阳,或是回乡居住,皆由你。”赵诚道。   “这是为何?”钱佑奇道,“陛下若是觉得我朝诚意不够,可提条件,莫非恼羞成怒,欲拘禁外国使者?岂非令天下人耻笑?”   “哼!”赵诚怒道,将信函扔到地上,“钱大人,朕不与你计较,你将这封所谓的宋主亲函仔仔细细看一遍吧。”   钱佑连忙读了一番,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所谓密函,并非赵昀的亲笔信,只是贾似道自己的意见,那贾似道想通过钱佑这个赵诚的熟人,将他想投降的要求转达到赵诚的面前。为了保密,贾似道还在信中请赵诚杀掉送信的钱佑,以免走漏消息,贾似道想的倒是周到。   真相大白,钱佑自始至终被贾似道玩弄,又是升官,又是和颜悦色,让钱佑以为自己真的身负皇命重任,这完全是背着朝廷干的。   受此打击,钱佑跌倒在地,捶胸顿足,想死的心都有了。   “朕杀你何用?”赵诚起身走到钱佑面前,居高临下,“宋国不亡,天理何在?” 第一百零八章 江山如画(十一)   鄂州城在中路军的猛烈攻击下,变得愈加脆弱,曾经坚固的城墙也变得千疮百孔,似乎如纸扎的一般,一捅即破。   宋将李曾伯、高达等人,虽知道曾有十余路宋军相继来援,但援军总是无法给予他们实质性的帮助,不是一一被歼,就是被击溃,还有就是驻足观望。城外的秦军一刻不曾停止的攻击,让他们的抵抗力量越来越虚弱,而秦军的神兵利器更是让他们无能为力,在轰隆隆的火炮声中,宋军主帅们决定趁着手中尚有可观的兵力,寻机突围。   史天泽及前来助战的铁穆等人不想硬扛,稍作抵抗之后,故意让开道路,然后紧追不舍。宋军一出了城,便撒腿南逃,再也没有了固城而守时的坚决。人一旦有了求生的希望,就不会做殊死搏斗,置之死地才能爆发出惊人的战力。宋军沿途丢弃的兵甲、旗帜到处都是,指引着秦军随后掩杀,杀得逃亡的宋军鬼哭狼嚎,宋军被歼不下两万。   高达等人领着不足一万的残兵,往兴国军(阳新)急奔,驻守在兴国军一带的是吕文德。就在高达等人以为得到了喘息之时,忽然南方喊声震天。旗帜如云,奔疾如风,如洪流,如惊雷,如天边的黑云席卷而来,一支雄壮秦国骑军横在他们的面前,带着无以抗拒的力量杀奔而来,气势磅礴。   “西路军到了!”铁穆放下千里眼,高呼道。   “西路军杀到了!”史天泽则振臂高呼,喜从天降。   “万胜、万胜!”十里外的西路军也遥相呼应。在秦军士气高涨的欢呼声中,宋军自李曾伯、高达及以下如羊入虎口,被撞倒,被扑倒,被掀翻,如秋风扫落叶,不到半个时辰被消灭得干干净净,尸横遍野,非死即降,却无一人漏网。   来人是西路军的前锋之一汪德臣,不久罗志、张柔、西壁辉等人率军陆续来到,双方三十余万人马胜利会师。这当中既有堂堂堂正正的秦国男儿,也有新附部族,还有为数不少的投降宋兵。因兵于敌,就粮于敌,西路军杀出了一条血路,也将宋国的腹地打个稀巴烂。   罗志等人虽为主帅,然而个个都是胡须老长,脸庞消瘦,衣甲残破,明亮的眸子中却掩饰不住满身疲惫。蔡国公张柔满面憔悴,而左右将校及普通军士的身上带着一股血腥的气味,他们是浴血奋战而来,不仅在荆湖南路遇到沿途宋军的层层抵抗,还遇到广南东路与江南西路宋军的骚扰、堵截,损失亦近五万之众,那些新附的部族死伤更多。   自去年秋天从青唐、陇右出发,这一路行来,即便是最年轻的军士也身经百战,成为杀人不眨眼的老练军士。而有的人却永远地倒下,被袍泽兄弟草草地埋葬,永远地留在了异乡,再也回不到家乡。   “西路军诸位兄弟辛苦!”史天泽深深一躬,铁穆及中路军诸位将校等也纷纷向罗志等人致以赤诚的敬意。   “铁王、史元帅客气了!”罗志抱拳道,“这一路走来,历时一年零四个月之久,我西路军的将士受够了苦。但这苦也没有白受,我们走了很长的路,也经受了考验,从今往后,还有什么敌人可能阻止我们?”   张柔见到史天泽等人,心情大悦,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老夫很久没有尝过北方的烈酒,不知中路军的营中,是否可以让老夫尝一些?”   “哈哈!”铁穆笑道,“铁某自扬州出发时,陛下曾嘱咐,若是见到了西路军的将士们,要铁某替他为诸位大功臣敬酒,故铁某早就备好烈酒百坛,未见诸位西路军兄弟,谁也不能动!”   “好!”西壁辉道,“今日我等会师,是一个大胜利,今日便天作帐、地作席,我等大醉方休!”   “好!”众人皆欢呼道。   双方并不急着东进南下,三十余万将士光明正大的在城下摆起了庆功宴,秦国男儿的豪情展现地淋漓尽致。城内的宋军心生惧意,此地是江南西路最西北端地界,过了兴国军,前方就是江州瑞昌县。   江州城内的贾似道很快就知道鄂州被秦军攻克,又得知又一支更庞大的秦军自南杀了过来,他还不知秦国皇帝赵诚是否接受他的请降要求,心中害怕,急忙南逃。   主帅一跑,部曲立刻惊慌失措,只有少数忠烈之人纠集在一起,试图准备为国捐躯。   临安城内,赵昀自从得知湖南潭州被克,就知临安危在旦夕。此前,丁大全已经当上了右丞相,他还想隐匿潭州被克的消息,但这种消息是无法掩盖住的,面对百官的诘问,丁大全只好上表请辞。   赵昀为了平息众怒,便罢了他的官,重新启用吴潜任左丞相兼枢密使,他把右丞相的官职留给了贾似道,此时的赵昀还不知道贾似道已经临阵脱逃,他只知道贾似道正在前线浴血奋战。   临安城内一片恐慌,内侍董宋臣请赵昀迁都明州,赵昀担心秦军兵临城下,立即召集大臣,连夜做出了迁都明州的决定。朝中大臣们并不赞成,因为这一旦迁都,凝聚起来的抵抗之心就会大大削弱。赵昀这才暂时搁置迁都的计划。   迁都并非一件易事,宫中的嫔妃、宫人及宗室岂能放弃?皇家宗庙、器物、图书、舆辇,无数金银珍宝,亦是不可能留下。西湖上的明月,仍照千万人家,灯火在这一年的冬天显得暗淡无光,歌女怀中的琵琶声嘎然而止,挥金买笑的豪商、官员手中的酒杯呯然落地,风流才子再也做出风花雪月的诗文来。临安人的心头,笼罩起兔死狐悲之感,末日来临,上至皇帝、宰相,下至平民百姓,都沉浸在惊慌、悲愤与愁苦之中。   就在赵昀放弃迁都之时,又传来三件坏消息,其一是鄂州被陷,更多秦军自西南而来;其二是贾似道临阵脱逃,不知所往;其三是钱塘外又传来一个令他吐血昏厥的惨败。   钱塘外的海面上,聚集着大宋几乎全部的战船,他们负责着拱卫临安海域的安全,而秦军水师虽在长江口获得一次大胜,但相对来说,秦军水师实力仍然较小,所以赵松、严忠济等人避免南下与宋水师交战。   赵昀也不敢将自己的水师派出,两千艘大大小小的船只便在钱塘湾上聚集,拥挤不堪,他认为这些战舰若是离开钱塘湾寻敌决战,临安就不安全。   月黑风正高,秦军抓住了一个机会发动了突袭。   东南风!十一月初三,百艘秦军轻舟,装满了油毡、草料与火药借着风力与夜色,在十里外被点燃,然后顺风而下,直冲入宋军水师之中。风助火势、火助风势,大火冲天而起,被丢弃的战船又带着火焰烧了更多的战船,宋军的战船甚至都无法避让,火势烧透了半边夜空,临安城内也可见到火光。宋军水师损失惨重,几乎丧失了战力。   赵昀收到这个噩耗,气得吐血,这也促使他连夜做出迁都的命令,因为他已经六神无主了。就连当初反对迁都的大臣们此时也没有坚决地反对。皇帝出奔的消息,在临安城内迅速地传开,此时的临安人,已经忘记了西湖畔的欢声笑语,他们甚至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短暂失神。谣言在临安城中不胫而走,传递着种种可怕的消息,尽管此前一年之内谣言不断,但此时此刻,人们已经无法分辨出消息的真假。   赵昀仓惶出逃,他做梦也未想到自己还有今日,他更未想到自己又将历史重演一遍。宫妃、宫人与宗室,装了近千辆车,金银财帛与皇家器物又装了三千辆车,即便这个时候,他还未忘掉皇帝出门时隆重的仪卫导引。   这个冬日的天色昏暗,寒风在人们头顶上呜咽着,似乎有下雪的迹象。江南很少下雪,但并非不下雪,在赵昀的眼里,这个冬天太过寒冷。   长长的官道看不到头,长长的出奔队伍也看不到尽头,这当中既有十余万禁军,宫室、文武百官、太学生,还有跟在身后的士农工商,人们形色匆匆,如惊弓之鸟。然而对于临安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大城来说,这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秦国水师已经在临安登陆,将临安城围了起来。   赵昀乘着舆车,一边长吁短叹,一边催促着奔往绍兴,他经此地去明州。绍兴是赵昀的家乡,离开家乡时,他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破落户。一跃龙门,成为九五至尊,享尽荣华富贵,全凭史弥远所赐。而今首次回归绍兴,没有衣锦还乡的尊荣,只有无尽的凄怆与迷离,如丧家之犬一样逃奔。   “宣诏,太祖以神武创此基业,历经近三百年,传于朕手。朕虽努力,但国家沦丧至此,致百姓生灵涂炭,朕心实有愧也。今可传位于太子禥,朕逊位为太上皇!”走到了绍兴,赵昀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陛下仁主,甘为天下忍辱负重,臣等不及也。”董宋臣等人拍马道,“陛下禅位之德,唯尧、舜可比也!”   赵昀闻言,脸上抽搐了一下,脸色极为难看。   皇太子禥在内侍董宋臣的引导下,来到赵昀的御驾前,或许是因为虚情假意营造出父慈子恭的气氛,又或是感到恐惧,赵禥再三请辞不受,他那弱不禁风的身板,似乎难以承受这风雨飘摇的国势。   直到赵昀发怒了,赵禥这才结结巴巴地接旨谢恩,心中却茫然不知所措,对于他这位太子来说,此时此刻皇位也许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这时,随行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哗声,赵昀以为是发生了兵乱,连忙问近侍发生了什么事。不久,有内侍来报,有太学生拦驾请求觐见。   “宣!”赵昀有力无力地命道。   这六位太学生正是不久前被丁大全惩罚过的那六位,他们伏在地上,痛心疾首地请求惩奸除恶,身后又是一大批台谏官。   “今日之事,谢方叔妒贤嫉能在前,贾似道坏乱边事于后,丁大全、马天骥、董宋臣、卢允升等崩坏于内,结党营私,欺上瞒下,又有宫人阎氏媚主求荣,残害国家。臣等以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纲常国纪,不杀不足以振奋民心。愿陛下诛杀于道,传首四方,以谢天下!”太学生群情鼎沸。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禁军也跟着叫嚷。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文官们也跟着高呼。   侍立皇帝身边的马、董、卢等人,还有虽被罢官,仍跟在皇帝逃亡队伍之中的丁大全,面色剧变,紧张不已。只有谢方叔早就不在临安,他也许做过唯一错事就是在皇帝面前说余玠的不是。面对群起的反对者,他们心胆俱裂,齐齐跪拜在地,乞求饶命,昔日的耀武扬威与高高在上的权势在此时的情境下,不堪一击。   “陛下,臣妾不过一妇人,竟让天下人人人喊诛,瞧在臣妾多年来尽心服侍皇上的份上,让臣妾出家为尼,为皇上祈福。”阎贵妃扑倒在赵昀的脚下,苦苦地哀求,她那曾如花的面孔也害怕而扭曲起来。   “皇上饶命啊!”丁大全等人如鬼哭狼嚎。   “朕已经传位于太子,只愿做个田舍翁,安养天年,尔等还是去问新皇吧。”赵昀心中不忍,有心回护这些曾百般奉承他的人,但又不敢惹了众怒。   “太子有何旨意?”太学生当中的陈宜中,出言问赵禥。   赵禥无能,他用求援的目光看着赵昀:“全凭父皇做主!”   赵昀无奈,为了挽回民心,他决定效仿唐玄宗。数尺白绫,将阎贵妃当众赐死,这个女人在最后时刻只得感叹红颜薄命。其他人就只有身首异处的下场,被气愤的人群扔到道边的野地里。   逃亡的队伍,又出现了一阵骚动,后方的斥侯传来了遇到秦军游骑的消息。赵昀连忙又乘上天子舆车,急奔而去,这一去不知道前路何时才是尽头。 第一百零九章 江山如画(大结局)   断桥残雪处,雄纠纠的铁骑也放慢了脚步。   雪后初晴,大秦皇帝陛下赵诚时隔二十年后,再一次来到西湖畔,带着骄傲与得意而来,在他的内心之中,也少不了一番感慨。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已经没有了昔日的繁华盛景,人去船空的画舸静静地停靠在湖边,没有了欢笑与箫鼓,让这片湖光山色少了些浮华,多了一份来自自然的空灵与难得的孤寂。江山如画,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雍容华贵的西湖,被大批来自北方的军士围了起来。雄壮的战马在湖边长嘶,吼出了来自燕云的慷慨,雪亮的钢刀与湖光交相辉映,凭空增添了一份肃杀的气氛。旄旗招展,刀枪如林,南朝的胜地在威武雄壮的军队重压下,低下它曾高贵的头颅。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它酣醉了不止百年,盛下了太多的欢乐,以至于它承受不住太多的其它东西。   一场小雪之后,断桥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湖面上只有少数地方结着一层薄冰,愈发衬托出这一湖好水的妙处。西湖四时皆美,冬天也不例外,就连这群来自北方的一向豪迈的汉子们也不忍破坏了这一片好景致。   战马行处,雪地仍毫无例外地被践踏成泥,在践踏之下很快惨不忍睹。疲惫的战马饮着西湖水,军士手中的弯弓在湖面上投下倒影,军士们掬起一抔西湖水,打破刀光剑影,洗净刀锋上的血迹。英雄或懦夫的血汇入西湖,消失不见。   风流散尽,那繁华佳处已经人去楼空,空余一湖哀怨。亭院深处,赫然散落着一两具未来得及清理的死尸,污染了明亮秀美的湖水。   此前七日,西路军与中路军合兵一处,克兴国军,分兵两路,一路深入江南西路腹地,取瑞州、临江、吉州,绕鄱阳湖,经信州、衢州、严州与入临安的水师合,主力则直攻江州、建康、饶州、宁国、池州、太平、广德及湖州、秀州等地,从陆路攻击镇江府背后。   赵诚、何进、宋平、郭侃等率东路军自镇江对面发动攻击,一声令下,万船齐发,浩浩荡荡过大江。老将赵葵空有赤胆忠心,腹背受敌,双拳难敌四手,最终兵败自杀,让开了临安府北方的门户。宋主赵昀的出奔,让临安府附近的守军不战自溃,秦军策马狂奔,杭州外围的武康、德清、安溪等地相继被破。   临安无论繁华还是贫困,无论美丽或丑陋,无论骄傲还是自卑,最终落入他人之手。温柔乡里,绵软的酒色早将男儿血性尽腌醉了。   楼阁转角处,一面赤旗飘扬,太子赵松带着一众将校前来见驾。   “儿臣参见父皇!”赵松精神抖擞地下马拜道。   “起来吧!”赵诚欣喜地亲手将儿子扶起来,“听说你还未入城?”   “回父皇!”赵松道,“临安繁华,城内来不及逃走的官军民不下百万,儿臣担心将士们入了城会滋生事端,害了我大秦朝廷的名声。故儿臣只派降臣入城劝慰七日,令城内诸色人等各安其命,毋须惊扰。”   “水师将士们辛苦了,可曾计功受奖?”赵诚又问道。   “父皇放心,儿臣劳齐国公着手去做了。”赵松道。   赵诚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太子从今日起,便可独当一面了。为父想在杭州城内住到明年夏天,这追击宋主,平定未下城邑的事情,就由你这个征南大元帅去做吧。”   “儿臣遵命!”赵松盯着父亲看了一眼,见赵诚也是尘色满面,颇为关切地说道,“父皇瘦了。”   “这并不算什么。”赵诚轻笑道,“倒是我儿这些日子,倒日见强壮。”   “儿臣年轻,这些苦算不了什么,风雪炼精神嘛。”赵松满不在乎地说道。   “年轻人就应该不怕苦,你去吧!”赵诚拍了儿子胸口一下,“地虽远,但总有尽头,有多远你就走多远!”   “父皇在城中稍停一段时日,待儿臣捉了宋主便来复命。”赵松跪在地上,再一次恭敬地大拜,旋即跃上战马,振臂一呼,身后十数万将士呼啸着追随而去。   赵诚注视着太子远去的背影,好久才道:“这一转眼,朕征战也有二十二年之久。”   “陛下说的是,要是从陛下为贺兰国王算起,已整整二十六年。”铁穆道,“倘若从筹建忠勇之军算起,亦有三十余年。”   “三十年功业,今日已臻大成,陛下从此可笑傲古今英雄也。”宋平赞道,“华夏混一,神州一统,普天之下,皆曰秦人!”   赵诚凭栏远眺湖光山色,在心中大业将成之时,他的喜悦之情却是一闪而过,满身疲惫。伟大的征伐,铸就辉煌的帝国,而杀戮之后,却是荒芜的田园与血淋淋的事实。   赵诚感到厌倦,同时也感到这天下一统,只不过是成功的大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自古豪杰英雄数不胜数,能一统江山者亦非少数,然国土辽阔或伏尸百万并不足以自夸,吾辈万万不可囿于先代,止步不前。我大秦朝既要继承先贤传统,更要开一代先风,无论制度、文章,亦或是学问、技巧,皆需推陈出新,积极向上,让后人膜拜,令我中国昌盛百姓安康,胡人不敢窥边。而我大秦人将永享太平,少些自相残杀,无论士农工商兵,皆以身为大秦人而自豪。朕杀的人已经够多了,也该歇一歇了。”   赵诚瞬间苍老了不少。   “臣等铭记陛下教诲!”左右众臣皆应道。   “随朕入城!”赵诚挥手道,“从今往后,我们便是这里的主人。”   左右众将及数万骑军护卫着赵诚,踏着临安外宋人曾精心维护的官道,驰往城内。道边的松柏林木或池沼亭阁,同样是精致雕琢,却为他人作嫁衣。松柏不言,默默地注视着这一群来自北方的新主人,也见证着历史。   ……   十一月二十,董文用、董文忠克绍兴府。赵禥在庆元府明州正式称帝,赵昀退位为太上皇,然赵昀仍掌内外大权。   十二月初七,罗志克婺州。此时,重庆府传来捷报,卫慕与张士达在火炮的支援下,终于攻破钓鱼城,宋将王坚等力战而死,蜀地秦军转入清剿宋军残余。   十二月初八,闻秦军欲包围庆元府,宋太上皇赵昀仓惶逃离明州,经台州、温州入福建路。叶三郎领轻骑衔尾追踪。   十二月十四日,明州被围。次日,新帝赵禥以明州请降,献玉玺,器物、图书、珍宝无数,嫔妃、宫人、文武百官四百七十八人降。   大秦泰安二十三年正月,秦军数路大军合围赵昀于泉州,严忠济率水师截断其海上退路。征南大元帅、太子赵松遣赵禥入城劝降,允诺保其宗室性命富贵,宋主赵昀仍不肯降。秦军围而不攻,遣西壁辉、郑奇、郭侃、铁义、叶三郎等部,分路入广南东路及西路攻打未下城池。赵松会同史天泽、罗志、萧不离、沈重、汪氏兄弟、董氏兄弟等,与宋主相持至当年五月,并击溃各方来援之宋军。   此时泉州城内粮绝,军民疲惫,疫病流行。五月二十七,突围或待援无望,赵昀不得以,开城请降,太后谢氏亦随之降,嫔妃、宗室及内侍、百官七百余人降,禁军三万余人降。当日,自尽而死者不下三百人。   ……   六月初,赵昀被带往临安。这一路上他曾无数次想过自杀,但对死亡的恐惧胜过对屈辱的恐惧,所以他安慰自己,学越王勾践,以图东山再起。   重回临安,坐了半年太上皇的赵昀仍被胜利者优待,仍坐在那天子舆车之上,只是不再服通天冠、绛纱袍,也没有大队的导引、侍从、仪卫。随行的秦军手中明晃晃的钢刀让他知道自己如今是阶下囚。   故都不堪回首,太后谢氏和他挤在一起,只知道低头垂泪,赵昀偷偷打量了一下临安的街市,虽然街上清冷,沿街都是秦军军士,但未见有任何乱象,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停车,下来!”一个高亢的声音在车外响起,车子停了下来。   赵昀这才知道,车驾已经抵达了皇宫跟前。出乎他的意料,秦军并未举办盛大的献俘仪式,对于一个选择投降的皇帝来说,这是一个让他羞惭欲死的仪式。见秦皇并没有这种打算,赵昀心安了不少。   金碧辉煌的宫殿群仍然屹立在临安城中,宫阙万间不曾入了土,似乎不曾被战火波及,只要新主人愿意,宫中仍会用礼乐表现出它的华贵与欢乐。赵昀似乎有些后悔当初离开时没有放一把火烧了,以至于被胜利者用来寒碜自己。   “随我入宫吧!”赵松跳下战马,站到这位南朝皇帝面前,特意用亲切的口吻说道。他面上恭敬,内心之中却是无比的得意与自豪,也只有最彻底的胜利者才会如此地展现出宽容大度。   赵昀知道眼前此人是秦国太子,未来的皇帝,当他在泉州第一次见到赵松时,他就想起了当年赵诚。因为这位秦国太子与赵诚不仅面孔太过相似,就连这温文尔雅的气质都是一个模样,要不是赵松这一身铠甲,赵昀似乎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江南读书人。   脸色苍白的赵昀,畏首畏尾地跟在赵松后面,走过了重重宫阙,这是他无比熟悉的地方,可是眼前的一切跟他已经无关。   沿途林立的秦军军士行着注目礼,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脸上均是讥讽之意。他心如死水,前途渺茫,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赵昀头一次觉得这皇宫占地太大,路仿佛走不完,双腿重若千斤。而赵禥等跟在身后畏葸不前,身子发软,被两位秦军军士从左右架着往前走,大臣们更是放声大哭。   突然一个降臣挣脱了秦军的看护,一头撞在了一面宫墙之上,当场死亡。那粉白的宫墙上染上了一朵盛开的花朵,惨红的色彩令人触目惊心。那位大臣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不屈。   紫宸殿内,大秦皇帝赵诚高坐在龙椅之上,注视着赵昀的到来。   “宣罪臣赵昀入殿献降书!”刘秉忠高声宣道。   刀枪林立之下,凌厉、审视与不屑的目光纷至沓来,赵昀低下自己的头,向着胜利者跪拜而下。大殿中鸦雀无声,他双膝跪地的声音清晰可闻,甚至就是在殿中诸将帅与军士们的内心深处响起。   又一个王者跪在自己的面前,赵诚心头的喜悦一闪而过,他向前欠身说道:“我中国只有一主,事已至此,你可降于朕?”   赵昀没有回话。   “放肆!”众将帅的怒吼声,此起彼伏,将赵昀包围,令他无法呼吸。   “罪臣服也!”在秦国将帅们的逼迫下,赵昀无奈地回道,他偷眼打量了赵诚一眼,脑子里却总是浮现出当年自己召见赵诚时的情景。   同样的紫宸殿,同样的宝座,自己曾坐在上面,接受百官的朝拜,接受外蕃的进贡,向着天下万民发号施令。时光如电,一切都是过眼烟云,想到此处,赵昀心如刀绞。   “宣朕的诏令!”赵诚命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宋国天祚已终,天命有归,宋国主昀自请削帝号。朕有止杀好生之心,授降人赵昀临安郡王爵位,授其子赵禥安乐公,谢氏封临安夫人,皆迁居洛阳,安享天年。其宗室皆偕同前往,给其宅田、钱帛,落籍为民,自食其力。其余百官、士人,选其德才兼备者,悉数为我大秦所用,钦此!”刘秉忠站在正中央,高声宣道。   “罪臣谢恩!”赵昀咬牙说出这四个字,然后当场昏厥。   至此,建国近三百年的大宋国寿终正寝。   ……   史官叹曰:宋之初兴,一扫五代乱象,虽北有强虏窥视,然天下泰平,民赖以为活,此莫大功业也。太祖、太宗能不杀士大夫,礼贤下士,开科举,倡文字,兴农桑,为后人称道。然宋立国之初,未得北方燕云以为屏障,致先辽后女真占据中国,有宋一代,始终受制于北方,富而不强。   古有三不朽之说,其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宋初士大夫者,欧阳修、范仲淹、司马光、王安石等,又有宋初三先生、二程,道德性命,至朱熹则集大成,令吾辈后人高山仰止。有宋一代,文章风流,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武将者,初曹彬不杀一人而取江南,为天下所称道,百年以降又有岳飞、孟珙、余玠、赵葵等赤胆忠心,中又有亦文亦武之辛稼轩,然终力有不逮也。一言以蔽之,重文而轻武,上位者猜忌武人,动辄得咎,矫枉过正,徒令英雄豪杰之辈无用武之地,可怜可叹。   先辈开创基业,孝友节俭,质任自然,不事矫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故君子争相效命。然后世子孙不知进取,竞相矫饰符命,涂世耳目,以真宗为最。至神宗时,冗官、冗军、冗费成朝政三大顽迹,王安石公锐意进取,行新法,革故鼎新,虽有豪迈之志,然亦未能得偿所愿,反令朝争愈演愈烈。   徽宗时,蔡京谗主媚上,致痛失半壁江山。中有秦桧附会高宗,沆瀣一气,残害忠良,致中兴无望,豪杰之士惨死朝堂。后又有韩侘胄、史弥远奸相相继误国四十年,结党营私,丁大全、董宋臣、贾似道等奸党前赴后继,所用非人,而国势日衰。   盖南渡以来,朝中多小人少君子。宋室仅有孝宗一人勉强可以称之为“贤”,然天命不可违,内外交困,日甚一日,孝宗即位之初,锐志恢复,符离邂逅失利,重违高宗之命,不轻出师,又值金世宗之立,斯时金国平治,国力正盛,宋国无衅可乘,孝宗终无成就。   既联金灭辽,又联秦灭金,重蹈覆辙,非是国力不济使然,盖因内政不修之故。   切记、切记!   ……   大秦皇帝赵诚在接受宋帝投降之后,命赵昀以亲笔信劝各地残余宋军投降,又委太子赵松及水师取交趾(越南北部)、占城(越南南部),然后就带着宋国宗室北返洛阳。   一路行去,大江南北满目疮痍,这是一个帝国崛起的代价。过了淮河,赵诚的心情才渐渐好了起来,自毫州起,秦国的百姓夹道欢迎,鼓乐齐鸣,将凯旋归来的将士们迎入洛阳。   年近五十的赵诚在洛阳奉天殿设宴,与他忠诚的将相们,酣畅淋漓地大醉了一场。   ……   泰安二十五年,原宋国全境大致平定,天下一统,华夏混一。至此,东起辽北胡改里路,西至安西、疏勒,北至漠北大湖外千五百里,南至占城临海,东西两万里,南北亦两万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泰安二十六年,改原大理国为云南行省,漠北为岭北行省,东北为辽阳行省,分天下为三十余行省。设尚书省,分六部,不设尚书令,以中书门下平章政事统领百官。行省之制终于被确定下来,演变成了地方最高一级行政区划,最高官员改称巡抚。又封八思巴为国师,改吐蕃为宣政院辖地,派遣官吏将校,将吐蕃真正纳入到帝国的版图。以汴梁为东京,以杭州为南京,中兴府为西京,升北平为北京,洛阳则称被为中京。   刘翼上《新学》,集古今孔孟之大成,又推陈出新,止于至善;浙江巡抚郝经上《经济学通论》,详解先代及本朝立国以来治世经济之道,为天下官吏必读之书;李冶上《算术演绎》、《测圆海镜》各十二卷,皇帝赵诚亲自作序。朝廷定为科举取士参考书目。国朝并不抑商,又重杂学、新学,其中以航海与工学最显。民风向上,诗书礼仪兴盛,民间尚武,热衷竞赛,盖文武相济也。文章礼仪亦不曾逊色于前朝,活字印刷通行全国,各地广兴官私藏书馆,教化百姓,民间又盛行北戏南戏,士人喜作散曲,而诗词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泰安二十八年,文天祥第三次被俘,押至洛阳。时南方士人仍有不服之人,屡有反叛,帝独对文天祥青眼有加,天祥至洛阳时,帝亲解其索,促膝长谈,天祥始归大秦,终以宰相之职致仕,其功直追镇国公王敬诚。   自王敬诚、耶律楚材、吴礼、高智耀,举朝人才贤良辈出,又先后有姚枢、刘敏、杨惟中、刘秉中、许衡、史天泽、郭侃、郝经等入阁拜相,或中书,或枢密,或御史,或台谏,或三司、六部尚书,均能做到知人善用,恪尽职守,选贤荐能,又能急流勇退。朝中尽君子,天下太平无事,共创开天辟地第一盛世强国。   刘秉忠为中书左丞时,荐同学郭守敬为司天监,面君方三日,又擢为工部尚书,主持疏通南北运河,自杭州直通北京,历时二十年方成,南北漕运、行商、运兵皆通行无阻也。其间郭守敬又主持修《授时历》,造天文器械,集东西方天文学之大成,其与先辈李冶均以博学著称于世。   同年,因大食、波斯、蒙古等地相继发生残杀秦国商人之事。郭侃奉命率军三十万西征,越天山,与蒙古、大食、波斯等国激战,历时五年,至富浪(地中海)方收兵而还。破国三十有七,所下城池无可计数,外蕃莫不威服,稳定了边疆局势,西人称其为“东方神将军”。自此,大秦帝国为了西部边疆稳定与丰厚的商业利益,屡屡西征,击败不服之国,帝国的商队借此直达极西,赚回的金银难以计数。帝国臣民以身为大秦人而自豪。   帝国的远洋贸易得到大发展。广州、杭州、明州、泉州、密州板桥镇(今山东胶县)、秀州华亭县(今上海松江)、镇江、平江(今江苏苏州)、温州、江阴郡(今江苏江阴)、秀州澉浦镇(今浙江海盐)和上海镇(今上海市)为海远最繁忙港口。帝国商人的船队,近者可达交趾、占城、真腊(今柬埔寨)和暹罗(今泰国)、摩逸国(今菲律宾群岛)、三佛齐(今苏门答腊)、渤泥(今加里曼丹)等国,远者如锡兰(今斯里兰卡)、大食及其以西诸国,最远者如麻嘉(今麦加)、层拔(今坦桑尼亚的桑给巴尔)等国。大秦国海船巨大坚固,能抵抗大风浪,配合天文、地理、水文及罗盘航海技巧,东西往南频繁,海外蕃商争相搭乘,皆称愿做大秦人。   泰安二十九年,因天下太平,三十万将士解甲归田。济南张氏等组建私人海外探险船队,寻找海外矿藏。越三年,发现三佛齐以南一大片无主之地,其地产有袋巨鼠及不少矿藏,朝廷实施奖励,以该地矿场赐予张氏。赵诚命亲王赵竹赴往居住,世代永享,又命其他宗室亲王赴海外殖民。从此,海外拓地成为帝国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的向往职业。   泰安三十五年,赵诚年已六十,虽身康体健,内外稳固,仍不顾群臣反对,毅然禅位于太子赵松。赵诚与太子感情笃厚,太子事事皆效仿赵诚英明果断,太子以四十登极,后常谓宰臣曰:“吾父神武英明,自古未见,朕愧不如也。他年朕若六十,当效吾父急流勇退,不教后人耻笑也!”   时皇后、诸妃皆薨,赵诚思念诸妻,除亲自教育孙辈,常常易服出外,寄情于如画江山,曾有一年之久未归。镇国公王敬诚、赵国公何进、燕国公萧不离、晋国公宋平、蔡国公张柔、齐国公张荣、虢国公郑奇等生前,亦先后追随左右,把酒言欢,每每回想当年金戈铁马,君臣不胜感慨。   某日,太上皇赵诚晓谕皇帝赵松:“听说辽北会宁府以北两千里,向东跨海有一大陆,有地方圆数万里,名唤‘美洲’,其幅员不在我大秦之下,又有宝藏无数,民间士农工商军,谁若有能力赴该地殖民,占地多少可悉归其所有。”   然此未知之美洲,数十年间竟无人能至。而南洋蛮人岛屿尽是中华人,自赵诚次子赵竹于南洋立南秦国以来,秦人海外殖民无数。普天之下,实有国无数也,秦人将自己的视野拓展到无穷的海洋彼端,真正拥有了天下。   赵松六十岁时,果禅位于长子赵青,时人赞赵松之贤,仅次于开国圣祖皇帝赵诚,后称高宗皇帝。圣祖皇帝赵诚时年八十有一,父子二人结伴同游天下,踪迹遍及东西南北,最后竟飘然不知所往。民间百姓感念圣祖、高宗之仁德功劳,建“二圣庙”,缅怀二圣的功勋,激励后人们奋发向上。   后世大秦历代皇帝登基时,皆发誓要寻回二帝。又五十年,始有人传言在日本国东北万里,越大洋,有一广袤大陆。大秦第五代皇帝亲自查阅高宗皇帝《起居录》时,认为此大陆应为圣祖皇帝所称之美洲,二帝似曾仙隐于该大陆。   于是,一支庞大的大秦船队在秦国皇帝的亲自主持下,自山东行省登州出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开辟了一条新的航线,展现在他们面前,是一个崭新的大陆,从而拉开了另一个伟大的序幕。   人们始终未能找到大秦开国皇帝的任何踪迹,关于圣祖皇帝可歌可泣的故事却是经久不衰,流芳百世。   他从何处来,又终去向何方?这始终是一个难解的谜团。   (全书完) =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